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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冠正伦     冠冕唐皇txt下载     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238 洗劫武攸宜

    李潼从来不是什么气量宏大的人,早年在神都无人无物,且人多眼杂,那么恶劣的环境里,都要坚持搞事情,如今好歹也算有了一点人马底子,怎么可能按捺得住。

    他此前是还没有摸清楚西京人事状况,所以没有把武攸宜列为直接下手的对象,却没想到还没入城就已经能够感受到武攸宜所释放的恶意。

    等到了长安城里,更当着西京百姓和那些平康伎的面给他来上这么一手。虽然事情暂时有了一个比较妥善的解决,但彼此之间自然不会这么轻易揭过。

    李潼心里清楚,武攸宜是既想借他的影响力敛财,又想将他软禁在西京。这里合作八字都还没一撇,那里就急吼吼催促他赶紧把家眷接进城中,且在崇仁坊街武侯铺子里陈设数百兵卒,牢牢盯守着坊门。

    对此,李潼也只是心中冷笑,跟老子这个李家人玩两面三刀,你怕是忘了你姑姑在哪里进修的吧?老子家传手艺磨合成型的时候,都还没你呢!

    所以他自然也是当仁不让的惦记上了武攸宜,算计着把这个家伙赶出西京,只是大计方面的考量,私底下的小动作,同样不能少。

    武攸宜镇守西京一年有余,可谓坐地吸金,敛财手段五花八门,所聚敛的财货自然无比丰厚。

    这个时代又没有什么跨行转账,如此庞大一笔财富,只能存放在西京某处,所以李潼是打算制造时机、直接抢了武攸宜的私库,让这家伙清洁溜溜的滚回神都去!

    武攸宜这个西京留守,权力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往大了说,凡关内道诸州,俱在其节制之内。但往小了说的话,其人权势不出这座长安城。

    特别是李潼打算玩邪的,需要考虑的也仅仅只是西京城中在武攸宜掌控中的那八千兵卒。而在具体的操作中,甚至连八千兵卒都只是一个虚数。

    西京这八千守卒,并不是整整齐齐的常驻营中待命,两大内留守兵力应该就要扣去将近一半,各城门同样也需要相当数量的兵卒驻守。

    这么分配下来,偌大一座西京城,单凭八千守卒的话,其实是远远不足的。但如果再增加驻军数量的话,且不说有没有那么多番上府兵可用,神都城中圣皇武则天也不可能放心在长安集结驻扎大量兵力。

    所以武攸宜名为西京留守,但哪怕在长安城中,真正需要重点监管的,也仅仅只有几条主干道而已。其他更偏僻的坊区,既没有充足的兵力,也没有必要去严密控制。

    毕竟眼下的西京城,并不什么政治和军事中心,只要基本的行政不出大乱子,也就没有高度警惕的必要。

    当然也不是说西京城就完全的空虚而不设防,还有一股力量不可小觑,那就是诸勋贵豪强各家的部曲家奴。单独某一家来看,数量或许并不多,但如果真的集聚起来,则就非常可观了。

    而且西京城这种规模的诸军,按照时下军力配置的常例标准,其中肯定有着相当比例的骑兵,这才是武攸宜能够镇守西京的最可靠也最强大的力量。就算城中或许周边地区发生什么骚乱,这些骑兵队伍也能快速投入战场,击溃乱众。

    至于当中具体的兵力配给和分布情况,李潼自然无从打听得到,武攸宜就算再怎么蠢,也不可能把这种机密要务宣扬于外。

    不过,李潼也没有了解这些的必要,他又不是真的要攻打长安城、割据关中,以图自立,所针对的仅仅是武攸宜的家财而已。

    除非这家伙异想天开,将财货存放在大明宫和太极宫这必有重兵把守的两大内,不过真要这么干的话,已经不是愚蠢而是脑残了。两座大内宫城眼下虽然没有主人,但也不是一个臣子能够僭越使用的。

    秦岭山野之间,有故衣社千数出头的敢战士,即便抽走其中五百众,剩下六七百众也绝对是一股可观的力量。

    此前活动在山野间,一是为了剿杀蜂盗、开拓商道,二就是为了练兵。如今秦岭蜂盗已经被杀得有些胆寒,剩下一些也多藏匿在偏僻绝险之地,商路维持,常力即可,也可以继续组织磨练次一序列的力量。

    如果再把那些敢战士们留在秦岭,意义已经不大,而且也是荒废人力、志气,正是拉出来继续入世打磨的时候。而且李潼身边也需要有这样一支隐秘队伍的存在,关键时刻既能提供保护、也能作非常之用。

    李潼也不是一拍脑门就作此轻率决定,在看到平康伎当街戏舞欢迎他的时候,心里已经意识到西京城中正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对武攸宜心存不满,乐见其人倒霉。

    得出这个结论也很简单,那些平康伎们身在娼门、笑脸迎人,虽然惯是常态,但是谋生于风月地,谁又能一直保持率真无暇?

    她们言则是喜爱推崇少王才趣,李潼对此倒不怀疑。但如果说真要凭此就能让这些平康伎大举出动,当街戏闹,那就有点夸张了。

    娼门有情、无情且不论,武周代唐之后,李氏宗王处境尴尬这是眼见的事实。如果没有更大的驱动力,那些娼门女子怎么可能如此不惜身的当街招摇,硬与少王攀扯关系?

    而能够驱动这些娼门女子的,李潼能够想到最大可能就是那些关陇勋贵们。按照眼下的态势来说,如今的长安城既不是姓武的,也不是姓李的,而是这些关陇勋贵豪强们的。

    倒不是说他们有足够的底蕴和能量,可以割据一方,而是讲到实际入微的影响与渗透,如今的武家还是李家都比不上这些关陇勋贵们。当然这些不足为虑,不过一群仗恃余荫的家伙,本身就是一盘散沙,不成气候。

    这些人不满于武攸宜在长安城中作威作福,所以默许或者说暗里推动平康伎们做这种戏闹,把刚刚除服归京的少王托起来,让李潼一家和武攸宜搞点冲突,他们则在旁边看看戏、捡捡漏。

    这种隐在幕后、遥作操控的做法,实在太符合那些所谓世家的惜身作风了。他们默许子弟从游少王,撺掇平康伎戏舞迎接,就算事情搞大了,火也烧不到自己身上,反而还可以借此顾望形势,分头下注。

    对于这一类做法,李潼谈不上喜欢,但也并不讨厌。最起码这件事说明,在如今西京一些时流人家眼中,他这个少王,是能够与武家新贵稍作抗衡的。

    所谓人望,本也不是我一定要掏心掏肺对你好,而是与你互动,我能得到什么样的好处,或名或利,小到谋家,大到谋国。

    如果李潼连这种层次的利用都讨厌,未来怎么让人支持他作更大图谋?就算有反感,也不好表现出来,大不了真正得势之后再弄他们就是,一群躲在阴影里苟延残喘的家伙而已。

    过河拆桥,我太爷爷就在玩,我爷爷、奶奶玩的更狠。长孙无忌到死只怕都不敢相信,那个旧年柔弱温顺的小稚奴居然真的是要弄死他!

    当然,眼下想这些就太长远了,反正李潼借此是能够确定,眼下的武攸宜在西京城里是真的不得人心,或许还没到天怒人怨的程度,但如果他倒霉了,肯定会有很多人暗戳戳的高兴。

    “关陇各家,隐怨攸宜。其家门生祸,人所乐见。得手之后,只要离开西京范围,攸宜耳不能闻,目不能视,纵有精卒在手,不知使用何方。”

    李潼将当中利弊权衡向刘幽求小作陈述,刘幽求听完后,也是目露异彩,并提议道:“若是如此,赴陇敢战士不妨也稍作停顿,佯游京西,待到京邑之内得手之后便招摇西去,也能更加迷人耳目。”

    这个方法,李潼也不是没有想过,但还是摇了摇头说道:“洗劫攸宜家宅,只是一桩闲情小事,但若将耳目西引,或会让人错以为陇边不靖,干扰收复四镇国计,贪小误大不可取。况且敢战士不习陇边气候,趁着春夏之交早日前往,未来也能更多几分生机。”

    赴陇的敢战士是为了熟悉高原气候、登上河源作战,越早熟悉气候也能越从容。李潼准备发动的时间则是在五月中旬的曲江雅会期间,让敢战士浪费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只作掩护,李潼还是不放心。

    “眼下尚有月余,诸计细则都可从容布置。眼下先是熟悉京外诸路径,以求出入从容。若真风险难卜,那也不必强求。”

    对于手中这支敢战士力量,李潼可是极为看重,必要的历练自然难免,包括潜入西京作案也是熟悉城邑作战的一场演练,但也绝不会为了一时意气就将这些珍贵尚义的卒力驱入死地。

    眼下他刚刚抵达西京城,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进行策划。虽然理论上有这个可能,但实际执行中各种危困也需要考虑到。

    特别是在一个特定时间点里废掉武攸宜骑兵的机动力,以给敢战士争取更多的逃脱时间,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他也不会贸然出手。

0239 名王一言,万众法随

    曲江位于长安城东南方位,秦汉之际已有旧池存在。故隋时期,宇文恺奉命督造大兴城,于终南山凿引黄渠注入曲江,取义“地不足东南,以海为池”的故论,使得池水规模更加扩大。

    隋文帝杨坚因厌“曲”字,故而又名芙蓉池。

    狭义的曲江,便是位于城东乐游原与少陵原之间的这一片水池。至于更广义的曲江,那就是以曲江池为中心的长安城东南这一大片风景区,其中包括曲江池、皇苑芙蓉园、西京大慈恩寺、通善坊杏园、城东乐游原等等一系列的风景名胜之地。

    清晨时分,杨丽便让门仆准备车驾,离开平康坊后,便沿坊东的启夏门东一长街直往南去,一直抵达城南晋昌坊。落车之后,抬眼便可以看到耸立在坊中的大雁塔。

    长安城居宅布局,自有东贵西贱、南虚北实的规律。一般权贵宅居往往集中在东市周边诸坊区,那里既繁华,各种生活需用满足起来也便利。不过靠近曲江池的东南诸坊,由于风景秀美,宜于起居,因此也颇有人气。

    平康坊住宅只是杨丽短居所在,她在长安城中真正的住所还是位于晋昌坊慈恩寺附近,紧邻着慈恩寺东戏场,规模较之平康坊宅居又大了一倍有余。

    戏场占地七八亩,有篱墙围设,内中建筑只有一座竹木搭建的棚台,台上正有一名慈恩寺俗修说经人唱说变文,听戏文依稀似是目连救母。

    戏台上观众只有寥寥几人,多数人还是不舍得一个铜钱的买席钱,只是围聚在戏台下席地而坐,戏台周遭并无遮拦,距离一远便听不清台上的说文声。

    不过眼下戏台周围那些民众们对台上说经也压根就不感兴趣,不乏人起哄吵闹:“不听经事,要听平康坊戏弄!”

    在场不乏笃信的佛徒厌恶这些哗噪的民众,忍不住指骂:“要听那些娼妓贱声,滚出戏场去平康坊寻!那些贱娼只是皮肉消磨精血钱财,会像台上高德居士给你们讲经积福?生得乾封模样,命里无有开元,莫说玩弄皮肉,怕是屁声难闻!”

    长安市面行钱,武德年间开元通宝最是足分珍贵,高宗乾封年间铸乾封泉宝新钱想要取代旧钱,但因新钱质量太过简陋粗糙,仅仅只在长安试行一年便告停止。钱之好坏,关乎民生,以之喻命,便是贵贱有别。

    吵闹者被讥笑贫贱之命,自然羞恼难当,但片刻后又冷笑道:“下月自有贵人入京,在曲江摆设戏弄,大请西京民徒戏乐,老子不只闻屁声,还要弄皮肉。老奴怀揣泥塑石雕,渴望来生去罢,若在会上看见你,打落你的爪牙!”

    吵闹者骂骂咧咧离开,旁边不乏不知其事者闻言好奇,纷纷追赶上去询问究竟,一时间戏台下已经空了一大半。来生的福报,终究还是比不上当下的戏乐。

    杨丽站在家邸门前,听着隔壁戏场的喧闹,忍不住叹言道:“名王一言,万众法随。不过只过了一夜,西京士庶已经咸论此事,可想五月入会,又是怎样的喧闹!”

    “咸论淡论,还不是娘子你大使财货铺设的场面!”

    婢女阿归闻言后嬉笑说道。

    “不准对主人无理!”

    门内走出一名魁梧壮汉,两颊横有黝黑的色斑,须发不修不束,乃是傒人黥面截发的风俗。

    这壮汉正是婢女阿归的父亲,也是杨丽此行西京的护卫头目,他上前也不作手礼,只是说道:“四娘子,东市两座邸仓倒运完了,财物都运回了这处宅子。”

    杨丽闻言后心中又是一叹,乡里的对手太凶狠,直接联结西京的官势打压她家设在西京东西两市的邸铺。西京城里那些旧年的生意伙伴们也趁火打劫,想要压低货价,以至于她家虽有覆及蛮荒的货路,却根本无处发销。

    “东市邸铺文契,送去丹阳公家里没有?”

    行入宅中,杨丽又发问道。

    “送去了,他家恶我傒奴丑陋,连门都不让进。”

    护卫阿姜瓮声说道,倒不因被人看轻而羞恼,只是皱眉隐忧道:“如今又送出一处,咱们在东市可也只剩下三处邸铺了。再过一个月,又有一批货上京,各家都不接货,全凭市卖……”

    “钱财小事,先把那些铺员赎回是要紧,守财则两空,全人还能作后计。”

    杨丽叹息说道,两市铺员不乏被入以霸市罪名而被收监,这些铺员多在西京行走十数年之久,所积累的行市经验不是钱财能够衡量。

    虽然两市铺业也都珍贵,但若能请动那些贵人递话将人搭救出来,保住家业人才,也就无谓心疼。

    她此番来西京,本就是为做一个散财童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是希望西京这些人胃口不要太大,要把她家往死里进行压榨。

    不过她也不是一个被动的性格,从昨晚到现在苦思整晚,这会儿又沉吟说道:“稍后检点礼货,我再游访这些人家一遍。昨日横街闹戏,总算有些苦劳,希望今天能够直入求拜贵人。曲江将作盛大戏闹,到时候少不了豪贵云集,南域诸货也能借此盛行市中,他们刁难我家而已,总不至于跟将要入门的财利有怨。”

    她这么想,未尝没有道理,但也还是小觑了那些贵人们的贪婪。

    这么说也不大准确,因为走访几家,基本上也都见不到那些当家的主人,直接就被迎宾的奴仆阻拦下来。那些豪奴们各仗主人家势,当杨丽讲到营救铺员的时候,往往顾左右而言他,而讲到接下来接应商货的时候,则又是狮子大开口。

    一番走访下来,杨丽也不免丧气,自一户人家侧门登车之后,忍不住叹息道:“这些刁奴们,真要把我扒皮拆骨。我家货源充盈,作价暗里本就比别家低了一成,这一成利他们自己匿下不奉主家,如今还想再夺三分,真是可恶!”

    “娘子难道不能直接向那些主家揭发他们贪赃罪实?”

    婢女阿归好奇问道。

    杨丽闻言后苦笑一声,指着车外走卒说道:“蠢阿归,你觉得我是信你还是信街上那些走徒?那些刁奴,掌管主人财事,又怎么会是一般的奴仆使用?更何况,我这一介商贾,又怎么能寻常登上主人中堂?”

    婢女阿归闻言后认真点头道:“也是这个道理,那个皇甫端穷困得要吃太仓陈米,还是不大瞧得起娘子。昨夜离开后还寻阿耶,说只要阿耶能说动娘子外宅侍他,他就帮阿耶谋求一个出身。”

    杨丽听到这话,脸色又是一寒,沉默片刻后说道:“等他离京之后,还是使派两人途中打断他一条腿,不要在西京城里动手,否则还要去探望。我担心自己忍不住,真要砍了他。”

    坐在车上默然半晌,杨丽又摆手道:“先不回家,去曲池坊那里看一看,看看能不能寻到机会钳制住各家刁奴。”

    曲池坊已经位于城南边缘,坊中半水半岭,多游园别业。隔着浩大曲江池,对面便是皇苑芙蓉园。因此这附近也多军士并各家豪奴游弋巡守,寻常时节,普通人很难靠近。

    杨丽一行至此,虽然沿途也遭遇盘查,但并没有被阻拦下来。这是因为旧年其父为了行走南域方便,捐粟积勋获取到一个护军勋官,虽然实际上没大用处,但车行坊间应付盘查还是有点作用的。

    曲池坊并不同于城中别坊,坊区内没有什么横平竖直的坊街,多是沿陂岭川池围建的园囿。时值春夏之交,坊中花木繁盛,风景很是秀丽。

    杨丽车行至此,没走出多远,道路上便有人疾行上前张臂阻拦,并向着车驾呼喊道:“敢问贵主何家门第?主人可在车中?某受都邑贵人托付,走访此间寻买园业,主人若有典卖之意,可否停车赠言短句?”

    车上的杨丽还没有来得及回应,旁侧已经另有数人冲了上来,同样也都是游荡此前的掮客中人,寻买园业,彼此之间已经言语冲突起来,竞争的味道很是浓郁。

    眼见这一幕,杨丽已经没好气道:“退出罢,这些人真是豺狼一般的敏捷。”

    她入此坊中,还想挑选买些园业,然而这里早已经是买客云集。价格高低且不论,关键是她自知在西京城中人脉有限,真正的上好地段只怕也有钱难买。

    那些纷争的买客见一行人退出,不乏人还一脸不甘的追赶上来,并叫喊道:“主人莫非还要比价惜售?不是危言恫吓,劝足下自忖势力不及,还是尽早放手,财货入门才是本计!可见池西窦氏园业?今早已经易主,窦氏一门两国公,西京至贵门庭,仍然护不住自家园业,被留守府员登第强买……”

    马车渐远,杨丽依稀听到后方那人呼喊声,脸色顿时一变,拍额叹息道:“亏了,真是亏了!那窦氏家人真可厌,刚才还要诓骗我的厚礼!”

0240 少陵原逢故

    人的名树的影,当少王将要在曲江主持雅会的消息自平康坊传出时,整个西京诸家权豪们也都是闻腥而动。

    虽然少王主场不在西京,可西京也实在是寂寞太久了,近年来都少有什么群情欢跃的事情发生。再加上少王入城便引得平康伎几乎倾巢出动的相迎,乍一亮相登场,便给人惊艳十足。

    而对于一些身系名利场中的关陇勋贵们而言,他们更加留心的还是西京留守武攸宜的表态。毕竟武家新贵势头正健,且又掌管着西京城如今的刑赏大权,他们就算心有不满,也只能咬牙忍耐。

    接下来传出的消息又让他们大跌眼镜,武攸宜派遣府员连登窦氏、豆卢氏两家门庭,各自抛下几十缗铜钱,然后第二天一早,两家便乖乖将自家位于曲江池畔的园业乖乖奉送到武攸宜府上。

    窦家与豆卢家也是关陇勋贵中的代表门第,且俱与神都城的皇嗣李旦有着姻亲关系。这两家被强索产业,自然令那些关陇勋贵们大为不满,但这一份不满之余,心里又不乏庆幸,好在武攸宜没有找上他们。

    其实这两家受此羞辱之后,不是没有走访别家,希望联结上表神都,控诉武攸宜贪鄙勒索,请求革除其人西京留守之职。

    但各家表面上虽然不乏附和,可若落实到实际上的话,不免各有算计。

    武周新立,朝堂上风急浪大,宰相都是一茬一茬的换,他们如果贸然上书,先不说能不能够扳倒武攸宜,或许本身这种行为就会被视作串联党附于皇嗣李旦,自身反而遭殃。

    遭殃这两家虽然门庭显贵,但也毕竟是别人家事,为了这一点产业得失贸然招引大祸,有可能将自家富贵都一言断送,这两家还没有那么大的号召力。

    另一方面,随着曲江雅会的消息扩散开,周遭园业价格也是比日攀升,多有都邑权贵人家因此受惠。这也让那些受惠人家非但对此不反感,反而乐见其成,背地里更不乏推波助澜。

    人心不齐,怎能成事?

    且不说都邑各家思量如何,反正寂寞已久的西京城算是被彻底搅动喧闹起来。这一点,近日始终游走于曲江池周围的杨丽感受最是深刻。

    前日曲池坊里被人拦路邀买园业,已经让她感受到这一份热情。然而这一份热闹,却似乎与她无关,交往各家虽然也在传告接收货品,但价格仍然压得死死的,且除此之外,不谈其余。

    杨丽也明白,想要挟货威胁那些人家助言还是太轻率。能将巨货提运西京的不只她一家,她这里不卖,大把人等着入场,如果借此闹事,反而有可能断送掉这些销货的途径。

    “还是要有独门别计,让那些刁奴登门求我。”

    城南少陵原的乡道上,杨丽骑乘着一匹比较矮小温顺的蜀马,策马漫行于坡上。几日游走,脸色略显憔悴,但眼眸却颇有神采。

    “如今西京人物,都瞩目曲江池畔,要在那里兴弄财计。我是争抢不过旁人,只能耗费一些心力。”

    说话间,她环顾周遭原野,叹息道:“此处陂塬依傍雄城,树木早已经伐近,周遭也没有水源可以开渠引灌,虽然位在天府,但却黄土狼烟,土地一无所出,荒凉得没人过问。既然旁人不问,那就由我来问。”

    她抬手示意随从护卫的傒奴阿姜上前,手里的马鞭半空虚划一个大圆说道:“稍后归城就去万年县廨,请告市买这里的塬地,越多越好!哪怕是上田价格,有多少买多少?”

    傒奴阿姜环顾周遭荒野,咂咂嘴巴说道:“娘子怎么愁困成了这个样子?这样的荒地,咱们哪里不能买?”

    杨丽闻言后哈哈一笑,拨马行至一处土坡前,俯瞰坡地下方的黄渠水流,笑语道:“此地荒凉,自然处处皆有,但却并不是哪一处荒地都依傍长安。西京城里那些豪强人家买卖园业正忙,入手之后总要兴阔修整,用材该取何方?秦岭自有嘉木,骊山也有秀石,但若烧陶制砖,还有什么地方优于此处?”

    “我虽然蜀人客商长安,辛苦有加。但只要该做的律令章程能够做好,曲江盛会前后,此境毕竟人潮瞩望,即便有人恃强要夺,也要多有顾忌。短持这些土地在手,等到那些人家派遣族徒来主动跟我商谈,那时候,就不能再用寻常家丁来应付我了!”

    杨丽越讲越是开心,她在曲江池周边游走数日,终于发现了这一处冷清所在,既欣喜于自己眼光独到,也庆幸只要此事做成,困境便能有转机。

    她家自有丰厚财计,倒也不妄求能在西京城下与土著豪强争利,但若能先发一程,让人有求于她,再作什么也会从容得多。

    “上苍保佑娘子能做成这事,赶紧救出那些家徒,咱们回了成都再也不来这里。西京人心,真是大大丑坏!”

    傒奴阿姜随行以来,所见娘子处处碰壁,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早有一股怨气积郁在怀,此时听到杨丽这么说,也忍不住拍掌笑道。

    多日愁困,终于有了解决困难的可能,杨丽游走一番,也不再作逗留,准备赶紧回到城中敲定此事。可是当她们一行走下陂塬的时候,却看到来路那谷陂隘口广有车马,且架起了围帐。

    陂塬高陡,上下唯此一条路径,被人挡住了去路,杨丽不免有些郁闷。不过倒也没有更想其他,看对方那行仗似乎只是富家郊游,于是便派遣一名随从上前沟通,她自己则下马,站在一株瘤结密布的柳树下等候。

    “西京果然不愧关陇人物汇聚之地,一时喧闹,竟然将我逼到了这里来。”

    李潼身穿并不显眼的骑服,策马行上陂塬,身后则跟随着徐坚等人,一同策马闲游,迎面看到一人小步行前,摆手示意仗身应付,示意徐坚等人继续上行。

    行至半途,他看到一株树下站立着一些人马,不免皱眉道:“塬上还有居人?”

    徐坚身为万年尉,又因少王嘱令对此多有关注,闻言后便笑道:“怕是哪家闲游客,此处陂塬,荒弃年久。原本贞观旧年还有一些居户,后来扩建芙蓉园,就近砍伐林木,便逐渐的荒弃下来。”

    “人夺地衣,即便不祸当下,也会遗患后人啊。日后你等各牧州县,可要记得不要滥伤地气,有取有舍,度量慎行。”

    想到后世关中瘠薄,黄河水土流失严重、下游泛滥成灾,李潼忍不住发了一通环保感慨,然后继续向上行去,视线偶尔瞥见对面一名骑士向此方行来,察其身姿很明显的女扮男装,烟尘隔眼,倒也没有看得太清楚。

    “借了徐尉的方便,将这一处陂塬圈作陶冶之用,看这地块规模,供养几千人绰绰有余。日后你专事打理此间,若能分惠那些游食们一份活计,也能大益官声,顺作畿尉未尝不可。”

    登上塬顶之后,李潼环顾四边一周,又对刚刚从神都来到西京的苏约说道。

    苏约闻言后连忙点头道:“卑职不敢怠慢,一定恪尽职任。”

    几人闲话未已,后方突然响起急促马蹄声并伴随着仗身训斥声,只见道途所见那名男装女子居然跟随上来,心中不免有些奇怪,摆手制止要上前挥杖拦截的仗身们,放那女子到近前来。

    “敢问诸位府君,登此塬顶,莫非要将此处荒野收作官用?”

    杨丽心中急躁有加,顾不得失礼与否,策马上前疾声发问道。

    “四、四妹,你怎么在、在……”

    对方几人还未作答,一名随员已经冲出并作惊言。

    杨丽循声望去,继而脸色一滞,片刻后陡然叫喊道:“杨二郎,上天入地总算见到了你!你看我敢不敢杀了你!”

    说话间,她便策马直向神情惊讶且尴尬的杨显宗冲行过去。

0241 秀姿动人

    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城外见到家人,杨显宗本来已经大感吃惊,待见杨丽纵马向他冲撞而来,脸色更是陡然大变。他自知这个堂妹是个怎样人物,当即也顾不及其他,忙不迭拨马向远处逃窜而去。

    “大王,要不要……”

    刘幽求策马靠近大王,目露征询之色。

    “看来是家人重逢啊。”

    李潼摆手示意不必理会,同时不免打量两眼看来应是少女扈从的几名傒人壮奴。

    他们一家旧年居在巴中,对于这些土著傒人并不陌生,如今邸中都还有几名傒人奴仆,不过都远不如眼前这几名傒奴看起来精壮悍勇。

    几名傒奴被王府仗身们策马上前隐隐围堵起来,并喝令他们下马缴械,但仍神态紧张的望向自家主人冲出的方向,看起来倒是很忠勤可靠。

    杨丽孤身上京奔走劳累,心中未尝没有忧苦,只是知道自颓无有才一直按捺心中。却不想在少陵原顶意外遇到堂兄杨显宗,全须全尾且还鲜衣怒马,看起来居然混得还不错,长久积郁的心事顿时化作愤怒。

    “杨二,你停下来!停下来把事情给我说清楚!”

    她本来就不擅马技,所骑乘的蜀马腿短温顺,哪怕狂奔起来,又怎么追得上杨显宗胯下青骢良骥。眼见这堂兄越奔越远,将她远远甩在了后方,她心中又是气恼又是情急,只能大声叫喊。

    “离家年久不归,我自知罪过深重,四妹你追寻到此,怎么会轻易放过我……”

    杨显宗这会儿也是尴尬窘迫,不敢停留,打算先逃窜一程,耗一耗这个堂妹的精力与怒气,才敢返回来继续说话,因此只是纵马绕原奔行。

    可是当冲到陂塬边缘位置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杨显宗转头望去,只见堂妹杨丽已经摔落下马,跌在了尘埃中,他心中顿时一慌,忙不迭拨马返回:“四妹你没受伤吧?全是我的错,你……”

    杨丽不慎跌落下马,身躯吃痛且不说,整个人摔在尘埃里,可谓花容惨淡,待又听到杨显宗叫喊声,心中委屈积郁顿时爆发出来,两手捂住脸庞嚎啕大哭。

    听到杨丽悲伤哭声,杨显宗更加慌了神,忙不迭下马奔来,弯腰想要搀起堂妹,却不料被杨丽抬腿一脚踹在了一边,吃痛之余,不敢再贸然上前,只是颓坐一侧,听着堂妹悲哭声,心中满是愧疚。

    杨丽足足哭了小半刻钟,本来就是灰头土脸,脸庞上又被泪水冲出了一团团的泥花。她也没有心思关心仪容,悲情发泄之后,只是睁大两眼死死瞪住坐在一侧地上的杨显宗。

    杨显宗见她如此,心里真是有些发毛,低下头去涩声道:“我自知实在对不起亲长家人,身负家门殷望北上应举,出身未得,人又无踪……可四妹你听我解释,我也是有苦衷,一时冒失得罪权奸,卷入一桩罪事不能自明,担心连累家人,这才藏匿在外,风头过后却又有感世道苦人……”

    “你有感旁人疾苦,那我苦不苦?阿耶死在安南,乡仇趁机发难,偌大家门无人帮我……”

    听到杨显宗辩解,杨丽又是气不打一处来,翻身而起一脚踹在杨显宗背上,并将家门近年变故一股脑讲述出来。

    杨显宗离家三年有余,与家人少有联络,此时听到杨丽讲述,才知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神情惨淡,举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面向杨丽垂首道:“四妹,我真是、真是……对不住你!是阿兄任性无能,不知家门变故横生,诸多忧困都赖幼妹一人,我真是该死!”

    说话间,他行上前,杨丽却背过身去仰脸望天,眼眶里又蓄满了委屈的泪水。

    “我、我如此任性不堪,阿妹你今天打死我,我也不敢反抗。但、但是,还是请四妹你稍忍愤怒,我不是怯于受罚,只是今日从游贵人,请、请四妹你给我保留些许……”

    发泄过后,杨丽也很快就冷静下来,回望远处那一群行人,又转回头来望着杨显宗说道:“那是哪一家的贵人?你们登这少陵原又为什么?杨二郎我告诉你,如今家业危困,你在西京有什么人路、势路,统统都要给我试用出来!至于你的错事,迈过眼前,留后细论!”

    杨显宗闻言后便低下了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要做的事情,干系太大,不可与阿妹细言。但可以告诉你,今日从游的乃是如今西京城里时誉高标的河东大王……”

    “什么?你再说一遍,是谁!”

    杨丽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大变,上前一步紧紧攥住堂兄肩膀,一脸惊容的疾声问道。

    “是、是河东、河东王……”

    杨显宗吃吃再言,而后便听到一声尖利的叫声,下意识退后两步。

    杨丽捂着脸恨恨顿足,片刻后突然从怀中抽出一柄利刃出来,杨显宗眼见如此,神态转为惊慌:“四妹、你、你这是真要杀……”

    “住口!”

    杨丽脸色绷紧,挥起利刃割下堂兄一片衫袖,将那布片抓在手中冷声道:“不准别人靠近!”

    说完后,她便转身直往坡下黄渠水边奔去。

    杨显宗追赶上去,见堂妹只是临水洗面不是要激怒跳河,这才松了一口气。

    杨丽站在渠水边的卵石上弯腰鞠水,洗得非常仔细,看到渠水变污从指缝间流淌下来,脸色不免更加羞恼。一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站起身来,擦干脸上的水渍,并有些犹豫的向坡上行来。

    杨显宗连忙行上前,打量堂妹两眼,忍不住啧啧道:“几年不见,阿妹也已经是秀姿动人,完全不见旧年幼时顽态。”

    “真的?”

    杨丽听到这话,顿时笑逐颜开,望向堂兄的眼神也和善许多。

    杨显宗见状,忙不迭连连点头,各种夸赞话语更是不要钱的吐出来。

    杨丽越听,脸上笑容越浓,只是说出的话却让杨显宗脊背发寒:“杨二,你死定了,我不跟你戏闹,你死定了!闲下来想一想,改选怎样死法罢!”

    一边说着,她一边细致的抚平衣袍,掸去尘埃,转又侧目望向一边惊疑不定的杨显宗:“牵上马,咱们回去。你死定了!”

    与此同时,少陵原坡下围帐内的青翠草地上,一身骑装的唐灵舒手扶马鞍,灵活的调整着骑姿,策马疾游,整片草地上都洒满她欢快笑声。

    同样一身小号骑装的李幼娘则小心翼翼乘坐一匹小马驹,在家人牵引下缓慢溜达,视线追赶着草地上如一阵香风游荡的唐灵舒,小脸上则颇有无奈。

    “幼娘你该放开马步,不经摔打,哪能练好一身的骑术?”

    撒欢片刻,唐灵舒纵马冲至李幼娘马前,手中马缰一提,胯下奔马顿时便作人立状,抬手指着李幼娘作指点状。

    “我不想骑马了,我也不想练骑术,只是你自己无聊,强要拉我出来。”

    李幼娘抚腮叹息,又一脸无奈:“嫂子,你能不能长点心计?你家夫郎在西京城里被娼女争抢,你既不过问,只是骑马!娘娘不信三兄做坏事,心里不乐,只会教训我!今天说要迎咱们入城居住,可是到了这里又不走了,你就不心慌?”

    “我没有心计?你说这话我就听出了,你只是担心自己今天入不了城又被留在城外,撺掇我去请求大王。大王受人追逐那不是常事?我又不是什么奇人怪癖,自己喜爱的人、事被人欢逐,这有什么可心慌?”

    唐灵舒闻言后便笑语回应:“你自己都说娘娘不信大王做坏事,我当然也不信。大王那么聪明,真要做什么坏事,哪会做得人尽皆知!”

    “可你就不好奇,阿兄究竟有没有招引别个女子在家?那女子可能比你貌美,比你温柔,抢了你的夫郎,霸了你的屋舍?”

    李幼娘倾身向前,一脸促狭笑意:“反正阿兄也说要接咱们入城,咱们就先走罢,入了宅内看一看,真要发生那种事情,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嫂子,咱们走吧!”

    唐灵舒听到这话,脸色微微一变,片刻后才指着这个小姑子说道:“我得禀告娘娘,你这小娘子为了自己喜好,挑拨旁人情事。我在不在大王心里,这是别人能抢夺?谁要霸我屋舍,那她最好抱刀入眠!除了大王厌弃不容,别个谁要赶走我,那自是不能两活了。”

    说话间,她便要往帐幕处行去,李幼娘见状便慌了,忙不迭举手叫嚷道:“嫂子,我错了!千万不要告诉娘娘……咦,阿兄回来了!”

    唐灵舒闻言后转头望去,果然见到一众骑士们簇拥着大王行入围帐中,小脸一缓,下马立迎。李幼娘也凑上来,凑在她肩畔小声道:“我真知错了,嫂子。你家日后芳声必不会少,咱们两个最长情,凡事我都帮你。”

    说话间,李幼娘见阿兄在府员簇拥下直入大帐,留在外面的却有几个陌生面孔,仔细打量一眼,顿时一脸惊喜道:“瞧瞧,果然有事发生!让你看一看,待我好你是有回报的!”

    说话间,她招手唤来几名奴婢,抬手指向跟随阿兄返回的当中一个人,说道:“把那人引到我这里来!”

0242 蜀女有才

    杨丽满怀忐忑的站在大帐外,头脑仍有几分昏昏沉沉,心里诸多杂念一时难定,突然听到旁侧有人呼喊她,转眼看到是一名婢女上前呼喊她往另一侧的小帐去,心里虽然不乏疑窦,但还是抬手示意随员在此等候,她则跟随前往。

    小帐只是临时搭就的遮阳屏帐,自然不乏简陋,内里只摆设几张胡床坐具,杨丽在婢女导引下步入其中,见里面群婢侍立,只在当中坐着一大一小两名秀美女子,虽然不知身份,但想来应是少王家眷,连忙上前见礼。

    唐灵舒自无经历这种阵仗,有些如坐针毡的局促,倒是旁侧李幼娘显得比她还要镇定一些,拍拍嫂子臂弯以作安抚,下巴一翘望着杨丽说道:“你这娘子何处人士,怎么随我阿兄同归?”

    “民女杨丽,拜见县主,拜见……”

    “这是我的嫂子,你称她、嫂子,她该称你什么?”

    李幼娘谱没摆太久,转又望向唐灵舒,唐灵舒自觉尴尬,侧脸望向一旁,李幼娘干笑一声,转回头来望着杨丽说道:“这也不重要,反正我阿兄待我嫂子是如珠如宝一样的喜爱。你是叫杨丽?要随我们入城?是要住在我家里?那我得叮嘱你一声,你住在哪里,可得听我嫂子安排!”

    行入帐中,搭眼一见,杨丽依稀有些明白这是什么阵仗了。

    毕竟她家也是家大业大,类似事情看过不少,只是看着那幼小县主虽然绷紧着脸,但却没有什么庄重凶狠,但当视线落在那稍微年长的少女身上时,心中还是忍不住生出一丝惊艳之感,少女娇俏明媚,回想塬顶所见大王俊美英姿,心中倒生出几分碧玉双映的感慨。

    她摒去心中杂思,脸上露出笑容:“县主误会了,民女兄长从事大王,巧在道途相逢,所以才追从归此。至于城中起居,民女自有宅业安身,不敢冒昧登第打扰。”

    李幼娘听到这话,脸上也写满尴尬,又受不了嫂子那幽怨眼神,垂首挠头片刻之后,又抬头板着脸说道:“我看你也是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如果要去我家做客,住在哪里,是由我嫂子安排……”

    她话没讲完,衣袖已经被嫂子扯了一把,唐灵舒一脸羞不可当,起身望着杨丽说道:“大王清逸脱俗,门风也是简约活泼,因见娘子同归,想有待客之需,冒昧有问,还请娘子不要介意。”

    说话间,她也忍不住仔细端详眼前这女子。少女心思单纯率真,本也没有这些杂思,只是小姑子爱闹涉及,便也忍不住心思流转发散。

    她见眼前这女子年龄与她仿佛,身高较她略矮一些,虽作男士装扮,却不掩美艳姿容,见其装束如此,强转话题道:“娘子也爱骑游?”

    “只是出行方便就简,不敢强拟贵人闲戏。”

    杨丽低头说道,虽然被人误会了,但心里并无多少反感。

    老实说,她周行西京诸门第,不是没有想过要借着女子身份的便利从贵人家眷入手,但即便能得内庭召见,所见那些贵人家眷也只是矜贵傲慢,对她一个商贾之女并无正眼,言谈举止透出一股疏远鄙视,让她倍感屈辱局促。

    那些女眷论及显贵,较之河东王家眷自然不可相比。然而眼前这一大一小两美人,或是存着给她难堪的想法,但却拙劣的有些可爱,反而让她颇感轻松。

    特别见到河东王侧室居然也是一身飒爽骑装的装扮,更让她有种隐见贵人私密喜好的鹊喜,原本因为简陋相见的懊恼,这会儿也渐渐淡去。

    李幼娘见这两人对话却将自己闪在了一边,有些闷闷不乐,强行插足两人之间,对杨丽摆手道:“既然都是误会,你就请去吧。”

    杨丽闻言便施礼告退,刚刚行出小帐,便听到帐内传出那小县主抱怨声:“嫂子你要和气待人,也要分个场合啊!你瞧瞧那娘子,身姿美妙的让人眼馋、你再想想阿兄,是不是招人惦念?她今天不来,明天也是要来的……”

    “你小声些,人还没走远!”

    唐灵舒一脸娇羞,上前捂住李幼娘嘴巴,并敲着这小娘子额头怒声道:“庭门外的人,哪好失礼,让人笑我家门风。唉,我就不该让你胡闹、失礼人前,就算以后真有什么纠纷,我两手两足奋健有力,又会怕谁!”

    杨丽听到这里,不免错愕有加,低头攥起自己的拳头,片刻后有些颓然的松开五指,又行回大帐前方。

    老实说,她心里是由衷羡慕那一对小娘子,抛开其他不谈,那种娇憨拙劣分明是被家人关照周全才有资格享有的,她以前也有过,只是如今已经不复。

    一念及此,抬眼看到站在大帐侧方的堂兄杨显宗,眼神又变得凶恶起来。

    大帐里,李潼又结合实地考察之后所见,向苏约仔细交代一些招募游食、于此兴工的细则,并委托徐坚加以关照。

    讲完这些之后,他起身将两人送出帐外,摆手作别,转头看到那杨氏兄妹,心里倒是一乐,抬手对杨显宗招了一招:“二郎并令妹,一起入帐来吧。”

    杨丽闻言后,满心忐忑的跟随在兄长身后一同步入帐中,只抬眼望向大王那高挺背影,心跳便逐渐加速起来,只是木然见礼,被兄长推了一把之后,抬眼才见少王正微笑让他们入座。

    “远乡逢亲,生人大乐。我要向杨氏娘子道歉,因爱你兄隽才留用府中,却忽略了人情远离的伤感。”

    李潼坐下来,笑语说道。

    “是小民、是卑职浪性疏忽,客远不返,攀求贵幸,冷落恩亲。”

    杨显宗避席再拜,并作恳请道:“离乡日久,不知家事生变,恳请大王放离,允我家事理定,再归门下用命。”

    李潼听到这话,并不急于回答。他是比较看好这个杨显宗,且正有要事托付,却不想发生这样的意外。他倒不想强人所难,只是一时间还要思考该让谁来代替杨显宗统率那些已经陆续离开秦岭的敢战士。

    杨丽闻言后则是心中暗骂,也连忙发声道:“家兄虽然秉性粗疏简陋,但唯勤唯义尚堪使用。能为大王青睐引用,家徒心感荣幸,亲情家事都有托付,请大王从容任用!”

    听到杨丽的话,李潼指着这对兄妹对刘幽求说道:“蜀中才气确是浓厚,这一对兄妹俱有可观,倒是让人意外。”

    他又对杨丽说道:“奔远寻亲,自然不是寻常情念。你兄既然事我门下,那你家情急事困,自然也不是庭外闲事。有什么困扰,不妨道来,既然任用才力,自然要免其后顾之忧。”

    杨丽闻言后真是惊喜有加,但一时间也不敢贸然提请非分,只从侧方开口言及:“民女斗胆请问大王,少陵原野地是否已为官属?”

    “不错,刚刚纳作官有,兴作陶炼事务。刚刚离去二者,正是京县任此的衙官。杨氏娘子探问此事,可是有什么需求?”

    杨丽听到这话,不免有些失望:“大王才趣高洁,本不该列席擅论下事。民女自念曲江池因奉王教,土木将兴,有意设业于此。”

    “百业有序,不言上下。杨氏娘子不望曲江畔,却重少陵原,确有奇致思谋。不过此间事务兴利之余,主要还在招募游食安在工业,不可专付私门。若你家要在西京置业,日前留守赠我曲池坊一园,不妨领受作业。”

    武攸宜强买了关陇勋贵中的窦家和豆卢家园业,并将其中一份送给了李潼,这也让李潼有些哭笑不得,他跟他四叔之间,积怨倒是越来越大了。这两家抗衡不了武氏新贵的淫威,未必不会把这笔账记在他的头上。

    李潼倒是不在意这两家,不过对曲江池畔产业也没有太过看重。

    他自知这个杨氏是蜀中豪商,正是他眼下想要求得联络的人脉,转手相赠结份善缘,如果能够开拓出直通蜀中的商路,得利及惠众,又不是区区一处园业可比。

    杨丽闻言后也是不免惊异,一方面有感于少王豪迈,一方面则感觉出少王对她兄长真是挺看重。

    机会难得,她也不再犹豫,当即顿首道:“寒家虽只商贾门庭,但也绝非贪婪无度,蜀中有业已足安生,怎敢再作越境侵业之想。只是京中家人陷入官门,不得已才有……”

    她简明扼要将自家困境稍作交代,而后便又说道:“民女今次北行,存意散财活人,若能得于搭救,不敢再有妄求!”

    李潼听完之后,对这个蜀商之女不免高看一眼。不过他虽然比较看重这个杨氏,倒也不会只听杨丽一面之辞,稍作沉吟之后,便对刘幽求说道:“趁着还有短日从容,长史回城后走问一下,如果事中真有曲折,那就劝告衙官们还是要秉公论断,不可徇私。”

    “这件事,我记下了,杨家娘子且候京中,有什么消息,会让人即刻走告。”

    说完后,他便站起来摆手道:“你们兄妹久别,自然多积亲情事务,二郎近日无需门下听用,再给你护从几人,且先在京中陪伴令妹罢。那就这样,你们去罢。”

0243 千金于世,需傍大枝

    晋昌坊杨氏家宅中,傒奴阿姜大步疾入中堂,满脸笑容使得脸颊上那黝黑刺青都显鲜艳起来,望着堂内的杨丽大声说道:“四娘子,大喜事啊!在监的那些铺员,都已经被放了出来,回到两市邸铺……”

    “这么快?全都放出来了?”

    杨丽听到这话,顿时从席中站了起来,口中喃喃道:“这才只过了一天、还有没有什么首尾要跟?算了,赶紧备车,我要去市中邸铺看上一眼!”

    说话间,她便急匆匆行出中堂,婢女阿归在后方喊了好几声,才想起来返回内堂换了一身出行的衣装,而后出门直接跳上马车,驱令家人速行。

    杨家在西京看守产业的铺员足有数百众之多,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直接雇佣关中当地人,这些人在杨家产业遭受打压的时候便已经离散过半。对于这一部分铺员,杨丽倒也并不怎么看重,本也不是能够心腹相托的亲信之类。

    但是有二十多个从蜀中来到长安的铺员,他们才是维持杨家在西京产业的根本。他们有的是杨家族人,有的是家生奴仆,抛开商事上的助力,本身与主家也都情义深厚。

    杨丽来到东市一处邸铺,入门便见一群人围坐在一起,虽然精神都非常萎靡,但好在也都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病,然后便对坐在中间的两个中年人作礼道:“七叔,周先生,还有你们各位,这些日子真是苦了你们。”

    众人连忙起身,各自执礼:“如果不是四娘子奔走搭救,至今还在囚中,不知能不能重归乡土!”

    之后各自坐定,杨丽又问起这些人被监押这几个月的过程种种,细语慰问,又是难免唏嘘。

    “这一次宋家刁难我家,用力实在刚猛,献币献女结好神都权贵,打散我家在西京产业,想要借乱谋夺乡产。幸亏四娘子机警果断,舍去西京这些外业,我们这些人才能走出牢笼。”

    负责西京产业的杨氏族人名为杨敢,半是庆幸半是心疼道:“这一次四娘子舍去西京过半铺业,也真是魄力惊人。我们这些家徒任事不够谨慎才让对手抓住了机会,本身就有错在先,主家仁义搭救,才能保住一条性命……”

    另一名管事也叹息道:“西京这些邸产,是主家几世辛苦积攒下来的基业,现在为了搭救门徒施给别家。咱们也都感念主家恩德,就算不能在西京再作经营,也要跟随四娘子归乡守住根本。乡仇勾结外间权贵陷害乡徒,如此背弃乡义,决不可坐视宋家横笑乡里!”

    他们这一唱一和,感慨之余也是为了稳定住人心。毕竟这一次乡仇对手太强大,众人在监几个月的时间,免不了会有人生出别样心思、胆怯之想。

    杨丽闻言后则苦笑一声,叹息道:“众位都是劳苦亲徒,久事主家,为了搭救你们,舍尽家财也不值得可惜。但我就算有这样的决心和事迹,西京情势终究不同咱们乡野,真正能将众位解救出来的,却还是别的原因。”

    众人听到这话,一时间也都惊讶有加,瞪大眼望着杨丽。

    “你们长在西京行走,观望情势要比我更加精通,是明白这些权贵门第怎样的不近人情。想凭浮财便让他们卖面,又谈何容易啊!”

    心里虽然有些不愿承认,但杨丽也不得不据实以告:“这一次家业脱困,还是全仰二兄。他虽然在外游荡经年,也不是全无成就,得用贵人门下,乃是如今居在西京的河东大王门下走员,大王抬举施济,才能让你们平安归来。”

    “河东大王?这位是……”

    众人久在囹圄,还不知如今西京喧闹何事,旧年虽然行走西京,也够不到最上层的权贵层次,对于这个王号自然是有些陌生。

    杨丽闻言后稍作解释:“这位河东大王故姓李,乃是当今圣皇陛下血孙,本身就是荣宠有加的帝眷,士林之中还极富才誉,可以说是……唉,这些且不必说,你们暂且于此安养,来日是要归乡还是要重新在西京铺陈,还要再谢恩请教之后,再作权度。”

    众人听到这话,一时间也都喜形于色、大感振奋,并纷纷进言该要怎么攀结贵人、固幸邀宠。

    杨丽在席中也是听得认真,她如今虽然执掌家业,但旧年长居乡里。今次北上西京,也只是硬着头皮、滋事胆大心细兼思计灵活,但阅历仍浅,也实在没有什么攀结这种层级权贵的经验。

    但众人说来说去,无非献奇进巧的寻常计略,当中或有一些巧妙法门,但杨丽却没有多少认同。虽然只是相见片刻,浅谈几句,但她心里却笃信这位大王并不同于寻常权贵,寻常故技怕也难邀欢心。

    这时候,又有留守晋昌坊的家人匆匆行入,言道:“宅中贵宾来访,请娘子速归待客。”

    杨丽起身询问,见那礼帖知是一户此前苦访而不得接见的国爵人家,秀眉微微蹙起:“这户人家主动来访,莫非是要索求更多?”

    长久愁困,她一时间思计难转,心中虽然有些不乐,但还是匆匆行出上车,急回家宅。到了家门前却不见什么宾客车马,婢女阿归上前言道二郎待客,已经将客人送走了。

    杨丽心怀狐疑,登上中堂,便见二兄杨显宗正斜卧软塌,皱眉斥道:“你就这样待客?”

    “你让阿姜那个恶奴把我抽打得一身伤痛,我不这样待客,又能怎样?”

    杨显宗闷声说道,一边说着还一边作吃痛状。

    “这难道不是你自找的?我要不是担心折损大王门下力用,怎么会轻易放过你!”

    杨丽冷哼一声,而后问道:“贵客登门,是为何事?”

    杨显宗从身下摸出一份契文拍在案上,说道:“来送这东西,四妹你几时把西市这铺业典送别人?早年我入神都时还在那里留住几晚,看着买客兴旺,怎么就……”

    “你还有脸说!我一个弱女子,若不败坏祖业,哪能求见高第!”

    杨丽举手拍在堂兄肩上,杨显宗痛得直接从榻上跳起来,可见虽然有伤痛,但也绝不像他表现那么夸张。

    “居然送回来了?有没有什么留话?”

    杨丽拿起契文验看无误,先是一脸疑惑皱眉问道,她对这一户人家印象深刻,因为这家人最贪婪,兼有族人直管西市商事,却不想吃到手里的肥肉居然又返还回来。

    如果家人还没解救出来,杨丽还要怀疑这家人是作态索求更多,可是亲信铺员们都已经安在东市铺业中。略作沉吟后,杨丽不免眉开眼笑:“莫非又是因为河东大王插手发话的缘故?”

    杨显宗姿态别扭的站在一侧,闻言后哼哼道:“四妹你操持家务虽然辛苦,但还是要老实告诉你,我家这些杂事,还不值得大王亲自过问。漫说大王,就连我……

    唉,这些事务也不该告你,只是让你明白,此前我是不知家变纷扰,但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万事无需你这小娘子操劳。你只道我还将家业典送谁家,之后几日若不乖乖送回,我自有手段让他们明白我家不可轻侮!”

    杨丽闻言后眉眼一挑,抬眼见到二兄作态欲躲却又露疼痛状,不禁面露不忍:“真的有那么痛?阿姜也是痴愚,连人气话、真话都听不出。”

    杨显宗见堂妹神态放缓,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并谄笑道:“虽然身上痛楚,但见能有助家事,心里也是欢喜的。四妹你责我应当,就算再打一顿……”

    “不打了,不打了。”

    杨丽摆手笑道:“你这一命,由我收取还是太浪费了。安心从事贵邸,寻暇娶妻生子,就算死也要死在王事里,阿兄你放心,妻子我都会为你照料周全!”

    说话间,她将那铺业契书收起,并对杨显宗说道:“回房换了衣衫,咱们去拜谢大王。”

    “可、可是大王准我休假几日,再说我眼下这副样子也羞见人,你让我在家……”

    杨显宗闻言后,登时一脸为难忸怩。

    “让你在家做什么?以前让你归家你不归,现在贪你腹大能食啊!”

    杨丽眼睛微微眯起,杨显宗见状不敢多言,一瘸一拐的走出中堂。

    中堂站立片刻,杨丽便又返回房间,将失而复得的那份铺业契文并其他几份一同收在一方锦盒中,抬手示意婢女阿归贴身携好。

    “人众都已经解救出来,娘子还要亏败家产?”

    婢女阿归见状不免好奇,开口问道。

    杨丽闻言后则笑起来:“以前确是自折亏败,现在却要更作旺计。此番围困幸解,还不能让人明白财在势中?能够让我忧困欲死的危险,于显贵眼中不过寻常一言。千金怀抱于市,自然是要依傍大枝。河东大王清趣高尚,昨日甫见便豪赠园业,可见思计绝不执迷铜、帛浮华。

    阿兄乏于长才,无非豪迈见称,能为大王所重,自因阔襟能容。但这样的闲力食客供养多了,虽高贵门庭、不免用度急缺。我家或无别事可称,唯此一长能补于短。我的拙计,未必能入雅怀,但只要能长在庭前游走,无患不能入心。”

    婢女阿归虽然听得很认真,但听完后却是一脸茫然,沉思片刻便也喜笑道:“婢子虽然不懂,但娘子总是对的。能有强人包庇,娘子也不必再吓得昨夜一般、噩梦里还要请求旁人不要打你。”

    杨丽听完这话,俏脸转有羞红,闷声道:“哼,只有拙于用智的人才会斗狠角力。项王气力盖世,难阻汉业延传!”

0244 大王良教,甘霖慰我

    车近崇仁坊王邸门前,杨丽抬眼望去,只见到坊街上车马满盈,各家豪奴分散其间,其中就不乏她早前去拜访请托的对象。

    只是眼下那些人站在这阵仗当中,一个个垂首含胸,姿态恭顺有加。如果不是杨丽记性尚可,实在不能将这些人与脑海中那趾高气昂的姿态联系起来。

    她家马车驶入崇仁坊后,自有街铺武侯上前问明是前来拜访少王,然后自有街徒上前将他们引入邸外闲地安顿车驾。

    下车之后,杨丽看到一架外饰华美的檀木香车正停靠在王邸外墙下,忍不住惊呼道:“谯国公家徒也与大王有谊?”

    杨显宗被家人搀扶下车,闻言后便嬉笑道:“阿妹能见车识人,可见在西京人面广阔,家业托你,真是良付!”

    杨丽白他一眼,闷声道:“这车正是我送出的,因此还被别家埋怨,言我具礼轻重不均。他们是不知物事辛苦,这一架车用料如何不说,单从安南运到西京,途耗已经倍余车价,可也只是泥牛入水,全无波澜!”

    “真是委屈阿妹了!你放心,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再有!”

    杨显宗上前一步,不乏怜爱的对堂妹说道。

    他们兄妹刚在这里站定,另一侧已经有几名鲜衣豪奴招摇行至此处,其中一人更指着杨丽嬉笑道:“刚在对街眼望,已经觉得有些眼熟,走进来看,果然是杨家娘子。小娘子也真是足力健捷,邸中这位大王可是入京不久,便追听到事迹来候拜?”

    眼见几人走近,杨丽眼神一黯,方待挤出笑容,杨显宗前行一步,拦在堂妹身前皱眉道:“哪家走力如此无礼,当街呼喊别家女郎,不怕亏败了主人门风?”

    那几人见杨显宗高大英武,先是愣了一愣,片刻后自有一人冷笑道:“蜀女近日欠于殷勤,原来是在西京傍住壮力。教你一个乖,眼前所立不是寻常门庭,高朋满席,没有闲流立足余地。念在故情,良言相教,杨家娘子如果能再作慷慨,去东市走买一些酒食送来,我家主人宴了之后,引你道左拜见……”

    “恶奴找打!”

    杨显宗听这几人言语张狂,心中更恼,提拳便往前行。

    那几人自恃人多,见状后也只是各自冷笑,并挽起了衣袖要作大打出手状。然而这时候,香车后转出一名豪奴,指着两方人喝骂道:“瞎了贼眼的匹夫,不见哪家车旁,滚去一边打闹!香车是我家郎主爱物,要是损害丝毫,扒了你们一身狗皮!”

    几名撩事豪奴见状,嬉笑着收起架势,向守看香车的那人连连拱手道歉,只是视线落回杨氏兄妹身上时仍是凶狠:“蜀狗不知天地广大,有胆量到坊街外殴戏一场!”

    杨显宗不理几人叫嚣,只是转头对杨丽说道:“真是委屈阿妹了。”

    杨丽深吸一口气,而后叹息道:“也知求阿兄明白,我不是无端怨你。”

    那看守车驾的谯国公家人自然也是认识杨丽的,倒也没有其他几名豪奴那样暴躁,只是站在远处对杨丽冷声道:“此处贵邸不是寻常,敬告杨家娘子不要在这里逗留招衅。你请托事务,我家郎主闲来也有问,只道当中纠葛太深,助言几句则可,也没有闲力专问太多。”

    杨丽敛裙颔首,向那人微作执礼:“多谢许老良告,家事忧困已经解决,今日冒昧登拜贵邸,正为告谢邸中贵人。”

    那名谯国公家奴听到这话,脸色不禁变了一变,满眼的不敢相信,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见此处马厩连接王邸的侧门内已经行出数名王府仗身,直接邀请杨氏兄妹由此进入。

    更远处的位置,几名挑衅的豪奴眼见这一幕,顿时惊疑不定,正待要拔足退后,侧门里又冲出数名王府护卫,指着那几人厉声道:“自己入前受缚,等你家主人罢宴来引!敢有走逃,逃得了贱奴,跑不掉主人!”

    几人听到这话,神情更显灰白,心中苦作挣扎,片刻后只能乖乖行上前去被王府护卫系入府中。

    王府中堂里,欢宴正在进行,这也是为曲江池雅集造势的一部分。因于西京留守武攸宜并谋此事,武攸宜也是乐见势成,对此并不刁难,甚至还主动推动西京时流向王邸汇聚。

    李潼正在堂上观戏,听到门仆来告杨家兄妹入邸求见,吩咐兄长代为待客,他自己则站起来往侧厅行去。

    进了侧厅,杨家兄妹一同上前见礼,李潼见杨显宗姿势有些别扭,转又想起昨日塬上所见这兄妹打闹的情景,不免莞尔,但还是忍不住笑语道:“怠慢家事,理应惩罚。但二郎还有事务系身,为此该要自惜啊。”

    兄妹两人听到这话,俱都大生羞赧,不知该要如何回答。

    “门私简便,不必拘礼,入座吧。”

    李潼摆摆手,自己先坐下来:“不是准许二郎短休几日?是还有什么事务难决?”

    杨丽于席中抢先说道:“幸在大王恩庇,久困家门的纠纷终于得以解决。恩重不敢寄言待时,亲身走拜,敬谢大王。”

    “一桩小事,不值得念念不忘。”

    李潼笑着说道:“我是事外闲流,不便议论太多。不过当中曲折幽隐,也听家人浅言几分。蜀中民殷物饶,难得你家这样商义门庭不恋旧资,肯于苦行商途,转济关中。言则贩业谋利,但也是合乎盈缺均输的道理。

    人或耻言商贾事迹,但也难免坐享于成。只要能够恪守商义,不违律令,如果天下有什么地方你们不能行及,那是王化还未可称足够庄重!”

    听到少王此言,杨丽心中也是不免大生感激。近日饱尝世情冷暖,她倒是已经很难再为一时言语感动,但话由大王说出,却感觉分外的入心。更且游走权门,人多鄙言蔑视,肯如大王这般正视她家的更是罕有。

    她避席再拜恭声道:“家用所驱,劳于行走,不敢狂称商义,只是恪守长久物力之功,绝无悖离律礼之乱。大王执公正言,民女感激不尽。”

    “言重了,我也是先见你兄尚义风采,才信你家是笃礼之门。西京诸业,安在经营,如果再有这些闲情的滋扰,衙官仍是疏于理会,可以再入府细告。”

    李潼吩咐刘幽求去做事的时候,顺便打听了一下这个杨家的情况,算是基本符合他的要求。

    这户人家家世比较清白,当然这个清白说的是没有与时局中人家有太过密切的交流。其家所以能够在蜀商群体中占据一席,那是因为乡业经营扎实,且掌握着许多岭南商贸的渠道。

    这一次受困是家长暴毙被同乡刁难,而且刁难其家的人,李潼也有些印象,正是武周后期与二张兄弟关系比较密切的蜀商宋霸子。不过二张兄弟现在还不知在哪里玩泥巴,那个宋霸子的关系则是魏王武承嗣。

    说是关系,其实商贾门庭又哪能与真正的权贵平等论交,无非这个宋霸子美色进献,是武承嗣的一个宠姬。但就算是这样,已经能够狐假虎威,压着杨家输出了。

    武承嗣眼下正当红,既是亲王又是宰相,李潼也扛不住他,但也不至于怕了一个门下商贾。更何况眼下他人在西京,又与武攸宜互动密切,既然流露出来要过问的意思,西京这些衙官们自然也能识风向,放过杨家两不相帮还是很乖巧的。

    听到大王温言,杨丽更是眼眶微红,她从婢女怀里拿过锦盒,双手奉上:“人离乡贱,西险。民女近来颇受人势刁难,大王良教如甘霖慰我。西京诸业自我散出,却不得片言微助,众知大王过问公道,原本所取产业尽数归还,心知此非归于人情,而是归于王教,还请大王勿嫌贱业,笑纳不辞!”

    李潼抬手接过锦盒,忍不住打开稍作翻看,心则有些不争气的跳快起来,单单这里面的产业凭证便显示出这个杨家在西京财力丰厚,较之刘幽求打听来的还要更厚实几分,怪不得会遭人惦记。

    如果真是金山银山摆在面前,李潼也不能确定自己能不能忍得住,但如果只是一些地契,倒也还算豁达,他合上锦盒用手推回:“物归原主,可见人情淳朴不失。一时刁难,不足厌世,产业安守,不必杂想太多。我爱人情趋我,并不贪求物业杂余,不是虚情矫饰,你兄该有所见。”

    “我、我觉得,大王还是收下来是好!或许家用不亏,但众用实亏,此前为了、为了……卑职还传信家人求财,阿妹所以怨我,旧恶有此一桩。”

    杨显宗闻言后却张嘴说道:“况且这些产业早已经分散别家,如果没有大王的关照,更难集回。我家积储丰厚,乡产养生自足,这些西京外产益一家不如益万众。即便大王不收,我也是想收下!”

    李潼听到这话,不免有几分感动,这才是好员工啊,带资入股,出钱出力,所陈述的理由都让他无从反驳。果然小孩子才做选择题,大王就是全都要!

0245 曲江樱桃园

    虽然杨氏兄妹言之恳切,但李潼还是没有收下杨丽所进献的产业,原因也很简单,他并不需要这种方式的投献。

    如果只是家财,他并不缺,别的不说,单单八百户实封的封国所出,便足够维持他日常用度。宾客盈门兼有礼货出入,如果没有什么囤聚的奇趣,他一家人生活足够维持在世道绝大多数人之上。

    世道惯于趋势,才流以文篇干谒,商贾以利货求宠,这是从古至今都不能杜绝的一种风尚。无论这个杨丽心迹究竟如何,但商人本性便是尚利。

    李潼也不强求所有人都跟他一起吃糠咽菜的搞革命,他心里是想跟这个蜀商杨家缔造一个长久的合作关系,所以从一开始便要划定一个底线,彼此之间不作那种权钱输送的私利关系。

    毕竟他就算是求财,也不是为的自身奢靡享受,说的自私一点,希望改朝换代能够插队抢先,说的伟大一点,那就是希望能借自己所掌握的人物资源,通过故衣社这一组织,给这个世道寒苦民众一点慰藉。

    而且就算他将这些产业收入王府之中,很快也就会被纳入监控之内,调用不再从容。

    他的王府中始终有耳目存在,这一点李潼很清楚,也没想将这些耳目甄别剔除,这些眼线虽然监视着他日常行为,但对他也是一种保护,动静不逾规矩,秘密放在府外。只要积极扩大自己的影响力,使自身祸福与大势相关,寻常即便有什么小错被监视到,也不足动摇他的安危。

    杨显宗是要更加清楚大王麾下人事构架,见堂妹还要强献,索性主动接过那锦盒,并说道:“大王仁正,不纳门私之惠,卑职无扰大王,必妥善安排。”

    他本来就是故衣社万年分社的直案之一,将这些产业交付分社,自然有专人负责统筹。此举除了尚义之外,其实也不乏私计。

    杨显宗是很清楚如今故衣社人势壮大,河洛、河东、秦雍三大行社,下方又设有长安、万年、洛阳、合宫等等八个分社,所覆盖人众十余万,两京之间三教九流都有影响。

    眼下他家将西京产业捐出,看似是慷慨舍财,但从长远来看,也让他家与故衣社这庞然大物联系起来,彼此互通有无,各自得益。

    产业的交割,李潼不在府中进行,但杨家捐输重业助益故衣社,他还是要有所表示。想了想还是举手吩咐家人取来武攸宜让人送来的曲江园业的园契,并赠给杨氏兄妹。

    “案外余事,不足细表。二郎勤恳尚义,我是深有所感,聊作馈赠,助你家人安在客居。”

    曲江池附近的产业备受瞩目,是不适合交给故衣社经营的。王府里凡有什么经营的人才,也都被李潼陆续外派。

    特别这份园业夺自窦家,李潼怀疑武攸宜是故意挑拨才这么豪爽赠送,他虽然不怎么在意窦家,但这园业留在手里的话,经营的坏那是浪费,经营得好又会让窦家长久怀怨积忿,不如转手送出。

    而且李潼也想借此考验一下这个杨丽的商能,如果一座曲江园业都经营不好,就算未来还要与杨家合作,干脆让他家再派别的人员过来负责接洽。

    杨丽是不知太多隐情,见产业没有送出,却又获赠豪业,心里难免忐忑,偏偏堂兄也在劝她接受,只能硬着头皮接了下来。

    一方面自然是对大王更加钦慕,另一方面也是隐有窃喜,她并不将大王赠送的园业目作私产,只当代替王府进行经营打理,有了这一层关系照拂,这对她家在西京的活动有很大的助益,起码不用担心像此前那样被乡仇借官势打压。

    中堂还有宾客满席,李潼也不与杨氏兄妹言谈太久,初步接触之后便示意府员将这二人引出府。

    杨家兄妹由来时路途行出王府,光景又有不同,当他们现身侧门外时,自有许多人迎上来,或是言无实际,只作虚礼寒暄,那名看守香车的谯国公家仆更是上前递上一份门帖,言道郎主爱极所赠礼货,邀请来日过府礼谢。

    “人情翻转,真是顷刻有变。往常我苦求不得,如今不需要了,人情笼络却有纷至沓来。”

    坐在回家的车上,杨丽翻看着刚才在王邸门外收取到的那些门帖,忍不住感慨连连,同时又有些不满道:“今日登门是为献礼谢恩,我不知大王何用阿兄,但我家幸攀贵邸,阿兄你为何阻我周全具礼?”

    杨显宗精神倒是不错,闻言后只笑道:“大王不以常才使我,当中细则不能道你。只能告诉四妹,大王远比你所观见要宏大得多。至于这些产业,既然你已经舍出,那也不必再过问去向,日后我家来货也可寄存销售,当中幽隐,你就不要逾份打听,这也是为了你好。”

    杨丽闻言后冷笑一声,转而小心翼翼抚摸着那张园契:“你也不必在我眼前自夸玄虚,往常我是没有门径可循,如今大王别业付我,用心经营,来年或许比你还要更加心腹亲信!”

    “这些事我也不是故意瞒你,但跟不跟你说,却在大王决意。总之,有了大王的庇护,旧日刁难是不会再有,我也能更专心领受大王密令。但日后便不好与你同入同出,即便再不见踪迹,阿妹你也不必再深作打听,我要做的事,远比你们商贾俗业艰深得多……”

    杨丽原本还有几分不以为然,听到这里后,脸色变得有些沉重,一把抓住堂兄手腕凝声道:“别后重逢,我有什么抱怨那也只是闲言,阿兄你终究还是要记得性命为重。河东大王虽然仁厚可亲,但他是高高在上的星辰,咱们只是蜀中草野里的小株,如果真的无力迎合恩主大愿,咱们只将这份恩义藏在心里,不必舍去性命强为苦追。即便退回乡土,还有乡野能守安生,人要是没了,可就……”

    杨显宗听到这话,脸上闪过一丝坚决,反手拍拍堂妹手背安慰道:“家业筹谋,我是不如四妹周全谨慎,但奋进尚义,阿妹你也不如我勇力果敢。咱们彼此不要拙劝相误,只做各自的份内。”

    见堂兄如此表态,杨丽也只能暗叹一声,不再多说什么。他们兄妹都是极有主见,这个堂兄看似畏她,其实也是怜爱居多,如果真的能够恭顺应教,也不会离家数年都不回家。

    杨显宗在家短留几日,然后在某一天里便告辞离开,也无更多交代。

    至于杨丽,也不像此前那样如无头苍蝇一般在西京乱撞。她正式接收了河东王赠送的曲池坊园业,这在西京一些人事小圈子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但也并没有什么大的风波酿生,毕竟眼下西京人共瞩目还是下个月的曲江雅集。

    没有了人事纠纷的困扰,又得到一份曲江池畔的后产,杨丽也在心里憋着一股劲儿,要在大王面前搏求一个表现。

    曲江园池秀美,近日也多有土木兴工,像杨丽此前瞄定的少陵原,已经开始造窑烧砖。

    河东王赠送的那处园业面积不小,且地段上佳,几乎紧傍皇苑芙蓉园,毕竟原本的主人窦氏在关陇勋贵群体中也算是翘楚门户。

    但杨丽却觉得这还远远不够,达不到她所想要的那种惊艳效果。接手园业之后,首先实地考察一番。窦家这座园业经营状况很不错,有曲水绕园,果林茂密,有楼舍杂错果园中,闲居雅静,又能兼收园利。

    杨丽最先做出的决定便是拔除园中一切杂色花木,只保留下几棵樱桃老株,将这座别业命名为樱桃园,并遍告周遭各家园邸,重金求买樱桃树,以年限而论价值,开价甚至达到几百乃至上千缗钱,访求到的上佳果株一应移植园中,质量不够的也没放过,直接就地砍伐。

    经此一番操作,不足半个月的时间里,整座曲江池周边坊地园业,除了皇苑芙蓉园之外,余家再无樱桃株。即便是还有存留,在杨丽重金挥洒之下,也让西京时流尽知曲江樱桃上佳首推樱桃园,余者都是劣等杂株,不堪品细。

    当然,背后如果没有河东王作为靠山,杨丽纵有重金,也难作如此夸奇竞艳的行动。毕竟曲江池周边权贵群立,谁也不会甘心在某方面被一介商贾强压一头。

    杨丽另做惊艳之举,那就是打造几艘游舫名作采花船,昼夜不断穿行在曲江池周边水道,大凡见到名花珍株便重金求买。

    她的手笔豪迈已经在收买樱桃株的时候盛传西京,随着采花船正式入水航游,也让周遭这些园业主人们各自心动,纷纷将自家可称奇艳的花株移植到傍水一侧。

    当然,西京权贵众多,未必人人贪求物利。但争胜之心、人皆有之,即便不卖,也想稍作炫耀。特别那买花船上多载珍货,一旦访到名株便珠玉求买,这也极大满足了主人的虚荣心。

    一时间,曲江池周边水道两侧名花异卉毕陈惊艳,船行曲水、左右张望,可谓美不胜收,尽管距离五月雅集还有一段时间,但曲江池周边已经是游人如织,香热熏人。

0246 细怜闲庭

    时间进入四月中旬,有关曲江雅会的消息也在飞速向四边扩散,且秦雍之间已经不乏时流向西京长安涌来。

    眼下虽然盛会还未正式开始,但氛围已经炒得很热。这一点从武攸宜身上就能看得出来,其人近来颇有几分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兴奋,频频造访王邸,每一次到来,便不免对少王赞不绝口。

    人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对于这个贪婪成性的武家子而言,原因更加直接,那就是西京城重新变得繁荣起来,也让他的各种副业收入激增。

    原本在武攸宜的管理下,西京或还达不到百业凋零的程度,但也可以说是一潭死水。百数坊居,人气不盛,许多时流大凡没有定局西京的必要,多数都各投去处。

    没有了人气便欠缺活力,一潭死水能打捞几斤鱼虾?就算敲骨吸髓,也抽取不到多少油花。城内活力欠缺,诚然让武攸宜治理起来更加轻松,但也让他各类收入锐减。

    可是随着曲江雅集的消息传出之后,情况又有不同。别的不说,单单曲江池附近园业频繁易手,或明买、或暗夺,每一笔交易背后,武攸宜作为西京留守都能坐抽佣利。

    如今的武攸宜,根本无需再操心如何开拓财路,随着人气恢复,自然有人瞄上西京并周边各类闲置资源,他们要求什么方便,自然绕不过武攸宜这个西京留守。

    如果说最开始武攸宜还有什么谨慎,可是随着浮财迷眼,心防被大大撑开,自将带来这些转变的少王目作亲密可爱的招财童子,唯恐声势闹得不够大,甚至主动派遣游众散入周遭州县之内,宣扬与此相关的讯息,以求让更多时流汇聚到西京城中来。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政务长才,人多了事情自然也就多,尽管心里还没有放松对少王的提防,但随着人事喧扰增多,自然也就没有更多的精力面面俱到,严防杜绝少王浑水摸鱼的一切可能。

    武攸宜搂钱搂得欢快,李潼买地也买的豪爽。这自然无需他自己出面,自有故衣社众大肆收购西京城外围边缘那些闲坊空宅。

    像是长安城南的和平坊与待贤坊,几乎周坊尽是故衣社的产业,许多分散在遍野安置的社中民户,也都陆续搬迁入城。

    原本这么大规模的买地与人员入迁,只要衙官们稍作用心留意,便不可能完全瞒得过去。可是现在上至西京留守、下至坊丁街徒,所观所望都集中在城池东南的曲江池与四边入城的豪户与商贾,又有几人会关心那些赤贫的流人亡户?

    在这期间,李潼又出城送别刘幽求与慕容康,以及跟随同去赴陇的那五百多名敢战士。这些人登陇之后,眼下主要还是熟悉陇右风物气候,同时也要进行更加精良的武装。

    敢战士们虽然俱是悍勇,但是武装简陋仍然限制他们的武力发挥。这些人多是军户子弟,本身倒是有着刀剑之类的寻常器械,但像是更加精良的甲胄与弓弩之类,则就很难在民间进行搜阔。

    陇右多有羌胡羁縻州,那里有关军械的管制也要宽泛一些,收买不到那就抢,这没有什么道理可言。李潼的要求是尽可能确保这些敢战士们武装精良,再进行下一步寇掠吐蕃本土。

    与那曾经陷落吐蕃的老卒马兴等人交谈,李潼了解到此前与吐蕃作战失败,流落荒土的不只有第一线的作战部队,其中还不乏许多随军的工匠。

    这一次寇掠吐蕃本土,李潼是希望能够解救出来一部分军匠,然后在岭南的汉中等地建造自己的军器作坊,用以继续扩充武装故衣社的敢战士。

    河洛之间是他奶奶武则天重点经营的中枢之地,李潼想要在那里搞军事储备,还是太冒险,不容易隐藏,而且很难扩大开来。

    眼下关中潦草凌乱,比他有力量的则没有他这样明确的政治意图,早作经营以待长功,等到未来如果圣驾再归关中,让这些家伙见识一下什么叫李家龙兴之地!

    除了这一批赴陇的敢战士外,另一批敢战士也陆续离开了秦岭范围,散在长安周边郊县,或是伪作游人,或是假装奔赴曲江雅集的豪客,游荡于郊野乡境,以熟悉路途地形,为洗劫武攸宜做准备。

    但这一构想眼下还面对一个比较尴尬的问题,那就是缺马。这一群悍卒靠近长安城,是要做飞贼的,如果连基本的机动力都不具备,那也一切休提。

    关中民间虽然多马,但主要还是寻常的驮力使用,真正能够上阵厮杀、充当战马的良骥,不是没有,但是需要仔细搜集。李潼初步核算一下,想要完成这一次洗劫且保证来去从容,人人备马不必多说,还要保证途中能有足够的闲马更换,这个缺口最少都是一千匹良马!

    眼见到这个数字,李潼也有些头疼,这么多马匹收集已经不易,还要维持饲养,并要一切隐在暗中进行,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是随着与武攸宜往来密切,李潼对他的家底也有了一个初步的估量。

    别的不说,单单他入京之后小半个月的时间,所见武攸宜搂钱已经不能用车载斗量来形容。

    几日前他陪同娘娘房氏去兴庆坊武家一处别业拜访武攸宜的王妃李氏,顺便踩点,所见起居用度之华贵令人咂舌,据说园中半数屋舍都是收储家财,就连家奴都穿珠配金。而这一处别业,还仅仅只是一个待客闲居场所,不是武攸宜主要藏宝地。

    如果能够留下武攸宜囤聚的财货,哪怕举债买马都在所不惜。李潼也不是恨人有、笑人无,单纯的嫉妒作祟,只是觉得这样一笔惊人财富在自己手里,绝对能够发挥出很大作用,以至于心里都隐隐有了一些构思。

    按下这些余事不谈,作为曲江雅集的首倡者,他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虽然没有时间,也不好整日流连平康坊,但一些基本的操作总是要过问一下。

    这一天,他抽出时间,携带家人同游曲江。当车驾行至大雁塔所在晋昌坊时,蜀商杨丽已经闻讯而来,笑语说道:“大王要作雅游,车行多有不便,曲池坊土木兴工,物料杂陈。不妨在此换登游舫,逐水入园?”

    李潼也从善如流,着令家人转入晋昌坊,由码头换车登船,所乘坐自然是杨丽精心打造的采花船。这船用料精贵不需多说,造型也是别致有趣,飞檐浮轩,登入上层之后,便将两侧坊曲风物尽收眼底。

    “三兄真是坏啊,有这样的优雅游戏,却只让家人禁足邸中,不准游玩!”

    李幼娘冲上这游舫,顿时一脸的兴奋,雀跃的根本就停不下来,不断的大呼小叫。

    李潼见俏立身后的唐灵舒也有几分按捺不住,摆手笑道:“娘子自寻乐趣,顺便看顾幼娘。”

    唐灵舒闻言后脸上顿时展露笑容,并也快步追向李幼娘,绕过舫中围屏,却发现李幼娘正猫在角落里向下层张望,并对唐灵舒做噤声状,凑上来神情严肃道:“嫂子,咱们还是小觑了那个杨家娘子的巧妙。早前有见,只是警告她在邸中该观嫂子眼色,这娘子却直接在邸外兴作逗弄人趣致的戏乐。你瞧瞧这游船多美,如果不是我跟你亲厚,只怕都要忍不住亲近她了……”

    “你一个小娘子,哪来这么多杂计。大王在家都赞那杨家娘子兴业有计,是能帮得上手的人……”

    “这就是问题所在啊,人家娘子有姿容、有趣味、还能帮得上外业,可是你呢?”

    李幼娘眨眼反问,然而这话一问出口,却见嫂子神情滞住,片刻后眼睛已经泛红,指着李幼娘说道:“我自己蠢计又不是不能自知,苦忍不愿多想,不让大王为这烦忧,偏你这小娘子好生事端,让我无地自容!”

    “嫂子你不要生气,我讲这些也不是让你烦忧,只是怕你设想不到。你是我嫂子,又与外间人众不同,阿兄养护你是他的责任,你瞧瞧我与娘娘不都是整日闲乐?”

    “我又不是人家妹子,又不是人家娘娘,越闲才会越慌……”

    李潼并不知他小妹那个事儿精已经撩拨得家宅快生变,在游舫甲板上眺望两岸花色繁盛,不免感慨道:“行商坐贾,所弄无非贩缺卖奇,万人宗此一法,各有巧妙不同。杨家娘子善用财势,能够在曲江周边铺陈繁华,确有经营长才,难怪能独当家业。”

    随行登船的杨丽听到大王夸奖,心中也是喜乐,但还是谦言道:“民女所弄,不过重财买奇。财在人间如流水,又怎么能够几家专据,唯有使用在外,才能惠及人众。我也只是财流当中受惠一者,如果只是囤聚吞容,反而要受泛滥之苦。一点俗计不称优雅,恐让大王见笑。”

    李潼听到这话,对杨丽不免高看一眼。事实上这段时间以来,他心中对这蜀商女子的评价也不断的提升,善用手中的资源,说来虽然简单,但却不是什么人都能掌握的技能。

    抛开眼前不谈,李潼抬眼望向上方轩阁,并又对杨丽笑道:“今日游园之余,还有一事请托娘子。内人闲庭久居,常有情怀难遣,她意趣好动,却受困人事叨扰,不得不幽居简出。我也身在人情罗网中,常难伴游戏趣。所见娘子事能精深,希望能将她闲趣托你。她是喜爱游骑奔逐,却欠于历事繁琐的缜密。我意乐游原上扩建一座圈厩,闲来养马,击球游戏,不知娘子可愿领此事务?”

    “愿意,当然愿意。”

    杨丽闻言后忙不迭点头,只是望着大王、神情颇有迷乱:“大王誉满人间,不独顾全人情躁闹,还能细怜闲庭,在微在著,让人敬慕。”

0247 血脉的力量

    听到杨丽对自己的夸赞,李潼不免暗道惭愧。

    他也不是不解风情的人,只是来到这个世界后,所面对便是各种凶险情况,各种蝇营狗苟、勾心斗角充斥于怀,也实在容不下太多的儿女情长,对于家人难免忽略。

    小娘子唐灵舒天性活泼好动,否则也不会练出那些穿墙入户的本领。可是自从进了王府便没了自由,哪怕丧居乾陵这两年多的时间,自己要么操心故衣社事务,要么埋首纸堆,真正能陪伴戏乐的时间少之又少,好好的一只飞天鹞子养成了鹌鹑家雀。

    即便不论唐家他那丈人对他各种照顾,李潼也是极爱小娘子天性,只是精力所限难免照顾不周。这一次起意要在京郊养马,也是想着能兼顾两全。

    李潼身为宗王,府中是常有马力备用,多的时候三五百匹,少的时候也有百十匹。当然,较之眼下所需要的缺口还是很大,而且府中这些马力大多数都是官马,每季都要向司仆寺进行报备,如果意外折损,甚至还要交付罚金。

    私马当然也有,比如他那坐骑名驹梨花落,但却太醒目扎眼,也并不适合交付敢战士使用。

    时下权贵私自养马,特别是能够满足战用的良驹,是一件很敏感的事情。言之敏感,是并无明令禁止,但若追究其来的话,也是一桩可大可小的罪过。

    登上杨丽打造的这艘采花船,李潼倒是受到一些启发。按照杨丽所言,其实真正访买名花并不多,但是由于声势闹得不小,让西京时流乐于将园中名花沿水道摆设,这是很有几分千金市马骨的味道。

    李潼在明面上也不需要访买太多马匹,只要能够抄热一个氛围,让西京周边良马聚集起来,自可以由故衣社派人出面,通过各种渠道去购买,满足所需。

    方法是现成的,那就是许多唐穿们热衷搞的马球联赛。如今整个西京都因为曲江雅集而人、物汇聚,再操作这件事自然事半功倍。

    不过眼下时局敏感,李潼也说不准如果由他自己出面操作,会不会撩拨到一些人敏感神经。但事情总是要做,无可回避,索性走夫人路线,让唐灵舒这个小娘子出面挑头。

    一则这小娘子有这样的爱好,二则总是一层掩饰,如果真有人出面干涉阻止,也可以反问一句,你是觉得女人不能打马球,还是觉得女人不适合做皇帝?

    杨丽在曲江园业搞的一系列动作很合李潼的胃口,他心里也常有一掷千金、制造热点的算计,只是无奈钱财不丰,才只能选择成本更低的做法,诗词狠抄把自己搞成一个热点。

    这个蜀商女子有眼光、有能力,做起事来雷厉风行,兼具许多男人都比不上的果断与魄力,由她搭配自家娘子去运作此事,李潼是比较放心。

    敲定这一件事之后,李潼便也抛开其他杂思,登上游舫上层,安心游赏。

    只是走上来之后,却感觉气氛有些微妙,唐灵舒独坐室内,见他行来,虽然脸上也露笑容,但总有几分勉强。至于小妹李幼娘则傍在观景的大窗旁,内外张望。

    李潼走上前,轻抚小娘子发顶,笑语问道:“怎么独坐这里,不观时景?是不是幼娘顽皮,惹恼了你?”

    唐灵舒还未答话,另一侧李幼娘则跑了上来,抱着阿兄手臂小心翼翼道:“我哪里敢惹恼嫂子,只是好不容易阿兄得暇出来游玩一程,你也不搭理家人,只同外庭娘子说事。我是一个妹子,被阿兄冷落在这里都有心酸,更不要说嫂子!”

    李潼闻言后横她一眼,小丫头则缩在嫂子身后,小声嘀咕道:“明明是自己做错,还要凶态吓我!嫂子同我亲近,她是不敢说,我就忍不得!”

    唐灵舒偷眼看看大王,欲言又止,虽然没说什么,但却抬手环住李幼娘,显然心里是有几分同感。

    李潼见状,叹息一声,傍住小娘子娇躯坐下,抬手扯出李幼娘将这个丫头拉到身前:“养你这么大,不盼你能有助人事,但求顾全人情。长短是非衔在口舌,说得越多,面相越丑,你丑态不远了,以后不要说是我妹子!”

    李幼娘听到这话,小脸垮了下来,捂住脸还望唐灵舒怀里拱:“嫂子你听见没有?我待你这样好,都把自己变丑了,阿兄都不愿要我,你莫再恼我!”

    “你滚去一边吧,不要扰人闲趣!”

    李潼一把推开这弄怪取乐的小娘子,转握住身边少女柔荑,并叹息道:“吐纳饮食,心肝脾肺,关乎性命者,原来只是寻常。娘子伴我如影随形,转眼即见,不知不觉也成了寻常二三。并不是熟视无睹,眼不过心,只是融进了心窍里,非有钻心之痛,反而不能情切得失。这小娘子只是庭前的过客,代养的情债,观人饮水、邪窥冷暖,厌言是非,扰我心肝,真是可恼!”

    唐灵舒听到这话,俏脸大有羞红,另一侧李幼娘被推开后则一脸的不忿:“嫂子,你不要只觉得情话动人,阿兄心肝自知摆设哪里,你的心肝浪荡在外呢!”

    李潼闻言大恼,抬手抓起案上的木球砸向这闹事的小娘子,却被小丫头灵巧避过。

    唐灵舒拉住将要起身追赶的大王,并不乏动情道:“大王言笑,能让人欢乐。有闲时陪伴,知道大王没有烦扰,自然更加欢乐。但要是长久不见,就知大王劳累疾困。手足忙碌,心肝独闲,也是加倍的苦闷。人哪有不爱欢乐爱苦闷,我只是讨厌自己笨拙无能,难道要像幼娘那样论人是非、取乐自己?”

    李潼闻言后也笑了起来:“闲愁是种折磨,让人志趣颓废。刚才船下与那杨家娘子小论,希望她能助你……”

    他将在乐游原圈厩养马的事情对唐灵舒小作陈述,这娘子听完后果然一脸的眉飞色舞,如果不是还身在船上,已经忍不住要直登乐游原去堪选地址了。

    但就算如此,她也急不可耐的去寻杨丽商讨此事,李幼娘见状便也要追赶上去,却被李潼抓了回来。

    看着姿态扭捏坐在自己面前、瞪大眼作无辜状的李幼娘,李潼也不免有些头疼。他们一家人,嫡母房太妃名门所出,生性淡泊笃静,兄弟三人除了李守礼爱闹一些,但就算是李守礼,也没李幼娘这么能撩事。

    这小娘子小时还可爱、肯听教,可是随着年龄渐长,便越有一些小性子体现出来,大概可以归咎为他们李唐女子血脉觉醒。李潼虽然心心念念要端正家教,但又哪有时间将这娘子带在身边仔细教导,偶尔教训也只是一些大是大非。

    “阿兄,我可不是挑拨你家闹乱!你教我要公正端庄,我可是都记在心里。正是听你教导,看见嫂子被冷落,我才要为她发声!”

    李幼娘见阿兄盯着她看,心里觉得有些发毛,但还是板着小脸一副正义模样。

    “我何止是冷落了你嫂子啊,还冷落了你这个小娘子。”

    李潼拍着她光洁的额头,叹息道:“家里三个兄长,只有你这个小娘子,之后你嫂子也有自己的事情忙碌,你可就更没有玩伴了。幼娘,想不想薛家你表哥?”

    李潼也是打着人尽其用的主意,想到离开神都之前,自家姑姑还提到要亲上加亲的事情。家教不敌天赋,看到李幼娘,李潼是有点挫败感了,想着如果他姑姑还敢再提,索性就答应下来,让他姑姑也感受下娶了他们李家女子的滋味。

    “我想那个傻小子做什么?”

    李幼娘闻言后,晃着小脑袋说道,片刻后则有些不满的瞪着兄长:“阿兄你是不是瞧不起我?就连嫂子都能配给阿兄,我可比她精明得多,你居然想把我配给薛大?那个傻小子半点主意都没有,只会听人教,又不如阿兄这么出色!”

    李潼原本也只是随口一提的戏言,却不想小妹这么回答,一时间倒是愣了一愣,片刻后笑问道:“你既然有主见,不妨说一说,想要什么样的配偶?也不要比较阿兄,为难世人。”

    李幼娘听到这话,倒低下小脑袋认真思考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颓然道:“薛大倒也不是完全不好,他家好多玩器,姑母常拿来诱逗我。可阿兄你又不准我受人礼货,心里还是想要的不得了,他倒是记得拿来给我玩。要是住在他家里,自然都是我的,都能馋死二兄!要他温顺求我,我才会送他。”

    讲到这里,她又偷眼看看阿兄:“我可不是忘了阿兄的教训,你只是让我不妨说一说。如果阿兄你肯给我置买那些玩具,我哪还用眼馋别家。”

    “人间千般事好,你才多大年纪,所见好的事物,都要收在囊中?富贵有度,才能恬然长守,胜纵物欲,不加节制,这跟禽兽没有区别,养肥了自己,待人宰杀。”

    虽然已经感受到血脉力量的顽强,但该教的道理还是要教。

    兄妹两人闲话的时候,远在神都的薛崇训也刚被他妈太平公主打发出门,往西京而来。

0248 太平积忿

    初夏的神都城,风物自有迷人之处。特别位于城西洛水南北,在北是富丽壮观的上阳宫,在南则有人气旺盛的太平戏场,神都繁华,毕陈两岸,让人流连忘返。

    太平戏场本来没有名字,因是太平公主名下产业,神都坊间自以公主邑号名之。

    这座戏场建成运营三年多的时间,早已经成了神都城并周边人气最旺的几个游乐地点之一。特别是在士林之中,龙门行咏碑与太平戏场乃是入洛之后首选的游乐地点,能够最直观的感受到神都城的人文风情。

    这一座戏场位于洛水南岸,占地广阔不必多提,当中坐落着一座极为宏大的戏堂,乃是由规模不等的厅堂组建而成。中间一座规模最大,可以同时容纳两三千人入内观戏。四周馆堂虽然规模大小不一,但各有风情,也都极具特色。

    太平公主深受圣皇恩宠,名下产业遍布神都内外,但最关心的还是这座戏场,乃至于长年累月坐镇于此、亲自经营。

    也正因为这一点,尽管神都城中权贵各家俱有私豢伶乐,但也仍然长长流连于此。特别是一些权贵人家的女眷,逢场必来,主要目的自然不是为了观戏。

    不过随着时入四月中旬,太平戏场人气渐有回落,特别是一些游学客居于神都城中的士子们,更是踪迹渐无。

    戏场中有一座雅致的小楼,太平公主日常起居于此,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公主身穿一袭素白衣裙,虽铅华不施,自有明艳动人。她正翻看着戏场今日账簿,脸色有些冷峻,几名戏场的管事忐忑不安的站在厅中,不时偷眼观望公主神情。

    “今日客流怎么下降这么多?月中以来,都是锐减!”

    账簿看完,太平公主随手一卷,然后便有些不悦的抬头问道。

    一名管事上前磕磕巴巴回答道:“这、这只是因为西京来讯,公主殿下自然也知,河东大王要在西京……”

    “旧情不必再陈,西京虽有人情招摇,但宾客在我戏场,不能将他们系留此中,难道不是你们这些任事者过失?一切归咎西京远讯,难道你们自己就无错误?”

    太平公主拍案冷哼,客流所带来的收入,她并不怎么在意,但这份人物汇聚的成就感,却是她所看重的。经营这座戏场,她不可谓不尽心,过往几年人气也是蒸蒸日上,西京一道消息,却让戏场客流锐减,心里的确是不乏挫败感。

    “观众入场,所尚一是居坐优雅,二是色艺动人,三是声辞趣高。”

    戏场管事当中,不乏确有能力者,随着太平公主斥问,便开始分析起来:“戏场厅堂布置虽然华美绮丽,但久视自然寻常。西京平康色艺久负盛名,勾人猎奇走观。至于声辞之类,直到如今戏场上客最高都还是河东大王所拟。大王声迹久绝,乍一闻讯便是声色盛会,自然引人奔趋走望……”

    “近日约买才士新辞,纷纷毁约不付,各自苦心之作,要留往西京扬名……”

    众人各陈所见,太平公主越听越觉得心烦,正在这时候,奶妈张夫人入室走告道:“禀告公主殿下,河东大王邸奴杨某已经来了。”

    “让他进来。”

    太平公主闻言后便点头说道,然后又望着堂内几人训声道:“西京有盛会,难道戏场就要关张不作?夸言旁人的繁盛,只是掩饰自己的不足,退下各思该要如何回挽人气,如果还要锐减,那也就不必再养你们这些闲流!”

    几名管事闻言后,忙不迭点头应是,各自退出。

    一身皂色圆领袍的杨思勖大步迈入厅中,并对公主叉手见礼:“奴杨九拜见公主殿下,未知殿下急招何教?”

    看着眼前杨思勖,太平公主便气不打一处来,拍案冷哼道:“你不知因何招你?怕是清楚得很吧?前日过府拜见,说的什么?你家大王言称新进除服,但哀情未解,懒应人情喧闹,所以想短留西京,不打算短时归洛?”

    “大王是如此嘱令。”

    杨思勖听到这话,便恭声应是。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后更加恼怒:“可是现在他在做什么?要在西京曲江盛集雅会,就连神都人物都奔趋走拜,这是懒应人情的做派?怕是平康风月更有动人之处,流连忘返吧?”

    杨思勖闻言后稍作咧嘴,抬眼见公主怒盛,索性将头垂得更低,不敢再作回应。

    “旧年他鼓动我铺张戏场诸事,转后自己却遁世远离,当时伦情所困,我也不怪他失约,自己独支此中,算是对儿郎的关怀。”

    太平公主自有满腹忿言,眼下抓不到正主,只能想奴仆发泄。

    她对这个侄子是真的有几分怨念,拍拍屁股说走就走,不独早年约定要在她婚礼上羞辱武家的事情失约,更留她一人在神都维持戏场。

    抛开这些杂情不谈,从永昌改元到如今的如意元年,当中这几年神都可谓风急浪大、波诡云谲。太平公主虽然身在事外旁观,但也都难免心惊肉跳。原本是打算跟这个侄子守望相助,可是人家则龟缩在关中乾陵,远远避开这些纷争。

    当中彼此之间虽然也有声讯传递,但两地奔波,就算维持一些声讯交流,也完全不具备时效性。

    太平公主不是不明白河东王这么做,自有其苦衷和道理,倒也没有过多的抱怨。眼下心中积忿,其实原因也很复杂,就连她自己都有些说不清。

    身为李家女儿,眼见到大唐江山就此变色,虽然事前征兆已经明显,但当真正事成的时候,感想又有些不同。虽然她自己富贵无改,但也谈不上为此欢欣鼓舞,失落是在所难免。

    如今李家宗枝俱已凋零,皇兄李旦被死死箍在禁中,台面上活跃的只有武氏宗王这群新贵。

    因此对于河东王远远避世的做法,太平公主心里也是有几分怒其不争,尽管她也明白这个侄子就算强争也无改大势,反而有可能引祸于身。但杂思在怀,又哪有太多道理分辨。

    另让太平公主有些积忿的,那就是这个小子实在太滑溜了,说走就走,半点都不留恋。彼此之间虽然有一些同盟味道,可是太平公主却完全处在被动之中,这种感觉让她很不满。

    前事不谈,盼着这个侄子除服归都,遇到什么事情,也能有人商量。

    可是这小子却宁愿留在西京戏弄风月,都不打算返回神都,这更让太平公主有些不满,还打不打算凑一起搞事情了?拿人当碗涮呢?

0249 宗枝凋零,唯此秀实

    杨思勖在三月中大王服丧末期便离开了关中,返回神都联络故义,以求延缓大王归都的日期。对于后来发生诸事并当中缘由,自然不知。

    不过就算是知道,眼见公主殿下连连的唠叨抱怨,也实在不敢反驳,只能低头受训。

    太平公主唤来杨思勖,本也没有什么具体目的,只是情绪化的发泄。她心中积忿,也并非专对李潼一人,抛开这些杂情的不满,对于这个侄子还是非常的看重,否则不至于有这么多的怨言。

    一通唠叨之后,心中积郁稍缓,她又指着杨思勖问道:“你家大王交代你的事务,做完没有?几时去西京?”

    “已经大概了结,近日便要走往西京。”

    杨思勖又恭敬回答道,沉默片刻后,还是忍不住说道:“公主殿下言教种种,奴往西京之后,自毕陈大王。但私心窃想,斗胆为大王辩白几句,大王虽只弱冠之龄,但胸怀不乏长计。纵然有失人情的照拂,必定也是因为时势的逼迫。或有幽隐思量不能细表,但大王为情做事,从不让人失望。”

    “知他有此长才,所以也是爱切训深。如果他只是闲庭荣养的豚才,何必要对他念念不忘!”

    太平公主闻言后仍是忿忿难平,稍作沉吟后,才又正色道:“我知他不会荡失轻重,凡有作为都有自己的考量。但若诸情俱隐怀内,也难免让关心他的亲长不明所以,或生误会。你这次回到西京,道他诸事细表信中,他在神都不是没有亲徒守望,无谓长久游荡远地。”

    “神都如今虽然情势波澜未已,但以他旧年谋身之能,绝不会没有立足之地。反倒是旧情长久失于呵护,旧眷或将转衰。关中虽是祖廷故在,但乖张之世,循旧不能,他即便再留西京,年浅识寡,能作的规营也是有限,不如回返神都观情固有。”

    少王何以不愿早归神都,太平公主闲来也有考量。她觉得比较靠谱的答案应该是这小子觉得西京远在时局焦点之外,不会受到太多耳目瞩望,兼又有唐家旧业的底蕴,所以想要兴弄一些人事积累。

    但太平公主觉得这想法还是失于轻率,时局行至今日,关中人物故情游移散乱、已不可恃,少王即便能够营张笼络一些,也难作长望。反倒是旧年在神都诸多行迹,让人印象深刻。勾谋诸事能深入圣皇肺腑,这才是他真正能够安身立命于此世的最大优势。

    太平公主最看重的,也是少王这一桩禀赋。近年来在她有心逢迎之下,再加上圣皇本身对亲情的不失关照,母女之间关系已经大有缓和。

    但即便是这样,很多时候太平公主都常有天意高难测的感受,所以对少王旧年所表现出来的机敏,也是越发的看重。

    武氏诸王鹊然于神都中枢之内,瓜分圣皇恩威作其私势,太平公主看在眼里也很不是滋味。

    她虽然与武攸暨有夫妻之名,但这夫妻关系也尴尬难免,起码不足以让她对武家生出什么归属感,从内心里是盼望父族能够站出一个人物来维持一种存在感,河东王这个侄子便是当然之选,且本来也曾经做到过。

    基于这些缘故,太平公主是觉得李潼那些小心思是有些本末倒置了,只有重新邀取圣皇恩眷,才能庇护他稳立世道之中,关中那些旧门自己都已经岌岌可危,更不足以给少王带来什么助益。

    如今的太平公主,已经不再是旧年陡逢家变的彷徨妇人,维持戏场的同时,待人接物渐有阅历,对人对事也都有了自己的看法。

    她看重这个侄子,也想对其施加更多影响,将之导入正途,做真正该做的事情。

    略作沉吟之后,她便又说道:“那小子自恃人誉,兴弄风月,也无非少年轻狂。他有这样的雅兴,总不好在人势上过分冷清,稍后我家阿郎打点行装,你便随他同赴西京,去罢。”

    打发走了杨思勖,张夫人上前说道:“长途行旅实在苦累,阿郎筋骨稚嫩,怕是不禁。河东大王私计固执,却不领会亲长善教,公主殿下何必要劳使郎君去远行助兴?”

    “宗枝凋零,唯此秀实。我不顾他,还能顾谁?阿郎年龄不小,既无父荫仗势,就该自己勤于人情,常年圈禁在家,只对二三妇人,就算安然成长,也只是一个废料。”

    太平公主叹息一声,转又发问道:“这个阉奴杨九,在都中访旧叙情,走动都是哪些门户?”

    “他是司宫台杨老翁的假子,河东大王使他归都,想来也是贪顾一点出入禁中的便利。在外走访几家,倒也没有什么值得分讲,无非旧年傍势王府的几名衙官,也都不在显职,另有南市一些商户……”

    张夫人细言一番,不免感慨道:“如今神都这一潭沸汤,南衙相公们都朝不保夕,那位大王旧年铺张的一些官势也多数扫除,想要再回神都恢复旧态,哪有那么容易啊。”

    “阿姨这么说,那就太小觑我那侄子了。他的长计铺陈,不是你能度量的。”

    太平公主闻言后便笑了一声,然后说道:“杨九走访那些人,俱列细则,稍后让家人逐一联谊。他久不在都,人情浮旧,我总要帮他巩固一下。能被他雅赏的人物,总有可观,也省了再去明辨贤遗的眼功。”

    讲到这里,她又叹息道:“讲到眼量长远,这小子也真可以自夸。司宫台一众中官久闲,杨冲却因旧年事迹,兼领鹰坊、闲厩,助事羽林、千骑,不是事外之人。我听说杨冲兼领闲厩,还有韦团儿的言功加助。”

    杨夫人听到这话倒是一惊,瞪大眼叹声道:“河东大王于禁中情势经营竟然如此深刻!”

    “呵,法王座下乱讲经,深刻与否,也只在天意一念。陛下对她这个孙子,还是有关怀的。他所迎凑诸事,从不是一时闲趣,否则你以为大进大退这一份从容,是人人都能有?”

    太平公主讲到这里,便站起身来行回内室,换了一身鲜艳衣裙,便吩咐张夫人道:“准备车架,收捡几份奇物作礼,咱们入宫。”

    女皇如今居在上阳宫,太平公主仪驾过了天津桥后便沿御道向西而行,不多时,便进入上阳宫中。

    初夏之际,上阳宫花木正繁,处处美不胜收。太平公主于宫门外下车,一路游赏,不知不觉便抵达了本枝院,身穿一袭青色圆领袍并结幞头的上官婉儿阔步迎出,见到太平公主便笑语道:“陛下正居殿理事,公主殿下若无急情上达,不妨居此短候,膳时再入?”

    “我只是闲人贪景,哪有什么急情上达,便在这里叨扰才人片刻。”

    太平公主手拉上官婉儿,并往本枝院内行去,同时有些疑惑道:“一路行来,所见人少,是不是宫人偷闲?”

    上官婉儿闻言后稍作迟疑,但还是如实说道:“薛师正在麟趾殿宣讲经法义疏,宫人在闲者,都往彼处听讲。”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只怕浮人妄语,正经说邪,误人误己!”

    “公主还请慎言。”

    上官婉儿闻言后下意识张望左右,又对太平公主低声说道。

    太平公主眸光转为复杂,轻叹一声:“闲言久积肺腑,除了真正知心的挚友,我又怎么敢人前宣说。”

    她对薛怀义心存怨忿,还是源于薛怀义旧年对她前夫薛绍见死不救。

    类似怨恨,还有针对诈她入宫软禁的上官婉儿。但几年交往下来,也多得上官婉儿游走母女之间,才让她与圣皇关系有所改善,这一点迁怒的旧怨自然也就渐渐打消。

    不过对于薛怀义,太平公主真是越来越讨厌。其人冒籍薛氏,已经让她对前夫多怀愧疚,生死关头避不搭救,也让她对这个贼僧难有好感。

    但如今的薛怀义已经不是旧年帷中弄臣,几次领兵出征,突厥都未战先退,虽无确凿事功,但也无有败绩。在有心人渲染之下,圣皇是真的将薛怀义目作一员福将,恩宠更浓。

    太平公主纵使积怨,也不敢轻作是非挑拨,破坏好不容易融洽起来的母女关系。

    上官婉儿将太平公主引入本枝院闲厅,然后便告辞匆匆离去。

    女皇履极之后,她们这些禁中女官们也连带着水涨船高,所需要负责的事务更加广泛。上官婉儿家学深厚,又是直从掖庭提拔的罪户之女,与外廷更少联系,所以也就更得圣皇信重,渐渐超过几名直案的御正。

    太平公主坐此厅中,也并没有闲着,这座偏厅是上官婉儿专有休憩的场所,各类布置也都颇合雅好。

    太平公主小顾片刻,摆手示意张夫人将带来的礼物摆设起来,自己走到临窗书案下,将上官婉儿文稿小作翻看,并在其中发现新从西京传入神都的河东王两首新作《长相思》并《透碧宵》。

    观此纸纹素雅馨香,笔法秀美细腻,显然可见主人抄录之用心。太平公主将此展开并对张夫人扬了一扬,嘴角微撇作一个怪笑的鬼脸,也不将之收回匣篓,就这么压在案上静待上官婉儿返回。

0250 少王只是无心人

    足足过了大半个时辰,上官婉儿才又返回这一处闲厅,眉眼之间倦色浓厚,坐下来后甚至都提不起精神与太平公主笑语寒暄,只是举手让宫婢送来茗茶。

    “才人是有恙在身?既然体中欠适,事务转付别者,何必这么勉强劳累?”

    太平公主嗅到那茶味浓郁,不免关切的对上官婉儿说道。她并没有什么饮茶的习惯,就算日常服饮也只当做一种辅药。

    上官婉儿手捧杯盏,闻言后露齿一笑:“哪有什么病恙,上阳宫这里初夏伤潮,久坐难免溃闷骨痛,一些小情,不足废事。”

    说话间,她移席就近太平公主,指着杯中茶汤笑道:“茶饮不腻,久服解乏。我也是因人染习,习上之后反而无饮不欢,诸料调味,醒神导气,让人自觉耳聪目明,竟日不疲,公主殿下要不要试一试?”

    太平公主看一眼那辛浓药汤,心里有些抵触,但见上官婉儿轻啜慢饮、似是细品甘甜,索性举手点头:“那就试一试。”

    自有宫人托盘送来各种杯杯盏盏的茶具,上官婉儿主动上前取料调味,椒粉、茶沫、橘皮、蜂蜜之类,沸水调匀,在细腻的白瓷杯中,汤色澄亮可爱。

    她用竹器托杯奉至太平公主案上,不乏期待的看着公主举杯细饮,颇有几分向闺友分享好物的味道。

    茶汤入口,太平公主微作咂摸,眉头舒展开来:“滋味倒是不坏。”

    说话间她又看到自己茶饮颜色较之上官婉儿有些不同,不乏好奇探手抓来并笑道:“我来尝一尝才人习味又有什么不同?”

    彼此关系日渐亲密,太平公主也不作避嫌,举杯便饮,茶水入口后却觉一股辛辣,勉强忍住没有吐出来,强咽下去之后便啧啧道:“烈饮伤味,似惩似警,非苦心人不能习此,才人真是兴味刁钻啊。”

    上官婉儿听到这话,略有错愕,默然片刻之后接回自己的茶饮并笑道:“只是染习难改,让殿下这么一说,倒让我自觉成了一个孤僻之人,确是该要自警。”

    话虽如此,她却没有改变口味的意思,让宫人再续一杯故味,转眼看到摆在案上的纸笺,眸子微微一闪,但却没做什么回避,主动坐在案侧,拿起纸笺对着公主笑语道:“这位大王声趣,世道久有不闻,新声乍闻,便是风月盛集。想是群情西趋,戏场冷落,公主殿下能有闲时。”

    太平公主闻言后叹息一声,而后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我这个侄子才艳趣高,动静惹人。就连才人这大内才女,都忍不住要香笺重描,趣味长品,更不要说外间那些闲流。幸在这也不是别家庭院的玉树,戏场因此冷清,我也是有喜有怨。”

    女皇履极之后,上官婉儿自然不可再保留那本就有些尴尬的才人宫职,如今的她衔称是司苑内应制,硬凑起来的职衔有些不伦不类,但内外也无人敢就此戏笑。

    不过宫人们仍然惯常称上官婉儿为才人,抛开了职名所指,那就只是字面的意思,指称其人才情。

    上官婉儿暗指神都士流都奔趋凑趣远在西京的少王,她收藏少王新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太平公主却不想让她这么简单糊弄过去,走近与上官婉儿并肩而坐,捻住纸笺一角笑语道:“这个小子旧年勾我铺设戏场,他自己则远出服礼,让我独力维持此间。如今在西京兴弄趣事,又让我门庭冷清,这是恃才自狂,让人气恼。可惜我也真是仰赏则可,品鉴无能,便借才人高眼臧否,细言辞中妙趣。”

    “浓情似艳近狎,兴味似人实己,这是自怜的屈言,不是王者的妙章。较之大王旧年声趣,其实形神大脱,可知离群索居,自折生趣,并不是才情蕴养的良态。”

    上官婉儿也并没有回避,只是指着辞章对太平公主说道。

    太平公主闻言后倒是一奇,忍不住说道:“我见才人珍重细描,妥善收藏,还以为佳作可赏,原来只是毁神屈气的拙作?”

    “这可不是我的评语,而是陛下点评。河东大王才达妙境,不是俗流能及,公主殿下品鉴无能,我又哪里能够细辨优劣。我眼能观的,只见大王形字巧列,才技高妙,让人叹服,这也只是才情卑下者自比不及的俗声。”

    上官婉儿一边说着一边望向公主:“款辔提引不敢入,少王只是无心人。以浓艳饰薄幸,以巧言媚人情。言不由衷,意在掩饰。这不是我之俗眼能够立言,公主殿下如果要传言教训,大可引此陛下之言。”

    太平公主本来还有几分挤兑上官婉儿的意思,可是听到上官婉儿转告女皇评语,一时间已经微有色变,忍不住皱眉沉吟道:“陛下也闻她幼孙新辞,这是什么意思?”

    “疏不释亲,各自心会,殿下问我,可就所问非人了。陛下闲论此事时,魏王、梁王都在殿中。”

    上官婉儿卷起那纸笺,一脸寻常状将之投入匣篓中,然后又端起茶来轻啜细饮。

    太平公主听完上官婉儿的话,便低头沉吟起来,也并不询问上官婉儿对此的看法。

    人凡有所见,难免会因立场而有偏颇,相对于旁人的总结,太平公主更相信自己对人对事的判断。而且即便是追问,以上官婉儿平日的谨慎性格,想必也绝不会言之过深。甚至就连其人眼下透露给自己的这些讯息,或许都存在一些删隐。

    女皇点评少王新辞,甚至已经不能说是点评,而是一味的贬低,甚至从辞章上升到对一个人的看法。哪怕太平公主并没有太高的诗词才华,也觉得这种程度的踩贬有些小题大做了。

    很显然女皇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心存不满的,但她何以对这个久寂人前的孙子如此不满,而且是在武家子面前表达出来?是暗示武家子逼陷少王,将之置于死地?

    这应该不可能,一则天授革命以来,武氏新贵各自封王,特别武承嗣更是意在储位,所针对的目标都是在朝宰相与大将,少王虽有血脉之亲,但不过只是一个事外闲流,如果真的意指其人,根本不用武家这两人出手。

    二则如果圣皇心意如此,太平公主看一眼神情淡然的上官婉儿,并不觉得对方会将这一份杀机恶意如此简单的透露给自己。

    既有不满,却又不是针对少王,那自然只能是在场的武家那两人了。女皇对他们有不满,借少王敲打他们,通过对孙子的苛言,唤起他们各自的警醒与检点。

    想到这一点,太平公主忍不住暗吸一口气,一股危机感漫上心头,继而想到母亲何以对武家子心存不满且以这样的方式表达。

    天授革命以来,朝野动荡频频,宰相、大将动辄赴死,这表面上看来是女皇凶威大逞,但落实在实际上,则是武家子对军政时权的大力攫取。

    特别此前不久,狄仁杰、魏元忠等宰相们同日赴刑,更是让朝纲近乎荒废。武承嗣所表现出来对储位的势在必得,应该都已经超过了她母亲心里所设定的底线。

    说句不好听的,她母亲已经年近七十的高龄,说不定哪一天就不能视朝。

    武承嗣夺储势头如此凶猛,背后有没有这样的考量?如果已经有了这种防患的念头,那么有没有这个想法、有没有这个能力,将这个变数变得可控?

    朝局几经动荡,应该说武家子已经掌握了这种力量,在朝便有两名宰相,执掌南北衙禁军,而且还有留守西京。

    尊位本就逆取于亲生儿子,女皇会对侄子如此信重无疑?特别是在武承嗣这么急于想要确立自己嗣位的情况下,是要心有多大,才能一再纵容?

    既然已经心怀警惕,为何不作厉训而是如此曲折隐晦的敲打?

    心中转念诸多,太平公主便意识到她母亲如今骑虎难下的尴尬处境,继续纵容武家,会让自己逐步步入凶险的处境。但若旗帜鲜明的制裁打压武家,无疑是让那些唐家余烬死灰复燃,此前种种打击前功尽废!

    想得越多,太平公主神情便越冷峻。她终于想明白河东王那个小滑头何以死赖在西京不愿意归都,眼下这种情况,就连女皇都有些举棋不定、方寸有乱,一头撞进这里来,实在祸福难卜。

    看似情浓趣高,这个小子实则薄幸无心,只是自怜惜身,不愿身入险境。这么一想,她母亲的评价倒有些恰如其分。或者说,这小子不见兔子不撒鹰,在没有确凿征兆暗示能够再承旧眷,干脆不淌浑水。

    猜度诸多,太平公主仍然觉得不能尽窥母亲的心意,同时对西京那小子行迹种种也有些看不透。既然不打算短期之内返回神都,老老实实窝在西京则可,又为什么要作那些招摇闲戏?

    心中的疑惑,太平公主暂且按下,又忍不住看了身边的上官婉儿一眼。这个女人口风紧密,绝不是浪言机密于外以作炫耀的性格,将这件事告诉自己,又存着什么样的心思?

0251 不当大用

    太平公主满心杂念的与上官婉儿闲聊着,时间很快就到了傍晚时分,自有大内女官走告女皇召公主登殿并餐。

    上官婉儿将公主礼送出本枝院,然后又返回厅中,拿起刚才随意投在匣笼里的纸笺,抚平细览,口中轻叹道:“辞艳意巧,勾人心怀,恃才任性,就是这个模样。世上如陛下明鉴的女子,又有几人?”

    一边说着,她一边又将这纸笺珍重卷起,步入内室之中,摆进了另一方不甚起眼的箱笼中。

    刚才太平公主居席深思,上官婉儿看在眼中,心里则颇有感触。

    她想起旧年自己在明堂廊殿之间奔走的情景,自觉得营救少王、义不容辞,然而后事种种,证明那位少王趋吉避凶的长谋,远不是她们这些宫闱女子们能够设想到的。

    自幼生活在深宫之中,看多了人情故事,上官婉儿向来不觉得世上有蠢人,区别只在于谋长谋短而已。哪怕是寻常洒扫的宫婢,也懂得用心轻重,珍惜自己的力气。

    她特意将那新辞摆在显眼的位置,果然引起了后续的话题。上官婉儿不能尽度太平公主生出的联想,但大概不出几桩。

    如果说此前不清楚少王明明离都在即、又撺掇公主开设戏场,现在看来,如果没有这一桩旧事铺垫,言及少王事迹,公主怕也不会如此入心。世道诡谲,瞻望彷徨,既然眼前恰有这样一个良选,那就不必再作他图。

    太平公主趋行登入丽春殿,上前见礼时,看到女皇面前食案上的餐食已经用半,却在停箸等她,心中不免略有感动。她对这个母亲感情是很复杂,怨念是有,但也明知若非母亲对她关怀不减,如今的她也难富贵从容。

    “入了宫也不使人走告一声,听人说才知你这娘子又没有闲居家邸。”

    武则天望着女儿笑斥一声,并又举手道:“再换新餐。”

    “阿母视听已经繁劳,我一个空闲无聊的人,哪能常常来扰。”

    太平公主侧坐在席,抬眼望向母亲,见其铅容浓盛,并无明显的衰老之态,心中却微感发酸。

    抛开杂情不谈,她对这个母亲还是敬慕居多。刚才本枝院细想种种,意识到年龄才是女皇最大的敌人。她这个母亲永远斗志昂扬,哪怕面对这样强大的对手,也不显软弱姿态。但是性命修短不遂人愿,再怎么顽强,总是透出一丝外强中干。

    宫婢韦团儿亲自为太平公主布餐,并笑语道:“膳中常备,广有公主殿下嗜爱品类,都是陛下细嘱。殿下常在餐席,陛下笑容更多,婢子这些奴役用事,心里也更踏实轻快。”

    女皇于殿上笑斥道:“我家娘子自有家室,为了你们这些闲婢踏实轻快就常常走劳,真是多嘴!”

    “这样的话,我最喜听,能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厌徒。”

    太平公主打量女皇神情,而后故作叹息道:“托了阿母那佳孙闲力,如今我的戏场里车马稀少,厅堂冷落,让人看着心酸,更有闲时常在大内。”

    武则天闻言后敲案微笑道:“你自己懒惰趋闲,也不必虚夸旁人令才。那个小子能夸一时的机敏,戏弄事外的闲情,不当大用。”

    太平公主放下杯筷,叹息道:“阿母言是其他,却让当面的我羞惭难堪。顽幼戏闹,所贪只是亲长一言的夸奖……”

    “你不同他。”

    武则天微叹一声,然后指着公主说道:“且先进餐,食言乱气。”

    太平公主见状,便也不再强说,低头默默用餐。

    武则天本来就已经进食过半,这会儿只是捧着一碗热羹浅啜,垂眼看着女儿进食,眉眼之间倒是慈祥不缺,不时开口指点公主尝一尝别的菜品。她虽然贵为天下之主,但心里多多少少也有一些常情残留,都倾注在了这个女儿身上。

    在母亲连连劝食之下,太平公主又加食一碗米饭,然后推案摆手道:“真是吃不下了。”

    武则天见状微笑,并感慨道:“儿女幼时,难免喜好无度,偏食厌食。若那时候狠下心对你管教严厉些,体格还能再拔高几分。你自己也为人母,要记得慈性勿滥,不作严厉的管教,儿郎就难成大枝。”

    “我自己都任性贪趣,哪有样板示人。阿郎时龄渐茂,才性草草,让人忧愁,我是厌作管教了,吩咐家人发送西京三郎处,盼他能踵迹比肩。”

    太平公主旧话重提,颇有几分不屈不挠的意思。

    武则天这一次倒没有打断她的话,听完后反而点头附和道:“这是一个好安排,儿辈尚于竞逐,让他近览真正的良才风采,来年长成,想必不差。”

    虽然这话题是太平公主主动挑起来的,但在听到母后这么说之后,心里还是暗生不忿,你的孙子是真正的良才,我的儿子就是养来凑数的?说话能不能顾及一下别人感受,都偏到胳肢窝了!

    再说就连这所谓的良才在你看来都不当大用,那我的儿子又作何用……唉,不能细想,吃多了气得胃疼。

    抛开这些杂思,太平公主倒是确定自己此前推断不差,女皇言中对远在西京的孙子仍有嘉赏,可见那不满也不是专向少王发作。

    “既然要作游历,庭中余子不妨一同使出。西京风物也有庄美,能裨益少流。虽无感孕之恩,但既然并在膝下讨欢,无谓厚此薄彼。”

    武则天略作转念,又说道:“你那戏场多操旧声俗调,旧年情窃独一才勾人兴趣,如今却被少辈夺胜,索性关张短时,家宅细务,也不可长久不问,稍后中官送你归第。”

    如果此前,太平公主也只当母亲闲言劝她夫妻亲睦,可是现在感念时势,却觉出当中深意不乏,母亲是要借她笼络住驸马武攸暨,让武家子不敢擅作私谋。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太平公主便也收起心中的一点抵触,并笑道:“被少流挤兑,人情见笑,我却意不能屈,但也一人计短,稍后招来驸马,并作细议。”

    她自知母亲需要的不是她夫妻和睦,而是她对驸马武攸暨的控制,所以如此表态。

    武则天闻言后便笑起来:“你这娘子幼来好强,年长争胜,如今连儿辈少流都不放过。定王虽有英姿,内实恭良,你也要稍敛骄气,相亲相容。”

    母女又闲言片刻,武则天才吩咐宫人将公主送出。

    韦团儿长送公主直至殿外,正待告礼退回,却被公主抬手拉住并笑道:“陛下也没有急情使用,可否有劳韦娘子送出一程?娘子你旧作司乐,如今我要戏场争胜,少不了闲情偶问,盼集众助。”

    韦团儿眨眨眼,向身后宫女交代一番,然后才捧着公主披帛一同行下殿阶:“河东大王才誉久享,公主殿下是神都城里声辞女帅,两位贵人斗技争美,婢子拙才,就算乱入,能左右几分局面?”

    “话也不可这么说,少王旧年弄闲内教坊,并为娘子领受。我若能招募娘子,则就是知己知彼,大可运筹。”

    太平公主反手拉住韦团儿,笑语说道。

    韦团儿听到这话,美艳的脸庞隐有羞涩:“殿下这么说,婢子更惶恐,实在没有深入王怀,哪敢自划彼中,凭此邀宠。”

    “娘子谦言,怕是情怯?唉,其实我作这些闲戏,也只是消磨时光,胜负如何,早有人望趋定。少王自是我家玉树,别来常思音容,恼他久离不归,窥望圣心,怕也同于此情。这小子自迷西京风月,流连不返,让人恨不能系引归都,只在席前趣戏。”

    太平公主一边走着,一边感慨叹息道。

    韦团儿低垂着头,神情隐有变幻,只在心里默念司宫台杨冲叮嘱,凡外人议论少王,一概不应。

    太平公主则谈兴极高,一路话说不断,但在登上离宫的车驾之后,终于叹息一声说道:“少王除服之后,使人告我,让我助他短留西京。苦衷权衡,我又怎么会不明白,无非忧恐新王逼迫,但就算远避西京,又哪能避得开耳目所望。我听说日前陛下贬论少王,魏王等都在席有闻,察情知意,怕将有不利之谋。为了关照他,我才指使孩儿走往西京,盼能稍助人势,使人忌惮。”

    韦团儿听到这话,终于有些忍耐不住:“公主有这样的心怀,大王想能无忧。”

    公主闻言后则叹息道:“也只是稍尽人事罢了,世情险恶,能支几分啊。陛下不眷旧人,未来若再有势恶,我只怕也要敬而远之。”

    “陛下并不是不眷旧人,所以厌言大王,是、是因为……”

    韦团儿握紧拳头,稍作挣扎后,终于还是说道:“西京建安王前日入表,杂陈大王进言,因受势迫,大王屈言美饰建安王,只道西京政通人和,所以雅集共乐……”

    太平公主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母亲何以对河东王态度流于复杂。

    武攸宜留守西京,做得怎么样在神都不是一个秘密,河东王受其胁迫而作饰美,不能专禀直言,这自然让本就对武氏诸王隐怀戒备的陛下不满,难怪会有不当大用之言。

    但太平公主还是有一点想不通,既然陛下对西京此事心存不满,为什么不直接叫停此事,勒令河东王尽早归都?莫非是借西京嘈闹,分薄人望,从而在神都做事?

0252 名王身死,自应有殉

    太平公主对她母亲的了解还是比较深刻的,一番深思已经将武则天的心意揣摩大概,只是在有关她自己的方面仍存未竟。

    武则天对河东王这个孙子很不满,应该说是失望。她以女身为帝,对人才的臧否与使用自然有着自己的一套方略。

    此前对河东王这个孙子,她真的是由衷喜爱,从早年明堂大酺,之后种种事迹,少王真的是给了她不小的惊喜。

    此子不以血脉俗情为界线,诸谋立于事前,那种对时局的机敏与任事的敢当,都让武则天大感欣慰。特别是跟她迫于无奈、不得不托付重用的侄子们相比,这个孙子无疑能让人寄予更多的期待。

    别的不说,单单这个小子能够放下神都已经拥有的一切,自甘寂寞的西行服礼,这种进退有度的秉性,就值得武则天对其青睐有加。

    不过青睐是一方面,少王虽然身份尊贵,但却年资浅薄,如果贸然托以大任,或难免势大气骄、小节失察,被奸人阴附其下而兴风作浪。

    少王能够安在乾陵全礼始终,不受外界风波滋扰,这与武则天的刻意保护不无干系。

    说得更深刻一些,相对于唐家余泽所系的儿子与小算盘打得劈啪作响的侄子,武则天心里是更加亲近这个表现得知情识趣的孙子,甚至于心里都有几分要将之培养起来的打算。

    天授革命以来,朝堂纷争快速转为嗣序之斗,焦点不再是女主应不应该当国。最开始,武则天的确是借此清理一部分身在高位又态度顽固的唐家老人。

    可是渐渐的,这种纷争就变了味道,尤其是眼见聚集在她武家那群侄子身后的时人越来越多,这便让武则天心里隐隐有些发堵。

    她奋斗半生,尊位方享,天下人却不恭伏女主恩威之下,反而热衷于议论嗣位何属,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真的以为她苦心织锦,为他人作嫁衣裳?

    武则天心里很清楚,她的权术不可谓不巧妙,天下人也未敢对她失于敬畏,但她最大一个劣势就是年龄。人都想一劳永逸,一时的奋斗博取长远的富贵,也正因此,朝堂中才会有如此汹涌的夺嗣之争。

    这种势头如果不再作扼制,一定会有奸怀之人斗胆弄险!

    河东王失孤兼识趣,不恋唐家余泽,敢为革命勇作陈策,同时还是一个人势不预的少流。老实说,武则天心里是很期待这个孙子在除服之后,能够飞快找准定位,于时局中再作兴弄,让人不再只关注嗣位何属。

    但是少王的表现,却不能尽如人意,怯于神都局势汹涌、客留西京不前。若仅仅只是如此,武则天还可当他遁世年久、人事陌生而谨慎小心。

    可是见到西京奏表中所夹杂的少王笔信,武则天是真的大失所望。幽居经年,不盼他能才力长进,现在看来,连旧年那种“唯情活我”的明识都没有了。

    武攸宜在西京做得好不好,且不说少王没有置喙余地,即便是有,就要凭此邀好武氏新王?

    这么做,与那些昧于忠义、取道邪情,急作争储的人又有什么不同?莫非他也以为祖母恩眷不足久恃,要逞邪能再攀高枝?

    除了对少王的不满,对于留守西京的武攸宜,武则天也是心中暗恼。这个侄子到现在都还没有弄明白,究竟为什么将他安排在西京留守!

    胁迫少王作美政虚言,戏弄风月粉饰世道太平,难道这样就能掩饰他在西京的种种劣迹?更何况,武则天如果要的是一个安居乐业、民生殷实的关中,何必要将关陇之间几十万生民迁入河洛?

    之所以在武家二王面前直言对少王的不满,武则天也是心存两个意思,一者自然是敲打警告,让侄子能够知警自诫,不要闹得不可收场。

    不过武则天也明白,她的侄子们未必有这样的明觉,如果真的这么知警知足,甚至不需她再作这样的警告。

    所以第二个意图才是重点,暗示鼓励侄子们去针对少王,最好是有落实在实际上的打压之举。敲打一下少王,让他明白谁才是他真正的依仗,不要自恃邪能便自作左右之顾。

    至于更深一层的原因,那就是太平公主所想到的了。

    群众奔趋西京,可见少王誉望仍然不浅,魏王等想要收拾掉少王,也要做一番人力的布置与投入,而且可能还会引发一些变数,当中就有可供利用,将朝局秩序重新调整一番。

    虽然这样会将少王置于不利,但一切因果,概是自求,他本来可以避免,昏计念差,不怨旁人。

    但言虽如此,对于将这个本来还比较看好的孙子放弃掉,武则天还是颇感可惜的。

    所以当太平公主几番提及,那种急于回护的心意毕露无遗,也让武则天颇有感念,同意太平公主将儿子派往西京,为少王小助人势。

    她这个女儿是有心干事,但却乏甚头绪。武则天对此也看在眼中,同时不免想到,如果少王能够知警而返,与武氏划清界限,托庇于其姑母,女儿与孙子、再加上一个武家的定王武攸暨,已经可以自成一势,让针锋相对、岌岌可危的时局变得重新稳定起来。

    可如果少王拙于谋身,或者魏王等手段太凌厉,武则天是做好了牺牲这个孙子的准备,但定王武攸暨的儿子也别想生归神都!名王身死,自应有殉,也能凭此在她这群侄子们当中制造出不和谐。

    “陛下,已经到了亥时。”

    静谧的殿堂中,宫官趋行入内,小声禀告时辰。

    “这么快?”

    武则天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的奏章与毛笔,略作沉吟后问道:“阿师还在麟趾殿?”

    宫官闻言后便点头道:“薛师意兴正浓,仍在宣讲经法。”

    “倒是用心了。”

    武则天闻言后便笑一声,然后又吩咐道:“吩咐司灯加送火烛用物,内外燃亮,佛法高义,哪能宣在幽处。”

    宫官应是之后又作请示道:“仪驾张设是否一并送去?”

    “送去吧,案头还有余事,不要再来问。”

    武则天摆摆手,将宫官屏退,然后继续低头批阅奏章。

    时间又过去了小半个时辰,武则天才从御床站起身来,并对殿中待命的健壮女官说道:“今夜入寝芙蓉亭。”

    丽春殿中仍是灯火通明,薛怀义所在的麟趾殿同样如此,但女皇却已经在几十名健壮宫妇拱卫下抵达了芙蓉亭。入睡之前,武则天又随口问道:“今日值守者谁?”

    “是左武卫大将军,交河郡王……”

    听到宫婢的回答,武则天便颔首笑道:“倒是可以睡个好觉了。”

    韦团儿送走太平公主,返回上阳宫时,时间已经到了子夜。她直登丽春殿,自然扑了一个空,也没有再仔细追问陛下寝在何处,让人收拾丽春殿后一处厢室,便也解衣入眠。

    可是她躺在床上,心中却不免回想此番随行太平公主言谈种种,心里有些不踏实,辗转难眠。熬到了黎明时分,也没有宫官传告入侍,但她还是披衣起身,于殿外游荡片刻,举手招来一名早起洒扫的宦者,低声吩咐道:“让你阿耶觅时来见。”

    女皇一日无召,韦团儿便也一直闲在丽春殿,到了傍晚时分,杨冲便在养子杨绪的陪同下匆匆来见。他如今身为司宫台内常侍,已经是内官当中顶级品秩,但在见到韦团儿的时候,仍然不敢托大失礼。

    “杨老翁不必多礼,今日招你,是有一事相询。昨夜公主殿下着我随行出宫,途中不乏言诱,我是没有忍住,多说几句,想请阿翁参略可有失言……”

    说话间,韦团儿便将昨夜言行事迹详细叙说一遍。

    杨冲闻言后,略作沉吟,又问道:“陛下言评大王时,公主殿下有没有在场?韦娘子有没有透露此事?”

    见韦团儿摇头,他便微笑道:“韦娘子请放心,不是坏事,公主殿下是要意结大王,托娘子转诉幽情呢。”

    “这不就是说,公主殿下已经知道我是大王耳目?这可如何是好……”

    韦团儿听到这话有些发慌,杨冲则笑语道:“不是大事,朝野亲徒内中放置耳目也只是常态,如此才能窥意度情,更作恭顺。公主殿下知此,只会对大王更作敬重。只是日后禁中细则,娘子谨记不要滥说于外,公主殿下倒是可以适时有告。”

    杨冲是知韦团儿乏甚心计,真正的机密也不会向她透露多少,至于太平公主向韦团儿打探幽隐,他倒觉得这对韦团儿而言也是一桩好事,关键时刻不乏贵人照拂。

    略作沉吟后,他又说道:“近日陛下是否对娘子略有疏远?”

    韦团儿闻言后便点头道:“是这个样子,陛下常有整日不召。”

    “放心,这也只是短时。”

    杨冲并没有分析太细,否则更深的缘由讲出来,他怕韦团儿会惊得睡不着。

    那就是女皇陛下都未必不清楚韦团儿兼作少王耳目的事情,韦团儿短时遭受冷落,可能是受大王波及,陛下怨她传信不及以致大王圣意偶失,如此可见大王仍有眷意在守。

    天下之主虽有圣心独裁,但若一味的意高难度,也会让近人无所适从。这种尺寸之内,韦团儿是掌握不好的,女皇短时之内或会厌此拙劣,但也不会设防太多。

    杨冲并不清楚韦团儿何以肯为大王用,倒是觉得趁此将韦团儿这层关系转在太平公主那里更靠谱一些,于是又仔细向韦团儿交代一些与公主往来的细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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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垂拱四年,李潼来到这个世界。贵介公子人如玉,不幸生在帝王家。女主临朝,武周革命。不为鱼肉,即为刀俎。名器不假与人,盛世由我而塑。人物风流,诗书尽兴,甲子风云,从头细述。——————我是李守义,章怀太子李贤第三子,我喂大唐袋盐,齁死女皇,再着唐皇冠冕。冠冕唐皇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冠冕唐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冠冕唐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