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53 勿谓新王不死
杨丽做事确实爽快,李潼刚刚吩咐没有几天,她便已经在城东乐游原堪选好了地址。
李潼得报之后,心中自然大喜,他想打劫武攸宜,本就是临时起意,诸事筹措起来不免忙乱,当中重要的环节,自然是越快越好。
乐游原乃是长安地势最高所在,周遭坊间不乏豪贵人家亭台并设,登高俯瞰全城,自有壮景美不胜收。
杨丽所选择的这座庄园是城东灵感寺名下的田业,眼下长安地热,乐游原距离曲江池不远,如果不是灵感寺这种源远流长、寺产丰厚的大寺庙,短时间内还真的不好找到这样一处合适的选择。
此地本就灵感寺僧徒豢养牲畜的地方,稍加修葺便能用作圈厩养马。李潼不想平白受此大惠,问起代价时,杨丽只是摆手不说,道与曲江池樱桃园易业,她还要承惠大王。
“大王实在太溺爱这小娘子,既为人妇,自当恬居闲庭,哪好再作这些躁闹闲戏。”
刚刚抵达西京的唐修忠见到女儿在已经初步平整的马场上欢快的骑马纵横,神态间也不乏笑容,但嘴上仍在客气抱歉:“也是旧年疏于管教,让这娘子少有恬静姿态,积习已经难改,若非大王能容,更不知托付何人。”
“丈人言重了,情动义结,哪有道理。也非寒庭寡欢的门户,但有余力,自然要让家人欢笑度日。”
李潼也笑语说道,拉着唐修忠并坐在马场旁侧一处草庐,并说道:“如今马场闲设,还要畜力充盈,劳烦丈人相助。”
“小事而已,家兄旧事马政,关西之间官、私诸坊都不乏人面,近年马事渐荒,良马逐野,也实在让人心痛,借托喜好养在良厩,也是一桩善事。”
且不说唐修忠对这个女婿本就倍感满意,单单为他小女喜好便张罗马厩,抛掷重金访买名马,唐修忠也不会置身事外。
李潼听到这话,自然更加安心。他在关中乏甚旧识,特别是关乎访买上千马匹的事情,求助唐家这关中土著门户自然最靠谱。
唐修忠年纪未近四十,正是年富力强,视线无意识的追逐着女儿奔行的身影,口中则说道:“旧马梨花落,访自原州私坊,主人名张克己,与我旧识。其人时誉或许不著,但父辈却颇有事名,便是旧年贞观、麟德年间张太仆,不知大王可闻其名?”
“丈人说的,可是陇右马王张万岁?”
李潼听到这话,倒是惊了一惊,忍不住坐直身躯,望着唐修忠问道。
唐修忠点点头,笑语道:“国朝以来,若论陇右牧事,张万岁首推第一。其人知马爱马,凭此兴壮国势,可谓边中豪杰。张克己是其幼子,未能凭荫出仕,一直褐麻在乡,难得能承祖业,也是陇边私牧大豪。”
一边说着,唐修忠一边抬手指了一指马场上小女身影,并叹息道:“这小娘子戏闹则可,精饲善养非其所能。大王如果要长事厩业,还是应付专才,如果不嫌寒士鄙薄,我便修书传信张克己,让他入西京来见大王,若堪留用,也能惠他一个出身。”
李潼听到这话,已经忍不住拍掌笑起来:“我本年浅德薄,正赖群才助涨声势,具席相待,何谓厌嫌!”
讲到大唐马政,.asxs.虽然草草,但巅峰却是辉煌,张万岁这个人绝对不可忽略。其人从武德旧年便专事马政,一直到麟德年间罢事,一生都与陇右马政息息相关。
李潼还算计着要不要搞点千金市马骨的把戏,可是没想到他丈人直接给他推荐了一个陇右小马王,心中惊喜可想而知。
随着高宗时期与吐蕃交战日频,陇右马政渐有荒芜,不复盛时。女皇当国之后,边事更加萎靡,与国势息息相关的马政更是甚于腰斩,大量相关的人才流于边野。
唐修忠所推荐的这个张克己有没有才能且不论,单凭其父乃是张万岁,就值得李潼大加重视,这可比一具马骨要值钱的多。
而且听唐修忠的意思,张克己仍是白身,如果李潼愿意可以直接收入府中做自己的班底,这就让他更加惊喜了!
不过通过这一点,李潼也意识到看来他丈人对他的远图并不是一无所觉,如果仅仅只是为了马球游戏,何必专养这样一个人才。
对于这一点,李潼倒也并不意外,他组织敢战士远赴陇边,本来也没有刻意隐瞒唐修忠,只是眼下许多话并不适合说在明处。
特别唐休璟这个唐家的旗帜人物乃是边牧方伯,彼此之间一些交流也就只在默契不可言明。唐休璟对少王这个孙女婿很是冷漠,甚至没有任何官面和私下的交流,李潼对此也能理解。
且不说现在根本就没有联系的必要,就算联系起来,唐休璟将何以自处?眼下其人所任的西州还未称至重,唐休璟在边牧之中也并不起眼,远远谈不上发迹,所以还能默许儿子。等到未来事权渐重,甚至还要做更加深刻的避嫌,否则就是彼此两误。
唐修忠在马场并没有停留太久,约定转日引见张克己之后便起身告辞。他今次来长安是应西京留守之召,送一批州治乡人迎凑曲江事迹。
唐修忠离开未久,武攸宜前呼后拥的打马而来,游走在马场中毫不掩饰自己的羡慕,口中啧啧道:“回想河东王入京,城中名下实无寸土,如今却是良业毕陈,让人羡慕啊。”
“若非留守善念包庇,西京岂有我容身寸土。雅事并弄,我不过是俯拾于后,由己度人,衷心羡慕留守才是真。”
李潼嘴上客气,心里却在暗骂。
武攸宜闻言后则皱起眉头,语调转冷:“事中困扰,不言不知。河东王你人事久荒,自不知时流趋望所在。为了保全你,让你安在西京戏弄,我是心力苦耗,顶受了不小的压力,还要铜帛挥使,疏通人情。你专弄曲江不足,还要兴弄这些闲产,偏要把自己置在是非之境?”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更有不满,当即也沉下脸来:“包庇与否,只是戏言,留守大不必取意真切。小王幸有所恃,时流风趋于我,恩亲常有俯视,如果真的情难留顿,也不必强违人意,随波则可,一拍两散。”
“恩亲俯视?你怕是还不知神都大内陛下作何厌言?我为了保全你,一腔苦心,你敢此态待我,真以为我不敢把你系送神都?”
武攸宜也瞪眼望着少王,冷笑说道。
你个王八蛋吓唬我?
李潼本来有些气闷,听到武攸宜这么说,心情反而转好。
他之所以热心帮着武攸宜陈辞美言,主要就是为的试探并且敲打他奶奶:你这老娘们儿疯劲到底过没过?再这么胡闹下去,你的亲亲小奶狗要跟别人混了,就连我这么贴心都不打算再跟你混了,你就想想别人吧!
做这件事之前,他已经设想几种可能,其中最坏的,就是武则天对此没有什么反感,乃至于夸他会来事。这说明武则天还没有明确意识到武家人对时局和对她自身权威带来的戕害,接下来该不该瞎折腾,他真要仔细好好想想。
禁中武则天对他的评语,李潼自然有渠道知道,只觉得效果比他预想中还要好。他本来还以为自己淡出时局几年,他奶奶对他印象也难免变淡,现在看来,对他是真的挺记挂的。
态度越恶劣,说明他这小奶狗对别人摇尾巴,他奶奶就越难受。毕竟女皇那么忙,是喜是厌的表达也都不是寻常流露。
武攸宜肯定也是接受到神都方面的讯息,所以来到这里后,一反此前的和气,大概自觉能将他拿捏得死死的,态度重新变得趾高气昂起来。
殊不知此刻李潼已经放下了心,就你武攸宜这个货,老子抢定了,耶稣都救不了你!
“若非留守误我,我怎么会招厌于上!你即便不来,我也要请人道你,速将前约物货送来!如今西京虽然时流汇聚,但留守也情知后计,届时如果没有我配合,想要善结此事,非留守能为!”
李潼言有恨恨,同时语调坚决道:“你也不必再虚言戏我,梁王与我旧怨积深,既知圣眷不复,岂会相饶!或许已经传言告令留守叫停曲江戏事,不准我再有邀集人誉的机会。察其心意,如观掌纹,若无财实,索性斗决生死!”
武攸宜听到这话,心里真是惊了一惊,乃至于有些怀疑少王莫非在他亲信之中安插耳目?
这当然不可能,梁王来信,他阅过即焚,也没有将内容告诉别人,少王能够度之真切,难怪梁王嘱咐此子邪才妖异,决不可轻视纵容,即刻拘在邸中,等待神都来人提取。
压下心中诧异,武攸宜继续冷笑道:“如此相疑,岂足共事,既然如此,那也不妨后计并废。”
“好,好得很!早知武氏群徒信义全无,舍此一身让时流显见建安王卑鄙无耻!窃我时誉,穷索人财,诬我入刑,以为可以消灭罪证?你近日纳财,能让泾渭断流,罪证岂在我这一身?”
武攸宜听到这话,顿时瞪大眼:“你从头就在陷我?”
“你不害我,何足言陷?我于人间久匿,有什么罪实可捉?梁王**杀我,能引者无非西京二三事迹,我的罪实,可都在你的私库里。留守安危与否,看来不在梁王度中啊。”
李潼讲到这里,索性安坐下来:“勿谓新王不死,冠带浮华,掩不下一个‘蝮’字!如今我势弱于人,肯借誉望助你敛财并美言上达,已经给你留了几分余地,偏要逼我作恶言,体面荡尽,满意了?后计并废,西京人事沸腾,情势、物利惨遭戏耍,全在你一时贪念,你也敢言?
圣皇陛下旧年恩我眷我,不可谓不深刻。如今身在西京,一事有违,便遭言斥,厉态苛责,不论亲疏,这是在示人以威,盼能闻言自警。偏有蠢物只见旁人疾困,不思自身得失。天下俱是失道之众,只你武家子皎皎无瑕?牛马在圈,还盼其能益知恭顺,岂有久纵无度?三思蠢,你比他还蠢!”
“竖子收声!”
武攸宜这么大一个人,被如此当面斥骂,自然羞恼得无以复加,偏偏少王言锐如刀,并直引他亡父武惟良旧事,让他既惊且恐。
0254 邪言钻心
周遭散落人众听到这边吵闹声,纷纷冲了过来。
这一处马场园业虽然是少王产业,但是讲到人势,却是武攸宜这个西京留守更胜一筹。
特别其人自知在西京长安颇结人缘,为了防备豪侠亡命的滋扰,出出入入身边都拥众数百。这会儿一股脑围聚上来,声势很是骇人,那名带队兵长还行至武攸宜身后作低声请示状,望向少王的眼神则未称良善。
武攸宜神色冷厉的盯住少王,希望能从其人脸上看出一丝惊惧,从而确定少王究竟是色厉内荏、还是真的有恃无恐。然而少王只是一脸冷嘲的看着他,那眼神让他厌恶至极,但心中的怒火却渐渐冷却下来。
他们这些武家子,诚然是全凭女皇恩典而显贵当时,但女皇也是他们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武攸宜的父亲惨死于乾封年间,那时的他年龄较之眼前的少王还要更小一些,讲到心机智计则更是拍马难及,家门陡生剧变,半点主意也无,到如今能够回忆起来的只有一片凄惨。
及后际遇流转,各趋显途,诸种人事纠纷不论,心中只记住一点,那就是对女皇的心意半点不敢违背,唯恐会错上意,让自己再堕入那无边的凄惨当中。
武攸宜唇角动了一动,过片刻则冷哼道:“竖子利在口舌,若事事都在言中,怎么现在我是持刀者,你是板上肉?”
李潼闻言后只是嗤笑一声,却不再回答这个问题。
武家子槽点无数,但有一个根本的核心,那就是在武则天的雌威震慑之下,他们根本就不具备什么独立人格。该做的恐吓他已经说完了,再讲下去只是浪费唇舌。
像是武攸宜,自以为接受到来自神都正确的信号,连当下这让他获利丰厚的合作都不顾,直接登门来给他摆脸色。你暂忍几天,起码先想好一个能把我踢走的备案,再来耀武扬威,都算你有城府。都是舔狗,老子怕你?
当然,眼下李潼还不清楚远在神都城的武则天甚至心里已经动念要放弃掉他。不过就算知道了,他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早在打算作这一次试探的时候,他心里已经有所准备。
做舔狗是时势所逼,祖辈造孽,如果说真舔出什么难舍难离的痴怨感情,那也是胡扯。他现在是势弱于人,不得不弯腰低头,等到未来当家做主,你当就你会翻脸无情啊?
彼此相对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武攸宜才举手摆了一摆,让围聚上来的兵众退开,并又冷声道:“我与河东王并无宿怨,本身也无害你之心。但你自己身在什么样的情势之内,自己应当心知。曲江戏事,我取资财,你取人势,如果半途叫止,彼此都有损伤。如果我真要害你,便在眼前此刻,你以为自己能躲得过?”
李潼听到这话,神色也渐有缓和,举手一指对面坐席,并说道:“留守大不必如此恫我,我情势再怎么恶劣,也不是能随便密室幽杀,特别眼下西京人、物潮涌。你如果肯就事而论,我又何苦毁面厉言。前时你让我附书章奏,我有没有多作一言?乍闻神都风言,心意已经不属眼下共事,你这样的态度,让我怎么敢继续与你共谋?”
武攸宜也坐了下来,听到这话后只是默然。方才少王厉言,他心里怎么会全无芥蒂,眼下暂作忍耐,只是在思索该要怎么做才能既构陷少王,又撇清自己的干系。
“神都陛下何以言有厌我,我自心知,但若细表,你怕是误以为我邪言间你,索性不提。但只要宝雨旧名仍在,陛下便仍然眷我不失。梁王者,蠢材也,不能上体天意,会错圣心,不能近恤亲情,逼迫留守。留守所以王在当时,是因为与梁王的孔怀之义?”
嘴上说着不多提,离间起武家子来,李潼也是热心得很:“留守方牧关中,自有周、召之重,若只应一王之教,制、敕置于何地?”
武攸宜听到这话,有些不自然的将脸转到一旁,不作回应。
李潼这个黑心小棉袄也不是盖的,闻弦歌而知雅意,他奶奶在神都城里有什么样的反应,他这里就能将其心意猜度大概。
特别是明知今年朝堂上变故频生,原本的历史上,不久之后,武则天就在宰相李昭德的建议下,将武家诸子执政事权一概罢免,特别是魏王武承嗣,从此之后一直到死,再也没能回到政事堂。
天授改元以来,在武则天的默许下,武承嗣可谓是人挡杀人、神挡杀神,折在夺嗣之争的宰相便达数人之多,包括李潼原本的上司沈君谅。
李昭德异军突起,武承嗣当然也不会放过他,当他在武则天面前中伤李昭德的时候,女皇的回应也很很有深意:“吾用昭德,始得安眠”,换言之,你们这些家伙已经折腾得我寝食不安!
这当中的逻辑也很明显,如意元年九月,女皇以齿落更生,改元长寿,意思就是老娘精力旺盛得很,青春永在,谁再敢妄议嗣统、斗争不断,当心这口新牙咬死你!
如今的武家诸子,势力已经庞大到让武则天深感忌惮,李潼如果还不清楚该怎么做,那还混个屁。
“方才厉言,过耳入心,人情已伤,那也没什么好说的。既然留守还意继续操弄戏事,彼此又不能取信,索性清清楚楚,各取所需。我知留守近来所取资货甚丰,充盈私邸,虽然这是你在势应得,但如果没有我尽力配合,想也难得如此丰厚。我也不敢漫言多求,只要留守匀我三分,何时见货,何时谋后。”
武攸宜听到这话,顿时便有些不乐意,抛开其他顾虑不谈,单凭他这贪鄙本性,便不可能将吞下去的财货再吐出来,更何况少王狮子大开口的直索三成!
可是他这里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反对,少王便已经继续施施然说道:“情知强求,但我所以敢有此情,也不是信口戏言。结怨于上,心不能安,唯财货有傍,才能安眠。
刚才厉言陈情,留守言我陷你,现在索财,则是薄分你的罪实,来日梁王若果真不肯恕我,凭此可以论罪,身且不安,这些浮财也不过短寄我处。但我若果真圣眷不失,梁王不能伤我,归去神都之后,无患显途不就。这些币货本就是我与留守共谋得来,舍财结义,留守还怕来年我无有所报?”
武攸宜听到这里,眸光顿时闪烁起来,是真觉得少王这番话有意思。
梁王武三思对少王怨念深刻,武攸宜自然心知,哪怕没有圣皇陛下对少王那番厌言,彼此之间也难和气相处。
少王这次若果真厄运难逃,性命都没了,财货又怎么能保得住?梁王要派人来长安检扩少王罪实,少不了自己这个西京留守配合行事,财货短寄,旋复归来,既能洗脱他在这当中的过错,又能保住财货不失,这也的确不失为一个好计策。
如果是另一种情况,少王宠眷不失,梁王都不能加害,那么他现在就算不与少王均分,少王归去圣皇御前求告,他也不敢不作分润。
这两种情况,武攸宜当然是倾向于前一种,如果说此日之前他还有什么信心能够拿捏住少王,现在则已经不敢再作此想。这个小子的确是妖异得很,满口邪言钻人心窍,让人防不胜防,最好还是弄死了事。
不过心中虽然这么想,嘴上自然不能这么说,武攸宜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河东王如此陈言,我又怎么能拒绝你?喜你这一份令才奇异,更何况本就并谋于事,我自不会独贪惠好。不过财帛勾人邪念,招摇于市难免会落奸人眼中,凭你府员微力,怕是不能照看周全。”
他虽然有些意动,但终究还是有些不舍,为了更加周全,略作转念后便继续说道:“那些物货堆在城中坊里邸舍,搬运并不容易。重财都肯推享,我也就不恋薄业,索性宅土一并赠送,你也可随用随取。”
李潼闻言后便也心情大好,说实话,如果不是彼此天然的立场冲突,他真觉得武攸宜蠢得有些可爱且贴心。
这家伙久镇西京,财货收藏起来,短时间内李潼还真不能搜查出究竟藏在哪里。
毕竟他手下那些敢战士们也少有长安城当地居民,很难漫步全城的搜索调查。之所以提出这个条件,就是为的摸清楚这些财货所在,老子不光要抢你,还要让你自己指门。
心里虽然已经乐开了花,但他还是故作难色道:“我与留守,似无此种托寄深情。”
“河东王适可而止罢,我已经忍你几分,诸事替你参详,你还要如何?”
武攸宜拍案而起,一副不容拒绝的姿态。
“那就依留守所计,今日恰好有暇,财帛早断,彼此心安。”
李潼见状便也站了起来,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点头说道。
0255 肥羊难宰
武攸宜倒是很有几分财不露白的朴素智慧,首先还是将少王引到位于兴庆坊的别业中。
李潼是知武攸宜囤敛重货,可当真正看到的时候,心里还是惊了一惊。
这一座园业占地五十多亩,本来也是半园半居的格局,不过从前庭中堂向后都被改建成联排的邸舍,一个个房门紧闭。
当武氏家人上前随手打开一个房门时,李潼便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只见房间中满满当当摞放着大量的竹编筐笼,筐笼里则盛放着满满的铜钱,有的筐笼不禁其重,甚至被挤压破损,使得铜钱流泄出来。
一个房间已经是如此,武氏家人接连打开其余房门,有的堆满了素绢,有的堆满了锦帛,各种各样珠宝器物更是令人眼花缭乱。
一番游走下来,饶是李潼颇有静气,心脏也忍不住不争气的加快跳动起来。这一座园业中,单单摆放铜钱的便有四五间之多,少说都要以亿计数。
难怪武攸宜说转运困难,这么多的财物,实在很难从容搬运。同时李潼也意识到,他此前设想突袭抢掠,其实还是有些考虑不周了。
且不说进退如何,即便是成功攻入园业中,如果没有足够的时间,能够成功带走的财货也实在有限。如果再考虑到得手之后的远逃,在保证速度的情况下,能够带走的财货则就更少。
要不要顺势把武攸宜干掉,顺势鲸吞其人囤聚在西京的这些产业和财货?
且不说李潼心中思计如何,武攸宜在眼见少王游览邸库之后便一脸惊色、从容不再,更没了此前那种侃侃而谈的气度,心中不乏得意,并有些卖弄道:“人各有所长,河东王勿谓我徒仗你的声势、誉望,若是由你操控取利,所得怕是不能如此充盈吧?”
李潼听到这话,口中干笑两声,并说道:“佩服佩服。”
人的才能真是各有偏长,武家子诸多不可取,但在敛财方面真是没得说。对于这一点,李潼也只能甘拜下风。
也不怪他没有见识,他出身贵则贵矣,但是真正经手的财货实在不多。故衣社摊子铺的的确够大,但是呈现在他眼前的,多是纸面上的数字。日常生活,用度有供,对钱财实物的概念并不足够深刻。
现在看来,长安城外那六七百敢战士们,即便人人抢得钵满盆满,未必能够搬空武攸宜一处私窟。此前设想让武攸宜清洁溜溜的滚回神都,现在看来是有点托大了。
谋财害命的想法在心里转念片刻,李潼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他奶奶眼下忌惮武家子是一方面,可武家子终究还是她最心腹的手下,不明不白被人弄死,引起的风波也实在不可估量。而且就算搞死了武攸宜,这些财富也未必就会便宜了李潼。
头疼啊!
李潼是第一次因为羊太肥而愁困得不知该要如何下手,一时间心情都变得闷闷不乐起来。
武攸宜自然不知他在少王心底里此刻正于鬼门关徘徊,见少王从容不再,心里很有几分自得,便笑语道:“如果河东王没有意见,那么此处别业并园中财物便都归你。隆庆坊此间乃是北城少有水木丰美所在,园居得宜,重财在室,这样的安排,河东王满意吗?”
兴庆坊本名隆庆坊,后来才因为避讳唐玄宗李隆基而改名兴庆坊,后来更扩潜邸而造南内兴庆宫,眼下这些当然都还没影。
垂拱年间,西京城内地陷泉涌,在隆庆坊中形成一片水域,被时人名为隆庆池,也就是后世所谓兴庆宫的龙池。
李潼这会儿满心杂计,正思忖该要如何修正计划。
但落在武攸宜眼中,少王沉默不语,似乎是有些贪婪无度,心中便大为不悦,冷笑道:“奉劝河东王量力而行,园中所存确是不及你所求三分之数,但供你享乐奢用已经足够有余。你自享封国、田邑,恒有所出,这些浮财积累除了惹人邪望之外,实在不能予你更多裨益。”
听到这话,李潼不免暗乐,原来你也懂的呀。
一时间,他还没有更好计略,同时也想再打听更多几个私窟,于是便微笑道:“留守家财多少,我实在不知,但既然直言不足三分,可见不会于此欺我。但隆庆坊地接城门,下傍闹事,往来者太多。确如留守所言,我府丁数少,实在不敢豪言能够防禁周全。不知还有没有别处坊业,供我细选?”
武攸宜听到这话,神色倒是一缓,片刻后眼中又闪过一丝轻蔑,邪才充盈、智计百出又如何?给你巨财,你都接不住!
不过少王不选此处,武攸宜心里倒也松了一口气。他之所以首选此处园业,只是因为这座园业摆在明面上,转赠少王、待其祸发之后顺势收回,能将财路洗干净一些,并不是因为此处园业财货数少。
事实上隆庆坊这里因为地近城东春明门,出入方便,武攸宜虽然坐镇西京,但在神都也有一些人情要维持,所以在这里存放浮财便于外送。如果河东王真不客气的占据下来,他还真的挺担心内储财货走失太多。
于是接下来武攸宜又引着河东王在城中游走几地,长安城中本多闲宅,他身为西京留守,占取几座根本就不叫事。
最后,李潼选择了位于城西长寿坊中的一处园业,表面原因自然是贪求与长安县廨并在一坊,能够杜绝豪横入侵。
实际上,李潼则是喜欢这里距离城西几处废坊路途近,像是已经被故衣社众占据大半的待贤坊,更是紧傍着长寿坊。长安城目下除朱雀大街以外,余处坊街禁卫并不森严,如果发动故衣社人力,几个晚上就能搬空藏货。
武攸宜见少王选择此处园业,心里先是松一口气,然后又觉得有些麻烦。他的家财主要存储在朱雀大街以东的坊居,长寿坊这处园业主要是为了存放收取西市商贾的财货,存财规模远逊于隆庆坊的园业。
“既然彼此言诚,我也不吝啬欺人,先前所望延康、怀远等几坊存财,都赠予河东王。”
武攸宜言则豪迈,但其实他所规划的这几坊园业存财加起来尚且不足一成,虽然笃信河东王祸不能免,财货只是暂存,但也不排除事存万一。
李潼闻言后便点头道谢,他今天收获不小,算是摸清楚了一部分武攸宜的私窟,但也更感觉到抢掠起来的困难。财货太丰,难于搬运,而且存放的地点遍布全城,很难尽数洗劫。
几句言语之间将家财豪掷,武攸宜生平都没有这么大方过,这会儿心里也空落落的,很是肉疼,有些意兴阑珊道:“几处存财虽然归你,但转运、规整却要你自己派人去做。我没有那么多家丁闲众供你使用,在掌卒力也不可滥作私用。”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心里吐槽这家伙实在太小气,他还以为将几处园业一并赠给,却不想只是园中存财,园业则只有长寿坊一处。
不过听到武攸宜这么一说,他脑海中倒是灵光一闪。他自己还在忧愁这些财货太多,难于抢掠,换言之武攸宜要搬运起来,同样也很困难啊。
他根本不需要一时间将所有财货尽数掳走,只要拿掉了武攸宜西京留守的位子,在长安乃至于在整个关中,这老小子能跟自己比人多势众?让他清洁溜溜滚回神都不是梦,只要他敢让家人运财离开,那就抢!
这么一想,李潼思路顿时豁然开朗,抢还是要抢的,不抢吓不住这老小子。来一波大的,让这个老小子胆寒,剩下的那就慢慢割肉。
他奶奶哪怕再怎么包庇这几个废物侄子,也不可能派大军出动帮武攸宜将家财从西京运到神都,如果只凭家奴转运,李潼还怕武攸宜插了翅膀飞啊?
原本历史上,这老小子率军出击契丹乱军,直接当了运输大队长,现在就让敢战士们盯死了他,不愁压榨不干净!
思路转变过来之后,李潼便又恢复了淡定,略作思忖后便又说道:“我言自己圣眷未失,梁王不能害我,空口无凭,想来不足取信。留守既然惠我,我也不妨道你一事,公主殿下与定王派遣儿郎西进,将入长安助我兴事,我兄已经远出相迎,不日即归。”
武攸宜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同为武家子,与女皇关系则各有近疏。
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不须多说,而其他武氏诸王中,最得女皇青睐者便是武攸暨,这从封爵就能看得出来,武攸暨乃是除魏王、梁王之外唯一得封亲王者,原因则是得尚太平公主。太平公主与女皇关系亲密,又哪里是武三思能比的!
梁王武三思传信将陷少王,太平公主则直接派遣子弟前来助势,武攸宜哪怕再蠢,能咂摸不出当中味道?
见武攸宜神色转变,李潼心中暗笑。其实按照关系来论,武攸宜与武攸暨这对堂兄弟关系远比自己这个外人亲近得多。
但李潼之所以能确定武攸宜不知此事,一则是武攸宜刚才去马场见他的态度,二则是武攸暨只怕也不明白女皇遣其子入西京的深意,所以没有警觉急告。
如今整个武家都沉浸在显为国宗的喜悦中,且最近几年一直急在争储,没有足够的警觉意识到风势将要转变。
但李潼却咂摸出来一点味道,他想要重获他奶奶的恩眷,离间武家子会很有效果,眼前的武攸宜便是一个好目标。
当然也不能说是离间,只是拉着武攸宜,一起完成接下来的操作即可。给武攸宜一点甜头尝尝,再让他品味一下糖里藏屎、屎里有毒的滋味。
0256 捐麻续缕,祈君长命
时间很快来到五月,而西京城的氛围也是越来越热闹。特别是越来越多的时流由神都洛阳赶来西京,更让寂寞已久的长安城热情迸发。
西京崇仁坊少王家邸中,每天也都是宾客盈门,几追旧年身在神都时的煊赫。
面对这样的情况,李潼倒也没有自信到以为自己真的有这么大的号召力,一声号令、万众奔趋。
说到底,还是跟当下的时局有关,就连他自己都怯于神都时局潮涌,不敢轻易返回洛阳,那些活跃在神都的时流能无丝毫感受?借着这个机会离开神都,到长安来戏闹一番,也是一个让人比较心动的选择。
存着这种心思的时流不在少数,其中一个比较显著的例子就是初唐四子中如今硕果仅存的杨炯。
初唐四子虽然才名颇高,可若讲到身世,简直一个比一个乖张可怜。王勃英年早逝,客死远乡,卢照邻病痛缠身,自投颖水,骆宾王从逆作乱,生死不知。
至于杨炯,讲起来也是一把辛酸泪。其人也是少年得志的典范,出身弘农杨氏名门,高宗显庆年间便举神童,待制弘文馆,一待便是十六年,一直等到高宗上元年间再应制举,才得以改任秘书省校书郎。
杨炯下一个人生高峰在永隆年间,经薛元超举荐出任崇文馆直学士,之后更是担任太子李显的东宫詹事。但众所周知,李显之后不久便遭了殃。至于杨炯则更悲催,其堂弟直接卷入徐敬业谋反中,杨炯受此连累,便被一脚踢到了四川梓州。
官运不佳才气壮,作为初唐四子如今仅存的一个,杨炯来到西京长安,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不过其人来此,倒与河东王关系不大,就是属于政治避祸,也并没有到崇仁坊王邸拜见,直接入住城东友人坊居。
李潼对此倒也不甚在意,一则他跟杨炯本来也没有什么交集,二则如今王邸内外时流汇集,不差杨炯这一个。只是因为杨炯的到来,难免联想一些旧事。
杨炯有一句名言,愧在卢前,耻居王后。这话常被解作文人傲气,看轻王勃。
不过对于李潼这种常有脏念头不断的人,往往能够咂摸出其他味道。他倒觉得这番宣言不只是文名之争,也是一种政治站队。
众所周知,王勃曾为沛王李贤府员,也就是在这职任上遭了殃。杨炯则曾为李显东宫官属,而李贤与李显这对兄弟关系向来马马虎虎,杨炯如此争名,未必没有迎合上意的意思。
李显那么刻薄寡恩一个人,连倡议将他迎回的狄仁杰都不感激,重登帝位后却特意追赠杨炯,可见上下关系确实和谐。
杨炯这个人不值得李潼过分在意,但其人态度所反应出来的问题就是,他想要组建自己的政治班底,老家伙们统统靠不住,只有成长在他奶奶羽翼之下、那些不三不四的新人,才是值得拉拢和培养的对象。
除了一些不相干的人之外,原本的府员钟绍京也从神都来到了长安。
李潼离开神都之前,本来已经将钟绍京安排在了麟台,但是随着少王离开,修书告停,大监沈君谅被杀之后,麟台又被打回原形,钟绍京这几年也一直都在闲混日子,少王既然已经复出,自然再入府内。
端午这一天,曲江雅集正式开始。从黎明时分,王邸便热闹了起来,前厅大演傩戏,中堂也是宾客满席。
后堂里,李潼等三王并小妹李幼娘齐拜嫡母房氏,并各呈瑞礼。
李光顺、李守礼所献礼物倒是中规中矩,无非五彩丝绦结成的长命缕并园中所采时花。李潼最近发了一笔横财,在武攸宜赠送的财货当中选了一副三国曹不兴的《驱五毒》古画送上去,房氏览画也很喜悦,当即让人在厅堂里高悬起来。
轮到小妹李幼娘时,却是让人大吃一惊。
这小丫头阔步行上,拜在娘娘席前,语调甜腻道:“祝娘娘时毒不侵,长命永禄。”
说话间,早有她身边婢女快步上前,两人搬抬着一方长长的檀木盒子,当盒子打开时,厅堂里顿时闪过一层珠光宝气。李守礼心中好奇,上前探头一看,更是忍不住惊呼道:“阿妹哪来如此豪阔!”
李潼也走进去看,只见檀木盒子里摆放着十多类蝎子、蟾蜍、蜥蜴之类的毒物器偶,材质或珊瑚、或玳瑁、或天青、或碧玉,各依用材色质不同,制造得惟妙惟肖。
看到小娘子具此重货,房氏一时间也是惊讶得瞪大了眼,李幼娘则凑上来,掏出一根金柄结丝的软鞭塞进娘娘手中:“娘娘只要整日鞭打匣子里这些毒虫毒物,它们见到就会心惊,永不受害!”
“你这娘子倒是有心,可这些珍器玩具,哪好随意摆弄。”
房氏旧年曾为太子妃,也是见过世面,虽然一时吃惊,片刻后便也恢复过来,笑得合不拢嘴,将那小娘子紧紧拥在怀里,非为爱此珍物,只是喜此孝心。
李潼看看小丫头一脸得意状,略一转念便望向正坐下席、一脸傻笑的薛崇训,暗道这小子为泡妞还真下血本。
作贺之后,房氏也不久留儿子们,摆手让他们自去中堂接待宾客。
薛崇训见表兄向他招手,只是嘿嘿笑道:“表兄们自去,我也不是外庭客人,稍后自伴幼娘出府游乐就好,不需照应……”
李潼不由分说的扯起这小子就往外走,他臂力久练,薛崇训当然扛不住,被拉出门时还拉着门框对李幼娘吼道:“表妹不要急躁,待会儿我椒车载你出游!”
李守礼从李潼手里拉过薛崇训,冷哼道:“你小子重货密给,是不是特意要助那娘子使我露丑!以后还要不要在我家出入行走?”
薛崇训自知这个表兄是个二愣子,戏闹起来下手都没轻没重,闻言后连忙说道:“我哪有这个意思,只是幼娘她不准……”
“把你那花骢借我出游两天,我就不再计较!”
李守礼早瞄上了薛崇训那匹花骢高马,这会儿便说道:“你自驾香车引我阿妹,那马闲在厩里也没处显摆。我在外间得了脸面,回来待你更不会差。”
李潼不理会这两人戏闹,自与长兄往中堂而去,闲坐未久,便被告知武攸宜已经从侧门入府。
他站起身来穿过厅堂,在府中左厢见到了便装而入的武攸宜,坐下来后便笑问道:“留守考虑好了?”
“这有什么可考虑的,本就是兴祝美事,只是河东王你密谋不告,让人心冷。”
武攸宜神态并不算好,望向少王的眼神也乏甚喜色。
李潼闻言后便笑道:“风月戏弄,只是庶人闲乐。留守既任镇陕之重,历事怎么能只是浅谋。国有长命恩君,是天下生人之幸,戴此恩德,兴弄作乐,也不可无顾此节,正是饮水思源。”
他要搞曲江雅集,当然不只是为了选花魁、喝花酒,于此中也有一系列的跪舔计划,主要就是围绕祝他奶奶长寿这一主题。将武攸宜拉入进来,就会让政治意味更加浓厚。
武攸宜则皱眉说道:“选取民乐,编制贺寿新曲,这也都是常情俗事,凭河东王你的才趣,惊艳不难。可是聚敛丝麻,编织长命缕,从西京直入神都,这会不会太夸张?物料、用工,都绝不是小数啊!况且途中沟岭翻越,难免要大阻两京行途,夺生民便利。”
听到武攸宜这么说,李潼不免一乐,如此对话意味,倒显得武攸宜这个家伙比他正派多了。
“兴用物料,自然还是生麻为主,虽是贱质,却是民本,能够取义庶人知命、感念上恩。况且也不是真要作此重劳之事,只是意表神都,只道生民具此义感,捐麻续缕,祈我君王长命。这些丝麻诸货,大可收储府库,备待国用。”
李潼提出这个方案,本也不是为了实施,长安与洛阳之间距离千数里之遥,轻车快马往来尚且不容易,想要搓麻成绳,从长安一直延伸到洛阳,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如果这样一条长绳真能代表武则天的性命,可能还没搓出长安就已经断了。
“原来是不需要真作啊。”
武攸宜闻言后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又有些迟疑道:“论而不作,这会不会被人目作奸猾?”
“只要能够收储足够多的丝麻,自然能够杜绝这些闲声,难道还真要役力弄闲?”
李潼又笑着说道。
故衣社捐麻互助,两京之间多有收储,加工能力却远远跟不上,既不能变现为用,囤积着还占仓邸。为了想出该怎么处理这些麻货,李潼也是绞尽了脑汁,所以提出来这样一个方案。
他倒不指望能够说动武攸宜私买或者官方收购,哪怕直接捐出来也在所不惜,如果能直投武则天所好,能够给两京之间这些民众们换取一点实际的惠利也是好的。
如武周革命之后,宣告免除天下武姓之人的赋税。也幸亏武氏不是什么大姓,否则这国家都得直接破产。
0257 群伎色艺,计麻为优
听完少王讲解,武攸宜豁然开朗,然后便笑语道:“土麻贱物,远不足配比君王尊格。既然是要兴弄助幸,告令西京各家丝货集聚,他们敢有违背?”
李潼看他说得眉飞色舞,不问可知武攸宜心里是少不了打着中饱私囊的主意。
他们这些武家子本身对于舔他们姑母武则天已经非常热心,众筹去舔那就更热心了,比如几年之后梁王武三思集结四夷酋长请铸天枢以表大周功德,诸胡聚钱百万亿,买铜铁不能足,兼收民间农具才做成这件事。
李潼舔是舔,但不会丧失底线,听到武攸宜这么说,当即便表态道:“所以丝麻兼取,我已经毕陈缘由。但如果留守一意弄奢,恕我不再奉陪。物恒有贵贱,人自分士庶,士庶诸众,圣皇兼而恩之,俱作表现,才能彰显人道和美。”
若是此前,听到少王如此不客气的直言反对自己的意见,武攸宜少不了要翻脸动怒。可是现在,他却没有了这种底气,闻言后只是冷笑道:“小民分散在野,漫及山岭沟壑,哪有闲力去搜阔征麻?”
“我既然作此计议,自然是有后路铺设。还要奉劝留守,西京徒众已经榨取诸多,如果还要穷逼勒索,情急民变,未可预也!”
李潼又继续说道,他也实在是有些好奇,武攸宜搞那么多钱做什么?前几日他游赏查探其人私业,所见那些财货已经堆积如山,基本上是什么用处都没有。
他虽然也贪钱,但更多的是将钱当作一种媒介,凭此与人产生互动与交流,实在是不理解武攸宜当个搬运工怎么就当的这么嗨?
听到少王这么说,武攸宜心中暗哂,并不将此当作一桩隐患。他所掌西京近万数留守人马,难道还会怕区区民变?
不过眼下还要借少王智力作弄后事,他也就不急于表露心意,只是发问道:“那我倒要听一听,河东王究竟有什么后计?”
李潼见武攸宜神态,也知很难劝阻对方,不过反正这家伙在西京也呆不久了,剩下这点时间由他折腾去罢,反正最后也休想带走这些财货。
“曲江雅事兴弄,平康诸伎竞艳较艺,孰优孰劣,很难一言决之。不妨以聚麻为尺,人观其戏弄如何,若觉可赏,捐麻助事,最后论此竞优……”
没有大火箭的直播,是没有灵魂的。李潼弄出这曲江戏事,哪能忽略全民票选这种狂欢。
武攸宜听到这话,眸光顿时透亮,但还是忍不住说道:“捐麻岂如捐丝……”
“丝绢诸物,都是生民疾用,一寸一两,生机攸关。麻则草野贱物,庶人亦能俯拾,捐此助兴,人共此乐,并助贺礼……”
李潼又耐心跟武攸宜解释一下这个花钱跟费物的区别,其实也根本不用解释的多详细,武攸宜自己也能想明白,从他手里泄出一枚铜钱心里都肉疼的不得了,但若是铜帛之外的东西,反而没有那种直观的心疼。
“河东王诚有妙才啊,便依你这一计略!麻本贱物,雅事兴弄,若不豪掷几百、上千斤,又怎么能匹配得上平康色艺!”
心中略作思忖后,武攸宜便眉开眼笑,同时不免抱怨道:“既然有这样的良计,怎么不提早告知?贱麻泛滥草野,如果能提前收储,也能更作便利之用!”
李潼闻言后,心中便作冷笑,你这老小子还想提前抄底、囤积居奇?规矩是老子定的,你能玩出什么花?
“现在也不晚啊,留守家财重积,变换成麻,供人提用兴乐。凡在曲江豪掷兴乐者,录名计数为凭,余后将这些麻货征取入库,长命缕用料盈出有余。”
李潼笑语说道:“我府中是没有多少闲力驱使,也想请留守帮我稍集些许,先计五万斤吧。”
“五万之数够用?平康群伎可是对河东王爱慕入疾,哪能无顾佳人殷望,便暂计十万斤数。至于价格,薄于时价两成,并谋要事,我当然不会亏待了河东王!”
武攸宜拍着胸脯,一副豪爽姿态。
李潼对此自无不可,反正他就算花什么钱,也是武攸宜的,但归根到底都是他的。
他并不介意武攸宜入市囤积麻货,麻这种物货实在是太寻常了,故衣社虽然厚积许多,但也绝对做不到垄断整个关中。越多人入场搜刮市面上的麻,越能在短时间内让价格产生一个波动。
他虽然已经做好蚀本赔钱的准备,但能收回一些总是好的,也根本不必担心如此操控物价会大害民生。因为麻这种东西实在是太寻常,野外恒有所出。
眼下他跟武攸宜算计这些,主要就是取的一个时间差。那些敢在曲江雅集上竞豪的,必然只能是没有衣食用困的豪强世家子,在他们的概念中,麻这种东西俯拾皆是、价格又低,随手挥洒起来,又怎么会放在心上?
但麻这种东西就算再怎么充盈无缺,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内,必然只能存在定量。
可是李潼他们却是用为女皇编织长命缕为借口操作此事,特别武攸宜这家伙恨不得把天下人家财都搬空,又怎么会给人三年五载时间去储麻交数?必然是只能在西京附近即时收买交数,价格必然会在短时间内有所飙升。
李潼也可借此将关中故衣社积存的那些麻货投进市场中,通过市场的流动交付给官府。官府收取这么多生麻原料要怎么做,他就不管了,反正也都是凭空得来,不会有什么负担。
如果换了一个能吏干臣坐镇西京,说不定还能善加利用,投入到下半年收复安西四镇的战争中去。
除此之外,他也想借此刷走一部分故衣社里滥竽充数的人。故衣社门槛设定太低,虽然短时间内得以疯涨,但其实里面有着相当一部分是并不需要这种行社互助,却能凭此获得诸多利好。
这也让故衣社显得臃肿有加,管理起来非常困难,组织效率其实非常的低下。
如果眼见到麻货在短时间内如此波动剧烈,难免会有人囤货自珍,希望之后还会遇到这种好事,从而不再急于贪惠入社,也能让故衣社有限的资源覆及帮助到更多真正需要帮助的穷苦之众。
眼见少王答应了自己的提议,武攸宜心里也是非常的高兴。这几天他一直在懊恼此前太豪爽了,平白赠送给少王那么多的财货。
最开始他只以为少王已失圣眷,在梁王有意构陷下绝难幸免,财货即便赠送,也不过只是短寄洗白,更增少王罪实。
可是得知太平公主居然遣子助势,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所见有差。之后少王又透露出更多曲江雅集的意图,他不免更加认识到梁王这次怕是很难搞掉河东王。
但最让他警觉的还不是女皇心意变更、不再乐于见人凶猛争储,而是恼恨于少王实在太奸恶,拿了他的财货后才向他透露这些。
现在眼见少王谋身妙策频出,武攸宜首先想到的也不是朝堂风潮将变,而是想着该怎么挽回损失。
此时的武攸宜,早已经将武三思传信诸事抛在了脑后。他平生只有两件事最重要,一个是媚幸女皇,保证自己荣华长久,一个是勒取财货,囤聚兴家。至于对朝堂争储恶斗,远不如武承嗣、武三思那么热切。
现在少王弄计,完全满足了武攸宜人生两大要事,对此自然热心至极,再看河东王可就太顺眼了。
心情一好,武攸宜就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嘴巴,稍作思索便对李潼说道:“此前虽有言恶伤情,但我眼下确是诚意十足。便告河东王一事,梁王已遣宪台御史霍献可往西京而来,必是访求你的过错,河东王近日可要检点言行。”
李潼闻言后便是一乐,所谓政治不成熟,便是武攸宜眼前此态了,喜怒无常,没有定计。像他主意就拿的很正,尽管武攸宜近日对他和气有加,巨财推享,乃至于通风报信,但该抢还是要抢。
武攸宜见少王神态有些不以为然,不免操心道:“霍献可之名,河东王或是不知。其人权欲熏心,至亲尤险,乃是一个章服豺狼。年初政事堂诸宰相论罪入刑,其人设谋不少……”
“多谢留守传警,我一定会注意。不过近日要鼓噪人势,难免小节无察,还要请留守助我回圆几分。”
听到武攸宜如此评价朝堂酷吏,李潼总感觉怪怪的。
武攸宜点头道:“无需此言,我肯定也会保全河东王,不让闲人滋扰此中诸事。”
他这倒不是虚言作伪,如果说此前曲江雅集只是榨取财货的算计,那么现在便是取乐女皇的大计,武攸宜当然不会为了武三思而耽误眼前的事。
霍献可这个小绿帽,李潼是不怎么在意,这个家伙来了西京,正好可以顺便把武攸宜押回去。如果真要疯狗一样盯住自己不放,索性顺道弄死,再给武攸宜添一桩罪过。
此前西京除两大内之外,并无必守要地,李潼再怎么胆大包天,也不敢在这两个大内重地搞事情,也没有那种机会和能力。
可是如果这个收储丝麻的仓储建立起来,那就有乐子了。到时候一把小火,看武攸宜是救他家宅,还是救他姑妈的长命缕。
0258 曲江盛会
天亮时分,坊中街鼓声响起。一听那鼓调音节,李潼不免一乐,居然是他旧调《逍遥王》的节奏,也真是十足的应景。
可见武攸宜这个家伙搂钱虽然凶狠,但也并不是只拿钱不办事,该做的气氛铺垫,还是有所营张。
随着鼓调声响起,王邸中堂气氛顿时也变得火热起来,不乏人高声放唱,或是逍遥王,或是少年行,自有一股群魔乱舞的欢快。
武攸宜急于吩咐家人去囤聚麻货,第一天并不打算出席,听到街鼓声响起便起身告辞,临走前还不忘叮嘱少王千万不要提前泄露消息,给他留下一点聚货的时间。
李潼听到武攸宜的叮嘱,也真是无力吐槽,只是点头应下。反正这一场雅集本也不是短时间内就会结束,短则五六天,长则十几天,除了西京民众积攒了太多的热情需要发泄,他的队伍也是需要一定的磨合,马匹都才凑齐不久。
武攸宜离开后,李潼自归中堂,这会儿中堂那些宾客们都已经做好了出游的准备,一个个罗衫纨绔、花枝招展,仿佛趾高气昂的小公鸡。
“三郎观我姿态英否?”
李守礼身穿一件紫纹蜀锦的翻领窄袍,高跨在心念不已的花骢骏马上,直接策马行至中堂前,神态自是洋洋得意。
不需李潼回答,京都侠少们对名马自有一股非凡的热情,眼见这样一匹姿态神骏的骢马披锦而出,已经是纷纷拍掌喝彩。
太平公主家财殷实不需多说,自然也不会亏待了自家儿子,薛崇训这匹坐骑较之李潼厩中那匹梨花落都不遑多让,炸街绰绰有余。
这会儿王邸门外又响起歌乐声,自有门仆来报言是平康坊音声伶人们正于府前踏歌邀请少王等出游曲江。
听到那些踏歌声,从昨夜便聚集在王邸中的勋贵子弟们自然一个个兴奋不已,不待请示少王,已经从王邸大门蜂拥而出。
此时王邸门前坊街上也是一片热闹景象,平康坊那些伶人们也是极用心思,挑选足有四五十名十五六岁青嫩少伎,排列府前歌舞翩翩,频唱少王旧调以招引贵人同游。
这样的场面可不是寻常能见,王邸中冲出的那些少流眼见这一幕,不乏人已经按捺不住,冲入舞阵中一起胡旋踏歌。乐女青春美丽,少年奔放热情,华衫艳彩,实在是美不胜收。
还没有行出家门,气氛已经如此热烈,对于接下来的曲江之行,李潼自然也是大为期待。不过家门前已经如此喧闹,倒是不好与家人同出,稍作商议之后,决定让长兄李光顺留在家里护送家眷,他则与李守礼引众先行。
薛崇训连马都送给了李守礼去炸街,瞅住机会便要往后堂去钻,但却被李潼示意杨思勖将人拉回来,牵出一匹马来架上去,与自己连辔行出。他还要靠这小子给自己壮壮声势,哪能让他去泡妞。
西京勋贵并神都时流半集王邸,一同行出时,声势也实在是浩大。鲜衣怒马两三百众,浩浩荡荡行出坊街,直向南面曲江而去。
此时的街道上也是人声鼎沸,特别行至平康坊附近,多有伶人或乘露车、或缓步款行,使得整个街面上都香风阵阵,莺声燕语,歌笑不断。
李潼身在众人簇拥之中策马缓行,览此热闹景象,心中不免好奇,今年的端午还是硬凑起来的集会,场面已经如此欢腾,至于其他传统例节、比如士庶咸庆的上元佳节,又会是怎样的热闹景象?
说起来也是一桩遗憾,李潼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数年有余,还真的没见识过宵禁全除的上元佳节、两京风物如何。第一年还被拘禁在大内,自然没有这个机会,接着又在神都折腾了半年有余,然后便是前往乾陵服丧守孝,自然也就没有此类机会。
想到这一点,李潼还是不免有些遗憾的,他脑海中自有上元节有关的诗词名篇无数,居然没有机会显摆出来。
行途中,也不时有平康伎道左停车、入前求问少王可有新辞美篇,一副期待不已的神情。
李潼对此也只能抱歉一笑,他入西京之后,事务杂多,倒没有时间和精力搞文抄活动。只抄了两首柳永的曲子词,还是由平康坊声伎自协曲律。
日上三竿时,众人才抵达城南晋昌坊附近,此处行人尤多,车马连绵,人潮缓慢前移,更难策马徐行。按照这个前行的速度,大概傍晚时分都到不了曲江池。
到了此处,众人索性转入晋昌坊,从这里登船游行。但游舫能载毕竟少数,随行的奴仆、坐骑之类便有些难以安置。
不过入坊之后才发现,早有慈恩寺僧徒将一些院舍、戏场清理出来,用作临时的客舍、马厩,生意自然是好得不得了。
李潼他们在晋昌坊登船,自然是杨丽早已经备好的游舫,游舫容不下太多人,只身边十几众可以登船。不过其他同游者也并没有遭受冷落,另有其他游船待载。虽然不能与大王同船出游,但也总比坊街上拥挤难行好得多。
坊街上拥堵不堪,码头上反而没有那么拥挤。这是因为武攸宜生财有道,早数日前便将城中水道肃清一番,所有闲杂舟船一概清理出城,所谓的闲杂舟船,自然就是钱没使足。
据说单凭这一点,武攸宜便收钱数千缗之多。毕竟人无我有便是面子,眼下的西京豪贵云集,既然凑兴助乐,当然也不会吝惜财货花销。
登船之后,风景又不相同。长安本就不如神都洛阳那么水木丰盛,能够傍渠而居的自然也多是豪贵园业,此前多日铺垫,渠水两侧自然是繁花似锦。除此之外,有的人家更在园业中直接搭建戏台,临水赏乐,闲趣盎然。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傍水的小型集市,售卖时令瓜果或是远藩奇珍。更夸张甚至有的人家直接临湖起灶,摆起了烧烤摊子,炭烟滚滚,虽然有些煞风景,但那些烧烤好的肉食浓香扑鼻,实在是引人垂涎。
恍惚间,李潼仿佛回到了后世景点中。凡有景区,必有景区一条街,必有烧烤,能够做到古今相通,可见这一禀赋也是深刻的印在了骨子里。
尽管游舫上各种酒水、餐食都备得周全,可是看到这一幕后,李潼还是忍不住吩咐人靠岸去买了一头烤鹿上来,价格自然是惊人,一头几十斤的烤鹿,居然高达十几缗,上万钱之多!
售卖烤肉的是几个胡人货商,除了主动帮忙将食料搬抬上来之外,还奉送了一张血淋淋的鹿皮,同时一脸严肃道:“敬告贵人得知,这些食料可不是私屠,乃是在野外不幸被豺狼撕咬至死,有皮为凭,可备官问。”
五月时,朝堂制令禁天下屠杀牲畜并捕获鱼虾,这一命令自然也以最快的速度驰驿传递到西京来。但是为了兴弄五月雅集,西京商贾多备食料,有的更是已经宰杀,就待售卖了。
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既然不许宰杀、抓捕,那么意外死的总没关系吧?
这当中还有一桩趣事,那就是宰相娄师德在担任肃政大夫时出访陕州,厨师送上羊肉并说是被豺咬死的,然后又端上鱼鲙还说是被豺咬死的,气得娄师德破口大骂:蠢货,应该说是被水獭咬死的!
虽然只是一桩轶事,但也说明武周一朝频频禁屠,实在是令生民不便。
禁屠令倒也并非只是武周特色,历朝历代特别是北魏往后,频有禁屠禁猎,沙门昌盛的宗教原因只是一点,更主要的意味还是多年战乱频频,民间畜力告急,像武德、贞观时期,都有禁屠令颁行。
不过范围最广、时间最长自然还是要数武周时期,动辄整月、整季的禁屠,已经超过了正常该有的尺度,武则天有一尊号“慈氏越古”,的确是慈及牛羊鱼虾,只是对人就过于苛刻了。
当然,这个禁屠令在颁行不久便上下呼疾,最终也只是不了了之。但眼下新近颁行,肯定还是有着一定的执行力。
武三思派遣酷吏前来西京针对少王,有可能会从这方面入手,李潼也是希望武攸宜那里能罩得住。
不过就算罩不住,也没什么大不了,所谓捐麻续缕、士庶咸祝,他这一次是要拉着整个关中的士民一起舔他奶奶,政治大方向绝对正确。如果那个霍献可真的不识趣,上报西京生民奸猾,公然违抗禁屠令,乐子也是不小。
游舫缓缓行驶,不久之后便抵达了曲池坊,这里更是名园汇聚,士民众多,甚至就连渠水水道上的舟船都接舷碰橹,前行不易。
眼见这一幕,李潼心里自然高兴,人气越高,越有利于执行他后续的计划。
就算闹出了什么乱子,他也根本不怕,第一他用心是好、政治上绝对正确,第二他是一个事外闲人,就算有什么乱子发生,武攸宜这个西京留守才是第一责任人。
0259 娼儿薄行,花期错失
有唐一代,曲江池风物之盛自然首推开元、天宝时期,那时也是大唐国力最为兴盛的时期,民富国强,不胜壮阔。
武周一朝因为政治原因,整个长安城地位都颇有尴尬,但曲江周边也并非全无可观。特别是过去一个多月时间里,两京之间人、物俱都向此汇聚,也营造出一派繁华景象。
曲江池过半都属于皇苑芙蓉园,如今长安乏主人,哪怕是武攸宜这个贪财任性的西京留守,在没有获得神都方面允许的情况下,也不敢私自将芙蓉园开放供士民自有出入游赏。
但就算是这样,也并不影响民众们自作乐趣。途中游舫行处,已经到处可见游人如织、风光如画,当游船真正抵达曲江范围时,各处美景则更加的美不胜收。
这些美景,首先自然便是各种花木之属。时下正值仲夏,正是草木繁盛的季节,芙蓉园虽然不对外开放,但池水上荷叶铺陈,莲花杂错其中,灿若繁星。
曲江西岸便是曲池坊,抬眼望去,还没有见到西京各家精心打造的园景。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各种各样的华美帐幕,有的以奢侈取胜,锦缎铺陈,饰以雉翎羽毛等色彩缤纷的鲜艳之物,有的则以奇思取胜,竹木搭建各种奇怪形状,引人围观,啧啧称奇。
李潼他们来到此处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上午,早有王府人众先行一步在曲江池的岸边搭设起了帐幕,倒是不以奢侈夸奇取胜,只是胜在地段广阔,纵横几近里许,能够容纳的人自然也是极多。
此时已经有许多宾客在帐幕中走来走去,看到游舫靠近过来,纷纷涌至岸边恭候少王。
游舫刚刚靠岸,岸上近处帐幕里已经响起了欢快的鼓乐声,呼喊声更是不绝于耳,更让李潼感受到他如今的人气真是不同凡响。
先行一步赶来布置的钟绍京疾行上前,一边扶着下船登岸的少王,一边说道:“西京各方宾客,早已经在此等候大王多时了。”
李潼点头走入人群,钟绍京紧随其后向少王介绍那些衣冠楚楚的宾客们。
西京虽然寂寞年久,但毕竟底子深厚,勋贵数量仍在不再少数。各类或听过的、或没听过的,或国公、或郡公,俱都依次上前,与少王碰面见礼。
李潼跟这些人见面,也只是保持着面子上的客气,看着眼熟的还会停下来聊上几句,至于看着眼生的,干脆直接略过。
这些国爵门户听起来倒是威风凛凛,但是如今国都没有了,也就那么回事。李潼进了长安城也有一个月的时间,基本上有心结交的也都碰过几次面,有的甚至还续起了旧情。
但如果到现在还没怎么见过面,只是迫于场面应和不得不上前见礼,李潼也就懒得搭理。
他也不是初来这个世界的小萌新,听到一个名字、听到一个郡望就激动不已,渴望与人交流。到现在还不熟悉的,要么家道中落又孤僻离群,要么因为种种原因、不愿或者不能与少王结谊往来。
饶是如此,一通寒暄下来,时间也过去了大半刻钟。等到这些场面上的人物各自散开,才有西京官面上的人物上前礼见少王,时任万年尉的徐坚赫然在列。
高宗旧年离开长安、前往洛阳的时候,在长安还是留下了一套相对完整的行政班底。后来高宗病逝于洛阳,皇位几经废立,但当时还有重臣刘仁轨坐镇长安。
随着时局继续发展,女皇权柄越盛,留守西京长安的官属也几经裁撤。到如今,除了西京留守武攸宜并所配府佐之外,仅仅只在两大内留下一些宫监内侍留守闲苑,至于其他司曹则几乎裁尽。这也是武攸宜能够在西京可劲折腾的原因之一,几乎没有什么监管与掣肘存在。
今日来迎少王的官员,主要便是长安、万年这两县衙官。除了万年尉徐坚,其他众人李潼接触的不多,但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长安县令房融。
这个房融,如果硬攀关系的话,李潼还要叫一声表兄,因为与他嫡母房氏乃是同宗。房太妃的祖父房仁裕乃是贞观名相房玄龄的族叔,而这个房融则是房玄龄的族孙。
不过这种大家族房支众多,这么疏远的亲缘也仅仅只是见面能有话聊,平日里各有各的交际圈子,基本上也不会频繁走动。
但这个房融倒是一个例外,少王入住西京不久便登门拜见,更叙亲谊,对房太妃以姑母相称。过去一段时间,日常也偶有往来,倒是让这一份已经寡淡入水的亲谊显得更浓厚几分。
今日房融同样非常热情,曲池坊虽然不在其治下,但也亲自带领一班衙役前来助阵,帮助维持秩序。
一番人事交际后,少王与一众宾客们才落座帐幕中。
当中一座大帐阔达十余丈,四周围屏架设,可以遮挡骄阳、烟尘,大帐中铺设着竹席,让人足不沾土,一侧架设着数量众多的器乐,另一侧则摆放着许多装着表演服装、道具的箱笼。
少王旧年府中常备音声,但服丧的时候自然不好舞乐并置,只带了亲近几人,整部音声人则都留在神都闲养。杨思勖此前往来神都,也将这些音声人一并带来长安,此刻正在场地上调试器乐,准备献艺。
趁着李潼与众人寒暄的时候,李守礼悄悄溜进这些音声人当中,不久之后失魂落魄的返回,坐在席中闷闷不乐。
见他如此模样,李潼不免好奇问了一句,李守礼顿时一脸感慨状,拍着李潼肩膀叹息道:“劝告三郎,戏子伶人最是无情,闲弄**就好了,千万不要用心惦记。”
另一侧偷听谈话的乐人米白珠闻言后上前跪倒,一脸忿忿道:“那娼儿浪荡薄行,错伤大王心情,奴转后便将她打逐出府!”
李潼听到这里才明白,原来是李守礼这家伙对米白珠的闺女米大蛮念念不忘,好不容易等到佳人到来,忍不住上前叙旧,才知胡姬早已为人妇,且很是能生养,两年抱仨。
见李守礼一脸怅然若失状,李潼不免哈哈大笑。教坊音声例属贱籍,不与诸色通婚,本身生活环境也难免闭塞,因此生活作风上也就失于检点,并妻共夫之事常有,不与外间伦常相同。
李潼虽然常与这些音声乐人往来,但也止于声艺,私生活上既不过问,也不混淆。虽然其中常有佳色,但这世上漂亮的人多了,无谓劳神于此。
李守礼旧年在内教坊初见胡姬便神魂颠倒,之后更念念不忘,但因为有嫡母房氏盯着,是真的不敢戏弄伶人,如今花期错失,自然有一股怅然失落,拍案大吼道:“快让伶乐登场,今天我要不醉不归!”
“一个胡姬失情,值得情怀大伤?稍后贵霜声馆群伎到来,我为大王引见,一个个色艺绝佳,嫩滑弹手,能不如教坊音声动人?”
独孤琼对将成自己妹婿的雍王也很关心,见其伤怀,自有安慰,凑在一起细言片刻,神情语调亵意浓厚,不久之后更是勾肩搭背的离开,不知溜去了哪里。
帐幕中声乐试演,同时也不断的有访客入前拜望。今天场面初设,倒也没有什么大的娱乐项目,主要还是人情走动交流。
一身胡服装扮的杨丽引着多名平康坊伎馆的馆主们入前拜望大王,其中就包括那名声技出众而让李潼印象颇深的莫大家。
“平康群伎得承大王赏识,有幸并作雅事,馆里高案常设以待贵宾,盼能声色呈现、优劣细品。只可惜馆陋人拙,贵人无赏,眼下更是心怀忐忑,恐失雅意,席下拜问请教,该要如何戏弄?”
平康坊这些馆主们男女皆有,其中一名身穿青色圆领袍的中年人作为代表,上前恭声请教。
“我有戏弄的热心,却憾于精神短缺无顾,让诸位彷徨,是要道歉一声。”
李潼虽然倡议雅集,但接下来诸多杂务系怀,也实在没有精力诸事过问,真正热心于此的,还是那些于此相关的人众。至于他所设想群伎各自设台竟演,武攸宜那里还在加紧收囤麻货,是要再等几天将气氛继续太高才好上演。
“杂事铺张,自有庶役操弄,怎么敢轻扰大王。”
杨丽在一边笑语道:“诸馆冒昧请问的,是声趣戏演少有定场之中。大王旧章确是称美,但今天既然是喜乐新事,群众自然也渴于新声。”
一边说着,她一边半是忐忑半是期待的凝望着少王,本身就爱极了少王辞章,做梦都想亲自上前邀约一篇,如今梦想成真,心情自然激动得很。
不过随着助事王邸,特别是堂兄杨显宗的缘故,杨丽虽然还不知许多内情,但也能看出来少王绝不是一味沉湎风月之人,最直观的就是入京以来一次平康坊都没有入过。
虽然不清楚少王究竟思谋什么大计,但杨丽也看出来少王意不在此,提出这个请求后,既期待少王又有惊艳华章,又担心大王趣才告急、不能成篇。
0260 分头入洞房
雅集文抄,才色风流,本来都是应有之义。李潼既然入此,也有自己的准备。
不过眼下他也并不急于拿出自己的新作,只是望着这些伎馆馆主们笑语道:“今日曲江人物汇聚,珠才并集,雅趣群助才是大乐,你们诸位在事者想必也有访求诸类,可否呈来一观?”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李潼也没想将这次聚会操弄成自己的独奏会。只有群众参与,人人都在其中感受到乐趣,接下来才会持续不断的热情投入,如果只是一味的对着某人喊六,不久便要乏味。
提出先看一看这些伎馆邀访的诗词篇章,就是为了看一看那些才流们参与度如何。如果不高,就需要想点别的法子推动一下。
几名伎馆馆主只道少王一时趣短,想要兼采助兴,倒也并不推辞,各自呈上一些诗稿,那名作为代表的中年馆主还不忘捧抬一下少王:“所约诸篇,虽然各有才表,但是讲到提领风流,却仍欠才情气象。尤其大王旧篇《洛阳女儿行》,新雅艳丽,令人神往,平康坊群众实在憾于不能得此定场典辞!”
李潼闻言后便笑一笑,他此前虽然抛出两首柳永的词篇,但曲子词在时下本来就是不章之诗的小技,才趣闲弄,难称大雅,就算是有什么富丽之趣,评价仍然不高。
这些伎馆馆主们志气倒是不小,直接瞄准了《洛阳女儿行》那种档次标准的诗作。
这首王维的才情之作,在时下而言是有着开革诗文新气象的大意义,少王诗才能为主流士人所欣赏乃至于推崇,于此关系极大。饶是李潼满腹华篇,再想专捡一首能够媲美且唱扬平康伎的名篇,同样也要慎重挑选。
略过这点不谈,接过这些伎馆馆主们呈上的篇章,李潼仔细阅读起来。
平康坊众人对于这一次的雅集也是极为用心,搜罗来的诗词篇章少说都有几百上千份,抛开一些太过粗鄙或是亵味太浓的戏作之后再作精选,如今呈送到少王案上的,则都是自觉得精益求精的上佳之作,是准备在接下来声色演艺中一博众彩。
李潼翻看的速度并不快,有的时候还要停下来细品慢吟。他自家知自家事,无论才誉多高,但若真想惊艳时流,还是要借力古人,并非自己才情所致。
不过若是讲到对诗文的赏评,他绝对属于宗师级别,本身看过的诗词名篇就多,再加上积累了许多前人的观点。
特别明清之际,虽然在诗歌领域开创不多,但是各类诗文选本、名家点评则就多得数不胜数,各种刁钻角度、刻薄评语,可谓是应有尽有。
毕竟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评价措辞越激烈,标准越苛刻刁钻,刊印起来销量就更高,原创不够、那就臧否来凑,这个道理古今皆同。
但就算是清人所编的《全唐诗》,哪怕辑录唐诗近五万首,所涉诗人两千余众,但较之唐诗庞大体量,仍然只是很少的一部分。
唐朝是一个诗歌的国度,有关诗文的创作规模之大、延续时间之长,以及取得的艺术成就之高,可以说是人类有史以来屈指可数的文化盛事翘楚之一。
就算以李潼的标准,在其中翻看,偶尔都有拾珠惊喜,发现一些佳作,但再看署名作者,则就比较陌生。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如果没有《春江花月夜》流传于后,张若虚在一众盛唐诗人当中泯然众人,也是分分钟的事。
眼见少王专心赏评,众人也都不敢打扰,如此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李潼也终于将案头上这些诗稿翻看完毕,其中能入他眼的有十多首之多,余者返回各家,他则拍着那些挑选出来的诗稿笑语道:“这些诗词新篇,各有妙趣横生,虽然只是我一家之趣,但想必也能感动及众,不舍俗调协之、俗人演之。暂且放在这里,你们各馆推选律才入此,与我府中诸工并定曲律,来日大会择伎艺优者登台再演。”
那些伎馆馆主们听到这话,各因心胸、眼界不同,也都喜忧不同,但大王既然已经说了,他们自然也没有反对的余地。
李潼也不是强取他们各自访来的佳篇,继续说道:“近日曲江弄雅众乐之外,我也有意挑选各馆伎才优者,来日扩弄燕乐大曲,群伎并演,再作应时的典范。”
他要新作大曲拍他奶奶马屁,虽然目的还没有说得透彻明白,但在场这些人闻言后,一时间也都是喜形于色。
世道总是攀趋强势,少王出身贵极,若能有机会出入其人门下,对于他们这些娼籍弄人而言,绝对是人生不可多得的高光时刻。
别的不说,在场便有两个最好的例子,一个是那个蜀商女子杨丽,一个便是同为平康伎的莫大家。特别是这个莫大家,之所以能在平康坊享有超然地位,主要就是因为旧年以民艺入选随从封禅,也是平康坊诸多伶人的偶像。
听到少王这么说,各家馆主不免争表自家伎艺特色,以求能入少王高眼。
正在这时候,李守礼与独孤琼又从外界走进帐幕中,眉眼之间兼有欢愉疲色,不见了此前的那种颓丧。
抬眼看到诸伎馆馆主们正在三弟席前争表色艺,李守礼不免好奇,拉住杨思勖便问道:“可是错过了什么好戏?”
“诸家色艺优劣,且付群议。稍后章程事则,自由留守遣员遍告。至于眼下,还请你们诸位允我方寸清静,且拟新辞。”
众人听到这话便纷纷噤声,不敢打扰大王才思。
李守礼从杨思勖那里打听出了缘由,嬉笑入席,凑近李潼嘿嘿说道:“三郎要拣取民伎入府弄乐?这个真是好,我告诉你啊,野味自有妙境不同家生……”
李潼没好气的乜斜他一眼,再看了看同样尽兴归来的独孤琼,心里倒是有了一点思路,摆手推开李守礼并落笔缓书起来:“忆昔嬉游伴,多陪欢宴场……”
他要下手的对象又是白居易,至于这首诗诗名很长,索性直拟成《平康游》,应时应景又应趣。本身乃是五十韵的五言长篇,前半部分极尽浓艳戏乐,后半部分则阔言离愁追思。
李潼则只取前半部分描写平康戏乐的三十韵,并加上一些自己的修改调整,过了小半个时辰,一篇华章便落笔完成。
结伴归深院,分头入洞房。索镜收花钿,邀人解袷裆。
白居易这一首诗,处处也都洋溢着品如的味道,但是因为名字太复杂,意趣不算太高,虽然比不上《长恨歌》那种以诗为史的名篇,但水平也无须质疑,写尽了少年玩伴平康戏游的旖旎风光。
距离少王坐席最近的独孤琼看完全篇后,不免有些狐疑的望向李守礼:“大王是将咱们戏游光景,都细诉河东大王?”
说话间,他又一副懊恼表情拍膝说道:“描摹入骨,具体细微,不是欢宴资深客,哪得如此深刻笔力?旧日直到大王不喜坊曲游戏才没有力邀,早知大王深情独弄,拖辔随行,坊曲名馆厅堂哪一个不能直入!”
一边说话间,他一边有些嫌弃的看了一眼李守礼,更觉得长辈眼光有差,一个庭门之内生养的兄弟俩,差别实在太大。李守礼这个家伙只会诳他使钱,可若是河东王的话,单凭这一份才情,何色罗衫不能解,不需浪使金与珠啊!
听到独孤琼的感慨,李潼心中一动,再拿起笔来在那《平康游》的诗题下加了一个副标题:闻兄等诸友畅言平康风月,提韵戏赠兄并独孤郎。
加上这段说明,倒不是为了表明他出淤泥而不染,正如独孤琼所言,白居易这首诗写得实在太骚了,不是欢场老客写不出来,可他连平康坊都还没怎么去过,总要有个说法。
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眼见李守礼这家伙小马达将要开动起来了,未免日后亲家之间因此闹得不愉快,先作一点防备。以后就算独孤家上门问责,还能甩出旧作倒打一耙:我家兄弟所以不堪,全是被你们家的败类带坏的!
且不说李潼这点小心思,那些伎馆馆主们在帷帐中久立,眼见到少王落笔便是长诗而不再以小调曲子词敷衍打发,心中已经一喜。
等到这一篇长律写就之后,得到允许争相传看,一时间更是眉飞色舞,欣喜不已。
他们所看重倒不是诗文中的才趣,也未必能够品味得出与少王旧题有什么优劣差别,但见字里行间那些文字描写,全都是日常经历的寻常,但被少王写出之后,却显得极富绮丽。
整篇长诗通读下来,的确是深切诗题,将平康坊风俗描写得淋漓尽致。哪怕还没有协律作唱,可单单诗文的描写已经足够引人入胜!
众人传阅完毕,不待少王发言指示,已经开始争抢该由何人戏唱,一个个争得脸红脖子粗,各不相让。
0261 不欺少年穷
曲江雅集的第一天,主要游乐项目还是各处赏景,并没有什么大规模的集聚宴乐。
不仅仅是因为官面上的一些安排,也在于那些平康坊戏弄者深谙人心趣味,心知许多时流第一次来到西京,即便是盛演戏弄,那些人的兴趣也难免会被周遭景色分薄。只有水木看厌,才能更加专心的戏弄风月。
李潼心里还在默默算计着武攸宜,却没想到他还没有发难,集会的第一天,武攸宜便遭了殃。
曲江周边诸坊,各有园景之盛。这其中通善坊有杏园,通坊杏林成荫,本来是属于司农寺监管的产业,但是西京百司俱废之后,武攸宜便不客气的直接将之圈作私业。
近日恰逢杏树挂果,武攸宜担心遭到游赏民众偷采而影响收成,索性派兵将整个通善坊都包围起来。可是曲江池周边所聚民众少说也有数万之众,不乏人怀念杏园美景,眼见重兵把守坊区,难免遗憾。
如果只是寻常时节,既然禁不可入,也没人敢轻易犯禁。可是此日曲池周边几乎聚集了长安所有性喜躁闹的侠少之流,心里有不甘心,群情鼓噪之下,便与把守通善坊的卫兵们发生了冲突,大量民众蜂拥而入,几乎将园中果实采摘一空。
李潼是在夜中樱桃园里宴会上得知此事,听完后只是忍不住的乐。讲到敛财,武攸宜这个家伙也真是一朵奇葩,大财不放过,小财也不舍,结果眼见就要两头落空。
“仆等已经陆续潜入西京城中,分散在春明门左近诸坊,牲力也都陆续送入城中,暂存在东市一些铺业之间,待时而动。”
樱桃园里前厅笙歌热闹,李潼却在后院偏僻屋舍里接见已经秘密潜入城内的杨显宗,听到杨显宗的禀告,他便点了点头,而后又问道:“所见春明门附近守卫卒力多不多?动事之前,先设后路,如果卒力太多,再想别计引走一部分。”
杨显宗闻言后便点头道:“如果能再引走一批卒力,自然是好。今次用事,弓矢利器不敢擅用,若真迎对守城兵勇,还是有些勉强。”
“这件事,我记下了。”
李潼点头说道,关中仍存有府兵底子,民间刀剑等器械管制还不算严谨,但是弓弩之类的重器,意义又不相同,哪怕是乡野之间那些猎户籍民都要乡县报备,同时每年还有县廨衙役不断的巡乡检查。
长安城里有盗匪侵入,这还不算是多严重的大事。甚至旧年太州地陷时,还有乱民直接冲进了神都城里,虽然也有驱逐抓捕,但也没有大规模的穷问不休。
神都城里的女皇武则天对于关中民力本就警惕有加,如果得知有这么一股既有组织力、又怀有弓弩重器的盗匪出没于西京城内,必然不肯善罢甘休,说不定就会引发新一轮的大地震。
杨显宗并没有在樱桃园逗留太久,交代一些细则并密约之后,便头顶毡帽、遮住面容,快速离开了此处园业。眼下曲池坊内外都哗噪异常,他行踪虽然有些鬼祟,但也并不起眼。
送走了杨显宗之后,李潼还未及入席,武攸宜旋即便来,入园后便是一副气愤不已的神情,怒声道:“那些刁民们竟然如此贪婪斗胆,戏弄取乐不足,还要侵吞旁人家产,真以为朝廷章律闲设?”
如果不是情知前事,李潼说不定还要以为武攸宜是在骂自己呢,闻言后只是劝慰道:“生人自有百态,优劣各不相同,最重要还是眼前大事,等到此间忙完,留守再追究这些微细也不迟。镇牧此乡,还怕走失几个刁民?”
关乎到迎合女皇的大事,武攸宜倒也没有因为杏园被抢而乱了方寸,但还是忍不住咒骂发泄:“这些刁民生贪物力,奸恶至斯,却还要将他们群情饰美,祝幸君王,真是让人不甘心!曲江聚散之后,一定要严查坊里,民户家中凡有杏仁,必是恶贼无疑!”
听到武攸宜说的凶狠,李潼也在心中冷笑,那也要你有时间和机会才好。
“府员已经拟定章表,河东王览过无疑,具名即可。”
说话间,武攸宜又从身边摸出一份函文递给少王。
李潼翻看表文,只见所写也都是先前所议诸事,当然落笔还是以武攸宜为重,至于少王在其中作用只是捎带一提。
他对此也没有什么异议,提笔便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武攸宜这个家伙小算计,简直让人假装猜不到都难。
不过李潼心知,兴祝女皇长寿从而分薄朝臣争嗣的力度,这件事自己的态度如何并不重要。无论他有没有人气,政治上眼下的确是一个边缘人物,表态再怎么热切,对他奶奶而言,作用都没有那么明显。
他的作用主要还是体现在离间武攸宜,让武家子内部出现裂痕,武攸宜态度彰显的越热切、越明显,也能更体现出他出力不小。
眼下的武攸宜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篇表章送去神都之后,极有可能会被女皇用作导引朝堂风气的重要道具,只是欣慰于少王大度,不在这些小节上计较。
西京留守诸官佐的署名,武攸宜已经先弄到了,此刻再让少王具名,便可以说是统一了西京群声。
虽然看少王越来越顺眼,但他心里仍然警惕不失,自觉得少王前后出了这么大的力,不可能甘心只是敬陪末席,或许暗地里还在搞什么小算计。
所以他虽然在少王面前满口说着只待曲江雅集结束之后,才会遣人入表。但其实收到少王签名之后,转头便派遣信使连夜出城,驰驿将这一份表章送往神都去。
就算少王不地道,暗里具表呈送,也绝对快不过他的信使驰驿奔行。这一份首功,他抢定了!
对于武攸宜的小动作,李潼倒不是很清楚,但就算知道了,也只会觉得武攸宜更加贴心可爱。这真的是眼前有多么热衷取宠,事后就会有多么尴尬打脸。
他本来就有这样的打算,只是担心武攸宜心生警惕、不肯听从才没有多说,却没想到这家伙已经主动这么做了。
曲江雅集,连日兴弄,山水游厌之后,时人关注重点自然转移到了人事风情上来。而平康坊诸声艺馆堂也敏察人愿,已经开始安排伶人当街戏演,逐步的烘托氛围。
比较让李潼哭笑不得的,还是首日登台戏演的平康伎们,几乎不约而同的全都戏唱少王新作的《平康游》,俨然是把这一首新诗当作平康坊的坊歌来进行推广。
声辞曲调俱都相同,那么能够比较的只能是那些演艺的伶人们各自声色妙处,也是众说纷纭,不一而足。且不说群伎声色优劣,少王此诗一出,曲江周边所有余声几乎悉数销声匿迹,凡有歌唱,必是《平康游》。
如果说少王前作《逍遥王》还是因那风流意境而被风月人士追捧,那么这一首新作繁景铺陈,细节翔实,就更加让那些风月人士喜爱不已了。
莫大家在平康坊地位比较超然,不属任何馆厅,自由自在,少受约束,近日也不登台戏演,只是陪伴旧友闲游。于车上听到街中唱辞,她脸带微笑,望着同车之人问道:“大王新作风靡此间,杨郎觉得韵中才情如何?”
与莫大家同车出游的便是才名满天下的杨炯,四十出头的年纪,身穿素色圆领袍,面貌清癯,两眼有神,听到莫大家的笑问,他便叹息道:“旧在边远,已闻王名,即入内馆,听闻更多,确是一时风流宗主,难怪能引人情趋望。”
莫大家闻言后脸上闪过一丝异色,转而叹息道:“如此言论,似非杨郎能出。美声歌唱满途,行遍听厌,能忍才欲意气?”
“细娘如果只是好奇,那我也只当闲问,如果是为旁人传声,还请你不要害了这一份旧情。”
杨炯闻言后冷笑一声:“我知近日坊间每有闲言,道我入西京是要折河东大王才誉。一些闲流,厌人安生,鼓噪滋事,却要夺我一份清静。”
“我也只是好奇,杨郎既入西京,却不行拜名王,也不宴会宾客,离群独居,让人遐想。”
“知我少时勇,敢欺少年穷?”
杨炯叹笑一声:“更何况这位大王才富趣高,世道几人敢言轻胜?王者风骨,不可气夺。我虽然遗有意气之名,但也不会给人做什么行前小卒。”
“莫非真有人要借使意气?是不是几位新王?”
莫大家虽然性格淡泊,但也难免妇人探幽的心情,此际又是与旧友闲聊,自然也就有些随意。
“新王焰华张浮,哪是我这懒散之人能够追近。”
言虽如此,杨炯眼中却流露几分不屑,转又叹息道:“这当中的曲折幽隐啊,让人敬畏。我佩服那位大王,能以风流姿态冲突于罗网之中,只是奉劝细娘,如果有什么亲徒在坊里,不要轻易近身求幸。”
莫大家随口一问,却不想引出杨炯这样的回答,再联想方才杨炯误会她为人做说客,心里更觉惊悸,不敢再发问,也不敢再细想。
0262 谋杀河东王
曲江集会在整体欢快的氛围中进行着,但这世上大凡什么人事,又哪能完全的取悦所有。更何况在如今这个世道下,人人胸怀不乏荆棘,或是自保、或是伤人。
入夜宵禁之后,诸坊坊门各自关闭,外街上少有行人,但是临近曲江的城南诸坊、坊中仍是热闹非凡,各家园业中自是歌舞竟夜,街面上也不乏行人长歌。
位于曲江西岸的青龙坊,或不及曲池坊地缘那么近,但也是东南盛坊之一,同样不乏权门园业,且两坊之间自有水道勾连,哪怕坊门关闭,也能昼夜往来不禁。
青龙坊西南角一处园业中,同样有丝竹声传出,只是堂中宾客少有,郎主几人散坐中堂,使得氛围有些压抑,就连那些堂中操乐的伶人们都提心吊胆,唯恐主人迁怒。
一名华衫年轻人自堂外阔步行入,一边走着一边语调急促道:“打听到了、打听到了,原来……”
“噤声!”
堂中斜卧的中年人坐起身来断喝一声,然后向那些伶人们摆手道:“都退下吧!”
闲杂人等悉数退出,中年人让家奴关紧了房门还不止,又吩咐移来屏风在堂中隔出一块私密空间,然后才望向年轻人低声发问道:“打听到了什么?”
“这两人集弄西京人情,原来是为了集聚众意,向神都献表、祈祝圣皇长生……”
年轻人坐下来,抓起案上酪饮,一边喝着一边将自己打听到的讯息悉数道来:“前日留守集聚西京各司衙官,勒令具名列表,明日他们还要普告于众……”
“果然,果然另有隐谋!”
中年人听完之后,已经忍不住冷哼说道:“河东王巧言令色,精谄擅媚,留顿西京不去,察其旧迹,必有所图!鼓弄起这么大的人势,这是要窃夺咱们关中乡情,作他晋身博宠的筹码!新王旧王,彼此恶如水火,武家子能忍旧王招摇浪戏,又怎么会没有深刻原因!”
“还是叔父高计,事发之前已经有所预见,先伏几人于少王客席。”
席中另有人不乏佩服的望着中年人说道。
中年人闻言后却叹息一声,并恨恨道:“世情不恤,就算有什么见识,又能益世几分?我家久立此乡,诸司衙官不乏旧好,但是谋成议定竟然声讯无传,凉薄可见!总要做些事情,让那些看轻我家的门户不能再作窃笑!”
“可是京府衙官不能抗拒留守,河东王又巧计用奸,色艺聚众、货利迷人,眼下是已经计成势成,只待引发。京邑各家不乏预事者,眼下就算追用谋计,又该怎么阻拦?”
言中虽然不乏果决,可是讲到该要怎么做,在场几人却都多有茫然。
“河东王浪才穷恃,不计自身宗枝之贵,风月邪扬取媚于众。如今西京也是才士云集,难道就没有二三狷狂不屑此荒淫、才气痛击?”
一人如此说道,在场众人闻言后神态不免都有些不自然,诗情才气不是他们所长,言中虽然对河东王诗章贬低,但口诛则可,执笔伐之则实在力有未逮。
中年人闻言后也叹息一声,有些无奈的说道:“近日西京所聚时流实在不是少数,以才情而论便有杨令明、李茂之等诸士。可是这些人却徒负才誉,见王怯声,反而不如寻常庶流敢于逞技。河东王擅弄群意,凡有才艳一时者,未为人知,已经被先一步网罗入府,都成宾客。想要在此途击他,实在很难。”
讲到这里,他见众人不乏颓意,便又冷笑道:“以短击长本就智者不取,更何况雕虫小技除了取媚闲情,又岂足谋身?此途不可,自有别计。你等也是豪门贵足,眼前一点危困就值得愁眉不展?以我观之,眼下起码还有三计可作谋用。”
众人听到这话,不由得都瞪大眼洗耳恭听:“哪三计?”
“夺货、烧仓、杀王!”
中年人眸中幽光闪烁:“关中是我门庭祖业所在,无论是唐是周!旧年所以苦忍,一者在于忠节恪守,二者爱惜乡徒人物。可是如今,皇嗣幽在禁中,神器已经易主,忠节已经不知何存。河东王这个宗枝败类与武家子比奸用事,操弄这些丑戏,取媚于上、下掠民资,实在可耻!”
“他们不是要索捐丝麻搓弄长命缕?那就让家徒散出,游说乡户,今日止取丝麻、明日则取田宅,后日妻儿都将要异宗!”
“可是,丝物还倒罢了,各家都是珍重储用。但是贱麻之属,草野寻常可见,又哪里防禁得住啊!建安王日前已经布置家徒在城池内外搜刮这些货品,此前缘由不知,现在知悉其谋,才知是囤聚取利。”
中年人闻言后又冷笑道:“赤贫寒丁,最珍物力,寸麻所舍都图回报。先前城外家徒不是回报庄客多逃,入了什么捐麻入社的行社?这个行社既然是贩麻牟利,囤货必然不少。即刻派人联络那行社,贱收他们的存储,敢有不遵,吓他将要追问藏匿亡户之罪。武攸宜久居京苑,必然不知这些草野微事。他临时收储,能得几分?”
“我家丝缣足衣,收买那些贱物又有何用?难道也要学那些奸巧之徒,争作这种邪媚之计?”
席中一名子弟不解问道。
中年人看他一眼,叹息道:“你们幸生在豪庭,祖辈荫泽能保衣食无忧,可你们以为这些日常用度都是凭空得来?那二者必然是借集会操弄丝麻时价,收割盈财。我家得货在手,转出转入,裨益家用之余,还能弄坏奸流阴谋。”
“一边收储麻货,一边打听武家子收储所在,伺机烧仓。待他空有媚上之计,却无收储之实,情急愁困,还有什么狂态可作?此徒近年夺我西京民财实多,不独我一家受害,要让他把吃下的统统都吐出来!”
中年人讲到这里,已经一脸狠态:“这件事,也不必一家独专。大可传告西京时流各家,凡有财有力能够聚货的,都可以一同入场。届时草野无货,看他更求何门?”
“可他如果再恃凶强夺……”
“所以还要另有布计,杀王!直接将这武氏伪王杀在西京城中,譬如前汉强臣谋杀诸吕!”
听到这里,一名年轻人自以为得计,拍案大声喝道。
“不要胡说,小声些!”
中年人闻言后已是脸色大变,忙不迭开口喝止,然后又低声道:“诸武弄权,武攸宜不过偏支外系,雉者仍在,杀了他不过是招引祸患!”
“不杀武攸宜?那又要杀……”
“自然是河东王!”
中年人咬牙狠声道:“唐家立业甲子有余,不想生出河东王这种宗枝败类!此子旧年便已经招摇弄事于东都,献经求宠,离情惑众,以其宗枝之亲近,作弄革命之奸谋。如果不是他招摇蛊惑,使群情涣散,人不知大义趋止,漫漫世间,竟无一二精忠之声能达于上。想是皇嗣感此生民不义,难免志意懒散,才恨推神器……”
讲到这里,中年人已经是神态激动,咬牙切齿:“寻常门第若生此典卖祖业的败类,尚且不能嗣传悠久。唐家命途艰难,先有庐陵,后有河东,此二者人伦败类,杀之无惜!武攸宜之类,祸人不过表里,河东王才是社稷膏肓之疾,如今尚且蹈舞于世,若不杀之,不能民情集一!”
“况且,如今武攸宜还是在势之选,身侧精众云集。河东王则势外闲客,乏于拱从。此二者乌合为友,即便杀了河东王,武家子怕是欢快更多,不会穷追。”
0263 娘子随戏
清晨时分,李潼起床之后,便见小娘子唐灵舒已经一身男装俏立庭前,笑语道:“娘子是打算与我同往赴会?”
唐灵舒闻言后点点头,并正色说道:“我虽然相信大王凡事有度,可是色艺迷人,人情难却。宁肯我背负妒名,反正我也听不见。可要是大王被人误会只是沉迷色性,就免不了会有浮物争献,真正有益的人事就难入门了。”
见这小娘子一副义正言辞状,李潼不免觉得她说的好有道理,但还是忍不住笑语道:“如果连戏弄风月,宅中人都要追从不舍,娘子就不担心旁人目我治宅尚且不能,更乏御众之术?”
“不会的,人如果真有才力献施,当然是要知己长用。只要长久跟随下去,自然能知大王才艺如何。如果只是因为表象就弃逐,那也根本就没有长久追随的心意,只是投机借势。”
这娘子振振有词,可见也是苦想一番,说完后又不乏忐忑的偷瞄大王:“况且,大王近日出入都是人迹杂扰的场景,我拱随左右,急时也能当作护力使用。”
说话间,她手腕一翻,一柄短刃已经持握在手,足下一顿,娇躯飞跃几近半丈,便削下庭木高处一枝。
话已经讲到这一步,且还动了刀子,李潼还有什么可说的。而且这小娘子一番言辞倒也并非胡诌,还是有些道理的,李潼还是有些低估了《平康游》这首诗的影响力度。
白居易诗本就以浅白通俗著称,常能风靡市井闾里。如今是少王出手,再加上平康坊那些伶人们不遗余力的推广,这首新诗的风靡程度简直令人咂舌惊叹。
诗中所涉伎馆、伶人之类,近日生意都是暴涨,许多人对于瞻仰少王战斗过的地方热情十足,也实在让人有些哭笑不得。
氛围如此,以至于许多人真的将李潼当作一个纯粹的酒色之徒,交际言谈全在风月,不涉其余。毕竟长才不是人人都有,声色则人人可弄,人生三铁,总有人以此曲求。
李潼既然写出这样一首诗,自是不避风流之名,但尺度全失、过犹不及,因此耽误了正经事情,也实在让人有些不胜其扰。甚至就连一直对他偏爱的嫡母房氏,昨夜晚餐时言中还暗有规劝。
至于李守礼那个倒霉蛋则更可怜,干脆被禁足家中,不准外出。房氏本就庄雅之人,往年处境忧困,对儿辈管教不深,如今日渐从容,当然不乐儿子们负此浪名。
有这小娘子跟在身边,李潼倒也能得几分清静,不至于再有人硬凑上来、强请他去搞什么共乐游戏。至于贴身拱从之类,他也只是笑笑不评价。
如今的他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私室中也常练角抵军戏,就算身边守卫尽马虎,也不必仰仗一个小女子保护。毕竟他是亲自策划过搞掉周兴,对于这种小概率事件也并不失于警惕,真正危急时刻,无论身边拱从多少,自己能有自保之力才会踏实。
为了近游曲江方便,眼下一家人是住在了城东高地的乐游原别业。李潼带着小娘子往马厩选马时,便见到李守礼游魂一样的在马厩附近游荡。
“三郎,又要出行啊?”
见李潼行近,李守礼忙不迭凑上来一脸堆笑,拉着他手臂说道:“南园那么多宾客、事务,你一个人兼顾得来?咱们同去啊,我也不出园舍,就在堂里帮你照应客人们。”
李潼闻言后冷笑一声:“还是免了吧,我听某人说不曾把欢戏细诉,我能描此,纯是自习?人前端庄,人后浮浪?”
李守礼听到这话便一脸的尴尬,搓着手嘿笑道:“还不是娘娘偏爱你,就算有什么小错,也不会严厉训责。这话也只是门私里推诿过错,至于在外,我当然半字不会吐露!恶名我独当之,只求三郎带契出入……”
“你就安在宅里吧,与独孤家论婚在即,浮名过甚也是场面难看。独孤琼那小子,我也不准他再入场,你们两个并在这里练习马球,磨合队伍。等到曲江事了,列队游戏,与两京纨绔侠少竞技争勇,还不够你欢乐?”
李潼也不是不近人情,只是料想曲江事毕、声传神都之后,他们一家怕也很难长留西京,眼下只是戏弄风月,马球联赛还没来得及推广。让李守礼挑选一些西京子弟编成队伍,异日回到神都就直接上马开干。
李守礼风月初尝、自然有些不甘寂寞,但见李潼他们引马而去,也只能老老实实蹲在家里,招来府员恨恨吩咐道:“去将独孤郎几员请来,枯燥不能一人独守,告诉他们如果不来,以后都不要再登我门第!”
经过几日铺垫,曲江集会终于进入了正式的肉戏,日前西京留守武攸宜露面于曲江畔,将与少王所计公布于众。时流对此虽然反应不一,但整体上还是以逢迎为主。
为了便于铺设竟演,并统计大众捐输的丝麻,集会的主场地已经转移到了通善坊的杏园中。武攸宜虽然心痛那些被人哄抢的杏子,但也还是大局为重,索性将坊区完全开放,供人入内观戏评选。
评选的章程主要还是由李潼拟定,规定凡有籍民入内,便默认名下寄麻一斤,流水观戏,可以随便投给任何一个登场戏演的平康伶人,以此广求人众参与。
出入的人多了,声势自然更大,涌现豪客的几率也更高。毕竟只有流量做起来,才能畅想如何变现。
不过这样一来,统计的难度也是倍增,留守府并两县衙署吏卒并用仍然显得手忙脚乱,也让坐镇主持的武攸宜无暇关注其他,倒使李潼安排起其他事物来更加从容。
离开乐游原坊居之后,李潼并没有往杏园观戏,而是直接来到了樱桃园。如果说杏园出入的那些民众是流量的话,那么如今樱桃园便是主要的内容产出地。
这里聚集着许多此前李潼召集起来的时流才士,或是编写曲辞、或是协定声律,每天产出丰富的内容以供平康伎戏演。
不过虽然不能前往杏园观戏,这些才士们的生活也并不枯燥无聊。樱桃园本就是时流评选曲江周边名园之一,环境优雅不说,杏园那里每天评选出来的声色诸伎也都送到此处,集中案习排演新戏,场面也都可玩可赏。
少王入园,园中才士们倾巢出迎,为首是一个三十出头、仪容俊朗的文士,名为李迥秀。
李潼先让家众将唐灵舒送入园中别室,才转过头来与一众才士们寒暄一番,问一问今日劳事情况。
集会转往杏园已经不是第一天,最开始虽然还有些忙乱,但现在也已经上了轨道,无非戏演几场、入园几人并集货多少,李迥秀领衔才士,上前作答。
李潼听着其人汇报,也忍不住在审视这个李迥秀,确有俊雅之资兼世族气度,言事从容不迫,谈吐也是雅趣十足。
李迥秀是初唐元从功臣李大亮的族孙,向上追溯同为陇西李氏一支,也属关陇子弟一员。但其人却并不同于寻常勋贵子弟、独恃祖荫,本身极富才情,先是进士出身,后又制举得中,秩满待选、归乡探亲,恰逢曲江集会,便被王府佐员请募来。
不过李潼感兴趣还不是眼前其人,而是其后诸事。他自己亲长不检点,让他干亲不少,而这个李迥秀则是能让张氏兄弟喊爸爸的狠角色,且据野史稗计所载,似乎还与上官婉儿有那么一段情。
即便不论这些艳传,李潼倒也觉得李迥秀其人不乏秀才,樱桃园这里诸事、自己有时无暇顾及,托付其人都能处理得井井有条,难得对自己心意也揣摩得很准确。
“茂之良才,诸事付你,可谓有托。还有你们诸位,俊才豪施,助成大趣。园中所备或未足飨才,凡有所疾,直需道来。”
对诸才士慰问一番,李潼便任他们各自就事,然后便自居别厅,召见园里分任庶务几人,过了好一会儿才轮到田大生的儿子田少安。
田少安二十出头的年纪,在王府受教数年,已经很有几分精干姿态,于是也被推任外事,如今是长安社的直案之一。
“不出大王所料,近日西京诸家果然频频联系舍中,访买麻货,各方库存猛销……”
田少安一边说着,一边将籍簿奉上。
李潼接过账簿细览,发现西京各家多数都在簿上,甚至包括此前被武攸宜强夺园业的皇嗣外戚窦家与豆卢家。
见状后,他眉头不免皱了起来,心中暗觉有异。他倒不是觉得这几家蠢钝、不能见到当中谋利机会,但储麻能够牟利是建立在武攸宜这个具体操作者的身上,这几家方被夺产,难道就不担心这次仍会储货肥敌?
或者说,他们已经想到有什么手段可以反制武攸宜,所以才敢试淌浑水?
李潼还在迟疑之际,便又听田少安说道:“社中库存虽然锐减,但各类人势纠纷也都频生。如簿上所列,西京诸商贾买货还肯公允作价。但各家豪室却凭乡势豪壮,不肯惠及庶社,反而各种刁难,近似强夺……”
0264 色是杀人刀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眸光转冷,心生不悦。
西京这些豪强们,虽然在武攸宜的欺压下忍气吞声,但也绝不是什么善类。故衣社虽然如今声势不小,但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寒人庶众党结为友,不足重视。
事实也的确是,故衣社虽然十数万徒众,但组织本就分散,人众散在两京之间千数里广袤区域当中,哪能比得上那些地方上深耕数代人之久的乡土豪强。更不要说关陇这些豪族几佐帝业,能看得起那些蚁众才怪,无论私结与否,也都可欺可压。
蚁民不足为患,不只一时的观点。早在隋时,隋炀帝初征高丽,山东、河北等地已经民变频频,但真正动摇隋业根本的,还是杨玄感作乱。最终定鼎天下的,又是同为关陇出身的李家。
李潼也不是看不起这些关陇勋贵,但就算是祖上英雄辈出,但几代人养尊处优下来,基本上也都废的差不多了。
除了趁着地利条件搞搞宫变、个别人物基因突变的返祖之外,整体已经可以说是不当大用。这一点在武周代唐和安史之乱中体现的最明显,实在是已经祖风不再。
李潼虽然也有笼络关陇勋贵的想法,但更看重的也还是他们所遗留的祖荫,以及这么多年来于朝野之间、特别是在南北两衙禁军体系中所积攒下来、那种珠丝密结的人事关系。对于当下人物,心里评价并不算高。
他摆出这样一个架势来,那些人家要借道发财,他倒是不怎么在意。可是吃相做的太难看,总是让人心里不爽。
世道总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李潼虽然心里不怎么舒服,但眼下主要针对的还是武攸宜……是了,武攸宜!
他脑海中灵光一闪,又抓起账簿细察一番,心中思绪飞转,指着账簿上几户人家,包括窦家在内,低声叮嘱田少安:“拣选一些耳目灵活的卒力,去暗查一下这几家近日所计,他们海吞巨货,未必是作寻常谋利助势。”
田少安上前领教,待看到名目后又说道:“恰是这几家,虽然收取巨货,却又严嘱不准外泄,说是如果听到外间有什么相关风传,余资尾款不再支付,还要追究泄密之罪。”
李潼闻言后点点头,对此并不奇怪,他所指出这家,都是关陇门户中与武攸宜积怨颇为深刻的几家。因为出价低廉,几家近乎包揽故衣社在西京附近过半存货,似乎对时机的看好,还要更甚于李潼这个谋事者。
不过李潼并不觉得他们几家是单纯的牟利,当中肯定是有着更深刻的谋计。特别如窦氏这样的外戚门户,武周代唐对他们的声势挫伤才是最大的,如皇后刘氏一家,革命之前便几乎被满门杀尽。
窦氏虽然旧日门庭显赫,但越是如此,反而越危险,李武夺嫡的争斗中,他们就是天然的拥李派。像武攸宜谋夺曲江园业,首先下手的便是这几家外戚,让他们失财又失势。
至于这几家打的什么主意,李潼也不好说,因为可能实在太多了。但有一点李潼很清楚,那就是这几家再怎么折腾,也难折腾出一个好结果,反而有可能让关中和朝堂形势更加严峻。
不过李潼也早习惯这个时代人众不甘寂寞的狂野作风,凡有所谋都得预留变量以供乱中取机。暗中查探一下他们在私谋何计,也是有备无患。
田少安领命退出,吩咐走卒去传达少王嘱令。
李潼有些心绪不定,又在房间中枯坐片刻,过了一会儿,门外有侍者入告园中声伎又演成新曲。他心中正有烦躁,索性起身准备观戏、稍作消遣。
杨丽新修的这座园邸,不独以樱桃植株繁盛而著称,各种楼宇亭台也都多有可赏。
李潼穿过樱桃园,往内处行走,不多久便来到一座小楼中,身在楼外已闻莺声,走进去后便见自家娘子唐灵舒正在席欣赏台上声伎歌乐。
“是因为有我跟随,大王趣乐不能尽兴?”
唐灵舒见大王行入,连忙起身相迎,并低声问道。
李潼拉着小娘子往席中行去,一边走一边笑语道:“寻常也是如此,半日园中劳事,半日游赏杏园。你闲在这里,是不是有些无聊?”
“怎么会,这些娘子都声乐动人,真是我见犹怜。”
“可我却不是桓大将军,威赫有欠,功禄更缺。”
李潼笑语说道,并对同时迎上来的杨丽点了点头。
楼里除了平康诸伎并王府群音声之外,还有那个平康坊的莫大家。
李潼对这女子声技印象深刻,此前又偶知其人居然还借杨丽之手向故衣社捐输重金,不免更生亲近。适逢樱桃园多集平康声伎,索性将她礼请入园,管理并与自己府上乐师们调教这些声伎,为之后前往神都献曲作准备。
“内子简礼,有劳方家关照。”
李潼对这莫大家也很有礼貌,入席之前先打声招呼。
“娘子率性天真,并得大王平易风范,不因妾等声伎卑贱见疏,妾等自感荣幸,哪敢夸言关照。”
莫大家口中笑应,望着眼前一对璧人,心里却颇有感念。
少王俊雅才高、不需多提,或有风流之名过于浓炽,以至于让她怀疑兴弄雅集只是为了将平康声色召入园中供其狎乐。
可是入园几天,所见少王行止都分寸有度,哪怕私室相对也无露猥亵,似乎真的只是专情舞乐方伎,远不是**乱怀的放荡模样。
今日所见这娘子,也并不像寻常高门贵妇或高傲或厉怨,虽然言中不乏暗探少王园中行迹,但也心机浅露,自有一种情迷小妇人的娇憨,却不是傍门闺怨的凄楚。
由此可见,这位少王家风简约豁达,不像她旧日游走高第,所见或森严苛刻、或浮华积秽。能够在这样的门庭供事,也让她心态轻松,多有知足。
但是想到旧友杨炯所言,她心里也难免有些阴霾,想不通世道中人何苦为难这样一位与人无害的少王。
少王入席之后,台上舞乐继续排演。能够入在此园的,都是杏园大众每天评出来色艺俱佳之选,本身已经不俗,知道少王挑选她们是为了扩编祝寿新戏,能有机会直登神都大内繁华舞台,一个个自然也都十足卖力的表演。
诸戏演完之后,少王将群伎表现优劣各作点评,并吩咐康多宝、莫大家等内外高手继续侧重调教。
正待起身携自家娘子前往杏园观戏之际,莫大家却上前轻声道:“大王请留步,能否稍屏余者,容妾私言陈述几句?”
李潼闻言后便顿足,稍作沉吟后示意莫大家跟随进入楼里一间侧室,只留下唐灵舒并杨思勖,这才望着莫大家笑问道:“不知方家所陈何事?”
“贱名单行卓,大王呼名即可。”
莫大家并不入座,只是垂首席前轻声说道:“贱籍草草几十余,生无可表,人情薄眷尚存几分。前伴旧宾同游,也是世道中一位驰名才家,言称有人意使他以才情攻击大王……”
“所言旧友,是不是华阴杨令明杨学士?”
李潼闻言后便笑语问道。
莫大家闻言后先是一惊,而后释然一笑:“大王真是高智捷思,事无可隐。妾一介贱籍卑流,本不该妄干贵人事情。但见大王确是守行笃趣,论事大益平康娼女,不忍见仁德无辜受害,斗胆有告……”
“多谢莫大娘示警,你等声伎安在于事,我虽然不为世道普宠,但闲情安守,包庇一二人事还是有余。”
莫大家惴惴相告的,于李潼而言不是什么难度的事情。他如今才誉不低,也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于诗才夺色,如今西京集聚才流,尤以杨炯才名最大,但杨炯却没有这么做,李潼也乐得两安。
至于指使杨炯的人也不难猜测,反正非武即李。如果细算起来,可能一些拥李的唐家老人对他怨念更深。
莫大家所言对李潼虽然帮助不大,但可喜是她这份态度,其人艺名早著,不免游走西京诸权门贵第,这份见识能够帮他厘清西京权门之间那些盘根错节的人情瓜葛。
他方待整理思路,准备询问一些事情,突然门外响起一个娇媚之声:“请问河东大王是否仍在?”
房门被打开,李潼先见两名神情尴尬的护卫,在他们身后则站立着一名穿着薄纱衫裙、体态半掩半露,媚态十足的伶人。
那伶人一副刻意的魅惑,房门打开后见房室之中多人,神情不免一僵,忙不迭强笑一声:“奴前在别厅案习器舞,知大王招戏才匆匆呈技,情急失礼,请大王恕罪。”
莫大家这会儿神情也有几分尴尬,明眼人谁又看不出这伶人打的什么主意,心里暗骂不识趣,但还是连忙解释道:“此奴名玉珠,昨夜方选入樱桃园,未知园中规令,因有失礼……”
口中虽向大王解释,眼神过半落在大王席侧那唐娘子身上,那娘子双唇微抿,看不出喜怒,但想来心情不算好。
李潼这会儿也颇觉尴尬,平日往来都是无事,怎么今天就有人近乎敞怀的献媚?他自己倒是无愧,但为小娘子心情计,还是板起脸来冷声道:“戏无不可堂演,无需求私,日后园中不要再留此伎。”
那伶人本有忐忑之态,魅意大失,闻言后则更露惶恐,扑拜在地膝行入前并作泣诉:“奴真知罪,恳请大王勿逐……”
两名护卫俯身去捉女子,那薄纱衫裙手落即裂、更是露出大片嫩白肌肤,伶人身健灵巧、无顾**,借势脱开,更直向少王席前扑去,满室都有肉光泛香,就连杨思勖这个太监一时间都眼神一滞。
“大胆!”
唐灵舒见状更是坐不住,怒喝一声侧身翻起,抬腿便抽向那丰腴肉满的伶人。伶人翻地避开,一手扯下彩缎抹胸,另一手竟然于胸下翻出一柄利刃,挥手直刺席中少王!
砰!
李潼抓起桌上用作茶盘的平脱漆器,直接拍在了扑杀而来的伶人面上,同时有些不满的瞪了举手遮眼的杨思勖一眼:你个太监还讲究非礼勿视?
同时他心里也是不免庆幸,回望后翻瘫卧在地、已经一头血水但身材仍然诱人的伶人,如果不是他家小娘子在侧飞醋,肉色招摇之下,他也不敢保证自己一定不会中招。
0265 顺水推舟
那伶人身躯横陈在地,一动不动,满脸血肉模糊,生死不知。
李潼也没有心情自喜多年苦练的臂力惊人且有了用武之地,只对将要俯身请罪的两名护卫低喝道:“封锁小楼,不准出入,楼中别者,先拘别室!”
护卫领命而去,速召楼外其他仗身。
房间中,唐灵舒吓得俏脸惨白,泪水已经夺眶而出,两臂紧拥少王,哭泣自责:“我真是无用,竟然让她闪避开……”
杨思勖脸色铁青上前重击伶人肩肘,然后才转过身深拜叩首:“是奴无能、死罪!”
这会儿,那吓得待在席中的莫大家也蓦地惊呼一声,眼神涣散,口中则喃喃道:“玉珠是窦安公族子外宅,大妇善妒,外人不知,学技于我才……”
李潼闻言后,眸光更显幽寒,他反拥唐灵舒、抚背安慰片刻,然后才又说道:“且与莫大娘先避别室,没事的,放心。”
待到两女离开,李潼才对杨思勖说道:“请罪延后,还有气息吗?”
杨思勖回身一探,转回头回答道:“已经极弱,如果要细审,还要尽快救……”
“捏死她!”
李潼叹息一声,望着杨思勖回手捏碎那伶人喉管,根本就没有打算要细审的意思。一介女流敢入此行刺,成或不成已存死志。
对李潼而言,有莫大家那一句点拨已经足够了,他根本不好奇对方何以对他动了杀心,既然玩邪的,还问你对错?死无对证又如何,遣人刺杀的时候你也没问老子心情好不好!
“速速让人去请武攸宜,不言具体,让他速来!”
略作沉吟后,李潼又说道。
武攸宜近日都坐镇杏园,近在临坊之中,所以来得也是很快,只是有些不满少王派人急唤,打扰他观戏的雅情,走进楼中后看到坐在席中的少王,便忍不住抱怨道:“河东王究竟有什么急情不能缓议?我正观……”
“奸徒入园行刺小王,就在刚才!”
不等武攸宜说完,李潼便语调沉闷说道。
“竟有此事?何人如此大胆?奸徒身在何处?”
武攸宜闻言后也是惊了一惊,接连发问,听其语调急促,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他指使的。
“不知何人指派,当场击杀!”
李潼站起身来,将武攸宜引到刚才那侧室,向里面指了一指那伶人尸体,又指着杨思勖冷笑道:“奸徒欲行色杀,却不知我门下杨九有鹰隼之明察、有狮虎之悍力!”
武攸宜垂眼看看那近乎**的艳尸,视线也是一顿,等到再看到那张被拍得血肉模糊的脸庞,忙不迭又收回视线,口中喃喃:“这、这……”
他口中吃吃,然后恍似警觉,忙不迭抽身退后,站在一众护卫当中,望着少王不乏警惕道:“死无对证,河东王可有疑者?能使奸徒谋害宗王,这实在、实在是……”
李潼见武攸宜这模样,已经猜到他多半是在猜测自己可能怀疑是他们武家人干的,便又冷笑道:“居席细忖,略有所得。贼徒作弄如此杀计,一则是无胆无势之类,二则是害我性命不止,怕还要加以污名!诸如夺色不遂,**反伤……”
“一定是、一定是无势之徒,不敢堂然敌对,只敢作弄阴计!”
武攸宜倒是抓住了重点,忙不迭点头附和道,同时还忍不住加了一句:“霍献可行至华州投邸,已经被我门下走卒应住,他若还执意前行,我会将他引在留守府暂居。”
言外之意,他们武家人都是明刀明枪、敢作敢当的好汉。
饶是李潼这会儿心情算不上好,仍被武攸宜这个活宝逗得有些想笑。即便没有莫大家道破刺客身份,他也不会怀疑到武家人身上。倒不是真觉得武家子光明磊落,而是其家目下信心爆棚的状态,也根本不会想到要将他谋杀于私室。
但就算不是武家人干的,李潼对眼前的武攸宜也乏甚好感。正如他的推断,贼人应该不止想要取他性命,应该还想败坏他的声誉。武攸宜毫无疑问是有能力把这个罪名坐实,一旦自己真被干掉,也绝对有可能会顺水推舟这么做。
就算对方没有这样的心机,也不妨碍李潼作险恶推想,加恨对方几分。妈的小命都差点没了,还不让人作阴谋论?
“奸贼不知藏在何处,也不知为何要杀我,一计不成,恐有别计。我是惜身惜命,实在不敢再留西京这凶险之地。”
见少王一脸心有余悸,武攸宜心里不免笑其薄胆,但听到这话后,脸色还是陡然一变:“不留西京?这怎么行!杏园戏演正酣,诸谋都在陆续兑现,大王此际离京,又怎么作弄下去?日前我杏园遭掠,你不是还劝我为大事暂忍?伤于自身,反倒不能?”
虽然李潼本身就是在借机提条件,但听到武攸宜只顾后计而无顾他的生死,也是不免愤懑,幸亏只是互相利用,否则还不气死个人!
“西京自是留守治下,不能杜绝奸徒,竟入王前行刺!人命自珍,我并不觉自身一命贱拟你满园杏实!”
李潼作勃然怒状,说着便要拂袖而去。武攸宜自感失言,忙不迭上前软语劝告。
“让我留下也可以,但我的安危,留守一定要保证!家居崇仁坊,新昌坊别业,还有此樱桃园,一定要重兵陈设,震慑贼徒。贼徒一日不能罗网,陈兵一日不准撤离。还有我府卫数少,再留几百闲兵出入拱从。”
武攸宜听到少王狮子大开口,不免感觉有些为难,他虽然执掌西京留守兵众,诸禁苑守卒是不能随便调动的,哪怕是他也无权。
至于那些能够调动的卒众,各边城门、再加上自家诸产业也需要看顾,眼下曲江池这里还需要重兵监控,现在他手里能够调用的兵力也实在有限,实在不能满足少王的要求。
但少王却不依不饶,甚至亮出刚才被刺损的衣袍,可见当时情况是岌岌可危。由己度人,若非情急万难,哪怕杀身之仇,武攸宜都觉得自己是下不去手将一个娇滴滴的美人面孔拍成那副烂样子。
“河东王遭此横劫,在情在事,我不该再……”
“余者不必多说,今日能论的,只有增派护卫,否则我寝食不安,更不敢再迎凑诸事。”
所以说坏人也真是思维别致,李潼遭遇刺杀,首先想到的不是车马分明的报复回去,而是借此营造一个更佳的搞事条件。
西京各边兵力分配,已经是捉襟见肘,这一点他自然心知肚明,但仍借此强请,要为敢战士们创造出入无禁的城防环境。
“好罢好罢,这事我来安排,一定让河东王你安寝城内。”
武攸宜这会儿也实在不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眼下他也是心有余悸,河东王死不死、他倒不关心,可是西京此边事情已经呈送神都,绝不是能随便叫停的。特别定王与太平公主儿郎还在河东王邸客居,也让他不敢过分用强威逼少王。
“但是全城搜捕贼徒,眼下绝对不可行!河东王你福泽厚积,能免于难已经是一幸,更幸是事发于隐地,没有造成人情震荡,否则贺祝之事将无以为继。若此事半途而废,你我两人怕都要生不如死!”
武攸宜也是拙计,只能连哄带吓的先安抚住河东王,且把眼前事敷衍过去再论其他,或者说敷衍过眼前,之后他才不招揽这种无头罪事麻烦自己呢,少王爱向谁控诉就向谁控诉。
李潼也算是勉强达成了自己的意图,先将武攸宜强留园中,一直等到新的守卒派来,这才让武攸宜离开。
“将这死尸暂埋园中吧,之后转葬别处。”
待到武攸宜离开后,李潼才又吩咐道:“知事诸众,暂且不要让她们接触外人。”
彼此议定,这件事暂时是要秘而不宣,为眼前戏弄诸事让路。武攸宜的鬼主意,李潼自然很清楚,一旦错过眼前,会继续追究才怪。而且西京群众刚向女皇表露崇慕,即便是报入神都,多半也要不了了之,不能破坏这份上下和谐。
可是李潼又怎么会让他们如愿,武攸宜眼下想息事宁人,稍后如果不急得大帽子乱扣,老子跟你姓……呸,你跟老子、算了,鸡毛鸭血是肯定的。
至于那想搞他的黑手,李潼当然也不会放过,刚才已经吩咐过田少安,这会儿再将人召入更作严厉叮嘱:“前嘱几户人家,给我盯死了他们,凡有人事的调动,乡野隐匿的资产,统统搜拣查实!”
当然,单凭莫大家一面之辞,也难笃定是否窦氏所为,细查也为取证。既然作此险谋,不可能没有后计,应该不出几家。
早年刘皇后之父刘延景当面嘲他,李潼能忍下来。可是现在有人竟然动了杀机,管你谁家亲戚,老子连祖业都敢卖,会忍耐你们的恶性?
这么有血性,冲去神都把你们皇嗣抢出来啊!你们能大计缓图,还不准老子忍辱负重!
他暂作忍耐,不是想忍于一时,而是这样的门户太显眼,仓促发难的话,只会被人当枪使,担恶名而无实利。
这时间也已经不远了,人心里只要有鬼,就不能安宁。此前他是独谋险计,现在倒是有了借势而为、顺水推舟的余地。
0266 生人易惑,鬼神难欺
虽然事发的小楼与相关的人等在第一时间都被控制住,但随着大量兵众涌入樱桃园、并将这座园业团团包围起来,园中众人自然都受惊扰,惶恐有加的议论纷纷。
杨丽操持园中庶务,正在清点各类物资,突然听到外间哗噪,出门站在廊下,便见到成队的兵众们正在园中穿梭巡弋,似在抓捕搜查,心里也是吓得不轻,担心大王在园中遭遇什么危险,当即拔腿便往小楼方向冲去。
当她来到小楼外时,便见整座小楼内外都有戒备,人莫能近。另有许多人围聚在周遭的樱桃果园中,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发生了什么事情?”
杨丽凑过去,抓住一名园中仆人疾声问道。
“奴也不知……”
那奴婢闻言后便摇头,但在顿了一顿后又一脸神秘的低声道:“听说是入园一名倡女色撩楼里那位大王……”
杨丽听到这话,眉梢顿时一扬,低声喝道:“哪家伎馆的倡女如此大胆!她是不想活了……”
周遭人众说纷纭,但却没有什么有用的讯息。杨丽心中半惊半怒,只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索性行上前去准备入内看个究竟。
她近来常在王邸门下出入,而且还是樱桃园名义上的主人,楼外那些王府护卫们对她也熟悉。但刚刚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敢随意放她入内,只让她在楼外廊下等待。
杨丽站在楼下一脸的忐忑,透过窗格向内窥去,恰好看到楼里护卫们将一具尸体以麻毡包裹,那尸体面貌已是惨不忍睹。
楼里河东王正神情严肃的与部属交谈,短时间内看来是无暇召见别者,杨丽也不敢窥探更细,短立片刻后便退出返回自己在院中的居舍。
“娘子、娘子,那些才士们一个个水牛一样,园里收存的酒水又告急……咦,娘子这番打扮是?”
婢女阿归从外间叫嚷着走进房间中来,抬头便见自家娘子一身劲装的正在房间中拉筋压腿,不免好奇。
“世道不太平,安生不容易啊!”
杨丽叹息一声,两手支地,神情有些痛苦道:“快、快过来拉我一把,站不起来了!”
通善坊中少有住户,合坊几乎尽是杏林并其他各类花果树木,风景秀美自然无需多说,虽然前段时间杏林遭到了一些破坏,但稍加整理后,仍是一处绝佳的游玩之地。
曲江集会转移到通善坊之后,便以平康伎风月戏弄为主。生人大欲无非食、色而已,西京民众们对此也是报以极大的热情。
虽然入园有所谓捐麻续缕、为圣皇祈祝长生的规令,但大多数人对此也少有在意,他们寻常连县廨衙官都少见,更不觉得自己观戏游乐与东都洛阳的女皇有什么关联。
坊中少有权豪圈地造园,气氛也较之其他诸坊宽松得多,不乏爱好戏闹的浪荡之人入园以后便不离开,白天游走各处戏台欣赏歌舞,晚上干脆在杏林中露天而居,饥则采杏、渴饮林泉,自有一番无拘无束的乐趣。
当然最热闹还是那些豪贵人家在坊中临时搭就的一些帐幕,那些帐幕中宾客众多,通宵达旦的欢宴,白天、黑夜几无冷清之时。
哪怕对这些权贵们而言,如此百无禁忌的戏乐时光,也是非常难得的。特别今次又有众多神都时流的到来,自然也带来许多朝野动向讯息。因此对这些人而言,这一次的集会既是一次难得的消遣,也是厚结人情的珍贵机会。
结束了一天的舞台戏弄之后,一些公开的场地自然冷清下来,但那些分散在杏园佳处的帐幕却各有各的喧哗热闹。有美伎作陪,有良朋为伴,或品凭色艺,或细论人情。
“今日河东大王怎么没有到场?”
欢饮畅谈之际,有人提起这样一个问题。
河东王作为这一次集会的发起人,且本身又极富才誉,自然获得了众多与会之人的关注。这位大王虽不昼夜于此流连不去,但每天也必定会往来一次,今天没有露面,自然引起了别人好奇。
“杏园众选色艺,都被送进了樱桃园。河东王自有群美环拥,何必如我等俗客翘首于此等待佳人垂青!像是春帐香暖觉夜短,趣弄伶儿已忘时……”
有人如此戏言,自然引起了哄堂大笑,许多人参与进来议论纷纷,言谈之中或钦佩河东王才趣,或是羡慕嫉妒其艳福。
人之心事各不相同,有人喜乐忘忧,有人却是战战兢兢。
窦家作为关陇权门中的翘楚,自然在杏园中也架设起了一方帐幕,但却并不接待宾客,只供自家族人并亲友戏乐。
当然就算接待宾客,敢于入帐的怕也不多。今次许多神都时流走入西京,也带来朝堂有关夺储的许多新消息,其家作为皇嗣外亲,在这一场通天的纷争中处境敏感,在神都朝堂未有定数之前,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人为了一时闲趣而贸然走访,以免引火烧身。
虽然客席清冷,但窦家人也不以为意。席中散坐五六个窦氏子弟,坐在上席、稍微年长的一个中年人名为窦尚简,乃是莘国安公窦诞的从子,已故凌阳公窦师纶之子。
帐幕中没有什么喜乐游戏,家奴们则分立各处,不准闲杂人等随意靠近。一众人神态间各有焦虑忐忑之色,频频望向帐幕入口方向。
许久之后,两名年轻人快步行入进来,入席之后便压低语调说道:“的确是没来,就连王帐设立的家徒都撤走了。”
“这是得手了?”
席中几人听到这话,各自面露喜色。
中年人窦尚简尚能保持静气,但语调也带有一丝颤音:“还是要再作细探,确定一个准信。”
“珠娘姿貌妖冶,勾人欲动,既然已经入了园中,那色徒岂有忍耐得住的道理!樱桃园外甲徒陈设,建安王旋去旋归,虽然极力掩饰,但也望有忧色……”
一个年轻人也有板有眼的分析道,并又有些忧虑:“现在只是担心珠娘生死如何,这倡女会不会受不了刑讯逼问……”
“贱娼生出孽种,恩许能列我宗籍,她若把持不住,一番捐身又有什么意义。”
窦尚简闻言后便冷笑道:“已经叮嘱她得手之后勿惜己命,死无对证,人也不知她与我家蛛丝的瓜葛。”
“可惜了这样一个妙伎。”
另有一人叹息道:“眼下十三叔还在蜀中,若知珠娘已死……”
“一个贱娼,有什么值得可惜?如果再不作挽救,我家势都岌岌可危,届时子弟都要排列受死。”
窦尚简又说道:“今夜且先如此,继续打探樱桃园消息。还有布设在建安王仓邸人众,一俟确定河东王死讯,即刻举火。你们今夜也都不要狎弄取乐,谨待事发!”
这一夜看似波澜不惊的过去了,黎明时分,街鼓未响,坊中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戏演布置。***愉之后,有人酣畅睡去,有人精神饱满的加入新一天的戏弄中,有人则紧张关注着即将发生的人事变故。
坊门打开后,有数百兵众列队行入,阵仗之大顿时引起坊中游荡之众的关注。在队伍簇拥当中,一驾露车平缓行驶,露车上则坐着一名少年贵人。
“河东大王入坊了!”
很快便有人认出了车上的少王,不免奔走相告。
“少王没死?”
窦尚简还在帐中小憩,听到门仆走告声,顿时从榻上翻跃起来,行出后便见几名子弟俱都神情惶恐的站在那里。
这会儿他心里也有些发慌:“确定没有?少王果然无恙?”
“少王正在北园戏台观戏……”
一名窦氏子弟神情灰白道:“珠娘死了,被埋在樱桃园里。七叔,咱们该要怎么办?”
“这、这……贱娼不堪大用,真是累人累事!”
窦尚简顿足长叹,垂下来的两手有些紧张的频作抓握:“局面未至最坏,起码还是死无对证,否则昨夜已经不能安然度过。那贱娼虽然失手,但也没有暴露更多,还好、还好。”
“可是少王不死,咱们又该怎么做?还要不要继续……”
窦尚简听到这话,也不免皱起了眉头,过了好一会儿才沉吟道:“我家前时储麻数多,实在不能避尽耳目。若被建安王探知,势必不会放过,与其待他强索而无惠,不如主动投献,言助此间戏事……”
“可是收储这些麻货,我家也实在耗资不少!”
一名窦家子闻言后不免有些心疼道。
“浮财小计,家业才是大谋。但使门庭无损,你还恐衣食乏用?”
听到儿郎此刻还在斤斤计较于小利,窦尚简顿时面露不满,训斥一声后又说道:“这些存麻,多取庶社,他们如果敢登门讨要货资,直接押送县廨,刁民贪鄙,敢借兴祝大事牟利!”
顿了一顿,他又说道:“前计焚烧武氏私库,继续执行。他若无困,不能深记恩惠。等我去表意捐货助事,今夜便烧!”
“那么与珠娘前约庶子入宗……”
窦尚简闻言后便有些烦躁,叹息一声说道:“生人易惑,鬼神难欺。这贱娼虽然无能累人,但也捐出一命,无谓毁约,让经事者寒了心肠。”
“婶母善妒,恐十三叔家宅不宁啊。”
“他自己家事不安,更怨何人!”
0267 命里无时直须抢
通善坊杏园中,戏台上一名面貌清丽的宫装女子一人独坐,手捻琴弦,且弹且唱,唱的则是属于清商吴乐的《子夜四时歌》。
清商乐素来不以热闹撩人著称,所以台下的观众远不如别的戏台那么多。不过随着少王车驾停此,冷清的场面有所改变,毕竟少王前后拥从便有数百之众,本身又自带光环,行止何处,趋从云集。
“原来河东王也喜这种滋味?”
少王入坊未久,武攸宜便也闻讯赶来,与少王并坐一席,指着台上伶人笑语道:“这个杨九娘也是平康坊里色艺称佳者,只是性调寡冷,几天戏演全都不能迎合众愿,倒成了场上的一枚遗珠。”
“市井多燕躁、胡戏,倒是少听如此纯粹的吴乐。”
李潼闻言后便笑语道,他操弄乐戏不是短年,对于各种风格的音乐也都有涉猎。清商吴乐并不适合这种露天的戏演,还是适合轩室雅厅,二三闲客细细品味,台上女子从气质到技艺都有些曲高和寡的味道,被人冷落并不出奇。
武攸宜闻言后咧嘴一笑:“色外论艺,我是不比河东王的风雅。今日拥从数众,你可安心踏实了?”
“总要大事为重,就算心里有恐惧,也不能长久的避不见人啊。”
李潼闻言后便笑语道,昨日遇事的确是有几分余悸,但过了一夜后,心情也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武攸宜见少王神色恬淡,也是忍不住心内感慨,这小子真有惑众的天赋,昨天樱桃园小楼里吓得脸都白了,一副魂不附体的模样,今天到了人前却又无事发生一般,换了自己,真是做不到如此程度的掩饰。
“连日戏演,集麻已经过五百万斤数,坊里这些浪荡豪客,为作戏弄也真是不惜物力。观此趋势,再加演旬日,收集几千万斤麻料绰绰有余,如此奏报神都,还不让人惊掉门牙!”
讲到近日收获,武攸宜不免眉开眼笑,唯一有些不满的,就是他事前收囤的麻料不多。毕竟他过往年月都是蹲在西京城中,城外乡野少有经营,仓促收集,不过得料百万斤数。
李潼听到这数据,也在心里默默核算。麻货本身价格不高,一斤麻不过几钱数,几千万斤也不过几亿钱上下,这还是在西京麻价比日攀升的情况下。一千钱为一缗,一亿钱不过十万缗,折腾这么久,所收不过几十万缗,看起来收获也不算大。
但在古代这样一个运输条件下,物料并不能简单的兑成钱价。两京之间不说权贵,哪怕是豪商,家产过十万缗都不在少数,但若勒令交出几千万斤麻,逼死他都做不到。
几千万斤麻料,已经足够将西京乃至于周遭几州储麻搜刮一空。等到收网的时候,势必会有大量戏场豪掷而无力兑现的人出现,这些人要么舍尽家财高价收麻,要么就敞开私库供武攸宜搜刮勒索。
所以武攸宜才乐得眉开眼笑,觉得此番与少王配合搞事实在是太过瘾了,既拍了他姑母马屁,又能大肆搜刮民财。
“今次戏弄大获成功,既能娱情于上,又能悦民于下,所谓守牧教化,正是如此了。大可就此形成常例,恰好河东王你也要留西京扩编新曲为祝明年圣寿,索性秋后重阳再作一戏!”
听到武攸宜眼前事还未了、就已经在做下一步的计划了,李潼也不免感慨,猪脑子有什么不好?起码他自己很快乐呀!
虽然有了一次成功经验,武攸宜也不觉得自己能够独立完成此戏,不免示好少王:“河东王新遭横劫,我知你心不能定。把你强留在此,是有些强人所难。但只要你肯留下,我一定保障你的安全。昨夜归邸,我也在细忖何人害你,思来想去,已经有了几分所得。”
“王与世间本无仇,害你者必然意不在你,所为只是谋害当下所弄诸事。我听风言京邑几家都在阔收麻料,想是要让乡野无麻,使你我无物助幸。害你的,无出这几家之内,等到眼前事了,我一定为你讨还一个公道!”
看到武攸宜一脸义正辞严的模样,李潼张张嘴竟有几分无言以对:你这家伙大凡把敛财的鬼主意三分用在正事上,说不定大周皇太子就是你,你可真是个机灵鬼!
说话间,观戏人群中传出一阵骚乱声,是有一些豪奴排开围观众人,护从着一名身穿锦袍的中年人来到少王护卫阵列边缘。
中年人越过豪奴,隔着层层人墙向内拱手道:“在野乡士窦七,请见两位大王。”
李潼听到对方自报门户,眸光顿时一闪,抬手让护卫们让开一条道路,请那窦七入前来。
窦尚简穿过层层甲士,心中也是难免忐忑。但他也不是一个遇事无胆之人,自知如果少王知道了刺客的来历,他们一家弄事几人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壮着胆子入前,也是为了试探。
见礼之后,窦尚简便坐在了二王席下的座位上,侧身并观台上戏弄,过了一会儿才又转过身对上首二王笑道:“建安大王留守治境,使西京咸宁,但威赫太甚,人不敢浮乐。河东大王雅趣纵横,才情高标,倡此壮戏,使士民称美。若非两位大王秀才并举,乡境安能享此盛乐!”
武攸宜对窦家人自是乏甚好感,甚至心里都想好了,稍后要借少王被刺杀为借口去弄这几家哄抢他货源的豪室,闻言后只是矜持的微微颔首。
李潼听到这话后则露齿一笑,倒觉得这个家伙有点意思。眼下虽然还未确定是窦家要弄他,但想来应是**不离十,毕竟别家动机并不太强烈。
昨夜他又向那莫大家仔细打听了一下窦家人事种种,其中就有涉这个窦七。
窦氏作为关陇勋贵代表人物,即便不言前事,单单与隋唐两朝帝宗都关系匪浅。
像是这个窦七的祖父窦抗,本身便是隋文帝杨坚的外甥,伯父窦诞则是高祖的驸马,堂兄窦逵是太宗驸马,整个家门单单国公封爵就有数个之多。如此门第,可谓根深叶茂,底蕴深厚。
窦尚简的父亲窦师纶久镇益州监督织造,本身也是一位巧匠,所设计的锦缎纹样章彩奇丽,并以其爵号命名为陵阳公样,盛行于有唐一代。尽管现在已经是武周之世,但是宫样织造仍法陵阳公。
这样根深蒂固的大家族,维系家势本就不法一途,与李唐宗室的亲密联姻自然是长盛不衰的原因之一。可就算现在女皇打压儿子们的外戚,仍然难免颇借其力。像是如今神都尚方监、即就是少府监裴匪躬,即就是眼前这个窦七的姊夫。
至于这个窦七,本身并不任官,而是留在西京专心经营家业。这也是家族底蕴深厚的体现之一,像是武家本身就才力乏乏,为了能够掌控朝局,武则天真是啥亲戚都要用上。
李潼近来收留的杨丽,作为蜀商一员,原本也是为窦家供货的一员。家业遭难之后,赶来西京自然也要向窦家求助,但却不得其门而入,才被李潼捡了一个漏。
李潼也向杨丽打听了一下窦家产业中有关蜀中的商贸往来,虽然所知不深,但已经忍不住连连咂舌。大凡蜀中商户经营官锦,几乎无一例外、或深或浅的都与窦家有些往来,这当中的利益纠葛那就各凭想象了。
了解到这些之后,李潼也忍不住感慨别看他现在闹得欢,但这个队还真不是那么好插的。
看看他四叔这些亲戚们,再看看跟他家有关系的那些破落户,怎么比?人家李隆基一门表哥表弟一个个穿金戴银,李潼自己还有没有这些表亲都不清楚。
但眼下的他也真是莫羡人有,只能自力更生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还不能抢吗?
窦尚简见二王反应冷淡,便又继续笑语道:“两位大王雅趣戏闲,虽有可称,仍不足叹。但能网结下情以达上意,则就实在让人叹服不已。我家于乡小有薄业,希意助幸,囤收些许丝麻之物,捐施明处恐有夸耀弄势之嫌,请告留守大王,能遣府众私取入事?”
武攸宜听到这话,顿时眉开眼笑,一反此前对窦尚简不理不睬的冷漠,直接侧身让开半席,满怀热切的与窦尚简讨论起来。
对于武攸宜的没节操,李潼已经习惯,但听到窦尚简玩这手,一时间也有些意外。虽然常情以论,武家与窦家立场冲突实在尖锐,但武家这群货,哪一个是能常情论之的?
他见两人聊得热切,于是便也插一句话:“窦君若恐夸弄之嫌,又有助事之切,小王可否借力少许、小作夸耀?”
“固所愿、不敢请。”
窦尚简皮笑肉不笑的回答道,并又转望向武攸宜说道:“眼下货为建安大王所有,我情切应下,是越俎代庖了。”
武攸宜横财入门,倒是一脸大度摆手道:“我与河东王,何论彼此,随意施货,无需问我。”
李潼微笑着让人给台上伶人名下记了十万斤麻,武攸宜听到这个数字,嘴角微微一抽。而窦尚简闻言后也微微皱眉,只觉得河东王这俊美皮囊之下心肠实在肮脏。
眼下还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窦家对自己下手,李潼取其十万斤麻,如果事中有误会,满足他的仇富心理,如果确凿无疑,那真是命里无时直须抢了!
话虽然这么说,但李潼心里已经能确定大概,否则窦尚简眼下这一行为就太过突兀了。
但无论隐情如何,反正他的耳目都已经布置下去,敢战士们也早已经在城外整装待发,只要曲江此畔任何异动骚乱,无论是自己创造,还是别人创造,即刻就给西京人众一个大大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