0687 九曲为聘,吐蕃略土
曲江集会虽然是士庶同乐,许多权贵园业也都开放、任由民众们自由游赏,但也并非所有区域都是如此。
曲江池北岸的芙蓉园,仍然处于半封闭的状态,只有靠近曲江的南面一部分园林开放,更内里的亭台宫宇则仍有甲兵驻守,以供雍王随时驾临,或登楼观戏、或礼待贵宾。
只不过,雍王自陇边归京后,同样事务繁忙,虽然听说曲江集会场面不小,但也只是叮嘱行台在事官吏们做好安防工作、不要乐极生悲,本身则没有什么时间至此观戏同乐。
所以今天,当收到行台通知雍王殿下将会入此观戏,驻守曲江池周边区域的行台将领们也都紧张不已,既不敢大规模的净街肃防,也不敢真就寻常待之,保持着外松内紧的状态,确保雍王殿下既能感受到曲江集会的氛围,又不会受到惊扰。
也幸在行台这段时间对曲江集会本就投入了不小的关注度,毕竟这段时间以来,曲江周边所聚民众少说都有七八万之巨,且其中相当一部分都不是长安本地人,想要让他们在如此热烈的氛围中还保持理智不失,遵守行台各种禁令,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所以如今曲江池周边看似繁荣热闹,但也不乏肃杀的一面。城南杜曲至少陵原,便驻扎着长安城防外八军的一半兵力,足足一万甲士昼夜待命。
除此之外,还有两县诸坊所聚结起来的武侯、不良人等,或集队巡逻、或便衣察恶。另外,在城东乐游原上,还有中四军的一军骑兵精锐待命而动。
至于诸城门守卒员众倍增,这就属于基本的防务操作。
曲江集会表面上看来热闹不已,一派盛世欢腾的景象,但行台于此所投入的人力、物力也是海量的。单单直接出动以及随时待命的甲众,便有两万余众,再加上其他各方面的配合,如此才营造出一个热闹却不混乱的场面。
其实对于究竟要不要任由民间如此大规模的恣意聚乐,行台也为此讨论多时。许多人都觉得意义不大,且过程中隐患实多,实在是没有什么必要。
但最终还是雍王殿下拍板决定要搞起来,倒也不是为了夸耀行台政治如何,纯粹是觉得这将近两年时间来,长安民众们过得也是不乏煎熬。
一场闹乱让长安城市井萧条,之后各种军事行动,虽然说主要是通过制裁勋贵豪室以及调用商贾物力才得以维持进行,但也并不能说长安民众对此就全无付出。他们也都承受了极大的劳役压力,只是因为行台各种赈济手段不乏优厚,才能保证民心不厌。
精神上的愉悦无谓身份高低,最艰难的起步时期能熬过来,李潼也不可专夸他与行台众在事者的操劳,关内民众们的付出同样功不可没。
眼下内无喧扰、外无战事,行台既然有此余力,也该给民众们放松一下。哪怕生活的基调仍然是灰暗的,但起码这几日集会聚乐的光景也算是一点难得的光彩。
因此在李潼的授意下,行台虽然为此颇作统筹,乃至于亲自约谈一部分勋贵门庭将曲江池附近的园业短作开放、用以分流民众,但行台官方却并没有组织什么大规模的活动。
甚至就连娘子杨丽所组织的平康艺社,李潼都没有让其搞什么大规模的艺演,只让众伶人们分赴各家邀请登台献艺。毕竟长安乃至于整个陕西道,到处都是瞪眼想要巴结雍王而凑不上的人,一旦知府中孺人作此戏乐,不免又是达官显贵云集凑趣,积压了民众们各自聚乐。
行台有什么聚会庆礼,随时都可铺张,然而上巳节却是一年到头难得的庶民乐日。耕地新翻、春种乍播,短乐几日后,便又要开始夏忙秋收,竟年劳累。所以行台也就不必赶在这样一个时节刷什么存在感,且由民众们自乐。
其实一年礼日,最关照普通民众的还是上元节。这时节祭祀礼毕、春犁未磨,正是最清闲的一段时间。所以两京一年到头都不松懈的宵禁,也在上元节前后解除。
但是很可惜,今年的上元节又逢吐蕃闹事,雍王离京、再赴陇上,隔空与吐蕃大论钦陵各自放了一通嘴炮,长安城在春节前后也就只能继续维持宵禁警戒。
对于这一点,不独长安城民众们颇有怨言,就连李潼自己也是怨念深厚。来到这个世界后,他便因各种各样的原因,一直没能亲眼目睹、亲身感受上元节的不夜盛况,几首有关上元节的诗词、捂在肚子里都快捂烂了。
如果说往年还有种种不可抗力,那么今年纯粹就是钦陵没事找事。彼此各自心知,青海一役后双方短期内都很难再进行一场大规模的会战,但钦陵还是派人侵扰黄河九曲之地,口号也喊得很气人,说唐国雍王以九曲之地为聘迎娶吐蕃公主。现在公主已经入京,他则依照约定来收聘礼。
若是钦陵以别的理由兴兵喧噪于边,李潼也懒得理会,但对于这个理由还真的不好视而不见。如果那蕃国公主叶阿黎没有那么高的配合度,索性直接将之遣返,你们吐蕃女人镶金的,老子要不起,咋来的咋领走,胆敢染指我九曲之地,剁了你狗爪子!
可叶阿黎又知情识趣,积极配合行台有关西康的长计,李潼当然不能容许钦陵借他这一张牌招摇撞骗,索性便携叶阿黎亲自赴陇,将之痛斥一番,算是过了一把嘴瘾。
所以这一次陇边报捷的真实情况,就是李潼借叶阿黎蕃国公主的名义喊话钦陵:你特么给老子过来!而钦陵也颇为硬气的回应:老子就特么不过去。
除了跟钦陵隔空骂仗,李潼这一次赴陇主要也是会见一下诸胡酋首们,蕃国公主入唐求和是真,但和亲则就是子虚乌有。至于如今吐蕃与大唐围绕青海的对抗,则纯粹就是钦陵这家伙为了巩固权位而自作主张。
总之,就是尽力抹黑一下钦陵,其人内挟君王、外辱群胡,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混蛋,是破坏区域和平的罪魁祸首,日后诸胡谁再附从其势,那就是与大唐和吐蕃双方为敌!
但且不说李潼对钦陵这一孤立之计收效多少,诸胡酋首们明显更关心钦陵方面的喊话,别管有没有聘礼,献女献的欢快。毕竟就连吐蕃都这么做,他们这么做也不丢人。
李潼虽不乏为国捐躯之志,但见那诸胡娘子军们蜂拥而来,也是不免大感头疼,以至于有关黄河九曲的一些防务调整都没来得及亲自主持,便又忙不迭返回了关中。老子雄军巨万,向直而取,怎么能做哈布斯李!
至于今天前来曲江,也不只是单纯忙里偷闲的消遣,而是为了接待一位来自神都的贵客。
如今李潼的身份地位,整个大唐国中值得他亲自接待的贵客也是屈指可数,不过这一位神都来客倒也配得上这个待遇。
来人倒也不是生客,乃是武周年间跟李潼一起并称李唐宗室两大舔狗之一的吴王李恪长子李千里。
在李唐宗室大规模遭到迫害,特别高宗李治子孙除武则天血脉之外几乎已经荡然无存的情况下,李千里作为李恪的嫡长子、太宗之孙,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宗家耆老。
哪怕李潼再怎么托大,对于李千里的到来也必须要加以重视,亲自接待乃是本分。更不要说,他跟李千里之间还有一种近乎同志一般的默契。
李千里并不年轻,年近五十,至于实际年龄则看起来更大,脸上颇积皱纹,须发已是灰白掺杂,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苍老一些。
但其相貌看来,仍然不失清癯端庄,可见基因不错,年轻的时候大概也可以厚颜问上一句雍王与我孰美。由此可以推想其父李恪当年该是风采不俗,但终究还是没有逃过命运的玩弄。
昔年李家两大败类,如今相会于西京,倒是没有什么惺惺相惜的感觉。一则在于彼此身位权势相差悬殊,二则就在于李千里今次前来西京所负使命。
神都革命之后,流散各方的李唐宗室陆续归都,也都各自得到了朝廷的抚恤授任,甚至有的人已经身居宰辅之位。
但李千里并不属于收益之列,毕竟出来混总是要还的。由于态度积极,李千里在武周一朝混得并不差,非但没有遭到什么迫害,反而还历任州府长官,是真正能够手握实权的封疆大员。
神都革命后,李千里虽然也受召归朝,但仅仅只虚领一个散骑常侍的散衔,甚至都没有实际的官职授任。而且如今其人的封爵也不是嗣吴王,仅仅只是一个李潼都不知封邑何在的郁林郡王。
不过今次李千里前来长安,倒是加了一个少府监的官职,至于其使命,则就是来催债的,向行台催讨从去年就该解运、但至今都没有踪影的去年秋赋。
所以于情于理,李潼都该郑重接待一下李千里。虽然说从古至今,欠债的才是大爷,但面子功夫总要做到。
0688 社稷入定,殿下功伟
当李潼来到芙蓉园的时候,才发现这座皇苑已经改名为菡萏园。初时还有些不理解,但在略作思忖后才想起来,原来这是为了避他嫡母房氏之讳。房氏闺名芙蓉,所以行台有这样的举措。
避讳这种事情,分为国讳、家讳。国讳方面自不必说,比如贞观末期将六部之一的民部改为户部。还有李潼来到大唐后,还没见到一个完整写出的“治”字。不独在世帝王要避讳,遇上武则天这种穷讲究的,垂拱年间还将华州与华山改名,避她祖父武华之讳。
家讳方面那就复杂得多了,父母名讳、身为儿女是一定要避讳的。像李潼最开始这方面不怎么在意,与人交谈常吐“贤”字,但在府佐们旁敲侧击的提醒下,已经好几年嘴里都不能直言“贤”字。
哪怕他如今仍然归籍他大爷李弘一支,但生父之讳还是不能免除,以至于行台佐员们无论当面言事还是文书传递,都要尽量避开几个字眼,即便不得不写,也要缺笔。
有关家讳方面的轶事,魏晋之际流传不少,毕竟在那个门阀畸大的年代,维护一个家族的尊严体面就是家族成员最大的责任。
当然唐代也不是没有,最著名的就莫过于英年早逝的李贺了。李贺的遭遇完全就是少年才高、锋芒太露而遭群妒的典型。
虽然说唐代出仕不唯科举,最终李贺也通过门荫入仕,但仕途却因此搁浅。毕竟他可没有李德裕那样一个出众的家世,可以完全不理会乃至于不屑于科举出身给仕途带来的加持。
总之,避讳这种礼制引出的故事实在太多了,小到坏人前程,大到打击异己。到了清朝蛮夷入主,则更成为统治者打压知识群体的主要手段之一,因避讳而引发的文字狱便有多桩。
至于行台将芙蓉园改名的举动,这就是可有可无。毕竟眼下房氏作为潞王太妃,本身也没达到国讳的程度。家讳的话,则更多还是对自我的约束,比如杜甫终生不咏海棠诗。
李潼自己对于避讳之类敏感度不高,但行台连这种细节都考虑到,只能说眼下的行台诸事的确是上了正轨,甚至就连雍王在言行上一些不拘小节的地方,都有专人察遗补漏,避免被人吹毛求疵。
芙蓉园也好、菡萏园也罢,无非一个荷花池子。菡萏园内,凿渠引曲江水再造大池,诸亭台楼宇都是傍池而建。与曲江池勾连的这一段渠道,便是对外开放的区域,至于再往里,则就禁绝闲杂人等出入了。
长安城东地势,因有乐游原的缘故,本就北高南低,菡萏园中有楼高止数丈,但于此楼台之上,已经颇具鸟瞰视野,于此居高而坐,有四面春风徐徐而来,夹杂着桃李花香,近可欣赏桃李斗艳、锦绣成堆,向远可望曲江池清波微澜、岸边游人如潮。
“旧年在事,辗转江南,所见水汽糜烂、物性近淫,全然不如京中水木清华、恰到好处。人间妙境,殿下拥得,推给黎民共享,视野所及,俱是拳拳慕化之心啊!”
李千里虽然颇有衰老之态,但气度仍是不俗,相携登楼之后,落后雍王半身,凭栏望远,指着曲江池周边那些帐幕并游人们笑语说道。
听到李千里这么说,李潼也只是一笑。他来到这个世界,游历的地方虽然不少,但也只集中在黄河一线。行途所见,讲到自然风光的话,那自然是各有千秋。但如果说人文与自然搭配最为和谐的,首推还是神都洛阳。
长安城格局如此,无论繁荣与否,给人的感觉都略显严肃,并没有洛阳那种因地制宜的随和亲近。讲到宜居性,长安跟洛阳更是没有太大的可比性。这倒也不是踩一捧一,毕竟长安在国家格局中的重要地位,也并不体现在居住条件上。
“宗亲宦游经年,如今终得归乡。我幸承天命,守治此方故业,唯盼勤于人事、守于周全,勿使风物衰损,无负人所寄望。”
扶栏眺望片刻,李潼拉着李千里返回阁内坐定,并笑语道:“皇命虽不以折抑人情为使,但敕命所加,终究各不自由。如今幸会于京内,慰于别情,案牍琐事且置一边,宗家小子身怀仰慕,当与王畅论情谊。”
李千里今次所领使命不无尴尬,所以李潼也就先定下一个基调,咱们谈感情、不聊钱。如果李千里识趣,那自然是他宗家长辈、座中贵宾。如果这家伙不识趣,那也就无谓浪费感情,自跟行台下僚扯皮去吧。
李千里闻言后又稍作拱手,笑着回答道:“情中长短,不以齿量。往年都畿短会,殿下已经是前班国器。阔别以来,壮声频闻,今番归京得于款待,在公在私,小王都要领教,岂敢马齿自矜。”
李千里这么识趣,李潼也是大感满意,一边传召音声侍乐,一边与李千里闲聊一些两京人情轶事,谈话的氛围倒也融洽。至于李千里所领的使命,彼此自然也都极有默契的避而不谈。
债如果欠的久了,就会有种老子根本没欠的错觉,李潼眼下就有这样的感觉。行台今年处境略有好转,但也只是不像去年那样窘迫而已。去年贡赋截留自用尝到了甜头之后,不要说去年的债,今年的李潼都不想给了。
所以这一次朝廷无论派谁来,都没有太大的区别。朝廷必然也是意识到他是打算继续做老赖,所以才派了李千里这一个有着双重身份的人前来讨要,在公为少府监,在私则为宗家耆老,于情于理,多多少少总得上缴一些,不能太无耻。
虽然说是不谈公事,但在交流过程中,李潼也忍不住要拐弯抹角打听一下朝廷如今的情势如何。
行台如今与朝廷的关系仍是僵持,既没有变得更加恶劣,也没有丝毫缓和的趋势。特别在去年秋赋至今未作解运的情况下,彼此之间的人物交流几乎陷入完全停滞的状态。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朝廷对行台就完全的放任不理,仅仅只是各种限制的手段不再像此前表现的那么外露而已。事实上,朝廷在清理雍王在神都的影响变得更加细致且严格。
官面上的势力清洗那就不必说了,从去年到现在基本已经完成。在朝官员大凡跟雍王有关的,几乎都遭到了闲置乃至于贬谪,无论这关系是深还是浅,态度可谓是宁枉勿纵。
比如旧年曾经担任过李潼河东王府员佐的韦安石,仅仅只在王府就事短月,当李潼前往乾陵服丧的时候,彼此间就没了官面上的隶属关系。李潼归京后,他奶奶又明确表示不希望他与关陇人士接触频繁,所以彼此之间的私谊往来都不怎么多。
韦安石乃是京兆韦氏子弟,也是关陇年轻一代中的代表人物,即便没有与雍王的交情与互动,也不影响其仕途发展,年前刚由礼部郎中转为门下给事中。只要再历一任,便可正式踏足高级官员的行列,或为南省通贵,或外放上州刺史。
但就是因为这一点与雍王似有还无的联系,韦安石便从这一人生快车道被踢了出来,直接外放衡州司马,一贬数千里。
甚至就连小滑头张说,秩满后本来走关系进了今年的铨选,但就在授任前夕被揪了出来,名字被直接踢出了吏部选官的长名榜,搞得很狼狈。
朝廷如此严厉的态度,无非在表达一个意思,那就是无论与雍王或者陕西道大行台有什么公私交涉,在朝廷这里就是一个资历上的污点,以此来给行台设置征辟人才的障碍。
这么做也的确颇有收效,自神都赶来长安的士人不少,但多数都是游历、观望,真正直向行台投进、或者干谒雍王的则不多。怕的就是有此经历后,日后或许难以再为朝廷所取。
但朝廷的这种做法,倒也让行台队伍凝聚力变得前所未有的高。朝廷不准他们骑墙,他们也就只能跟雍王一条道走到黑了,也可能是走到白,既不容于朝廷,那索性努力促使行台成为新的朝廷,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除了官面上的打压之外,对于雍王在民间的势力影响,朝廷也都加以重视起来。尤其是当李潼在长安收编了故衣社后,神都的故衣社便受到了朝廷的重视,几次措辞严厉的勒令解散,甚至直接动手抓捕了多名故衣社的骨干成员严加审讯。
在朝在野,朝廷对雍王势力都是如此的严防死守,也让李潼对神都朝局发展、情势变化的消息获取略有滞后,不像此前那么通畅及时,心里自然难免好奇。
只不过李千里在神都朝局中,本身也是一个被边缘化的人物,所能提供的一些讯息难涉机密幽隐。
李千里虽然提不出什么让雍王感兴趣的机密资讯,但这番问答无疑扩展了话题的广度。察觉到雍王兴味乏乏,李千里于席中倾身并沉声道:“社稷由乱入定,殿下诚是功伟。朝事如何,不敢轻论。但宗家诸事,如今却难称协调,其功未竟,斗胆请问殿下于此是否仍有余兴?”
听到李千里这么说,李潼眸子顿时一凝,继而便说道:“宗家何事仍乱,王且言之。”
0689 庐陵幽在,可引垫足
李千里主动挑起这样一个话题,心中也是不乏忐忑,但又实在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眼下看似雍王对他礼遇有加,但他自知彼此身位相差悬殊,虽然谈不上云泥之判,但如果他不是还有一层皇命在身的话,也不是所有宗家年长者入京都会受到雍王的亲自接待。
毕竟神都革命已经是一年多前的事情,改周归唐后,不乏李氏宗亲欣喜若狂,除了归朝分势之外,最大的一件事就是归乡祭祖。过去一年多的时间,多有李唐宗室在长安出出入入,也没见雍王真正礼待谁人。
说事务繁忙也好,说雍王倨傲也好,总之眼下的雍王是有这样目中无人的底气。
李千里此前际遇本就不同于其他李氏宗亲,归朝后过得颇不如意,如今获得一个面对面与雍王接触交流的机会,自然是按捺不住,想要将心中盘桓已久的算计稍作倾吐。
此时雍王神情不见有什么明显的喜怒变化,他也只是试探着说道:“宗家子孙,生来富贵享用不尽。但殿下与我,虽然有此尊贵命格,却也多受世道迫害,如今所享,不可说全凭祖荫……”
李潼闻言后点点头,讲到这个话题,他们这李家两大舔狗败类是不乏共同感受的。不过很显然李千里所言重点并不是这一番同志情谊,至于其人要讲什么,李潼也略有猜测,只是等着李千里继续说下去。
“在国而言,用士唯功以论。在情而言,亦有亲疏之别。所以雍王殿下分陕垂治,权重关西,此乃众望所归,无论朝野又或宗家,俱无意义。”
讲到这里,李千里停顿了有十几息,但见雍王只是浅笑,没有什么更明确的态度流露,于是便又继续说道:“但如今宗家情势,的确不够清晰分明。伦序亲疏、乃至于资望取舍,颇有错置混淆,不合圣明之治……”
话讲到这里,李千里又停了下来,一双眼睛颇有期待的凝望着雍王,等待雍王给自己一个回应。
见自己若不开口,李千里是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于是李潼笑了笑,才叹息道:“朝情内外,我尚可斗胆试言一二。但宗家是非,则就远非小子能够放言阔论。归朝以前,陇西公声迹幽隐,少为世道所知,归朝骤攫于高位,的确是有些不能服众。”
听到雍王这么说,李千里忍不住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并又连忙说道:“岂止不能服众,简直众怨沸腾!立朝百官,宰相岂是寻常时位?宗家事务繁密,又岂是俗流能作仲裁!”
他们彼此所言的陇西公,便是如今朝中宰相李思训。李思训以殿中监而拜相,并兼领宗正之事,可以说是如今李唐宗室中在朝最为显赫的人物之一。
李潼跟李思训倒是没有什么过节,或者说压根就没有什么交集和了解。除了知道其人书画技艺不俗之外,还知道李思训是盛唐奸相李林甫的伯父,然后就没有什么了解了。
当然无论了解与否,以行台目下与朝廷的关系,任何一位宰相都是行台潜在或者直接的敌人。李思训资历浅薄,在弃职隐遁之前,唯一可查的资历就是曾经官居江都县令。凭这样的资历归朝拜相,真的是有点说不过去,根脚实在是太薄弱了。
虽然其人也有一层唐宗室的身份,但其所出身郇王房本身与正经的李唐皇室就已经很疏远。作为西魏八柱国之一的李虎是李唐宗室的始祖,其嗣子李昞便是高祖李渊的父亲。
郇王李祎则就是李虎的第六子,从这里就分了叉。只看李千里他大侄子李祎在起名的时候根本就不避郇王讳,便可见亲疏。
李千里直指其人血缘疏远、根本不算他们本家人,也自有其底气。李千里作为吴王李恪的嫡长子,与当今皇帝是一个亲爷爷的堂兄弟。在武周一朝重点打杀太宗、高宗子孙的情况下,李千里一家可谓是与帝室一脉关系最为亲密的宗亲了。
至于出身郇王房的李思训,那根本就是连清洗都排不上号的外门亲戚,可如今无论在朝中还是在宗家,都有如此崇高地位,李千里对此自然大大的不忿。
特别是在其人际遇如此被冷落的情况下,再看红得发紫的李思训,心态真是崩了一地,就差直接指责当今皇帝用人不当了。
现在雍王表态对李思训也不怎么感冒,李千里自然也是欣喜有加,但还有一点不足那就是雍王所言只是就朝事以论,但却不说宗家是非,这让李千里构思已久的一些话不好直接说出口。
李千里想要改变自身处境那是必然的,否则武周一朝也不会舔得那么用力。往年因此受惠,如今则受困于此。
有那样恶劣的前迹,李千里也不指望他能取代李思训而拜相,成为李唐宗室在朝中代表。毕竟李思训只是根子薄弱,他则底子又潮又脏,朝廷包括皇帝本人对他的接受度必然不会太高。
可就算不能拜相,但身为宗家耆老这一血脉身份却不是假的。现在皇帝越过他而以李思训为宗正卿,处理各种宗家事宜,这简直就是当他是死的!
李千里心中对此自然是恨得牙痒痒,所以入京之后顺从雍王,讨要秋赋的公事提都不提,只述情谊,就是希望获得雍王的善意与支持,希望能够保证他在宗家的地位。
但雍王明确表态对宗家是非不感兴趣,李千里虽然节操不高,但一时间也实在拉不下脸来作控诉请托。
在沉吟一番后,李千里才又蓦地长叹一声,继而说道:“近时读书,观前人记事,有远志小草之论,有感于时,可谓深刻。人事依稀有类,满朝读书人,唯不识此章啊!”
李潼听到这话顿时一乐,所谓远志小草,乃晋人郝隆以物喻人、讥讽谢安,山居为远志、出则为小草。当然谢安身为风流宰相,其所主持的淝水之战对东晋朝廷有续命之功,这样的评价自然是中伤。
不过李千里提起这话,显然是意有所指,说的就是当今皇帝李旦。其人幽居多年,在武周一朝更是诸多唐家老臣誓死力保的皇嗣,寄托了许多人的期望。可出宫掌权以来,多昏政乱命,倒是颇为符合远志小草的评价。
这话讲得就深刻得多了,李潼更加不会轻易表态。他对他四叔谈不上有什么不满,无非各受时势裹挟,不得不针锋相对,私人情感方面,甚至还有些同情他四叔,才不配位、举步维艰。
况且就算对皇帝有什么不满,他也不会跟李千里这闲人讨论,只是感慨他们李家善茬真是不多,李千里话讲到这一步,可想而知必是满腹搞事情的阴谋算计。
李千里等了片刻,见并没有引发雍王共鸣,还以为自己讲得仍是有些隐晦,索性便一咬牙继续说道:“宗家情势有乱,岂止一桩啊!天家无私,诸情诸事都能牵动社稷安危。如今朝情混乱,论者不乏针砭,尤其与陕西道政治清明相论比较,更是让人喟叹有加!”
“这么说,言重了。草野磨牙之论,且听且疑。朝廷政治,还是可圈可点的。”
李潼就算有什么阴谋,也不会跟李千里相论过深,听这家伙吐槽一番还算一乐,但若再讲下去,可能就要有失尺度了。
“殿下内施仁政,外破强寇,凡所创建,有眼可睹,有耳可闻!论者窃议,殿下如今所以仍在次席,大器未能全作施展,无非困于老旧人士旧情固执而已。若非此困,唐业已经可称得人矣!”
李千里话讲到这一步,自然不甘心就此打住,索性起身继续做慷慨陈词:“远志小草,如今已经彰然有判!生民更渴于治,此亦人心所指。殿下如今或为诸情所困,不得不顿足关西,但这种种约束,也并非无计可解。须知如今宗家,尚有一器待用。庐陵幽在,只需待时而引。往年殿下壮功遭逐,若再……”
李潼见李千里并不适可而止,反而更作强言,劝他迎回三叔李显,眉头便皱了起来,并不说话,只将佩剑搁在了案上,望向李千里的眼神也变得冷冽起来。
李千里见状,心中顿时一惊,忙不迭深拜在地,但口中仍作强辩:“庐陵于朝内,一片陌生,若得殿下招引归朝,凡所计意,俱出殿下,此诚可为垫足登高之器!殿下方今守于祖业,朝廷欲制难制,一旦庐陵归京,更成分庭之势……”
“此言散于春风,不伤宗家和气!郁林王既为宗家耆老,还是应该常作匡正之计。言外的深意,我不以罪孽视之。宝剑常自磨,所杀何止千万,但唯能容纳在我情中者,此中血肉不忍试此锋芒。”
李潼垂眼望着匍匐在地的李千里,抽剑轻弹沉声说道。
李千里见雍王反应大悖于他的预期,心中已经是惶恐至极,可在听到这番话后,不免又生出一二侥幸之想。看来自己这番进言,终究还是被雍王听进了心里,只是因为彼此交谊仍浅,雍王才不对他作正面回应。
“狂言妄进,确失分寸!幸在殿下大量包涵,王教深刻,必谨记于怀,凡有言行事迹,绝不敢远在殿下情义之外!”
0690 王为我使,赠尔富贵
李潼一直不怎么喜欢跟老家伙们打交道,倒不是说大部分老家伙们都不怎么待见他。
当然也有一点这方面的缘故,但最根本还在于大凡上了年纪的人,无论表面上多恭敬,但内心里总有一种因阅历深厚而生出的优越感,言行内外都忍不住对人事指指点点。
不是说老家伙们的阅历一文不值,而是在家国何往这个问题上,李潼真是可以自夸一句,老子比你们多看一千三百多年,虽然不至于带领你们硬干三体人,但一些问题你们能想到的我也能想到,你们想象不到的我还能想到,也就大可不必倚老卖老。
李千里就是这么一个老家伙,觉得可以指点李潼。他这一番提议,抛开阴谋权势上的考量,本质上就认为李潼终究太年轻、经事太少,以至于豁出性命谋创殊功,最后却被别人捡了漏子。
在李千里看来,雍王在神都革命后任由皇嗣出宫乃至于履极,绝对是一步昏计。武周一朝前后,皇帝李旦虽然一直都是一个傀儡,但是作为李唐国祚传承的一个象征,其人望远非一事夸功的雍王可比。
神都政变事起宫廷,雍王当时把控北衙,就该控制住幽居大内的李旦,挟天子而令诸侯,将内外大权全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再作后计。
可雍王虽有起事之勇猛、却无谋事之周详,让皇帝李旦与外廷勾连起来,于是便丧失了政变之后的主导权,最终就连自己都被挤出了朝堂。眼下的陕西道大行台,看似声势不弱,实则雍王已经处在了内忧外患的局面中。
反观皇帝李旦,则就聪明得多。此前一直作为傀儡幽居深宫之内,可以说是全无自保之力,先是凭着雍王起事得以出宫,接着又借唐家老臣声势将雍王逼出朝堂,让雍王不得不率军与诸蕃胡舍命搏杀。
虽然雍王能力出众的确令人惊讶咋舌,连场大胜使得声势更胜此前。但皇帝也快速调整策略,分陕西之地创设行台,看似给了雍王一个崇高超然的地位,但也逼得雍王不能归都染指最高权力。
同时借着行台创设给朝廷的压力,皇帝有快速的收拾了如李昭德这种难以控制的强臣,帝王权威尽显。
从李千里的视角来看,政变之后的一系列变故,雍王有勇无谋,皇帝则老辣尽显,不愧是能在女主雌威下煎熬这么久的人物,其手段高明远非雍王能比。
当然雍王也不是没有翻盘的机会,武周一朝乱局深刻,绝非短时间内就能梳理清晰。特别还有一个大变量庐陵王仍然没有入局,这就是雍王翻身的契机。
以宗法论,庐陵王才是天皇遗诏继统的人选。也正是在行此废立之后,皇太后才终于获得控制朝局的权力,并最终以女主履极。
眼下庐陵王远在房州,于朝内已经完全没有了支持的力量。皇帝虽然初步控制住了朝局,但其君威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朝野内外仍然多有如自己这般所遇不公之人。
雍王乃宗家少壮,有殊功傍身、有分陕权势,若能力主迎回庐陵王,朝野无人能阻,也无人敢阻。一旦庐陵王与雍王联合起来,则神都的皇帝不足为虑。
跟皇帝李旦相比,庐陵王久处中枢之外,于朝中已经全无根基,唯一能够仰仗的,唯有将之奉迎归国的雍王而已。而雍王有了庐陵王在手中,可以完全无惧朝廷在宗法大义上的压迫与制约,可以极大缓解困守于长安、被迫与蛮夷缠斗不休的局面。
这是李千里基于他对雍王处境的认知,认为雍王为数不多的破局选择之一。
李千里这一思路,李潼就算不能所见如掌纹一般清晰,但也能猜测个**不离十。且不说这一计策对自己帮助是大是小,起码对李千里而言绝对是一大机会。
一旦他听从了李千里的意见,将庐陵王接到长安来,且不说接下来两京之间会不会即刻就掀起内战,起码李千里这家伙的存在感是刷的杠杠的。
未来只要不是他四叔作主,李千里都可以保证自己大功傍身,反正当今皇帝本也不待见他。如果未来李潼能踩着他三叔上位成功,李千里奇谋进献,当然有功。如果他三叔接连搞定了他四叔和他,那更不得了,如果没有李千里的游说撺掇,李显怎么能咸鱼翻身?
总之,这个大聪明只要动动嘴皮子,接下来无论他们一家人如何打生打死,其人都可悠然待功,如意算盘不要打得太响。
所以在听完李千里这一通陈策后,李潼也真是心情复杂。他们李家伦情上的确是一言难尽,本身各自内心都已经狂野得很,再加上这种要命亲戚撺掇,能一团和气那才怪了。
他甚至怀疑原本历史上节愍太子李重俊之所以发动景龙政变,就是被李千里这些货给忽悠瘸了,闹腾一通后玄武门前遭到了团灭。
李千里这家伙不甘寂寞是真,但也不好说其人作此进言就是为了加害自己,毕竟一旦庐陵归朝,变数就会更多,总体而言对李潼还是有利的。
但这一点有利是在忽略诸边边患威胁的前提下,这本就是李潼在极力避免的情况。李千里连他离都的原因和动机都搞不清楚,其他的也就实在不必再多说。
这家伙虽然不安分,但还不至于要直接干掉的程度。毕竟直接干掉一个宗王,无论有没有过得去的说辞,总是会有不小的负面影响。他也不担心这家伙会不会直接转头卖了自己,向朝廷告密他有接回庐陵的企图。
他四叔要搞他,跟他有什么想法没关系。而他要搞他四叔,庐陵回不回来意义也不大。
眼下朝廷与行台之间的对峙平衡,是建立在彼此都没有一口吞掉对方的实力这一基础上。李千里如果觉得凭此构陷可以向朝廷邀功,李旦首先就得弄死他,你特么胡扯,我跟我侄子关系好着呢,整个李家就属雍王跟我最亲!
不过李千里这家伙撺掇自己的行为总是让李潼不爽,觉得得从这家伙身上榨点用处出来。
略作沉吟后,李潼才又对李千里笑语道:“我虽然离都日久,但也知都畿向来米贵,如果没有资业维持,久居着实不易。王久历外州,乍归都畿,想也难免此困吧?”
因为雍王的反应超出了自己的预估,李千里本就心怀忐忑。
此时听到雍王将话题陡从谋国大计转移到家事微细上来,一时间不免迟疑,片刻后却是一喜,以为雍王虽然不正面接受他的计策,但也要大给奖赏,从侧面鼓励他的进策。
心里存着这样的念头,李千里便开始大诉苦水的哭穷,对自家在神都生活用度窘迫现状大加描述。
李潼微笑着认真倾听李千里的诉苦,心里明白这番描述虽然不乏夸大,但也未必完全就是虚假。宗室子弟虽然出身不俗,可也并不是富贵的无忧无虑。
这一点李潼深有感触,旧年他们兄弟刚从禁中出阁,虽然各有封户、田邑、俸禄、食料等等,但场面开支也是不小,收支方面只能说是堪堪略有盈余。这还是因为当时他们兄弟几乎没有什么人情交际,只是关上门来自己过日子。
李千里五十多岁年纪,想必已经是妻妾成群、儿女满屋,本身不受朝廷待见,封邑想也不会肥美。一大家子人吃马嚼,再加上各种人情开支,只凭他一人禄料维持,衣食不继倒也不至于,总之过得也不会太宽裕。
当年李潼甚至还要给两市豪商带货赚点外快,来到长安更被他娘子杨丽炫富炫得一脸,索性软饭硬吃。到如今凭他所拥权势,倒也不必再算计家私多少,只要想恰钱,都是老子的。
李千里自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开始讲起来还有几分夸大其词,渐渐的竟动了真情:“朝廷唯以府库空虚,刻薄宗人用度,我又素无兴业之能,不怕殿下见笑,家人已有数月不见锦缎细料……”
普通人断炊断饮,形容枯槁,才会觉得途穷辛酸。但李千里这样的宗亲郡王,家人经年服旧,已经算是极大的不如意了。
听完李千里的讲述,李潼才又说道:“王是宗家贵戚,怎能长久贫寒,送你一场富贵!”
在李千里期待的眼神中,李潼又问道:“如果没记错的话,王妃所出应是慕容氏,不知与青海王瓜葛几深?”
李千里闻言后虽然有些奇怪,但还是回答道:“内人家世所追,系出北燕,与吐谷浑部虽是同源,但已经分支几百年之久……”
李潼只知道李千里王妃为慕容氏,倒是不清楚具体的世系渊源,但这也不影响他的计划,他便继续说道:“青海王慕容忠见恶于我,自以为远居神都可以免祸。王归都后,径入其堂取其重货,只说能助他了结前怨。”
听到雍王并不是直接赏赐,李千里略有失望,但对于能借雍王权势去敲诈一位番邦国王,心里同样颇感热切,连忙又问道:“那慕容忠究竟得罪殿下几深?若殿下忿气难消,我怎么敢凭一人私欲夸言了结……”
“此事王不必过问,总之我是不会放过此人。王若能将之引出神都,则其都畿所拥家资俱王所有,此言出于我,谁敢违意贪占,我更送王一场富贵!”
慕容忠这个老滑头,李潼想起来就恨得牙根发痒,只可惜这家伙龟缩在神都、根本就不出来,让他无从下手。
李千里听到雍王这么说,哪里还不明白当中意思,连忙拍着胸口保证道:“殿下请放心,归都之后,短则旬日,长则月余,我必将此獠解送西京!”
0691 伯玉气象,一代先河
得知雍王抵达并使人来召见自己,乔知之自然颇为兴奋。兴奋之余又实在不忍见好友如此消沉,决定带挈一把,引陈子昂去见雍王。
曲江池周边今日群众聚集、品流复杂,乔知之也不敢将雍王至此的消息更作泄露,只是向众友人告罪一声,便强拉着陈子昂退席。倒也不是亲疏对待,只是觉得眼下明显陈子昂更需要提携帮助,至于其他在场友人,也只能等雍王离开后再作解释道歉。
陈子昂一身酒气,被乔氏家人拉入舍内强行换衫,本来还有些抗拒,可在听到乔知之解释后,已是一脸呆滞惊容,片刻后才开口道:“左司要引我去见雍王殿下?我能见雍王……”
乔知之闻言后点点头,并笑着安慰陈子昂道:“雍王殿下虽然威震陕西、名动宇内,但私下与人交际温和有礼,并不倚势凌人,今次像是趁兴闲游曲江。伯玉也不必过分紧张,寻常应答,风采不折即可。雍王殿下雅重才士,李、苏之流常为座中宾客,对伯玉你的文名也有闻已久,长憾缘悭一面……”
讲到这里,他更凑上前低声道:“神都判言,诚是伤人至深,但此境终究不是天中,能助伯玉你洗刷耻辱者,当世唯雍王殿下一人而已。一定要把握今次机会,可保满身才气不至于荒掷于野!”
陈子昂听到这话却有几分不自信,整个人都陷入一种焦躁中,两手频作攥握,身体更不断的在房间中徘徊游走:“雍王殿下令誉倾世,文武各有所彰,于此尊者当面,谁人敢作自夸?往者所以自美,只因不见时之英雄……我、我实在没有信心,不知能凭何邀得殿下赏识,恐要辜负左司美意……况神都已得恶名,即便捐用行台,恐未得助事,便先惹谤言滋扰……”
陈子昂如此一副不自信的模样,就连与之交情深厚的乔知之都是第一次见到,明显在神都的遭遇对其信心摧残至深。
乔知之一边心中叹息,一边上前拉住陈子昂劝告道:“伯玉旧时豪壮,诸友自叹不如,岂片言能折?若实在不能自饶,不如只作寻常文会。即便无有大得,但能近睹名王风采,也是一幸。”
陈子昂长长的吐出一口酒气,然后才有些不好意思的对乔知之说道:“如此失态,让左司见笑了。”
乔知之见陈子昂恢复了几分冷静,才又笑道:“雍王殿下名高权重,只闻声迹已经让人心折,我每与对面交际,心怀也不失忐忑。伯玉你新失意神都,守此敬畏之心是好,若仍满怀自矜、倨见王侯,我反而不敢轻易引你入见。”
“左司良言,伯玉深有受教。”
陈子昂又是重重的点了点头,然后才退往屏风之后,冠带整理整齐之后阔步行出,向乔知之示意现在可以出发了。
两人行出小园,自有中军甲兵引领护送,很快就来到了菡萏园里。通过几处岗哨之后,抵达了雍王所在阁楼下方。稍作通禀,自然有人下楼将他们引入楼上。
此时厅堂中,歌舞优雅。在跟李千里讲完了青海王慕容忠的事情后,李潼才有闲情欣赏伶乐,及见乔知之等两人身影出现在门前,摆手示意歌舞暂停,伶人暂退。
“臣正居私邸与诸友闲聚,得闻殿下传召,无暇细修仪表,匆匆来见,请恕简陋。”
乔知之入前作礼,并笑语说道。
“打扰乔君燕居闲趣,夺你地主之谊,是我轻率了。”
说话间,李潼指了指侧席李千里向乔知之介绍一下:“今日宗家德长郁林王入京,恐我简席礼慢,适闻乔君居邸,召来同乐。”
且不说乔知之又向李千里见礼,介绍完毕后,李潼视线则转向与乔知之同行登楼的陈子昂。虽然乔知之还没有当面介绍,但亲卫们自然不会将身份不明之人随便放入楼中,所以李潼与陈子昂虽然素未谋面,但已经知道其人身份。
“蜀人陈子昂,拜见雍王殿下,拜见郁林大王。”
陈子昂登楼后还有几分拘谨,入前垂首见礼。
乔知之这会儿也将视线转回,又对雍王说道:“此前与殿下闲论时流,殿下偶有提及陈伯玉之名,恰伯玉今日在邸做客,所以冒昧斗胆为殿下引见。”
李潼闻言后微笑着点点头,抬手示意陈子昂免礼,并请二人入席,视线自然在陈子昂身上多作打量。
老实说,这第一面相见,李潼是不乏失望的。当代时流名人,他对陈子昂兴趣可是不小的,可因为种种因缘巧合的错过,始终不得一见,已经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怨念,同时也是期待感大增。
可是今天这一见面,却觉得陈子昂个人形象有些不符合他的期待。不说仪容端庄、高大魁梧,单单那份“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苍茫气质,似乎都有些欠缺。
陈子昂身高不及六尺,中等的身材,面相上略显严肃,但眉间黯淡,使得整个人都隐隐笼罩在一股暮气当中,实在看不出丝毫身为文豪的气概。
如果不是有乔知之在一边作身份证明,哪怕当面见到,李潼都怕要错以为这是哪里来的落第下僚,实在不像他多有惦记的富二代、大文豪。
不过李潼倒也不会以貌取人,更何况他也听说了有关陈子昂的遭遇。
这种富二代千里做官可是不为求财,更在意自身的政治抱负能否实现,结果在神都被皇帝李旦一言判了死刑,如果还能逢人就眉开眼笑、精神无比,那李潼反而要怀疑他大逆不道、视唐家功名爵禄为粪土。
李千里对这两人的到来并不怎么在意,心里还在盘算着归都之后要怎么勒索欺诈青海王慕容忠。他不只将此当作充实私囊的一个机会,更将之视作雍王对他的一次考验。
虽然雍王并没有明确表态要不要接受他的建议,但想必也是动了心,唯因彼此交情仍浅,仍不足以心腹相托的授计,所以安排这样一桩任务给他,以此考察一下他的心意与能力。
他对此自然不敢怠慢,一通盘算下来,甚至将今次前来长安的使命都完全抛在脑后。就凭皇帝对他的刻薄,反正这钱就算讨要回来,也不会分润给他多少。
乔知之既然引见陈子昂,自然不会任由冷场,籍着刚才的声乐尾音,便主动将话题向文辞方面去引。雍王自是此道圣手,陈子昂也是当世豪笔,再加上乔知之这个老文青的暖场,自然不愁没有话题。
“当世所推律声,沈宋各自称美。但世道公论,殿下虽于此着墨不多,但于此已是先达,若以工整择篇,时流所出者,仍然无过《万象》之辞!”
诗歌古已有之,唐诗之所以独成一格,其中一个最大的原因,就是律诗的出现。后世如何评价鉴赏且不说,有唐一代,律诗就是划分今古的一个重要标志。
沈佺期、宋之问对律诗的发展有定格之功,所以就算这二者诗名不如盛唐诗人在后世名气那么大,但只要论唐诗,这二者就不可忽略。
当然这是在没有李潼这个挂逼的情况下,李潼来到这个世界数年之久,文贼也做过不少次,抛开诗歌意境文采不谈,他的《万象》曲辞所引明代台阁体,简直就是律诗公式化的作品。
听到乔知之如此评价,李潼也只是淡淡一笑:“《万象》之辞成于格律,亦囿于格律,或工于辞技,但仍远不可称以典范,文士游戏而已。倒是陈伯玉《感遇》之篇,上承魏晋古义,一扫六朝靡态,或谓辞拙意晦,但唯此拙晦,四子所不及,气象以论,承前启后,一代先河。”
陈子昂本来恹恹于席,即便谈到他所精擅的文辞领域,也只是勉强敷衍而已。
可是听到雍王如此评价,陡自席中惊立而起,有些不敢相信的凝视雍王,眼眸中渐有神采迸出,片刻后俯身长叹并作深拜:“能得殿下如此称许谬赞,子昂感入肺腑!非为贪命好誉,人间得于殿下,诚是大幸。纵离群绝众之徒,无患无立身之境!”
陈子昂之所以如此激动,自有其缘由。女皇好雕虫,文士皆附之,陈子昂自然也在其列。
往年因一篇《谏灵驾入京书》而得幸于上,也为今日际遇埋下了祸根。但抛开自身际遇不谈,他的文才、诗才也是颇受争议。
虽然的确是有一批文士如乔知之等,对他推崇有加。但是主流的文士群体,对他的文风、诗风仍是接受度不高,认为他是孤僻夸奇,本质上仍是鄙乡不文之人。
此前他之所以表现的那么消沉,就是当今皇帝“强辞孽才”这四个字,从做人到作文对他一概否定,可以说是完全剥夺了他生人至今的所有尊严,几乎沦为行尸走肉。
然而雍王对他如此崇高的评价,却仿佛为他这一躯壳注入了新的生命,不仅仅只是知己、知遇那么简单,简直就是将他拯救于崩溃边缘!
0692 行台无选,才力告急
眼见自己几句评价,竟让陈子昂反应如此激烈,李潼也感受到其人那股强烈的想要获得认同的心情。
这也难怪,抛开眼下的政治际遇不谈,陈子昂在整个唐代文学史上虽然具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但这一地位却并不是在他有生之年确立的。
一个人牛逼不牛逼,自己说了并不算。初唐这个文化氛围,诗则推崇沈宋,文则以苏李称雄。跟这些主流文人相比,陈子昂则更像一个游离于主流圈子之外的边缘人士,所能获得的也仅仅只是小圈子的认可。
单单拿诗来说,陈子昂三十八首《感遇》诗,在整个初唐诗坛,可以说是独一份的存在。正如李潼所言,其辞深邃古拙,换一句话说就是写的实在不够漂亮,虽然传世度不高,但却将初唐诗歌的题材、风格与意境大大扩展。
初唐诗风深承齐梁竞繁巧艳,几无风骨可夸,以初唐四子为首的初唐诗人们虽然各有探索,但走的都不如陈子昂这个四川佬远。或者说陈子昂从启蒙受业伊始,便不是在主流文化圈子中完成,所以其人一出,登时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如果对初唐诗文略有涉猎,可以明显感觉到,陈子昂简直就是诗文领域中的一个独行侠客,凭其一身才情开创出一片新的天地。其诗启李杜,文发韩柳,李潼称其一代先河也的确不是过誉。
李潼这个大文贼欺世盗名,于当世已经颇受推崇,与时下文化圈子也都有着密切的互动。李峤、沈佺期都是他的旧友,苏味道更直接挂职行台。至于盛唐所推崇燕许大手笔的张说,这小滑头更是仗着擅搞交际,在他门下出出入入。
即便如此,他对陈子昂的期待感仍然不减,只因为陈子昂的确是拥有无可取代的地位。陈子昂诗文字里行间都有一种豪纵的开创气象,这是旁人所不及的。
只不过,这种风格、这种性格,未必能够获得统治者的认可。李潼还记得,甚至就连将陈子昂赏识提拔起来的武则天,当年李潼想要将陈子昂召入府内,他奶奶对陈子昂的评价是蜀人好奋声、不堪为宾友。
如今李潼自己当家做主,用人选士自然少了许多顾忌。但其实就连他自己,对陈子昂的欣赏也止于个人的情感,并不会因爱其诗文,便授其机枢。
乔知之见雍王对陈子昂评价如此正面,赏识之情溢于言表,心中也为好友感到高兴,便又连忙说道:“陈伯玉所称者,不惟诗文,于政于事,亦颇削刻之见。旧年同袍戎行,军机涉猎,或无大器之迹可称,但伏而受用,于事无亏。”
李潼闻言后点点头,但还是说道:“陈伯玉因言获罪,甚是可惜。但行台布政于陕西,亦非化外之邦国。虽有拾遗补阙之责任,但征牧之使,亦不敢悖于皇命。”
陈子昂闻言后俯首再拜:“子昂才、性孤僻,无雅正以称。能得殿下片言勉励,感恩肺腑。不敢恃此错幸,反陷殿下不义之中。能得片瓦容此五尺之身,官爵不敢期于怀内。”
神都皇帝陛下对陈子昂的判词实在是太严重,以至于到了群众侧目的程度,以至于李潼也不得不稍存忌讳。眼下彼此人物虽然并不流通,但朝廷也没有合适的借口禁绝民间的往来。
可如果李潼无顾皇帝对陈子昂的指摘而大用其人,这就是在公然挑衅。只凭这一点,原本朝廷许多不能公开去做的围堵之计,都可以直接宣令以禁,乃至于直接插手行台的人事任命。
这样的风险,李潼自然不会去冒,听到陈子昂如此表态,也让他颇感满意,于是便又笑语道:“唐家立业以雄壮,宇内四极,岂不容一二才异之士。若确有捐用之意,择日将行历递给行台,以供录取。”
陈子昂闻言后又是大喜,连连叩谢雍王殿下知遇解厄之恩。
谈完了这一桩事情,接下来氛围更融洽许多,不知不觉,天色渐晚。
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况,李潼基本上不会留宿于外,眼见天色不早,于席中向李千里稍作致歉,并安排乔知之接下来几天时间负责招待其人,然后便起身告辞。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在乔知之的安排之下,李千里的日程自被安排的满满的,或在曲江池观戏,或在平康坊听曲,颇有一种乐不思归的状态。
陕西道诸州县贡赋,绝对是一笔数量庞大的财货,朝廷念念不忘的遣人催讨,自然不可能只使李千里一人。可李千里在行台安排下每天在长安城中悠游快活,完全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那些随从属官们几乎都找不到他。
正使不问正事,就算那些属官们与行台接洽商谈,可想而知行台对此是什么态度,无非极尽敷衍,甚至连正经的职事官他们都见不到,贡赋补运之事自然更加的无从谈起。
如果完不成朝廷所交代的任务,这些人归都后自然要遭到训斥乃至于贬谪。
李千里对此自然有恃无恐,他如今在朝中的遭遇可谓是跌进了谷底,几乎没有什么下降的空间,否则不至于刚一入京便向永王献计迎回庐陵王。就算这一次无功而返,大不了继续养闲都中。
皇帝如今优待宗亲以示恩德,李千里在宗中血缘亲近,只要不是有什么确凿的谋逆大罪,皇帝也不方便直接加他严惩。如今他跟雍王搭上了线,则就更加的混不吝,东都不容那就住西京,多大点事。
李千里有破罐子破摔的底气,但那些跟随他前来西京的官佐们则没有。
皇帝还未出宫的时候,素以仁恕而见称,可是随着其人履极掌权,行事则大悖于前声。
最显著就是前宰相李昭德、魏元忠等老臣的遭遇,而在清洗与雍王有关联的官员时,所表现出来的君心决绝更是令人凛然生畏。大量官员无故遭贬,反倒是武周一朝本有酷吏之名的徐俊臣之流,却仍然能享恩用。
可以想见,他们这一次无功而返,往小了说,朝廷会训斥他们办事不利,往大了说,可能就要怀疑他们与行台暗通款曲、合谋敷衍朝廷,甚至于要往洛阳推院走上一遭。
因此,这些人心中焦灼可想而知。
不过,无论这些人心情如何,行台做事自有章程,也不会对他们各自前程安危有什么体恤关照。
上巳节后,李潼专程抽出一天的时间来接待李千里,之后便又返回行台忙碌政务。眼下行台除了基本的军政事务之外,还有一项比较重要的任务,那就是尽可能多的招揽录用从神都来到长安的士人。
如今行台虽然框架完备,但在人才方面自然是多多益善。特别去年的冬集铨选,朝廷并没有将陕西道诸州县阙员纳入铨选补充的名单中来。
这也并非朝廷小气,只是为了避免因此再跟行台产生众多人事纠纷,毕竟铨选前夕,皇太后伸了伸腿,使得朝野震荡警惕,实在不想因此再横生枝节。
行台的人事权虽然因此大涨,但相应的人才选录途径却难以匹配,没有一个大的提升。
而且陕西道所辖诸州县,民情复杂,当中还存在着许多边州,凡所录用使任官员,才能上的要求就更高,不唯政治。真要遇到外敌入寇,或是胡民哗噪闹事,甚至还需要披甲作战。
眼下陕西道诸州县官员缺额已经达到百数之多,而且未来行台还要逐步的将一些羁縻州府加以取缔,设立正式的州县进行编户管辖,人才缺口已经极大,人才储备同样要求不低。
所以最近这段时间以来,李潼包括一些行台大员,最近也都在就此进行讨论。行台并不像朝廷,拥有完整的吏选章程与机构,也没有科举这种选才大计可以大规模的补充新鲜血液。仅凭征辟与在事职官各自推荐,是远远不足以弥补这一缺口。
最近这段时间以来,从神都到长安的落第选举人是不少。但这当中有多少人有意加入行台,有此意向的人才能又如何评判,这都让人大感头疼。
想要大规模录取合格的人才,考试是最公平也最能服众的一种方式。虽然朝廷针对选人有铨选,针对举人有科举,而且还有针对所有士人的制举。不过行台在这方面也不是没有漏洞可取,无非另拟名目而已。
现在所面对的问题是,究竟有多少人有意向参加行台所举行的选才考试?这个问题看似简单,但想要搞清楚却很复杂,并不是说我到了长安就一定有加入行台的想法。
如果行台贸然举行选试,参选的人数却不如预期,一则选出来的人才水平没有保证,一旦轻率使任,就是累人累己。
二则直接显示出来行台在士人群体中的认同度是高还是低,如果参选人数太少,士心向悖清晰可见,这会给行台发展带来极大的负面影响,也会让朝廷在处理行台事情上更加的不留余地。
所以李潼这段时间与僚佐们讨论的主要问题,就是如何在不露声色的情况下进行一次民调,或者通过一些事件加强士人对行台的认同感,心里有底,然后再举行一次选士。
本来陈子昂文名不低,际遇离奇,但却因为太离奇了,反而不好作为一个雍王爱才的标榜加以宣传。
这一天清晨,李潼在亲兵们拱从下离开王邸、返回行台。可是在经过户部官署的时候,道左突然冲出一人,直向他们一行而来。
“来人止步!”
贴身拱从的亲卫郭达眼见来人是个生面孔,抽刀怒喝,其余亲卫也各自亮刃,将雍王团团保护起来。
0693 法剑之下,唯有奸邪
皇城中突然冲出的这人年纪四十岁许,身着一袭绯色官袍,眼见雍王亲卫们各自抽刀在手,便也不再继续向前,顿足于几丈之外,脸上却并没有什么惧色,只是挺身拱手道:“神都下僚,奉命入京,事困于此,有辱君命,无颜归都,无颜苟活,斗胆冒犯,乞雍王殿下赐我一死,赐我全节!”
郭达见其人身无长物,并无歹意,但冒犯雍王仪驾,也是一罪,喝令卫士上前,将此人两臂反剪,按压在地,然后才请示道:“殿下,此狂徒该要如何惩治?”
李潼负手皱眉,打量着这个人,心里却没有什么印象。听其入前呼喊,应是来自神都的朝士。行途受此滋扰,心情自然算不上好,特别对方所喊的这番话,更是让他肝火大动,顿足怒声道:“狂徒乖戾!我法刀之下,唯奸佞恶贼,岂有全节之士!”
那人身躯被按压扑倒于尘埃中,但仍极力昂首,大声喊道:“殿下既以此自许,何以视朝廷制敕为无物!卑职等负皇命而来,屡求不见,殿下仪门之高,更胜宸居天阙!”
此方喧扰,很快便将行台众官佐们注意力吸引过来,纷纷观望何人如此大胆,竟然敢在皇城行台之内直犯雍王殿下。
与此同时,左近户部官廨也有吏员冲了过来,及近看清楚那人面目之后,不免惊声问道:“裴丞怎么仍在皇城?昨日不是已经着你归馆,等待行台传见?”
那被称为裴丞的中年人闻言后,不无悲愤的说道:“行台食料虽丰盛,但饱我口腹,更思神都君臣饥寒!行台处事拖沓,困我良久,来日传见,难道就有佳讯传达?”
眼见周遭聚众渐多,李潼摆手示意将此人押入就近的户部官署,并召来户部吏员沉声问道:“此为何人?所控何事?”
“此人名裴守真,官居神都太府丞,与郁林大王同入西京,磋商贡赋事宜……”
户部官员见雍王脸色难看,心情也是异常忐忑,忙不迭低声解释道。
“裴守真?”
听完这番解释,李潼眉头皱的更深,本待勒令户部自己处理,但在想了想之后还是举步往户部衙堂行去,并吩咐道:“着李尚书归衙,并将行台度支籍卷取来。”
不多久,一头汗水的李元素便匆匆返回了户部的衙堂,登堂便见雍王殿下正脸色阴沉的揽卷展阅,忙不迭上前请罪道:“臣昨日当直政事堂,衙务处理完毕后,未及细查廨仓庑舍,致使奸人藏匿署中,惊扰殿下……”
“此事责任不在尚书,当直令史已经受罚。”
李潼闻言后摆摆手,示意李元素入席。那个裴守真也是胆子不小,兼谋划多日,趁着近日频繁出入皇城行台的机会,将户部官廨格局仔细观察,昨夜趁迎送吏员不察,潜回户部官廨之中,在库房中藏了一夜的时间,终于让他等到机会当面发难,将了自己一军。
李潼心情虽然被搞得很差,但对这个裴守真的胆量也不得不说一声佩服。按照行台当下与朝廷的关系,李潼如果横下心来,直接以行刺之罪干掉裴守真,朝廷非但不敢追究,反而要遣使慰问,催讨贡赋一事则就更加的不敢再作提及。
“把那裴守真带上来。”
等到李元素也登堂坐定,李潼放下手里的籍卷,开口吩咐道。
不多久,裴守真再次被押了上来,官袍已被剥除,散发单衣,不无狼狈,但气性仍然不小,登堂之后,昂然不拜。
“此獠胆气不弱啊,以身入险,以命离间。若我一时激愤,情不能忍,杀其皇城之内,如何奏达朝廷?方今诸边贼寇,目我为仇。依李相公所见,此獠究竟是受何方贼寇指使,要赴我刀下,求其贼节?”
李潼见裴守真如此刚烈姿态,便抬手指了指他,并对李元素笑语说道。
李元素闻言后还没来得及回答,裴守真听到这话后脸色却陡然大变,再也不复此前的刚烈强硬,顿足大声道:“卑职家学、忠义递授,父子代食唐禄,世荷国恩,此身所许,虽死无悔!殿下凭此相疑,尤甚夺我性命!纵身遭脔割,魂遭百炼,绝不受此罪孽加诬!”
听到裴守真这一番声色俱厉的回答,李潼初时还是冷笑,等到裴守真讲完,已经自席中立起来,一脚踢飞席前案几,仗剑直行于裴守真面前,剑锋直抵其喉并怒声道:“尔父子皆食唐禄,所以称忠?我与圣人,血缘不出五服,困厄相托生死,唐业携手再造,恩义逾于父子!狂徒匿我衙司之内,厉胆阻我行途,邀我法剑,全你忠节?你来告诉我,你求的什么节?”
裴守真听到这一番斥言,一时间也是惊愕当场,完全为雍王气势所慑。如此默然半晌,挺立的身躯才微有收缩,垂首涩声道:“卑职不告留宿,未禀而谒,确是有犯行台令式。但唯身领皇命所催,此身已不自由,但能成于使命,行台典刑,愿一身领受!”
“唐业再造,殿下亦殊功其中。朝情虽有晏然之态,然物用诚是困极。殿下名重当世,号以宗家宝器,皇命亦未刻薄,授以分陕之用。行台势大,贞观以来所未有,潼关以西,王教畅行,皇命之外更加恩治,此关东诸州未有之优恤。”
裴守真心气虽被雍王气势所慑,但这一番言辞也是在心怀中斟酌良久,如今终于得到机会当面陈述,自然不肯错过,继续说道:“卑职西行以来,所睹州县风物,诚是可称,尤其西京之内,百业鼎盛,民情欣然,足知殿下宽仁牧民,可以任大,此世道诸流所不及。
然则去年秋时至今,关西诸州贡物不解,租调无踪,实在令人困惑至深。皇朝行政,度入支出,井然有序。唯陕西诸州不入度支之内,朝情因此困顿不已。营造不兴,诸业萧条,百官亦因此禄料告急,炊饮几乎不继。
恳求殿下恩义所施勿因关山有阻,对神都百官群众亦能心存恤念,使陕西不为方外之境,亦能使殿下免于盈溢之扰!守真一命,诚不足恤,险途求进,已是悖法,但若能周全于此诸情,生死亦不存度内。”
讲到这里,裴守真便深拜于地,不再像此前那样针锋相对,愤懑于形。
李潼垂眼看着匍匐在自己脚边的裴守真,眉头仍是微蹙着,嘴上却冷笑着说道:“言行合于道义,胆气自然雄壮。所以裴某无惧生死,犯颜扰我。此情倒是可赏,但此意……”
他并没有将话讲完,而是转身回到刚才被他踢翻的席案旁,将一些散乱在地的籍卷用剑挑到裴守真面前,并冷声道:“这便是行台度支计簿,裴丞不妨一览。人眼所见,未必是实,所合道义,也未必大体。”
裴守真闻言后摇头道:“行台案治机枢,卑职不敢妄窥。唯皇命所使,恳请殿下能作当面答复。”
“看一看吧,即便是求死,总要死个明白。既名守真,何以至死都不求真?”
李潼返回坐席,收回了佩剑,语调不带什么感情。
裴守真听到这话,索性将心一横,捧起雍王挑至他面前的籍卷看了起来。这一搭眼,脸色登时便是一变,为这籍卷中所涉钱粮之巨而感震惊。
他身具太府丞,钱粮度支亦在职责之内,对于朝廷财政状况,是有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可哪怕是朝廷,在钱粮支计方面也远逊于行台。
“裴丞所言陕西不为方外之境,此诚道义之论。但自我西行以来,朝廷无一物使于关西,方今此态,虽不言筚路蓝缕之艰辛,亦绝非言教夸夸便享得。我入此时,诸业萧条,诸胡叩边,一着不慎,大好头颅不为我有。当时所想,与裴丞当下依稀相近,既然皇命使我,那也就无计此身,为功是取。”
李潼讲到这里,身上的躁厉之气有所收敛,望向裴守真的眼神中甚至带上了一丝欣赏:“此**情,不必多论。裴丞既然司职财计,眼下也见我行台机要,那我请问你,陕西道方今所守,何处可作劈砍,为神都百官群僚加餐续饮?扪心自问,但能奉行皇命所使,裴丞能无顾典刑,以身试险,我又何惧盈溢之扰、物议沸腾?裴丞以此相劝,莫非觉得我是较你欠了几分风骨?”
裴守真听到这话,并没有即刻开口回答,只是接连捡起散落在地的行台度支计簿,接连细阅几番,然后突然掩面而叹:“可笑裴守真知浅论大,狂言作忤。雍王殿下守于陕西,诚是社稷之幸。狭计恃勇,卑鄙毕现。皇命是非,不敢置喙。既邀法剑,愿引颈待刑。”
讲到这里的时候,裴守真再也没有此前那种豪强气概,反而有一种萧索弥漫周身,眉眼之间甚至还有几分释然。
“殿下……”
见裴守真一副甘心待死的模样,再联想到雍王殿下刚才被其人激怒乃至于拔剑相向的画面,李元素忍不住开口欲言,然而刚一开口,便被雍王举手打断。
“法剑之下,唯有奸邪。裴某既欲求死,还要劳你留一罪状。告于世人,我非滥杀,”
0694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听到雍王殿下这么说,裴守真先是愣了一愣,然后才又垂首说道:“卑职违抗行台令式,潜留皇城之内,并悍进惊扰殿下,罪证确凿……”
“不够,这还不够。”
李潼冷笑一声,转望向李元素说道:“李尚书,告诉他,他所承认几桩罪过,于行台典刑之内当受何惩处。”
李元素这会儿也有些搞不清楚殿下究竟意欲何为,听到这问题,先是略作迟疑,然后才开口回答道:“行台典刑所设,不唯以杀立威。裴丞所犯诸禁,前无窥取行台机密之事,后无藏奸行刺之谋,度其罪迹轻重,施以长短徒役,并不可输钱代刑。”
行台执法虽有严厉的一面,但除了最开始雍王新入关内、需以杀立威,随着关内局势逐渐稳定下来,除了十恶之罪,也并不杀刑滥施。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行台法律就没有震慑人心之效,虽然杀刑慎施,但各种徒役之刑也能让人闻风色变。行台如今所控疆领,远及西域,阔达瀚海,一旦发送边疆苦寒之地,那滋味不比当时身死好上多少。
听到这两人对答,裴守真脸色又是一苦,闷头沉吟片刻,才又开口说道:“卑职不知行台负大用艰,妄以风言强谏殿下,所论悖情失实,心迹违于道义,论罪实大。”
“你本不是行台员佐,自然不知行台用事全貌。况且因言杀人,仁者不为,因你一命,损我清声,亦无足彰显行台之公正严明。”
李潼闻言后又摆摆手,表示这个理由也不充足,但仍不肯放过裴守真,只是沉声道:“继续想,继续说!”
听到雍王殿下继续逼问,裴守真一时间真是满怀苦涩。他自负于道义,涉险强谒雍王,且言辞多失恭谨,此事众眼有见,自知是把雍王得罪深了。
特别在眼见到行台前后用事所费之巨、所功之大,可以说唐家社稷如今境内无刀兵之扰,俱仰行台功事。朝廷不体恤行台所任边事繁重,只是一味催讨钱粮,老实说朝廷这一做法,就连裴守真都觉得有失气量、有失公允。
如今陕西之境几成方外之邦,责任并不全在于雍王恃功跋扈,更在于朝廷本身失于渊博。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朝廷取缔了行台、解决了雍王,陕西诸境若得善治,周边贼寇若得慑服,当今世道朝野内外,有几人可以夸言能代替雍王负此大任?凡所耗用,可能还要更甚于此前。
裴守真之所以甘心求死,一则在于自知自己这番行为之冒犯把雍王得罪狠了。二则也是心存一份惭愧,他此前那种态度,多多少少是觉得雍王权高势大、不臣之心昭然,挟陕西之境抗拒皇命,欲于关西之境另设典章,这自然是王臣所不容。
但事实是雍王拥此一境为西面壁防,整个陕西之地人力物力已经使用近于极致,朝廷承于此惠得于从容事外,却还一味的催讨索取,乃至于隐隐将雍王、将行台目为虎狼之敌。
陕西当然不是方外邦国,然而在人心狭计之下,已经有了敌我的判断。这一事实让裴守真所奉持的道义产生动摇,乃至于坍塌,朝廷对雍王尚可勒之以宗法、催之以皇命,可如果雍王真的倒下了,这些故技难道也能慑服诸敌?
这种信念的动摇、心态的转变,是出于裴守真自己的良知,但同时又有悖于他过往的道义,让他心生惊惧。此际求死,也真不是夸称忠烈的谋生之计。
雍王一再逼问该以何罪杀他,确有几分诛心之问的味道。裴守真几番作答,仍是怯于将内心最真实的感受表露出来,但雍王没有被他敷衍过去,仍是继续追问。
默然半晌后,裴守真终于长叹一声,深伏于地,涩声答道:“殿下此前训言,守真甘愿领罪,今日所为,确是贪慕贼节,沽求假誉。”
“此番皇命使用入京,未曾深查事情根本,只是困于舆情俗计,皇命之外,俱为不法。潜行留台,妄以壮烈自任,厉态求节,更是诬指殿下构害社稷,欲捐身以警众。人情以论,此为以疏间亲,使殿下与圣人两不相容。大体以论,指功为贼,毁我社稷柱石,诚是大奸!”
裴守真讲到这里,眼眶中已有泪光闪烁:“卑职腆以皇命自诩,世食唐禄,在朝不能匡大国计,使皇恩不能极尽包容、不偏不倚。外事不能洞见州县之困,著奏于上。唯是妒于殿下功高权重,以毁谤国器、夸张离奇为功。但有一二正念于怀,自当下问长安百姓何以欣乐若斯,但只是偏执邪计、吝于垂问,以我狭念妄作讨伐。”
“凡此诸罪,入死应当。殿下宗家至亲,分陕重臣,行台节钺所设,所杀正是卑职这种偏执贪妄、不以匡正为功、唯以攀诬为能的孽臣!大罪愚心自知,惟乞白纸一幅,留状于此,甘心入刑!”
将心中这份真实感受讲出来,哪怕对裴守真这种自觉垂死之人来说,都是一件极为难堪的事情。他敢于为此事迹,心中自有一份忠烈、道义的信念鼓舞着自己,要让他自我瓦解这一份信念,看清楚心中那一点偏执,并将之剖析出来,无异于是对自我一次彻底的否定。
所以讲完这一番话后,裴守真已经是泪流满面,自有一份悔恨痛悟。
他这一番行为,就是用所谓皇命所使的大义去包藏自己的私心。如今朝廷中弥漫着一股氛围,对陕西道大行台警惕、对雍王警惕,认为行台霸府本就是不合章制的存在,是一个割据关西的毒瘤。认为雍王骄狂难制,身受如此浩荡皇恩,竟还不能对皇命言听计从,不臣之心已是昭然。
这样一种思路所营造出的氛围,自然让一些心存忠烈、恪守道义的臣员从内心里对雍王、对行台有一种反感与敌视,此前的裴守真,正属此列。
在这样的信念鼓舞下,裴守真天然认为雍王截留陕西贡赋,就是为了蓄粮养兵,营造私己的势力,以期有一日悍然东归,以武力问鼎大位。
所以裴守真敢于犯颜强谏,认为自己即便因此身死,不失名臣气节。
然而这样的思路,首先是否定了雍王对大唐社稷实实在在的功勋,其次是夸大了朝廷的博大。
行台的设立本就是朝廷在无力西顾的情况下设立起来,甚至到目前为止,朝廷都没有一个具体的经略边务的计划方阵。
朝士们在行台抵御绝大多数外寇所营造的和平氛围之内,放胆阔言与民休息,将雍王与行台树立成一个穷兵黩武、逐功虐民的反面例子。将雍王所有抗御边敌的行为,都视为其人巩固权势的私计。
裴守真此前也不觉得这思路有什么问题,可是当看到行台真正的机枢秘务时,才深刻了解到陕西道大行台究竟在承担着怎样的责任。
听完裴守真这一番对自我的剖析,李元素也忍不住感慨道:“雍王殿下领掌行台以来,凡所经历,无愧镇国之誉。关西所以无事,行台上下岂是悠闲享受?陕西道诸州,民疲久积,行台播治以来,民力才有所善养,有所善用。朝廷只以书令训问、谴责,此态确是有失公允。
我等行台诸员,景从殿下身后,军务、民务,竟日劳碌,的确不如都畿诸公竟日有闲、专注言论。但使陕西政治井然,王教不荒,所事便不称虚无。裴丞能有此悟,让人不失欣慰。”
最后这句话,李元素是说给雍王殿下听,也算是为裴守真稍作求情。
李潼听到这里,脸色也有所缓和。裴守真这一番言行,的确是搞得他很恼火,但也不至于直接就杀了对方,而且他还打算借此事一劳永逸的解决陕西道贡赋上缴与否的问题。
当然,究竟要不要杀裴守真,还要看对方的悟性、秉性如何。所以连作诛心之问,让裴守真做自我检讨,现在听来,这一番检讨也的确可称深刻。
当然,他示给裴守真的度支计簿自然不是行台全部,只是跟陕西道租调有关的一部分。除此之外,行台还有其他的进项,比如飞钱的抽利、陇西榷场的所得,以及河东、山南的一些走私,还有并州的苏味道盐铁输给。
跟这些进项相比,陕西道诸州租调贡赋在行台财政收入当中所占比例反而不高,但却胜在稳定。特别随着行台扩户、垦荒等各项工作的展开深入,这一部分进项也在快速攀升。
同样的,他在西行之前将神都府库几乎掏空所获得的起步资金,也并没有记录在这度支计簿中。当然,李潼也不是拿钱不办事,相同投入下,他所做的这些事,换了任何一个人都未必能比他做的更好。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李潼叹息一声,再从席中站了起来,解下身上锦袍,披在裴守真身上,并将之扶了起来:“守真一命,诚不足惜。但行台群僚,错从于我,得此一二公允之言,却是弥足珍贵。生人所重,生死之外,名利而已。但能为我行台用事之众稍作正名,些许戾气,且付春风。”
0695 幸从殿下,此生无悔
裴守真在皇城中这一通闹腾,也在行台中激起了不小的波澜。
朝廷对行台的抵触与敌视,行台在事诸众们也都各有感受,并且颇为关心朝廷与行台的关系走向。毕竟他们各自也非孑然一身,一旦行台与朝廷彻底决裂、完全的走向敌对,对各自的家庭也都有深刻的影响。
裴守真作为朝廷派遣的使者,在皇城中冒犯雍王殿下,当面进行诘问,自然也令群众激愤。雍王殿下功盖陕西,岂朝廷随意遣使的一介下僚能作冒犯!
所以当雍王在户部衙堂提审裴守真的时候,所以户部官廨外也聚集了大量的行台员佐。各自心情都很复杂,一方面盼望雍王能严惩这一狂徒,以彰显行台威严。另一方面,又担心雍王激怒之下真的斩杀此獠,与朝廷关系更加恶劣。
衙堂审讯,虽然行台诸众们不能当面直睹,但雍王并没有下令闭厅,想是并不介意问答外传。所以户部衙堂中的事态发展,自也有吏员向外奔走递告。
当雍王解袍披给裴守真并作那一番表态时,自然有人如实传递于外。
得闻衙堂中情形如此,在外围聚的行台属众们也都感想复杂。同样在外驻足的宋璟在听完吏员转述后,突然伏地高呼道:“臣等幸从殿下,才力盛用,功兴陕西!此生无悔,邪情难间!”
“幸从殿下,此生无悔!”
宋璟话音未落,围聚在胡部官廨外的行台诸员们也都纷纷作拜高呼,呼声不独传入衙堂,更在皇城中向外扩散。
许多自坊居刚刚返回皇城上班的诸司官吏们,并不清楚刚才皇城中发生了什么,听到这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一时间自有几分不明就里,还以为是行台今日搞的特殊团建活动。这样的事情,谁又甘于落后,于是也都一个个振臂高呼:“幸从殿下,此生无悔!”
短短一刻钟时间里,声波传递,偌大皇城中,竟然到处都回荡着如此呼喊声。
户部衙堂中,裴守真本是甘心赴死,却得雍王殿下降礼披袍,心情已有惶恐感激,还未及回话,便听到衙堂外那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一时间更是大生感触。
他错步退开,再次拜于雍王足前:“殿下用士以恩、治民以仁、克敌以威,陕西道兴治如此,卑职临此,深有感触,唐家得于殿下,诚为社稷之幸!躬身再拜,非为乞命,卑鄙之人,不敢代表苍生,唯此身、此心,倾服名王!”
李潼对于裴守真,的确是有一些别的想法在心中酝酿,但也没想到他整个行台都如此戏精,配合的这么巧妙。
于是他也没有理会匍匐足前的裴守真,而是皱眉对李元素说道:“一日之计在于晨,诸员难道全都案头无事,晨光之内作此闲声?速着各归本廨,一腔心意、且付于事,无谓宣之在口,浪费光阴!”
虽然殿下口作斥声,但眉眼之间喜色隐然,李元素于是便也微笑拱手道:“群僚心意纯直,溢于言表,此殿下御策英明,行台用士得宜,勃发于情,不至荒事。”
口中这么说着,李元素也踱步行出衙堂,笑语屏退围绕在户部官廨的官吏们。
此间呼喊声虽然停止了下来,但在皇城更远的区域中,仍有此起彼伏的口号传来,李元素侧耳倾听着这些呼喊声,嘴角勾起,脸上也露出一丝淡淡的自豪。能够在这样一个团结奋进的群体中占有一席之地,于他而言,也是一幸。
衙堂里,李潼再垂眼望向裴守真,语调也变得缓和起来:“裴丞请免礼吧,此前所谓杀刑,一时忿言而已。你能勤于皇命,不畏强权,行事虽干于行台令式,但你本非行台用员,也就无谓以行台典刑裁断。至于你所申诉事宜,今日给你一个交代,且随我转赴别堂议论。”
“行台负艰用大,卑职已有所见。朝廷加此使任,确有失于周全之虑。卑职虽然使命催缴,但也兼领察访之责,明知用命有失,不敢固执旧命。唯将此间事机,尽录于表,奏于朝廷,再待廷议改判,务求内外能得两全。”
裴守真这会儿已经没有此前那种义正言辞的催讨气概,只是语调真挚的说道。
李潼听到这话后却笑了起来:“莫非裴丞以为行台刀笔闲置,于此只是缄默?陕西道诸情,朝廷所知较你只深不浅,之所以仍然据此纠缠,当中缘由,非尔曹能能问。”
听到雍王这么说,裴守真也是识趣闭嘴,行台与朝廷之间的微妙氛围,他当然也有所感受。内中曲隐,已经远远超过了他区区一个太府丞能够干涉的范围。
但裴守真还是忍不住说道:“行台所历艰难,或是多涉军机,不能宣告于众。但若能将所涉皮毛有所选择的披露于外,想能大解物议之困扰。”
李潼闻言后略作微笑,算是对裴守真这一善意释放的回应。
因知雍王将要亲自解决朝廷催缴秋赋的事情,行台凡于此有关的官员们俱集于门下省政事堂,而来自神都的使者们,包括李千里这一甩手掌柜也一并被请入了行台。
李千里惊闻裴守真喧闹于行台之内,心里已经慌得不得了,唯恐雍王殿下因此迁怒于他。登入政事堂后,对裴守真自是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朝廷使团内部纠纷,李潼自然懒得过问,只是告令行台诸员将行台钱粮事宜进行检点核算。
这其实也核算不出什么结果,行台本就开支极大,任何一笔钱粮出入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去年秋赋早已经被花干净了,今年又远未到征缴的时节。至于行台在别的方面的进项,自然也没有道理与此事混为一谈。
所以这最终的一个核算结果,就是行台府库中根本就没有足够的钱粮补缴去年秋赋,反而自身还有着极大的亏空。
本来朝廷那些使者们,包括李千里在内,眼见行台终于正面此事,心中多多少少是存着一些期待,毕竟如果任务完不成,他们这些人回到神都也要受到追责。
可面对这样一个结果,自然是大失所望,他们西进以来,眼见陕西诸州政治井然有序,却没想到行台府库已是赤字高堆。
有的人自然不愿意相信,举手提问道:“度支计簿是否有误?”
这话自然问得很失礼,行台诸众闻言后自都怒色隐现。可不待这些人发声,作为使者一员的裴守真已经先一步说道:“行台府库盈亏,这便是实情。早间我斗胆冒犯,雍王殿下非但不以为罪,反将行台机密计簿传案递阅。因我所见,可以确信无疑。”
与甩手掌柜李千里不同,裴守真在众人当中还是颇具威信的,若非其人行险以搏,他们甚至都得不到这样一个与行台当面交涉相关问题的机会。
此时听到裴守真也这么说,众人便不敢再随便质疑。
李潼见这些朝廷来使们神色各异,心中冷笑一声。办法总比困难多,既然耍横惹人反感,那就哭穷。
本来想以有钱人的身份跟你们相处,结果换来的却是猜疑、嫉妒,穷追不舍,步步紧逼,一定要把行台底细扒个干干净净。算了,不装了,摊牌了,行台就是穷逼,寅吃卯粮、等米下炊!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此前行台之所以遮遮掩掩,就是为了大唱空城计以震慑胡夷。现在行台底裤都被你们翻开看了,周边诸胡也了解了行台外强中干的事实,接下来他们如果再引兵叩关,这个锅谁来背,你们自己商量!
在场众朝士们还没有想得那么深远,仍然有些不甘心,有人便深跪于庭恳求道:“殿下威重陕西,权倾朝野,恳请体恤卑职等走使不易。领命而来,若空车归都,恐难以复命……”
听到这话,不待李潼发言,姚元崇已经先一步忍不住说道:“尔曹走使不易,难道行台诸众所负就是闲差?府库空虚,诸事不兴,唯凭殿下威壮震慑内外。如今实情坦露,谁能确保仍能周全不泄?若诸边因此再生不靖,不要说去年所积,哪怕今秋新入,尽用都恐不足定事!”
李潼心里给姚元崇点个赞,但嘴上还是叹息道:“无论行台用度盈缺,不以催逼尔曹走使为威。贡赋征调,凡化内之土,皇命所系,义不容辞。唯陕西道任险用艰,于事刻不容缓,用料无权宜可循。尔曹领事入京,尤其太府丞裴守真忠勤可勉,赏赐忠勇勤恳的节气,我也不该任由你等空车归都,冤受不器难事的指摘。”
“殿下,行台度支已经告危……”
听到雍王殿下这么说,堂中行台诸众无不疾声劝告,却被李潼抬手叫停。
“公帑军事不存权宜,但我生而天家至亲,私庭略有薄蓄。皇命任使以来,行迹飘零,倏忽东西,夫妻帷事简略,庭中无息待养,起居不费,无谓囤守。
一家之私难补国用之大,因感群众劳使不易,若因此而遭黜责,实在可惜,于事稍作敷衍,略充使者箱笼。不谓典树私恩,我居治陕西,困于边情危急,未合休养之道,使府库空虚,薄功不足补过,亦当受此刑责!”
李潼这一番话讲出来,诚是声情并茂。
四叔你特么不是人,老子为了唐家社稷东奔西走,连个性生活都不和谐,你还要跟我斤斤计较,非要逼得我倾家荡产你才满意?你赢了,为了避免牵连无辜,我宁可被你敲诈的干干净净,就问你这钱拿的烫不烫手!
0696 关西父老,与王共罪
听到雍王这一番话,堂内众人无论是行台官佐还是朝廷使员,脸色全都大变。其中几名资历仍浅的行台官佐,已经忍不住对李千里在内的一干朝廷使员们怒目以对。特别那名叩请雍王体恤的朝廷使者,更是受到了重点的关照,数道冷冽视线如刀,几欲要将其人穿透。
李元素适时而起,抱拳沉声道:“殿下西进以来,功绩彰显,有眼皆见。金瓯得以完整,黎民得以安生,殿下之功大矣!若如此仍有细微之罪可察,则世道何人可称完人?何事可称全功?行台府库空竭,臣等在事官僚之罪,岂能独苛殿下,倾尽私己以输国困!自臣以降,恳请自削俸禄食料,以供皇命勒取。行台扩业于危难,成事于艰辛,绝不因钱粮小困而负悖命之大恶!”
“臣等恳请自削禄料,以保行台功名周全!”
在李元素的表态下,堂内其他行台官佐也都陆续起身表态,很是营造出一副和衷共济、共渡难关的气氛。
然而众员佐表态却未能让李潼感到高兴,他抬手拍案,然后指着李元素忿声道:“行台所历艰难,岂我一人独当!凡所任事诸众,无不勤奋刻苦,焚膏继晷,丹心拳拳,令人感动。尔食尔禄,无一虚受。行台分领皇命,所报唯此而已。
李尚书履历高位,既知府库穷困,自当大计深谋,递献良策,岂能大义裹胁、裁取百官禄料!尔等食禄,循事而取,此所以章轨有序,上下分明。若百官尚且并日而食,政治言何秩序,黎民言何养生!恤不及于身前二三,仁何以推及世道万众!
此议无复再言,安享尔俸,安守尔事,若所食非分,不请亦必夺之!”
我们行台虽然穷,但却穷得有骨气。腆个逼脸搞996,已经让我深感惭愧,如果遇到困难,不积极解决问题,反而还要克扣拖欠你们工资,这特么是人干的事儿吗?这特么就是王八蛋!
这话不只说给堂内众人听,也是说给如今游历于西京的那些士人们。我们行台劳工薪酬是绝对有保障的,识做的已经在准备履历投递干谒了,你们还在等什么?
雍王殿下一番雄言掷地有声,李元素都被训责的惭然告罪。至于在场那些朝廷使员们,眼见如此一副上下和谐、彼此关怀的画面,不由得也是各自心生感慨,心情也变得复杂起来。
训斥完李元素之后,李潼也没有再给众人发表意见的时间,只是着令李千里带领众朝廷使员返回邸居等待消息,然后便下令结束会议。
发生在行台的这场会议,包括雍王在会议中几段发言,之后几天时间里便通过各种途径传播出去,顿时便引起了广泛的讨论。
眼下的长安城中,因为上巳节曲江集会的缘故,本就聚集了大量的时流。特别是从神都来到长安的那些选举人们,他们本就是官场预备役,对于各种时政资讯也都分外的关心,一俟听说如此劲爆的消息,怎么能够按捺得住讨论的热情。
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长安城的舆情简直就是烈火烹油一般的热烈,街头巷尾、凡有士人聚集的公私场合,无不是在就此事进行讨论。
参与讨论的士人众多,各自身份、立场不尽相同,所关注的重点自然也就不同。但这一事件实在内涵丰富,随便挑出来一点,都足以供人磨牙竟日。
在这一番热烈的讨论中,也有一些事情重点被提取出来,受到了最多的提及讨论。
比如说雍王西进以来,朝廷无寸物使用于陕西,几场大战凡所耗用俱行台就地筹措,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一问题,牵涉到行台与朝廷军计度支,众多资料绝不可能对外公布。没有翔实的资料作为佐证,自然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有人就觉得这不可能,即便不说发生在河曲与突厥可汗默啜的作战,单单此前在青海与吐蕃作战,当中劳使之巨,就远非陕西道能够独力承担。
但这一论调提出来,自有无数人发声反对,既有原本朝廷官吏表示朝廷的确没有物货运于潼关以西。也有那些亲身赴陇的商贾,用实际的经历乃至于掏出各自账簿,以证实行台是在怎样窘迫的后勤条件下打赢了青海这一战。
当然最令时流关心的,还是莫过于雍王那一番有关官员禄料的表态。雍王这一通发言,可以说是大义凛然、端正得体,在士人群体中受到了高度的褒扬,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关乎官员自身的钱袋子,更关乎一个君主对于士力重视与否。
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经济基础多多少少还是有所保障,哪怕是陈子昂这种出身陋乡寒门,那也是实实在在的大土豪。
当然诸选举人未必人人家境都如陈子昂那样豪阔,像刘幽求早年尽管中了进士,还是寒酸的提着两瓮咸菜就去拜见雍王。但即便已经落魄成这个样子,刘幽求见面即献陇事策略,可见仍然深盼自己的价值能够得到肯定。
因此当雍王这一番发言传播开来之后,向行台投递籍状的士人激增,在极短时间内竟然达到几千份之多。这对行台而言,无异于久旱逢甘霖,所以各种士选方案即刻便提上日程。
在这种热烈的氛围中,李潼也开始委令国官冯昌嗣等处理王府产业,用以补缴去年的秋赋。
他这一做法,虽然意在让他四叔人情难堪,但却不是为了挑衅朝廷威信。
财政归于朝廷,度支出于中枢,无论他实际的操作怎么骚,但这一条铁律却绝不能由自己去破坏摧残。所以他典卖家私,是以缴纳罚金作为名目进行的。
但舆情本就是不理智的,专恃操弄,自然也就难免各种意外发生。当王府一些产业、器物出现在两市进行售卖时,顿时便引起了哄抢,溢价溢的夸张。
一名长安市里豪商以百缗高价竞买到一副雍王日常使用的笔砚用具,可当钱货交讫的时候,其人却指使家人运来千缗巨资,并伏地拜受这一套文具。
“关西贡赋,俱我乡亲父老勤事耕桑、竟年收得,因于皇命入征缴集,锱铢之内俱是血汗,自当施用关西!雍王殿下善用关西民力、物料,破贼国门之外,播治乡土之中。若朝廷以此为罪,则我关西父老得享行台惠治,俱与殿下同罪!罚金具此,请官人验收!”
那豪商如此发言,顿时便在市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因此感义效法者,不知凡几。以至于仅仅只是处理了一部分王府日常使用的琐细器物,短短半天的时间里,市中竟聚钱达十几万缗!
李潼真是敢拿人头保证,这真不是他请的托。他这么做本就有几分自惩性质在其中,实在是没有多少煽动民情的想法。更何况眼下他这么做,如果未来自己当家做主,有什么封疆悍臣也这么做,他慌不慌?
所以在得知市中行情如此,李潼即刻下令叫停市卖,并将所得钱财原地封存,勒令凡所参与交易的商贾、民众们,即日入市取回各自钱款。老子可不想为后代悍臣之师,你们也别给我添乱!
然而告令下达了,入市取款的人却是寥寥,十几万缗巨资堆放在市监署中长达数日之久,几无折损。李潼本来还打算拿这批钱财烫一烫他四叔,却没想到自己先被炽热的民情烫的不轻。
于是他索性再下禁令,两市之中凡所操扬物价、搅乱行市者,一律严刑惩治,并直接将负责王府器物市卖的国官冯昌嗣等一律戴枷示众于市监署门前。退款一日不作发还,一日不准脱枷。
一直做到这一步,此前那些参与交易者才陆陆续续入市取款,总算将这一笔烫的李潼发慌的钱财重新散出去。有的钱是真不能拿,他现在拿了,遇上不争气的子孙,可能就要千百倍的奉还。
市监署这里民情激扬,李潼真是不敢再撩拨,于是只能将事情放在社监署中进行,不再向民众公开,务求一个买卖公平,留契约以为后证。
但民众们智慧也是不容小觑的,既然热情已经被激发出来,总是要寻找一个途径进行宣泄。
两市风波刚刚过去没有几日,突然又有十几驾香车驶入市里,即至市监署门前,车上便行下多名明艳动人的女子,俱为平康坊风月翘楚。
带队女子入前娇声道:“雍王殿下辞才冠世,平康坊馆居女子多盗曲辞卖唱谋利,今知殿下为物所困,娼伎虽贱,但也沐于王教。此前盗窃所得,今日并归原主!”
女子话音刚落,便有众多随从将载满钱绢的箱笼向市监署官廨内搬抬,很快便在官廨前庭聚起了满满一堆。
市中自有看客得观这一幕,顿时便赞声不绝于耳,更有人入前凑兴,解下身上钱袋便向前抛去,并大声道:“囊中羞涩,唯此三百余钱,欲买雍王殿下《少年行》一歌,不知哪位大家,肯于赠唱?”
“五陵年少金市东……”
其人话音刚落,即有伶人引吭作歌,一边歌唱着一边轻盈入前,弯腰拿起那一钱袋,随手抛入仍向市监署搬抬的箱笼中,并对买唱者颔首示意。
0697 治漕称善,前惟耀卿
“平康坊优伶各捐私奁,并于两市街面作唱数日,两市市监合聚钱款计三十三万缗……”
戴枷多日的冯昌嗣仍然脖颈红肿未消,手捧两市递交的籍册认真汇报道。
李潼一身燕居时服,两肘支案揉着眉心,旁边杨丽则微笑道:“殿下辞令壮才,举世皆知,锦绣篇章,岂千金能够典得。曲社成立多时,但仍然难洗早年所积的靡靡之气,正逢此时、恰借此事,也是宣扬一下曲社的义旨,洗脱一些风月秽名。殿下治事以博大,总不会因娼伶低贱,就毁弃这一份义举吧?”
“辛苦娘子了。”
李潼闻言后,抬眼望向杨丽点头说道。他自知平康伎这一番行为,是他家娘子在背后谋划。
听到殿下这么说,杨丽笑容更盛,入前奉茗并低声道:“殿下思虑深远,妾也不能窥尽。但长安民义旺盛,群情炽热,总该有处倾诉。殿下或恐民情喧嚣,或有失控之虞,妾一点拙计不登雅堂,只盼能稍作分忧。有了这一笔进项,樱桃园能不能不作变卖?”
李潼听到这话,又见杨丽一副楚楚可怜状,不免有些奇怪道:“谁说要卖樱桃园?”
他这段时间,的确是处理了相当一部分产业,但总也不至于去打自家娘子嫁妆的主意。
杨丽闻言后可怜巴巴道:“那叶黎公主可是使人在两市放话,西康之地聚货如山,只为竞购樱桃园,要凭雄财吓退有意竞争者。殿下大计,妾不敢忤,但樱桃园一株一花、一栏一栅,俱妾亲手布成,来年若失亲爱,还想守此小园长忆故时欢好……”
李潼又怎么听不出这娘子言外之意,但这一点狡黠也是情趣,只是抬手捏了捏娘子皓腕并说道:“近日曲江仍然不失杂乱,入暑之后择暇再伴娘子居园避暑。”
杨丽心思玲珑,自知适可而止,闻言后笑语告退。
目送娘子离开后,李潼收回视线,又问向冯昌嗣:“那么眼下邸中聚资已经多少?”
“已有五十七万余缗。”
冯昌嗣低头翻看一番,然后回答说道。
听到这个数字,李潼不免感慨,色相娱乐果然不可小觑。
他王府私产近日典卖许多,得益于长安如今越发繁荣,各类产业价值也都攀升许多。再加上尽管他明令公平买卖,但实际上既知雍王售产,真正成交时必然会有相当幅度的溢价。
但就算是这样,王府资产售卖仍然较之平康伎们所带来的这笔收入少得多。这当然有长安民情沸腾、借此声援雍王的原因,但这条文娱产业链所带来的效益也的确是颇为可观。
不过,所谓的文娱产业还是要建立在社会秩序长期稳定、民生殷实的前提下。老实说,眼下行台管理下的陕西道还远远达不到这种水平。
所以,这一现象非但不可恃以沾沾自喜,反而是要有所警惕。由此反推出一些行台施政方面的过失,从而加以修正。
比如说,在这一次的事件中,李潼就意识到商贾们参与政治纠纷的热情已经高的有些过分。他们或许在主流舆论方面没有太大的话语权,但却通过钱财投入这一最直观的方式来刷取存在感,较之神都方面无疑要活跃得多。
当然,这件事李潼也是要付很大责任的。特别是西进以来,面对内外交困的局面,幕府在财政物资方面,不得不采取更加直接有效的方式,与商贾们互动频繁,给予了更大的包容度。包括李潼本人,对此也颇有几分乐见其成。
可这一次的事件,往小了说是地方与中央在财政方面的纠纷,往大了说就牵涉到国器何属的敏感话题。就连许多勋贵、世族在这方面都不敢轻易表态,可商贾们的站队热情却如此高涨,哪怕这些人是站自己,但这一现象也值得重视并警惕。
虽然说别人争相送钱给自己花,自己还要对他们提防有加,这想法有点不地道。但商贾这一社会群体,其本性就是逐利,一定是要看到投机的可能,才会勇于奉献。
在中古时代这种农耕背景下,即便不搞行业歧视,也可以断言商贾这一群体的社会责任感绝对不及地主及自耕农高。
李潼一边思忖着,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他准备着内卫彻查一下陕西道诸州县吏治,要给商贾干政这一风潮泼一泼冷水。
当然,眼下陕西道这些活跃的商贾们对他而言也是一股重要的支持力量,甚至行台绝大部分财政收入都是在与商贾互动中获取。
完全一刀切的割舍那是自废武功,自然不可取,但是以往一些有所忽略的细节则就必须要规范起来。如果仍然任由渗透腐蚀,则积重难返、悔之晚矣。
毕竟在农耕社会中,商品经济盘口只有这么大,一旦商贾们掌握了太多社会资源的分配权,是会出大问题的!
李潼并不是算无遗策,比如这一次在舆情方面就险些玩翻了车。但他拥有足够的警惕,并不笃信什么万世之法,任何政令的实施,任何政令的实施,都要合乎世道的发展。
像是此前为了鼓励商贾们从四方向长安兴运物资、活跃市场,行台不只开放了大量的水陆要津,在商品仓储方面几乎不作任何管制,这也是长安一些区域地价飙升的原因之一。
这么做的确是丰富了商品、活化了市场,但也让行台对市场的管控力度有所削弱。商品可以随处储存,甚至根本不需要报关入市,样品点验、私库交割,这一部分买卖以及商品流向,都不在行台管控之内。
如果这一次能够一劳永逸的解决陕西道秋赋问题,让这一稳定可期的财源可以名正言顺的留在行台度支使用。那么李潼就打算基于此将长安商品仓储环境规范化,以财赋作为基础与商户们订立一个仓邸赎买的契约,货入官仓,加以规范。
在这方面,行台还没有相关的专业人才主持整顿,但李潼心里已经有一个属意的备选。当然不是眼下连受精卵都还不是的刘晏,但同样也是少年成名的神童,那就是裴守真的儿子裴耀卿。
所谓顾唐始终三百年间,治漕称善者,前惟裴耀卿,后惟刘晏。
李潼之所以对裴守真另眼相看,不只在于其人忠勇刚烈,或多或少也跟他家这个神童有关。过去这段时间,李潼也抽空又见了几次裴守真,难免讨论一些公事之外的话题。
裴耀卿于永昌年间应童子科试,是官方认可、货真价实的神童。不过眼下这位神童仍然在神都家中读书,继续增广学识。
李潼倒是很有想法,把裴耀卿召来长安,趁其年少聪慧,秉性、学问都还没有定格的时候,亲自进行调教。先拿别人家儿子练练手,以后教自家儿子也能更有条理。
不过他也并没有主动向裴守真透露这一层意思,毕竟眼下裴守真还是朝廷在职的官员,亲自折节下手去挖朝廷墙角,这不符合他给自己的人设。
更何况,裴守真这家伙还得罪过自己呢。李潼虽然眼馋他儿子,但也不至于上赶着去招揽。等到裴守真走投无路,自然会到西京来。
所以无论公私场合,李潼都对裴守真给予了极大的认可,丝毫不掩饰对其人的欣赏,自然也是为了给她四叔上眼药。
当然,裴守真也不是没有根脚的人。其人出身河东裴氏名门,与地表望族薛氏、柳氏,包括关陇巨姓的韦氏等都关系匪浅,与皇帝宠臣、宰相薛稷也颇有私谊。就算其人偶失圣意,有这么多人情关照,也未必就会走投无路。
毕竟皇帝李旦本质上并不是一个刻薄寡恩的人,只是大权骤得,再加上唐家复业后各种人事纠缠,才显得毛毛躁躁、举止失措。说到底,手生而已。裴守真所历并非要害,对皇权也不构成直接威胁,再加上这么多人情关照,未必就会对裴守真刻薄相待。
但李潼上了这么多眼药,首先是在裴守真心里营造出很强的认同感,裴守真自己甚至都几次忍不住表态,若非身位所拘,对行台这种上下和睦、才流争进的政治氛围也是颇为向往。
至于另一个人上的眼药,那就狠的多了,即就是陈子昂这个老愤青。之前几日平康伎在两市当街汇演,所涉不独只有雍王旧作。时下长安士流汇聚,当中自然也不乏骚客凑趣,执笔拟新以作助阵。这其中就有陈子昂的一首碎金杰作,名《裴壮士歌》。
这一首诗作,除了浅述裴守真在皇城犯险拦驾雍王的事迹之外,还夹杂了许多陈子昂自己的私货。其中重点就是橘枳之论,盛赞裴守真大有其裴氏古人裴寂风采,裴寂在隋为奸邪,在唐为贤良,裴守真在东寂寂无名,在西则壮迹可歌,不是本质有变,而是水土所致。
当李潼看到陈子昂这篇新作,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评价,只觉得他四叔还算宽厚,仅仅只是判了陈子昂政治生命的终结。就这张破嘴啊,真要遇到狠的,拔舌都不解恨。
这诗说的是裴守真,但又何尝不是陈子昂的自白辩解。他是不幸遇到了隋炀帝,所以才成了众口唾弃的强辞孽才。
0698 唐家故泽,归于雍王
在行台那场会议过去了大半个月后,时间很快来到了三月末,雍王典卖家财筹措的钱款,终于正式与朝廷使者们进行交割,作为去年秋赋的补偿,合计为六十七万缗有余。
这个数字究竟是多是少,不太好评价。
如果单单只论这一笔财货多少,那自然是一笔巨款,像是作为蜀商翘楚中的宋霸子,以百万缗飞钱投献行台,几乎都已经到了倾家荡产的程度。长安城中商贾云集,真正能够拿得出这样一笔巨款的商户寥寥无几。
哪怕在国家财政中,这样一笔钱同样颇为可观。像从永徽年间开始征收的户税,虽是户分九等,但若折中计钱的话,每户约在百二十钱之间。陕西道诸州,永徽年间旧有户数约一百三十万户,户税尚且不足二十万缗。
若从国家开支方面来算,天授年间内外在品职官约两万众,合年竞支禄米为一百七十万斛。以斗米五十钱论,凡在品官员一年禄米所支折钱也不足九十万缗。
但事实上斗米五十钱已经是极为高昂的价格,像在贞观、永徽年间等连年大丰的情况下,关中米价甚至都很少超过斗米十钱。神都洛阳地处天中,漕运物流环境较之关中的长安还要优越得多,哪怕在神都革命那样的动荡之时,斗米都无过五十钱,长期稳定在三十钱一下。
换言之,雍王入缴的这一批钱款,足支内外职官一年之禄且还绰绰有余。
但跟国家整体财政收支相比,区区六十多万缗实在不值一提。在中唐两税法实施以前,大唐财政收入还是以租庸调为主,租收谷米,庸则力役,调则就是以各种纺织品为主。
尽管永徽以来,以均田制为基础的租庸调已经遭到了极大程度的破坏,但朝廷也增加了各种大税、小税并诸资课以弥补这方面的财政流失,所以总量上仍然没有削减多少。
像后世《通典》所载,天宝年间户税所收每年得钱两百余万缗,但在租庸调作为财政主体的情况下,这一部分收入所占国家整体财政收入不过二三十分之一。换言之,天宝年间大唐国家整体财政收入,即便是以户税二十分之一计,也达到了四千万缗之巨。
如果以这样一个比例来计算的话,去年朝廷在陕西道流失的赋税额度应该在三到四百万缗之间。但事实上,这个数字只大不小,因为朝廷核算财政收支,诸物折钱主要是以和市官买物价作为标准? 而这一物价较之真正的市场物价通常要低两到三成的幅度。
而且陕西道诸州财政还不仅仅只有租庸调,像是陇右的牧监税草、河曲的盐税,以及诸州物料土贡? 包括诸羁縻州府所进方物贡赋,陕西道诸州每年能给朝廷带来起码一千万缗以上的财政收入。
也正因为物货数额如此庞大? 李潼才要想尽办法的将物货截留自用,如果只是区区几百万缗? 还真不值得他如此大费周章的谋算。
长安城这些豪商们看似挥金如土? 阔绰至极,但事实上怎么能跟整个国家的财政力量相比。哪怕仅仅只是钱财计数? 彼此体量已经完全不成比例? 如果再加上其他社会资源的占有? 无论是朝廷,还是行台,都远非这些民间资本能够撼动的。
但朝廷财政收入虽然体量庞大,但物料品种也是复杂无比? 很难进行直接变现,当然也没有大规模变现的必要。
毕竟如今民间的工商体系仍然远不如朝廷? 一直到了安史之乱后、朝廷对于社会资源的掌控力度直线下降,才使得民间工商资本得以壮大起来,直至五代两宋,更诞生出颇成规模的市民阶级。
总之? 在行台府库空竭,度支计簿赤字成堆的情况下,雍王倾尽家私、凑出这样一笔巨款,虽然跟所拖欠的总量相比仍然不值一提,但也足以显示出雍王的诚意。
起码以李千里为首的这一干朝廷使者们,也实在不好再发表什么意义。行台的财政现状,他们是知晓大概,以目下行台与朝廷的关系,再加上雍王于关内所享有的崇高声誉与权势,哪怕耍赖到底、让他们颗粒无收,他们也根本无计可施。
但雍王并没有为难他们这些走使下僚,反而积极面对、主动寻求一个解决问题的权宜之计。而在这一过程中,长安士民对雍王殿下的拥戴热情,他们也都亲眼见证,心知就算不接受这个结果,继续纠缠下去,非但不能索求更多,反而有可能更加激化陕西道对朝廷的离心与矛盾。
“殿下捐尽家财,言则为偿前过,但又何尝不是为我等走使员众庇护前程、免于追责波及?钱财虽是俗物,但恩义诚是感人,但使我等诸员能凭此事迹归都登阙,必仗义直言,盼朝廷能够正视陕西疾困,惠政施降!”
李千里在皇城政事堂领受这一批钱款籍册后,满脸激动之色,嘴里更是连连称谢。其他有份随从出席的朝廷使员们,表情言行也都大体类似,只是在这一份稍显浮夸的感激之情下,心情之复杂也可略作窥见。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大凡具有正常人智力的也都明白,一旦归都,朝廷也绝不会因为追讨回几十万缗的资财就对他们加以褒扬。他们这一次西行催讨,可以说是将朝廷与当今皇帝的体面丢得干干净净。
但他们也实在没有什么理由去指责雍王殿下,雍王这一番操作,用心自然不可称绝对的坦诚,但也是在朝廷步步紧逼的情况下不得已做出的应对。
特别如今行台府库虚实已经无从隐瞒,接下来或许还要面对诸边胡寇侵扰的问题,诸边州可能还要面对战乱不已的情况。甚至他们还没有离京,便能感觉到行台近日氛围凝重,人马调动频繁,显然已经在提防这一变数。
不同于李千里浮夸虚假的道谢,跟随出场交接的裴守真则就沉默得多,他离席入前再拜雍王殿下当面并沉声道:“拙才猥琐,强谏致变。近日来多承殿下谬赞错赏,实在受之有愧。归都之后,唯述所感,无论能否说服朝堂诸公,复命之后,此身已无颜面再充朝位,唯是请辞惭隐。若西方果有兵戈之乱发乎于此,届时跣足来投,若得不弃,帐前卒使,义不容辞!”
听到裴守真这么说,李潼心里自然颇感高兴,并对在场众人说道:“行台所在,既非化外之邦,皇命之下,无论东西,凡有志之士欲以才力为进,无不倒履欢迎!”
雍王殿下如此礼贤下士,在朝一干朝廷使员们心中也多多少少生出此类想法,只是并不敢像裴守真表现的那么外露。
毕竟他们可没有裴守真那么强硬的家世出身,此行出使西京生出如此波折,归都之后已经是处境堪忧,若再在行台这里主动迎合雍王殿下的招揽,只怕此行东归将成死路一条。所以就算心里有什么想法,也只能按捺不发,归都之后观势一番,如果真的风头不妙,再赶紧卷铺盖西逃。
足足六十七万缗的巨资,李潼自然不能用几张飞钱汇票打发了。
且不说眼下飞钱业务还没有发展到神都洛阳,单单最近这段时间里在长安城闹出这么大的阵仗,也不能让这群朝廷使者们走的悄无声息。就得大作铺张一番,给长安民众们一个交代,让人们看一看,当今皇帝是多么的刻薄无情,将雍王家私榨取的干干净净。
所以这六十七万缗的钱款,几乎都被换成了体积庞大且分外惹眼的绢缯丝麻等物料。
即便以一匹绢三百钱计,那就是足足两百多万匹绢,再加上杂充其他价格相对更加低廉的物料,行台籍簿交割后,又在皇城朱雀门内点验了足足两三天的时间,最终千数驾托满物料的大车才从朱雀门缓缓驶出,沿金光门横街向东驶出春明门,离开长安城。
这一天,雍王殿下亲自率领行台僚属们在朱雀门前相送。而长安城中也有众多士民聚集在横街两侧,虽然不能近睹朱雀门前雍王殿下神采如何,但远远也能见到雍王殿下只着一系简单的素色圆领袍,自给人一种淡淡得萧索感。
再见到那长长的几乎看不到头的车驾队伍,长安民众不免群情激动,若非行台派遣足够甲兵护从,哗噪民情几乎要阻拦车队出城。横街左右沿途唾弃连连,更有民众忍不住愤慨咆哮:“神都士民喜着新袍,勿忘名王寒立长安!关西父老,与王同袍,哪惧人间险恶逼害!”
听到横街两侧民众们的唾弃怒骂声,一干负责押运物料离京的朝廷使者们一个个也都是羞惭不已,以至于汗流浃背,其中有几个本籍长安的朝士更是掩面而行,羞见父老。
也幸在行台提前准备充分,布置甲兵分巡坊曲各处,群情虽然因此激亢无比,但总算没有发生什么大的骚乱。
裴守真负责押尾后队,行出春明门后,勒马回望长安,神情不无复杂:“朝廷恩德,自此绝于西京,唐家故泽,归于雍王啊……”
0699 仁杰不死,天下不安
当西京长安因朝廷遣使催讨事宜而群情沸腾的时候,神都洛阳朝野之间同样不甚平静。毕竟两京之间驿路通达,真要有什么重要的声讯,快马驰驿传递不需旬日。
不同于西京的民情风潮是在行台会议后自内而外的爆发起来,神都朝廷对此反应相对就要迟钝一些,相关资讯首先是在市井坊间传开,酝酿到一定程度后才得以蔓延到朝中。
倒也不是说朝廷百官对时事有欠敏感,关键还在于眼下的神都朝廷仍沉浸在刚刚过去不久的铨选与科举的才选余韵中。
过去一年本就是大选之年,而且也是当今皇帝亲政且亲自执掌大权后所进行的才选,对于神都朝廷而言自然就有着深刻的意义。不仅仅只是择才充位,更在于新的朝情秩序由此而始。
所以整个朝堂中,诸朝士心神大半牵涉于此,对于别的方面关注度便不够高。今年的铨选,强臣李昭德被贬出朝堂,与陕西雍王有所关联的许多朝士遭到了清洗,更重要的是在铨选前夕皇太后突然的异动使得整个朝廷都警惕有加,更有一批从武周朝延续至今的臣员再遭贬谪。
铨选所选择的仅仅只是中下级的官僚,但是对于五品以上朝位半空的局面无从改善。至于科举,所选拔的仅仅只是一些预备役士人,即便是考选得中,也不会即刻解褐授职,需要起码等到今年的铨选才能正式补充进官员队伍中来。
所以尽管选举大礼过去多日,但是朝堂情势并没有从选士这一热点上转移开,仍是群臣争进、各谋势位的一个氛围。
今上幽居年久,老实说外朝臣僚对之都不乏陌生,虽然有了将李昭德、魏元忠等远贬的手笔,但这也都是君心之内的正常操作,于此仍然难窥圣意几重。皇帝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才士,又属意什么样的政治主张,朝士们仍然处于一个摸索阶段。
催缴陕西道去年秋赋,正是在这样一个氛围下被一部分人所提出来。其本意也并不在于究竟能在陕西道讨要到多少钱粮,背后仍然是针对势位进行的竞争。
也正因此,尽管朝廷往西京长安派出了一路使臣,但朝中也并没有密切的跟随关注事态进展,竟然集中在一些显要位置的竞争上。
当相关的资讯舆情自野间蔓延到朝中的时候,已经渐有难以控制的趋势。
神都洛阳作为朝廷中枢所在,凡所议论自以宗法朝纲为先。因此在西京有关资讯传来的时候,舆情首先关注的就是雍王愈见狂悖,竟然妄以家私取代陕西诸州贡赋,莫非其人已经将陕西之土视为私领?
所以神都舆情首先兴起的就是对雍王这一行为的口诛笔伐,这也显示出神都作为朝廷中枢所在,朝廷仍然具有极大的号召力与掌控力。
但这样的众口一声并没有维持太久,随着从西京传来的资讯越来越翔实,舆情也逐渐发生了分裂。
比如说神都革命之后,朝廷竟无颗粒使于陕西,无结物恩,唯是权授? 致使如今陕西道大行台既成尾大不掉,同时又怨望朝廷? 这当然是执政宰相的责任!
所以很快的,针对宰相的批评瞬间便压过了针对雍王的声讨。毕竟选举大典刚刚结束不久? 那些落第失意的士人们虽然往关中西京分流了一部分? 但其中绝大多数自然还是逗留于洛阳。
落选之人能有几个心态平和?此前尽管失意,或还止于自怨自艾,没有在选试中做到好的发挥。
可得知西京事情后才发现,原来他妈的这群宰相们本身也是马马虎虎,执政过程中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疏忽漏洞? 就你们这执政水平,也配丈量老子们的才器大小?
遇到什么不如意的事情? 归罪旁人总比责怪自己要轻松得多? 这本就是人之常情? 更何况在针对陕西道大行台的问题上,朝廷此前的做法的的确确是有失当。你觉得老子们不行? 直接断了老子们前程? 老子们觉得你不行,骂几句又怎样?
相对于长安舆情还仅仅只是比较单纯的为雍王叫屈或者说同仇敌忾,神都这里的人心情势无疑要复杂得多。大选之年本就需要慎之又慎? 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 让士情可以尽情抨击当朝大员? 所激发的热情之高可想而知。
所以很快的,神都这里的舆情氛围就歪楼了,不再止于议论陕西事务,而是直接抨议宰执水平,乃至于延伸到对于今次选举的公正性的质疑!
人人私欲不同,各自尽情发泄,所造成的混乱局面可想而知。随着舆情发酵,在三月下旬的某一天,突然便有十几名已经通过吏部铨选而授给官职的选人直聚天津桥南,当众将其告身敕命焚烧,到手的官职弃之不要,只为控诉朝廷选士不公!
也正是这一事件,终于让朝廷意识到舆情已经变得有些危险,开始做出应对,即刻抓捕这十几名焚烧告身的官员,仔细案查之后,才搞明白这十几人虽然通过了铨选,但却只是下才的评价,所授也都是偏远州县,明显不愿赴任,所以才纠集起来,以此哗众取宠,希望谋求美授。
对于这样的奸邪行径,朝廷自然不会姑息,褫夺一切官身授给,并发有司加以严惩。同时,也将这一处决对外公布,希望能够将舆情进行震慑。
但这样一个应对,自然不能让公众满意,主持铨选的高官仍然在位,谁知道这一结果是不是司刑官员趋炎附势的诬蔑?
退一步讲,就算这案情是真的,朝廷铨选竟然选出如此奸邪卑鄙之流,莫非云集都畿的落第之人连这样的邪才都不如?这样的铨选,又有什么公正性可言?
朝廷这一举动,使得神都舆情更加沸腾,乃至于叫喊的口号也令人为之心惊,甚至有人当街叫喊:“诸武虽除,朝情未靖。仁杰不死,天下不安!”
神都革命以来,狄仁杰久持国务,又是今次铨选的主持者之一,而且其人所受恩遇可谓当世第一,受到如此物议指摘自然也是理所当然。
但已经被舆情指责成为不逊诸武的国之大奸的狄仁杰,这会儿却没有心情和精力去为自己争辩。
铨选结束后,狄仁杰便由中书侍郎转为尚书左仆射,离开了中书省转为尚书省主官,如此调动也是为了防止宰相营私专权。
转为尚书仆射后,狄仁杰任事重点便从士选转为了扩籍编户。这是他从天授年间担任户部地官尚书便负责的事务,武周一朝前前后后从关陇之间向河洛迁民几十万户之多,相关的编户入籍问题至今都还没有完全处理妥当。
如今,再加上一个故衣社的问题,使得此事变得更加敏感且急迫,一旦再作拖延,势必积成大患。
街头巷尾几句辱骂,虽然让狄仁杰名声有些不好听,但也不至于扰乱这样一位在朝多年的宰相心境。
但另有一个问题却不得不加以重视,那就是都畿道内诸县奏告籍户逃亡严重,这些亡户以关内迁民为主,几乎是成群结队的传州过县,地方官府即便有见都不敢擅加阻拦。
狄仁杰自知亡户出逃不只在于最近这段时间行台与朝廷之间的纷争,迁徙以来久失安置,这些迁户生活本就不乏艰辛,故衣社问题被惊觉后,朝廷又告令诸州县严查肃清故衣社徒,使得迁民本就困苦的生活更加雪上加霜。
故衣社久为雍王爪牙,这给神都朝廷带来的震撼与影响实在是太大了。
像是此前神都革命中,许多人都搞不清楚跟随雍王辗转坊间、冲击北门的那一部分士力究竟何来,故衣社在西京为行台招编后,问题自然真相大白。
旧年雍王在朝所主持的漕运改革自然也成了朝廷重点肃查的对象,这其中尤以立德坊新潭最为要紧,新潭周边大量商贾仓邸全都遭到封查。
而这些铺业,都是商贾并豪贵们真金白银买来,遭到朝廷如此蛮横得封查,顿时也令市井萧条,两市甚至已经有了罢市的苗头,神都民生也因此大受打击。
雍王行事,草蛇灰线,深伏难查,一旦查发,便让人心生震惊,其人对神都之影响深刻,绝不止于在朝几个时位,远远超过了时流的想象。
政治上的桩桩种种,让狄仁杰应对起来都大感吃力。其实他心里明白,雍王在神都所留下这些人事布置,本身未必就是坏的,如果朝廷能更具包容性的接手过来,同样也能兼得惠利。
但如今皇帝陛下对于雍王一切人事影响几乎是零容忍,在这样敏感的问题上,狄仁杰也不敢力劝,唯上有所使、下有所行。
这一天,在将积案事务处理完毕后,狄仁杰随口问道:“西使诸众,归都没有?”
在堂有政事堂吏员将事簿稍作翻看后才回禀道:“郁林大王奏表今早入堂,言所押资货将过潼关,十日后便可归都?”
“所押资货?日前政事堂议,不是已经不准西京此项钱款入都?”
狄仁杰闻言后,脸色顿时一变,但见吏员面露难色,心知此事必然还有变数为自己不知。他起身掸袍并疾声道:“速速内禀,我要求见圣人,岂能因区区几十万缗资利、绝朝廷于陕西民望!此项钱款,绝不可过潼关!”
0700 雍王献货,且入宫库
大内东上阁,殿外气氛肃然,殿内则隐有风雷怒音。
“这孽子、这孽子……竟敢如此侮我,他眼中可还有君父!”
将西京使员陈奏细则浏览一番后,皇帝李旦怒从心中起,直将那奏卷撕成粉碎,并拍案咆哮着:“西京使员十几人,竟无一人能口出宪言正音,任由那孽子妖言夸炫、诈世沽名,人人该杀!”
李旦真是羞恼到了极点,奏卷中将西京政事堂会议上雍王所言如实记录下来,一字一句如刀剑一般刺其肺腑,令他怒不可遏。
“唐业得复,孽子虽有事迹可夸,但宗家何曾薄他?朝廷何曾薄他!行台分置,陕西自领,创业以来,宗家几人权势能过于他?”
拍案怒声已经不足泄愤,李旦更直从席中站起,继续顿足怒声:“他感言身世飘零,夫妻难聚,但论及凄惨,能过于我?他于外朝邀欢取宠之际,我父子号于暗室,妻妾身死骨没……我于他究竟有什么亏欠?至困之年不短问候,盼其成人、嗣我亡兄。情义不称至厚,但也少于刁难。难怪太后爱此孽种,这祖孙两人才是真正骨肉至亲,贪权无情,如出一辙!”
殿中不独皇帝李旦一人,另有宰相薛稷、国丈窦孝谌并几名直殿学士,俱是心腹之众。但眼见到皇帝盛怒之下如此失态,其忿言更是违于视听,一时间也都各自垂首,如坐针毡,恨不能抬手捂住两只耳朵。
李旦已是恼怒至极,杂乱的思绪很快又找到另一个重点:“六十七万缗!那孽子入世几年?竟然就积下如此庞大家资!日前所论诸子出阁,使钱五万缗简造新邸,少府尚且无资可支!呵,六十七万缗,如果没有侵公肥私的手段,田邑禄料,如何能聚成如此巨资!朕还未及治他贪鄙之罪,他更有什么面目凭此求怜?”
话题讲到这里,国丈窦孝谌就有些忍不住了? 开口发言道:“如意旧年,雍王服阕入京? 与时任西京留守武攸宜并成狼狈? 诬指我家使人行刺,因是刑令迫害。私里更指使其故衣社党徒侵夺资产,使我家门于西京无立足之地? 乃破家之仇!雍王今次所具入献资财? 应有过半为当年所得!”
窦孝谌讲到这里? 自是一脸的沉痛并满满的恨意。当年雍王在西京那一通动作,对他们窦家打击之大可谓深刻,即便不论官面上所受到的迫害打压,几代人百数年所积累的家财族产几乎被侵夺大半,也让窦氏族人们在提及雍王时都忍不住咬牙切齿的痛恨!
“臣今日申论旧事? 非为强辩资财何属。但日前政事堂所论? 诚是失于拘泥刻板。陕西道诸州贡赋? 自为国计收支? 无论任何理由,大行台都不该私作截留挪用。雍王敢为此事? 其罪深重!陛下仁恩恤之,即便不裁折其官爵? 也该有所追惩? 罚金没官,已是量轻,雍王更有什么冤屈可申?”
窦孝谌接着又继续说道,正是在他的力劝之下,皇帝李旦才决定推翻此前政事堂决定,着令出使西京的员众们将这一笔资财押运归都。
李旦闻言后也缓缓点头道:“孽子邪势已成,挟陕西以抗皇命,朝廷章令于之已经难有伸展。眼下尚惧于宗法大义,以此自惩媚众遮掩,若再加以纵容,恐怕连这一笔资财都不再奉献。”
薛稷虽然也是皇帝的心腹亲近之人,但毕竟也是在职政事堂的宰相,听到这对翁婿言中对政事堂此前决议都颇不以为然,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他将思路稍作梳理,然后开口缓缓道:“政事堂前论如此,所以不取雍王家私,并非存意纵容。陕西道贡赋乃国计盈收,社稷赖此维持,哪怕只有锱铢寸缕,也是万民沐恩进贡,此所以上呼下应、王治井然,岂能以臣员家私代替!陕西道疾困诚有,事迹亦著,但这绝不是行台窃享贡赋的理由!
雍王功过如何,不当由其自度,此所以政事堂不纳其献私。哪怕未来陕西贡赋仍不能出于潼关,也需由皇命制授,而非雍王专擅自给!”
“薛侍郎所论或能守于大体,但如今陕西分治势成,政事堂又能如何制裁雍王?即便降敕训斥,不能伤其皮毛,陕西诸州亦不能唯皇命是奉。如今还能收得钱款巨万,足支朝士两年禄料,大补朝廷当下所疾。方今世道革新,政事堂却老臣当道,所守近乎陈腐,持此论者非只一人。”
听到薛稷这一番言论,窦孝谌更加的不以为然:“君子可欺以其方,雍王狡诈、强词夺理、矫饰不道,事迹已经不止于一。若如今朝廷仍以道义为守,任其欺罔世道而不加制裁,所祸只会更深!”
李旦见薛稷被窦孝谌说得有些神态不自然,还是开口说道:“政事堂乃天下中枢、百官表率,自当持守道义,不以权变狡黠为能,据理以论,不失臣轨。此前成于此议,我也不做质疑。但慎之小子,狡猾为奸,远非道义章令能制。他所以张扬此态,想必也有料定朝廷很难笑纳此笔资财,但若收纳不由朝廷呢?”
“他宗家小子,献货亲长,乃家私之内的往来。待到钱款入都,无需朝士出面接纳,我自令豫王出面,以家礼收纳宫库。此事务往来,只是宗家之私,无涉朝政。诸子待出,从兄具物为贺,只是人情伦理之内。至于陕西道贡物解运与否,仍付朝论!”
听到皇帝这一番话,薛稷眸子先是一亮,但片刻后还是忍不住又说道:“但此番物货递献,两京俱是人情关注,物议哗然。如此权益之说,或是自成道理,雍王宗家少类,行事即便有所出格,或可不惧非议。但圣人乃天下之主,宇内至尊,臣恐……”
皇帝这通盘算,倒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钱款不入公帑,政事堂接下来再处理有关陕西道贡赋的事情仍可不失底气。雍王即便叫屈,跟你四叔说去,反正钱我们是一分都没见。
但这当中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皇帝终究不同于雍王,说的直白一点,雍王可以不要脸,但你皇帝这么耍赖,让天下人再如何敬奉你?
真要这么一搞,人设直接崩得稀碎啊!西京群众心疼雍王都心疼得掉眼泪,结果你皇帝却说这小子就是走亲戚哭穷,这让人感情上如何能接受?
薛稷言外之意,李旦自然能听得出来,他归席闭眼长叹一声道:“被这孽子如此扰闹,我还有什么仁风德义可夸?小子恃其狡黠,出入于典刑内外,我若仍然只是徒守方正,来年若果为其所制,更有谁人怜惜?”
见皇帝已经是打定主意要这么做,薛稷也不敢再作力劝。老实说这一次的风波,朝廷本就理亏,即便是要追讨贡赋,也该拿出一个具体的分配方案再使员西行,结果被雍王抓住这一点大作宣扬,使得朝廷与皇帝都变得极为被动。
眼下皇帝这么做,是自己承担了大部分的污名,但起码还是保住了朝廷中枢在陕西道财政问题上的一点主导权,可以与行台继续就如何分配继续交涉。
但朝廷就算掌握了这一点主动权,又能怎么做?事情吵闹到这一步,朝廷如果再想将陕西道边务问题进行淡化、无视,已经很难做到。
如果还想确保对行台拥有一定的管制权,哪怕仅仅只是名义上,在财政度支方面也必须要给行台军务预留出一部分的预算。如果行台再狮子大开口,单单陕西道贡赋截留自用可能还不够。
想到这里,薛稷又不免有些头大,乃至于突发奇想,雍王素来谋计深刻、手段狡黠,其人在西京搅闹风波的时候,对于朝廷后计应对必然也有预想。那么皇帝这样的应对方法,雍王有没有想到过?
脑海中一旦冒出这样的想法,薛稷就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若事态果真如此发展,那行台与朝廷仍可不失对话,不至于关系直接破裂。而雍王虽然付出了六十七万缗的家财,却在天下人面前将当今皇帝的个人形象给深深伤害了一番,这会不会才是雍王的真实意图?
薛稷想到这里的时候,殿中窦孝谌等已经在笑赞陛下应对巧妙,让雍王白白付出几十万缗巨资但仍不能免于朝廷就此再作追责,对付雍王这样的狡黠之人就该用这样的狡黠之计,让他偷鸡不成蚀把米。
正在这时候,有侍者趋行登殿,道是宰相狄仁杰于宫门之外请见。
“狄相公若有事务待陈,且先录事政事堂,明日朝会后再作商讨。”
李旦闻言后,便吩咐几名直殿学士外出对狄仁杰传达自己的意思。
待到几人离开,殿中只剩下薛稷并窦孝谌时,李旦脸色才陡然变得阴沉起来,并怒声道:“老物求见,无非再谏财货入都事宜!昭德气浮浅表,观其面而知其悍,制之不难。狄某却腹藏荆棘,貌似忠良,更加难制!其所持休养之论,只为薄朝廷武备而纵行台甲兵,诚是可恨!舆情常常失于大体,但于此獠,则恰如其分!”
0701 幽州都督,东夷都护
听到皇帝如此怨念十足的评价狄仁杰,在场两人尽管都是亲密无间的心腹之人,但也都没有开口做出回应。
狄仁杰如今于朝中无论地位还是影响作用都举足轻重,皇帝对其人其事有什么想法、姑且言之,然而他们各自看法如何,却不好轻易流露。
毕竟说实话,哪怕就连皇帝对于狄仁杰或有什么不满,但也止于一些私下场合的声言流露,但在公开的场合里,对狄相公仍是恭敬有加。
皇帝见两人都不发声,心中也自觉无趣,只是叹息并自嘲一笑:“狄某状似恭谨,目中无人,说到底,还是我失于控御之道。换了太后旧年,哪怕委身陕西,其人敢于如此矜傲?”
讲到皇帝内心里对于狄仁杰的观感,也实在一言难尽。不仅仅只是狄仁杰,包括李昭德在内的一干唐家老臣们,皇帝对他们的感受也都十分复杂。
往年的他幽居深宫,幸在这些老臣们竭力维护,他才没有被武氏诸王迫害至深,乃至于最后守得云开见月明,重新成为大唐的皇帝。从内心而言,李旦对这些老臣们的确是心存一份感激。
但是随着逐渐接触世道时流、特别是在权力中产生摩擦后,李旦对这些人的感受就变得复杂起来。或者说裂痕早已经存在,只是随着时间的发展越来越凸显出来。
旧年幽居深宫大内,那重重宫阙对李旦而言自是枷锁,但也像是一种保护。他幻想自由,幻想能无拘无束的生活,也幻想某一日大权在享,幻想君臣上下齐心合力、通过努力革除武周一朝种种妖氛,让大唐社稷在自己的领导下重新走向强大。
当时群臣于内宫大业门外迎接圣驾入朝,当时的李旦可以说是惶惶如惊弓之鸟。
特别在听到豆卢钦望这样一位宗家近戚竟然悍阻大势,乃至于恃其权柄隐有招庐陵归朝取代自己的想法,这让李旦意识到那些所谓老臣们对自己的拥戴未必就是纯粹的忠唐,他们历经武周一朝的动荡,为人处事乃至于自身秉性心念,都是极为复杂的。
随着局势的发展,这种认知也变得越来越强烈。对于李昭德,李旦感觉最为不满的还不是其人那强势做派,而是在那眼神注视之下,李旦总觉得在李昭德眼中,自己似乎永远只是那个旧年幽居大内、度日如年的皇嗣。
说的更准确一些,在这些老臣们面前,李旦似乎永远也感受不到那种身为帝王至尊的无上荣耀。这些老臣旧年曾经给他以庇护,而自己在他们面前总是底气不足。
所以他架空了李昭德,乃至于将之远贬岭南? 似乎这些老臣们的落魄? 能让他挽回一些尊严。
李旦不是不想善待这些老臣,无论他们各自心思是否纯粹? 但起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都曾受惠于他们。甚至在李昭德离都之前,他专程接见李昭德一次? 只要李昭德肯于在他面前流露出一丝软弱与不舍,他都愿意让李昭德继续荣养于都畿。
说的更透一点,你们这些老臣曾经见证我在太后面前体面全无、匍匐求活,我只是想看一看你们的软弱与无助,寻求一点心理上的平衡感而已。
但就连心里这一点微小的期待,李昭德都没有满足他,只是不卑不亢受命作别。所以在李昭德离都后,李旦直接撕毁了他亲手拟写、将发中书省? 给李昭德一子加荫的敕书。
相对于李昭德的作风强硬,狄仁杰无疑要圆滑一些,也比较能关照到君王内心感受。所以从李昭德身上夺回的那些殊荣,李旦都再次加给狄仁杰,务求营造一个君臣和睦的氛围。
而他真正对狄仁杰失望,则就是在今年的铨选中,李旦不止一次暗示狄仁杰可以稍作徇私,给自家子弟加授美职。但狄仁杰却状似公正无私? 直将自己两个儿子遣送回并州老家。
这件事如果正面来看,狄仁杰身为宰执却能不作徇私,甚至对儿子都不作关照。
但对皇帝而言,我如此权位尊荣给你,难道还会在意你给自家儿子谋求一个六品差使?身为宰相,嫡子尚且不奉于国,反而放置在并州那样一个皇命不及之境,实在心机叵测!
一个两个,这些老臣们桀骜难驯。可是偏偏在对雍王的问题上,他们一再姑息,言里言外都流露出对雍王的欣赏。这种态度更加刺痛李旦,也让他对行台更失包容。
我本无意大位,是你们这些老臣将我迎出深宫。如果你们觉得雍王可以托国,当年何必多此一举!难道仅仅只是因为我仁懦可欺?
神都革命发生至今尚且不足两年光景,但李旦这段时间以来的经历感受却数倍于此前三十多年。他甚至有些理解当年他母亲为什么要灭绝人性、挑战人伦的向至尊之位发起冲击。人若不自强,将会永远身在囹圄之中,过往的善意与庇护,无非奇货可居而已!
正因如此,他心中对这些唐家老臣们的感受,从最初的感激逐渐转变为怨望,乃至于如今的敌视。
但无论内心感受如何,李旦自知眼下仍然远远称不上掌控朝政,特别是在有陕西道大行台这样一个毒瘤的存在下,他更不能凭着一时的意气将这一干所谓老臣们完全扫出朝堂。将狄仁杰留在朝中,也是一个榜样。
“陕西道因于边务,军事勤操。但朝中却不乏老臣固执作梗,只以休养为务,频阻修备武事。放眼古今,岂有兵戈不兴之强国?长此以往,外愈强而我愈弱。”
李旦虽然久在深宫,但也明白权势有何而来,行台所以壮大,又岂止雍王巧媚之能。
只可惜他此前所选中的王孝杰实在难堪大用,而且整顿南衙军务也远比他想象中要更加的困难。且南衙与外朝关联密切,即便有所成果,也难尽为君王私有。
“今次慎之小子所献资货,既入宫库,也决不可铺张于用度。此前几番修整北衙之议,俱因物用所困不能实施。如今既得这样一笔外财,正合投用于此!”
李旦生在天下,对于南衙北衙的区别自然也有着亲身感受,此前神都革命中,雍王骤大于都畿之内,正在于控制住了北衙。更往前,他母亲所以能行废立、他父亲所以能逐长孙,乃至于他祖父所以能登大位,无不定势于北衙。
此前之所以朝中军务调整还要专重于南衙,对于北衙少有提及,并不是因为李旦不清楚这当中利害,纯粹是被没钱逼的。
南衙十六卫提领天下府兵,虽然眼下府兵已经近乎崩溃,但终究还是制度上的国之公器,所以整顿南衙军务也是朝廷大事,哪怕府库空虚、财政艰难,这件事也必须要做。
但北衙则就有几分天子私军的味道,军事结构要更加独立,本身就是皇帝用来制衡南衙乃至于整个外朝的工具。所以想要通过国库财政度支对北衙进行大规模的扩建整改,朝士们的支持热情自然就不会太高。
李旦所接收这样一个局面,外朝如何暂且不论,内宫则简直就是一个烂摊子。
他母亲的败家能力本来就是历代帝王中都屈指可数的,再加上还有一个家贼硕鼠雍王李慎之,趁着早前把持大内的便利,将宫库打扫的干干净净,耗子进去都得饿死其中,更不要说给李旦留下什么整顿北衙的起步资金。
无钱则寸步难行,哪怕帝王也是如此。李旦一家初归大内时,宫中一应用度都要从诸司公廨食料并诸勋爵门第筹给,又哪里来的钱去组建北衙所谓的天子亲军?
所以这一笔六十七万余缗的巨资,李旦是真的看在眼里,眼下钱财还未入都,已经决定要将之投入北衙,用以组建一支真正忠于自己这个皇帝的禁军力量。
听到皇帝这么说,窦孝谌多多少少是有几分失落。他此前重点提及雍王家财半是侵夺他们窦氏家产,也并非完全的无私,此时听到皇帝对这一笔钱款已有使用的计划而无虞他们一家,难免是有些遗憾。
不过窦孝谌也算是鬼门关上走过一遭的人,钱财身外物,得之自然喜,失之也不足以为此苦念不休。于是他很快便将心中一点失落压下,接着便开口道:“北衙得此资财注入,必也能生机焕发,复为大用,典军者非亲信之徒不足授给。”
李旦闻言后点点头:“此事诚需慎重计议,只可惜豫王等少不堪事,宗家能领衔机密之选,也实在不多。”
讲到这里,他看了一眼隐有期待的窦孝谌并说道:“北衙军务整改,都还只是宫防谋身的小计,边疆安危与否,才是真正的家国大计。陕西道所以自夸其事,无非边事几功。朝廷此前困于养息之论,于此未有远计。但如今,边计已经频为舆情焦点,不可忽略。
我打算使丈人为幽州都督,督领河北军务,并领东夷都护、抚控东北诸夷州,选将练武,待时以讨漠南叛乱之贼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