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42 缘起微末,缘了白首
虽然没有直接搬入西大内居住,但为了雍王出入方便,既不扰民也保证安全,幕府干脆在皇城东南一角独设一门,甬道夹墙直通崇仁坊王邸。
这样,雍王便可由王邸直接出入皇城,不必再绕道城中街曲。
李潼还记得早年间刚刚出宫入坊居住的时候,还颇为羡慕他姑姑太平公主以及梁王武三思等可以直接打通坊墙作为出入坊居的专用通道。
他现在不独有了这样的待遇,而且还专道直通皇城,可见靠谁都不如靠自己。也就他四叔现在蹲在洛阳、不打算回长安,否则两大内宫墙全给打通,没事遛一遛,不搞你都吓死你。
脑海里转动着这些无聊念头,不知不觉就回到了王邸中。结束了一整天高强度的脑力活动,李潼到现在头脑仍有些昏昏沉沉,入邸后下意识便往杨丽居舍行去。
可是行到院舍外的时候,他才想起留守神都的娘子唐灵舒今日抵京。
出城迎接的时候从陆元方那里得知崔玄暐身死的消息,李潼便一直在考虑这件事的内中曲隐并影响,甚至都没顾得上见娘子一面,便匆匆返回皇城政事堂一直议事到眼下的深夜时分,现在想来,不免有些愧疚。
抬头看看院舍中杨丽阁楼微光溢出,他又觉得既然走到这里,总该进去说上一声,心里便有几分纠结。
“杨孺人正在唐孺人榻处相伴。”
乐高瞧出殿下有些为难,便上前低声说道。
李潼闻言后干笑一声,当即便转头在乐高引领下行去,刚刚转过廊角,便见两娘子俱俏立此处,杨丽抿嘴微笑,唐灵舒则未语红眸,即见殿下张开两臂,便轻盈跃起,直接扑入殿下怀中,两手死死环抱,娇躯更激动得颤栗起来。
“总算守见殿下,妾便暂作告退,不扰久别浓情。”
杨丽见状后便微微一退,轻笑一声而后绕开相拥两人,自往殿下来路而去。
李潼侧脸对杨丽稍作颔首,然后便环腰抱起紧投于自己怀中的娘子,阔步行往榻处。回到房间后又过了好一会儿,唐灵舒才将深埋于殿下胸怀中的脸庞扬起,俏脸上红晕染开,低语如泣:“几月不见,妾是不是肥胖许多?”
李潼先是噙其樱唇,片刻后才笑语道:“你夫郎权威愈壮,虽泰山之重,也不称累。”
“真的重了许多?”
唐灵舒听到这话,羞赧难当,腰肢拧动着便要离开殿下怀抱,苦着脸涩声道:“上阳宫饮**美,宫规深刻,妾举动小心翼翼,可不是贪吃嗜睡毁了形体……”
李潼并不理会其挣扎,索性将这娘子横抱起来,相拥赴榻,逐分摸索,嘤声婉转,已是情浓忘形。许久之后,烈意入缓,交臂相枕,才有余暇浅述别情。
别来诸事,主要是李潼在说,这娘子藕白的手臂曲在胸前,俏脸微仰,星眸迷离,只是专注凝望着近在咫尺的殿下,呼吸声都浅缓迟疑,唯恐仍然是梦。
“别来半岁,娘子无有片言积怀待诉?”
闲聊片刻,李潼见这娘子并不应声,还以为睡着了,垂眼看到怀中娘子仍睁大着双眼,便微笑问道。
“有的、有的!可殿下急来不让人说,现在却忘了。”
唐灵舒闻言后连忙点头,又是薄嗔,秀眉微蹙,仔细思索起来。片刻后她才忽的一挑眉,开口道:“是了,刚才殿下庭中徘徊,是不是在犹豫要先探杨娘子还是来见妾?”
李潼闻言后有些尴尬,干笑道:“并不是有意冷落娘子,我……”
“妾要说的正是这一桩事,庭中在侍渐多,殿下还要常常犹豫烦恼取舍。这真是大可不必,殿下是人间罕见的秀才,群姝争慕的良人。妾既然无惧群妒,捐身侍给殿下,便知此生怕难两人笃守。
俗常人家里,夫妇两人不免盐米之困,离守之忧。妾侍在贵邸,人间大半的忧困不来扰我,夫郎更像珠玉一般丰美、无可挑剔,再有妒意外露,那就是真的不知足了,要自折福气。即便心里仍是有一些,那也是自己琢磨,自己消受,总不能人间所有的美满,全都归给了我……”
李潼听到这娘子一番话,不免愣了一愣,而后更将这娘子紧拥在怀,不乏歉意道:“你们都是人间罕有的良姝,是我有幸能得托付,却又憾于分身乏术,不能常作厮守。”
“我要说的,还没有说完呢!”
唐灵舒眉头仍皱着,抬手捂住了李潼的嘴巴,不让他打扰自己的思路:“殿下既不能笃守于一,何妨更无情些。殿下是妾此生所有,但妾却并非殿下所有全部。见殿下劳累夜归,还要在庭中徘徊取舍,妾虽然盼望长夜厮守,但更盼殿下能直赴良辰,勿作劳念。
家国内外,俱催殿下。妾等既然斗胆攀高,不愿退守拙人,总不能守得了美好,还要用私情纠缠去烦扰殿下。殿下既然帷纳多人,闺中有怨,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顺得此情即失彼意,妾等阁中闲坐的妇人,得意失意,无非心思消磨。殿下智计、需施万民,何必因为这些许拙情思量犹豫劳念?”
“能有这样一番言论,娘子真是内秀大涨啊!”
李潼是真的有些不相信这番话是出自怀中娘子之口,倒不是说这娘子妒性深刻,而是相知年久,长是娇憨姿态,别后重逢突然变得这么知性豁达,细心的为他这个渣男开解。
一时间颇有一种刮目相看的感慨,让他惊讶之余,更欣慰于自家娘子真是长大了,并不止于形体。
唐灵舒听到这话,琼鼻微皱,用额头撞了撞李潼的下巴,并不乏嗔怨道:“妾本也不是缺智少谋,只是往年殿下总以弱智幼少待我,即便有任性失意,总也不作矫正。别来孤独几个月,住在上阳宫里,见皇太后陛下对王妃喜爱,难道还不能觉出自己的欠缺?
人间哪有无缘由的爱恨,如果不是、不是殿下待我好,当年履信坊里,我就跳墙逃了,又哪里会留到现在,与殿下做、做这种事情……殿下如今也已经是群臣敬奉的主上,如果内庭所养的妇人还只是痴呆任性,总是不妥。我又没有离开殿下的打算,当然也要摸索着让自己长进。”
听到这娘子细将心事剖析,李潼也是感触不已,他抬手捧住这娘子脸颊,不无动情道:“当年处境黯淡无光,非得娘子相守,我将更加的心计彷徨。娘子是我前路后计,因有娘子,我才不为浮华迷眼,知由何处行出,知往何处行去。
人间最足珍贵,便是如此。与人或有亲疏,与娘子则无。缘起于微末万难之境,缘了于白首弥留之时,届时盼有短时清明,能得寸息再约来生。”
唐灵舒听到这一番话,眼眶中更是清泪直涌,她扑身跨在李潼身上,一时间激动得情绪已经不能自己,又哭又笑,如此折腾了好一会儿,才不无羞恼道:“便是这种迷人的模样,殿下能不能收敛一些?妾身心俱已给你,更不知还有什么能够赠送!当年一眼相见,至今还沉醉不醒,殿下说了什么,我便相信什么。此生此世,来生来世……”
李潼也被这娘子一通疯狂折腾得有些不轻,略作喘息、抚其粉背微笑道:“情之所至,言辞自出,终是娘子攫我心神、乱我神志,竟不知我心中挚念如此迷人。”
“殿下现在才知?神都城里王妃入梦还要捧着那篇《长相思》喜颂不已,这也是妾要规劝殿下的。殿下那一篇新辞,时流学士捧读盛赞都言辞匮乏,可想当时写成是用了多少心力。
妾行仪出都的时候,更有众多神都娘子们牵帐阻拦,往我车里投书递囊,盼我能转寄心意给摧人心肝的长安良人。殿下不觉得此夜阴寒?整个长安上空,怕都是飞渡关山的相思梦魂!”
听到这娘子如此薄嗔,李潼一时间哑然失笑。他也只是觉得家书若只述事未免寡淡一些,随手添上一首《长相思》,却没想到激起那么多的凄怨闺情。
唐灵舒这会儿仍愤愤不已,一边抬手为李潼揉着两侧太阳穴,一边说道:“那些书稿香囊,妾都让人收在箱笼里存在侧室,殿下闲时拣看。妾也不是只羡王妃能得新辞,还是不想殿下过分劳心。”
李潼闻言更是一乐,在那娘子温软纠缠下,一再表示以后不再那样滥使才情,如此那娘子才满意的拥靠于他身边渐渐入睡。李潼很快便也睡意上涌,拥着娘子酣然睡去。
之后几日,李潼特意抽出时间陪伴抵达长安的家人,当然不好再像此前那样出入街曲,也只是在邸中闲戏。毕竟内卫新组未久,无论是监察地方还是宿卫京畿,都还需要一定的时间铺设磨合。
几天后,自安西归朝的王孝杰途径长安,李潼自然需要出面接待一下,所以也特意吩咐大行台官佐们准备一场宴会,用于招待王孝杰。
0643 孝杰率直,目中无人
当王孝杰的归都队伍抵达长安城郊时,李潼登上城西金光门城楼向城外一瞧,看到那浩浩荡荡的队伍绵延数里,还以为王孝杰直接把安西驻军给带回来了。
王孝杰这行仪实在夸张,前后奔走行员两千余众,牛马几千驮。应该还有一些西域的商队跟随一起入关,如此便组成了一个几近万人规模的大队伍。
这一支队伍光入城便闹哄哄的经过了半个时辰,当然王孝杰也并没有倨傲的让雍王于城门内干等,提前脱离了队伍,在行台官佐的引领下来拜见雍王。
李潼下了城门当街而立,及见王孝杰趋行至前便要大礼拜下,自己也上前几步,伸手托扶并笑语道:“王尚书不必多礼,大礼生受,实在让小王忐忑。”
然而王孝杰转望左右后还是拜了下去,起身后掸袍正色道:“私第相见,可以从简。但众目加望,还是要庄重一些。关内人情不乏桀骜之处,殿下居治此间,简礼折威并不可取。”
听到王孝杰这么说,李潼对他增加了不少好感。
但接下来王孝杰的话,又让他有些无言以对:“唐老将军与我,并是京兆寒素壮士,彼此共事甚欢,情谊并不短浅,人情上也难免同喜同厌。所以对殿下,自然多了几分亲近,屈膝壮势,不在话下。”
李潼听到这话,只是一咧嘴,他入世以来接触过的时流各种各样都有,但像王孝杰这么言谈直白的还真是少见,唯恐人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凡有所感、俱诉言表,直白的戳人肺管。
接着行台官员牵来座驾,供人骑行。看到那骏马,王孝杰又有话说:“国中非无良马,但侍弄的太精致,少了几分风霜经染的精悍气。卑职今次归朝,于安西精选了五百良骥随行。之后马队入城,先给殿下优选两百匹充实驾厩。不是吝啬,不肯全给,毕竟归朝后多有人情呼应,难免要随手给物,否则礼数便不够周全。”
李潼闻言后又是一乐,笑呵呵向王孝杰道谢,看这礼货分配,自己在其心目中还是分量不小,但却为啥没有因此觉得高兴?
王孝杰看了一眼雍王脸上客气的笑容,接着便又说道:“言虽论马,但也是在说人。人若只是一味的荣养,不经风霜,不成大器。旧年神都朝中,卑职有幸于班列远睹殿下风采,虽然贵介可观,但也止于仪表拔萃。但转年以来,虽音容难睹,事迹却内外盛传。
世道予人绝不会尽是亏薄,殿下与卑职,概是幽中奋起,于此想必更有体会。神都匡正,殿下诚是功壮,更难得扬志之际,人情兼抚。此情前书已有表达,但总觉未尽。特别惊闻殿下壮功青海之后,卑职便常与左右信言,一定要庄重拜见我唐家名王!”
说到这里,王孝杰更上前一步,亲自托扶雍王等马,引辔略行几步,再回望过来的时候,神情转有几分凄楚:“旧年洮河道之难,种种屈辱凄惶,深刻骨中,身入蕃中、辗转卑活数年之久。不经此苦,不知心痛。刻骨之辱,殿下为我洗之,所以乍见言深,俱是肺腑之言。若有逾越冒犯之处,还请殿下见谅。”
从此前信书传递到现在见面交流,王孝杰憨直的形象已经在李潼心里塑造的瓷实有加。
眼下听到此人如此感性之语,李潼一时间倒颇感意外,片刻后才微笑摆手道:“王尚书言重了,小王也只是因人成事,言是大克蕃贼,但登陇之后,也只是略积统筹之劳,未至前阵亲杀一贼,概燕国公等众将士奋勇烈战,才能大破蕃贼于青海。”
王孝杰闻言后却连连摇头,表示不认同雍王的说法,并继续说道:“常之才略虽有可称,但边夷入朝,亏于威望,临阵跳荡、左右翼护乃至于坚壁据守,俱在其才器之内。但若说统摄三军,令用必行,这不在他的才能之内。
卑职久与蕃国交战,若钦陵之类,诡道深浸,一旦入其张设罗网,鹰隼难飞。唐家威统四极,军中岂无二三悍勇斗士,何以频频受制其人?唯钦陵斗势而不斗勇,料敌制胜,此亦卑职并诸将所不及。累与为战,此前久屈不伸,只憾当时没有殿下统筹为帅!”
王孝杰这一番话讲出口,倒让李潼对他了解更加全面。这家伙评价起黑齿常之来,居然还大差不离。
按理说黑齿常之作为久镇河源的宿将,本来应该威望极高,可是在青海交战之际,居然发生了诸将违命争攻的事情,可见在关键时刻,黑齿常之对将士们的统御力仍然不够合格。
讲到青海方面的战事,王孝杰有太多意见要表达:“若说因人成事,说的正该是黑齿常之。殿下统筹于陇右,已经为其张设出一个必胜局面,然而常之竟然还让钦陵全身而走,老将力疲情怯,不能竟功,实在是让人扼腕。若卑职当时有幸居阵,哪怕穷追逻娑城下又如何?大势在我,岂容贼寇遁走!往昔屈辱,必须誓死以报!”
言及于此,王孝杰一脸的惋惜,执辔顿足,大呼:“可惜、可惜!殿下天纵之才,身前却乏勇将听使,若当时卑职身在陇边……”
青海大战,乃是举国振奋的一场大胜,可现在从王孝杰的态度看来,似乎就是一场虎头蛇尾的阵仗。
其人言及钦陵便咬牙切齿,深以旧年战败乃至于身陷蕃国为耻,对吐蕃可谓是怨念十足。可他对青海战果的不满意,又显示出其人收复四镇、又在西域大破吐蕃,连场战胜之后,头脑已经有些不够冷静。
对于后一点,没什么好说的,王孝杰这种心理状态,真的不适合再身在边疆一线执掌方面,此时归朝不失为一种好的处理。
可是对于前一点,李潼就有些奇怪了,别人去了吐蕃处境凄惨有加,对吐蕃怨念十足也就罢了。可你去了那里是当爸爸的,怎么也这么怨气冲天?
返回皇城这一路上,王孝杰都是在讨论青海这一场战事,对于他在安西的获胜,反而言及不多。尤其话里话外,都是佩服雍王的统筹之功,这倒很大程度上的满足了李潼的虚荣心。
果然得意之事,还是要跟专精之人讨论才能获得满足感。国中讨论起青海此胜,还是有一部分人觉得雍王唯是领衔,既无负甲充阵之劳、又无战场杀敌之功,完全是占了黑齿常之等陇边将士们奋勇搏杀的便宜。
对于这样的轮调,李潼自然不会去正面理会,层次不同,辩论无益。
但王孝杰讲起这一番功事,视角则不同。他本就是骁勇善战的大将,旧年还落败于钦陵手下,讲起青海大胜,便不觉得黑齿常之等众将临阵应敌是关键因素,觉得换了他也能做到,甚至还能做得更好。
所以他就认为,青海此胜,雍王才是决定性的关键。假使当年承风岭一役,行军大总管李敬玄能有雍王一成的统筹之能,都不可能败得那么惨。
这一番论调说出来,自然听得李潼眉开眼笑,觉得王孝杰粗中有细,说话也好听。但同行出迎的李元素则听得直瞪眼,实在忍受不了王孝杰在这里疯狂编排他兄长的拙劣,索性打马先行一步。
当然,李元素是去是留,王孝杰根本就不在意。或者说行台出迎诸员,他都不怎么放在心上,甚至还隐有抱怨,朝廷分陕授任于雍王,结果人事配给如此简陋,如果不是雍王才大能当,这个陕西道大行台简直就是在开玩笑。
这种态度,自然把行台所有人都给得罪了。李潼也终于理解到,为什么张仁愿对王孝杰如此怨念十足,刚一见面便要告王孝杰的黑状。
且不说张仁愿本就是个严重的强迫症,就这家伙嘴上没个把门的,正常人也受不了啊!
但也不得不说,王孝杰眼下的确是有这种目中无人的底气。高宗时期以来,名将泰半凋零,黑齿常之虽积宿功,但本身又是夷将。
历数一番,唯王孝杰在安西连场大胜,几乎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大唐军方第一人。这种状态虽然颇有一种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感觉,但谁让人家生巧了时代呢。
无论之前还是之后,大唐都是将星璀璨,但武周一朝军事暗弱,就给了王孝杰出头之地。这种情况,也真是没法抬硬杠。
王孝杰在长安短留几日,倒是与雍王相谈甚欢,但跟行台其他人则就马马虎虎。李元素、姚元崇这两部尚书,见到王孝杰都是一脸的神情复杂,就更不要说其他人了。
等到王孝杰离开长安、继续东行的时候,李潼也没有再为难其他佐员,诸人照常办公,他只是自己相送。
“朝事繁重,远不及边事爽直。与其虚坐政事堂,我倒更愿受教殿下帐前,镇戍陇右,再战青海。但终究皇命难违,也只能守此憾情,以待来年。”
王孝杰这番话说的倒是不失情真,但李潼听了后却有些心惊,你还是赶紧回朝做宰相去吧,真要留下来,我担心我陕西道大行台直接被你折腾散架了,庙小实在是容不下大菩萨。
但抛开公事上的才器取舍,他对王孝杰印象是真不错,来年回到神都,如果王孝杰还没把自己折腾坏,倒是可以做个私交甚笃的好朋友。
0644 君心深刻,意整禁军
王孝杰的离开,总算是让行台的氛围恢复了正常。
李潼送完了王孝杰,返回皇城的时候,姚元崇阔步行上前来,不无感慨道:“王尚书此番归都,恐是祸福难料啊。”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有些默然。王孝杰这张嘴虽然容易得罪人,但对他的态度着实不错。也正因为这一点,李潼包括眼前的姚元崇,都能感觉出来王孝杰怕是还没有认清楚朝廷此番召其归朝的真实意图。
如今神都朝堂中,雍王一系的势力遭到了一番清洗,虽然还保留下了欧阳通与其他一些卑品职位,但在朝廷施政的大计方面,雍王一派已经不能进行直接有效的干预。
宰相李昭德同样也被架空,留下来的狄仁杰虽然也是资望深厚,但却机锋不露,并没有李昭德那么鲜明的强臣做派。
种种迹象都表明了,皇帝李旦是打算针对朝局进行一次深层次的改革,来增加其人对朝局的掌控权。
想要获取到足够的权力,时位上的调整只是一种表象,最根本的还是军权在不在手中。比如眼下雍王一系虽然在朝中被打压的很惨,但如果李潼态度强硬一些,一定要争取政事堂的位置,朝廷必然也要做出一定的让步。
只不过,这么做对李潼而言没有太大意义罢了。放弃一些神都方面的影响力,从而换到在陕西更大的自主权,这对李潼来说是很划算的。
他也并不担心自己没有了在神都朝局中的势位影响,就会彻底的被神都朝廷排斥在外。在这方面,他奶奶一个人的存在,顶的上几名宰相加在一起的效果。
只要他奶奶对他有期许、有依仗,他四叔就算再怎么用力操作,也不能完全扫除他对神都朝局的干涉与影响。除非他四叔敢于直接搞掉他奶奶,可如果真的这么做了,那就等于是撕破了脸,是逼着李潼直接发兵神都,彼此再无缓和余地。
李旦如今虽然已经继承大统,但想要行使真正皇帝的权力,其中一个关键就是对禁军的掌控。王孝杰今次归都,最大使命应该就是配合皇帝对禁军进行整改与掌控。
这当然不是一项轻松的任务,神都城的禁军力量、特别是南衙禁军,内中关系可谓是错综复杂,很难梳理清楚,甚至可以说是已经烂到了骨子里。
所以李潼在搞事情的时候,并没有把南衙禁军作为一股重要力量去统合、引用。有这样的时间和精力,他不如另起炉灶,专注于北衙。
南衙的禁军体系,是建立在大唐立国根本的府兵制度上,府兵能够正常番上者逐年锐减,南衙的军事力量也在逐年流逝,最稳定、可靠的就是品子宿卫的亲勋翊三府。
但这些少爷兵战斗力如何,可想而知。非但不能让南衙诸卫保持基本的战斗力,反而将各种浮华的世风、复杂的朝事纠葛也带入到南衙中来,使得南衙的组织力、行动力更加低弱。
对于这一点,李潼感触深刻。他旧所在任的左千牛卫虽然不领翊府,但本身就是纨绔中的纨绔,在他入事之前,连基本的骑射操练都无从保证,管理散漫、混乱有加。
而且南衙诸卫将官与朝士利害纠葛深刻,没有这样的关系便坐不到这个位置上,坐在了这个位置上后,又因为这样的关系而不能专心宿卫、不理其他。
大将战时统军出征,闲时在朝宿卫,这样的模式安排看起来比较合理,不会出现魏晋南北朝时期那种拥兵自重的方伯悍将。但与此同时,也就让军事系统不够纯粹,会受到方方面面的利益纠缠与渗透。
所以大唐立国以来,与皇帝关系更加密切的北衙亲军便在不断的扩大建设。高祖、太宗时,大唐军事还以南衙府兵为主。可是到了高宗时期,北衙扩军的步伐便加快了许多,左右羽林军的建设更是一个质的变化。
武则天临朝后,能以女主当国、武周代唐,单纯从军事角度而言,就是北衙已经完全具有了与南衙分庭抗礼的实力。特别在武则天高超权术的应用下,对南衙军事的分割、取舍,使得南衙局面更加糟糕。
李潼虽然猜不到他四叔具体的思路与方阵,但通过王孝杰受召回朝一事,倒是也能略窥端倪。
首先,王孝杰是戍边大将,更因收复安西的大功而稳居大唐军方的第一人,如今更归朝担任宰相,对于众多戍边将士自然就有着极大的榜样性。可见李旦对于戍边将士是有着不小的期待,希望能够招引其中一部分入朝宿卫。
这一想法也是中规中矩,边军久经战事磨练,战斗力是要稳稳超过中央禁军。李潼也是这样的想法,此前还下令诸路督军使征召卒力拱卫长安。
为上者如果对宿卫军队的战斗力有了极高的要求,这就意味着局面不够平静,自己的人身安全都受到了一定的威胁。
李潼感到威胁的,是担心那些关陇勋贵们跟他玩险的。至于李旦,估计就是潞王李守礼为首的一干守卫上阳宫的左羽林将士们,让他感觉寝食不安。
大唐疆域扩张,但府兵制度却已经形同虚设。虽然在边地也因地制宜组建了一些类似河源军这样有别于原府兵系统的存在,但边军整体上还没有形成稳定的制度与规模。起码眼下这种状态,并不足以让朝廷立足于此,制定一个可以稳定运行的轮戍轮宿的制度。
所以在陕西道大行台创设之后,朝廷对于陕西道所属十几万大军基本就是不闻不问的态度,任由陕西道大行台自己折腾。
并不是说朝廷没有预见到这十几万大军对陕西道大行台的势力增益,甚至很有可能这十几万大军就是未来大行台倒逼朝廷中枢的基本力量。
可他们就算预见到了,也根本没有办法解决这一问题。是直接就地解散甲伍,还是大批的征召入朝?
如果就地解散陕西道大军,这无异于将整个陕西道地区拱手推让给边敌诸如吐蕃、突厥之类。谁敢下这样的命令,谁就是千古罪人,哪怕皇帝李旦也不例外。
如果大批的召入朝中,大军开拔、沿途耗用该要怎么合计调度?这些军伍的忠诚性又该如何保证?
须知李旦常年处于深宫幽禁的状态,直接面对朝野臣民、满打满算不过半年多的时间。就连李昭德这些在武周朝豁出命去保护他的唐家老臣们,在朝情势力方面对都对他多有忤逆。李旦是得多大心,才会认为一纸政令召回朝中的这些边军甲伍们会对皇帝拥戴无贰?
一旦将这些甲伍大批征召入朝,可能雍王亲信就藏在其中,待入神都即刻便发动逼宫,这才是真正开门揖盗的蠢计。
所以尽管不情愿,朝廷也只能暂时无视陕西道这十几万大军的存在。而将王孝杰召入朝中,树作榜样,这就是为了逐步吸纳边军体系中心向朝廷的一部分将士。
除了是边军大将之外,王孝杰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如他自己所自称的、京兆寒素壮士。这当然也只是谦称,王孝杰虽然不是出身名门,但也是官宦之家,并不是什么寒素门庭。
王孝杰既没有浓厚的关陇勋贵色彩,本身又是关内军门出类拔萃的人物,其人登朝拜相,对于关陇之间那些渴望扬名立功的三秦子弟,自然也是一个极大的表率。
身为唐家子弟,对于关中特别是长安,心中无疑是常怀一种难以言表的深厚情结。虽然眼下迫于形势,李旦并不能返回长安,但也必然不甘心祖宗遗泽尽给雍王。其任用王孝杰为相,自然也是为了大批任用关陇子弟作准备、铺垫。
可说一千道一万,无论王孝杰身份再怎么适合,但如果想对禁军体系进行有效的整改,终究还是要看具体的实施过程。
但王孝杰在长安的各种言谈表现,特别是对雍王的推崇备至,无不显示出其人尚无大任系身的觉悟。
当然也不排除王孝杰是借此粗豪态度,来麻痹雍王与陕西道一干官佐,但李潼总觉得,王孝杰似乎没有这样深刻的心机,或者说没有这样的必要。
就算王孝杰在长安演戏演得再好,让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一个草包。但长安与洛阳,两京眼下仍处于各自蓄养实力的状态,想要兵戎相见还有很长时间。
在这段漫长时间里,长安对神都洛阳的动态肯定也会密切关注。王孝杰归朝后做了什么整改禁军的方略,必然也瞒不住天下人。若其所推行政令果真有效,大行台又怎么会忽略其人所带来的威胁。
但现在看来,王孝杰的确称不上是一个合适的人选,此次归朝更大几率是一根搅屎棍。
当然李潼也没有因此小瞧神都朝廷,朝廷毕竟是天下正统所在,其所能调用的人员物资,都远非大行台可比。大行台地盘本就狭小弱势,还要面对这个时代最大的两个边患,也实在是不容松懈。
“对蜀中的经略,该要提上日程,重视起来了。”
讨论完了王孝杰归都这一话题后,李潼又不无凝重的开口说道。
姚元崇闻言后便也点点头,并补充道:“近期是需要安排汉王到长安一行。”
0645 元振苦行,蕃国难进
“老子真是犯了失心的疯病,才会觉得入蕃国来是图求大功的捷径!”
郭元振站在一处简陋的草市当中,看着眼前土台上堆满的货品,还有街面上来来往往的蕃人并诸羌生口,口中发出这样的感慨。
如今他所身处的这个位置,是吐蕃东境的大藏地区,也就是原本川西的附国。
这个附国并不是依附的意思,本身就是这个胡部邦国的名号,是位于雅江北部的一个生羌政权,故隋时期曾经向朝廷进贡,但与中原王朝来往不多。吐蕃向外开拓,在兼并了孙波女国之后,于高宗时期顺便攻灭了附国,名之为大藏。
也幸亏那一次进贡,否则多年以后,这附国的存在怕是要彻底的消失无踪。
三个多月前,郭元振在陇州受雍王殿下教命,整顿行伍自蜀中雅州出发,入吐蕃境中打算联系一部分吐蕃内部势力。但如今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他仍然困留在大藏地区不得同行。
扣除从陇州归蜀、再从蜀中出发等沿途赶路的时间,郭元振一行被困在大藏地区已经一个多月的时间了。
最开始进入雪区的时候,还是一身厚重的棉衣皮袍,到现在白天阳光最猛烈的时候,甚至已经可以单衣乃至于袒坏都不觉得寒冷,郭元振自是苦闷不已。
听到郭元振的抱怨,旁边的随从人员便说道:“如今蕃国,噶尔一家掌权,对咱们大唐寇掠不断,唐人入蕃,自然被视作敌国,让人警惕,深入不易。就算是长行此边的商贾,也只敢在大藏此境停留贸易,再往内进,就多了许多的凶险。”
发声的人名为郭万钧,虽然与郭元振同姓,但却是土生土长的蜀中人,其家时代经营与蕃国的贸易,也算是一个家累万金的川蜀豪商。
郭元振此前待在通泉县小地方,与这些川蜀大豪接触也并不算多。但在得了雍王赏识后,特别汉王入川担任益州大都督府长史,郭元振也被提拔进都督府担任参军,在蜀中也算是一号人物。
他这个人务实且通达,配合汉王行事治理蜀中并经营飞钱,索性便与郭万钧结了干亲。这一次能够深入吐蕃的大藏地区,也多亏了郭万钧提供的支持。毕竟他也不是正式的朝廷使节,对官府的力量动用有限。
听到郭万钧这么说,郭元振又忍不住叹息道:“少年进士成名,多有恣意,不意却蹉跎川蜀二十年,无有长进。幸在雍王殿下加我赏识,才有了再作奋求的期待。如今身心捐给殿下,只盼能创非常之功。唉,人生又有多少二十年?此行若不得功,即便殿下不罪,我还有什么面目归见殿下……”
讲到这里,郭元振不无懊恼,他蹉跎多年,尤其体会到机会的重要,虽然在雍王殿下面前常是一副混不吝的态度,但心里也明白,到了他这个年纪,才器资望都还没有彰显出来,唯有追从于殿下身后,人生才有望达于辉煌。
他年近四十,若再按部就班的归都守选,若再时运不济、沉寂几年,已经到了准备大料、打制棺椁的年纪。
所以对于这一次雍王殿下的遣用,郭元振也是重视至极,为此甚至放弃了追随殿下赴陇征战的机会。
毕竟他这些年来都无掌兵征戎的经历,虽然在通泉县横行霸市的时候也磨练出一番非凡的弓马技艺,但哪怕赴陇与吐蕃交战,怕也很难获得独领一军、沙场谋功的机会,不如另辟蹊径,直入根本。
“我与老兄,可是性命相托的交情。此行入蕃,不是我一人私事,若能成功,你们连带受惠也是不浅。雍王殿下用人用事,素来不吝赏格,你们蜀中的杨氏,那就是一个绝佳的表率。”
郭元振拍拍他的肩膀,认真说道。
能跟郭元振聊得来、做朋友的,自然也都有一些特质。
听到郭元振这么说,郭万钧在沉默少许之后,才又继续说道:“垂拱年间,大藏此境还兴兵抗蕃,蕃国王命在此境也平常得很,并不受诸邦部拥戴。若此番果然难进孙波,不如退求其次,直在大藏弄事。我也豁出家私,与明府搏上一次,此行钱货所得,招募一些生羌邦部,咱们直接攻进道坞城弄死附国小王,拣其王室子女相貌可观的恭送给雍王殿下……”
听到郭万钧这番打算,郭元振只翻白眼,这家伙难道真以为雍王殿下是馋吐蕃女子那股风情滋味、才派他来蕃国行走一遭?
郭万钧还在那里算计着:“附国土王虽然也享有一个王号,但只是亡国之奴罢了。此前大藏为乱,其王不能平定,主动招引蕃国大军来剿,也是人心尽失。天授年间,蕃国大相更直接征召其王国卫员入蕃国逻娑城担任宿卫,让道坞城更加空虚……”
这些边境小国势力倾覆,本就不受大唐这样的大帝国关注。所以讲到其内情诸种,大唐官方还真的不如这些长行此边的商贾熟悉。
吐蕃的大藏地区发生叛乱,这件事间接促成了永昌年间韦待价的西征,但大藏地区的动乱规模远没有牵连太多吐蕃的国力,再加上当年时令气候妖异、韦待价临阵调度失宜,这一场西征最终还是失败告终。
当郭元振听到这些内情的时候,忍不住便动了心思,便对郭万钧说道:“老兄你想不想做一次番邦土王?你如果愿意的话,咱们果如你所计议,招募羌卒弄死那附国土王……”
郭万钧听到这话后连连摇头,干笑道:“我只一卑俗商贾,哪有那样的计量气魄。更何况,我堂堂的大唐伟男子,怎么能抛弃祖宗,入此番邦为长!”
见郭万钧拒绝的干脆,郭元振便也不再继续煽动他。他也明白这想法不失妄想,附国王室虽然虚弱,但毕竟背后站着的是吐蕃。而且整个大藏地区对吐蕃意义不小,是其重要的藩篱之地,于此扶立的邦部首领不止一个。
自己一行人若想凭着收买一批生羌卒力便彻底搅乱大藏地区的形势,还是有点困难的。
不过总是这么被动等待,也不是办法。因为大藏地区从永昌年间开始便不断的叛乱,所以吐蕃针对这一地区进行了一些军事封锁,想要通过这一区域抵达孙波或者更远的逻娑地区,是非常困难的。
但郭万钧所言搞一搞居住在附近道坞城的附国王室,倒也是一个思路。毕竟为了确保对大藏地区的掌控,吐蕃上层与附国王室之间肯定是要维持比较畅通的交流渠道。
郭元振眼下入其国中尚且无门,更不要说与其国中上层人物取得什么联系了。如果能够借用一下附国王室内通吐蕃的渠道,对他此行无疑是有极大帮助的。
有了这样一个明确的思路与目标,郭元振便也不再一味的抱怨,而是开始向道坞城靠近。
附国原本是没有城池的,为了躲避彼此间的攻斗仇杀,此前部族往往傍山垒石、以为防控。直到吐蕃兼并此国,才在此境区域腹心之地建造起了一座城池,便是道坞城。
说是城池,但这座道坞城在郭元振看来,不过是一处土围子而已。城池墙壁并不高大,夯土离地并不满丈,身量高大的人在一些城外区域稍作踮脚,便能将城内情形尽收眼底。
即便如此,道坞城仍是郭元振进入蕃国区域后,所见堪称繁华的区域之一。城池周边有蕃胡毡帐聚居,内外有行人出入不断,不像别的地方尽是沟岭纵横,动辄几百里之间荒凉的鸟不生蛋。
诚如郭万钧所言,道坞城的防护力量几近于无。一行人在左近山岭之间窥望数日,历数所见,不过千余名土兵而已,且连几副像样的铁甲都无,漆皮作甲,器械简陋。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道坞城就全无凶险,在离其城池数里之外的山岭上,便设有一座吐蕃军营,城中驻军数量不明,但常有军士出营下山、进入道坞城,或许是为了消遣为乐。
“此前之所以不近道坞城,只因为此处蕃卒骄悍,待我唐人极不友好。若在城中市卖货物,一旦遭遇蕃卒巡城,多半就要人货俱没。”
郭万钧解释了一下此前不靠近道坞城的原因,大藏地区的蕃人以及诸羌对于唐人还是比较欢迎的,毕竟唐人所携诸货都是他们所急缺且不能自己生产的物资,哪怕自己不用,转手倒入蕃国内境其他地区,都能收获颇丰。
可是从吐蕃国中进入大藏驻守的这些茹岱卫军们,则就骄横跋扈,杀人掠货只是寻常。所以从川蜀进入蕃国行商的唐人们,也只在一些边远地区的草市与当地部族进行贸易,不敢到吐蕃卫军眼皮底下活动。
郭万钧虽然常行蕃边,但所能够提供的资料则就很浅显,或有助于对吐蕃国情大势有所判断,但若具体到一座城池的防务力量,都说不清楚。
郭元振隐在山岭之间,望着远处凭山傍河而设的道坞城,一脸的若有所思。
0646 红翎赤喙,可杀蕃贼
作为大藏地区的区域中心,道坞城最近突然热闹起来,诸边胡部多有人众入城徘徊,不断的接触当地居民,说一些古怪话语。
最开始,城中民众们倒也并不在意。毕竟道坞城就是大藏地区最繁华的所在,旧年吐蕃议盟甚至还在这里举行了好几次。
见识过那么多兵强马壮、威名赫赫的豪酋之后,道坞城民众自觉也算是见识过真正的市面,对于一些寻常小事都能寻常视之。
可是随着入城人众渐多,且都是鬼鬼祟祟、四处打听的模样,寻常小事便也透出几分不寻常的意味,于是便有人对此重视了起来。
位于城池左侧、傍山而设的一处庄园厅堂中,有一名身围皮氅、胸腹袒露的中年人斜卧在一具样式古怪的坐具上,其人两臂金环缠绕,额际还有一道金丝纠缠的环箍将杂乱的头发箍束于脑后。
其人正是附国的君王、名为宜羚。附国化外小邦,并无姓氏的分别,所谓的宜,即就是土语中的王、或者说为上者。
“那些外乡来者,究竟有什么意图?”
附国土语,语音短促且少变化,哪怕是相同的音节语调,谈话的场景不同,所表达的意思也截然不同。至于其王宜羚所用的,则是有别土语的另一种表达方式,是上层人物在接触过中国与吐蕃之后,自己编改出的语法。
厅堂里,有两名身穿长袍之人,两膝跪地,身躯前伏,两只手臂更贴着地面向前直直伸出。这个姿势别扭到了极点,会让施礼者非常辛苦,两臂伸的这么远,表示他们手无寸铁,对上位者全无威胁。
有这样的礼节习俗,只代表一件事,那就是附国国君常被近人弑杀,痛定思痛,所以才有这样的俗规传扬下来。
听到君上的问话,其中一个拜地者便回答道:“抓了十几名外乡人,审问出一个结果。他们这些外来者,是在搜取寻找一种雉鸟鸟喙和翎羽,原因是唐国的商贾正在大批搜购这类货品。这种鸟喙、翎羽尽是赤红,据说有种神异的能力,用来打制羽箭,射中吐蕃军士,就能让人流血不止,必死难救。”
“真是妖言!若有这样的神物,我国怎么能被吐蕃强占?我又怎么会甘心做吐蕃的玩物!”
那附国君王宜羚听到这话后,便忍不住嗤笑道,言辞之间对自己当下这种处境不无怨念。当然,换了任何一个人只怕也是要不满的,关起门来便是至尊,举国供此一人,但眼下却沦为蕃国的傀儡,任何大事都不由自主。
“但唐国商贾们的确在大量收购这些货品,一副鸟喙、三根翎羽,就能换取到一裹熟丝细绢,所以很多人都在搜购这种货品。又有说法是唐国的女皇自比凤凰,红翎赤喙的雉鸟则是凤鸟遗种,编织成羽翼器物穿戴,能有助其国运。”
附国连姓氏都无,自然也不具备度量标准。唐国绢帛在其境域中乃是顶级的奢侈品,衡量多少的标准就是绕身一裹。
“这种说法倒是可信,唐国财富多到不能衡量,若能有益统治,又怎么会吝啬货品。”
听到这一说辞,那附国国君才点点头,甚至言辞间都不乏羡慕,不知是羡慕唐国的富足,还是羡慕唐国女皇找到了维持统治权势的神物。
但他还是不失谨慎的问道:“有没有去询问以前来往的那些商贾,这种事情究竟是不是真的?”
另一名官员是主要负责附国王室庄园、田邑的,闻言后脸上便露愁苦之色,当然保持这样一个跪姿,头脸都要贴在地上,国王自然看不出他的表情。
但是他的语调也足以表示出他眼下的情绪不佳:“旧年来做买卖的唐国商贾被吐蕃驻军赶杀抢掠,今年已经没人再敢近道坞城送货。那些商贾都说,若要买卖,只能去打箭炉自取货品,否则就断了这一份往来。”
国君宜羚听到这话,脸色顿时阴郁下来,整个人身上都充斥着一股满满的负能量,怒声道:“再加金钱,他们也不愿来吗?”
附国虽然亡国,但为了稳定区域局势,吐蕃还是保留了其王族的庄园、牧场和奴户人口。生人在世,总要有所寄托。生杀大权已经没有了,那么享用旁人所享受不到的唐国物货,便成了国君维持其尊严的一个重要方式。
而且由于地利因素的缘故,附国所在身当唐蕃贸易的要冲,所以从唐国商贾手中获取珍货,然后转而输送到吐蕃国内,无论送礼还是买卖,都能所得颇丰。
跟吐蕃强大国力相比,附国哪怕最为强大的时候,也远非其对手。眼下大藏地区叛乱此起彼伏,但附国王室还能维持其傀儡地位、接受吐蕃的保护,与其国君用唐国珍货交好那些蕃国贵族们有着很大的原因。
甚至早在数年前,吐蕃国中便有要征收附国王室贡赋的声音,都被附国交好的那些蕃国贵族所按压下去。
所以唐国来的物货,对附国王室也是有着极为深刻的意义,既能维持其奢靡享受,又能保护其政治地位。所以附国王室也自与一批大唐商贾们保持密切的往来,彼此各得所好。
“不是金钱多少的缘故,蕃国卫军越来越骄横,商贾们绝迹不来,只要靠近道坞城就会性命不保。”
那国君家臣又一脸苦涩的说道。
国君听到这话,也是一脸的愁苦之色,且不说他根本没有指使吐蕃驻军的权力,即便是有,也不敢将那一支吐蕃驻军调离道坞城啊。
此前大藏地区爆发兵乱,国中诸部不愿再继续接受吐蕃的奴役。可在见识到吐蕃的凶悍之后,国君对此是发自肺腑的感到害怕,唯恐触怒了吐蕃,所以干脆主动招引吐蕃军队入国平叛。
在王室的配合下,大藏地区这一场动乱很快就被平定。但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吐蕃之后在大藏地区长期保持诸军,又把附国王室卫队给直接征召走了。
到现在,附国王室已经没有多少自保之力,就算吐蕃驻军再怎么骄横,也只能咬牙承受。
可如今那支吐蕃驻军的存在已经严重影响到附国王室的生活与前程,逼得国君也不得不认真严肃的考虑这个问题。
“要不要今年便断了几家的供奉,让他们主动把驻军调走?”
脑海里刚升起这个念头,那国君便给否定了。吐蕃那些贵人们也不是利令智昏的蠢类,明白只有这支驻军在此,附国王室才会乖乖逐年供奉。
他若真以此威胁,可能那些吐蕃贵族会直接废了他这个傀儡。他觉得给吐蕃当狗有些不爽,但大藏地区不知还有多少胡酋渴望给吐蕃当狗而不可得呢,毕竟只有做了狗,才有嫌弃的资格。
国君本来是想询问唐人高价收购那所谓的红翎赤喙是否确有其实,结果却引出了一个让他深感头疼的话题,一时间也没有了再就此细作询问的打算,
可是他这里脑子刚刚放空,突然深跪在地的一名臣员蓦地大喊道:“能不能利用那些外乡人的骚乱,把吐蕃驻军暂时调离道坞城?毕竟传言有说,唐国搜罗这些奇货还是为了杀灭蕃军……”
国君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是眸光透亮,大觉此事有操作空间,连忙拍手说道:“仔细计议一番,但不能让蕃军怀疑到我!”
附国君臣沦为亡国之奴,也不是没有原因。
事实上在他们就此讨论之前几天时间里,驻守道坞城的吐蕃军队们便察觉到了这些不同寻常的迹象。
毕竟除了保护附国王室之外,他们之所以驻扎在此,最大的使命还是把控大藏地区的形势。境域中发生这么不同寻常的举动,他们自然要重视起来。
蕃国驻军所打听到的情况与附国君臣所知差不多,此地驻守将领当然已经知道唐国发生政变,所谓为了巩固女皇统治只是噱谈。而红翎赤喙做成的羽箭会让他们流血不止,这更加的妖言惑众。
但尽管如此,蕃国驻守此境的将领还是不敢怠慢。因为这意味着,有多少胡部参与搜罗这些奇货,大藏地区就有多少人希望他们不得好死。
所以早在数日之前,蕃国驻军便调动频繁,调查这谣言所出的源头,有的地方甚至已经发生了一些小规模的战斗。
“蕃国于此驻军三千有余,势力还是不弱的,只盼望此境那些生羌部落能够纠缠更多的蕃国兵力。”
谣言的源头自然是郭元振,这家伙一肚子坏水,制定计略当然不可能仅仅只是调虎离山那么简单。
郭万钧说要收买生羌卒力去攻打道坞城,郭元振自觉得有些不靠谱。但他今次西来,所率只有两百多名益州大都督府甲士,再加上郭万钧等商队卒力护卫,满打满算也不到一千人,如果不借助当地生羌势力,是很难搞得定蕃国驻军。
简单的收买很难达成彼此的意图,但若激发彼此的贪欲,他们自己就会闹得欢快。所以他此前着令郭万钧包括其他一些游走此境的唐人商贾,花费大价钱去搜购奇货,这过程中自然也使用了一些钱财。
吐蕃驻军因为不满大藏地区的胡部贼心不死,所以散出查探谣言源头,是一定会发现那些胡部都囤聚大量的唐国货品,自然忍受不了贪念,会加以抢夺。而这些货品存在本身,也足以说明那些胡部与唐人往来密切,是一种罪证。
胡部不甘于财货被掠夺,乃至于族众被屠杀,自然是要奋起反抗。如此斗争起来,就比简单的收买有效果的多。
当然在这过程中,肯定会有一部分唐人商贾不明究竟而遭到波及,难免人货俱没。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甚至是郭元振有意为之。雍王幕府下一步肯定会加强对蜀中的管制,蜀中所存在的唐蕃商路肯定也是管制的一部分内容。
眼下区域内郭元振能通知到的商贾,已经通过郭万钧传信示警,至于其他通知不到的,更无从言及监管。通过蕃军扫荡清理掉一批,让这些商户们知痛之下不敢再肆意贪利,输货以肥蕃国,这也是郭元振的目的之一。
0647 一身傲骨,不甘自弃
吐蕃驻扎在大藏地区有三千多人,这个驻军数量虽然不算多,但用来控制大藏地区的一众羌胡部落则绰绰有余。
这些胡部大一些的不过几千人口,小一些的甚至几百人聚居谋活,在区域内最大势力、附国王室都已经彻底向吐蕃臣服后,这些部族即便偶尔聚闹,也很难成什么气候。
早年大唐羁縻控制西域那么大的区域,常驻人马不过几千人而已,不独让当地邦国不敢反抗,甚至能跟吐蕃这个强敌都斗的有来有往。
所以在常规情况下,三千吐蕃甲众足以控制住整个大藏地区,前提是当地这些羌胡部落没有被大规模的组织起来,或者吐蕃不主动分兵。
不过,郭元振此前这段时间搞的那些小动作,就是为的让吐蕃分兵。所谓红翎赤喙、能杀蕃兵,唐国商贾究竟有没有大量收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多少羌胡部落受到了这种谣言的影响。
若不加追究、不加控制,可能这谣言就会演变成为一种口号,会直接引发大藏地区的羌胡部族们再次群起反抗吐蕃的奴役与掠夺。
可一旦要大肆追查,就很难大队出动。川西藏东这一片区域,沟岭纵横,地形之复杂还要远远超过吐蕃本土,只能进行小队出动。
当声势营造完毕之后,郭元振一行再悄悄溜回了道坞城附近。不过蕃军频繁出动搜查,也给他们带来了不小的困扰。为了确保行踪不被发现,此行大部队都藏在了远处沟岭绝境,郭元振只率了百十人返回。
这些人言是益州大都督府的府兵,但其实也都是郭元振在通泉县这些年网罗操练的党羽,无论是服从性还是战斗力都非常可观。尽管身在陌生境域,但并不感觉束手束脚,反而还有几分如鱼得水的味道。
因为郭元振早年便常常率领他们前往川西生羌地区,搜捕掳掠生羌人口作为奴仆售卖。所以他们对这复杂地形的适应度,甚至还要超过那些蕃国驻军。
一行人藏匿在可以窥望到道坞城与蕃军营垒的山岭上,一连几天的时间不见烦躁。以至于同行至此的郭万钧都有些怀疑,郭元振并其随众简直比自己还像是常于此乡谋生的人。
几天时间观望下来,蕃军虽然出入频繁,但营中并城池周边也都一直保留着可观的兵力,起码不是郭元振并这百数随员能够直接入前冲杀战胜的。
但是随着蕃军对周遭境域的搜索逐渐扩大并细致,情形便逐渐发生了变化。最开始蕃军的活动还不失谨慎,百十人的队伍清晨出发,傍晚返回,并不在外流连过夜,偶尔押运一些俘虏返回。
渐渐的,开始有蕃军在外留宿,应该是搜索范围拉长,来不及返回。相应的,当这些队伍返回的时候,所押运的物资并人丁就更多了。
这也是很正常的,所谓贼过如梳、兵过如篦。军队本身就是有组织的暴力团体,对民生环境的破坏还要远远超过流寇盗匪。
蕃军本身又不是纪律严明的队伍,烧杀抢掠本身就是做惯了的勾当,此前或因为镇守军营的军命没有机会深入诸羌胡部族进行搜刮,可现在有了正当的理由,当然要大肆搜刮一番。
大藏地区乃是唐蕃贸易的中转站,盛夏时节正是贸易最频繁的时候,诸羌胡部族或多或少都积存着一些交易来的唐国货品。蕃卒入其部族见到这些物货,本身就贪念大炽,再加上还有那一条谣言的缘故,自然没有放过的道理。
外出的蕃卒收获颇丰,这更刺激了留守道坞城周边的蕃军们,所带来的变化就是蕃军派出的部伍越来越多,往返周期越来越长,同时收获也更加的丰厚,以至于原本道坞城中的居民都被驱赶出来一部分,用来存放蕃军所搜刮来的物资,以及所抓捕那些与唐国贸易、疑似通唐并传播谣言的羌胡人口。
不过蕃军这么做也并非没有恶果,大藏地区本就民风凶悍,多年来一直叛乱不断。蕃军如此气焰嚣张的搜刮,自然激起土民的不满,一些返回此境的蕃军便渐渐出现了经历过战斗的痕迹,甚至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减员。
土民明目张胆的勾结唐国,并且还散播居心叵测的谣言,现在居然还主动袭击吐蕃派出调查的甲卒部伍,这自然让蕃国驻军为之震怒不已。所以接下来蕃国再出动人手的时候,甲械便更加精良,部伍更加庞大,且再次返回的时候,带回的生口便不多,而是成筐的、血淋淋的人头!
局面一直在向着郭元振所预想的方向发展,大藏地区羌胡土民与蕃国本就矛盾深刻,所欠缺的本就是一个契机引发。
当第一场流血冲突发生的时候,那最重要的便不再是土民有没有私通唐国和谣言究竟是谁制造扩散出来的,而是吐蕃想将土民赶尽杀绝,而土民则奋起反击,只求活命。
于是,驻扎在道坞城周边的吐蕃军众们出动越来越多,且返回休整的频率也越来越慢。那些各自为战、不成组织的羌胡部族们自然不是这些武装精良、如狼似虎的蕃卒对手,但他们各自族居沟岭深处,吐蕃军众想要完全压制住他们的闹乱也很困难。
“火候差不多了,午前准备出击道坞城!”
某一日清晨,看到道坞城附近吐蕃军众再次出动了五百余众,再加上此前外遣未归的,如今留守道坞城的不过两百余众。
当然,除了吐蕃本部人马之外,还有一部分当地胡部仆从军,约莫有将近两千人,尽管郭元振等人只是远望,但这些仆从军的甲仗乃至于气势与蕃卒都有着明显的区别。
“这便直攻道坞城?只凭眼下百十人?”
郭万钧听到这话,不免瞪大了眼,有些不敢相信的再问一遍。
郭元振闻言后则摇头道:“怎么可能?总要有人观风望势,谋划退路。五十人随我出动即可,老兄你率余者继续留守此处,一旦见到蕃军大部返回,即刻在岭上防烟。贼从东来则一束烟,东南西北各增一束,防烟之后,你等即刻往贼空处奔。沿途标记,后续怎么汇合,自有我甲伍提醒。”
“五、五十人?可、可道坞城内外,仍有兵众几千啊!”
郭万钧闻言后更是惊得舌头都险些咬到,强作笑颜道:“明府定是在说笑!”
郭元振听到这话顿时一瞪眼,肃容道:“此生死竞速时刻,岂容戏笑!刚才所嘱,老兄你要深记心中。一旦冲下峰岭,我将无力回顾,若失于呼应,那咱们这百十条性命,可都要抛尸此处了。”
“竟、竟是真的!五十人,直冲道坞城?可那里还有……”
“哈,当年班定远三十六卒能定西域。今我甲徒五十人,所冲不过西南小小蛮邦,即便成事,未称功也。”
眼见郭万钧这副模样,郭元振便笑语一声,然后便取出所剩不多的干粮专注用餐起来。
看到郭元振如此淡定,郭万钧才算真正领教到这类功名之徒对功勋之渴望,实在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此前郭元振上赶着与他平辈论交,他心里对这个人到中年依然落拓的小小参军还不无小觑,觉得对方不过尔尔。
可是最近这段时间里,看到郭元振小施计谋,便将大藏地区诸多羌胡部族包括几千蕃国驻军都逗弄得彼此残杀,这种效果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所谓钱财收买羌胡卒力,与之相比简直就是蠢计。
现在再见郭元振区区几十人便敢去冲击仍有数千卒众把守的城池,心中的震惊更是无以复加。
沉默片刻后,郭万钧才又说道:“即便再大功勋,总需留有性命才可享用。若不然,明府只是山林一条无名尸骸而已。那位雍王殿下,真值得明府如此舍命投效?”
郭元振听到这话,进食的手略一停顿,片刻后咧嘴一笑:“生人至此,大半甲子,潦草半生,虽父母亲长不望我能成就大事。与殿下初见,殿下便不将我以俗类相待,君如何视我,我当如何事之!一身傲骨,不甘自弃!”
说完这话后,郭元振继续进食,等到他用餐完毕,卒众们也已经准备妥当。
再次检查了一下身上的披甲并弓刀,郭元振拍拍郭万钧的肩膀,笑语道:“老兄,珍重!”
一行人如灵猿攀岩,向峰岭下快速行去,很快行迹便隐没在峰岭岩壁茂密的藤蔓与山林间。郭万钧瞪大两眼向峰岭下去寻觅,一直过了大半个时辰,才依稀在岭下一处山涧附近发现了这一行人的踪迹。
下了峰岭后,郭元振一行五十人在山脚下的密林中短暂的休息了片刻,彼此再将甲械检查一番,然后便向道坞城方向飞奔而去。
川岭山道之间,自有蕃军岗哨设立,很快便有岗哨响起兵卒喝问声,郭元振循声望去,抬手一箭,箭矢直接贯喉而入。
“快一些,先取马!”
射杀了敢于露面的哨兵后,对于余者,郭元振也并未理会,循着此前所记忆下来的路线,快速向最近处的蕃军营厩而去。
当一行人抵达设立在溪谷旁的营厩时,营中蕃军已经有所警觉,略有十多名的蕃军士卒与近百名胡部仆从眼见来犯者不多,索性直接杀出篱墙。
彼此还未近身,郭元振等人已经控弦如飞,先行射杀十几人。如此狠恶杀法,自让胡卒胆怯,便与蕃卒脱节。十多名蕃卒见状后也都转身后逃。
“留下性命罢!”
郭元振反手将弓挂于背后,抽刀在手,挥臂劈杀,一路连斩数人,不待顿足,就这么一路冲进营厩中,砍破藩篱,捉来一马不作鞍具便翻身而上。
及至随员诸众尽皆上马,便用刀劈砍驱赶着营中其他百数匹战马,冲出营外,向数里外的道坞城冲去。
0648 破贼如竹,直掠王都
道坞城外,视野开阔,随着郭元振等人杀至溪谷一侧的营厩,哪怕没有周遭哨望之人的示警,道坞城内外那些守卒们也都惊觉起来,并忙不迭的开始组织防御。
但说是组织防御,实则也是乱糟糟一通。尽管留守此境的蕃军将士们前后奔走的做出指令,但大藏之地羌胡众多,方言土语也是杂多。
蕃军虽镇守于此,但也不至于通晓百族声言,陡遭敌袭,情况本就紧急,再加上言语不通,这就使得城外场面更加的混乱不堪。
滇马腿短身矮,奔行之势本就不够强劲。数里远的路程,并不能一冲而过,郭元振他们一行从溪谷处策马冲到城外平野,虽然速度较之奔走要快了一些,但也花了几乎一刻钟有余。
突袭讲究的就是出其不意,郭元振一行从山岭杀出,夺马而后飞奔至此,言则速度不慢,但实际用去的时间也几乎是半个时辰。
在这种突袭战斗中,半个时辰的突袭过程简直就是一个笑话,哪怕数万大军的庞大指挥量,有这样一个应变缓冲的时间,也足以摆好阵伍迎接敌人。
但当郭元振一行人杀至道坞城外时,这些守卒们仍然乱糟糟的不成阵仗,由此可见其素质低劣。毕竟只是蕃军就地征召的一批土兵,本身已经不习阵仗演变之法,再加上言语的不通,以及这些土兵们各自惶恐惊悸,就造成了眼前这一幕奇景。
眼见敌人已经到了近前,不过只是尚且不足百人的阵仗,后路也没有明显的大队随行,负责防守道坞城的蕃军将士们倒是松了一口气,索性也不讲战阵集散,直接擂鼓并在后方驱令众羌胡土兵们一拥而上。
区区几十名来犯之敌,用人去堆都能直接堆死!
言语或是不通,但鞭杖落在身上的疼痛总是真实的。后方的羌胡土兵们遭到驱赶后,下意识便往前方冲来,前方的人众遭到后方的推挤,虽然心中仍有迟疑,但也只能挥舞着手中简陋的器杖壮胆、喊叫着抬腿向前方跑去。
率先迎接他们的,便是被郭元振等人一路驱赶至此的那百数匹马。滇马虽有韧性,但短途冲锋实非所长,奔跑数里路程,到了这里已经冲势甚微。
但郭元振等人自不怜惜这些抢来的驽马,纷纷抽刀直接砍在了马臀上,马匹受此疼痛恐吓,自然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也不管前路是何景象,直接便闷头向前冲去。
于是同样被驱赶的羌胡卒众们便毫无花俏的与那些奔马迎头撞上,一时间自然是人仰马翻,一通乱象。
郭元振一行也并没有趁势继续向前冲进,不是不想,实在是胯下代步的马匹受此嘈杂环境的惊扰,干脆就直接徘徊不前。
毕竟这些马使用于山岭,多是用作驮运,即便蕃军是有着精锐合格的战马,也绝不会在大本营防务空虚的情况下仍放置在外围。
虽然不能趁势直冲向前,但郭元振等人也并没有闲着,各提弓箭在手,频向四方漫射,犹如天女散花,飞舞的箭矢不断落向混乱的人群。
这些羌胡土兵们,本就是被临时召集起来,蕃军自然也不可能像模像样的将他们给进行武装,各自手持竹杖木杆,能在前端捆上一段尖铁便算是趁手的兵器了。至于甲具的防护,那更是完全没有,中箭者无不哀号扑倒,无有幸免。
这样的卒众即便再多,也完全不成威胁,很快,郭元振等人身边一遭便空无一人,再也没有胡卒敢近身到射程之内。
这时候,郭元振等人代步的马匹也都气力将要耗尽,诸人索性直接下马,也如此前那般驱赶,直接刀砍马臀,让马奋起余力继续向道坞城方向冲击。
下马之后,郭元振等人行动更加灵活,区区五十人竟直接兵分三路,两翼各伸出二十人的队伍,直向混乱的胡卒人群中横里杀去,剩下的则跟随郭元振一同沿马匹冲出的通道当中驰行。
他们甲坚刀锐,胡卒自非对手,照面之下,几无一合之敌,手起刀落,便是血肉横飞。分兵之后,屠杀的阵线拉长,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有一百多名全无甲护的胡卒丧命当场。
相对于胡卒多达两千余众的规模,区区一百人的战损实在算不了什么。有经验的卒众能够漠视生死,继续对这小股来犯之敌进行围杀。
可问题是这些胡卒根本就不是什么有着丰富沙场经验的老兵,眼见同伴肢体横飞,乃至于被开膛破肚、心肠一股脑的喷涌出来,死状一个比一个还要狰狞,不免便吓破了胆,大凡靠近厮杀前线的胡卒,无不转身便向后逃。
于是战场上便出现这样一幕奇景,区区五十甲众,只凭步战砍杀,便直接将千数人的庞大部伍杀得一路溃逃。
仍然留在峰岭高处的郭万钧自然看到道坞城外这一幕画面,一时间已经是惊讶得嘴巴大张,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惊叹声,对郭元振及其卒众们的悍勇震惊的无以复加。
千数人的胡卒被驱赶冲锋,结果短战片刻,竟被敌人杀得直向城中溃逃而来。后方压阵观战的蕃军将士们自然看得气急败坏,自然大声喝令着不准后逃,继续杀敌。
然而恐慌就如瘟疫一般,人传人的快速传遍全场,不独战场上那些胡卒们惶恐得肝胆俱裂、只顾逃命。就连一些没有被赶上战场,据垒而守的胡卒们这会儿也都不再淡定,各自跳出垛垒,直往城内逃去。
所谓两军交战、争之以势,说的就是人的从众性。唐军甲士们杀得兴起,一往无前,而胡卒们溃势已成,更加不理会蕃军的喝令恐吓,纷纷向城中蜂拥而去,甚至直接冲垮了已经在城门内摆好了迎敌阵仗的蕃军阵线。
留守城中的蕃军士卒不过两百多人,再加上分散在其他地方的,城门处拒敌的不过百数人而已,受到溃卒的冲击,完全不成阵势,只能被裹挟着往城内倒卷而去。
郭元振一行人杀得酣畅,全无阻挠的便冲进了道坞城中,眼见溃卒沿街巷往内城汇聚而去,并没有再继续追杀,而是转向城中存储物资的区域冲去,留守此处或还有十几员蕃卒,但这会儿也有些发懵,下意识迎拒上去,很快就被砍杀殆尽。
到了这时候,郭元振的部众们也出现了一些伤损,但眼下并不是松懈的时机。一众人继续咬牙向前,冲进那些简陋的仓舍中,取出一些火种便开始焚烧物资。
蕃军这段时间在周边境域中搜罗了许多的物货,一些绢帛更是随意堆放,这些物品自然沾火即染。一群人放火之后,顺便又抓起一些绢帛包裹在身上,稍微掩饰了一下甲衣上的血腥痕迹,当然是要小心避开飞窜的火势。
烧了物资,接下来便是将城中各处关押的羌胡人众放出来。
那些羌胡被从各自部族抓捕出来押到道坞城,本以为此番必死无疑,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生机出现,一待营栅被劈砍开,便也都纷纷蜂拥而出。
他们并不理会搭救他们的人是谁,倒是被那些浑身裹满绢布的救星们所提醒,想起来他们各自财产还被搜刮到了道坞城中,一时间胆子小的还只顾逃命,胆子大的,便也直接开始进行哄抢。
于是道坞城中,新一轮的混乱便又开始了。
蕃军久镇此境,毕竟积威颇深。那些羌胡土兵们在城外战场上被杀得溃逃入城后,随着敌人不再继续进行追杀,情绪倒也渐渐平复下来,再加上蕃军刀鞭恐吓的整合,一时间倒也恢复了几分秩序。
得见城中浓烟升起,蕃军将士们自然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不免情急万分,忙不迭再号令那些被整合起来的土兵继续杀回。
可是当他们杀回外城区域的时候,局面却又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街头巷尾到处都有人迹涌动,可不再是区区几十敌军。特别是这些人群各自满拥货品的横冲直撞,让他们一时间根本就找不到敌人的踪迹。
但那几十个敌人眼下身在何处还是次要的,关键是要保护好这段时间所搜刮来的物资。
可是很快的,蕃军士卒们便发现他们在这人民群众的海洋中实在是太微小了,根本就阻止不了外城区域已经蔓延开的哄抢局面,甚至刚刚被整合起来的羌胡土兵们在看到这热火朝天的一幕后,也都各自忘记了使命,纷纷加入到了哄抢的队伍中去。
外城局势已经是一片混乱,但郭元振一行人则早在混乱彻底蔓延开之前便抽身而走,继续向内城区域而去。其目的地,自然就是位于内城核心区域的附国王宫。
说是王宫,但其实不过只是一处规模颇大的庄园而已。附国国君虽然只是一个傀儡,但毕竟也是蕃国贵族们所扶立起来的,所以此前蕃军还是在此留驻了几十人,保护庄园的安全。
但眼下骚乱已经蔓延到全城,特别意识到堆放在城中的物资被焚烧之后,留守此地的蕃卒们哪里还会关心那个傀儡国君的死活,纷纷离开此境,支援城中别处。
郭元振一行人杀至此处的时候,庄园大门以及左右角楼上,还有百十名国君护卫于此驻防。可当郭元振直入门前,用吐蕃语大声叫嚷道“滚开”时,那些王国护卫也茫然了。
就是这一愣神的工夫,郭元振一行已经直入门前,用力冲撼开庄园那并不厚重的大门。
“城中贼情如火,你等速去支援,国君我来看护!”
郭元振继续用吐蕃语迷惑那些忐忑惶恐的王国护卫,见他们稍有迟疑之色,挥刀便向近处之人劈砍。
那些王国护卫们眼见这一幕,便也不再分辨对方是真是假,哄然散开,保命为先。毕竟国君都已经没有了筋骨,举国送人,还能指望这些护卫们有几分忠诚。
0649 杀伐痛快,直擒土王
郭元振一行控制住了庄园出入口之后,即刻便开始对重要人物进行搜索。
但这庄园面积实在不小,且根本不同于唐式格局,很难在第一时间就找到居室所在。况且就连陈后主都懂得跳井躲藏,从郭元振等人出袭到现在,时间也早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庄园主人自然不可能还待在明面上等着敌人来寇。
所以他们一行人想要在短时间内便找到主人所在、乃至于在蕃军围堵此处之前成功撤离,难度同样不小,起码是不低于攻打进来。
不过,这当然难不住积年的老悍匪郭元振,在逐散那些王国护卫后,将庄园内情形稍作打量,便冷笑道:“失势之人最迷财货,专拣仓舍周边细搜!”
这庄园的建筑风格虽然迥异于唐式建筑,没有什么美观可称,但建筑的功能还是能够从外观上稍作判断的。一般存放物货的仓舍,本身没有什么通风、透光的需求,但对于封闭性则就颇为看重。
按照这样的思路,一众人在庄园中搜索起来,效率就高得多。一些明显的阁台所在,虽然也不乏人影晃动、奴仆奔走,但他们全不理会,只是挑拣那些仓舍周边进行搜查。
不得不说,这个附国国君虽然权势不再,但小日子过得还是比较滋润的,庄园中有许多仓舍存在,所收存的物货也都五花八门。
相应的,这些仓舍附近也有许多人存在,见到郭元振一行如狼似虎的奔来,或向四方溃走,或是团聚起来,作负隅顽抗的姿态。
郭元振等人自没有时间与庄园中这些人作细致缠斗,一路杀之仓舍前,将内里货品稍作打量,便直接绕开疾走。
一行人在冲至庄园左中区域时,总算遇到了像样的阵仗,在一座金字形的竹木小楼周围,围聚着一群壮卒。当郭元振等人冲至此处的时候,还有卒力搬抬着箱笼向后方疾行。
“杀!”
或许是出于经年的直觉,郭元振下意识觉得此处应该会有收获,亮出刀刃便向前方劈杀而去。
小楼周围聚立的人群,不乏披甲穿戴,武器也像样得多,还有一些胆量据守于此,甚至有人直抖尖矛向郭元振刺杀而来。
一刀劈断了对手的矛杆,郭元振顺势侧身,刀刃翻转横抹过去,直接将面对的对手当腹剖开,肩肘横撞,这敌人便向后抛掠而去,直接撞倒了后方数名同伴。
一番缠斗后,敌人伏尸十几员,接着便开始向四面溃逃。而郭元振一行也付出了代价,有几人伤重难行,卧倒在地,就连郭元振脸颊都被敌人矛杆抽中,火辣辣的疼,张嘴一吐便是满嘴的血沫。
“父母妻儿,有我赡养,爽快去罢!”
简略查看一下几名卧倒在地的伤重随员,郭元振牙关一咬,闭眼痛声说道。当下这个环境里,他们根本就难以携带并救治伤重同伴。
“仆等先行一步,盼阿郎功成扬名!”
几名卧于血泊中的伤员也无犹豫,刀刃翻转隔开身上的甲防,继而割颈伏倒于地。
同伴身死并没有阻止郭元振等人继续前行,他们很快便冲至了小楼附近,直在后侧行廊间堵住了十几名仓皇逃遁的土人。
这些人服饰迥然不同于此前所见到那些,各自颈额肘腕间还缠绕着金银佩饰,被围堵下来后,当中便有人哇哇直叫说着土话,神色则惊恐有加。
“什么身份?”
郭元振拄刀而立,用吐蕃语喝问道,并用一些他所知道的生羌土话将意思重复几遍。
“不要杀我、不要伤害……壮士求财,楼中俱是,只盼能活!”
喊话的那土人用吐蕃语回答道,并脱下身上金银佩饰往前方抛来,其他男男女女也都有样学样,想要用财货买命。
郭元振随手踢开落在脚边的金银器,横刀在手继续逼问道:“土王是谁?滚出来可以不死!”
对面众人纷纷摇头,不回答这个问题。
眼见这一幕,郭元振手起刀落,直接劈杀了最开始发话那人,又凝声道:“土王是谁?”
陡见这血腥一幕,在场这十几人全都吓得面无血色,之后便有几人转手直向当中一个身穿青色锦袍的中年人,那中年人神情灰白,硬着头皮上前一步,两手交叉于胸前不知作何礼节,只是用稍显生硬的川蜀唐音发问道:“壮士们是唐人?为何要攻入我国……”
郭元振并不回答这人的问题,示意随员们将这十几人驱赶到小楼正面,从里面抓出一卷细绢,就着火种点燃,递到那被众人指认为土王的中年人手中,一指小楼内里,喝令道:“丢进去,烧了此处!”
钢刀横于身畔,那人不敢不从,忙不迭将已经烧旺的细绢丢进了楼中。
郭元振见状后冷笑一声,手中战刀一挥,直将那人头颅劈下,再次狞声道:“土王是谁!”
众人被这一幕惊呆了,有几个更是当场足下便有水渍洇出,再然后,各自视线都不由自主的转向人群内里一个不甚起眼的年轻人身上。
年轻人这会儿站都站不稳,直接瘫坐在了地上,两手于面前挥舞,口中不断吐出语调不清的土话。
“王、王不在此处,这、这是我国王子……”
旁侧有人见敌人眼中凶光流转,忙不迭解释道。
郭元振暂时相信了这些人的供词,随手将刚才护卫丢下的一杆器杖丢在那年轻人面前,继续用吐蕃语说道:“速速引路,杀了你父,你是此国新王!”
那附国王子已经吓得鼻涕泪水满脸直流,只顾着摆手,完全不能理解郭元振言语的意思。
“我、我愿引壮士前往王藏匿之处,只求活命……”
有通晓吐蕃语的土人慌忙开口说道。
郭元振闻言后,将手中战刀塞入对方手里,一指那个满脸涕泪的王子,对那表示愿意引路的人说道:“杀了他!”
那人闻言后脸色惨白,一脸的犹豫挣扎,但很快又有数刀加于颈上,只能咬牙挺刀向前一刺,惊慌之下,这刀却此偏了,但也将王子腹肋划出一道深深的血槽。
郭元振抓住这人持刀之手顺势一划,便划破了那王子喉管,并直接将头颅切下,提在手中,对那人点头道:“现在可以带路了!”
眼见王子于自己当面身首异处,那人神情略有惶然,片刻后思绪回醒,脸上已经带上了几分焦躁,用吐蕃话急切说道:“要速行!王已经先行多时,后园有曲径可以出城绕道蕃军大营!”
说话间,不待郭元振再作催促,那人已经选定一个方向迈步走起,一边走着,一边回头解释道:“壮士先杀是国中内府大臣,奉王命留此搬运转移库物。假王是王异母兄弟,王有三子、死者为长,那两女子是王姬妾、女子……我、我是王卫部统领……”
或许是因手刃王子解放了天性,那人对国情与同伴也出卖的彻底,将各自身份、包括自己都详细的介绍出来。
郭元振也不理会这人所言真假,一边行路,一边简短询问几个问题,多与附国王室如何联系吐蕃有关。这些问题,那人有的仔细道来,有的则摇头不知。如是重复、交叉的询问,情况大体类似。
一行人在这附国统领的率领下于庄园中继续行进,那人甚至折入马厩中,让众人得以乘马疾行。附国所养马匹,自非郭元振等人于阵前所抢的驽马可比,虽非千里良驹,也都不乏神骏姿态,更兼各类鞍具备齐,使得他们速度大大提升。
绕行出了庄园后,赫然有一道紧贴峰岭的道路出现眼前,路面上还残留着行人仓皇行过的遗留物。
如是直行数里有余,依稀可以听到前方山道上有人马嘶吼声传来,郭元振示意放慢速度,将那个附国统领所指认的土王姬妾架在马上,将这马鞭打使之前行。
妇人胆怯惶恐,但被捆在马背上不得挣脱,只能无助的高声哭喊着。随着马匹驰行冲入一处隘口,便有几支飞箭射出,幸在没有伤到妇人。很快的,山壁上有卒士冲下来,准备将驮着妇人的马匹迁往侧处。
“冲!”
郭元振眼见这一幕便促声喝道,自己率先纵马跃行冲入隘口。过了此处隘口,视野豁然开朗,左侧有数百众隐在山坳处,各用土制的弓箭仓皇引射。仓促间,郭元振身形一歪,身悬于马背另一侧,如是冲出十余丈的距离。
与此同时,后方几十名伍士也纷纷冲过了隘口。尽管土弓劲力绵软,但还是有几人躲避不及被射落下马。
掠行进入谷口之后,郭元振一行在山谷另一侧快速整队。到了现在,他们所携器物已经所剩无几,简单分配一下,一人分得两箭,纵马向那谷隘处直冲而去,拉弓一射,对面那密结的阵势便被射死了二十多人,直接出现了一个触目惊心的缺口!
“再射!”
郭元振又暴喝一声,勒马回转再冲,再射一番之后,便纵马冲向坡岭,挥刀杀入敌阵中。
彼此照面几十息的时间,但这谷口处所聚集的几百卫士已经被杀得溃逃,于敌阵中纵横几个来回之后,郭元振再转马望去,便见到一个肥硕的中年人正在二三身形拱卫下,瑟瑟发抖的蜷缩在大大小小、摞成几堆的十几个箱笼之间。
0650 节操仍有,往者非乐
当郭元振一行擒拿住附国国君后,远处负责观风望势的峰岭上也升起了两股粗大的烟柱。
于是来不及再作审问,郭元振掐住那附国国君粗肥的脖颈便用吐蕃语恶声道:“蕃军已经杀回,不想死就交待一个藏身之处!不要告诉我你没有,老子一双眼能透人心,你若果欲透蕃营,断不会携带这么多的珍货!”
说话间,他抬腿踢翻左近一个箱笼,箱笼里顿时滚落出众多的金银器物,工艺未必精美,但却宝光迷人。
不得不说,大藏地区虽然局势混乱,当地土人部族实力整体不强,但也是真的富庶,否则单凭地利也难常年作为唐蕃贸易的中转站。
“你、你们是蕃人、还是唐人?我、我有山川神明庇佑,享有此方山水供养,杀我害我必受神明……”
附国国君也战战兢兢的用吐蕃语回答道,但迎接他的却是满头爆栗。
“老子唐家壮士,英俊伟岸,岂有半点蕃奴贼态!大唐浩大运势庇护周身,怎么会畏惧你区区蛮邦土神报复?速答所问,再有半句废话,直接杀你当场!”
郭元振掐住土王脖子,对其头颅一顿猛敲,自无半分尊重。
“有、有的!由此西行,翻过两道山岗,有我一处庄园,两侧沟岭遮蔽,蕃军并不知……”
附国国君抱头苦声道,但接着眼眸一转,又有些为难的说道:“但那一处庄园,是我危难时子孙家人避祸之所,并不广大,若壮士们徒众太多,恐是不能尽入……”
“哈,老子只此眼前几十壮士,便能直破你番邦王都。既然有去处可藏,即刻上路,不要再作无谓试探!老子等行至此境,便不惧一死,你若以为拖延时间可让蕃卒赶来搭救,老子等身死之前,自然拉你这土王垫背!”
听到郭元振直言并无后路大队人马,那附国国君先是瞪眼不信,但片刻后则转为一脸纠结苦色,只对郭元振叹声道:“佩服佩服!不愧是中央天国猛士,若我国中有这样忠勇威猛的士卒可用,我又怎么甘心沦为蕃国的玩物!”
那土王被郭元振提在手中,指点着去路方向,可是看到郭元振并不理会他带出庄园的那些财货,不免又是一脸痛惜之色。
他自己的护卫已经被这群如狼似虎的猛卒杀散,这些人不肯帮他搬运财货,他自己两手又能拿取多少?危难之际出逃,能被他拣取随身带上的,自然是这些年所积累最珍贵的物货,抛弃又实在痛心。
于是这土王便壮着胆子两手抓拿,并喝令被郭元振等人押运过来的附国贵族们也尽量拿取。
郭元振对此倒也不作阻止,毕竟这一番闹腾也不是真的要将附国王室赶尽杀绝,他的后计还需要这土王配合,所以也就给这些附国贵族们留下了一些时间。
同时,本着贼不走空的原则,郭元振也吩咐随员们在不影响行动的前提下,拣选一些小巧珍物携带在身上。他本就不是一个廉洁无瑕的性格,大事上能奋勇进取,小节上则连马马虎虎都算不上。
一刻钟后,随着郭元振一声顿喝,其随员们即刻停止动作,原地三跳然后排列成队,即便有一些珍物掉落,也都视若无睹,不再拣取。
那群附国贵人们本来还待继续收捡,但见郭元振等人入此姿态,也都忙不迭停止下来,接着便在国君的带领下,直向山坳内里行去。
途中,几个附国国君的妻女终究体弱,哪怕有马匹代步,但赶起路来仍然拖拖拉拉。
这会儿,不待郭元振等人提出不满,那附国国君已经喝声连连,但见这些女眷速度仍然没有提升,他便翻身下马,行至几个女眷面前拖下马来,自袖中掏出短刃,一刀一个直接攮死道途,然后才面不改色的上马继续前行。
“让唐国壮士见笑了,但我小国微力,求活不易,没有什么是不可弃的。我年纪未老,若此番灾难能活下来,还有族中女子可招用,还可生育儿女,不值得为这几人拖累行程,送掉性命。”
见郭元振频频目视他,那附国国君强挤出一丝笑容,稍作解释。
郭元振听到这话,不免更觉无语,但也不拿中国伦情去套用看待这些蛮邦习俗。龙游凤翔,各有各道。
一行人沿山岭跋涉,方向变换不定,但一路也勉强能行。
郭元振一边赶路,一边强记沿途所见一些明显的山岭标识,他的方位感与对路途的记忆非常强,这也算是一种天赋,否则此前单凭峰岭上远远观望,也很难将道坞城周边地势与布置了解得那么清楚。
路程的前半段,一行人还能依稀听到道坞城传出的人马厮杀在峰岭之间的回声,但渐渐的,这种声音便消失不见了。
涉过一道溪谷后,郭元振突然打马上前,刀锋遥指负责引路的土王,怒声道:“此境半个时辰前行走过,但当时在山阴,眼下在山阳!”
说话间,他抬眼望了望山巅那形如戟锋的轮廓。
附国国君听到这话,脸色稍作变幻,然后才开口道:“壮士识路之能,真是让人佩服。但此处山谷本就折回曲折,山峰绝壁,只能涉谷而行。”
郭元振听到这解释,脸色才稍有缓和,示意继续行路。
如此蜿蜒曲折的前行,到了傍晚时分,一行人也不知离开道坞城多远。
但在天黑前,还是赶到一处天然形成的溶洞附近,这溶洞内里阴潮,外部则干燥有加,甚至在高处的石台上,还存放着一些衣物并新鲜的食物,足够百余人食用有余。
可见那附国国君在安排这退路时也是细致用心,同样也不失绝密,因为就连此前带领郭元振等人追杀国君的统领到了这里的时候,都一脸的惊异有加。
取出食物席地用餐的时候,那附国国君望着自己的护卫统领冷笑连连:“你背弃王上,手刃我儿,出卖我的性命为自己求活,眼下有唐国壮士包庇,我不治你。但从今以后,只要你和你的血亲留在大藏,我必杀你!”
“安分些!”
郭元振一边拍打着靠近的蚊虫,一边怒声喝道。
那附国国君刚才还是一脸狠色,但听到郭元振的呵斥声后,顿时换上了一脸谄笑,并不乏殷勤道:“山林行途,各种不便,还请壮士忍耐些。等到了我那处藏身的庄园,饮食住宿都大有改善。”
对于这样一个活宝,郭元振也真是无话可说。对于自己的妻女,说杀就杀,对于自己的手下,凶恶有加,但对他的敌人们,则是殷勤备至。也难怪吐蕃在兼并了大藏地区后,尽管区域内叛乱不断,还是留下了这个傀儡。
用餐完毕,夜幕降临,一行人在山林间也不敢生火,甚至就连马匹都安排在距离此处溶洞数里外的一处山洞中。
一行人就地合衣而卧,为了防止土王逃跑或搞事,郭元振直接将之与自己紧紧捆在一起。当然,土王身上的利器包括金银饰品,全都被搜刮的干干净净。如果不是一身肥肉贴身太倒胃口,郭元振甚至都想把他衣衫扒除,替自己吸引那些扰人的蚊虫。
遭逢剧变,土王夜里自然睡不着,于是便小声与郭元振攀谈:“请问壮士为何袭击我国?你莫非是唐国派遣的官人使者?因为我国断了供奉、臣服吐蕃才来攻?唉,我国也是为难,本来守此山岭安稳生活,早年能成中国藩属也感到荣幸。但之后断了音信,虽然不断有唐人往来,但也只是商贾,不见唐国官人来问,又逢吐蕃逼迫……”
不说这土王絮絮叨叨,郭元振身倒之后便酣然入睡。过去这段时间里,他满怀心事又操心诸多,今日连场恶斗,也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了。
土王听到耳侧鼾声平稳,也觉自言无趣,试探着把手伸出,继而便摸到一柄粗糙的刀鞘,耳边并响起一个低沉的问声:“你摸什么?”
侧方一名唐军甲卒抱刀盘坐,尽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溶洞中,仍瞪大眼盯着那土王身形乌影的一举一动。
如是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众人用餐完毕便继续上路,如是一连赶了两天的山路,才抵达那土王所言的藏身之地。
当郭元振向周围打量地形,才赫然发现他们赶了三天路程,最后到达的地点居然就在道坞城外蕃军驻军的峰岭绝壁背面几道山峰后的沟谷中!
及见郭元振一脸的诧异,附国国君不乏得意的对他挑挑眉稍,炫耀自己的妙计安排。
对此郭元振只能感慨,如果说人放弃掉节操才能得到快乐。以前他觉得自己很快乐,但在见到这土王之后,才知道以前的自己并不是真正的快乐。
庄园地势狭长,于此有几十户隶属于附国王室的奴户常年居住,樵采渔猎,倒像是一个世外桃源。傍山的竹楼居住起来,确实比山洞要舒服得多。
但郭元振就算要贪图舒适,也不会来这穷山僻壤,等到稍作歇息后,他便把这土王提到竹楼中,一脸正色道:“现在该说一说了,我等此行来意是何。不要觉得被赶出都邑对你就是危难,若你能助我成事,甚至我大唐可以助你复国!”
附国国君听到这话,顿时瞪大两眼、脸色潮红,不知是真心期待还是刻意作态,总之就是很激动,以至于郭元振都向竹楼窗口处稍作移动,防止这家伙扑上来搞什么恶心动作。
“这一天,我等待很久了!自知天朝不会弃我藩属,至今仍有贡赋国书收存在国!”
说话间,附国国君从身侧掏出一份泛旧的帛书,一脸诚挚的两手捧给郭元振。
郭元振闻言后自是诧异,低头一看便随手将帛书丢在地上,闷声道:“这是前隋玺书,与我大唐无关!”
0651 我王权壮,誓杀钦陵
虽然那前隋的册授国书只是一个笑话,但这土王的态度却让郭元振颇为满意。对方如此识趣,倒让郭元振省了一些威逼利诱的程序。
这土王如此配合的态度,看起来有些不符合常情,毕竟自己小日子过得正舒服,却被郭元振等一众强人杀入都城乃至于寇入王都,不独骨肉横死,自己也性命不由自主、祸福难料。
大凡换了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人,只怕都难以咽下这口气,转而与敌人勾肩搭背。
但这确是小邦国君的生存常态,若能关起小楼成一统,自然可以快快乐乐的夜郎自大、唯我独尊。可若一旦暴露在更大的势力面前,彼此实力差距悬殊到连玉石俱焚都没有资格,那也只能认命。
毕竟匹夫之勇不过伏尸两人,但这国主真要奋起反抗,死掉的不只他一个。更何况丢掉了尊严后,生活同样可以很惬意,正如这土王道途杀死妻女的时候还在算计着,若今次大难不死,仍能继续祸祸族中女色,仍能继续生儿育女。
只要能保住性命,不患没有乐趣消遣。毕竟其所拥有的一切,要远远大过所谓的自尊。
土王如此配合,倒让郭元振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拍拍身上说道:“国王能有如此见识,确是难得。但我只能凭言为信,身畔并无信物可证明身份,毕竟此行是用命犯险,一旦不成,那也不必再留什么痕迹遗笑人间。”
“不需要证明!壮士这么豪勇,必是唐国天朝了不起的大人物,这份气概、气魄,不是寻常人能够强撑作扮的!”
土王闻言后一脸正色道,表示他自己智计不失,早已经看透了郭元振的来历。
“哈哈,话也不可这么说。我大唐疆域四极,海内豪勇之士不知凡几,如我之类,多了不必说,几千、十几个还是有的,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但若要关照国王之类西南蛮邦地域之主,也只需一言递上。”
郭元振大笑着拍拍土王肩膀,继而正色道:“既然言及于此,那废话也不必多说。国王原来也是一直心向我中国华邦,那就助我于你故国之内招募甲卒几千,杀灭强侵此境的蕃军贼众,我助你光复祖业,你助我扬威西南,两下得益,不负你我相识一场。”
附国国君听到这话,神情顿时一滞,片刻后干笑道:“我如今何种落魄,壮士也是亲见。但凡还有忠勇国人肯为我效死,我何至于……大唐乃中华天朝,吐蕃则是西岭凶邦,我附国只是两座高岭之间的一株小芽,真的是不敢……”
郭元振闻言后脸色顿时一拉,怒声道:“我率精勇徒众远行来击,舍命为战,难道只是为你区区两三言的口惠?三分笑脸,是敬你见识不俗,但若恃此吝啬、不肯推诚,刀光出鞘,可没有无血而归的道理!”
附国国君见郭元振陡然翻脸,心中也是暗暗叫苦,并一脸苦色道:“失国之人,没有脸面的寄活人间。壮士有此壮行,所图当然不只财货。但除了这些,我已经没有什么能给。索性壮士直言为何来攻我国,只要能保我活命,保我还能享这一方山岭神明的赐福,我都听从!”
“你也不是没有见识的人,我倒想听一听,你国遭此闹乱,吐蕃必然难忍。若你并没有被我擒得,有什么计略能应对吐蕃的责问?”
郭元振自看出这土王也是一个狡黠之人,自然不会轻易托底,要尽可能多威吓出对方的底牌,问出这问题后,又狞声说道:“不要妄想能虚言欺诈蒙骗,我既受使入此,并区区数言便扰乱你国,让蕃军分兵各处,所知诸情远比你想象得多。”
“不敢、不敢!”
附国国君闻言后连连摆手道,接着便又说道:“猪年以来,我国动乱频生,吐蕃自然为此恼怒不已,多有恶声要杀我以恐吓国人,但也并不是全无援声。今次乱起虽然因由不同,却也不失补救之计……”
猪年是吐蕃的纪年方法,即就是大唐的永昌元年。
郭元振认真倾听土王讲述,很快便有了然,土王赖以谋身者,无非重币贿结蕃国内部的实权人物。这样的亡国傀儡,生死只在旁人一念之间,即便有什么巧计,但也没有什么施展的空间。
不过这技法虽然老套,但郭元振还是在其中听到一些有价值的讯息。
首先便是这个附国土王堪称交游广阔,蕃国国内大凡叫得上姓名的贵族,与其人都有些或深或浅的联系。
当然也并不排除土王自我吹嘘的可能,但土王所讲到的一点,便足以令郭元振对他刮目相看。那就是一直到目前为止,蕃国一直对土王的庄园产业没有征收赋税。
郭元振对蕃国体制略有了解,自禄东赞分定籍户以来,蕃国国中除了那些世袭的贵族之外,其他人一律都要承担赋税与各种劳役。而就算是豁免赋税的贵族,也都必须要参加国中的议盟大料集,为蕃国扩张出人出力。
这土王区区一个亡国之君、谄媚傀儡,居然能获得与蕃国贵族一样的待遇,可见其人的确不是表面上看来这样一无是处,其所交好肯定是有一批蕃国的实权人物。
土王能够在身份如此悬殊的情况下结好这么一批吐蕃贵族,除了其长袖善舞、擅长搞关系之外,还说明另一个问题,那就是蕃国这些贵族们真的是穷怕了。
蕃国虽然国势日壮,但对外战争的收获分配却极不平均。其对外开拓最大成果无疑就是兼并了吐谷浑,但占领了吐谷浑之后,此境旋即就被噶尔家族纳作私土,禄东赞与赞悉若掌权时,或还会手里撒点分润各方,但钦陵却缺乏这种觉悟。
战获分配眼中的不均衡,这也是蕃国如今矛盾深刻的原因之一。对外或是屡战屡胜,但一干贵族们仔细一算,自己啥都没捞到,换谁谁乐意?出现一个大藏地区的附国土王勇于捐献,一干蕃国贵族们自然宝贝的不得了。
与此同时,郭元振还意识到另一个问题,那就是附国土王能够同时满足这么多蕃国贵族,单凭其本国土产,是绝对做不到的。
他在大藏地区流连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对此境具体情况已经了解颇深,很快便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绝对有大量川蜀商贾在专门负责与附国土王进行贸易,为其源源不断的提供唐国物产,如此附国土王才有可能满足蕃国贵族庞大的索取量。
这一个情况,是郭元振此前没有掌握到的,郭万钧也没有向他提及过。或许是郭万钧刻意隐瞒,或许是其人也没有涉入与附国王室的贸易中来了。
略作沉吟后,郭元振更倾向于后者。郭万钧虽然是川蜀大豪,但并不意味着能够掌握所有的唐蕃贸易路线。而且郭万钧此番跟随他也算是出生入死,冒了颇大的风险,甚至随时都有可能有丧命的危险。如果郭万钧知道能够通过别的途径接触到附国土王,没有理由隐瞒下来。
行商坐贾,唯垄断囤聚才为暴利。只看郭元振自己为了能够接触到附国土王冒了多大的风险,可想而知一般人想要接触这个在蕃军监控下的傀儡土王有多不容易。
或许就有一批商贾在机缘巧合之下获得了这样的机会,当然要紧紧把握住这个发财道路,形成一个封闭的小圈子,垄断这当中的暴利!
想到这里,郭元振嘴角就泛起了冷笑。雍王在控制住关西和陇右的局势后,下一步肯定是要加强对蜀中的管控,这种藏在暗处且不受控制的大宗民间贸易,是必须要加以打压。
即便不考虑对唐蕃贸易的整体控制力,也根本不能做到及时有效的监控这些民间商贾究竟有没有将违禁乃至于战略物品大批的往蕃国输送!
就连郭万钧这样一个长行此间的川蜀大豪都不知这样一条商路存在,可见这批人保密性做的不错。可现在郭元振直接控制住了他们的对口下家,归国之后自然要一个个的把这些人给揪出来!
附国土王交代了许多,除了上述所得之外,郭元振一个最大的感受就是,蕃国国中、特别是其贵族群体,对于来自大唐的货品是有相当饥渴的诉求。
但是由于如今蕃国掌权的乃是噶尔家族这一强硬的主战派,两国关系极为恶劣,所以官方大宗互市根本就无从开展。
附国土王因为处在大藏这样一个唐蕃贸易的中间地带,一定程度上满足了蕃国贵族对于物资的渴求,所以才能在本国闹乱不已的情况下,仍能保持其傀儡地位而不被蕃国完全放弃。
明白了这些后,郭元振心情不无开朗,拍着土王肩膀笑语道:“国王既然诸事坦诚相告,我也不再对你有什么隐瞒。我自国中来,使我者并非朝廷,而是我国中一位权势最壮、声誉最高的大王。
这位大王正于陇边整军与蕃国大相钦陵作战,钦陵独揽蕃国权务,数次逞凶败坏蕃国甥婿礼节,所以我王必杀钦陵以泄愤!今次我奉王命行此蛮荒之地,正为促成此事,国王若能助我成功,大愿不必狂许,你余生祸福,俱在我王一念之间!”
0652 只患志短,有功必酬
“大唐竟又与蕃国开战?”
附国国君闻言后忍不住惊呼一声,不乏狐疑的打量了郭元振几眼,有些不肯相信、或者说不能理解。
其国消息虽然多有闭塞,但他也知道吐蕃几次大战都将大唐打得大败亏输。
其国眼下作为吐蕃的附庸,吐蕃为了树立其强大且战无不胜的威望,自然是要在其附庸部族当中重点宣传几番战胜大唐的威风事迹。毕竟在当下这个时代中,大唐就是强大与繁荣的代名词。
见土王神情如此,郭元振忍不住冷笑一声并说道:“我大唐立国于天地中央,底蕴深厚、控御百族。吐蕃不过一个骤起于西面的贼患而已,往年趁我国君臣不知其贼心凶恶、四出掳掠壮大自身,羁縻诸部数告贼扰,吾皇才遣分师击之,虽然略得败绩,但也确知贼势的确是壮大起来。
此前数年间国中女主圣皇当事,与民休息、不重甲事,更兼吐蕃未敢轻寇我国,所以未有大军讨之于本土。但在西域,仍是痛杀蕃贼,使其无有立足之地。到如今,国人储备殷实,一代少壮勇士编甲入伍,更兼大器名王专掌西方军务,破蕃只在顷刻之间!”
为了增加自己言语的说服力,郭元振甚至开始贬低自己,自嘲一笑道:“名王爱少壮,似我这种年齿增生的中年之士,尚且不能得用正面,只被发遣到西南蛮荒之境用事积功。就连我这种人物不器者、只凭几十卒众,便能将数千蕃军玩弄指掌之内,我国几十万真正精勇的带甲之士风采如何,你能想象得出?”
郭元振这自贬之语还是很有说服力的,毕竟附国国君本身便深受其扰,到现在性命还在郭元振控制之中呢。由此再展开联想,眼神中的变化不免就更加丰富起来。
大唐究竟有多强大,附国国君是真的没有什么具体概念。身处蛮荒之境,早年其国虽然也有入贡中央皇朝的经历,但那已经是他爷爷辈的事情了。所以对于天朝上国的概念,对附国国君而言,也就仅止于听爷爷讲那过去的事情。
虽然境域之内常有商贾往来,附国国君也曾接见一些商贾,询问有关大唐的事情,但那些商贾本身在国中也都处于卑鄙下流的地位,很难将一个大帝国全貌都给勾勒出来。可单单他们所提供那海量的、品类繁多的货物,已经能够让人深刻感受到唐国的富强。
但在想了想之后,附国国君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蕃国大论钦陵,可绝不是简单人物,藏土千年一出的人杰,凡与为敌者,统统没有什么好下场。旧年蕃国大臣还与钦陵族亲议盟于道坞城,虽然成功杀掉了钦陵的兄长,但后来却全都遭到钦陵报复,就连我国都受连累颇多……”
作为蕃国扶立起来的傀儡,钦陵在附国国君心中积威可谓深重。
他所说的这一次议盟,就是旧年吐蕃大臣勾结噶尔家族亲谋乱,干掉了钦陵的兄长、也就是当时的大论赞悉若。
但之后随着钦陵归国,诸参与谋乱者无一善终,整个吐蕃国中可谓上下动荡,单单诸茹茹本就死了好几个,甚至包括一些世传邦部的邦主。
因为谋乱是从道坞城开始,所以附国也受此连累不轻,从吐蕃王都逻娑城一直到附国所在的大藏地区,可谓是血流成河。附国国君的父亲,上一代的土王就是在这场风波中直接惊悸而死,更是膝行几十里赶往钦陵大营连叩几个昼夜乞告求饶,最终才幸免于难。
自此之后,钦陵的强悍可以说是深深烙印在附国国君心中,哪怕私下闲话,都不敢有什么不恭之语。
当听到眼前这唐国勇士居然要拉拢他与钦陵为敌,更觉膝盖生疼,下意识的便想拒绝。
早年的教训实在太惨痛,让他至今犹有余悸,在其心目中与钦陵作对,简直是比反抗吐蕃更加危险的事情。哪怕听见此类消息都要掩耳避走,更不要说加入其中。
郭元振见土王一脸惊恐之色,默然片刻后却突然笑了起来:“钦陵不过蕃国一个外强中干的权奸而已,竟也值得国王如此惊惧?我区区大唐名王门下一走卒,尚且敢直攻你的都城,持王而走。钦陵若真强大到无所畏惧、犯者必死,国王还有命在?”
“这、这怎么相同?我、我从无冒犯钦陵的言行,当年我国也只是被蕃国权贵裹挟入事,这才遭到了报复。我虽不知唐国今次与大论交战者是何等人杰,但眼见到蕃国那么多豪强与钦陵为敌都不得好死。就算我肯尽力帮助壮士,也根本就害不到远在青海的大论……”
附国国君对钦陵的敬畏深入到骨子里,一脸畏惧的说道,并眉头紧锁,仔细的打量着郭元振的神情变化。
土王这一点神情变化落在郭元振眼中,对其心思自然洞悉无遗。这土王讲了这么多对钦陵的敬畏,无非仍在继续拿捏,一则试探其人在自己的后计规划中占多大比重,二则就是尽量争取安全保障。说白了,既不想担风险,又想要更多好处。
“附国蛮夷小邦,于两强相争之间,本就没有立足之地。无论是我王,还是蕃国钦陵,彼此对峙下,能知国王是谁?我王使我入此蛮荒之境,本就心存体恤你们这些受控于蕃国的蛮夷之类。”
了解到土王心里同样蠢蠢欲动之后,郭元振便说得更直白一些:“我大唐国富民强,凡有用武于边,人物盛集待用,可以不假外求。
但蕃国则不然,其国骤起于西陲高岭,凭其士伍凶悍、四处掳掠补其用度。凡有攻防大计,则必强索附庸,才能略得维持。今次青海交战,胜负并不争于短时,钦陵不死,唐军不撤!
彼此用兵,旷日持久为计,我大唐国力鼎盛,可以一直维持下去。但蕃国钦陵若想长足为守,则就必须要向诸邦部征发人物助战。过往累年,因为钦陵强悍滥兵,蕃国早已经兵疲物困,若再向你等邦部加重索拿,国王自度还能支几时?”
讲到这里,郭元振又拍拍土王肩膀叹息道:“我王必杀钦陵,只因心存仁念,不愿见你等蛮邦生机捐尽的助涨贼势,所以才使我走访西南蛮夷。既然国王你也是心存定计,不愿与钦陵为敌,那也无谓勉强。今次攻你城邑、略有叨扰,但我本无加害之心,于此休养短时后,自告辞离去。”
说完后,郭元振便起身抱拳,表示不必再继续谈下去。
然而附国国君见他如此表态,一时间却有些情急,忙不迭举手说道:“我、我不是……壮士对我国危困所知深刻,我自然也不甘心束手待毙,想要自救。但只恨自己势力微弱,不能真正伤害到大论,若再将之触怒,恐怕会得更严重的报复……”
附国国君言及于此,也是一脸苦色:“大论强作攻伐,征用频繁,无论蕃国还是诸邦蛮夷都抱怨不已。但只因为他实在是骄横难制,只能默默忍受困苦,但各自心里,谁又不盼望能有天降神兵将他铲除!
往年我附国能够统控大藏,自然也不是软弱的小邦。但现在就连国王卫士都被征发作战,使我身边全无勇壮护卫,壮士几十人丁就能把我挟持。此俱大论害我,心中能无恨意?”
话讲到这里,附国国君终于将心底对钦陵的怨恨表露出来。这些年来钦陵穷兵黩武,早已经搞得蕃国内外怨声载道,特别他们这些附庸蛮邦,更恨不得能将其扒皮抽筋以泄愤意。
“如今的我,在蕃国把控之下,于大藏之地已经是一个笑话,威望丧尽,甚至就连国中诸部都已经不再敬重我这个王上。壮士如果想借我名义勾连西南这些蛮部反抗蕃国,实在有些难办……”
附国国君不失自知之明,讲到这里的时候,脸上也流露出几分羞赧。
郭元振闻言后则笑语道:“西南诸蛮,本就一盘散沙、各自算计,就算勉强整合起来,也不成可观势力。若要直接触伤到钦陵,仍需从蕃国内部下手。国王与蕃国诸多权贵因物货勾结,这本就可以大加利用。往年国王势力弱小,只可凭此自保。但如今,你若肯听从我的安排,自可暂借我大唐名王威势,自然大有可图!”
听到郭元振这么说,附国国君顿时流露出极大兴致:“壮士能不能说的更浅一些?”
“如今蕃国国内,噶尔一家独大,国事几成家事。若不除之,则国将不国,其国人能无忿情?如今我大唐壮甲集于青海,钦陵心神俱专注于彼,无暇回顾国中。此亦蕃国除此大奸之良机,此时不作,更待几时?”
听到郭元振如此分析,附国国君神情变化也丰富起来:“钦陵霸权年久,蕃国中想要杀他的不只一家。可、可他们就算要谋事,怕也不会听从我的煽动……”
蕃国贵族会不会听从自己的煽动还在其次,关键附国国君在其中看不到可供自己牟利的机会。
郭元振闻言后则笑语道:“这就是在考量国王对蕃国情势了解深浅与否,我王用士从来不吝豪赏,偌大富贵置以待才,只患才士志力有短,从来不患功大难酬!”
0653 蕃国王母,深宫问事
逻娑城位于高原吉曲河谷,其地冬虽寒而不凛冽,夏虽暑而不熏蒸,可谓是气候宜人,可耕可牧。
一甲子前,吉曲河谷的统治者还是孙波女王。当时位于山南雅砻的吐蕃赞普南日论赞趁孙波国内乱动荡之际,率领两万精兵,并在孙波贵族娘氏、韦氏等配合下,里应外合一举攻灭了孙波国,自此之后,吐蕃便成为藏东地区唯一霸主。
但不久南日论赞便被山南旧部所毒杀,其子松赞干布继位后,既为了摆脱山南旧部的掣肘与压迫,也为了更加方便的统治其国,便将吉曲河谷作为新的统治中心,于此境筑城为都,便是如今的逻娑城。
自此之后千数年间,高原上局势虽然风云变幻,但逻娑城所在始终都是高原上的政治与宗教中心,吸引众多邦族部落前来朝拜。
如今吐蕃越发的势大,已经成为西陲霸主,其王都逻娑城之名自然也传遍四野。但逻娑城名气虽然不小,但本身并不是一个完成的雄大城池。
旧年吉曲河常有泛滥,所以其河谷周边便形成了大量的湖泊与泥沼,真正可以居住的实地区域不过方圆几十里而已,且根本不能联结成片。
旧年吐蕃统治中心刚刚转移至此,往年农牧为生的生存环境也让他们不具备丰富的土木经验。所以在吐蕃建城于此的最初,并没有一个统一的规划,无非因地制宜、圈舍为居。
尽管后来大唐文成公主入藏,带来大批工匠,逻娑城又经历了一**规模的营建,但最初的格局已经设成,也并没有进行脱胎换骨的改变。
到如今,逻娑城以红山宫殿为基础,以大小昭寺为中心,中间又杂错分布着众多权贵以及邦部首领们所圈设的庄园。狭义的逻娑城,只指赞普所居住的红山宫殿并其周围附属建筑,广义的逻娑城,则就是指分布在吉曲河谷的众多庄园建筑。
其城并无唐国城池那么严格分明的坊市布局,本身也并没有统一的城墙建筑。居住在此间的蕃国权贵们,或是各依政治立场、或是单凭个人喜好,筑居于河谷之间,各自由分成大大小小,规模不等的建筑群。
在逻娑城东北方向山岭上,有一片规模颇为宏伟的建筑,名为宇那拉康。拉康在蕃语中即就是宫殿的意思,能够居住在这种规格的建筑中,必然是赞普与其妻妾和直系亲属。
居住在宇那拉康的贵人,即就是吐蕃的王母没庐氏。没庐氏乃是松赞干布之孙芒松芒赞的王妃,当代赞普嫡母。赞普幼年继位时,没庐氏居住于红山宫殿抚养赞普并兼管王政。
及至赞普成年后,王母没庐氏便离开了红山宫殿,居住在宇那拉康。倒不是因为赞普伦情淡薄,不容其母,而是吐蕃国情复杂、局势暗流涌动,赞普与王母分地而居,可以避免被谋乱者一网打尽。
按照吐蕃当下的形势,这样的安排主要是在防备什么人,自然不言而喻。
移居宇那拉康之后,王母没庐氏便深居简出,几乎不在公众面前露面,以至于蕃国许多权贵都忽略了国中还有这样一位王母存在。
但真正参谋国务机枢的吐蕃上层大人物却知道,这位王母虽然等闲都不露面,但国中大事小情却都尽数了如指掌。
年轻的赞普虽然看起来很有主见,且在一干王庭大臣的辅佐下、很早便开始处理国中军政事务并主持大大小小的盟会。但一些重大的决策,甚至于就连赞普游猎何处、访幸某一家的庄园,背后都有着王母没庐氏的指点。
深居简出的王母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第一是因其身份。
吐蕃统一高原之后不久,松赞干布便壮年而夭,其子则先死一步,所以只能由孙子继位。出身藏茹大族的没庐氏既是少年赞普的配偶,也是效忠赞普的一干王臣用以制衡噶尔东赞的一个棋子。
所以如今的王母既有其家族作为后盾,又有一批王臣效忠,是赞普能够顺利接掌国务的一个重要助力。
其次,吐蕃前代赞普再次壮夭后,曾经有长达数年的匿丧期。在这一段时间里,整个吐蕃其实是没有君王存在的,甚至就连如今的赞普都一度被送往噶尔家几年之久。
当时的吐蕃就是在王母没庐氏的带领下,与噶尔家的钦陵等人进行连番博弈,最终促使赞普归继大统。
在这个过程中,自然有一批王臣竭诚效忠于王母,如此才能确保噶尔家权势不能完全压倒王权。
赞普如今虽然已经成年,但这一层效忠关系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淡去。甚至在一些私下的场合里,不乏人言王母确是王母,赞普则未必。
毕竟噶尔家本身就有悖主的先例,入蕃后父子掌国几十年之久,会做出什么胆大妄为的事情,谁也估量不到。
所以在一定程度上,王母没庐氏就代表着松赞干布之后吐蕃的王系传承,在这一点上甚至还要超过当今的赞普。
王母没庐氏在吐蕃政局中拥有如此超然的影响力,自然让人敬畏有加。有时候赞普突然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一些王臣当面敷衍,之后都要前来宇那拉康暗作拜访,请示这究竟是不是王母的意思。
除此之外,没庐氏本身还有一批官僚为其服务,虽然表面上并不直接干涉军政事务,但吐蕃朝野无论发生什么动荡,也都休想瞒过她。在这一批内殿官僚中,便以孙波小王末农氏为代表。
此时在宇那拉康一座别殿居室中,这两个可以说是吐蕃国中权势最大的女子便在对坐谈话。
王母没庐氏坐在殿堂的中央,身穿一件衲缀的交领裙衣,即用各色的锦缎剪裁、拼接而成,色彩繁复,仿佛百花都披在了身上。
这种色系丰富的裙衣,再搭配以高高的毡帽,即就是如今吐蕃上层贵妇喜着的装扮。其对面女子同样如此装扮,只是裙衣的配色要比王母简略一些,这也算是吐蕃约定俗成的一种服饰规矩。
“已经可以确定,大论的确败在了青海。虽然不久前大论便下令封锁白兰诸地通道,但还是有些战阵溃退的部民提前翻山内逃。”
孙波小王末农氏年纪三十多岁,脸庞丰润,颇有艳色,坐在王母近前,倾身于前、以肘支几,丰满的胸前于交领处透出一大抹白肉,对面的王母虽然同为女子,但视线仍忍不住频作流连。
“加布河谷的贱民,终于也尝到了被人强势凌辱的痛楚?唐国今次统战的大将,就是河源的黑齿常之?”
如此幸灾乐祸的口气,实在不该出于一国王母之口,毕竟钦陵就算再怎么骄盛,其人战败,受损的仍是蕃国整体的利益。
但听到钦陵战败,王母没庐氏却笑逐颜开,可见吐蕃王室与噶尔家的矛盾积怨已经深刻到了远远超过敌国所带来的威胁。
末农氏闻言后便点头说道:“不错,正是那个黑齿常之在莫离驿外战胜了大论。但我又听说,唐军今次的统帅并不是黑齿,而是其国派遣西来的一位少年大王,就是此前国内传议的金杯逍遥王……”
最近这些年,吐蕃虽与大唐关系恶劣,但也并不意味着就全无往来。
暂且不论民间的各种交流,代表着王室利益的王母没庐氏,便多次尝试与大唐进行沟通,一方面是有鉴于吐蕃如今内忧外患、动乱频频的局面,不愿再过分追逐武功,另一方面则就是希望能在国外寻求到制衡钦陵的力量。
甚至就在唐国的永昌年间,那位唐国皇太后登基为帝的一年里,王母没庐氏还派遣使者绕过钦陵所控制的青海,由川西松州前往唐国入贺。
也正因此,吐蕃对唐国上层贵族的情势变化也略有耳闻。更不要说钦陵本身就对唐国推崇不已,其帐中长置唐人戏乐,所以唐国那位声名鹊起的逍遥王,在吐蕃也略有知名。
“这消息准不准确?唐国去年爆发内乱,人事变动频繁,至今都没有准确音信传回。据说那个逍遥王是深得他祖母喜爱,没了他祖母的权势关照,他还能领掌大军作战?更听说,那逍遥王年岁还浅于赞普,他能制住加布河谷的贱民?”
王母对钦陵厌恶,以至于寻常谈话都不愿呼其姓氏、官职,只是蔑称。
那艳妇小王末农氏闻言后,便又继续回答道:“虽然打听到一些消息,但过于妖异,不能确定,也只说来供王母猜度。据说唐国去年的闹乱,正是这个逍遥王兴起,囚禁了他的祖母,所以才掌握大权,与大论交战青海。”
“竟有这样的事情?若是真的,看来那位逍遥王也是一个心肠歹毒的权徒,倒与加布河谷的贱民可争长短,全不像其歌唱那么风流豁达。继续仔细打听,有什么新的讯息,即刻来告。”
因为所知消息不多,王母也并不能作更准确判断。
孙波小王末农氏闻言后又点头应声,然后又请示道:“既知大论战败,接下来一定威望大损,是否要准备将其召回王都,伺机杀之?”
0654 琛氏阿黎,骄横难制
吐蕃还未统一高原之前,高原上一众邦部彼此之间攻伐抢掠、几乎无日不战,哪怕是坐拥万帐部众的大豪酋,亦不知性命修短,不敢夸言可颐养天年。
如今吐蕃虽然壮大起来,但一些旧时的习俗仍然保留下来,反映在权贵阶层的日常起居方面那就是崇尚豪奢、及时行乐,而不以积储当先。毕竟有命去抢却没命花销,那也是一件很让人痛苦的事情。
所以吐蕃贵族的主要起居环境,器物布设繁多,帷帐重重,搞得居室空间逼仄又气闷。在往年,这样的环境布置,可以让主人随时检点自己的财物,并且向宾客们夸耀自己的豪富。
到如今,这样的布置又有了一层新的含义,那就是局势波诡云谲,内斗成风,确保起居环境的隐秘性,以便于暗室之谋。
宇那拉康的这座别殿,环境布置同样如此,殿室内各种毡帐垂帷层层叠叠,哪怕是明日白昼,房间内光线同样极差,需要点灯照明。牦牛油熬制的燃料经过特殊的处理,添加了许多香料后,所散发出来的油烟味道香沉味重。
当孙波小王讲起要将大论钦陵召回解决掉的时候,又刻意放低了语调,这就显得氛围更加诡异阴狠,给人一种不寒而栗、惴惴不安的感觉。
听到末农氏的提议,王母没庐氏眸光也是闪烁不定,片刻后却蓦地一叹息,摆手道:“眼下并不是解决加布小儿的良机,反而需要防备他回国逞凶!”
讲到这一点,王母神情也是颇有无奈:“国中在西域为战,损失惨重,各邦短时内不能再召集更多人物使用。加布河谷的贱民若胜在青海,会得意不已、志气熏熏,人情小事上会失于察觉,这样反而更有利于团结邦部,解决掉他。
可现在他作战失败,心内会更加的警惕,对任何小情小事都不会忽略。若在这时候召他归国,他一定会反应激烈,召集部伍,回来厉色责问西域的败绩与罪人!”
“好不容易等到大论战败,却又不能解决这个大患,真是让人志气屈闷!”
听到王母这番分析,孙波小王不免一脸遗憾的说道。
如今的吐蕃国中,因为噶尔一家独大、常年把持国务大权,局面已经变得畸形有加,暗里想要除掉噶尔家族的不只一家。
而在这当中,孙波小王出身的末农氏要更加的急切,除了权势和利益上的诉求之外,还有自尊的缘故。
噶尔家本来是末农氏的家臣,但在投靠吐蕃后帮助吐蕃兼并了孙波,如今的主仆位置便发生颠倒,末农氏反而要屈身听从噶尔家的号令,除了自尊受挫之外,也让其他的家臣们对主上渐有不恭。
所以孙波小王心里对大论钦陵,是有加倍的嫉恨,这也是她能成为王母心腹的原因之一。起码在对付噶尔家这一问题上,与王室的利益诉求是高度一致。
王母听到这话,也是叹息一声:“眼下虽不好直接除掉加布小儿,但败了就是败了,这对他威望是一大损害。眼下不宜召他归国,反而需要防备他私自返回。之后我会请赞普再集众家议盟,一是处理西域败绩,安抚那些受损的邦部,这样来播施恩泽,让各家更加的敬仰赞普。二是剪除掉加布小儿的手足,议盟中杀掉他的血亲兄弟!”
讲到这里,王母眸中杀机隐现:“西域的败绩需要人负责,责问几家只会让人心离散,只杀噶尔一家则会让众家归心。加布小儿新败青海,势力本就动摇不定,这样的情况下,他是不敢违抗众意,为他兄弟报仇。赞普手抓法刀,威望必然也会更高!”
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后,王母脸色稍有欢快流露,这一计划如果能够顺利实施,对噶尔家自是一大重创。钦陵就算再怎么强势凶悍,当他所有羽翼手足都被剪除,本身也将独力难支。到了那时候,就是彻底解决掉噶尔家这一心腹大患的良机。
“青海方面的战事详情,还是需要深入打听。特别唐国那位逍遥王,有关他的一切,都要搜集汇报上来。如果他真的已经成为唐国西面权臣,未来就是抗衡加布小儿的重要外援。加布小儿虽然该死,但青海是我国壮士力攻夺来的王土,不可随他生死而去留,拱手让给唐国。”
王母对大唐的那位宗王兴趣极大,继续吩咐道:“唐国国业壮大,远胜我国。那逍遥王出身高贵,若果然挟持祖母,没有不进望更高的道理。可他现在却出现西边,与悍敌为战,这当中肯定有更多的隐情。
如果他是因为势力不及才退出唐国的王都,必然也需要更多援助。彼此都有诉求,值得与他密切的往来。若他能助我国除掉加布小儿,我国可以助他夺取唐国的大位!”
“这一点我会关注,但是那种上国大人物,必然志气高傲,想要结好并不容易啊!”
孙波小王先是点头,又不无忧虑的说道:“他连大论这样凶名威赫的人物都不惧怕,敢于用兵强战,可以推想是怎样的狂妄。若是主动入前结好,不知该做什么样的捐献才能打动他。”
王母闻言后,也是不无苦恼,默然沉吟片刻后只是说道:“先作打听,等到情势了然后,再作图计。爱恋权势的人,本身就怀有大欲,只要确定他权势不弱、值得结好,总会有办法的。”
国事大计讲完后,王母换了另一副面孔神采,闲话家常的笑语道:“你家的阿黎,听说又攻打了几处贵家的庄园?”
听到这话,孙波小王神情不无赧色,叹息道:“哪家帐幕里,没有几件闹心事情。那女子少来就好强,继承了她父亲的器杖人众后,就更加的骄悍。不过攻打几家庄园,也只是闲情闹戏,几家儿子太浪荡,总在吉曲上歌唱扰人,无赖示爱,该要教训一下。”
“雪莲花一样娇美的女子,总会引人关注。更何况这一朵雪莲,生长在金沙的山丘上,财富堆满山谷。就连加布河谷的贱民,都派他儿子归国访问亲近,妄求能圈取金山!”
王母又笑吟吟说道:“贵家的儿郎们,见识本就高人一等,如果看不出你家女子的珍贵,不去争求,那真是愚蠢的像找不到圈栏的牛羊。我兄弟日前来访,还抱怨你家阿黎攻进庄园,让人摔断了他儿子恐若的左腿。”
“家奴想要凌辱主上,末农家哪怕再堕落,怎么能让他如愿!”
孙波小王闻言后先是不忿言道,然后又皱眉怒声道:“这女子竟这么狠恶?不喜骚扰,将人逐走就罢了,竟还敢伤人筋骨,实在太过分!此事我并不知,一定去狠狠责问她!恐若伤情怎么样了?若他伤重无力自养,我会把赤帕塘的庄园和五百庄奴赠送给他。”
“儿女寻常纠纷,哪值得你亲自过问啊。那小子自己不能引人喜爱,也不怪别个,本身就没有壮大邦族的才能,折断一腿得一座牧庄养身,也算幸运了。”
听到王母这么说,孙波小王脸上闪过一丝痛惜之色,但还是点头道:“我即刻去做,隔日就请尚秋桑入我帐誓约。”
吐蕃有盟誓习俗,这也是邦部时代流传下来的,一旦立誓成约,对双方都有着极大的约束力。
孙波小王失去一座物产肥美的庄园,心情自然算不上好,接下来的交谈也只是草草应事,不久后便告退离开。
在孙波小王离开后,殿中重帷后又闪出一人来,是一个样貌普通的中年人。刚才孙波小王奏事的时候,他便一直隐在殿内,在垂帷遮挡下,孙波小王竟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绛姆所奏的事情,你都听见,有没有什么疏漏隐瞒?”
王母没庐氏看着对方询问道,她能暗持吐蕃国柄、与大论钦陵对抗多年,诸事自然不会偏听一人。
听到王母问话,中年人便入拜陈奏道:“大体无疑,只是大藏再乱,她并没有奏告,应是恐怕王母降罪镇守大藏的孙波茹拉。”
“大藏又乱?难怪今年贡料这么稀少!”
王母闻言后顿时流露出不悦之色:“这一次又是因为什么闹乱?若还是因为末农家的刮取,以后大藏就不再交给孙波茹管领!”
“详情仍需再探。”
听到中年人的回答,王母又是眉头紧皱。这些邦部各自一盘算计,有什么机密事情都是遮遮掩掩,对王室敬畏有限。这一切的源头都在噶尔家所作的表率,也因为噶尔家的存在,王室不敢过分逼迫那些邦部。
“大藏只是小患,暂且不理。你先走访几家,为赞普议盟造势,这次一定要除掉噶尔家几人!”
王母又吩咐道,久在密室坐谋,她也有些疲惫,想了想之后又说道:“安排一批死士,去鹿苑杀掉钦陵长子。琛氏阿黎,坐拥她亡父吉曲封邑,居然敢瞧不起我没庐家儿郎,我暂不能制她,但让加布小儿目她为仇,看她还敢嚣张!哼,区区一座牧庄能偿我侄子一条腿?”
0655 伦情妖异,母女为仇
吐蕃权贵出行尚威仪,动辄几百乃至上千的随从,这也是邦部争霸的时代遗留的习俗,既是为了炫耀武力,也是为了防备刺杀。
孙波国虽然已经不复存在,末农氏这个小王也名不副实,但因为得到王母没庐氏的崇信,同样也是蕃国顶级权贵之一,所以出行的仪驾同样规模不小,前后男男女女足有四五百人。
离开宇那拉康后,孙波小王却并没有径直返回自己的帐居,而是脸色铁青道:“去鹿苑,问问那女子,她究竟还要作恶到几时!”
鹿苑位于逻娑城的西北部,是一片面积颇为广阔的庄园。几十年前松赞干布迁都逻娑城,与国中诸豪族盟誓,划定各自封邑。除了这些封邑之外,各豪族在赞普王民区还有规模不小的庄园采邑。其中位于吉曲上游的鹿苑,就划给了豪族琛氏。
琛氏的族长兼领叶茹茹本,同时还是王卫将领,血脉而论应该算是松赞干布的外甥,并且还是孙波小王的丈夫,这也是吐蕃兼并消化孙波的手段之一。
但就是这样一位权势、身份都颇为高贵的吐蕃权贵,旧年因为卷入到谋杀大论赞悉若的风波中,仍被归国报复的钦陵所逼杀。如今的琛氏并没有什么强悍人物在蕃国王庭供职,只有一双儿女各自继承族产,已经颇有衰落。
但即便是这样,吐蕃国中仍然不敢轻侮其族。一则琛氏乃是吐蕃最古老的十二邦主之一,代表着从古旧到如今的严肃传承。二则琛氏族长的女儿,还是孙波小王的嗣女。
传统吐蕃风俗中,女子地位整体不算太高。但是随着吐蕃对外开拓,不说兼并了孙波这种女子地位极高的邦国所带来的影响改变,单单战争中大量壮丁的消耗,使得女子承担了更多的家庭生产负担,因此地位也渐有提高。
琛氏族长的女儿则就更加特殊,本身就是孙波小王的继承人之一,在其父死后一系列复杂博弈中,因有孙波旧族娘氏、韦氏等支持下,继承了其父大部分的族产。至于其子,反而被逼走藏茹。
孙波小王的仪仗浩浩荡荡进入了鹿苑,但在抵达庄园核心区域的城堡时,却遭到了一队卫士的拦截。一名年轻女子身裹披甲,立马持枪,望着车上的孙波小王说道:“我主身体不适,不愿见人,请王上返回,我主若想相见,自往拜访。”
被人拦住去路,孙波小王那美艳的脸庞上满是羞恼,于车上拍栏怒声道:“母亲主动来见女儿,已经是屈尊。竟然还被拒见,那女子还要如何嚣张?”
对于孙波小王的训斥声,众卫士只作不闻,同样拦路的阵势也没有什么改变。
“你去见她,告诉她!为了给她闯下的祸事补救,我刚割让一处牧庄给人,凭此够不够让她见我一面?”
女骑士闻言后略作点头致意,然后便拨马返回城堡,不久后,城堡内响起了号角声,众卫士这才后撤放行,孙波小王仪驾得以进入城堡。
城堡内的核心建筑,是一座高三层的碉楼,此时碉楼前正有一群卫士环立、簇拥着一名年在十六七岁的少女。少女不着衫裙,同样身裹着一件花色漆染的披甲,身形显得高挑飒爽,相貌与孙波小王有三分相似,但细眉眉梢挑扬,俏美之外更有几分英气勃勃。
孙波小王下车后,眼见到少女如此装扮,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远远指着少女便怒斥道:“你要被甲杀我?”
“阿母说得哪里话,我再是无情,怎么敢加害阿母!更何况,如今我只是待死的处境,又能去加害谁?甲防不敢解身,睡梦同样如此,并不是专为阿母装扮。”
少女语声清脆,但情绪却略显低沉,她降阶行下,握住母亲的手腕,脸上却没有多少亲昵:“入楼再说吧。”
碉楼是防事与起居兼为一体,最外围几处房舍都摆放着许多军械器杖,一副常年警戒的模样。一直到了二楼的居室,肃杀气氛才有削减,房间中没有太多的帐榻,更没有层层叠叠的垂帷,只有几架简单的屏风,但也都避开窗口设立,人立于房中,便可直接环顾庄园四周,视野开阔。
进了房间后,琛氏的叶阿黎将母亲送入坐席,然后便开口道:“阿母说的祸事,是我打断没庐家小子的狗腿?秋桑茹本向你诉苦,还是王母逼迫?阿母你割让多少财货赔罪,这能怪得到我的头上?如果不是念及我家阿母没有筋骨,我直接就取了那小子狗命!你在人帐前羊、狗一般的乞饶求存,他们当然要欺侮你,有几人敢来责问我?”
听到女儿如此一副语气,孙波小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拍案怒声道:“我究竟怎样的渎神失德,竟下你这样一个贼女子!你母是羊狗,可若不是我这样羊狗作贱,你还能活?凭你庄中这几百人,凭你鹿苑里这些栅栏,就能保你周全?”
“当然是不能的,这无需阿母提醒,但谁要杀我,我自能崩得他满口牙齿碎裂!”
少女坐回高高的绳床,视线不时投往窗外,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只是日常养成的习惯。
片刻后,她视线转回望向母亲,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但却显得凄楚:“阿母说是为了我作贱自己,我也盼我能有这样的福气。但既然没有领受恩惠,也就不必多说。你也不必再诉苦,有什么事,直说吧。”
这一对母女,见面便有争执,关系之恶劣疏远还要超过了陌生人。
听到女儿这么说,孙波小王又是一脸的羞恼,但片刻后还是放缓了语调,叹声道:“没庐家的事情,我帮你了解了。大藏那里叛乱又生,你舅父没有足够的兵卒定乱,你借我两千卒员,事后归还……”
“阿母不必再说,这件事不必谈!西域先败,青海又败,国中之后还不知会有何种闹乱生出,我的族员卫士要留下来保护我,绝不会外用!”
不待母亲把话讲完,叶阿黎便摆手拒绝,并又说道:“大藏那里,闹乱不已,该要放弃就放弃。阿母贪求那里所出的物料,却不知韦氏、娘氏几家他们所收土王供奉比你所得更多。他们是用你部卒力帮他们看守产业,阿母你自己犯蠢罢了,我是不会干涉的!”
听到女儿拒绝的如此干脆,孙波小王眸中闪过一丝激怒,但终究有求于人,还是放缓了语调继续说道:“阿黎,你往年不是这样的。阿母少时孕你,受苦很多,现在势力被人蚕食剥夺,只有你才能帮助阿母。”
“呵……”
叶阿黎听到母亲如此软语央求,唇间忍不住泄出一丝冷笑。秀眉又扬了起来:“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阿母难道不知?当年我中毒呕血向阿母求救,阿母你只顾安排下毒的人出逃,却不理会你女儿垂死的哭诉!”
“我、我事后不也派人追杀了巴农!因为他的死,我的卒众卫士才被几家夺取,到现在不得不低头向人求活!这也是你欠我的!”
孙波小王闻言后,脸上也闪过一丝羞惭,但很快又不无怨艾的说道。
“那是因为我父新领茹本,势力大涨。从那以后,我便只有父亲,没了母亲,唤一声阿母,是感你孕我不易。除这一身骨肉,我欠你什么?你那笑话一般的王统,从来也没打算传承给我,要传给你奸生的孽种!当年巴农毒杀我,你难道没有默许?你们姐弟生恐琛氏借我吞没了你们残留的族势,所以才不让我活!”
叶阿黎讲到这里,神情变得激动起来,她起身行至母亲面前,瞪眼道:“阿母,我也在问,为什么我偏偏会是你生出的女子?我宁愿我母是草浦里的鸟雀,是圈厩里的牛羊,生为禽兽,胜过如今的禽兽不如!”
“你、你……我终究还是你的母亲!”
孙波小王被女儿如此逼视,一时间也退缩回避,不敢对视:“你如今能拥你父旧部,能有自保的力量,当年我也是极力争求!”
“你不是我的母亲,你是我的杀父仇人!当年钦陵未必有意杀害我父,但你们要用我父性命离间噶尔家与山南旧邦,可怜我父,哪想他的妻竟会杀他,被你诱使闷杀王母殿中!你们两个毒妇,是害了我父的凶手!”
叶阿黎讲到这里,眸中泛起泪光:“你又为我争求什么?我兄弟本当继为叶茹之主,被你们逼走藏茹,有家难回。至于我,不过是你们用来集聚琛氏势力的一个工具罢了!几家只以为我女子软弱,逼娶了我,便能兼收琛氏、兼收叶茹!你们做梦!
这份家业,我宁肯拆了,也绝不便宜那贼心不死的几家!没庐家,猪狗一样的货色,他们再有族子入我鹿苑骚扰,我直接杀在当场,不会再留下一条残废性命!”
一通发泄后,叶阿黎神色恢复了平静,转回自己位置坐定,又说道:“阿母要借我之力平息大藏闹乱,不是不可以,但我与你,并没有空口借用千数卒力的情义。这样罢,你去求告王母,大藏我自领之。
有这样一个名义,我出兵助你。但我琛家本就封邑广大,自不贪求大雪区区利好。大藏记在了我的名下,他们也不敢再肆意谋夺,我什么都不怕!”
“这、这样也好,也好!”
孙波小王想了想后,点头应了下来。
的确,此前叶茹茹本死去后,国中几家只以为女子易于操控,才让叶阿黎继承其父部众,但却没想到这个女子秉性如此强硬,到如今几家俱无所得,本身势力又不俗,已经成了不敢轻易招惹的存在。讲到威慑力,她这个女儿在国中其实还要胜过她这个有名无实的孙波小王。
商量好了这一件事,叶阿黎送走了母亲,回到碉楼后,其部属女将迎上来,神色沉重道:“主上,真要那么做?”
“几家都贪求我的势力,尤其王母那个贱人要抬举她本族,是绝不会放过我的。留在国中,家业难守,性命难守,唯有奔出,才得一线生机。”
叶阿黎语调沉重道,顿了一顿后,她又说道:“钦陵新败,王室必会借此做事。眼下他再留于外,局面只会更加恶劣,处境更加被动。安排一部精卒,今日就送弓仁出走,他留下来,性命难保,或还会牵连我。让他回去转告其父,即刻归国,我叶茹武士接应。
我虽不应噶尔家求婚,但也会帮他一把,他也要助我出走!唐国的逍遥王,能攻胜钦陵、并使员于此际递讯国中,其志向雄大、料敌深刻,远不是赞普此类旧圈打转、没有头绪的货色能比,我愿寄命于他,胜于死在国中这些卑鄙之人手中!”
0656 君臣不容,兵戎相见
这个夏天,对吐蕃而言可谓是非常的难受。对外战事接连的大败亏输,让国中此前所积攒下来的许多弊病都有一种将要爆发出来的趋势。
常年的对外征战,虽然让吐蕃的势力得以大大扩张,但也极大的透支了国民士力。王都逻娑城周边还倒罢了,但离开了核心区域后,放眼望去则就是一片萧条景象,无人居住的毡帐,无人看管的牛群,无人耕牧的土地,杂乱无序的分散在这片土地上。
特别是作为军户、承担着兵役的桂籍属民,男丁的折损量几乎已经超过半数。但他们既在兵籍,每有征集就必须要响应号召,否则便是满门抄斩的下场,以至于许多桂籍属民在无丁应征的情况下,其妇孺为了活命而大批逃散。
至于那些庸籍民户,生活同样凄惨有加,他们除了要承担沉重的物料征集之外,还要面对许多其他的危险。比如一些邦部权贵们,在本身部属损失严重的情况下,便四处掳掠人口,作为奴户来充实他们的庄园。
当然,底层人物的悲惨并不能被上层清晰感受到。毕竟过往那么多年,这些贱民们也是如此煎熬、忍受过来,繁衍至今,可见生活还远没有达到绝境。
不过吐蕃的权贵们也自有其焦灼,而且较之普通民众们要更加急迫得多。
西域那场战争,吐蕃的赞普王卫包括五茹甲兵出动不多,主要是由各豪族私曲集结而成。
但他们高估了西突厥王族阿史那俀子对西域邦国的影响力,远征西域的时候,不只遭到了驻守四镇的唐军迎头痛击,其余西域诸邦部也都趁火打劫的参与围剿,使得这一场本来寄望颇高的发财之行成为了丧命之旅。
几万大军出征,能够退回国中的不过十之一二,损失的兵众要么直接死在了西域的战场上,要么在之后的溃逃中流散。
所有参与此次远征的吐蕃权贵们全都损失惨重,作为统率的噶尔家自然也不例外,主帅赞婆虽然及时脱离了战场,但另一名噶尔家的重要成员悉多于则流散于外,多半是死在了参战的西域邦国手中。
吐蕃权贵们对此还心存怀疑,但大唐西域的功表中已经明确记载,吐蕃禄东赞四子悉多于的确是被于阗军队所杀,甚至其首级都跟随王孝杰归都的队伍回朝献捷。
相对于西域方面的惨败,一些吐蕃权贵们对于大论钦陵于青海惨败关注度就不够高。
毕竟自从几十年前吐蕃兼并吐谷浑以来,吐谷浑方面便一直由噶尔家折腾。与唐军于彼境交战,无论胜负对吐蕃国内的影响都不是很深刻,起码不足以让绝大多数人都感受到战胜唐军后所带来的直接好处。
没有利害的关系,自然也就谈不上关心,哪怕听到这样的战报,无非感慨喟叹几声大论钦陵战无不胜的金身告破。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对青海战事漠不关心,仍然有许多人对此保持着高度的关注,特别是吐蕃最上层的那一批权贵们。
对于这些顶层权贵们而言,西域战事只是一场寇掠不成的败仗,尽管损失不小,但也不足以让如今的吐蕃伤筋动骨。
反倒是青海方面,虽然参战的主要是噶尔家部伍与吐谷浑附庸力量,吐蕃直系力量几乎没有参与战争。但尽管如此,青海此役在他们看来对于吐蕃国势走向是有着决定性的影响力。
八月初,赞普赤都松赞于南木之地召集国中诸邦部主持议盟。
虽然早在多年以前,吐蕃便在赞普松赞干布与大论东赞的管理下,初步建立起了一套行政制度。但吐蕃本质上仍然是一个邦部结盟的政权,赞普名义上拥有国中所有的人丁、土地并牲口,并将之赏赐给封臣世领。
但这也只是一个表面上的说法而已,赞普所派驻各地的臣员根本就不能有效监管那些邦部,甚至于大量的地方官员就是由那些邦部首领所担任。
可想而知,这些官员本身就有着极大的自主性,对赞普并非绝对的服从。
所以在这基本的行政框架之外,赞普每行大事,还是要通过议盟的形式将国中权贵们召集起来,进行会议磋商,并不能擅自专决。
吐蕃议盟通常分为夏冬两季举行,夏季议盟因为各邦部物料盛集,通常用来讨论物料调度与战事征伐问题。冬季的议盟人马休养,则就是点验籍册,处理内政。
吐蕃今年的夏季议盟已经举行过,提前了几个月的时间,决定了诸邦部出兵西域的事宜。八月入秋,距离冬季的议盟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本来是不好召集分散于各境的邦部首领。
不过由于西域这场战事,各邦首领本身也都留在逻娑城附近等待战事消息,战果虽然不如人意,但召集议盟倒是方便许多。
议盟开始之前,便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充斥于逻娑城周边。有的幻想能通过议盟补偿自己的损失,有的则担心会在议盟上受到责罚。但更多的人,则是斥责噶尔家的赞婆统战不利,所以才造成了今次的战败损失,必须要严惩其人。
大论东赞有五子,各自才器不俗,其中长子赞悉若与次子钦陵最为出色,各自相继担任蕃国大论。除了这两者之外,剩下最重要的噶尔家族人便是赞婆。大论钦陵镇守王都、处理国务的时候,都是由赞婆坐镇青海,其人绝对是大论钦陵的左膀右臂。
所以这一次舆情声讨赞婆,目的也绝对不纯粹,并不止于对西域战事的追究。
可是就在议盟举行的前一日,本来正率领败部返回逻娑城的赞婆突然不知所踪。当这一消息传至逻娑城的时候,包括赞普赤都松赞在内的一干准备参加议盟的蕃国权贵们全都为之一惊。
眼下重惩赞婆的战败责任已经成了国中一个共识,但就在施加惩罚之前,主要案犯竟然私自潜逃,这意味着什么?莫非噶尔家真要造反不成?
心存着这样的猜测,赞普也当机立断,即刻下令征召诸茹王卫人马,并集结准备参与议盟的一众国中权贵并其私曲,直接围攻噶尔家位于逻娑城的庄园,将其男女人丁千余人尽数拿下!
因为赞婆的出逃,使得蕃国积存已久的矛盾陡然爆发,王室与噶尔家似乎即刻便要展开不死不休的攻杀,整个逻娑城的氛围也变得空前紧张。
然而更加惊人的消息还不止于此,就在赞普攻克噶尔家庄园后不久,又有一个更大的变故发生。本来应该坐镇于青海的大论钦陵,突然出现在了国中叶茹领地中!
作为卫藏四茹,叶茹的领地位于逻娑城的西北方向,而更重要的是,叶茹的东南方向,正是逻娑城所在的吉曲上游。换言之,大论钦陵出现在叶茹之后,若真的有意谋乱、回攻王都,便可以沿吉曲直入逻娑城腹心之地,当中全无险阻可以为守!
钦陵如此悄无声息的返回国中,并直抵卫藏四茹的腹心之地,这绝对是有人在暗中配合。嫌疑最大,自然莫过于叶茹如今的主人叶阿黎。
局势发生如此逆转,赞普自然大怒,连忙统领王卫军队直攻鹿苑,但在抵达鹿苑后,才发现这里早已经人去楼空,待又细作打听,才知早在多日前,驻守于此的叶茹甲士们便已经奉王母之命遣用于外,去平息大藏的叛乱。
大藏的叛乱只是小事,而叶茹的首领出走,更与大论钦陵里应外合,将钦陵这虎狼之人放入国中腹心之地,这才是真正的大患!
“王母专心休养即可,甲兵调动,不需她再过问!”
赞普此前一直心志满满的准备对噶尔家动手,对于国中一些小事过问不多,因此对这件事并不了解,当得知原委之后,顿时大怒不已,索性直接下令封锁王母所居的宇那拉康,不准王母再私见外人。
暂且不论赞普如何震怒,钦陵已经悄无声息的到了国中腹心之境,这是需要迫切解决的问题。
赞普年少气盛,既然已经直接对噶尔家的庄园下手,便不打算再继续苟且下去,想要直接整顿王卫,奔赴叶茹与钦陵开战。
可是叶茹的背叛已经让国中人心惶惶,西域战败的损失又让那些同样敌视噶尔家的权贵们短时间内调集不起足够的人马,当赞普流露出要与噶尔家决一死战的意图时,转眼间便有几方权贵直接退出了议盟、返回各自领地。
还未开战,阵脚先乱,无奈之下,赞普只得派人前往叶茹钦陵所在问道:“大论突然归国,意图为何?若是觉得我不配执掌王位,我自退隐红山宫殿,国事再由大论禀持。”
青海新败,钦陵虽然悄无声息潜回国中,但所部兵力却实在不多,不过只有仓促间征集来的两千余直系卒众,尽管有着叶茹甲兵接应,但叶茹明显不会跟随他直寇国中。
面对赞普色厉内荏的训问,钦陵也只是回应道:“青海败绩,唐军谋我之心更炽,为保青海不失,归国与赞普共同主持料集以作备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