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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冠正伦     冠冕唐皇txt下载     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657 钦陵擅权,赞普受制

    蕃国这一场剑拔弩张的事变,由于各自准备不足,各有掣肘缺陷,于是也不得不各作隐忍、克制,使得局势又退回到了可控的程度内,并没有发展到真正大动干戈的内斗局面。

    钦陵突然回国,并表示要参加议盟。其人虽然新败于青海,威望有损,但毕竟在蕃国积威二十余年之久,其威势仍然不容小觑。

    在国中权贵各露退缩之意的情况下,年轻的赞普虽然志气高傲,但也实在没有信心只凭直系的王卫便将噶尔家连根拔起,也不得不稍作退让,准许钦陵加入到议盟中来。

    由于钦陵的加入,这一场本来是要重点讨伐噶尔家的议盟就变了味道,或者说回到了处理国务大事的正轨上来。

    西域方面的战事,没有什么好说的,这本来就是蕃国权贵们不甘心放弃西域方面的利益,再加上听闻唐国内乱、适逢西突厥王族阿史那俀子来投,给人造成一种绝佳战机的错觉。

    临时起意发动的一场战争,本来以为是群起瓜分西域利益的盛宴,并没有结合吐蕃当下国情,制定一个准确的战略目标与长期规划,战败并不出奇,具体受损的也只是私曲参战的那些蕃国权贵们,对吐蕃整体国势影响不算太大。

    但情况虽然如此,损失也是实实在在的,作为大军统帅的赞婆难辞其咎。就算钦陵归国,群众们对赞婆的怨念也没有收敛多少,多有控诉。

    钦陵兄弟五人,其中长兄赞悉若多年前已经死在一场谋乱中,不久前的西域战事中,四弟悉多于又被杀在战场上。到如今,兄弟五人只剩下了钦陵、赞婆与五弟勃论赞刃。

    勃论赞刃也曾经参与西域战事,是前军统帅,初战不利后退回休整,归国奏告消息后便留守噶尔家在逻娑城的庄园。结果噶尔家被攻破,勃论赞刃也落入赞普手中。

    钦陵如今担任大论,即便不考虑亲情的元素,三弟赞婆之于他,就类似于往年他与长兄赞悉若的关系,一者主持国内政务,一者掌控外部兵力。

    在公在私,钦陵都不可能将赞婆交出来供那些权贵们惩罚泄愤。往年的他凶悍强势,自可以无顾众声抱怨,可现在因为青海战败,在吐谷浑方面所承受的唐军压力陡增,在国中也是威望折损,很难再保持旧年的强横态度。

    权衡一番后,钦陵在议盟中也终于做出了让步,将吐谷浑方面的封锁放开一些,准许这些国中权贵们在积石山以西的吐谷浑境中划分领地、抄掠奴户,算是对西域战损各家的补偿,以此换取他们对赞婆的谅解。

    钦陵的这一次让步,效果颇为显著,与会诸邦部首领无不纷纷展露笑言,不再一副怨气冲天的模样。只有那个青年少壮的赞普,脸色颇为难看。

    除了与王室和有限的几家权门针对权力把持不可调和的矛盾之外,蕃国境内其他邦部、氏族,对噶尔家最大的怨念就是,他们一家把持吐谷浑的人物、土地,拒绝分享,让吐蕃对外扩张的战争红利不能广泛的分润到诸权贵各自身上。

    现在钦陵既然主动让出了一部分的利益,一些对于最高权力本就没有太大诉求的蕃国权贵们对噶尔家的怨情自然也就大为削减。

    毕竟,吐蕃统一高原,到如今满打满算不足五十年的时间。松赞干布诚是一代雄才大略的君主,但其不幸壮夭,之后几十年时间里,少主当国,几乎都没有对这个国家实施什么有效的统治。

    在这样的情况下,吐蕃国中这些权贵们真能对赞普的王权产生什么发自肺腑的认同感、为其不计私利的舍命效忠,那才真是见鬼了。

    说实话,这些年如果不是以禄东赞父子为首的噶尔家族执掌权柄,对内对外都大有建树,说不定统一未久的吐蕃早已经再次分崩离析,退回到高原上原本的群雄争霸、邦部互攻的时代。

    钦陵的强势霸道,的确让人不满,但抛开这一点感情上的抵触,蕃国中无论何人都不得不承认,钦陵的确是一个不世之材。其人担任大论,执掌军国大计,对吐蕃整体国势都是有利的。

    由于钦陵在吐谷浑方面做出的让步,原本在剑拔弩张的氛围中开始的议盟,竟渐渐有了和气的味道。与会诸蕃国权贵们,起码有十几家都绕过赞普,与噶尔家进行盟誓。能够拿在手里的利益,才是实实在在的好处,至于年轻的赞普适是何感想,他们真的不太在意。

    让渡出一部分吐谷浑方面的利润,钦陵也是在权衡诸多后,不得不做出的决定。

    青海一场战争,让他深刻感受唐军在统筹得宜的情况下所爆发出来的惊人战斗力。唐国少王掌权,渴于边功、本身又谋计深刻,必然不会仅止于当下这种局面,未来数年间肯定会继续向青海战场投用人力物力。

    单凭噶尔一家,再加上那些立场本就摇摆不定的诸胡附庸,实在很难抗衡唐国的压力。而国中赞普又目他为仇,让他不能集中全力与唐国论战。

    如此内忧外困的局面下,放开一部分吐谷浑的利益,从而换取到一些国中的援助,也是维持吐谷浑局面为数不多的一个选择。

    这一场议盟,前半段还是吐蕃权贵各家声讨赞婆,但是到了后半段,主动权却完全被钦陵所掌握。与会各家纷纷表态愿意派遣私曲前往吐谷浑地驻扎并协同防守,俨然有种要在逻娑城外另创一个军事中心的趋向。

    赞普赤都松赞从头到尾参加了议盟,但存在感却委实不高,只是旁观国中一干权贵与噶尔家缔结联盟合作,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

    返回逻娑城红山宫殿后,由于一名奴婢进侍缓慢,赞普直接拔剑将之刺死,同时心中余怒未已,顿足怒喝道:“叶阿黎那个贱人,她逃去了哪里?无论她逃往何方,上天入地,都要把她给我捉拿回来,我要亲手杀了这个背叛王上的贱人!”

    这一次钦陵能够及时归国逆转局面,关键就在于叶茹的临阵反水。如果钦陵没有及时归国,赞普大可以借今次议盟,与国中权贵们达成一个制衡乃至于除掉噶尔家的同盟,而不是现在这种局面。

    宫殿内外,群声寂然,只有年轻的赞普克制不住怒火的咆哮。

    然而赞普的怒火还没有完全发泄,却又有一道惊人的消息传来:结束议盟之后,钦陵正率一批权贵直往宇那拉康拜谒王母没庐氏。

    得知这一消息后,赞普额头顿时冷汗直涌,也来不及再作发泄,连忙下令王卫将士集结,护送他前往宇那拉康。

    赞普并不是王母没庐氏的嫡生之子,甚至在王统继承当中都不是第一,他还有一个兄长于泥婆罗担任国王。前代赞普壮夭后,诸子皆幼,长子因有泥婆罗血脉,让国中的权贵老臣们不喜,不愿奉之为主。

    赤都松赞母族不够强势,又愿意折服于没庐氏之下,所以在经过一番波折后,才得以继位为赞普。

    随着年龄渐长,赞普对掌权的噶尔家越发不能容忍,相应的对于王母没庐氏自然也谈不上有多亲近。大论钦陵是杵在赞普当面的一座高山,而王母没庐氏则就是积聚在赞普头顶的一片浓厚阴云。

    此前由于叶茹反水,赞普迁怒王母、将之软禁,此时听到大论钦陵前往拜访,自然满心惶恐。但凡这二者达成什么丁点共识,他这个赞普只怕就要性命难保。

    赞普一路心急如焚的抵达宇那拉康,此时大论钦陵已经率众离开。

    赞普徘徊在宫殿之外,犹豫片刻之后,脱下了华贵的袍服,**着上半身,身裹一件粗糙的毛毡步行进入宫殿,一入殿堂便跪在了地上匍匐而行,直至见到王母之后,才哭泣道:“此前封锁宇那拉康,只是担心外界躁闹惊扰到王母,并不是有意的无礼……”

    王母神情颇有倦怠,垂眼看着披毡请罪的赞普,长叹一声道:“赞普年岁渐高,有了自己的主见并不出奇。但你的母亲虽然偶有疏忽,毕竟不会害你。与加布贱民交战的唐国对手,事迹你有没有听说。唐国那位少王啊,手段可比你要高明得多,他虽然用兵反抗了他的祖母,但对他的祖母仍然竭力维护……”

    赞普听到这话,毡布覆盖下的后背上又是冷汗直涌。

    王母则继续叹息道:“我轻信了叶阿黎那个贱人,没想到她竟这样凶狠,敢将加布贱民引入国中来,这的确是我失算了。但赞普你将我拘禁在宇那拉康,不与外人相见,才让加布贱民搅乱议盟。我并不是要干涉你治理国家,但你的手段比起加布贱民还是稚嫩,我母子同心还要小心翼翼,实在不应该再反目成仇!”

    赞普闻言后忙不迭又点头应是,无论心里想法如何,面上都不敢有丝毫的不恭流露。

    “你放心吧,加布贱民来见我,并不是讨论赞普相关,说的只是叶茹的事务。”

    王母见赞普知道敬畏了后,便也不再继续敲打,示意赞普起身入座,才又说道:“他讲了叶阿黎的事情,你知不知他是什么心意?”

0658 蕃女东来,元振愁计

    大藏地区的闹乱持续多日,渐有越来越剧烈的趋势。

    原本诸邦部还分散在各自部落反抗蕃军的掳掠,可是渐渐的便打出了山岭,道坞城所在的山川河曲间甚至都陆陆续续出现了几支羌胡武装,直接在此境与蕃军展开了对峙。

    虽然无论是军器武装,还是兵卒们的战斗力,蕃军都要远远超过了这些土羌卒众。可是最开始他们便没有正视这一场闹乱,只是分兵掳掠欺凌这些土羌部族,在这过程中,有的部落骤起反抗,多多少少给蕃军带来一定的伤亡。

    再加上道坞城被攻破,就连附国土王都被掳走,也让蕃军一时间找不到与这些土羌部族对话的契机,彼此之间唯有战斗一途。随着参与暴动的部族越来越多,蕃军的活动空间也被逐渐挤压,最终退缩到道坞城周边地区。

    原本三千多名蕃军镇守大藏,可是经过此前多日的混乱,如今集结在道坞城周边的蕃军只剩下不足两千之众,损失达到了三分之一。

    这自然有当地土羌部族对蕃国怀怨已久的缘故,但最大的原因,还是留守此境的蕃军将领是一个蠢货,由始至终都没有做出有效的指挥与应对。否则单凭三千余名精悍卒众,镇压大藏此境众多连军械武装都不具备的土邦乱众,实在是绰绰有余,双方根本不在一个水平上。

    如今随着闹乱发展,这些土羌部族们也基本整合成几方人马势力,除了当地的一些豪酋担任首领之外,居然还有一部分唐人混成了起义人马的首领。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唐国国力强盛,唐人行走于周边蛮夷之间本就高人一等。许多蛮夷部落只是艰难求生而已,本身甚至都没有争权夺势的概念,现在迫于蕃军的掳掠欺凌而暴起反抗,本身也不知该要斗争出一个什么结果出来。

    一些唐人商贾本身就与许多土羌部落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在这交易频繁的季节里遭到蕃军的洗劫,自然也是损失惨重,心有不甘。

    他们行走于这蛮夷之境,多多少少都拥有一些自己的武装护卫,趁着土羌暴乱而参与其中,笼络那些与之关系密切的土羌部族以壮大声势,所聚集起来的人势也颇为可观。

    比如郭元振的老大哥郭万钧,在道坞城外山岭与郭元振分别后,眼见到郭元振几十卒众便硬闯附国王城,心中钦佩有加,同样也是热血沸腾。

    之后郭元振一行在附国土王的带领下前往秘密的藏身地,没有及时与郭万钧等人汇合。

    郭万钧早有收买羌卒闹乱的打算,现在根本不用收买,那些羌胡部落已经闹乱起来,索性便也在几十名卒众的保护下游走山岭之间,去聚合他往年商贸密切的一些羌胡部落,竟也整合出几千人马,浩浩荡荡的杀了回来,在道坞城东南方面占据了一处山谷,威风很是不弱。

    这些情况,郭元振就不怎么了解了。因为眼下的他已经不在大藏地区,而是在附国土王的带领下,继续西进,抵达了吐蕃孙波茹的康延川附近。

    康延川这里诸江汇流,早年孙波政权仍存在的时候,便是其王都所在,如今也是吐蕃本土向东面延伸的重要门户,防卫力量自然远非道坞城可比,是孙波茹甲兵聚集的要塞所在。

    抵达此境后,郭元振对一应地理、人事已经是一片茫然,能做的只有寸步不离附国土王,避免这家伙搞事情,加害自己一行。

    不过附国土王表现倒也恭顺,一路跋山涉水的行来虽多有辛苦,但也都咬牙承受下来。抵达康延川后,又积极联络自己于此布置的人手,给一行人提供藏身地,并耐心的为郭元振讲解当地的人情地理形势。

    他见郭元振入此陌生之境多有忐忑,便微笑着开解道:“郭参军请放心,此行深入虽然辛苦,但也是我常年经营、物货往来的通道,参军即便不信我的诚恳心意,也该相信我不会用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这一点,郭元振倒并不怎么怀疑,从接触这土王以来,这家伙便把贪生怕死贯彻到了极致,如今昼夜不离自己一丈之地,自然不敢玩险的。

    他所担心的也不是人身安全,只是郑重作问道:“国王联络蕃国贵家,能有几分把握成事?”

    附国国君听到这话,神情隐有激动:“这不只是参军向你王上谋功的机会,也是我向大唐表现投诚的机会,当然不会开玩笑。我所递书联系的蕃国贵人,本就已经不容于她的国家,她大凡还想活命,只要得知有唐国壮士于国门接应,就一定会来投。

    现在担心的只是她未必能逃奔至此,但这也跟我们的安危无关,逃不出是她自己计蠢,死的也是她。她若一死,又能搅动蕃国国内不安,这也是我们可以夸耀的功绩!”

    讲到这里,蕃国国君又忍不住叹息道:“我自己亡国丧权,闲来思考,已经觉得际遇悲惨。但若跟蕃国这位贵人相比,倒也算不了什么。我虽然沦为傀儡,但用物货贿结,还能求来几分安乐。但蕃国那贵人,活着就是罪孽,眼下还能不死,也只是一些对家不愿让别家得利,想要自己独吞一份人势……”

    过去这段时间,土王也向郭元振详细交代了那蕃国贵人的身份与处境,此时再讲起来,郭元振又忍不住叹息道:“那叶茹的主上,真的是一个少女?蕃国纵有国情妖异,怎么能容许一个女子掌控那么大的人势?”

    “唉,说得就是啊!我也不是蕃国权门人物,实在不能领会何以会成这样的局面。但琛氏主上叶阿黎,确是少女无疑,美艳之名传遍蕃国,我虽远在大藏,但也多有听闻、并不陌生。”

    讲到这里,附国国君又对郭元振挤眉弄眼笑语道:“郭参军你的王上只要你勾结蕃国的权徒,可现在勾来的不只势力不弱,还有姿色能作献用,若真成事,你我会不会功高一等?”

    郭元振听到这话,没好气的白了对方一眼,心里又暗叹一声。

    早前在陇州,他虽然奇言献策,说要为雍王殿下选聘蕃国贵女,但这话更多的是在询问殿下对他此次出行的容忍尺度,身在远国异邦,各种意外都会发生,有的时候行事就不能循规蹈矩。

    他远使于外,是需要获得雍王殿下足够的授意许可,才能从容的便宜行事。古言三人成虎、积毁销金,郭元振本身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行前自然不乏担心。

    所谓为雍王选聘蕃国贵女,其实郭元振对此都不以为然。雍王天家麟种,权重分陕、名满天下,蛮夷纵有绝色,闲来取乐则可,又何须郑重为聘、凭此控制蛮夷。

    郭元振以此衡量雍王给自己的尺度,但本身也并没有这样的巧进想法,否则在道坞城外时便不会为了接触土王的机会便以命相搏。他若真以访聘为名西进,无疑会顺利得多,但这是自恃主上宠信为自身谋取周全,志者所不用,关键时刻,郭元振仍是向直而取,不以巧媚曲进。

    但他却没想到,他倒是够直够硬了,附国土王在选择蕃国权贵联结的时候,事态却滑向了他所不愿见的局面。而这一选择,也不是土王自作主张,是在结合蕃国国内情势后作出一个恰当的选择。

    所以这会儿,郭元振内心也是颇为纠结矛盾,既盼望能够成事,又隐隐希望那蕃国贵人能够折在半途。他若真带回一个蕃国贵女献给雍王,也是一桩麻烦。

    除此之外,对于蕃人与附国土王的审美观,郭元振也不抱什么信心,毕竟他是见过附国土王后宫姿色的。哪怕土王如何盛赞,他心里仍存几分保留。

    为殿下迎聘一个蕃女,已经是有损王威,若真的再搞一个长得跟王孝杰一样的女子回去,郭元振觉得就算殿下不怪罪他,他也没有面目再见殿下了。

    且不说郭元振心里的纠结,一行人在康延川附近藏匿下来二十多天后,某一日土王外派的探子返回隐秘营地,不无惊喜的回报道:“曲西的毡帐已经全都转为红色了!”

    毡帐蒙赤,是土王与蕃国贵人约定的信号。得知此事后,土王也是惊喜不已,又吩咐人沿河曲在几个地点以烟火为号,标定一个大概的汇合地点。

    无论郭元振心里如何纠结,能够勾引到一个蕃国顶层权贵内投幕府,这对接下来与吐蕃谋战都是有利的事情。眼见成功在即,郭元振也收起心中一些杂思,率众与土王潜往约定汇合的地点观望起来。

    众人在这地点附近藏匿了两天的时间,到了第三天的午后,此境便出现了一批蕃国的甲众。郭元振人势微弱,自然不敢靠近过去。

    对方于此盘桓短时,无有所得,便又返回了河曲对面,彼此继续用讯号交流。如此试探几日后,确定对方并没有大肆搜索此方区域的恶意举动,只是安待他们前往,郭元振才决定露面相见。

    这一天,借助对方留下的皮筏工具,郭元振率领几名甲士渡河往对面河曲而去,至于土王自然是不会冒险的,仍然藏在对岸,只待局势不妙即刻转头逃跑。

    “你就是唐国来迎的壮士?我主已经候你多时,随我来罢!”

    对面接应的是一名身披皮甲的女将,及见郭元振等人乘筏靠岸,上前命人解了他们的甲械,便引领着他们往大帐而去。

    郭元振跟在女将身后,不时打量其不逊男子的魁梧体态,忽然觉得有些前路无光。

0659 不事二主,死为唐魂

    曲西的大帐中,琛氏的叶阿黎仍是一身皮甲戎装端坐帐内。

    正如她自己所言,自从她父亲死后,她被各怀阴谋算计的国中几家推选为琛氏的主人,便一直生活在各种阴谋刺杀的危险环境中。

    披甲最开始是为了防备刺杀,随着年龄渐长,了解到自己处境之绝望后,这副装扮更成了她最后的倔强,成了不愿意任人摆布、束手待毙的一个证明。

    自逻娑城至此,一路道途险阻,又要防备赞普或者国中其他权贵人家出兵阻截,不得不昼伏夜出、曲折躲避,还要赶在新的王命抵达孙波茹之前接手孙波茹的一些事权,这对体力的消耗自是极大的。

    抵达孙波茹后,借着她小王嗣女的身份并随身携带吐蕃王母任命她为大藏新领主的命令,叶阿黎先是趁人不备、召来一名韦氏东岱东本就帐斩杀,确保短期内孙波茹境中不会有强势人物集众袭她,这才按照约定来到康延川临近河曲的牧庄发出信号。

    过去这段时间,体力的消耗加上心神的紧绷,使得叶阿黎脸色苍白如纸。

    但一日没有见到唐国的使节,她一刻不敢松懈,如今的她已经彻底的没有了退路,若再被国中追兵执获,就算受惠于她的大论钦陵也不会倾力抱她。至于遭到背叛的赞普与其他图谋落空的权贵,此刻怕是恨不能将她挫骨扬灰。

    “主上,唐国使臣已经到了帐外,但是并没有证明身份的印信随身。”

    女将入帐禀告,叶阿黎闻言后秀眉一皱,稍作沉吟后还是说道:“先见一见来人。”

    不久后,郭元振被引入了帐中,一俟入帐便瞪大眼向上望去,及见帐内端坐的女郎一身戎装,先是愣了一愣,但细作打量后还是长长松了一口气,拱手为揖道:“大唐镇国雍王府下使员郭元振,见过、见……”

    “蕃女势困,抛弃前有、来投唐国,将军不必纠结称谓,循你国俗即可。”

    叶阿黎开口用唐语说道,虽然声调略显生涩,但话语还算流畅,她抬手指了指郭元振,又说道:“你言你是唐国逍遥王家臣,怎么身上不携凭证?我又凭何信你?”

    郭元振闻言后连忙说道:“蕃国权奸钦陵为祸,是两国和气无存、久不通使,若庄重使节、为贼所执反辱国威。元振此行虽无信物,唯此一命盼能取信贵人。疑我、我则难活,信我、我必护从贵人入国,引见于殿下当面。”

    “原来也只是一个贪功亡命之徒,我虽势困,但仍领掌万众,你这一条性命,在我看来是不足珍贵,一道声令,千数亡魂也只在刀下!”

    叶阿黎闻言后冷哼一声,细眉之下,眼神变得凶狠起来。随其脸色变化,帐中众卫士各自抽刀在手,使得帐内气氛陡然肃杀。

    郭元振身在此境,面不改色,只是叹息道:“我既只身入此,岂以性命为计,贵人何必如此恫吓?贵人出国,入此来见,想必心迹与我依稀类似。元振诚是亡命贪功,贵人又何尝不是死中求活?放眼天下,能庇贵人、无惧蕃国凶威者,唯我主上而已。元振一身安危,亦是贵人生机所系。”

    眼见郭元振临危不惧,还能侃侃而谈,叶阿黎皱起的秀眉唯有舒展,但还是冷笑道:“我之生机,早已抛弃,你也不必以此威胁,保全自身。我感慕你国逍遥王的用计深刻、且有攻破我国大论的伟力,所以来投,所求的只是一份变数而已。弃我所有,投人邦国,我是有大诉求的,凭你这几尺骨肉,不足让我动心,逍遥王召我入国,又如何待我?”

    郭元振身在蕃境,自然不知陇边战情,此时从叶阿黎口中得知雍王殿下已经战胜了蕃国钦陵,一时间心中自是惊喜不已,难以自持,击掌大笑起来。

    只是他还没笑上几声,那魁梧的女将战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但为了强撑气势,郭元振还是又笑了几声,笑声则有些干瘪,不如开始那么洪亮。

    “我主能攻败钦陵,成此前人不及的伟功,贵人有什么诉求,是我主不能满足?”

    郭元振听这蕃女声言凶恶、甚至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太在意,心中也是思绪飞转,口中继续说道:“料知贵人至此,应也大费波折。钦陵新败,蕃国必定群情涌动,贵人此前居国,为权势挟持、举动不能从容,今次却能远奔于外,必也与此关系颇深。彼此还未相见,我主陇边雄胜,已经为贵人争取到一个出国的良机,不论余者情势,我主已经先恩于贵人,这难道不算诚意?”

    “是一个有志力的勇士,逍遥王用士果然不俗,入座吧。”

    虽然一直到现在,郭元振仍不能拿出证明其身份的证据,但他对自己的处境分析,却让叶阿黎感觉到其人不俗,有这样的智谋和勇气,自然不可能是什么草野狂徒。

    郭元振入席之后,心里也暗松了一口气,他有胆量是一回事,但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说全无畏惧。

    虽然见面只有短时,但他也觉出这蕃女并不简单,一想到行前与殿下那番对话,心情不免更加烦乱,他若真把这蕃女召回国中,奉入殿下府内,怕是要把殿下家人狠狠得罪。

    所以他心里也打定主意,绝口不提相关事迹。可是这蕃女又姿色出众,品格脱俗,如果殿下忍不住……唉,终究还是要自己承受雍王家人的抱怨啊。

    叶阿黎倒是不知郭元振心里那一通杂计,而是继续说道:“你主已经在青海战胜大论,却又使你入我国递信给我,引我外出投唐,这当中又有什么样的后计?总不是因为长安闲邸众多,想要圈养一两个敌国贵者、炫耀威赫罢?若真为此,圈养大论、又或赞普,总比我一个无名之人荣耀得多。”

    郭元振听到这话,不免感慨附国土王果然所言不差,这蕃国贵女对其国的确是怨念深刻,自己都还没有踏足大唐的土地,已经在算计其国君臣定居长安做寓公了。

    “此愿亦我主仆心力所用,若能得贵人力助,使此言谈成真,我主自然乐意成事,且必殊荣盛犒加于贵人。”

    郭元振笑语回答,然后才又正色道:“立志必高远,但行事需踏实。眼下郭某所事之要务,便是能够将贵人妥善护送归国,待见我主上,自有大计与贵人推议,此亦元振不敢越主轻言。”

    听到郭元振这回答,叶阿黎沉吟片刻,突然开口道:“郭将军于你国居职为何?不若留我国中,我甲马授你,你为我征战拓疆,若得显功,我必高位酬谢,部中女子由你拣取,哪怕赞普姊妹,但你能执获,我也赏赐给你!”

    郭元振闻言后先是一愣,没想到这蕃女反过来拉拢他,但姑且不论所言前景诱不诱人,脑海里已经先一步闪过王孝杰那张糙脸,忙不迭摇头摆手道:“贵人说笑了,元振只作未闻。我得遇我主于卑微之际,人以我不器,我主独赏识,凭此知遇之恩,愿为我主出生入死、肝脑涂地,生人不事二主,入死亦为唐魂!”

    听到郭元振如此回答,叶阿黎也叹息一声,不乏自嘲道:“我这种途穷亡国的逆类,生死需仰于人,又有什么资格去招揽大才为用?但我也不会这么简单离去,凭此只身求庇你国王上。国人欠我许多,我总要拿取回来一部分,投献唐国,以求不辱。”

    听到叶阿黎不甘心就此离去,郭元振一时间也无话可说。他是从附国土王详细了解到这女子在其国中的身世处境,凭心而论,换了自己也是不甘心就这么抛弃所有的离开。

    “但有得用元振之处,贵人授意即可。”

    听到郭元振这么说,叶阿黎眸光一亮,接着便说道:“我的确要用到将军你的计谋勇略,我虽名为叶茹之主,但部众俱在国中,一旦离国外投,部属更加疏远。我与大论钦陵有前约,他会在国中为我发声助势,但我能够讨回多少债务携走,却要靠自己的力量去夺取。

    我今次出国,携带本家甲兵两千人,但却并无大将统战。甲兵付予将军,你若能助我战胜孙波茹此境几强部,则康延川以东之境,俱可随我归入唐国,只看唐国逍遥王有没有胆略收下重礼!”

    郭元振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震惊有加,忙不迭发问道:“贵人所言是实?”

    叶阿黎闻言后,掏出吐蕃王母命她领掌大藏的蕃文约辞文书,冷笑道:“如今大藏已经归我,我母是孙波小王,我承其半部封土本就不违盟誓。赞普、大论已经势同水火,我的叶茹旧领无论归谁,都能影响势力走向。只要我有能力分割孙波,他们未消灭彼此之前,都没有余力出兵来夺。”

    “既如此,郭某愿披甲为战,必破几路蕃部,为贵人划领疆土!”

    郭元振闻言后更无迟疑,直接起身叉手说道。

0660 东域赤尊,和亲唐王

    蕃国大论钦陵在叶茹甲兵的接应配合之下,赶在议盟前夕强势归国,得以参加议盟,且在盟会上让渡出许多吐谷浑方面的利益,团结了相当一批蕃国的邦部权贵,使得赞普想要借议盟打击噶尔家的愿望落空。

    之后大论钦陵拜见王母没庐氏,所言虽然不是让赞普最为恐惧的废立之事,但话题也足以让赞普火冒三丈。

    大论钦陵提议废除孙波小王的封号,并以琛氏叶阿黎指派家臣领掌孙波茹的茹本。

    吐蕃本土五茹,每一茹分设两名茹本,全都是世袭领职的邦部首领,无异于封疆大吏。这些茹本以及下领的东岱,再加上赞普直领的王民区,共同构成了吐蕃的基本统治结构。

    孙波茹虽然并不属于吐蕃本土四茹,但也是吐蕃疆域重要组成部分。孙波小王名义上领管孙波茹,但实际上管理权则在两名茹本手中,小王则长居逻娑城王民区,只是吐蕃为了加速孙波融合入本土的一个幌子。

    大论钦陵做出这样的提议,且不说对原孙波一系权贵们带来的触动,单单琛氏叶阿黎刚刚背叛赞普,放任钦陵归国,赞普就绝对不能容忍将孙波茹的实际管理权交给琛氏。

    “琛氏这个贱人,就是一个祸根!往年我打算将她收入红山宫殿作我的奴婢,王母只是不许,如今放纵于外,与钦陵勾结,祸患就爆发出来……”

    尽管赞普进入宇那拉康是打定主意恭顺请罪,但在听到钦陵这一建议后,还是忍不住口出怨言。

    王母对这番抱怨只作未闻,当时的赞普屡屡作此提议,希望能将琛氏女子收入后宫,只是眼馋那女子姿色而已,根本就没有什么远大的图谋。

    王母之所以拒绝赞普的提议,一则是因为琛氏女背景太复杂,远不是当时式微的王室能够驾驭得了的,将此女放任在外,其所拥势力还能勾引吐蕃各方权贵垂涎,王室能够借此仲裁、平衡各方。

    二则就是私计了,一旦琛氏女进入红山宫殿成为赞普王妃,那就会给王母的地位带来极大的触动。王母如今地位超然,靠的就是松赞干布遗留下的一干王臣拥戴。

    可如果琛氏女也成为王室成员,其所出身的琛氏又远比王母出身的没庐氏高贵得多,作为最古老的十二邦之一,远不是出身象雄的没庐氏能比的。这会直接让相当一部分效忠赞普的王臣,包括那些实力雄厚的山南旧邦都聚集在琛氏女周边,从而抛弃王母没庐氏。

    但赞普的抱怨也自有其道理,如今的吐蕃国内分成几股大势力,若依各自地域划分,那基本上还是原本三雄争霸的模式,分别是山南雅砻系、孙波系与象雄系。

    松赞干布最初离开山南的时候,是倚重孙波系的臣子,诸如娘氏、韦氏包括噶尔家。噶尔东赞之所以能够崭露头角,就在于其出手解决了象雄系的权臣琼色氏。

    但是由于噶尔家的过于势大,引起了诸方不满。山南雅砻系自然厌恶新贵,象雄系与孙波系天然就不对付,就算同为孙波系的韦氏、娘氏等家族,也都对噶尔家吃独食的行为大感厌恶。

    现在噶尔家开放吐谷浑,与孙波系权贵关系得以大大缓和,若再通过与琛氏女的合作向山南雅砻系旧臣示好,那围绕在王室身边权贵无疑会更少。

    当然这种局势分析也并不准确,毕竟松赞干布统一高原、完成了前人所未成的伟业,其所留下的超脱于三方地域之上的人事影响同样颇为可观。诸如同样出身象雄系的没庐氏,如今则就作为舅族尚家,是维系王室威严的死忠派。

    琛氏本是山南旧派,但作为赞普甥族,原本也是王臣家族之一。但是由于王母没庐氏的私计,诛杀了琛氏的族长,使得琛氏与王室渐行渐远。

    琛氏女如果担任了孙波茹茹本,大可借其兼有两方的身份,使山南系与孙波系彼此交融渗透,那身份就从原本各方威逼转变为左右逢源。如果再加上与大论钦陵的盟誓关系,所结成的这一股力量,足以彻底架空王室!

    赞普急来请罪,还只是担心其王位,但王母没庐氏却从中看到大论钦陵要完全架空王室的野心!

    吐蕃从来也不是高原上的天命之主,成为高原主人满打满算不过几十年的时间,一旦大权不在,统治被颠覆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真要让钦陵做到这一点,可能加布小河谷的贱民真要取代真要取代悉多野家子孙,成为高原上新的主人。

    “琛氏的阿黎,的确已经不能再留下来!”

    听到王母这番废话,赞普也是眉梢暗跳,这个道理他当然明白,可琛氏女早已经拿着王母手令逃离了王统区核心地带。此前为了应对归国的钦陵,赞普也根本不敢分兵前往拦截追击,现在再想追击捉拿,也早已经不知所踪。

    而且钦陵眼下还在国中,会任由赞普肆无忌惮的捉拿叛臣?

    见赞普还是阴着脸生闷气,王母便知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所言的真实含义,只得叹息一声继续解释道:“琛氏女已经出逃,无论她前往何境,生死如何,只是不可再留在国中!不可让加布贱民将她作为桥梁,去联合山南与孙波几家!”

    “这贱人又能逃去哪里?无非只在周边打转,要作践自身,投向原本的家臣奴户,接受噶尔家的庇护!”

    赞普讲到这里,更加的恨意十足,尤其想到叶阿黎那动人姿色,自己不能享用,却成为低贱的噶尔家妇女,恨意之外更有满满的妒情。

    “她若只投噶尔家,反倒没有那么麻烦。也是我当时小瞧了她,她通过她母向我求大藏之地的时候就该有警觉。唉,大藏的闹乱,是唐国人在煽动,她此时求取大藏,怕是要投唐国!”

    王母长叹一声,不无忧色的说道。

    “唐国?唐国不是在青海与大论对峙,怎么又会在东域闹事?”

    赞普满心诛杀噶尔家的大计,对于大藏的闹乱根本就不在意,此时听到王母讲起,不免惊讶有加。

    “唉,你们都被加布贱民的强横蒙蔽了双眼,以为唐国屡败青海,不足为患。但唐国的强大,不是你们在加布贱民凶威下成长起来的后进能领会的。唐国的贵族,才是真正的贵族啊……”

    王母讲到这里,不免回想其当年她幸入王室,前往拜见赞蒙文成公主,观其起居所受到的震撼。那时的她,才真正感受到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如今吐蕃钦陵大权独揽,也承担了几乎所有唐国的压力,年轻一代对唐国虽有耳闻,但感受并不深刻,只觉得唐国不过尔尔。

    包括年轻的赞普在内,也只觉得钦陵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敌人,只要战胜了钦陵,作为钦陵手下败将的唐国,也只是一个可以肆意凌辱的对象。

    王母怀疑琛氏阿黎将要投唐,但在进一步消息传来之前,也并不能就此笃定。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应对议盟所带来的恶劣影响,相对于年轻冲动的赞普,王母手段无疑要高明得多,指点赞普去逐一拜访能够决定国势走向的几家权贵,分别盟誓示好,不要再困守于红山宫殿作无能狂怒。

    如今的蕃国内部,还在消化议盟所带来的种种影响。而出逃的叶阿黎行踪被掌握到的时候,则就是一个更加惊人的消息。

    叶阿黎在孙波茹,联合了唐国的远征将士,接连攻破了数家东岱,并宣称自己成为孙波茹的新主人。

    这一消息传回吐蕃国中时,自然引起了举国震惊。叶阿黎作为吐蕃屈指可数的权贵,本身又是无数贵族子弟争相慕求的美貌少女,如今不只出逃在外,竟然还勾结唐国为祸国中,消息传回,自然群众哗然。

    一时间,不独那些仰慕叶阿黎的蕃国贵族少年们心伤欲死,就连大论钦陵等大权在握的蕃国权贵们,也对叶阿黎这一举动大感惊讶。

    “纵横多年,内外无惧,竟为一女子所欺!”

    大论钦陵得知这一消息后,也是自嘲一叹,接着便连忙再往王母所居的宇那拉康而去。

    他能顺利回国,国人皆知是借了叶阿黎的叶茹之力,现在叶阿黎居然投向了唐国,若被有心人攀引诬蔑,他也分讲不清,刚刚取得的一点主动说不定转头就会丢掉。

    吐蕃王母虽然猜到叶阿黎或会投唐,但也没想到这女子会做得这么绝,转头就引唐国甲士作乱国中,一时间也是焦躁不已。

    面对这样的闹乱,当务之急自然是要平灭叛乱,可问题是谁出兵?王室当然还有数量可观的王卫将士,但谁又能笃定这是不是叶阿黎与大论钦陵在继续演戏?若由钦陵出兵,王室同样不能放心,而且钦陵仍在口口声声坚持叶阿黎绝非叛乱,显然是不会出兵。

    议盟结束未久,蕃国权贵们还没有完全散归各自封邑,因为孙波茹的闹乱,又再次集结于逻娑城几大宫殿之间,竟夜讨论,却迟迟不能出兵。

    最终,在消息传回数日之后,吐蕃一干权贵们终于讨论出一个让大众有些瞠目结舌的决议:琛氏叶阿黎离国并非叛乱,而是为了回应唐国宗王聘求,被王室收养为女,号以东域赤尊公主,前往唐国以修邦好。

    这一王令传扬出来,大论钦陵自然被一些不知内情者骂的狗血淋头,特别是一些本就对叶阿黎心存爱慕的蕃国年轻贵族们,更觉得钦陵兵败无能,致使他们有被夺妻之痛,以至于有人都开始组织针对大论钦陵的刺杀泄愤。

0661 吐蕃群贵,不容一女

    当郭元振率领着叶茹甲士们围绕着康延川四处攻战的时候,来自吐蕃王城的使者也抵达了康延川,其中就包括叶阿黎被驱逐到藏茹的兄弟桑东赞,可见吐蕃希望尽快息事宁人的诚意不小。

    叶阿黎与母亲亲情淡薄,但与这个兄弟却感情颇深。只是父亲死后,姐弟两人便被国中权贵操纵,长期分别两地不得相见。如今久别重逢,彼此自然激动高兴。

    叶阿黎并没有先见王国使者,而是单独接见了兄弟桑东赞。

    “阿姊,你真的要远去唐国?他们已经把你逼得不能在唐国立足了?”

    桑东赞年纪比叶阿黎小了一岁,姐弟俩相貌有些相似,只是跟姐姐英气逼人的气质相比,这少年则就显得有些懦弱、不够勇敢,当帐中只剩下姐弟两人时,上前一步握住姐姐的手,未语先泣。

    叶阿黎见到兄弟垂泪,细眉顿时一扬,沉声道:“收起你那泪水!琛家儿郎,有血可洒,无泪可垂!”

    “我、我往常是不哭的,哪怕怎么思念家人。可是,再次见到阿姊,阿姊却要远行,此生怕难再见,我、阿姊,你不走行不行?既然已经联合了大论,大论一定会帮助我们,咱们姊弟就据住孙波,就算国中来攻,我拼去性命,也不让人再伤害阿姊!”

    桑东赞抓住阿姊的手腕,一脸期待央求的说道:“没庐家也想让我娶了他家女子,言是要赠我两个东岱甲马领民,我若应下来,也不再软弱无力,能够保护得了阿姊!”

    “大论又是什么善心人?跟国中那些豺狼阴谋相比,他只会更加霸道!父亲死后,我姐弟只能仰仗自己!你没有答应没庐家的求婚是对的,若你真因为贪求他家两个东岱的甲马点了头,下一刻你姊可能就死在了鹿苑!”

    叶阿黎闻言后恨声道,国中诸家对她们姐弟百般逼迫,不过是贪求她们所继承的琛氏叶茹人势。

    吐蕃统一高原后,由赞普主持,以盟约的形式将土地与人口分配给各个邦部,以此换取诸邦部对赞普的效忠。因为有这盟约的存在,各邦部想要侵吞彼此便多了一层顾忌,不可再像此前那样挥兵夺之,联姻就成了最重要的兼并手段之一。

    此前他们以为女子可欺,才促成了让叶阿黎继承琛氏人势,结果叶阿黎这个女子比男子还要难缠,其弟桑东赞自然就成了另一个选择。叶阿黎本身没有子嗣,一旦横死,继承其封地领民的自然就是她的兄弟。

    “今次我招引大论归国,王室是绝对不能容我。为了名正言顺的从我家收回叶茹领地,将我收养进了王室。大论没有胆量此时便反抗赞普,我送入他手中的叶茹,他竟拱手让出。”

    叶阿黎自知叶茹作为吐蕃腹心之境,国中诸家都垂涎不已,凭她是很难长久守住,再坚持下去只会人地俱失,所以才有这样出逃举动。

    她出奔于外,等于是主动放弃了叶茹的领地,招引大论归国,就是要用叶茹的领地诱惑王室与噶尔家这国中最为势大的两方争夺。

    但国中这么快就达成如此妥协,也是她始料未及的。大论钦陵在叶茹领地上没做更多坚持,看来其重心仍然不在国内,而在噶尔家经营多年的吐谷浑。

    有关这一点,叶阿黎也不无感慨:“大论久在国外,国务浸淫不深,他想做阿秦王者,与赞普双雄两地,却忘了噶尔家的根始终还在国中。放弃这一次我给他的机会,噶尔家怕是终要在他手中走向灭亡!他或有雄鹰的志向,但唐国的西面王者却是一个比赞普还要更加强盛的敌人,未来他不死于外、即死于内,不会有善终的!”

    眼下虽然还未入唐,但叶阿黎心中对唐国那位镇国雍王的评价却越来越高。无他,就是因为郭元振在领掌她家兵部曲之后在孙波茹征战的表现。

    这样一个战术精妙、能征善战的大将之才,居然没有被用在青海与大论交战的正面战场,而是被派往敌后做一些并不紧要的策反工作。如果青海战败,说明唐王并不识人。可在青海战场上,唐国的雍王也战胜了大论钦陵,只说明其臣员当中还有比郭元振更加出色的将帅之才!

    对于大论钦陵的选择,叶阿黎虽然并不看好,但也无法干涉太多。而且她如今的处境,其实较之钦陵还要更险恶几分。

    “如果这一次赞普与大论直接争斗起来,我还有希望留在国中。可现在,我是很难再留下来了。”

    叶阿黎不无忧虑的说道:“我勾结大论归国,王室是绝不容许我这样的叛逆继续再留国中。他们加我虚荣,收走了叶茹的领地,更用王命遣我出国,我若不行,王室一定会发兵攻我,到时候不会再有任何人来帮助我。大论连通往王都的门户都可以放弃,又怎么会在意我的生死?加给我和亲的使命,只怕也是大论要害死我的手段之一!”

    “阿姊入唐,难道还有性命危险?”

    少年桑东赞听到这话,顿时惊声问道。

    “此前或无,眼下则就不好说了。”

    叶阿黎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笑容,叹息道:“唐国使员虽然递讯给我,勾我入唐,但却无言其他。其国久为上邦,或有宗女分赠边酋,但却并无亲王礼聘蛮荒之女的礼俗。赐我东域、加我公主虚荣,使我和亲唐国宗王,这全是加害我的手段。

    若唐国对此不加理睬,则我去留两难,即便勉强收纳,大论钦陵难道是能与唐国维持长久和气之人?一旦边衅再起,我自然首当其冲,要承受唐国责难,怕是难活……”

    叶阿黎讲到这里,脸上罕见的流露出几分软弱无助的凄楚,对于世道人心之险恶有了一个更加深刻的认知,只觉得整个世界恶意无处不在。

    她借助赞普与大论的矛盾,接应钦陵归国,从而趁机跳出王都那个泥沼,自以为得计。之后借助唐国使员的韬略勇力,攻破孙波茹境中一些势力强大、不顺服她的邦部,自以为立在了允进允退的位置上,获得了一些从容。

    但唐国的使员也不是俗类,每临战阵便先宣扬唐国口号声令,将她与唐国勾结的事情宣扬得人尽皆知,使得她的退路更加狭窄。

    原本寄望国中会因为叶茹归属而君臣大打出手,结果局势却转趋缓和,且彼此都将矛头指向了她。王室通过加她虚荣将叶茹收回,虽然赐她东域,但显然也不会让她长期俱有,加她和亲的使命,这是彻底断绝了她的退路。

    她若逗留孙波,不往唐国去,王室可以名正言顺的讨伐她,且因为她的傲慢,唐国也绝不会给她什么实际的帮助或声援,破坏掉她与唐国使员此前达成的一些约定。

    她若真奉命前往,但唐国本身就没有聘求蕃女的打算,对她自不会正眼以待,甚至有可能直拒国门之外。即便唐国贪图她的封领将她收留下来,青海还有一个贼心不死的大论钦陵!

    在对唐国关系的处理方面,大论钦陵是一个绝对的主战派。而且其人对唐国情势了解也最深刻,其人之所以同意国中如此处理她的问题,必然也是笃定她如此身份、使命的入唐是绝对没有什么好下场,是要借她的凄惨际遇,以警示国中一些欲与唐国修好的人,坚定国中与唐国交战之心。

    叶阿黎甚至可以肯定,大论钦陵之所以放弃叶茹的权益、不作争求,就是为了趁着她入唐这段时间里,筹措力量再次挑起边衅,以激发唐国掌权人物对她的敌视!

    她虽然也不负智计,但在背后谋算她的,却也都是深浸权谋中的老狐狸,他们共同的一个目标就是逼她入唐赴死!

    叶阿黎与自己兄弟交谈这段时间里,携带着金字告身的王国使者已经连番催促,让她尽快接受王命所赐给的这个新身份。

    “我生来就是一个亡命之徒,即便前程黯淡,也没有什么畏惧。他们既然逼我入唐,那我便入唐。我离开之后,东域暂交给你来统领。你或许没有控御的手段,但只是闭守康延川,不要理会国中的任何事情!

    若我入唐能活,侥幸有子女延传,自是新的东域之主,若我不幸死在唐国,你也不要怀抱什么贪恋与仇恨,率领部曲放弃东域,入蛮荒无人之境躲避求活吧。”

    叶阿黎又交代了自家兄弟几句,但还是没有召见王国使者接受告身誓约,而是唤来仆从询问道:“唐国的郭参军归营没有?着他来见。”

    不久之后,身披着一副蕃国甲胄的郭元振便匆匆入营,神态间多有兴奋,叉手问道:“贵人召我,是否还有逆部需要讨伐?此前一战,劳损不多,短作休整,即刻便可出征!”

    “召郭将军来,不为兵事,而是国中已经有了声讯传来。得惠将军近日奋勇为战,国中迫于无奈,已经将康延川以东境域割封给我!”

    叶阿黎神色平静的说道。

    “这么轻易……”

    郭元振闻言后颇有些诧异并意犹未尽,可是一想到能够启程归国,又是一喜:“贵人夙愿既然已经达成,如此可以整理版籍,随我归国拜见殿下了!”

0662 赤尊几重,能继统否

    眼见郭元振一脸归心急切的笑容,叶阿黎先是心中一叹,然后才又强作笑颜道:“这本来就是约定好的事宜,东域相关版籍我也一直在着人整理。现在事有定论,特意邀请郭将军来做见证,毕竟此事能成,郭将军也着功不浅。”

    郭元振听到这话,略显矜持的点点头,并作补充道:“也多赖贵部甲兵精悍能战,否则只凭郭某区区、于此陌生境地,纵有韬略、不能尽使,也着实难收全胜之功。”

    “将军谦虚了,将为兵之胆,如果没有英勇的将领督统,再凶悍的甲兵也只是一群只知角力斗狠的莽夫罢了。”

    叶阿黎讲到这里有站起身来,开口笑道:“我国盟誓赐封礼俗不同唐国,将军如果感兴趣可以在侧观详,容我暂退稍作准备。”

    郭元振不疑有他,加上对蕃国的各种礼仪也确感好奇,闻言后便点点头,安在帐内等候。

    叶阿黎离开大帐后过了约莫一刻多钟,便有其护卫女兵入帐来请,将郭元振引到一处装饰华美的毡帐中。

    蕃人重视盟约,这与他们所信奉的苯教有关。苯教秉承万物有灵,对天地万物都心存敬畏,并多有天人感应的教义,认为盟约神圣不可违背。吐蕃赞普悉多野家族最初也是极力向苯教靠拢,凭此教义确立其家族在吐蕃至高无上的地位,当然眼下还远未达到后世那种程度。

    叶阿黎被王室收养,册封为东域赤尊公主,虽然仅仅只是王室将之驱逐出国乃至于加以逼害的行为,但这一王命也是需要众多贵族在场见证的正式盟约。

    吐蕃所有的土地与人口,名义上都是属于赞普,赞普通过盟约形成各种规格的告身,将之赏赐给臣员。叶阿黎作为新的王室成员、东域之主,自然是规格最高的金字告身,所以这一受命的礼节也是颇为繁琐隆重。

    郭元振入帐后,安坐一侧并不无好奇的打量着帐内各种充满异域风情、宗教色彩的装饰。很快,帘幕再次卷起,叶阿黎在一众婢女侍仆的簇拥下进入帐内,不再是平常的戎装打扮,而是充满吐蕃风情的衲结长裙,辫发上还点缀着众多的金银饰物,望去华贵无比,又娇艳动人。

    郭元振一眼望去,也觉惊艳不已,并忙不迭收回了视线,心里又忍不住思忖雍王究竟收不收纳这个蕃女的问题。但此事决定权也不在他,多想只是徒增烦忧。

    所以郭元振想了想后便抛开这些杂念,一边旁观着蕃国的册授礼仪,一边回味这段时间以来的征战过程。

    他在国中久不得志,没有机会征战疆场,到了蕃国反而有了这样的机会。特别是率领着蕃军去攻杀掳掠蕃人邦部,这感觉真是让人爽快。

    结果没想到蕃国国中这么快就做出了让步,颇有一种我还没尽兴、你就先低头的无趣感。

    这仪式虽然场面庄重,但过程也不乏就简,毕竟彼此也都心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很快,叶阿黎便拜受了使者所赐给、代表其新身份的金字告身,接着自然就转到了东域公主和亲唐国的王命宣读上。

    郭元振本来在一边安分旁观,听到这里的时候,初时还没有反应过来,毕竟使者是用蕃语宣读王命。他对蕃语日常对话还算熟练,可是对一些誓词雅语之类还是不乏陌生,因此也是认真倾听、仔细咂摸,过了一会儿后才反应过来这说的是什么事情。

    一旦醒悟过来之后,郭元振顿时两眼激凸,并直接从旁观席中跳了起来,不顾帐内其他人诧异的眼神,跳起来后掀帘便往外奔去,不敢再多留于此一刻。

    但既然身在蕃人的大营中,他就算夺路而逃,又能逃到哪里去。营外游荡了大半刻钟后,最终还是被撤回了帐幕之中。

    “元振至此,凡所言行,无不至诚。贵人既早知此节,为何不提前相告,使我妄见于非礼……”

    再次返回营帐中,郭元振便全无此前那番轻松惬意的姿态,一脸苦涩的叹息道:“此前不告出走,绝非有意失礼,薄视贵人。但、但这种事情,远非元振能够观允,即便是、即便……唉,贵人何苦以此刁难啊!”

    此时的叶阿黎,已经换下了一身礼服,仍是平常的英气打扮,眼见郭元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她自己心情也算不上好,嘴角噙着苦笑叹息道:“郭将军也不必多作解释,我自知生而蕃邦女子,既不能、也不敢妄攀华族上国、天家名王。但国中如此施计,已经非我区区一女子能够应对,身前身后,环顾左右,能向请求者,唯郭将军而已。此前不告,确是有错,但临事彷徨,我也实在是全无计略了……”

    郭元振听到叶阿黎这不无柔弱的语气,嘴角暗自一咧,你全无计略还想着坑老子一把,老子真是信了你的鬼!

    这会儿郭元振也的确方寸大乱,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发展到这样一个局面。哪怕不需要叶阿黎过多解释,也能猜测到这当中必然是有着曲折隐情。

    毕竟他在陇州于雍王殿下面前虽然卖了一把口爽,但到了蕃国境中后,是绝对没有透露出丝毫有关的意图。

    蕃国自然也无从了解他与雍王殿下的交谈对话,但居然还指派蕃女和亲于雍王,无疑就是一桩阴谋。但这阴谋主要是针对蕃女,还是针对雍王,他突然间还没有准确判断。

    叶阿黎自知理亏,而且还有求于郭元振,因此便也不再像此前那样高姿态,继续叹言道:“无论国中使令如何,我投唐之心无改,如今更是不得不行。国中如此使计,只是将我逼得去路窘迫。

    我自知唐国礼仪之邦,也从来不敢有凭恃什么去作狂妄要求的计量。事已至此,只是想请郭将军教我,还能如何妥善入唐?有此心迹,并不是自怀矜持之想,只是惭愧于自己卑鄙不美,实在不敢妄想贪求。”

    叶阿黎这么说,郭元振倒不怀疑。经过这段时间接触,他能够感觉到这女子智计不少、且有着足够的理智分寸,比一些男子还要胜出许多。

    “贵人曾言,国中有钦陵为你助势发声。但钦陵向来自恃凶横,目我国为至仇,绝无修好之愿。若此事其人亦于其中,那必是不忿青海之败,欲以此谤伤我王。”

    经过一阵短暂的思考后,郭元振也稍微梳理出一个头绪出来,冷静分析道:“我非阴指贵人不堪匹配我王,为人臣子于此也确无可作置喙的余地。但凡所聘访联谊于外邦,则必付朝堂公论,更何况我王名高权重、为海内共望之宗家名器,所访所聘,必须庄重有加,不逊国礼。

    蕃国陡作此行,已经是在谤害我王清声。更何况我王新破蕃国于青海,已是宇内讨蕃破贼之人事魁首,若于此际传出与蕃国联谊修好的声讯,则士心摇摆、不知所归,志力混淆、亦不知所用!”

    郭元振在雍王殿下面前或有几分口无遮拦,但其实内心里很清楚,雍王是绝不可能、也不需要与蕃国有什么联姻之类的互动。特别在青海大胜之后,这样的行为更是弊大于利。

    如今雍王分陕之势渐成,想必朝廷中对雍王也开始警惕、敌视,一旦有这样悖于礼规的事情发生,一定会抓住不放,大加攻讦,以此损害雍王在国中崇高的威望、声誉。

    当然这些舆情纠纷未必会给雍王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又何必去主动招惹呢?

    讲到这里,郭元振心里已经暗生想法,要放弃招引这蕃国贵女归国。蕃国做出这样的指令,抛开内中险恶的算计不谈,已经足以显示出其国中上层那复杂的势力纠葛,不需要点火,自己就烧得挺旺。

    在这样的情况下,招引这蕃女归国也变得没有此前那么大的意义,还不如留其在蕃国中继续折腾。至于所谓东域之境为公主汤沐邑,随主入唐,不要说雍王殿下,哪怕郭元振也不怎么放在眼中。

    入蕃这一行,他对蕃国情势了解更加深刻,有太多手段可以施用在这川西藏东区域的蛮荒之领了,没有必要再强揽一个麻烦。

    叶阿黎此前还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分析此事,可当听郭元振对此的分析后,心绪更加的陡然下沉,特别看到郭元振在稍作分析后便闭口不言,便涩声道:“这么说,将军是已经打算弃我而走了?我又该不该把你放行?”

    这话就是在询问,她如果留在东域不入唐,唐国会不会给她一定的支持?

    但这件事也不是郭元振能够决定的,他对这个蕃国贵女虽有同情,但不至于扰乱自己的谋计,闻言后只是沉声道:“元振此使,生死已经置于度外。我王恩威浩大,无患父母妻儿无有所养。”换言之叶阿黎就算强留下他,乃至于杀害了他,也于事无补。

    前一刻还在殷勤相请,后一刻便要作割舍抛弃,这看似无情,但国与国之间又有什么情义可言,无非你死我活。

    叶阿黎诱使郭元振观礼,本来是希望让他也受困于此,在心忧自己前程的情况下,于自己入唐之际稍作庇护指点,却没想到郭元振如此果决,一旦觉得她身上已经无利可图,宁死都不再帮她入唐。

    “罢了,我自己计差一着,如此死法,也是我自己争来,无谓再害其他人命。将军待你主忠诚有加,临死之前我也不再加害义士,稍后便安排你离开此境。”

    叶阿黎神情惨淡,算是彻底放弃了面对残酷命运的挣扎,只是望着郭元振不无恳求道:“此番扰闹只在于我,但我弟却在事外。将军能否念此不杀之情,引我弟向东而去?不需引其入唐,过了大藏之后,于土羌之境随处安置即可,不扰将军更多。”

    郭元振闻言后点点头,表示愿意帮上这样一个惠而不费的小忙,可是正当他起身准备告退的时候,视线在叶阿黎那惨淡绝望的脸上一扫而过,突然心中一动,再次发声道:“这东域公主名位几重?若赞普不寿、或死于斗争,公主有没有归继的名份?”

0663 郭某诡论,诚能乱事

    打箭炉位于雅州以西,与雅州隔大渡水相望。此境在后世还有一个更加耳熟能详的名称,那就是康定。

    眼下的打箭炉倒是没有什么情歌传唱,基本上可以说是大唐川西疆土的分界点。尽管大渡水以西仍然还有许多羌胡部落依附于大唐,大唐也因此设立了一些羁縻州府,但也并没有设置州府、派遣官员进行直接的管辖。

    八月末、九月初,川西沟岭间草木渐有凋零,阴冷的山风穿涧过岭,气候也逐渐变得阴寒起来。

    在这样的时令里,大唐益州大都督府一路两千多人的军队突然出现在了打箭炉,一些察知此讯的周边土羌部族不免警惕狐疑,纷纷派遣部卒至打箭炉附近窥望打听,想要搞清楚唐**队为何有此动向。

    这一路唐军的统帅,便是益州大都督府长史、汉王李光顺。李光顺之所以率众至此,既不是为了集见诸羌胡酋首,也不是为了攻伐吐蕃,而是为了迎接将要入唐的吐蕃东域赤尊公主一行。

    吐蕃方面的队伍还没有抵达,李光顺便趁着这点时间,分遣兵众传告并驱逐聚集在打箭炉附近的羌胡人众,肃清打箭炉周边那些闲杂耳目。

    李光顺率众于此又等候几天的时间,吐蕃的队伍才姗姗来迟。

    其队伍员众足有五千多人,除了两千多名甲兵之外,还有各类的男女仆役、匠人,以及依附于吐蕃的东域诸蛮夷所进献的奴隶,牛马之属更数以万计,大大小小箱笼近千,或人力搬抬,或牛马驮运。

    仅仅只是前路的抵达,打箭炉碉楼城堡西侧郊野便被人马充斥,几无闲土。

    汉王李光顺于城门内等待迎接,及见如此庞大规模的队伍,眉头已经暗皱起来。

    直至郭元振一行引领着队伍中的吐蕃使者入城拜见,他脸上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点头应过吐蕃使者的入前礼问,之后便开口说道:“公主远来,行途辛苦,小王于城中略作简设,请公主入城小作休憩。”

    说完这话,他便吩咐同行至此的一些益州官员女眷并婢女们出城入伍去接应吐蕃公主入城,自己并不亲往,而是上马转身,径直返回了城中。

    吐蕃使者们要配合大唐官员安顿公主起居,大唐一方的使员郭元振,这会儿也匆匆跟上汉王仪驾,返回城府以备询问详情。

    直到返回城府,李光顺下马入堂,郭元振也趋行跟入上来。屏退闲杂人等后,李光顺才不再压制情绪,抬手一指郭元振怒声道:“郭元振,你可知罪?谁给了你这样的胆量,竟敢外结蕃国,勾引蕃女入国来羞辱我宗家子弟!”

    郭元振自知归国后一定会面临这样的指责斥问,闻言后当即便跪拜在地,沉声道:“元振奉王命外使用功,事成于此,确是无可争辩。”

    李光顺听到这回答,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戟指其人继续怒喝道:“雍王拔你于拙员下僚,不以卑鄙见弃,事机推授,可谓赏识。结果你内不能正色匡定,外不能威勇著功,只知猎选蛮夷邪色巧媚献上,且不论你有没有感念雍王赏识之恩,王之威严体面又被你置于何地?蕃国豺狼之种,焉能匹配我弟皎皎风姿、天家体位!”

    李光顺平素为人恬淡和气,少有怒形于色,但这会儿却气得脸色通红、指节发颤,可见对郭元振是恼怒到了极点。

    这也难怪,他们兄弟幼来相依为命,感情笃深。如今处境虽有转好,兄弟分领一方,但李光顺自知这全是少弟努力奋斗来的结果。

    他身为长兄,面对家业危困却无计可施、一事无成,困顿在后、全凭少弟临危赴难的奋斗,自己觍颜享受,内心里除了对少弟除了钦佩之外,更有一份难以宣之于口的愧情。

    如今见郭元振招引蕃国公主入国,自家少弟还不知会因此承受什么样的物议指摘,李光顺自然恼怒至极,对郭元振也厌恶到了极点。

    老实说,如果不是此前益州大都督府刚刚收到雍王传讯,若郭元振归国、着他妥善接应,他根本都不会率军赶来打箭炉相迎,甚至直接将那蕃国公主拒之国门之外。

    也正因此,李光顺对郭元振更加恼恨。他兄弟身当大任、日理万机,都不忘叮嘱他接应好郭元振,结果郭元振竟以此相报,也真是让人情不能忍。

    听到汉王指责,郭元振深拜于地:“大王所斥诸罪,元振不敢推辞。雍王殿下青眼垂我,拟于再造之恩,所以任事捐身忘命。蕃国国情多有妖异,所谓和亲之计亦大存曲隐。此非一言能作尽述,请大王容我片刻声息,将事中曲直浅作申诉,若元振所计悖于上意,无论雍王殿下作何惩戒,甚至刀兵加身,元振绝不敢口含怨言!”

    “说!”

    李光顺闻言后冷哼一声,入堂坐定,两眼仍怒视着匍匐在地的郭元振。

    接下来,郭元振便将此行经历种种简明扼要的讲述一番,也并没有过分渲染夸大这当中所经历的重重凶险,只是将蕃国国内情势、以及这所谓赤尊公主入唐和亲的缘由仔细分讲了一番。

    “蕃国君臣离心悖义,势成水火,几至不能相容。琛氏此女虽出身豪强宗户,但却并无亲长包庇,处此漩涡之境,全无自保之力,不甘为人指掌玩物,遂生逃国投唐求庇之念。蕃国君臣授以虚荣、加以假使,仍是迫害之计。”

    郭元振讲到这里,叹息一声:“此女身世境遇或堪一叹,但其生死祸福确也不值一顾。唯蕃国所加宗家名份,当中确有事机可趁。蕃国君臣争强,短时或还能稍作按捺,久则必有一战,乱起国中。我既执其宗女在手,一旦贼情至此,自有出兵干扰其国务之话柄、动机。所以招引此女入国,绝非献以色相之用。”

    李光顺听到这里,脸色稍稍有所缓和。

    大唐立国以雄壮,所收容包庇的异国王族不在少数,且不说本就被大唐所攻灭的西突厥兴亡、继绝可汗,最典型的莫过于波斯萨珊王朝的王子俾路斯,其人亡国来投,大唐不只加以庇护,甚至还曾尝试帮助其人复国,虽然最终未果,俾路斯最终也死在了大唐的土地上。

    从这一角度而言,郭元振招引护送吐蕃的公主入唐寻求庇护,倒也说得通。大唐与吐蕃如今虽然关系恶劣,频频交战,但算起来还算是舅甥之国,略存前谊。

    当然抛开这些所谓的国之情谊不谈,如果吐蕃国中真的发生郭元振所描绘的那种情况,大唐出兵干涉那是必然的。有这样一个吐蕃王室身份的人在手中,届时自然就有更多的操作空间。

    李光顺听完郭元振这一通解释,虽然情绪有所平缓,可一想到那所谓的和亲盟约,心情又变得糟糕起来,并凝声道:“即便这吐蕃公主有此后计之用,也不至于要以王之清誉有损包庇其人。雍王如今已是宗家少壮,国之柱臣,未来更……总之,聘娶一蕃邦女子,总是不妥。”

    李光顺是典型的士大夫想法,对蕃邦自存偏见,同时也不太认可太过变通近诡的谋计,仍是从心里抵触天家正式的接纳一个蕃邦女子。

    郭元振见汉王不再像此前那样恼怒,才又继续说道:“所谓和亲之论,不过吐蕃一家之言而已。蕃女既然入唐,那自然就是两头和尚、各自念经。我大唐国计策略,岂能因于贼言?

    贼以此欲给我困扰,我亦可因此更乱贼之情势。其国强臣凌主,王室幽弱,势将不守,亟待外援,遣其王女来求我国,因恐强臣阻挠、不能成行,所以和亲为名,凭雍王殿下青海胜威、以恫吓强臣。”

    既然最终还是决定要招引蕃女归唐,在这方面郭元振自然也思忖良多。蕃国以和亲为名,那是蕃国的事情,但在大唐看来,蕃国王室就是已经承受不住权臣噶尔家的凌辱,所以才派遣王女出国求援。

    无论什么样的说法,只是要给国中群众一个交代,并有借口能够应对朝廷针对雍王所发出的指摘。

    雍王可从来没有绕过朝廷去聘结外邦的打算和行为,蕃女入国同样是青海大捷的事后余韵,这更显示出雍王在青海战胜蕃国大论钦陵后,于西方所树立起来的威望之崇高。

    听到郭元振这番说辞,李光顺张张嘴不知该要如何评价,片刻后才叹息道:“郭某诡论,诚能乱事。”

    郭元振闻言后也不知这评价是夸奖还是指责,只是垂首不言。

    “雍王身当方面,求贤若渴,所以唯才是举,不拘小节。但这并不是你等用事者可恃之生骄的理由,大臣体格为匡正益世、如此才得长守。若只凭诡用,即便宠幸一时,必难长久。雍王待你颇厚,一言寄你,希望你也不要辜负这一番情怀。”

    最后,李光顺还是敲打了郭元振几句才结束了谈话,彼此秉性不同,他不太认同郭元振这个人,但雍王对其用或不用,他也不会干涉太多,只是希望郭元振不要太失分寸。

0664 汉王性僻,不乐成婚

    “这就是大唐的长安城?如此雄壮城池,能居多少人丁?”

    叶阿黎一身胡服骑装,勒马顿足于队伍当中,抬眼望向远方平地中耸起的那座巨大城池,口中忍不住发出这样的惊叹声。

    这已经是她们一行入唐的一个月之后了,其入唐所携带的大队仆从人马大部分都被留在了雅州当地,只有几百随从在唐国汉王的引领下,自蜀中出发,过秦岭而入关中。

    一路行来,风物繁盛,所观所闻全都大异于吐蕃风物。叶阿黎一路上自是惊叹连连,对大唐的繁华富足的直观感受冲淡了初入异国的惶恐感。

    原本在路过蜀中益州的成都城时,她便已经被城池的繁华热闹惊讶得说不出话,时过良久才有所缓和。

    本以为成都城的繁荣已经是大唐最顶尖的水平,之后行经巴山秦岭的时候,似乎也印证了她的猜想,蜀道艰难,有的地方完全不逊于吐蕃的沟岭纵横,往往几十里间不见人烟。

    可是当队伍进入关中境内后,叶阿黎才意识到她此前的想法真是有种坐井观天的味道,关内各地阡陌交错、鸡犬相闻,处处乡邑、几无闲土,民间的这种殷实与祥和,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而当她真正来到长安城外、亲眼看到那座此世最为雄壮的城池后,心中的震撼溢满胸腹,甚至大脑都震惊得一片空白。

    “难怪大论钦陵对唐国风尚那么执着、着迷,见识过人间还有此境,国中那份荒凉又能给人多少诱惑?”

    原本叶阿黎还有些不能理解大论钦陵为何放弃她为之营造的机会,只是专注于外境吐谷浑的经营。直到见识到大唐关中富庶、城池雄壮后,才算能够体会大论钦陵强悍外表下那一份不愿屈就的坚持。

    吐蕃的王城逻娑城,的确是高原上首屈一指的繁华所在,无数生活于此间的王国民众望向外乡人都有一种优越感溢于言表。

    可是对于入质长安、见识过此世第一流繁华的钦陵而言,逻娑城所谓的繁荣实在不值一提。其人心智高傲兼年富力强,既然要立志奋求,自然要向当世第一流的繁华阔进,不会为了等而下之的目标折损自己的志向。

    眼下队伍还没有真正抵达长安城外,天色渐晚,需要投宿于长安城西郊外的馆驿中。入宿之前,早有一路骑兵自长安城而来,增强护卫、安排投驿。

    行入馆驿后不久,郭元振匆匆而来,略作歉意的说道:“元振此际便要赶入城中拜见雍王殿下,此夜无暇随从备问,还请公主见谅。请公主暂居馆驿,之后自有行台专使前来安排公主入城见王。馆驿狭促,难容贵人聚居,汉王与我同行。公主殿下起居若有需用,直向馆驿官吏索取即可。”

    叶阿黎闻言后点头笑道:“能得将军一路护从、引我入国,已经感激不尽。将军且自去,我自居此安待指引。”

    讲到这里,她又不乏忧虑的说道:“那位汉王殿下,他是雍王的兄长?看他对我入国颇有冷淡,不知会不会影响到雍王殿下对我的处置?”

    汉王的态度岂止是冷淡,简直就是视若无睹。自从在雅州境西的打箭炉迎接到一行人之后,唐国的汉王便始终没有来见叶阿黎,纵有什么行程安排,也都是着令随从仆役来通知。

    通过唐国这汉王的态度,叶阿黎也意识到唐国真正的上层人物对她这个所谓的吐蕃公主是真的不怎么待见。

    最开始,她与她的随从们还不无埋怨唐国贵人过于倨傲,可是一路行来眼见唐国宗室是享受怎样的国力供奉,心中也渐渐觉得这一份倨傲确是理所当然,因为彼此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郭元振闻言后便笑语安慰道:“公主请放心,汉王所以不悦,主要还是蕃国构陷公主的和亲之计,而非针对公主。至于雍王殿下,领掌行台,分陕为治,大器包容,公主不惜贵体、涉远来投,无论如何都会拘礼以待、庄重召见。相见应答,全凭公主应对,后续种种,已非元振能作妄断。”

    说完后,天色已经不早,郭元振也不再久作逗留,告辞离去,与汉王一同向长安城而去。

    此时的长安城中,李潼上午便将需要尽快处理的事务处理完毕,不紧要的事情则推到了明天,早早归邸摆设宴席,准备接待阔别已久的长兄李光顺。

    “禀殿下,汉王仪驾已经入城!”

    庭中闲坐片刻,天色擦黑的时候,在外等待声讯的杨思勖匆匆入邸禀告,李潼闻言后更是大喜,长身而起,行出府邸,直往坊门外等着兄长到来。

    又过了将近小半个时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长街上马蹄声渐行渐近,李光顺策马行出火光覆盖不及的夜幕中,出现在了李潼的视野中。

    “阿兄,已经等你多时,别来无恙吧?”

    李潼阔步行上前去,抬手便要挽住兄长坐骑辔绺,李光顺则先一步翻身下马,同样不乏激动的上前把住少弟两臂:“三、慎之,阿兄孤身在蜀,日日想念家人,如今终于得见,我兄弟英姿更胜往昔!”

    旧年李光顺由神都洛阳前往益州,兄弟经此长别,至此才见,自然激动不已,彼此有太多言语要倾诉。但过去这两年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一时间竟也不知从何说起。兄弟把臂并立街中,虽相顾无言,彼此眼中都是满满的重逢喜悦。

    “走,随我返家,为阿兄洗去行途劳尘!”

    李潼拉着李光顺便往坊中行去,视线一转,才留意到站在汉王随员当中、一脸看似憨厚笑容的郭元振,忍不住笑斥道:“无需憨态自饰,今夜宴中也留你一席!”

    郭元振闻言后不无惊喜,叉手道谢然后垂首恭行二王身后,也并不急于奏告此行事宜,打扰殿下久别的亲情。

    王邸中餐席早已经备设周全,李潼先引兄长入内堂沐浴更衣,并着府中女眷出见问候伯子,之后兄弟二人才又返回中堂参宴。

    因是转为兄长洗尘的家宴,也并没有邀请太多行台官员,唯有一些亲近之人诸如月前抵达长安的妹婿薛崇训之类,甚至还包括武攸宜这个算起来还要唤声表叔的家伙。

    唯郭元振是个异类,适逢凑巧赶上。这家伙也是个自来熟,并不因此感到尴尬,雍王兄弟入席前,已经跟武攸宜并席言谈起来,不乏眉飞色舞状,估计是在交流搜刮土豪大户的经验。

    一场家宴,不涉公务,或言风花月雪,或述家长里短。这当中,薛崇训自然受到了重点关照,主要是接受李光顺的重点盘问。

    小妹成婚出嫁,李光顺远在蜀中,虽然特意命人远程送上一份丰厚的妆奁,但自身没有出席,想来不乏疚情,此时见到这个妹婿,自然不无盘问敲打。

    薛崇训眼下也只是十几岁的年纪,但或许是因成婚、或是因为经事,倒也有了几分沉静模样,对李光顺的盘问恭敬作答,并不无豪迈的表示道:“我待娘子如何,表兄难道不知?幼来便侍如珍宝,到如今并守一室,娘子所嘱,我全是应从。就连此番西来,也是娘子为我决定。你们若能挑出我的错处,那我真是认打认罚!”

    听到这舔狗表态,李潼也忍不住笑语道:“家有美妻,夫不遭横祸。你也不必自觉幼娘颐气难驯,到了长安就事行台,不会辱没了你那一点微才。”

    虽然只是家人谈笑,但一些情势之内的矛盾纠纷也隐在其中。对于他姑姑在神都的一些行为举动,李潼倒谈不上有什么不满,只是不怎么看好。

    薛崇训这小子既是他妹婿,李潼也不想让其人于其母所营诸事干涉太深,但终究还是母子情深,一些意思寓于言中,还是要看这小子自己的悟性。

    李光顺旅途劳顿,家宴也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不到一个时辰便散场。李潼特意安排郭元振留宿邸中,待他明早提问。

    散席之后,李潼又亲送兄长入宿处,这才叹笑道:“我与二兄,俱成家室,唯阿兄你一人漂泊在外,无暇拣选良姝论亲。这一次娘娘也专门递信给我,叮嘱我要帮助阿兄你成家立室,延传有信。眼下也无外人,阿兄心意如何,不妨细诉于我。”

    李光顺听到这话,脸上不免闪过一丝赧色,片刻后则蓦地一叹:“三郎你不要难为我了,我既无令才、也无令誉,实在没有此类想法。人间夫妻,势利相结而已。

    我生人至今,一事无成,自身还要仰仗兄弟势力包庇才得以度日,纵有名家亲我,所贪无非在此。我兄弟创业不易,我自身分享已经觉得羞惭有加,怎么还能再去贪结名门,更引旁人分享累事。”

    李潼是知自己这个长兄内向且少热情,但却没想到李光顺对人间情事是有这样的悲观态度,一时间不免也大生感慨,看来幼年的凄惨生活给这兄长带来的阴影实在不小。

    “阿兄怎么能作此想?兄弟相扶共进,这本就伦情应当。更何况我……”

    “三郎你不必再说了,我有兄弟相亲,有家人关怀,已经没有更多诉求,更不愿招引陌生之人扰我清静。”

    李光顺讲到这里便顿了一顿,片刻后才又说道:“三郎你有心,能不能代我向娘娘稍作表达,珠娘贱时伴我、贵时不违,我想给她一个名位安置。本来两情笃守,不必在意身位高低,但她如今已有孕信,我希望孩儿能够人前不辱。”

    李潼听到这话后,不免叹息道:“阿兄诚是至情之人,这件事,我应下了!但为阿兄挚爱,无惧旁人杂言。况我与二兄旧年也多是仰珠……嫂子治厨养活,忠义相守,我家岂能刻薄相待。”

0665 内外斗忿,以留秋赋

    李光顺对正常的男女情事、家庭关系感到悲观,这也并不出奇。幼年生活朝不保夕、恶意无处不在,哪怕是心智成熟的成年人,都很难承受下来。

    李潼还算是中途加入,满打满算半年多的时间便让境况迎来了好转,但在这过程中,某些时候心态都游离在崩溃边缘。

    更不要说李光顺由于生母的离弃,本身较之兄弟们还要承受多一份的非议,心情之凄楚可想而知,性格因此而变得内向敏感,但起码对家人仍是心存浓厚乐观的感情,这已经是本性不坏,殊为难得。

    至于对危难境地中不离不弃的婢女感情深厚,乃至于想要为其谋求一个名份,则更说明其人重情。也正因此,尽管这个长兄有些时候显得拘泥固执,事务上并不能给李潼提供太大的帮助,但李潼对这长兄仍然心存一份敬意。

    毕竟,人与人的关系绝不仅仅只是利害的结合,如果没有亲情的滋润慰藉,李潼早晚会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权徒,六亲不认,自私至极。

    不过李光顺想要给婢女一个名份,除了获得家人认可之外,还必须要获得朝廷的封授。毕竟一旦拥有了名份,哪怕不是宗王正妃,也需要录名于宗籍。特别有了子息之后,还需要祭告于祖宗。

    李潼自有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对于当下婚俗中的门第观念虽然并不怎么认可,但也明白如果李光顺确定不再礼聘正妃,那么此事便牵涉到一个一品亲王的爵嗣传承,自然需要庄重处理。

    且不说当下的门第观念如何,后世哪怕一个普通人家,本身也没有什么王位需要继承,仅仅只是一个四市户口,都足以让人在择偶过程中高傲的不得了。

    在这一点上,后人也实在不必苛责古人,爱情或许冲动,但婚姻则必立足现实。从古至今,也从不存在什么真爱无敌、能够跨越阶层的存在。公园跳广场舞的老大妈或许会为梁祝故事抹泪不已,讲到自家儿女亲事,首先问的还是车房存款。

    婢女珠娘甚至都不是良家子,而是官奴户,或许可为宠姬细人,但想要获得朝廷、宗家的认可,仍需一番波折。这也是李光顺感到为难的地方,他几乎没有处理此类事务的经验。

    如果仅仅只是两情相悦的问题,这件事还不急迫,但听李广顺说珠娘已有孕信,牵涉到子嗣名分的问题,李潼自然要帮他兄长处理好。

    所以与李光顺结束谈话、返回居舍后,李潼并没有即刻休息,而是修书给都中几人,让他们尽快操作起来。即便不为正妃,起码也要谋个孺人身份,让孩儿入世不是一个婢生孽种。

    如果是此前,这件事虽然难办,但也不过只是多一点波折而已。可现在,行台与朝廷之间关系已经比较恶劣,政事堂中声势被清扫一空,甚至就连硕果仅存的欧阳通,就在此前不久也因老病而被罢知政事,只是专职礼部。

    不过李潼也并非没有制拿朝廷的手段,眼下已经到了九月,是秋赋入都的重要节点。行台虽然军政事宜都相对独立,但陕西道诸州县租调也需要依时上缴。

    假使朝廷真的打算卡住此事以给自己难堪,李潼就打算再让他们试试今冬饿肚子的感觉。如此虽然有些小题大做,但这么做本质上也是在回敬朝廷这段时间以来、大肆于朝内朝外清洗雍王势力的举动。

    眼下的朝廷虽然没有明说,但在实际的行为上,其实是已经将陕西道大行台以敌国待之。除了朝内势力加以肃清之外,李潼此前所进行的一些地方上的安排也被加以破坏。

    此前政变刚刚结束时,王方庆作为宣抚使前往山南道,并在宣抚任务完成后就任荆州长史,但在不久前,王方庆的荆州长史职位也被革除,转为桂州都督。

    虽然从品阶和地位上而言,桂州都督身为岭南五管之一,本身也是正三品封疆大员,还要显贵于荆州长史。

    但桂州地处黔中,与大行台势力所覆的陕西道相隔颇远,也并没有荆州那提领山南诸州的地理条件,本质上仍属于朝廷逐步封锁陕西道大行台于关内的举措之一。

    虽然说争权夺势、各逞计谋,朝廷有这样的计略无可厚非。毕竟在前一轮中,长安幕府拔格成为陕西道大行台,使得李潼得以更加名正言顺的割据于陕西,这无疑是一个重大的进步,在别的方面做出一定让步也是应该的。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李潼就需要默默承受一切朝廷近期内所施加的打压,适当时候还是要做出强硬的回应。

    山南道之于关中,本就是江南道漕运的一个补充,朝廷选择优先于此下手,也是笃定大行台不会就此翻脸。

    政治场上任何行为,都是逐步试探、得寸进尺,此前无论是朝内权力的肃清,还是山南道王方庆的调任,李潼都只是保持沉默,专注于大行台本身的结构搭建。

    但他如果始终不作出适当回应,下一步朝廷必然就会直接对江南道下手了。

    一旦让朝廷完成对整个陕西道的封锁,尽管大行台掌握关中、陇右乃至于蜀中等这几块帝国重要版图,但从长远来看,仍然比不上坐拥河北、江南与整个中原地区的朝廷。

    此前的关中虽然几造帝业,但那本身还是群雄争霸的格局,彼此互不统属。而李潼若想更进一步,本身就是逆伐,大义上要亏一头。

    而且关中久经开发,地力透支严重,潜力已经不高,即便不论河北,较之江南地区都已经渐有不如。朝廷之所以豪爽到将陕西道割而授之,除了雍王的确功大难酬之外,也不无这方面的考量。

    可以说如果能够将雍王权势长期限制在潼关以西,即便不作更加巧妙的权术博弈,哪怕只是长期的对耗,朝廷都能将陕西道大行台直接耗死。

    关于这一点,李潼自然也是心知肚明。陕西道所面对的不仅仅是民生艰难与否的问题,边防以及对外扩张的压力同样极大。想要让大行台长期维持下去,就必须要妥善解决民生物资方面的限制。

    大行台虽然拥有了相对独立的编制构架,但在行政方面的能力仍然远远比不上朝廷中央,来自外界的物资补充是能否维持下去的关键因素。

    陆元方被革除宰相职位后,李潼此前重点关注的漕运诸事已经丧失了主导权。想要让江南漕米通过常规渠道大批量的进入关中,几乎已经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眼下的大行台,处境就近似于安史之乱后的中唐朝廷,而且还是中唐悍藩吴元济、李师道等把持漕运、掐断江南漕米这一命脉的那一时期,甚至还要更加恶劣。

    中唐时期,朝廷虽然暗弱,关东有藩镇割据,陇西还有吐蕃寇掠,西北有逐渐强大起来的回纥等胡族的寇掠敲诈,但本身还是有着一个大义的名份。而且在军费开支方面最大宗的秋防兵,其战线也都设在关内,补给线并不算长。

    但眼下的大行台所需要防控的战线,自陇右直至安西,从关内直抵朔方,面对中央朝廷的围困,也并不能身拥大义的指斥讨伐。言是分陕称雄,实际上则是四面楚歌。

    李潼西行最初从神都所搜刮来的那一批物资,原本他是打算能够恢复到关内生产秩序基本恢复、且已经拥有一定自足能力的程度,但入关后连番对外交战,至此早已经消耗殆尽。

    尽管长安包括关内地区秩序也已经恢复稳定,田桑事宜略有收成,但秋赋入都却足以将陕西道诸州拿空。朝廷已经给陕西道这么大的自主权利,如果连这种基本的义务、大行台都还要抗拒,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所以眼下李潼也迫切需要跟朝廷吵上几架、彼此嘴炮对轰一段时间,以此来延缓秋赋的交割。

    在这样的需求下,事无大小,总之你别惹我,老子已经穷疯了,就是穷横。真要惹急了我,大不了我去找我三叔求温暖。

    当然,李光顺纳妃一事,既不适合、也没有必要大加吵闹,搞得满城风雨。毕竟天下私事,不适合宣扬吵闹,李潼也需要考虑到他兄长的体面。

    朝廷如果聪明的话,就算这件事不合礼仪,多半也会让步应允下来,不让他有借题发挥、耍穷横的机会,先将陕西秋赋拿到手里才是最实惠。毕竟整个朝廷人吃马嚼、米虫成堆,加上各类行政开支,对钱粮需求也是极大的。

    所以最近这段时间以来,李潼也一直在思考找个无伤大雅、本身又颇有嚼头的话题,跟朝廷吵上一架,既不至于因此彻底翻脸,又能影响到彼此人、物的交流进奉,将秋赋短留一段时间,不要让关内即刻便入荒年。并争取在这段时间里,绕过朝廷的封锁,多经营几条物资补给的路线。

    脑海中如此作计,夜色更晚,李潼也不再去打扰家眷休息,索性便在这居室中入宿休息。

0666 金银为钱,成都金都

    第二天一早,李潼又邀兄长共进早餐,并顺便了解下蜀中如今的状况。

    蜀中是关内重要的补充,就算神都朝廷再如何封锁大行台对外的交流联系,但因为地理的缘故,也无法切断关中与蜀中的沟通。

    此前姚元崇便提过要在适当时间里将汉王招到长安来,以加强行台对蜀中的管制与经略。所以这一次李光顺入京,并不仅仅只是护送蕃国公主,更主要目的还是要将蜀中正式纳入大行台的结构中来。

    尽管朝廷并没有明确的指令将蜀中归入陕西道,但也禁绝不了大行台对蜀中实际的管控。除非朝廷能够派遣一名身份、名位乃至于权柄都不逊于李潼兄弟的人选,坐镇蜀中以取代李光顺。

    这样的人物并不多有,身份上无非李旦的几个儿子,但几个小豆丁也只能遥领其职,具体坐镇管理蜀中,还需要资望深厚的大臣,起码也得是李昭德、狄仁杰那种级别。

    但不说已经被架空的李昭德,狄仁杰在朝情局势如此的情况下,是绝不可能出都的。崔玄暐刚刚身死,无论实情死因如何,都让朝情局势变得扑朔迷离。就算狄仁杰本身愿意离都,单凭皇帝李旦一人威望手段,也并不足以主持朝情秩序的调整。

    皇帝李旦还有另一个选择,那就是他的姻亲长者。但这由牵涉到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嫡长子豫王李成器并没有母族亲长,刘皇后一家几乎被武则天杀得灭族。

    如果不是由豫王外族亲长担当益州官长,换了任何一个皇子外戚,都分分钟有可能将局面引往夺嫡之争的氛围中。雍王兄弟已经让皇帝李旦头大不已,若再滋乱于家门之内,那真是要他老命。

    其实这一类的苗头,眼下就有了。比如说王美畅,此前在神都就不乏闹腾,后来托庇雍王才避免了被流放边远。

    如今大行台创建,以他这样的身份是绝不适合继续留事行台,神都方面也的确有专门针对王美畅的召令下达长安。但也不是李潼要刻意搞事情,王美畅自己便来求见,不愿意返回神都任职,希望能继续留事大行台。

    李潼对此自没有拒绝的道理,且颇为豪爽的将王美畅任命为正式的万年县令,至于原本打算授任的许敬宗之子许景,则以主簿佐事。

    王美畅能力、品德高低且不论,但在万年县令这个位置上,也真的不是闲散不事,整治其长安城中那些勋贵豪强们手段强硬,不留情面,而且其态度阶段变化颇为明显。

    窦氏的窦孝谌此前归都,王美畅便率领县府衙役游走治下诸坊,狠狠整顿了一下市容。一些勋贵人家为了出入方便私开坊门、或者破坏坊墙,都被王美畅狠狠惩罚了一通。

    窦孝谌继承窦氏莘国公封爵后,王美畅又化身环卫使者,绕着长安诸勋贵门庭周边一通游走,若街曲植株被破坏,自是一通威罚。若院舍内外植株太茂密,那更不得了,你是要用树荫遮挡藏匿什么?直接拿入县衙一通审问。

    王美畅办案全凭意气,这自然不好。但这一份意气怨情,李潼也实在不好插嘴干涉,劝王美畅大度一些。毕竟劝人大度,天打雷劈。只要其人能保证基本的政务不荒,偶有一些迁怒行为,也在容忍尺度之内。

    说到底,终究还是皇帝李旦在家务处理方面过于多情软弱,没有树立起一个说一不二的强硬形象,才让这些亲戚门户各自生出许多斤斤计较的怨情。

    抛开这些皇帝家事不谈,李光顺讲起蜀中的情况也是井井有条,其人能力或许不强,但做事胜在用心。

    而且蜀中由于其闭塞环境,本身又远于朝廷核心的利益纷争,在事的官员得以专注于事,没有受到太多外界时局动荡的干扰,政治还算清明,民生也算稳定。诸众情况汇总起来,不失作为一个稳定后方的条件。

    对于蜀中这样的情况,李潼也颇感欣慰,眼下的大行台需要的就是这种能够切实助益的补充,而不是利害纠缠、虽然利益不少但麻烦也一大堆的板块。

    蜀中成都平原,虽然也有天府之誉,但周边恶劣的物流环境,并不利于大规模的钱粮外调,如果只凭常规手段进行管控,也并不足以成为关中的大粮仓,运输条件实在是达不到。

    但蜀中物产丰饶、宜于囤聚,兼之外部环境相对安全,这又是其他地区所比拟不了的优势。正常情况下,蜀中这种优势可以使其成为一个绝佳的避难所,周边有乱可以避难其中。

    如今,时局中有了飞钱这种兼具一定金融属性的新事物出现,蜀中又可以作为飞钱的本钱金库所在,成为一个绝佳的承兑中心。

    金融或者说资本的力量,在当下这种中古世纪的生产力水平下,当然是没有强大到能够成为一国之命脉的程度,否则历朝历代便不会以重农抑商为根本。

    农耕政权中,土地的产出就是维持一个政权的基础所在,其他任何获取资源的途径都不能与之比拟,因为土地恒有所产且不失度支。任何中原王朝的覆灭,都与土地政策的得失休戚相关,哪怕是自嗨过头、亡于外族的西晋。

    当然也不可否认,商贸政策的合理应用,对于朝廷行政手段的不足也是一大补充。特别是大唐这种幅员辽阔、战线绵长的强大帝国,单纯农耕为本的行政手段,远不足以维持长期有效的统治。

    李潼要把成都打造为一个金都的想法并非起于一时,当他提出飞钱这一概念的时候,心里就有相关的设想。不过当时的他刚刚结束丧期,仍然面对一个前途未卜的问题,纵有想法,也没有尝试的条件。

    现在虽不至于说条件完全成熟,但起码也是拥有了极大的自主权,一些设想可以放开尝试。

    蜀中的人事调整,自有大行台在经过充分权衡后拿出一个整体方案。至于眼下,李潼则就跟李光顺商讨一些具体的设想细节:“未来蜀中勾连各方的商贸事宜,必然是要做一个统筹监管。之后行台会于益州大都督府之外,加设一个市榷使职,征取榷税,以金银为钱,量货取资。”

    “金银为钱?那绢、钱又将怎么行用?”

    李光顺闻言后自有些不解,开口询问道。

    “绢钱仍然照旧行用,无扰民生。只是官府在榷量的时候,凭金银为尺度。”

    金银等贵金属,长期的不作为货币使用,只是作为一种高昂稀缺的原料,或是打制奢侈器物,或是用作储存。一方面金银并没有一个长期稳定的产出,另一方面金银如果作为货币,其物理属性又决定了朝廷很难就此动什么手脚。

    以铜为钱并通过滥行新钱来掠夺民间财富,这也是中原政权一个源远流长的传统,这其中最明显就是魏晋三国时期。

    魏蜀吴三国除了在战场上争权斗势,在金融领域也是变着法的比较谁发的钱更烂,魏国搞新五铢,吴国就发当十、当百的大钱,蜀国一看还能这么玩,当十当百太小气,老子直接当千。这样的钱币,其信用度可想而知,全成一个笑话。

    即便不论前朝,本朝高宗行新钱以代替开元通宝,结果也遭到了长安民众的自发抵制,乃至于为之罢市。

    金银物理属性稳定,其作为货币的优越性自不待言,而且也有人早就注意到了这一点。

    王方庆就曾对李潼讲过,岭南特别是广州等地,民俗就是以金银当钱,一则岭南多有金银产地,二则广州又是外贸集中地,参与交易的买卖双方成分复杂,所以对货币的要求度就更高。

    大行台在行政手段上是要逊于神都朝廷,就需要在商业方面进行补充,需要刺激商贸,让交易频繁发生。采用金银作为结算货币,也是促进商贸发展的手段之一。

    但是这种变革,势必需要一个接受过程。所以李潼还是从商贾下手,商贾们贩殖为业、不事耕织、凭本生利,其对风险的承受能力自然要高过寻常小民,而且只要有利润存在,就不患商业萧条。

    本身抗压能力不弱,即便新法不合时宜,所带来的反噬也有限,起码不足引发大规模的社会动荡,一旦有了成效,又能获得最直接的反馈与收益,自然是最适合的实验对象。

    李光顺对此考虑的自然没有那么深远,总之觉得少弟的决定就是对的,对此倒也没有提出什么意见,只是点头应是。

    用过早餐后,杨思勖又来报庭外郭元振求见,李潼举手吩咐召其人入内,却见一边的李光顺欲言又止,便笑语道:“阿兄有话要说。”

    李光顺闻言后稍作迟疑,还是开口道:“郭元振才器的确不弱,但性情却难恪守恭谨。我倒没有太高明的观人之法,也并不是说其人忠义有亏。但此类烈驹,还是需要且策且御。”

    李潼闻言后便笑着点头道:“阿兄良言,我记下了。”

0667 川西王属,岂为蕃土

    用过早餐后,李光顺便先离开王邸,前往皇城行台所在进行一些人事交接,李潼则留在邸中接见郭元振。

    不多久,郭元振登堂来见,姿态倒是显得端庄有礼,恭谨入拜道:“仆郭元振,奉王教外使归来,叩见殿下。”

    李潼放下手中卷宗,垂眼望向了郭元振并笑语道:“郭参军播威蕃土,着功事迹,颇有可观啊。”

    郭元振闻言后,脸上却没有多少得意之情,仍是顿首道:“日前于蕃土喜闻殿下于蕃土大破悍贼钦陵于青海,仆恨未能持殳当阵、为王前驱,蕃土行事,实在不值一提。”

    “所事难易有别,河源将士群众为助,破贼理所当然。蕃土敌境独行无援,能直执事机、有所创建,还是值得一夸的。”

    很多事情说来简单,但最难就在于从零到一的突破。深入敌境看似机会多多,但实际情况却是无处着力,毕竟身为一个外来者,人事完全陌生,想要与一个政权上层人物展开直接的互动勾连,是非常的困难。

    关于这一点,李潼深有感触,他旧年幽禁于神都内苑,哪怕为了见上他奶奶一面,都费了那么大的周折,用了半年多的时间。

    这一次派遣郭元振前往吐蕃,他本就没打算郭元振在吐蕃境中能有什么突破性的创建,更多的是给郭元振一个历练的机会,可以更加深入的了解敌情,作为未来用事的经历储备。

    结果郭元振这家伙非但没有空跑一趟,居然还拐带回来一个蕃国公主,也实在是一桩意外惊喜。所以李潼对之也不吝夸奖,有人能做好本分之内,可以称得上恪尽职守,有人则能在职事之上更作开创,这就是直接的能力体现。

    李光顺说要对郭元振且策且御,李潼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也明白,真正有才能的人,做起事来是需要一定自由度的。

    世道才士恒有,成就却各不相同,时势环境是培养人才的土壤,君王器量则就决定了人才的成长上限,比如大燕皇帝安禄山。

    当然这只是戏言了,但在正常的君臣关系中,君王气度如何的确是能决定臣子的最终成就。卫霍之流若生在桓灵之世,怕也难以铸就那般丰功伟绩。

    郭元振本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这一点李潼早就了解,虽不至于完全的纵容,但也不会用寻常的标准约束。君臣关系本就是一个动态的磨合过程,若麾下所用千人一面,且不说这本就没有可能,首先阵营的成长性便被锁死。

    “先讲一讲你此行经历,那蕃国公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抛开心头这些杂想,李潼又开口说道。

    郭元振闻言后便连忙讲述起来,不仅仅只是单纯的述事,更将自己的一些感悟看法一并讲来。比如唐蕃商贸的背后缘由,川西土羌人情形势,以及蕃国权贵内斗的脉络。

    郭元振言之翔实,兼佐以感悟,李潼在认真倾听一番后,不啻于自己也亲行一遭,对蕃国以及唐蕃民间事宜有了一个更清晰的认知。

    郭元振的一些看法,李潼也颇为赞同。一样的表象,不同格局、不同禀赋的人会得出不一样的结论。

    当听到郭元振在大藏地区通过流言去鼓动蕃军打击那些民间的商贾,李潼也不由得感慨,他对郭元振另眼相待,也不仅仅只是其人青史留名,彼此之间对于一些事物的看法乃至于处理方式都颇为契合。

    往年狄仁杰出巡江南,整顿民生颇有建树,武则天对此还评价不高。但直到其人大力摧毁江南淫祠,才盛赞其人有宰相之才。这并不是说武则天罔顾民生、心无仁念,而是相对于民生,意识形态的统合无疑是更高一级的标准。

    郭元振这行为当然达不到那种高度,但其人能够善用环境资源,正事不荒的前提下收取别的效果,这种作风让李潼很欣赏。

    不过他对郭元振此行已经给了不低的夸赞,也就不再专就此事进行表扬,免得这家伙小尾巴再摆呀摆。

    “仆之所以能内结蕃国琛氏女、即就是如今的东域赤尊公主,多出附国土王所谋。其人与蕃国诸权门联谊深刻,贿结求活……”

    讲到这里,郭元振还是忍不住耍了一点小心机,当然他说的也的确是实情,如果不是附国土王这家伙极力推荐琛氏女可拉拢,他又去哪里知道蕃国还有这样的奇货可居。

    其实如果不是临行前自己这张破嘴啥都敢说,事情做成这样子,郭元振本也不必忐忑。和亲与否,那是蕃国自己的谋计,与他郭元振又有什么关系,他的责任就是了解蕃国内情并挑拨蕃国内讧,本来就完成的不错。

    可他偏偏自己大嘴巴,说要为雍王殿下访聘蕃女,如今一语成谶,反而又需要极力证明自己绝非刻意。

    对于郭元振的这一点小纠结,李潼倒是不怎么在意,别管蕃国还是土羌,最终还是都要融入中央帝国这个大家庭中来。什么样的出身并不是问题,关键是要看这人物能够发挥出什么价值。当然,他也并没有什么扩张领土顺便扩展后宫的打算。

    本身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对于蕃国是公主来投还是王子来投,对他而言也都区别不大。如果郭元振能把吐蕃王母没庐氏都拐带入唐,那自然更好,不就是和亲吗,赞普这个孙子他认了。

    不过当听到郭元振将这蕃国公主身份稍作讲述后,李潼倒是不免略生感慨,只觉得这身世与自己倒是依稀相似,对这个所谓的吐蕃公主倒是产生了一些兴趣。

    能够在那样一种四面皆敌、孤立无援的情况下煎熬出来的人,想来也知必然不是俗类。对于其人选择投唐,李潼倒是深表理解。

    当周遭所有人包括整体大环境都对你恶意满满的时候,人就容易产生一种悲观自毁的想法,投唐未必就能比留在国中际遇更好,但起码对那些心怀恶意的人是一种报复。

    话说李潼当年在深宫大内都还算计着要去突厥耍耍,只可惜突厥太不争气,没给自己营造这种机会,让他不得不一步步煎熬、成为大唐如今的分陕权臣,并且还算计着彻底搞死突厥。

    接着,郭元振又小心翼翼将他两头和尚、各自念经的想法稍作陈述,表示即便蕃女来投是身负和亲名义,只要稍微进行一些操作,也绝不会给殿下清誉带来什么影响。

    李潼本就没有就此责怪郭元振的想法,他关注更多还是蕃国钦陵在这件事情当中所持有的态度,稍作沉吟后,便又继续说道:“这么说,那蕃女将旧领拱手让给钦陵,钦陵竟然不收,且与蕃国王室协作此计要滋扰于我?”

    “实情仆亦难以探得,但据眼下所知、包括赤尊公主自身所度,应是如此。”

    郭元振闻言后便作答道,不敢太过笃言自己的看法,毕竟雍王殿下自有判断。

    “呵,海东一战看来是不足消其凶焰,这老小子看来是决意要继续在青海死顶。”

    对于郭元振针对吐蕃王室的后计畅想,李潼是不怎么放在心上,那毕竟还太远。眼下大行台切切实实面对的敌人,终究还是留守吐谷浑故地的钦陵。

    “蕃国以此为扰,必然会有后计铺陈,陇边或将刀兵再劳。这终归是那蕃女带来的麻烦,那她入国究竟有什么实利傍身?”

    李潼这段时间都在考虑着该怎么跟朝廷耍穷横,对外虽然不畏惧战争,但眼下大行台这对战形势也的确是能免则免。

    那蕃女入国,如果钦陵趁此再在青海兴兵闹乱,别的骚操作且不提,李潼真打算直接将这蕃女派往青海,别吵吵、你家公主自己带回去。老子啥时候想收拾你那是老子的事,才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跟你急赤白脸。

    至于面子什么的,真要干掉钦陵、擒杀赞普、献俘乾陵,自然有面子,顺便嘲笑一下他四叔,你就啥都不是,唐家基业发扬光大还得靠我,让位晚了都收拾你。至于别的,都是虚的。

    “蕃国以康延川以东境域为东域赤尊公主汤沐邑,人物版籍俱随主入国。但川西境域沟岭纵横,诸土羌、生蛮散乱杂居,想要切实应用起来,仍需一番长计。”

    听到殿下如此发问,郭元振又连忙说道。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更加不满:“川西蛮土羌民,本就是我大唐羁縻之属。蕃国以我资产欲作贿结,岂有此理!我当据此奏告朝廷,索图明辨川西究竟是何归属,若真确定是我大唐领疆,朝廷自当遣使训斥,大行台亦需修整刀甲,以备兵问!”

    蕃国公主究竟是和亲还是其他目的,这是一桩小事,不值一提。但蕃国竟大言不惭将川西领土圈划私授,这我忍不了,就看朝廷是个什么意思。

    李潼倒不担心朝廷会顺势指令大行台出兵宣示主权,反正他本就没打算跟吐蕃好好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也是应有之义。只要能把今秋贡赋稍留周转,别的都好说。

    “那蕃国公主,殿下还见不见?”

    郭元振刚刚归国,对于大行台具体处境还不了解,眼见殿下因此大动肝火,不免有些莫名其妙,连忙再次请示道。

    “择日安排入京,先见上一见。若朝廷就此争执难决,适时送其入都。”

    李潼闻言后略作沉吟,然后便说道。他所考虑重点还是秋赋问题,如果朝廷还是一味的专图钱粮、掏空大行台,余者不问,那他就要用这蕃国公主把事情搞大,让朝廷按压不住舆情。

    郭元振虽然不清楚行台所困,但听到殿下根本就不纠结这蕃国公主入唐的名义问题,人物事机从容使用,讲到颠倒黑白、混淆重点,自己跟殿下相比终究还是技逊一筹啊。

0668 鹰苑豹坊,内外编军

    由于雍王殿下还要借吐蕃公主所谓的汤沐邑问题向朝廷进行奏报请示,或者说是纠缠,所以蕃国公主入京也就没有安排什么迎接的仪仗,仅仅只是一路甲兵引领兼护送入城。

    入城后,行台也并没有为这位蕃国公主安排什么官邸安置,只是在长安城东选择了一处此前抄家没官的闲邸给其居住。

    如此低调的处理,以至于除了一些行台显职要员,长安城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长安城有这样一位身份不凡的蕃国显贵到来。

    这倒也谈不上怠慢,且不说雍王殿下还打算就此事借题发挥,吐蕃如今与大唐邦交本就马马虎虎。甚至就连皇太后武则天那么爱夸耀威严的一个人,早年革命之际吐蕃遣使来贺,都没有做什么大肆的宣扬。

    吐蕃公主入城坊居之后,存在感就变得更加薄弱,除了驻邸保护兼看守的一路甲兵之外,大行台仿佛彻底忘了这样一个人的存在。甚至就连引之入朝的郭元振,都彻底没了踪迹。

    郭元振之所以不来访问,除了避嫌之外,也的确是因为没有时间。回到长安之后,他便获得了一个新的职位,即就是长安县主簿。

    对于这一任命,郭元振也颇感诧异。他本以为按照他的仕途履历,以及雍王殿下对他的遣用看来,他接下来要么继续留任蜀中,要么便转往陇右投身戎旅,却没想到被直接留在了长安担任主簿。

    当然无论郭元振本身是什么想法,雍王殿下既然有此任命,他自然也就只有领受的份。更何况,长安县作为京畿县治,这一任命本身就是超格的提拔。

    除了有些怀念在吐蕃境中带着蕃兵去打蕃部的金戈铁马的生涯之外,郭元振对此自无半分不满,一俟领命便美滋滋的上任。长安县事务本就杂多,眼下又适逢秋季租调入库的繁忙时节,一旦入事,自然便再也没有时间与精力去过问其他。

    更何况,关于如何处理那吐蕃公主,雍王殿下自有主见,郭元振再怎么想不开,自也不会再去妄作过问。

    李潼虽然表态说要先见一见那蕃国公主,可一旦忙起来,这件事就被抛在了脑后。

    且不说与朝廷交涉的问题,各种军政事务的处理,就已经让他忙得不可开交,甚至就连迎接兄长入京都需要提前调配事务、抽出时间。

    而且行台眼下还有一项颇为重要的事情需要他亲自处理,乃至于全程关注,那就是诸路边军选送入长安宿卫的甲伍已经陆续入京。

    这是一支直接归属于他统领的卫队武装,李潼甚至都不想让行台干涉太多,诸事都要亲力亲为。大到营伍编制的组建,小到每一匹战马、每一领战甲,几乎都要亲自验看。

    诸甲士虽然都是出身边镇行伍之中,但眼下大唐还未形成盛唐时期那么鲜明的边军武装团体,未来李潼也不打算任由此类趋势发展。

    府兵制度虽然已经名存实亡,但其番代宿卫的传统却仍值得保留下来,所以对于这一支未来极有可能会成为真正中央禁卫力量的军队,他也自然希望能够在方方面面都留下自己的个人烙印。

    为此李潼甚至没有沿袭唐军原本的营伍组织,而是借鉴后世陆军的连营编制,将士伍进行更加细致的整编与配给。

    当然并不是说后世的组织结构就一定好,毕竟作战环境、作战方式和武装水平都有着极大的差别,适合的才是最好的。

    中央宿卫军队虽然职责很重要,但其军事活动与作战环境却很单一。尤其各种仪仗行动占用了大量的宿卫时间,李潼历事南北两衙,对此自有深刻感触,再精锐悍勇的甲士,如果长期只是如此,战斗力也实在是无从保证。

    而且禁军由于长期接近权力中心,特别容易受到权势的影响,尤其是在中层将校中存在着更多的不确定因素。

    中宗朝节愍太子李重俊,景龙年间发动政变,尽管拉拢了一批禁军高层将领诸如李多祚、李思冲,包括宗室中的成王李千里,但最终还是折戟于玄武门前。

    而在中宗驾崩的唐隆年间,策划政变的李隆基便充分利用禁军中层的力量,甚至就连钟绍京这个不属于禁军体系的宫苑总监都发动太监、宫女们参与政变。韦后尽管安排了其韦氏子弟占据了两衙禁军大量位置,但还是被以下克上的搞定。

    有鉴如此,李潼并不打算给他所组建的这支卫队组建太大的作战单位。

    各边督军使各选千人入京,这一万人的边军精锐,便是长安城卫最核心的力量,这一万人被浅分为四军,称为中四军。在这中四军的基础上,李潼又设内卫四营。

    除了各边军伍入卫长安之外,还有关内诸州团练,也要在今冬之前于长安城集甲两万进行演武,这一部分兵力,则就编为外八军。

    诸军虽然各设军主,但只负责军士集散、日常操练等营伍。凡内外拱从,主要以营为单位进行调度。

    至于内卫四营,则就更加细致,营中分设左右营主为左右驾,合契典兵,两驾之下设有八班,每班十六人,从兵长到营卒,番期俱为三个月。

    这所谓的班,倒也不是直抄后世的编制单位,而是源出于亲王亲事府执仗亲事十六人,执乘亲事十六人。十六人为一班,便是内卫四营的基本战斗编制。雍王每入宿或出行,四营各抽两班分左右驾,或宿卫、或拱从。

    当然,好锁难防恶贼,李潼也并不觉得如此细化编制就能防住所有隐患。除了细节上加以严防,也希望能够通过这样的制度挑选和培养出一批忠勇兼备的将领。

    除了内卫四营与中外十二军之外,李潼还在皇城内设置了两个新的配套场所,一名鹰苑、一名豹坊。鹰苑讲解韬略兵经,豹坊则演练弓马搏杀技艺。内外将士凡入苑坊修业,考课得优,即能增资进格,大行台兵部优先选授。

    内外军制拟定完毕后,李潼便又有了新的事情要做,那就是长安城卫诸军甲械器物的供应问题,甚至也包括整个陕西道大行台所辖诸边军队的军械供应。

    高祖武德年间,朝中设有武器监,但不久即废,诸事分由少府、太府并兵部所辖诸司分管。眼下大行台与朝廷的关系,明显是不能指望朝廷继续提供军械的,需要本身进行制造。

    李潼早有创设西京军器监的想法,但此前却一直被各种事务忙碌耽搁了。一直到了现在,才有精力处理这一问题。

    创设军器监也不只是一纸书令这么简单,原料、匠人以及制式标准等等,事情琐碎又庞杂。但好在这些事情都不需要李潼去亲自处理,在行台例会上提出这一设想,并署注加急办理,自有行台相关人员进行督办。

    雍王想法迭出,也让行台一干在事者颇感苦不堪言,每个人案头几乎都诸事堆积。但他们同样也见到雍王忙碌起来同样是废寝忘食,也实在无从抱怨。

    倒是姚元崇在见到雍王着人拟定、准备发给朝廷、有关川西归属的奏表时,脸色忍不住便是一苦,叹声道:“殿下,奏章能不能延后再递入神都?眼下冬集在即,诸州选举人纷纷入都,若此时与朝廷……恐才士西行之路受阻啊!”

    虽然大行台成立以来,也一直在通过各种渠道和方式吸收新鲜血液,但西京毕竟久不为中枢所在,即便雍王壮胜于青海令国人人心振奋,但想要等到人员大举来投的反馈,也是需要一定的时间。

    姚元崇等人苦哈哈的连轴转,就是盼着神都冬集这段时间前后,大规模的从朝廷那里挖墙脚,吸引才士加入大行台,以缓解大行台如今超负荷运行的状态。

    可雍王现在递表上书,姚元崇哪怕用眉毛看,都知道雍王心思不纯。所以才有此言。

    李潼闻言后只是叹息道:“要财还是要人?”

    这问题没得选,哪怕才士大举来投,也不能纯粹的用爱发电,行台必要的钱粮储备是一定要有的。可若不找个理由借题发挥,行台根本就没有理由将秋赋钱粮截留。

    怎么,刚给了你一个名份,你就打算钱粮自拥的单过了?

    姚元崇的忧虑虽然不无道理,但也并没有太严重,李潼之所以选择这个话题跟朝廷扯皮,就是这个疆域主权的问题最能吸引时流磨牙。

    行台在这方面态度鲜明且强硬,自然让人心生敬仰,诸州选举人盛集神都,若朝廷之后表态稍显迟疑,那些选举人们有慷慨志气者,说不定就直接仗剑西行、慷慨守边了。

    就算不能投军杀蕃,看看那吐蕃公主人物如何也是不需此行啊。

    对了,那吐蕃公主安排到哪去了?

    李潼一时间思维发散,才想起来这么一件事,于行台中一番打听,也是群众茫然。大家各自案头一摊事务,谁也没收到通知要关注什么吐蕃公主啊。

    一直等到万年县令王美畅一溜小跑的进了行台,才算告诉雍王殿下那吐蕃公主被安置的确切情况。

0669 长安群义,当街察奸

    蕃国公主一行,被安置在了长安城东的宣阳坊中。

    这安排倒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讲究含义,大行台诸司各有忙碌,将人接入长安城后,便随手分配给了万年县府处理。

    万年县廨地处宣阳坊中,恰好此前对诸勋贵门户抄家的时候,几处位于宣阳坊内的宅邸划给了万年县,万年县又随手选了一处赠给蕃国公主居住。

    虽然大行台上下对接待蕃国公主一行都颇为随意,但哪怕是随手赠给的这处宅院,也是规模颇大,很是气派。毕竟原本的主人乃是家底雄厚的老牌勋贵,宅邸家居自然奢华讲究。

    叶阿黎此行入唐,队伍规模虽然庞大,但真正准许带入长安城的只有百十随员,居住在这座大宅中绰绰有余。

    当然,如果跟叶阿黎在吐蕃逻娑城所居住的鹿苑相比,这宅邸面积自是远远不及。鹿苑方阔几十顷有余,在沼泽、沟岭错落分布的逻娑川,面积都是屈指可数的大地块,甚至就连赞普都对这座庄园垂涎不已,一有机会便即刻纳为己有。

    不过,鹿苑旧居虽然面积广阔,但若讲到风物繁盛,自然就远远比不上长安大坊。而且那座旧居留给叶阿黎的,只有那段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求活自保的岁月所带来的阴影。

    长安坊居虽然稍显局促,但却让她有种莫名的踏实。特别是长安行台安排于此,环绕坊居的那百数名甲众,尽管他们不会听从叶阿黎的号令,但也不会突然对她挥刀残害,让人安心。

    新入异国,尽管人事陌生,但叶阿黎心情却平和有加,以至于睡眠都变得踏实起来。夜中登榻入眠,睁眼便有朝阳洒入居室,这感觉实在是舒服惬意。

    如果说有一点不美,那就是入城之后,长安行台便没有派遣员众与她进行更进一步的接触。

    正如叶阿黎对郭元振所言,她入唐来是有着大诉求,希望能够借助唐国的势力给国中那些曾经迫害、并侵吞她势力、产业的人以报复。

    长安虽好,终究不是故乡。纵使风物繁盛,但入眼也只是一时的惊叹,并不能让叶阿黎为之产生什么长久的留恋。

    所以在短暂享受过几日长安坊居的安宁后,叶阿黎便试图接触行台,首先询问的自然是那些负责保护她的那些甲士们。

    但通过与这些甲士交流得知,长安大行台分司任事,各有所任,他们只负责保护,是没有资格安排公主入见雍王殿下。且雍王殿下日理万机,究竟什么时候能抽出时间来接见公主,也不是他们能够猜测的,他们顶多是将公主这一番诉求汇报上去。

    甲士们有没有汇报,叶阿黎自然无从得知,但接下来几天时间,生活依然波澜不惊,那位唐国的雍王殿下对她而言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只存在传说中。

    为此她又专程前往拜访万年县廨,及见万年县廨中同样事务杂多、人员劳碌不已,她在县廨里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县令才匆匆来见,但也只是短言片刻,很快又被属员唤走。

    县令只是安慰公主耐心等待,既然已经进了长安,起居安全自有保证。至于雍王殿下几时拨冗召见,其也不能断言。

    见识过万年县廨的事务繁忙后,叶阿黎倒是能够理解,区区一县政务已经如此繁忙,那位雍王殿下分掌半壁江山,自然只会更加的忙碌,迟迟不见,倒也未必就是刻意冷落她。

    既然她所能接触到的官方人士都请她安心等待,那她也只能如此,转而趁着这段时间,深入了解一下长安风物人情,顺便对这个所谓的长安大行台作更多的了解。

    宅邸周边的甲兵们只是负责护卫,并不禁止她们的行动,甚至要去哪里都主动导引。这态度也让叶阿黎略有安心,起码处境不像她此前所预想的那般入唐之后或许就会被软禁起来。

    不过她们一行人自蕃国远来,不说风物人情的陌生,单单语言沟通上就是一大障碍。一众人能通唐语者唯叶阿黎一人而已,至于其他的人众则就一口蕃言。即便长安行台对其行动不作限制,可叶阿黎这样的身份,也实在不方便频繁出入坊间曲里。

    可是还没等到叶阿黎再作请示,希望长安行台派遣几名翻译人员,很快便发现她是多虑了。

    某日叶阿黎乘车出坊,突然听到道左有人以蕃语召唤,停车挑帘、侧首去望,只见一名身穿青灰色唐式圆领袍、但相貌却依稀有些胡态的中年人正向这个方向拱手为礼,嘴上还不断说着蕃人祝福请安的俗语。

    身在异国、骤闻乡音,叶阿黎自然颇感亲切,将人招至车前来,同样以蕃语询问道:“你是蕃人?因何来了长安?”

    那人闻言后先是错愕,片刻后才摆手微笑,并不无自豪的以唐语说道:“小人虽然形貌有异,但却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日常营生常与蕃人往来,因通蕃语,及见贵人属众多有蕃俗,所以斗胆冒昧道左请安。”

    听到这人回答,叶阿黎不免略有失望,但又不乏好奇的询问道:“长安城中,蕃人不少?”

    那人听到这话后便点头,神态间自豪之色更加浓厚:“长安城宇内首邑,四方来人众多,莫说蕃人,其他境遇的胡、人口,也都不在少数。小人营生正是为东市几家珍货邸铺奔走,对于各色夷客也都多有接触。”

    说话间,其人又切换不同语言分别请安,有的叶阿黎还能听得懂,有的则就听得一头雾水。

    尽管对方非是乡人让叶阿黎有些失望,但其人能言善辩的禀赋技能还是让她颇感意外。

    其实随着吐蕃国势日益壮大,生活在王都逻娑城周边地区的外乡蛮夷数量、种类也是不少。

    但这些人众往往只作为奴隶,供蕃人奴役使用,甚至不被当作人来看待,更没有人有兴趣了解他们的语言文化习俗等事项。如长安城这样繁荣开放,诸族人众活跃在坊市间安心生活的情景,在蕃国境中更是不可能出现。

    与这人稍作交谈,叶阿黎才了解到对方原来是一名掮客,受雇于长安两市那些贩卖奢侈品的豪商,游走于坊区之间,为他们招揽客户,抽佣谋利。

    宣阳坊是城东大坊,所居多达官贵人,又靠近东市,正是此类人物主要的活动场所。几次见到叶阿黎出入随从众多,虽然不知晓其身份来历,但也壮着胆子入前攀谈。

    这样的职业,叶阿黎倒并不陌生,吐蕃国中也有类似的人,且还有一个专称为奉宝人,每家豪酋权贵都养着这么一批人,转为他们走访西域或者是唐国的蜀中,采买珍品异货进献享用。

    不过眼下的叶阿黎倒没有要在长安城大作消费的想法,与其人稍作交谈后便没了兴致,摆手屏退。

    那人见状后虽然有些失望,但也不敢再继续纠缠,只是在退开的时候又说道:“观贵人行止应不是久居长安,或是入京走访权门贵户。小民常常行走坊曲之内,与京内名家门下也略积眼缘,知各家主人喜好。贵人若于此有困,可使人递信坊中武侯铺道是召见马九,小人即刻登邸听候。贵人若有什么器物厌于收存,小人也可……”

    “且慢!”

    叶阿黎听到这里,心中倒是一动,再作招手并询问道:“你说凡京中名家主人喜好如何,你都有所了解?”

    那掮客马九闻言后自是一喜,忙不迭点头说道:“贵人欲问哪家,只需道来,即便小人不能及时作答,也一定尽快为贵人打探详细。”

    “我要问的,你应该也不陌生,便是长安主人、镇国雍王殿下。我要求见殿下,不知该具何礼仪,你如果能……”

    叶阿黎这里话还没讲完,那掮客马九脸色却骤然一变,再也顾不上招揽生意,直接掩耳而走,其动作之干脆,倒让叶阿黎想起了早前在康延川闻她将要和亲雍王的郭元振。

    叶阿黎也顾不上吐槽唐人怎么都这样的毛病,抬手着随员将那马九拉回来,斥问道:“你主动入前交谈,我话还未讲完,怎么就不告而走?”

    那马九被拉回来后,却没了此前的殷勤,虽然身在一众蕃人悍卒包围中,但却当街跺脚大吼道:“蕃国贼众,欺我长安无人,当街探问雍王殿下**!街中曲里可有壮士,随我捉拿蕃贼奸细告官!”

    随着这人一通吼叫,本就人来人往的坊街上顿时围聚过来一大群人,甚至就连附近几所大宅当中都冲出许多手持器杖的豪奴,一边奔向此处,一边大声吼叫道:“什么样的凶悍贼众,竟敢在长安城中图谋加害雍王殿下!”

    不多久,叶阿黎这出行队伍便被团团围住,围绕在车驾周边的随从虽然也孔武不俗,但却远不是群情愤慨的长安民众对手,很快便被人七手八脚的扭架起来。甚至就连车驾上的叶阿黎也不得安宁,车前驮马被直接卸下,车板更被众人直接抬起便往万年县廨送去。

    “蕃贼输在了青海,竟然还敢使派奸细入京作祸!我早察觉这一路人不妥,近日一直在盯望,果然今天就露出了痕迹!”

    原本入前招揽生意的掮客马九,这会儿则化身成为察奸的英雄,身在一众街坊当中,一脸智计在怀的表情说道:“一定不可放过他们!这些蕃人狠恶得很,送去县廨,大家明日都去西市观看斩首!”

    所以当雍王想起此节,并派使员入宣阳坊传召蕃国公主时,却赫然发现这公主再次没了踪迹。

0670 王教昌明,我亦渴慕

    “这些蕃人也确是凶悍,县署衙员都已经到场,竟还连伤数人……”

    万年县尉苏约讲到这里的时候,一脸的心有余悸并暗窥堂上雍王殿下的神情,以示当时情况的确是危急失控、刻不容缓:“特别那蕃国公主,因其身份不俗,兼为女子,衙役们并不敢失礼约束,却没想到竟比男子还要凶悍……”

    “所以你就干脆直接将人锁入县狱?”

    李潼闻言后顿时冷哼一声:“既知蕃国公主身份不俗,岂能作寻常讼案处断!”

    “这、这……”

    苏约干笑一声,连忙又说道:“当时府君并不在衙,蕃人也的确有伤人之实,致使群情激愤,不得不将之系捕入狱。人事如果再停留街面,恐怕更生骚乱。虽然入狱,臣也未敢以罪人待之,即刻递告行台……”

    “怎么?难道还要把人留你过堂公审?”

    李潼听到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拍案怒声道。

    苏约闻言,连连摆手:“不必、不必过堂!此事案情明了,并无曲隐疑难,只待殿下裁断。”

    李潼又冷哼一声,这才说道:“坊中因此受赏民众,县衙各给医疗诊金,参事徒众也各作犒奖。那率先扬声的是谁,既然这么警觉,查验其籍,若为良家子,录入宣阳坊街铺,授其不良帅。”

    “殿下英明!长安士众勇义可嘉,正是大行台政通人和的证明,民义受此褒扬,必将更加的发扬光大!”

    苏约听到这里,顿时松了一口气,心知殿下虽然面色不喜,但也并没有因此真的动怒。

    可当他讲到这里,却见殿下神情仍是欠佳,连忙又低下头去,沉声道:“民义诚是可嘉,但臣也确是处置事宜,请自罚俸给以代犒问民义物料。”

    听到苏约还算识趣,李潼脸色才略有好转,并说道:“趁人情关注不失,此事尽快处理,给这些民义乡勇一个交待。”

    苏约连忙恭声领命,将要退出时,又低声说道:“那蕃国公主,秉性气力俱不同我大唐女子,忿然搏技很是不俗,殿下之后若加召见,不可不作防备,勿为其姿容所惑,犹忌犯险独处……”

    “去做你的事!”

    李潼听到这忠告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片刻后顿感羞恼,直接摆手将之斥退。

    苏约见状,再也不敢多说什么,忙不迭拱手退出。

    虽然迁怒训斥苏约,但李潼也明白,发生这样的情况,原因也只在他。终究是因为他自己对蕃国公主入京之事不够正视,再加上眼下大行台事务繁忙,属员们也就因此各生轻重缓急的判断,倒也不是他们玩忽职守。

    但无论该不该重视都好,人家抛家舍业、远行万里的入投大唐,而且即便不说那尚存争议的川西地域,其名下总还寄有吐蕃的半个孙波茹献给大唐。结果自己非但长久不见,人家逛个街居然还逛进了县狱里,这终归是有些不地道。

    心中暗惭之际,李潼也不由得庆幸当年他幸好没有投往敌国,否则眼下境遇只怕还要比这位吐蕃公主凄惨得多。

    苏约离去不久,杨思勖匆匆归邸,登堂说道:“禀殿下,吐蕃公主众随员已经送回了宣阳坊邸,公主本人也已经招至王邸前堂,是否即刻召见?”

    李潼先是点点头,然后又询问道:“那公主情绪如何?”

    杨思勖闻言后略作沉吟,然后才说道:“总是面带戚容,算不上好,但倒也不至于失态。”

    李潼听是如此才又点了点头,他本打算那公主如果情绪过于激动、不能自制,就先让内庭两娘子出面稍作安抚。虽然苏约说这蕃国公主身手不俗,但总不会让她在王邸中反了天,更何况自家娘子唐灵舒那也不是善茬。

    不过听杨思勖说这公主还能保持理智,李潼不免对之评价又高了几分。凭心而论,如果换了他遭受这样一番无妄之灾的波折,那必然是难以忍耐,武家几个死鬼早年可没少因此吃什么苦头。

    “我亲自去迎请这位公主吧。”

    略作思忖后,李潼起身说道,瞧了瞧杨思勖后又吩咐道:“你且负甲跟随。”

    他倒不是怕了那蕃国公主,毕竟自己虽然事务繁忙,但也没有断了操练,但又何必冒险呢,总是有备无患,更何况又不是没有这条件。

    等待杨思勖退出着甲又过了小半刻钟,之后李潼才在杨思勖并诸亲事的拱从下直赴前堂。

    此时,叶阿黎端坐于王邸前堂中,心情自是复杂无比,半是凄楚半是忿怨,更有一些懊悔并期待掺杂其中。自行程抵达打箭炉至今,入唐已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废了许多波折,如今终于能见到大唐真正的顶层权贵,但达成这一愿望的方式,却又让她对今次见面不敢报以太大乐观。

    这段时间以来,大唐的繁荣、唐人的傲慢,她都深有领教。唐国的汉王同行千数里,竟然连见都不屑见她。长安行台的官僚们,对她也只是一味敷衍。甚至就连街曲间那些唐人平民,对她都是满满的恶意。

    长安虽好,终非故乡。这繁荣与她全无干系,就算她想融入其中都困难重重。即便见了那位雍王殿下,又能对她处境有什么扭转?她这次入唐的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

    心中杂念频生,等待也变得漫长起来。时间一分分流逝,突然堂外响起王府仆役唱礼声:“雍王殿下到!”

    听到这喊声,叶阿黎连忙摒除脑海中那些杂念并收拾心情,起身趋行直至堂下,垂首恭立。

    刚刚立定,便听到一连串的脚步声在廊左响起,她抬头去望,首先看到的便是一队威武贲士,当中一名锦袍身影缓步而行,想来就是镇国雍王。

    叶阿黎不敢失礼细窥,再次低下头去,直至眼帘中出现那缺胯锦袍的衣摆,才更作垂首并轻声道:“蕃女叶黎,见过镇国雍王殿下。”

    “公主不必多礼,远行入我国中,小王本当亲迎,因念公主旅途劳累、礼繁人厌,特着属员妥善安置,待公主疲尘洗去再作邀见。不意杂情相扰,错会今日,失礼之处,还请公主见谅。”

    李潼脸上摆出一副彬彬有礼的假笑,行至这蕃国公主身前丈外顿足,抬眼望去,只见这蕃国公主身着一袭唐人装扮的石榴裙,因其垂首致礼难睹面目,但身高五尺有加、体态窈窕,倒看不出什么出身蛮夷的鄙陋之气。

    “殿下言重了,蕃女冒昧入国求庇,本就滋扰在先。殿下权重势威,想必事务繁忙,不敢贪求亲近照顾,能容一身寄活京邑,已经感激不尽。”

    说话间,叶阿黎才缓缓的抬起了头,尽量让自己神情显得平静一些,只当视线平视前方,得见面前唐王尊荣,眼神自是为之一滞,片刻后才下意识转望向别处。

    李潼这会儿也正打量着那蕃国公主,见其素面无施粉黛,细眉鼻挺,五官姣好,脸庞并唇线并不似寻常女子的柔缓圆润,如雕如刻,自有一股英秀飒爽的气质,确是令人一见难忘、印象深刻。

    及见蕃国公主视线游移回避,他便又笑语道:“前堂人声杂乱,并非话事所在,请公主随我入中堂议事。”

    说话间,他左行一步,侧身而立,请这蕃国公主随其同行。

    叶阿黎颔首低应,缓步入前,与这位唐国雍王保持着半丈距离,亦步亦趋的跟随于后,动作姿态略显拘泥僵硬。

    待入中堂,分别入座,李潼也不讳言前事,开口说道:“蕃国与我大唐久作争斗,民间也因此积忿颇深。此前又有新战于青海,坊里因此不失警惕,民众也并非蓄意迫害公主。

    我大唐民风勇健豁达,不失包容,四方夷人游众,多能于此安居乐业。公主入京这段时间,想也有见。发生这样的误会,终究还是在事者失于照顾,及后我会着涉事员佐登邸请罪,打罚俱由公主,只盼公主不要因此而久积忿气。”

    叶阿黎这会儿心态已经平和下来,起码是能在这位雍王殿下面前平静应答,闻言后只说道:“王政昌明,所以民情义勇。初时受厄,确是难免悲愤,但及后又想到我亦将沐此昌明浩大王恩之中,与闾里义勇久为邻居。如此生人大幸,自能化解些许薄忿,殿下无需为此更作人事的处断,蕃女纵有拙劣狭量,但也能略晓大义,渴慕名王教化。”

    跟情商高的人谈起话来,总是很愉快的。听到蕃国公主这么说,李潼倒是不免对其颇生好感,于是便又说道:“此前郭参军归京述事,便盛赞公主诸种。如今亲见,确是端庄不俗。

    京中本有礼待蕃宾的邸堂,但此前诸司事务劳碌,不暇整理,恐唐突贵宾,所以暂就坊中安置。如今邸堂也专为公主清理出来,或不及故业起居顺心,但地傍皇城,诸事需求都可及时传告行台,明日便请公主迁入新居,届时我再携家人前往贺乔迁之喜,务必使公主能感盛情,宾至如归。”

0671 王眷赴宴,如临敌阵

    有了雍王殿下的亲自过问,行台再处理起蕃国公主有关事宜便效率得多,用了半天时间便将城中光禄坊一座原本隶属鸿胪寺、专给外夷宾客居住的宅院收拾出来,用作蕃国公主迁居。

    这宅院未必比得上宣阳坊宅居广阔,但光禄坊直当皇城朱雀门,位于皇城宿卫护卫范围之内,地理位置自然远非宣阳坊可比。

    当然,对于长安城中权贵人家而言,太过靠近皇城的坊居虽然位置出众,但规矩同样森严,居住其间约束有加,反倒不如城中别的坊居住起来舒适。

    毕竟长安城格局如此,不像神都洛阳还有一道洛水将皇城与城中坊居分隔开。因此朱雀大街傍近皇城的几座坊居,通常不会有什么显贵人物居住,多是各官廨外设机构以及各色课役番上所居。

    真要有什么权贵人物被安排在这样的坊区里,那就需要注意检讨一下了,是不是有哪些方面已经让君王警惕,所以才将人安排在眼皮子底下。

    李潼将这蕃国公主安排在光禄坊,也有此类的心思。宣阳坊发生的事情虽然是一桩误会,但会不会脑海中突然哪根弦搭错、给你提了个醒?还是老老实实蹲在皇城附近,安生过活吧。

    见过雍王殿下之后,蕃国公主在长安的处境也一改此前的无人问津。仿佛整个长安城突然意识到有这么一位来自外邦的贵族让雍王殿下颇感兴趣,当天下午宣阳坊邸中访客便骤然增多了起来。

    甚至就连入京后就杳无音讯的郭元振,也再次出现在宣阳坊邸中,询问公主乔迁新居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当然也不是郭元振硬赶上来凑热闹,光禄坊隶属长安县管辖,他身为长安县主簿,本就职责之内。

    叶阿黎历透人情冷暖,即便再次见到郭元振,也没有斥问对方何以此前音讯绝无、对她不闻不问,仍是礼数周全的接待。只是在与郭元振交谈的时候,心中积事欲问,但总是欲言又止,反复思量之后,最终也只是吞声自忍。

    因有行台官佐热心张罗,第二天午后,叶阿黎便搬入行台为之提供的新住所。姑且不论院舍宽阔与否,单单内里陈设并诸配给器物,就远比此前邸居奢华了数倍。

    与此同时,邸中早有西大内所调出的宫婢、仆佣等等,在杨思勖的义兄、宦官杨绪的张罗下忙碌的筹备着之后雍王殿下登邸来访的宴席。

    早在蕃国中时,叶阿黎见识过大论钦陵的庄园环境并宴客场面,当时已经颇感震撼,只觉得哪怕就算是唐国最顶层的权贵,无论再如何奢华铺张,也就无非如此了。

    可是当她真正受到大唐优厚礼待的时候,才意识到当时自己想法还是少见多怪。唐人真正顶层的奢华,也是她无从想象的。

    这一座新邸,入门来便是一堵汉白玉影壁,打磨的圆润无比,光可鉴人。转入前庭,诸奇花异柱植满两侧的花栏。虽然早已经错过了花期,但信步行过,哪怕单单只是植株都有香气扑鼻,更胜最顶级的熏香。

    游廊横栏漆色精美,工艺之巧甚至还远远超过了蕃国权贵使人重金收购的蜀中漆器。楼宇样式奇丽,檐兽栩栩如生。厅堂内虽有帐幕垂设,但却并不是蕃人惯用的厚毡,织锦罗纨随风而动,哪怕只是当堂闲坐,自有色影迷人。

    中堂里连扇的玉屏,镂空雕琢着各类精巧的图案,两尊数尺高的博山炉香烟袅袅,让整座厅堂都沐浴在沁人心脾的香风中。更有各类玉雕金铸、镶嵌珠石的精致伴手玩物,就那么随意摆设在席案之间。

    叶阿黎虽然心志坚定、少受外物的引诱迷惑,但步入如此华贵的厅堂后,行动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唯恐一时大意破坏了当中的陈设。

    此时再想起昨日拜见那位雍王殿下,其人笑称要让她能感盛情、宾至如归,心中自有一份温暖的感激油然而生,此前多日心内积存的怨忿也荡然无存,更不再怀疑自己入唐的决定对错与否。

    杨绪垂首跟随在这位蕃国公主身后,一边听从吩咐,一边暗窥这公主神情,心里则默念着殿下的嘱令,务必要让这位蕃国公主享受到大唐第一流的权贵享受用度,要让她入奢之后再难从简,沉迷其中不能自拔,为了维持这样的生活而倾尽囊资。

    这样的气派铺张,哪怕雍王邸中都不常设,两尊博山炉里所焚烧的龙涎香,每时每刻都是在烧钱。

    如此待遇行台自然不可能为之长久维持报销,后续想要继续享用也很简单,只要能出得起价钱,长安市面上还没有什么买不到的奇珍异货。

    虽然接触不多,但李潼能够感觉到这位蕃国公主是一位极有主见、韧性的女子。

    川西的主权问题,他虽然还要用来跟朝廷进行扯皮,但未来想要完全解决掉吐蕃这个边患,川西也是需要重点经营的区域之一,即便不需要像陇右那样做高规格的军事储备,一些其他的方略手段也要应用起来。

    想要深入去经略川西,这位蕃国公主也是一个颇为关键的元素。一旦主观能动性太强,则就不利于加以操控。瓦解其心防,怠惰其志力,稍作尝试也是惠而不费。

    叶阿黎自不知刚刚见了一面,那位俊美无俦的雍王殿下看起来待她和气有加,但已经在用糖衣炮弹对她进行轰炸。

    眼下的她,只觉得雍王殿下果然不愧其国人诸般盛誉,虽身具高位但却并不傲慢骄横,待人彬彬有礼,气度优雅、襟怀广阔,此前虽然耽于事务繁忙无暇见她,可一旦相见便如春风沐人、对她关照有加。

    当然她也明白,这一份关怀背后必然是存在着一些功利因素,但她对此也并不排斥。从小便生活在尔虞我诈的环境中,从没感受过与人真心实意的相处,对她而言,人与人之间最和谐融洽的关系就是能够等价交换。

    如今受到行台如此的礼遇款待,她心里甚至暗觉惶恐,并思索自己究竟有怎样的价值,能够配得上那位雍王殿下这般礼遇?

    这个问题还没有思考出一个头绪,很快便又有访客络绎不绝的登门。这些宾客自然无需叶阿黎出面接待,她也根本不懂得该要如何与这些唐国权贵进行接触交流,只在内堂由内苑宫女们帮忙精心打扮。

    登门来访的宾客们虽然对这位蕃国公主也确有好奇,但更多还是雍王殿下的缘故。

    随着蕃国公主入京的事迹传扬开,其人奉蕃国王命要和亲大唐雍王殿下的这一层缘由、或还没有传播到街知巷闻的程度,但在一些权贵圈子里也不成秘密。

    与雍王有关,哪怕再小的事情也值得重视,更不要说还是这种大事。所以从昨天到今日前来造访的宾客,除了想要见识一下那蕃国公主风采如何,更重要的还是想要探听雍王殿下究竟是何态度。

    所以宾客登门后,尽管没有主人接待,他们也都不甚在意,而是各自拉住于此安排事宜的行台官员们谈论不休。

    光禄坊中已经是车水马龙,极为热闹,但直至天色擦黑,街鼓声响起,仍然不见雍王登门。一些客人久候无果,只能讪讪离去。

    毕竟大行台宵禁严格,两县官吏又执法严苛,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哪怕权贵之家也一律不需触犯夜禁,一旦犯禁被执于街中,有的麻烦。

    李潼倒也不是仍要放蕃国公主的鸽子,傍晚时他便处理完毕行台今日事宜,归邸准备携带娘子们前往道贺。可两位娘子精心装扮起来,浑不觉时间流逝,以至于在内堂等候的李潼都忍不住打起了瞌睡,伏案小憩起来。

    “这一件披帛,是今秋神都风气最尚,但花色还是轻佻了一些,庭中闲扮没什么,但此行要见蕃邦的公主,穿戴去见,会不会让那公主误以为王邸风气轻佻?”

    杨丽手持一件银罗纱的披帛,转头询问坐在床边的唐灵舒,其手边木架上早已经搭了十几件各色各样的披帛,屡作挑选,仍是纠结。

    唐灵舒装扮倒简单,一袭修身的月白长裙,外罩一件羽氅样式的筒衫,闻言后随手一望,便答道:“那件貂绒的紫披本就不错。”

    “若用这紫披,又不配今日的发饰。唉,殿下也是的,要迎见番邦的贵宾,外府员佐跟随即可,又何必扰动到内庭。”

    杨丽闻言后便作薄嗔,唐灵舒听到这话则笑起来:“殿下若不携我们,杨娘子更有话说。最近你都在庭内闲言几日,要我说寻常装扮即可,蕃女未必有这样的细致品味,用心也未必放在我们身上。瞧瞧我这犀角的小刀,她如果真像府里传言那么悍气,稍后在席我就要亮给她瞧一瞧!”

    杨丽闻言后又是一乐,凑过去一看,见唐灵舒果然袖内藏刀,忍不住说道:“这会不会有些失礼?”

    “蕃国久为敌邦,谁知道那蕃女入国是什么心肠!她更领蕃国那种奸令,谨慎些没错的。殿下虽说无有此念,但这种事情,哪是一时的言意就能长久决定?”

    说到这里,唐灵舒瞥了杨丽一眼,杨丽登时干笑一声,并推了唐灵舒一把:“说的是旁人,不要这样瞧我!”

    唐灵舒见杨丽窘态,也是一笑,转又说道:“殿下有什么心意命令,我当然不过问。可那蕃女若觉得能凭悍气横行内庭,宅中有人制她!你们几个,放心受我关照!”

    一边的乐高缩在角落里,只是低头凝望着自己的手心,仿佛那里有整个世界,除此之外,外事一概不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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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冕唐皇介绍:
大唐垂拱四年,李潼来到这个世界。贵介公子人如玉,不幸生在帝王家。女主临朝,武周革命。不为鱼肉,即为刀俎。名器不假与人,盛世由我而塑。人物风流,诗书尽兴,甲子风云,从头细述。——————我是李守义,章怀太子李贤第三子,我喂大唐袋盐,齁死女皇,再着唐皇冠冕。冠冕唐皇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冠冕唐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冠冕唐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