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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冕唐皇全文阅读

作者:衣冠正伦     冠冕唐皇txt下载     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223 软饭香糯

    傍晚时分,一支颇为庞大的队伍行驶在西京长安西郊鄠县境内的黄土大道上。

    队伍前后豪奴持杖导从,中有大车十数架,有的幕帘垂掩,有的则堆放着许多大小不等的箱笼,奴婢们随车而行,整支队伍近千人众,看上去像是豪贵人家举家搬迁。

    这正是刚刚结束守丧、自咸阳附近的乾陵赶往西京长安的嗣雍王一家。家眷、家什都在队伍中,行进的速度并不算快,傍晚时分才抵达鄠县城郊的一处阔大田庄。

    田庄连接大道的路口,早有一群人等候在此,眼见队伍缓缓靠近,一名年轻人带领数名奴仆策马上前,及近翻身下马,对着同样策马行出队伍的嗣雍王李守礼并广汉王李光顺叉手道:“谊庭末进独孤琼,奉父执命长立乡邸恭迎大王等归京。”

    “多谢府君等高义,有劳独孤郎迎走。”

    丧居几年,李守礼显得更成熟几分,不再像早年那样毛毛躁躁,待人接物也颇有气度:“野途奔行,太妃等疲劳不堪,先作安顿,再作论谊。”

    独孤琼侧避道左,招手唤来家人们引领队伍前往田庄,并有些好奇的张望打量:“似乎未见河东大王。”

    “尚有琐细诸事收尾,三郎不与大队同行。”

    李光顺开口解释了一句,然后致歉一声,亲自上前指引嫡母房氏座车行入庄中。

    因为随从员众实在太多,前前后后忙碌了小半个时辰,队伍才完全安顿在田庄里。

    田庄的后厅中,太妃房氏精神也有些倦怠,摆手驱退仍在张设器物的奴婢们:“只是短留一日,不用张设太多,给主人增添麻烦。”

    李守礼笑嘻嘻道:“委屈娘娘苦行,等到明天咱们就能抵达自家田业,可以休养几天再入京城。”

    “有车代步,算什么辛苦。”

    太妃摆手一笑,望着儿子们不乏欣慰道:“如今儿郎们壮成,可以前后张罗,不劳亲长。往年行出巴州,才是真的辛苦,特别是你这个小子幼顽躁闹,不知忧愁,让人恨不能弃在道边。谁能想如今还能生仰儿郎之力?”

    这话一出口,厅中诸人都忍不住笑起来,郑金更忍不住说道:“旧年途行,哪怕只在道左短停,大王也要吵闹下车,草野里寻觅枝叶挥洒扰人,小郎更被吓得啼哭不已……”

    畅想故事,这些长随老人们也都多有感慨。如今虽然也疲惫,但心态截然不同,守丧全礼,对先王的缅怀也都做足,即便还有什么悲伤未已,也只需要压在心底,不需再有惭愧。

    “唉,还是挂念三郎,不知他现在行到何处,有没有投居逆旅?草野露寒,真是让人不能放心。”

    房氏又叹息说道。

    李守礼听到这话后便哼哼道:“娘娘太偏宠三郎了,大情小事不愿责怪他,让他越来越大胆。往常居在陵侧就敢私行几日不归,也不知在搞些什么,娘娘要记得啊,儿不驯不成器,如我现在多么的恭顺,让他以后出入都要带上我,这样娘娘也更放心!”

    房氏自知这个儿子怎样秉性,闻言后便横他一眼:“你能有三郎一半的谨慎分寸,我都能无愧先王了!三郎出入做些什么,无非关照他的亲徒,放你外出?又不知窜去哪里闲戏。”

    说话间,她又对两个儿子摆手:“你们也不要在这里陪伴老妇,怠慢主人。丧居前后,多仰他家关照,今次归京若能定成亲谊,日后往来更加亲密,不要让人见笑我家礼慢。”

    李守礼闻言后便有几分羞涩:“我年纪还小,况且也不知他家娘子品性如何,能不能恭孝亲长、不如阿兄……”

    “三郎言是不差,你真是好说废话!这是两家亲长旧约情事,容得你作反复?还不知别人娘子品性如何,你先检点下自己不要恩反成仇!”

    李光顺起身抓起李守礼,又对嫡母说道:“娘娘且先用餐休息,我与二郎回谢主人。”

    二王行出,独孤琼仍然恭立在外,又上前致歉:“田野简陋,怠慢太妃,不敢入前告罪打扰,还请二位大王转诉歉意。”

    李守礼闻言后哈哈一笑:“娘娘未有耳目行出,你小子也就不必再作佯态!旧在乾陵居庐,我是不曾薄待五郎,两家亲长议定,看来我是免不了要登你家门邸执礼,念在往昔情谊,你要给我老实交代,你家里姊妹哪一个可称佳姝?我也不是挑拣贵邸秀女,但如果遇人不淑,往后咱们往来游戏,你怕也无脸面见我吧?”

    孤独琼听到这话,脸上恭态也无,反手给了李守礼一拳头:“情知大王真态如何,归家探望姊妹都要压住良心,我还会帮你挑拣优劣?伯父旧年提议,本就意指河东大王,哪想到大王登先,如今悔恨已晚……”

    年轻人嬉闹着前往前厅,自有佳酿美餐,竞欢半夜,前半场李守礼还咬牙切齿定要做独孤琼的姊夫,后半场已经抱在一起约定到了西京、要在平康坊里结个连襟。

    两家情谊渐长那是因为此前两年多的时间里,并居乾陵、位置不远,且独孤氏本就念着多承河东王恩惠,亲长也有意结好,便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只是因为都在丧中,一直拖到了如今还没定约。

    第二天一早,队伍继续上路,独孤琼便也跟随同行,同时也陆续有西京别家子弟被家长派遣远出相迎,一起浩浩荡荡返回西京。

    傍晚时分,快马绕遍小半个关中的李潼终于反超上来,于长安城南大道迎上了家人一行。这时候天色傍晚,长安城里也响起了街鼓声,一家人便也并不急于入城,就近住在了城南杜陵一处园业中。

    唐灵舒一身男装,打马绕行庄园一周,返回后颇有些难为情,撇嘴说道:“这么一处局促居业,阿耶还要来信历数得来艰难,比往年始平乡业小了不知多少,真是让人难为情!”

    李潼闻言后一笑,抬手揽住少女腰肢将她扶下马来:“府君若是知你背后讥言,不知会多伤心。城南土地,已经不可再论金银,说是寸土寸势都不为过。此方园业,还是旧年韦右相故产,巧在徐元固转任万年县,这才有机会染指市买,否则虽有重货,也难分润寸土。”

    关中旧号天府,称为帝王宅业,三辅之间本就人烟稠密。南北朝后期,关陇豪右们俱都奋起加入天下大势洪流中,连辅两朝帝业,自然也就少不了分享红利。

    杜陵地傍长安,本来就有两家传承悠久的大世族,所谓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另有诸多权豪人家贪此地利,于城南广造别业。整个京兆之间,几乎处处都是地少人多的狭乡。

    眼前这座庄园占地五顷有余,在城南一众园墅别业中也排在中游的水平,依傍渭水支流,起居之余还能兼顾耕植,这在整体缺水的关中更是难得。如果不是原本的主人韦待价失势而被收为官有,旁人也休想染指。

    但即便是如此,盯住这一处产业的人家也不在少数,李潼也是赶在西京留守格辅元没有被调离之前下手,但即便是有这样的便利,听具体经手的万年县尉徐坚说,他丈人唐修忠也是真金白银掏出了几千万钱,较之神都洛阳周边同等面积与地理的地块要溢价数倍有余。

    可见就算神都洛阳虽然从二圣时期便屡作经营,如今更成为武周一朝绝对的政治中心,但时人那浓厚的长安情结仍是不减。

    李潼也能推想,唐修忠为了给自家闺女准备这一份丰厚嫁妆,可谓是倾尽宦囊,但唐灵舒还因为面积太小而牢骚抱怨,女生外向,不外如是。

    反正这一口软饭香甜软糯,李潼吃得很是可口,至于未来他丈人会不会续弦,生个儿子没钱娶媳妇,他才不管呢。

    能在长安近郊拥有一处田园产业,便利极多。况且杜陵依傍西京,步程一个多时辰便能抵达,快马更是便捷。

    这一处庄园,基本还是以乡居为主,屋舍众多,家眷奴仆虽然也有大几百号人,加上前来迎接的宾客并仆从几十众,倒也能够容纳下来。

    入庄之后,三人先安顿好亲长,复又行出接待宾客,李守礼抱臂行在庭中,左右张望一番,而后叹息道:“惭愧啊惭愧,论婚之年,还要寄居弟宅。独孤五郎,我要求也不高,若真能论成亲事,你家也是国爵门第,总要在近郊赠我此类产业一处,往后出入西京,也能就近落脚。”

    独孤琼闻言后嘿嘿直笑:“我倒盼望大王能咬紧这个诉求不松口,不妨道你,我家于曲江畔便有别园一所,到时候大王可以硬求彼处,也能免我眼见姊妹跳入灶坑受苦!”

    言外之意,你想都不要想,我家闺女就算不嫁,也不会这么便宜你小子!

    李守礼闻言后自是羞恼跺脚:“悭吝门第,真是不堪论谊!待我某年儿女婚嫁,看我如何……”

    “你住嘴罢!”

    李潼回手给了他一拳,别吹牛,否则按你这造人能力,拆了你都不够儿女婚嫁的!

0224 名寺可藏重兵

    三王淡出世道日久,而且过往两年多的时间都居在乾陵,不入西京,相识者少,自不如永昌年间宾客盈门那种煊赫。

    今次出迎做客的十几人众,算起来还是李守礼朋友为多,且主要还是关陇勋贵人家子弟。

    李守礼性格热情好动,虽然丧居乾陵,但也并不耽误他交朋友。这些关陇勋贵人家,不乏亲长得享陪葬乾陵的荣誉,难免往来祭拜先人,一来二去便与这位少王熟悉起来,呼喝为友。

    至于河东王,虽然清俊更有盛名,但他们在这位大王面前反而不敢过分的放纵恣意,虽有敬重,但却少了几分能够尽情嬉闹的从容。

    李潼自知他就是那种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明白这些勋贵子弟们面对他时总有几分自愧不及的拘束,出面接待、应酬几分,然后便起身离席,召集几名府员并长兄李光顺去讨论正事。

    “大王此番游社,应是所得颇丰啊!”

    刘幽求因为要提前返回长安布置三王归京事宜,并没有一路跟随,见大王神情颇有开朗,便笑语说道。

    “秦川多豪迈,诸位又任事勤劳,此行自是收获颇丰。”

    李潼抬手自慕容康手里接过一份名册,笑语道:“入陇豪义并导行老卒俱都挑选完毕,他们的器用、粮秣之类,一定要准备充足,不可有缺。如果是因为水土难服、风物害人,人员损伤还情有可原,但若因为物用的缺失害我豪义,无论言辞怎么堂皇,我都愧对这些性命托我的义徒!”

    “大王请放心,卑职既然从行照拂,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刘幽求正色说道,此番陇上练兵,他是作为后勤方面的保障,官职也从原本的陵官转为兰州司仓参军。

    兰州地在陇道,随着与吐蕃交战日频,实在算不上什么美职,州佐常有缺员,以李潼旧年在神都积攒的人脉,运作这样一个官职并不困难。

    对于刘幽求的能力,李潼是很放心的。经过几年的历练,特别是主持秦雍行社的日常并发展,刘幽求早已经不复最初的青涩。如果没有这种保障,他也舍不得派遣那些得来不易的敢战士们轻易赴险。

    刚刚抵达长安不久的史思贞叹息道:“可惜朝事更迭频繁,原本得算在握的沙苑副监遭人衡夺,卑职只能守在始平,不能就近补助。”

    随着联系日久,李潼也将自己的秘密逐步向府佐们放开,史思贞这个官二代也逐渐步入心腹之列。

    史思贞的父亲旧年担任司仆卿,沙苑监则是掌管陇右牧事的机构。

    原本李潼是打算借由这层关系将史思贞安排进沙苑监,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史思贞之父出为外州刺史,不再居朝,新任司仆卿则是武家诸子中的武攸望,使得这一计划被迫流产。

    “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始平大县,地傍西京,居此任事,也能就近料理行社。”

    武周革命之后,李潼许多的意图也就不再遮遮掩掩,直接明明白白讲出来,鼓励府员们身在国任而窃成私事。

    虽然说永昌年间国器更迭的趋势也已经大露,但当真正做成的时候,人心所受冲击仍然巨大,信念都多有动摇。

    在这样的情况下,最起码对自己的心腹们,李潼不需要再遮遮掩掩,就是要清楚告诉他们,自己是积蓄实力,谋复唐业!只有明确了他们的奋斗目标,做起事情来才果决敢任。

    “大王厚养群义,若非亲眼所见,我真是不敢相信如今两京之间已经积蓄这么多的人情势力!”

    史思贞是在抵达西京之后才接触到有关秦雍行社的事情,讲到这一点,不免神采奕奕。他横下心来死战少王队伍,除了旧事情谊之外,也是对这位大王的看好,却没想到大王优秀仍然胜出他旧年所知所见。

    刘幽求闻言后则大笑起来:“天道有修补,唐家余韵自在大王!伏线草野,谋于混沌,人尚懵懂观情,大王已经料成后略,我等恭劳则可,大不必张望彷徨!”

    他是王府最早心腹之选,也参与许多大事,对于大王的才器谋略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这些闲话不必多说,如今大势倾覆已定,唯负重前行而已。”

    说话间,李潼又对刘幽求说道:“那个万年社杨直案,长史知他前事几分,我准备将他引入府中任事。”

    刘幽求听到这话略作思忖,然后便说道:“这个杨直案名杨显宗,蜀中成都人士,也是一个学养粗成的乡野遗士。大王此前不是谋要通商巴蜀?我正准备向大王推举此人,所以安排他导游巡视下社,让大王能就近细览才器,看来其人是能入大王眼略?”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的确是一个难得的遗才,经术浅通不必多说,难得品性豪爽阔达。蜀中虽闭塞,倒是聚养不少贤良。”

    如今他的门下听用之人是不少,但是相当一部分还是旧局势中引入进来,如刘幽求这样的进士出身,或史思贞此类权门子弟,还有苏约那样的落第文人。虽然草野寒庶拣拔不少,也都忠诚尚义,但才能上还是有着明显的短板。

    如今故衣社里也在培养教授一批人才,但毕竟为时尚短,还没到收取果实的时刻。野中贤遗不是没有,只是选用的效率实在太低。

    这个时代,各种知识还没有尽数普及,真正有条件教养子弟的,最差也是乡居地主。这些人自有伦情势力、安居乡土,即便是外出闯荡寻找机会,如今神都城也是制举连开,女皇一副大恩寒门的架势,他们也未必就肯委身李潼这样的尴尬宗王。

    所以对于故衣社中崭露头角的才力之士,李潼也是非常看重。

    “这个杨显宗,身世清白,大王可放心任用。其家迁居蜀中数代之久,如今也是成都一户豪室。大王还记不记得旧年田翁等伴我西出故事?其人旧为贼所执,是田翁等救其性命,后来有感故衣社尚义宗旨,索性捐身入此……”

    听到还有这一层渊源,李潼便更放心了,他要继续开拓蜀中商路这一条利益线以供故衣社继续发展,正需要获取巴蜀当地人的支持。即便没有这一层关系,他对这个杨显宗所表现出来的才干也非常看好。

    “挑选一个合适时间,直接引他入府来见。”

    李潼交代刘幽求一声,然后问向史思贞:“神都集募经法、珍货诸物,收成如何?”

    “那些豪客们知大王除丧在即,归往神都后必将再引风潮,捐输也是极多。”

    说话间,史思贞掏出一份籍簿呈送上前:“卑职急来相见应教,器货还在后方徐行,但短日之内便也能抵达西京。”

    李潼将那籍簿小作翻看,颇为满意的点点头,看来他虽然淡出神都人众视野时间不短,但人气也没有削减多少,看来自己离开神都之前那一番张扬还是很有效果的。

    毕竟丧居期间,他也不能太过招摇,再搞什么文抄带货,给人声色犬马、不加收敛的印象。所以过往数年,他也没有什么新作问世。

    史思贞集募到的珍货不少,可见那些神都豪商们对他仍有极大信心。不过这些器货,李潼却不是拿来自己享用,而是另有用处。

    “器货入京之后,也不必在市中招摇,往始平上任之后,直接派人捐入京西草堂寺,求结善缘,向他们借取一些寺人工匠,我另有使用。”

    李潼将籍簿递回给史思贞,吩咐说道。

    他募取珍货捐输寺庙,自然不是为了礼佛。京西草堂寺海内名刹,历史悠久,甚至可以追溯到十六国时期后秦皇帝姚兴,也是佛法东传的著名译场之一。

    跟这样一座名寺打好关系,好处是不少的。草堂寺除了名寺这一身份之外,还是京兆之间最大的地主之一,寺田广袤,僧户众多,其中就有许多关陇之间失地破产的府兵军户。

    如果能将故衣社的影响力渗透到草堂寺,这对故衣社的壮大是有很大意义的。

    别的不说,单单那些寺庙产业的田庄,便是一个个绝佳的藏兵地,真要到了不得不动兵戈的时刻,在这里隐藏一支武装力量,绝对能干得他奶奶和叔叔们两眼发直,当然前提是她们得返回长安。

    除了这些长远计划之外,李潼最眼馋还是草堂寺所拥有的那些匠人们,其中就包括很多的印刷工人。印刷术在如今已经有了一定规模,但雕版印刷主要还是应用在佛经之类。

    草堂寺是历史悠久、驰名中外的佛经大译场之一,拥有着一大批手艺精熟的雕版匠人。

    李潼自知从头培养一批技法纯熟的匠人有多困难,他们故衣社那些工坊到现在还在亏损经营,就是因为匠力严重不足,产能也迟迟提升不起来。

    既然草堂寺有这样一个基础,不妨拿来就用。他现在是备礼周全的登门去求,如果对方不识趣,偏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么索性发动秦岭中的敢战士去抢,抢上一波再换个善长仁翁的面目去帮他们重修佛寺。

    毕竟这样一个绝佳的藏兵地,而且还远离神都政治中枢,真搞废了也挺可惜。

    他就是没有认识的名僧和尚,否则直接安排个人进去混成方丈主持之类的僧官,做起事来更便利。不过可以记下来,以后有机会就干!

0225 无儿还有孙

    把雕版印刷搞出来,是李潼很早就开始考虑的事情。

    知识继续下方普及这一积极作用就不用说了,还有一个重要作用那就是意识形态话语权的掌控。

    他奶奶武则天自然是这方面的行家,本身就热衷于编书,身为皇后时期,限于传播途径,所编的书还没有大规模传开。当上皇帝之后更是直接将由她主编的《臣轨》列作科举考试的科目,大家要想当官都要研究一番。

    眼下李潼自然还不够资格挑战上层意识形态的战场,但也可以以故衣社为基础,从下层开始拓展有利于他的思想。

    比如说女人都能当皇帝,天下人心价值观是崩得稀碎。既然老婆能接过老公的家业,孙子直接拿起奶奶手里的枪又有什么不可接受的?

    佛法之所以传播广泛,除了南北朝以来历代胡主积极推广之外,也在于底层宣传力和渗透力实在是高明。许多佛经的故事被揉杂进一些民俗小故事里,说经唱本风靡市井之间。

    谁心里还没有一点杂心思,本身的人生经验又不足处理这些念头,那就只能在自己能接受的渠道内、从故事里汲取养分,奉为真理。

    李潼蹲在乾陵这几年也并没有闲着,虽然没有什么文抄名篇传扬士林之内,但搞的文抄事业也不少。不过这些文抄倒没有冠自己的名字,主要集中在了初唐一个奇人王梵志名下。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初唐仍承六朝余弊,王梵志的诗风可谓清新奇葩,只看这一首便能了解大概,说是打油诗,但咂摸之下自有其滋味,道理可谓简朴又深刻。

    所以王梵志的诗作或许不占士林主流,但在民间的风靡程度却远不是沈、宋之类能够相比的。其人生在隋唐之际,已经是一个故人,李潼就算想抄也没得抄了,但是他可以加料啊。

    家田百余顷,夫死外人侵。你贪你莫乐,无儿还有孙。

    王梵志俗言诗流传极广,涉猎范围也极为广泛,除了一些安贫乐道、教人知足的说教道理,还不乏教导人情世故的诗篇。

    不需刻意搜罗,李潼便辑录有几百首之多,仔细阅读品味一番,便能猜到自己绝不是第一个往里面加料的人。这些诗作传达的价值与人生观,不乏自我矛盾,可见绝非一人所写,应该是传播途径中被人随意增添抹改。

    李潼也是根据自己的想法与需求,删删改改,抹去一些明显伪作又或消极佛义太过浓厚的诗作,再加上自己加的料,整理成精选三百首。

    这是他打算第一批雕印的作品,先作为故衣社内部读物去投放。道理如何且不说,起码也能当个扫盲读物。通篇读下来,水过地皮湿,基本的识文断字是能保证的。

    类似还有数学、物力、农书之类的技术书籍,按照时下卷装书的风格,过去这两年多的时间,李潼可以说是著作等身,等到印刷工坊搞起来,便能陆续向外投放。

    这些虽然都是需要时间积累的长功,但若作乐观估计的话,李潼真正抖起来也是需要时间,等他真正上位的时候,起码两京之间是能有一大批的储备人才供他选拔任用。

    与府员们畅聊许久,不知不觉天色已经很晚,李守礼他们的宴会也已经结束,喝得醉醺醺的来寻李潼。府员们见状便起身退下,让少王兄弟私话。

    “你们也不休息,还不如留在席中同乐。”

    李守礼斜坐榻中,颇有几分醉眼迷离,望着李潼说道:“三郎你吩咐我的事情,我已经跟他们提起,一个个倒是颇有兴致,只是该要怎么谋资生利,却也都没有主意。”

    李潼颇受钱财所困,脑子里也一直在算计该要怎么谋利。李守礼这个家伙爱交朋友、人缘好,他也都看在眼中,自然不会放过这个人脉资源。

    李守礼心思不够细腻、谨慎,像故衣社这种根本大计,李潼是不敢向他透露太多,诸多籍簿往来,除了府员们各管一摊,主要还是长兄李光顺在帮他打理。

    不过一家之内三兄弟也不能排斥在外,更何况李守礼这个家伙吃得又多,总得压榨点价值出来。所以早在乾陵的时候,李潼便算计着等到了西京,便由李守礼出面,邀集一批关陇勋贵子弟们,搞个商社出来做点买卖。

    虽然常说随着长孙无忌被高宗搞垮,关陇勋贵集团便雄风不再,但主要说的还是政治上已经没有了领导型的代表人物。

    可实际上,如今的关陇勋贵们仍然不可小觑,特别是在经济资产方面,仍然具有颇为深厚的底蕴,这一点就连那些山东世族人家都比不上。毕竟两开帝业所分享的开国红利,并不是简单两三代人就能败光的。

    而且就算在政治上,关陇勋贵们也并非就此一蹶不振。

    武周后期所形成的李武韦杨这样的联姻集团,可以说是关陇勋贵蜕壳重生的一个产物,权力集中在更少数几家之手,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开元天宝时期。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安史之乱爆发后,既打碎了大唐盛世,也终结了李武韦杨这一政治集团的权位掌控,同时大唐皇帝再也不具备对整个天下的控制权。

    后事不论,最起码眼下而言,如果能够笼络借用一批关陇勋贵们的力量,对李潼而言是很有帮助的。

    他奶奶武则天从上位伊始,就被高宗摆在了关陇勋贵们的对立面,过往这些年,虽然武则天也在有选择的接受其中一部分力量,但整体还呈现一个打压的态度。

    所以眼下的关陇勋贵们,处境倒跟大内中的太监们有得一比,他们就算愿意向女皇效忠,能够获得的信任也有限。再造李唐,则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出路之一。

    像是弘农杨氏杨执柔一家,武则天对其不可谓不亲厚,自以外家视之,但在神龙革命时,杨执柔的弟弟杨执一仍然站在了李唐宗室一边,以千骑使助力革命。

    李潼倒不指望李守礼与他的小伙伴们搞什么大阴谋,能够借用财力与人脉帮助故衣社发展就很不错了。

    “一个个言则国爵门户,教养优越,居然不知该怎样兴家治业,也真是捧着金叵罗乞食,让人见笑。”

    听到李守礼这么说,李潼便笑呵呵说道。

    李守礼眼皮一翻,看他一眼:“你也不要把人太过小觑,咱们是门私兄弟,你使用我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也不敢不听。可是那些朱门子弟,亲长群立,哪一个不是满腹算计?真正瞧着精明的,我是一个也没有预算,免得再因些许货利纠缠不清,吵闹起来,引人观望。”

    听到李守礼这么说,李潼不免刮目相看,旁边李光顺也忍不住叹息道:“二郎一副疏阔愚态,不想心腹间也有锦绣密织啊!”

    听到长兄夸奖,李守礼不免笑逐颜开:“我也只是不喜卖弄罢了,家事长兄勤劳,外事少弟筹算,有福之人,哪用自己苦累心肠!入我谋算里十多人,三郎你放心使用,他们心计尚且不能过我,是不会有什么首尾不定。”

    李潼听到这里,不免对李守礼竖起了大拇指,李守礼见状更是欢乐:“旧年除杀丘贼,你们都不预我,我心里是很不高兴,但也知自己欠于缜密。眼下你们作业许多,我虽然不细知,但能看不出?只是担心自己口风不密,不敢深问罢了。总之兄弟不会害我,三郎只要应下我、百年之后墓传留名李守礼,别的也不必跟我细说!”

    “二兄真是大智若愚!”

    李潼也忍不住叹息道,颇为欣慰的拍拍李守礼的肩膀。

    他们一家虽然隐居乾陵,但也并没有完全免于世道风波。天授元年九月革命,皇帝李旦自请改为武姓,退位尊母。也是在这一个月里,他们兄弟三人俱赐武姓。

    眼下改赐武姓,其实也谈不上羞辱,而是一种保护。说明李潼为革命助力所作种种,他奶奶是记在心里的。否则满朝宗王都姓武,唯独他们兄弟姓李,太不合群了,太扎眼。

    对于改姓,李潼倒没有太大的抵触,他们李家又不是第一次改,真要活在西魏北周时期,他还得叫大野宝雨呢。不过没想到李守礼受刺激挺大,都算计好未来死的时候绝不能以武守礼这个名字下葬。

    “后事如何暂不细论,二兄能情结同好,确是助事良多。你先让他们筹集财本,我会吩咐人往河东帮助收取盐货,转输大河南北。”

    河东自有盐铁之利,这在任何时期都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而且眼下朝廷还未进行盐铁专营的改革。

    李潼封国位于河东蒲州,在这方面是有间隙可入,先把道路打通再逐渐扩大经营。用他封地的便利和这些关陇勋贵的人脉提取盐货,顺水直入汴州,然后再由故衣社接货分销,彼此都能得利。

    他不是没有更骚的操作设想,不过正如李守礼所言,那些勋贵子弟们自己或是智计乏乏,但家门亲长却极富算计。只有先用直接简单的利好维系巩固住这一层关系,才好再作进一步的图谋。

0226 疯狂的武周

    第二天一早,长安城中有客来,乃是自神都洛阳转任长安万年尉的徐坚。

    “知大王等除服归京,城中不乏筹措迎接,只是案事过于庞杂,只付卑职前来走告失礼之罪。”

    徐坚登门入拜,然后便一脸歉意的说道。

    李潼闻言后只是笑笑:“既然身领国职,自然国事当先,无谓迎送喧扰。华服再被,伤心难解,情是意懒,我也不想即刻就追逐人情喧噪。情事两宜,如此甚好。”

    言虽如此,但其实彼此心里都明白,终究是因为形势不同了,所以长安这些官员们对于少王归京一事才会反应如此冷漠。

    李潼一家新入关中时,担任西京留守的还是格辅元。

    虽然彼此的确没有太亲厚的关系,但也不能说全无瓜葛,更何况少王本就厚载圣眷人望,所以职权之内,格辅元也都给了他们一家不小的关照。如果没有格辅元帮忙,他们在长安城外甚至没有一个落脚的地方。

    但是好景不长,去年武周代唐,格辅元便被召回神都,短暂留省之后又被外放担任扬州长史。

    至于接替其人的,则是旧任羽林将军的武攸宜,想想也知道对待李潼他们一家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西京如今政治地位一如他们李氏宗王这么尴尬,留守官员们多数也都不敢冒着得罪武家子的风险来迎接雍王一家。也只有徐坚这种本就故谊深厚的,才能保持殷勤故旧。

    落座之后,徐坚忍不住叹息道:“世事疾翻,有若狂澜。大王从礼遁世,虽然隐迹一时,但长远来看,实在可称良谋。只可惜旧年编礼诸事,还是痛折事中,我们这些蒙大王恩荐入事众人,也实在是愧见大王。”

    李潼闻言后也是有些惆怅,旧年他倡议修编《礼式通辨》,网罗了一批士林才流。但是因为要借服丧的礼事抽身离开神都,实际的编撰工作便交付另一名武家子武攸宁。

    可是他离去不久,随着武周代唐的节奏加快,麟台也不可避免卷入其中。

    武攸宁在一众武家子当中,或许能力还算出众,但也难免武家子的共性,那就是迎合起他们姑母来没有底线,大肆篡改、增删武德、贞观旧年的礼式文书,这自然让那些参与编著的人大为不满。

    首先是麟台郎元行冲愤然辞官,归居乡里。然后是麟台丞王绍宗,因言入罪、发配丰州。几个能执笔立言的学术大能都被踢走之后,整个编撰小组已经是名存实亡。

    但真正打击最大的,还是大监沈君谅入刑伏诛,至于经手人,则正是李潼此前苦念而不得见的酷吏来俊臣。

    随着来俊臣的出山,李潼也总算是明白了这个家伙的确凿身世。之前所以久久不见,原来是因为这个家伙正在坐牢。

    来俊臣旧年行商贩业于淮间,因为犯事而被抓捕入狱,关押在和州州狱中。

    时任和州刺史乃是李唐宗室东平王李续,卷入垂拱四年的宗室作乱中被干掉了。本来这件事跟来俊臣关系也不大,其人仍被关在和州监狱里无人问津。

    天授革命时,右肃政台大夫李嗣真谏言天下冤狱实多,希望能够发使抚问,检索冤狱。

    武则天以新任宰相史务滋领衔此事,检举推翻了多少冤案,李潼是不清楚,唯一知道的一点就是来俊臣这个恶魔就这样被放出来了。

    其人所以脱出囹圄,说法也很有黑色幽默,言道正是为了北上神都举报越王李贞造反,不想行至和州被李贞的同党李续给抓捕,如果他当时能够告密成功,朝廷根本无需大军平叛,遣一使节便可将越王李贞杀在州治。

    来俊臣这个家伙也是赶巧了,甫一出山便崭露头角,直接参与到宰相武长倩的谋反案中。武长倩便是岑长倩,天授元年也被恩赐姓武,虽然在革命前后始终乏甚存在感,可是在争嗣的问题上还是没能免祸。

    岑长倩谋反一案牵连甚多,多名高官大员被牵连其中,麟台监沈君谅便是其中之一。

    当时李潼虽然在乾陵居丧,但对这件事也是所知颇深,因为岑长倩就是被在长安与咸阳之间被直接干掉的。武攸宜之所以被派任西京留守,就是为的干掉岑长倩。

    岑长倩本身就是贞观名臣岑本文的侄子,又立朝多年,长期担任宰相。为了除掉这样一个重要人物,当中也波折颇多,先是以出征吐蕃为名义遣出朝堂,行过西京时,由途中被直接干掉,甚至都没有押回神都入审。

    而后岑长倩子侄被守捕于神都,在来俊臣等酷吏威吓逼压之下,引诬多名大臣,一同处以极刑,这其中就包括沈君谅。

    甚至就连岑长倩的叔叔岑文本都受到连累,本来陪葬太宗昭陵,被武攸宜率兵毁墓迁出。

    昭陵与乾陵同在咸阳附近,当时武攸宜还途过乾陵,李潼估计其人是故意前来示威。这在当时,也让一家人心惊肉跳了很长时间,担心遭受波及。

    至于间接导致来俊臣出山的李嗣真与史务滋两人,也都没能置身事外,一个遭到贬官放逐,一个蒙冤入狱而选择自杀。

    对此李潼也只能感慨,人未必有为恶之心,但在大环境的影响下,却无意间造成恶果。当然就算没有来俊臣,也会有别的酷吏涌现,归根到底,还是当权者自己的邪念作祟。

    对于沈君谅的死,李潼是深感遗憾。他自知这位大监南人出身,朝中本就乏甚根脚,之所以还能复相,大半还要承惠于李潼。虽然有了二度为相的风光,但李潼也不敢细想其人走上法场时,对自己究竟仍存感激还是心存怨恨。

    原本历史上,在这一轮风波中该死的应该是格辅元和欧阳通,但是这两人都因为李潼的缘故而大大偏离了原本的轨迹,没能在这个时期入直政事堂,也就免于在李武争嗣这场风波中站在最前方,从而幸免于难。

    可是沈君谅这个原本的事外之人,却意外的卷入其中,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对象,李潼对此也是不乏愧疚。

    有关《礼式通辨》之事,具体的编撰小组已经被武攸宁搞散了,名义上的主编沈君谅又被杀掉,自然也只能无疾而终。

    徐坚他们这些人,在中枢没有了具体的职事,也就只能各谋出路了。如徐坚制举连中,出任赤县万年县尉,已经算是上佳。

    “故事虽然零散,但只要人志力仍存,无患没有后继。”

    抛开心中这些杂思,李潼也只能如此安慰徐坚。

    徐坚望着少王,眼神中不乏期待:“大王淡出世道数年,风尚不乏枯寂。旧前辞别神都旧友,又赴龙门同游,不免更加伤感故事。幸在大王终于全礼归来,人情不至于久失张望。”

    听到徐坚这么看得起自己,李潼只是微微一笑,并说道:“遁世守懒经年之久,人事如何泰半生疏,张望后路还未有定计。眼下还只打算短留西京一段时间,客在治下,徐尉可不要厌见我这个清闲故人。”

    “居近应教,求之不得。”

    徐坚连忙拱手说道,但又不乏忧虑道:“西京本就事外之地,窃论守牧所托非人。大王久在此境,恐为乖戾人情中伤。”

    西京此地,时下并不是政治中心。武攸宜这个武家子留守此境,相对而言权势要更高一些。徐坚担心少王居留在此,或会被武攸宜发难中伤,认为还是回到神都那个时流汇聚的中枢,特别重新邀取女皇眷顾才是上计。

    不过李潼也自有他的考量,神都肯定是要回去的。可是现在的神都,对他而言也未必就是善地,时下正是武周新立,朝纲混乱的时期,李潼并不想贸然卷入其中。

    虽然旧年他跟他奶奶倒是挺合拍,他奶奶希望他做什么,他也都尽量做在头里。

    但眼下这个时机,在他看来,他奶奶是有一种多年夙愿、一朝达成的癫狂,头脑不是很清楚,而且朝局也游走在失控的边缘。

    类似宰相班子被集体颠覆,岑长倩是一次。那一次还可以归为新朝甫立,剪除唐家老臣,再有一个表面上李武夺嗣的缘故,虽然手段残忍,但起码还有一个基本的逻辑可循。

    可是今年年初,狄仁杰、魏元忠等一批宰相又同时入刑,且已经被押送法场即将处决,武则天发令才又将人给救了下来。这就说明,眼下的局势混乱,甚至都已经超过武则天的控制。

    狄仁杰之类且不说,最起码魏元忠这个人是武则天一手栽培提拔起来,结果却被酷吏构陷几近送命。如果说武则天是用这样的手段来震慑宰相,那就有点太儿戏了。

    所以眼下李潼不觉得是返回神都的一个好时机,他奶奶现在飘得有点疯,几近不可理喻。来俊臣等酷吏的疯狂构陷,便可以视作武则天负面情绪的一个直观体现。

    这种情况下,就算舔狗路线保持不变,敢凑上前去都得担心会被咬一口。所以李潼是打算留在西京一段时间,再考虑何时返回神都,起码也得等到他奶奶这股疯劲儿过去再说。

0227 名马梨花落

    除了躲避神都城内汹涌的政斗风波,李潼待在长安,也要把如今所掌握的人、物诸事进行一个整合与梳理。神都城中人多眼杂,做起事来远不如西京从容。

    尽管西京城里也有一个态度不算友善的武攸宜,但是对于这个武家第二梯队的成员,李潼也不怎么在意。相安无事那就最好,如果武攸宜真的存心挑衅,也比神都城里对手好应付一些。

    彼此闲话小叙,李潼便吩咐家人稍作收拾,准备进入长安城。他打算自己和李守礼先入城,观望西京人情形势之后,再将家眷们接入城中。

    不多时,王府奴仆们便收拾完毕。李守礼虽然欢宴直到半夜,精神却不错,特别在得知今日便要进入西京,更是兴奋得一大早便在马厩中挑选良骥。

    唐家创业以来,对马政便非常重视。武德、贞观年间,有马不过几千匹。经过几十年的发展与对外开拓的战争红利,如今马事已经非常强盛。

    到如今,单单陇右牧监便常备良马几十万,再加上分布各地的马监与两京闲厩,马匹拥有数量远不是初唐时期能比。

    如此便造成了马价低廉,哪怕寻常寒门中人之家,也能不费力的饲养上几匹驮力,民间的交易也没有太多禁止,买卖相对而言比较自由。

    基本的代步与驮力需求满足之后,审美上的要求自然也就提高。唐人喜好高头肥膘、体壮鬃盛的马匹,相对而言,陇马最符合这一审美标准,塞马、蜀马之类只当做寻常驮力使用。

    代入审美需求后,马匹价格相差便悬殊起来。普通的驮马市面上甚至几匹绢或千数钱就能买到,但若是真正品相上佳的西域良马,那就是有价无市了。

    谁若能拥有一匹连钱骢马,绝对是身份与财力的象征,日常在家精心饲养,骑上去出门炸街,那种自豪感简直难以言喻。

    李潼有一匹名马名为梨花落,青骢马种,通体均匀分布着连钱白花,足力雄健,奔跑起来如梨花摇落,望上去美不胜收。

    这样一匹马,价值高低不好说,反正他也没花钱,他丈人唐修忠送他的。

    当这匹马从马厩中被牵引出来,那些准备同行随往长安城的勋门子弟们一个个羡慕得瞪大了眼,并有人忍不住上前想要细抚马背,马首顿时扬起,啼声清若疾雷,前足高高扬起,吓得人连连倒退,不敢再贸然接近。

    “哈哈,良骑自通人性,主人之外,岂容旁人近玩!就连我都是亲自侍弄几个月,它才准我靠近抚摸。”

    李守礼见状一脸得意,凑上前小心翼翼的抚摸马鬃,却被这名马梨花落回首喷了一脸的湿气,他也不恼,擦一把脸后又是一脸得意的望向那些对他羡慕不已的纨绔子弟们。

    及至李潼行上来,吩咐家人将马鞍等骑具装备上去,李守礼才一脸讪讪的退到一侧,并酸溜溜说道:“若我有此良骥,哪忍皮索勒之!”

    独孤琼也凑上来,一脸附和的点点头:“是啊,旧年伯父有一匹豹钱印花骢,专作一厩饲养,出入都有几人看顾,遇到什么沟岭、宁肯步行跋涉都不忍鞭策耗力!那骢马印花钱,还远不如这一匹梨花落色意纯正,只是连钱美观罢了。”

    “马在何处?”

    李守礼听到这话,顿时瞪大了眼疾声问道。

    独孤琼没好气白他一眼:“我说的还是二十年前旧事,尚存马骨在家,大王有没有兴趣?”

    众人闻言后俱都哈哈一笑,继而各自讲起一些时流人家爱马趣事,俱都出身关陇勋贵门庭,对于弓刀名马之类自然有着一种别样情怀。

    待到他们各自坐骑引出,一时间也是颇为壮观,各种龙形、狮子样、虎纹、豹钱之类。

    宁可食无肉,不可行无驹,骑行骏马便代表着他们各自脸面,自然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求到最好,否则出门都没脸跟人打招呼。好品相的良马,也都是被此类人给炒作起来。

    但当所有马凑在一起,终究还是李潼这一匹梨花落最是醒目,让人一见难忘。李潼原本对马匹品相还不甚在意,但当真的比较起来,心里自有一股虚荣感油然而生,更觉得他丈人真是没得说。

    人有虚荣,马也有傲气,待到各自翻身上马,无需力策,李潼胯下良骥已经挺跃而出,周身梨花飞舞,譬如春风摇落,确是美不胜收。

    其他人眼见这一幕,不免更加生出艳羡,但也不想落后太远,各自侧骑冲出,呼啸着冲出庄园,很快便抵达长安大道。

    良马自通人性,无需狠心鞭策,只需触点前胛骨,或徐或疾自随心意。

    李潼在乾陵这几年,也颇习马术,马球之类常作闲戏,或还不可称作当中高手,但也不会再像最开始那样一旦疾行起来就紧张得不得了。

    名马疾行有若奔雷之势,道路上飞扬的烟尘拍打在脸上,隐隐泛起一股刺痛感,但却能让人更加兴奋,只希望风阻能够更猛烈一些。狂风吹灌之下,衣袍拍打着身体,那种爽快感又远远超过了别种激情。

    越近西京,大道上行人渐多,眼见如此健马飞驰而过,不乏途人击掌喝彩。

    随着行人渐渐稠密,李潼也不愿纵马伤人,马速略微放缓,后方同行之众才陆续追赶上来,言语间对这匹名马更是充满羡慕。

    这样一群骑游之人,各自驾驭骏马,于大道上也是分外醒目。河东王自然又是这一群人当中的焦点,一身骑行猎装飒爽利落,剑眉星目、巾束髻发,神采飞扬,更有一种超逸绝伦的洒脱。

    一行人策马缓行于道途上,更有人停车追问谁家儿郎如此风采,言语中透露出想要结识亲近的意思。

    李潼倒不关心他的炸街效果,只是抬眼望向已经巍然在望的长安城,心中自有一股难言的澎湃。

    西京长安城池规模要比神都洛阳大了将近一倍,一众人行走在城南大道上,距离明德门已经不远,左右张望甚至都看不到那长长外郭城墙边界。

    城外大道槐柳并植,时令正值春夏之交,草木已有郁郁葱葱之态,冲淡了几分宏大城池给人带来的肃穆压迫感,正有一股勃勃的生机喷涌而出。

    比较而言,长安城给李潼带来的冲击感要更大,这不仅仅是因为规模宏大带来的震撼,还有长安城池营建较之洛阳也更完整。

    如今的神都城还没有一个完整的外城墙环绕,除了几道出入的城门并附郭之外,许多地方还仅仅只是篱墙、短垣。而且洛阳城在兴建的时候更多考虑到对地势的化用,远不如四四方方的长安城显得肃穆威严。

    当然这种城池布局也是有好有坏,如果纯粹从宜居性而言,李潼还是觉得洛阳要更胜一筹,而西京则显得有些压抑。

    明德门前出入者极多,如今的长安城虽然政治中枢的氛围大减,但仍然是当之无愧的地域中心,不独关陇民众集聚于此,各地行商走卒也是云集蜂拥。

    李潼等人不需排队入城,自有侧门直入,可是当行到近处的时候,便见到城门处多带甲持械的兵卒,尽管有万年尉徐坚导引,但城门处那名校尉还是故作姿态的验看信符,过了好一会儿才摆手放行。

    “西京在守卒力八千余众,两京府户并不足用,兼取剑南等诸道番直。远州府户简陋疏礼,或是不知大王,用事谨慎,非是有意怠慢大王。”

    行过城门时,徐坚上前解释道,但彼此也知这只是自我开解而已。就算西京守军兼取诸道,但城门要害总不能有太大人事纰漏,侧门出入者不少,唯独他们一行被阻验信符良久,明显就是在添堵。

    李潼闻言后只是呵呵一笑:“留守者勤恳谨慎,这也是一件好事。”

    他这里话音刚落,同行一名勋贵子弟已经忍不住冷笑道:“大王未见人事,才作此言。时下西京所谓留守三勤,一勤西内,二勤两市,三勤平康。”

    “怎么说?”

    李潼听到这话后,不免好奇,转头问了一句。

    “西内园囿多珍异,可以采摘贩利。两市之中多商邸,可以榨取铜帛。平康坊里多声色,可以戏弄娱乐。除此三者,西京百坊,不在留守度内。”

    听到这个解释,李潼忍不住便笑起来。财、色,人之大欲,能作节制忍耐者十不足一。武攸宜留守西京时间也已经不短,被人作此总结,可见平日作风如何。

    讲起这位西京留守财色兼收的名气,众人不免踊跃发言,历数桩桩种种,可见平日也是积怨不浅。

    李潼跟武攸宜不算熟悉,但大概能够想象到小人得志、难免失于检点,就连他奶奶武则天都在夙愿得偿后有些忘形,这些武家子们陡成国宗贵戚,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够保持冷静克制的几率也实在不大。

    像是阻挠西京群僚迎接,入城之际又略作刁难,虽然都是小动作,但已经能够透露出武攸宜那颗蠢蠢欲动的心。看来居留西京这段时间,还得做好准备以应对随时会来的发难。

0228 平康坊声色迎王

    李潼最近也为钱所困,倒是很想听听武攸宜在西京留守期间的敛财手段,也并不打断这些同行者的抱怨。

    “建安新入西京,便书告畿内凡带爵及散诸家,约令各家具礼相迎。礼钱过万才能登堂入宴,不足万者廊下冷食,礼宴加设旬余,凡不入会者,各得惩问……”

    “西京多有闲坊,并有游食客居短耕,使人遍封坊门,收募游食纳为私户,为其耕恳坊中。”

    “西内嘉木花果,采收市卖,牛车载钱,俱入私库……”

    听到武攸宜桩桩种种敛财事迹,李潼也是多有感慨,真是粗暴又直接。

    同时他心里也有些不理解,他虽然也缺钱,但主要还是为了搞颠覆武周的大事业而筹集人力、物用。至于武攸宜,吃相这么难看又是为的什么?搜刮这么多财货,他花得了吗?

    听了好半天,他也没听到有哪些值得借鉴的手段。虽然武攸宜敛财手法可谓是五花八门,但主要还是集中在权势在享的巧取豪夺,吃相难看不说,就算李潼想效法,也没有身为西京留守的权柄。

    一番闲谈下来,途行已经过半。西京城池在外看去虽然宏大,但一路行来,李潼用心打量下来,却感觉内里有些破败。

    宽阔笔直的朱雀大街上行人不多,当然这也是因为寻常小民不准私上天街,李潼也不清楚是新近规定还是自来如此,他们一行人行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心里竟有几分孤独感油然而生。

    因为乏于维护,大街上沙尘飞扬,道路两侧的槐树都被灰尘压得不见本来树色。道路旁的沟渠也多淤积,许多污水漫上街道,使得整条大街都弥漫着一股土腥、腐臭味道。

    还有一点比较刺眼那就是大街两侧多有闲坊,空荡荡的没有居户,有的坊墙都已经坍塌,从街道上就能看见里面杂草丛生,望着让人心底有些发毛。

    再雄阔的城池,如果人烟不足,破败难免。虽然城外近郊庄园地价仍然高企不下,但城内却是难掩荒凉。

    “城中夜禁森严,街鼓闭坊之后,骑卒策马游街,犯夜者直杀不饶,坊中闲聚若是过于喧哗,也会被街徒冲入喝止……”

    无需李潼发问,已经有人在解释当中的缘由:“所以就连城中居户,往往也都受不了峻法约束,迁居郊野。”

    李潼听到这话更觉无语,武家子贪婪、低能是一方面,讲到凶恶阴狠同样不落人后。大好一个长安城被治理成这个样子,也不是一般的昏聩能做成的。

    众人一路前行,一直经过几道坊街,坊间才有了生气。眼见这一群人招摇行过,不乏人凑在街道两侧向外张望。

    待到离开朱雀大街行入东横坊街,市井气则更加浓厚,毕竟长安城底蕴仍在,就算有破坏也主要集中在朱雀大街两侧,更内里的坊曲之间,各种生活秩序还没有遭到严重破坏。

    早在离开神都西行之前,李潼一家便在长安城中获赏宅邸,位于靠近西内皇城的崇仁坊,虽然还未正式入住,但也有家人进行打理。所以入城之后,倒也不愁没有居处。

    深入市井之内,各种人语声变得嘈杂起来,众人情绪也渐渐有所恢复,或策马狂行,或指点嬉戏。道途中不乏闲游者,见到他们这一群人货奔行追逐,或举手招呼。

    这些人见到李潼胯下神骏异常的梨花落,不免惊叹连连,更有人直接上前呼喊道:“郎君所乘美驹可有典出之意?在下常于西市行走,为两京高第收买珍异,若肯赏几分脸面停语几句,必不让郎君失望!”

    且不说同行其他人听到这话后的哄笑声,李潼闻言后倒有几分好奇,招手示意仗身们放行,待那人到近前来笑语问道:“既然常作珍异买断,我倒想听听足下肯为我这匹梨花落出价多少?”

    那人到近前来,并不理会旁人斥骂取笑,绕着李潼坐骑转了几个圈,然后才抬臂插手笑语道:“小民斗胆,冒犯贵人,实在该死。名马自配英流,岂是俗流能享。此马龙跃姿态,美观已是难得,从驭贵人,更加马仗人势,已经不是作价多寡的问题!”

    说话间,他又向周遭众人环施一礼,并俯首道:“还请诸位郎君饶过冯五,贵人气概醒目,仆虽不知来路,但既然能与诸位同游,可知贵不可言。有心攀交,只恐不能近,才作诞语狂态。一点拙计,还请诸位贵人见谅!”

    且不说其他人反应如何,李潼听到这话后倒是一乐,转头望向身边众人笑问道:“西京果然多奇异,这是什么样一个人物?”

    自有同行者上前笑着介绍道:“西市冯五,鄠县人,也是一个草野风流人物,相人相马,多有精巧。虽然只是一个褐麻布衣,但却上下能通,大王如果有什么闲杂事务乏人使用,招来驱使,罕有辜负。”

    “鄠县小民冯延嗣,拜见大王,大王风采让人心折,私心仰慕,草野奋身仰拜青云,还请大王勿罪!”

    那个冯五退后一步,直拜黄土尘埃之中。

    听到旁人的评价,再见这个冯延嗣如此表现,李潼对他也是颇生好奇,摆手道:“是一个有胆色、有眼色的庶才,给他一帖,闲来可入府中充席。”

    自有护从上前,抛出一张能够通行王府的名帖,那个冯延嗣如获至宝,两手接过紧紧捧在怀中,又连连躬身道谢。

    再上路时,李潼也是闲聊打听有关这个西市冯五的事迹。别的不说,其人敢在道左拦路叫喊,以买马为名吸引注意,胆色已经不俗。

    坊野里的好汉,李潼从来不会小觑,别的不说,单单他门下田大生等人便是一个个上好的例子。这样的人物不可常才量之,他们能做的事情,有时候真的是不可估量。

    一路闲聊,同行各家子弟听过这个冯五名字的倒是不少,甚至有几人所乘马匹就是经由其手购得。

    讲到西市冯五,也是一个西京城里颇有名气的人物,足迹遍布陇上、塞边,且交游广阔,既能上达国爵门户,又能下及闾里之间,很是不凡。

    李潼一边听着,一边也将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准备稍后闲暇时要召入府中仔细审视一番,看看能不能引为己用。他要经营故衣社,这种草野中的人才对他而言,真是多多益善。

    队伍继续前行,当抵达平康坊附近时,随行这些年轻人们便都骚动起来,一个个言谈之间都表态要充当向导,引领大王见识一下西京城里风月盛态。

    讲起坊中那些佳色妙伶,更是眉飞色舞,看那架势,如果不是还要拱从少王归邸,只怕眼下就要忍不住策马冲入坊中。

    “你们几个穷追不散,怕是就在存念要沾惠大王风流名号吧?自仗地主的便利,欺瞒大王不知誉望所享,真是无耻啊!”

    独孤琼见众人如此姿态,已经忍不住嗤笑起来,转又对河东王笑语道:“大王逍遥名号,可并不只著神都,西京风月人众,也都非常喜爱。旧调诸类,胜唱曲里,更有声色绝佳者,只奏大王乐调,余者一概不演。若知大王尊驾走入西京,自荐门前,何须闲人导引!”

    李潼听到这话,一时间也有些哑口无言。声色艺戏,他虽然不排斥,但也并不怎么热衷。别的不说,单单家中一个美色动人的娇娘子,至今都还不曾入幕采撷,可以说是谨慎自律,却不想风流之名居然在西京盛传开来。

    一行人说说笑笑,行过平康坊坊墙时,便有人于坊街上要越墙张望,而后便有些奇怪道:“平康坊里戏乐声昼夜不闲,怎么今日显得这么冷清?”

    这一份疑惑没有持续太久,当他们行过平康坊步入横街时,抬眼便见崇仁坊坊门外彩台张设,许多美色华裳伶人聚集在那里翘首张望,自有脚卒奔走呼喊:“逍遥王已经入坊,请大王雅赏西京声色风月!”

    话音未落,歌乐声便悠然响起,伶人翩翩起舞,整个画面顿时变得鲜活热闹起来。

0229 心似双丝网

    长安城规模较之神都洛阳大了将近一倍,但坊数却相差不大,因此每一座坊区包括之间的坊街都要较之洛阳城更加宽阔。

    崇仁坊与平康坊相隔一道金光门大街,也是长安城中东西向的主干道之一,宽达百数米,乃是西京城中最繁华的地带。

    此刻在这一段街道之间,自崇仁坊南坊门外的渠上浮桥向南,数座高台搭起,下铺芦席,围设彩帐,帐幕还不仅仅只是寻常素绢,而是织工精美、色彩光鲜、价值不菲的蜀锦,于阳光下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彩台一直架设到将近道路中央的位置,且不说台上风光如何,如此侵占道路,不免阻塞交通。李潼他们策马行入金光门大街时,便见到大街此处行人、车马围聚一团,但却少有抱怨声,各种怪叫、嘶吼倒是不绝于耳,听声音便能感受到情绪之亢奋。

    当歌乐声响起时,此边氛围更是高涨,叫好喝彩声震得人耳膜生疼。附近还有行人向此处奔行而来,使得街面上更加人满为患,有的人甚至被挤落街边的水渠中。

    眼见场面如此嘈杂、热闹,以至于李潼都隐有怀疑莫非半城居民都聚集在此,所以入城来街道上那么空旷?

    彩台上一名高挑女子款款行出,一袭花色繁密的衫裙,隔得太远,李潼倒是看不清楚其人面容,但能听到随着女子亮相,彩台周围更加人声鼎沸,更将台上的器乐声完全淹没下来。

    “者边走、那边走……”

    听到这熟悉的旋律,李潼不免会心一笑,身边一众勋贵子弟们则有人已经忍不住惊呼出声:“竟然是莫大家!久不闻其声迹,不想今日竟在街台幸逢,真是好运气!”

    李潼倒没有第一时间询问那莫大家又是何人,眉梢也是不免暗跳起来。他旧年于神都城中精习律吕,邸中常备内教坊音声人,其中不乏歌舞器乐精妙之类,俱是当世第一流的水准,欣赏水平自然也是与日俱增,歌声乍响,便能够听出女子歌艺不凡。

    此际横街上人声鼎沸,环境嘈杂,对面言谈甚至都要放大音量,可是女子歌喉舒展之后,音色透亮清晰,仿佛一道清澈泉流激涌而出,冲开积陈的泥沙与杂芜的枯叶,似有一股力量,瞬间便将人拽离嘈杂的环境,浸入声辞意境之中。

    而这歌声妙就妙在还不仅仅只是单纯的高亮,清透之余更极富柔美,并不是那种几欲刺痛耳膜的尖利,这就是歌者本身的音色天赋,并不是苦练歌技就能得到的。

    当然,神都内教坊中各种音声妙质最是不乏,台上歌唱那名女子虽然天赋、才艺俱佳,倒也没有巧妙到能让李潼为之惊叹不已的程度。

    别的不说,单单此前他邸中便有几名歌伎不逊于台上女子,甚至还隐有超出,色艺俱佳,以至于李潼都舍不得归还内教坊,但在离都之前,还是被他姑姑太平公主软磨硬泡的求去在戏坊镇台。

    真正让李潼感觉惊讶的,还是女子将这首《逍遥王》唱出了一种有别于内教坊音声歌辞的意境。内教坊虽然日渐流俗,但唱法中总还有几分拘泥放不开,过于庄雅而欠于风流,让人感觉不能完全发挥出曲辞意境。

    不过台上这女子唱来则是拿捏精准,虽无故意的婉转曲媚,但寸寸声丝都附着一股淡淡的挑逗,让人心痒不定,不知不觉便沉湎其中,仿佛自己已经化身为一名风流宾客,手揽金杯,左右寻芳,周遭莺歌燕舞,只待采撷承欢。

    女子连歌三遍,而后敛裙施礼,款款退去。周遭观者正入迷之际,耳际美歌陡然隐去,不免让人怅然失落,高声呼邀,希望女子能够返回来再歌一曲。

    “莫大家歌艺真是越发精妙,美声洗耳,让人听完之后不忍再听俗音!”

    一名勋贵子弟感慨说道,周遭人闻言后也都纷纷点头附和,他们多是爱戏闹的年纪,原本对眼前这热闹场景颇感兴趣,可是听完台上女子一曲,便觉得周遭吵闹声实在太刺耳。

    “平康坊优伶摆出这幅阵仗,是为了迎接大王入京啊!”

    这时候,又有一人后知后觉的惊呼道,望向少王眼神更是充满景仰与羡慕。

    “佳人美意深刻,嘉宾怎能远望不近!诸位还不赶紧奋起,驱开这些嘈杂人众,奉送大王入前。”

    随着一声高呼,一名勋贵子弟已经打马上前,却被一驾横在街面上的马车拦住去路,索性翻身下马,直接攀上车顶,大声吼笑道:“平康坊色艺倾心逍遥王,你等闲流浪客承惠欣赏已是荣幸,怎敢横阻于途,害相知不能相见!”

    正适合出风头的时刻,诸权贵子弟自然不落人后,或是纵马腾跃、炫耀马术,或是下马蹈舞、放声高歌,更有人拉住河东王坐骑缰绳便往人群中硬冲过去。一时间狂态百出,倒比彩台上的表演更加引人注意。

    西京时流还未必尽知逍遥王是何人,但见一众都门纨绔簇拥一名丰神俊朗的少年骑士冲入人群中,不免好奇张望,人是英姿俊朗、逸群脱俗,马是神骏高大、龙形虎步,人间至美毕集在此,让人惊叹有加,一时间都忘记了起兴凑趣,不由自主的向左右退避开来,让出一条宽阔的空隙道路。

    李潼倒是习惯了不同场合成为焦点,倒也没有什么不适之感,只是那几个牵马的勋贵子弟有些癫狂忘形,牵引得他胯下名马烦躁不已,短嘶一声直往前冲,直接甩开了几个讨厌的家伙,很快便冲至彩台正前方。

    此时彩台上正有两名伶人软舞,唱得则是旧调《天仙子》,并不为台下喧哗所扰。

    可是其中一名舞伎视线触及少王神姿面容,婉转于喉间唇齿的歌调陡然没了生息,红唇半张半合,舞步也无意识的停顿下来,之后整个人更是直接摔在了台上。

    另一名舞伎见状连忙上前搀扶,并顺着同伴视线向下望去,恰逢少王微笑往来,一时间不免芳心悸动,俏脸嫣红,眼神如水波涟漪,慌乱且痴迷。

    一直等到彩台下嘻声大作,台上两名舞伎这才缓过神来,垂首抚裙掩饰失态。台下更有浪荡子唯恐不乱,张嘴叫嚷:“大王神采锋锐如刃,戳穿了娘子心怀!”

    听到这叫喊声,台下诸众更是哄笑大作:“伎儿哪须再戏舞,直投郎君怀,把臂揉心,舌津传情才是正事!”

    嬉闹声渐入不堪,两个舞伎或是不乏欢场作戏,但如眼前这般众目睽睽受人言语调笑终究是少,一时间不免手足无措,慌乱羞涩。

    李潼抬起手来,身边叫嚷最肆无忌惮的勋贵子弟们连忙敛声,而后他又指着两名舞伎笑语道:“佳人意宠,情实欢乐。但作歌舞,我自台下雅赏西京风月妙致。”

    听到这话,两名舞伎稍作淡定,先向台下屈膝深拜,然后才又抖起水袖继续舞蹈起来,初时动作还略显僵硬,舞行过半才渐渐恢复了柔软身姿。

    一舞终了,两舞伎再向台下少王礼拜,然后寸步不停的退回彩台帐幕之后。

    一俟闪入幕中,便掩面啜泣起来,自有其他伶人上前安慰,道是这样的场合下,出错也在所难免,台下少王都不见怪,其余杂声更不必理会。

    然而其中一名舞伎却哽咽啜泣道:“身堕娼门中,哪敢有一丝的自怜……迎送欢客,苦乐只是寻常细受,但知命薄,不作钟情之想。言是本分不自伤,只因不见世间真良人……告诸娘子,不要细窥台下,情念守不住,只是增伤心!”

    听到舞伎自陈悲伤原因,在场其他平康坊伶人们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且不说被勾起的自怜伤心,已经有人忍不住皱眉说道:“柳娘子这么说,不嫌自贱过甚?咱们娼门伶儿确是卑微,那位大王出身天家,才情高雅、让人仰慕,不是娼女能够系念,但若说一眼望去就心怀难守,让人不能相信。”

    说话间,这名自以丝竹器乐著称、颇见素雅的娘子便长身而起,抬手阻住一个将要登台的伶人,说道:“诸姊妹先安坐,待我先演一调,早归曲里,实在不愿再留此处嘈闹凑兴!”

    说话间,她便起身登台,旁边有伶人眼见这一幕,不免叹息道:“杨娘子虽然命薄行贱,但还有一丝骨傲持守,也真是难得。”

    彩台上响起悠扬丝竹声,后方伶人们听不片刻,有人已经皱起了眉头,只因听到琴音稍显杂乱,大不如那杨娘子平日水平。

    不久之后,琴音消失,那名杨娘子退回帐幕之后,见一些人目露询问之色,只是垂首不应,吩咐佣工将琴架在一处,自己则背对众人坐弹起来,口中更作吟唱:“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弹唱片刻,清泪已经自眼眶中滚落下来,片刻后则咬牙凄怨道:“怎么偏在此处、怎么偏是此身?哪怕歌馆深坐,总能保下丝毫的体面……”

0230 过平康款辔

    金光门大街上,氛围越来越浓烈,随着平康坊伶人们艺演的继续,周遭所聚围观民众们也越来越多,乃至于将近有数千之众,当中还夹杂着车马之类,将这一段宽达百余米的横街完全拥堵起来,并向左右排开很远,而在更远的街面上,还有人或纵马或飞奔的凑向这里。

    李潼等人身在人群围聚的中心,左右仗身神情紧张的持杖将人众隔绝在丈余开外。另有同行勋贵子弟不知何处寻来一架马车,直接将车幔诸类拆掉,恭请两位大王登车坐观。

    “大王入京,人物革新,若是往年,哪能见如此盛态!”

    除了尽情欣赏彩台上歌舞戏技,众人也不忘对少王交口称赞,言谈、神情之间更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崇拜。

    如果说他们此前还是因为少王的尊贵出身和嗣雍王热情随和,才出迎随行的话,那么现在则完全是因为河东王的个人魅力而崇拜得无以复加,深以能够追随在这样的人物身后而自豪满满。

    “当街戏舞,风情卖弄,这是北曲拙伎都不肯抛却脸面轻作的贱戏。今日登台,却多是中、南两曲美妙色艺,如柳娃、杨九、吴坛儿之类,各坐艺馆,夸奇竞艳,寻常豪客捐舍百金都或不能登入私帷,能品一二芳泽已经大大值得夸耀,不想今日身段曲折,各自出馆、当街戏迎大王!”

    一名勋贵子弟想来应是欢场常客,对于登台群伎如数家珍,语调都激动得隐隐有些颤抖。

    神都旧年龙门典礼,太平公主扎台集众戏闹,最近这几年偶也有人效法,两京之间交流频繁,对于这种形式的乐戏倒不陌生,可今日参与游戏的阵容则就实在有些夸张。

    如果在别的地方,娼门伶人不论再怎么色艺妙绝,也不过只是比较罕见的玩物而已。

    可是西京长安城里,最不缺的便是权豪、富贵之人,平康坊又是由来已久风月胜地,大凡能在其中艳名广播的,虽然贱籍难免,但也多多少少都有那么几个权贵恩客,还真不是寻常人敢随便放肆的地方。

    所以自然也就有许多自命风流之辈,游走坊曲艺馆之间,但能邀得一二色艺俱佳的名伶青睐,便将之当作值得夸耀的自豪之事。当然也就不乏倡优女子抓住男人这一点猎艳心理而作自矜之态,吊高来卖,这也已经是欢场积久成俗的现象。

    可是无论再怎么自诩欢场高手之人,眼见众多平康伎竟摆出如此浩大阵仗迎接少王入京,那也只能自叹不如,根本连争胜的心思都无。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权、财又或才趣高低能够做到的事情。

    “柳、杨之类,还只是后代色艺薄夸,莫大家才是真正堂室中的高艺!旧年封禅泰岳,更以民伶随驾出行,大不是余者能比,若非生恋平康故居不肯离此,否则早被东都权门厚礼邀请,调教传艺家伎音声!这样的风月前辈,息声年久,今日竟领衔诸伎,若非从行大王,咱们哪得如此荣幸!”

    听到平康坊里居然还隐藏着这样的声乐大能,一时间对那个首唱他旧调《逍遥王》的莫大家也是满心好奇。

    他往年所观内教坊音声,虽然色艺俱佳者不乏,但是较之这些真正市井色娱之类还是欠缺了几分热情与风味,端庄有余而活泼不足。内教坊声乐诸技渐染俗味,想来也是审美趣味所导致的风格演变。

    彩台上表演的歌舞戏乐,除了最先登场的那名莫大家之外,后续众人或是因为在这样喧闹的场合下有些拘束,单论技艺的话乏甚可夸,各有或轻或重的忙乱,但那种撩人遐念的韵致却也都表现得淋漓尽致,让人印象深刻。

    彩台上各类表演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除了饱览这些平康伎们的声色才艺之外,李潼也不免吃惊于原来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搞出了这么多的后世诗词名篇,难怪才誉高到西京这里都有如此轰动,真是让人惭愧啊!

    再怎么欢乐喧闹的场合,也总有结束的时刻。将近尾声的时候,那一名最先登场的莫大家再次登台,又引起彩台周围一片叫好欢迎声。

    李潼这会儿近在台前,便也抬眼认真望去,见这妇人高髻铅华,姿容并不出众,兼韶年不再,容貌或无可夸,但独立于彩台中央,哪怕身在这样的环境中,都有一股恬静安然,气质静美、似在岁月的洗练之下沉浸到了骨子里。

    那个被称作莫大家的平康伎也正垂眼望向台下少王,脸上闪过一丝惊异,然后便快速收回了视线,敛裙遥拜,然后起身开口清唱起来,唱的则是少王名作《洛阳女儿行》。

    李潼听到这篇诗作,多多少少有些不自然,这首诗倒可视作他与唐家娘子定情之作。结果他将自家娇娘抛在郊外,自己却骑着丈人厚赠名马入城来享乐游戏,仔细想想,这种行径真的是有点渣。

    那莫大家真的是不负盛誉,尽管没有器乐的配合,但当歌声响起,仍能引人入胜,虽然有姿色、年纪的短板,但所获得的赞赏却还远远超过此前诸伎。就连李潼在其歌近尾声时,都忍不住举手拍掌表示欣赏。

    色艺夸称,但若只是有色无艺,只会卖弄妖冶风骚,或能得称一时,但终究情眷难留,只能流于下伎。

    色与艺本就相得益彰,这个道理放之何时,放之何人都是如此,能例外者少之又少。比如李潼自己,如果只是凭着出身与刷脸,怕也不能被西京风月追捧至此。另晚唐诗人罗隐便吃了颜值的亏,惨遭迷妹嫌弃背叛。

    至于台上这名莫大家,则就声艺高明到让人忽略了其他,可见是真的不凡。

    一歌终了,那位莫大家并没有即刻落台,而是款款行至台前,面向少王俯身下拜:“妾等平康诸伎,虽然列籍娼户,秽质卑贱,凭恃色艺谋生,未敢审度文辞才情之妙。欢客就场,多访名王贵调,探悉人情雅好,知大王才趣风流,风月宗法。”

    李潼闻言后便笑道:“倡优声色,技艺娱人,尘世杂芜之外,能作一方风月天地,消人劳顿,解人疲乏,既不是侵诈非分,也谈不上秽质不堪。西京新抵,人物陌生,能得方家雅赏,领衔群伎赠我声色之娱,驱人逆旅彷徨,方家不必劳礼长拜,倒是小王要多谢你等群伎盛情。”

    那莫大家却并不起身,而是俯首再拜然后继续说道:“妾等平康坊曲贱流,此前未有一面之幸,能睹大王尊荣。但大王美歌传世惊众,却厚赠我等衣食重恩,娼家或是仪风难夸,但也绝不会知恩不念。小陈声色技艺,盼大王能会意欢愉。除此之外,另作斗胆妄请,西京本大王故庭,虽兴游于外,乡人长念不断,浮华陈设,也是期盼大王能有才思涌起,新辞笔花落赏平康风月!”

    听到妇人此言,且不说李潼感想如何,其身边一众纨绔子弟们一个个都变得兴奋难当,各自拍掌叫嚷道:“西京风月,岂不如神都妙致可赏?平康美姝殷情求宠,当街作弄盛戏,深情倾注、惊艳坊间,大王能无一丝怜念?”

    李潼闻言后也不拘泥,自车板上站起身来两手平压,使群情稍作收敛,然后便笑语问道:“可有笔墨?”

    眼见少王答应下来,那莫大家笑逐颜开,连忙回身呼喊,自有先前登场表演的平康伎手捧纸笔之类快步行来,入前跪拜在地,垂首不敢细睹少王。

    莫大家上前调墨,一脸期待道:“不知大王是要翻新旧曲,还是要扩编新辞?”

    “新旧各制一律,并由群姝拣选所喜。”

    李潼笑应一声,临台而立,提笔缓书。丧居两年多的时间,他对自身的学识、才技也做了一个比较系统的梳理,已经不太在意这种突然袭击。更何况眼下闾里闲戏,倒也无需过分的庄重谨慎。

    既入风月之地,自然不作他想,李潼提笔便先写出一首教坊杂曲《长相思》,内容则就是风月圣手柳永的《京妓》:画鼓喧街,兰灯满市。

    少王提笔缓书,诸伎不敢近前细看,彩台周围不乏嘈闹之声,自有一众勋贵子弟们横眉怒指的压制,生恐打扰到少王文思。

    一辞写完,李潼另抓新纸继续写下去:月华边,万年芳村起祥烟……这又是柳永的一首词作《透碧宵》,讲到风月雅话,柳永实在是其中方家,酬赠平康伎,简直再合适不过。

    两篇曲子词写完之后,李潼便放下了笔,笑语道:“闲情杂调,不称庄谨,协律翻新,择日再让门仆走送曲里馆居……”

    他这里还没说完,旁边独孤琼已经眼疾手快的凑上前来嬉笑道:“莫大家请张目看真,我是大王府下走员独孤五,来日走送曲簿正是我,请告馆仆可不要纳错别个!”

    “五郎太无耻!”

    “分明是我……”

    且不说几名纨绔子弟嬉闹争抢,那莫大家手捧两张素笺,欢颜难耐,连连告谢。

    李潼笑着摆手道:“应酬闲言,暂可不必,坊里邻居,相见有其。雅戏虽然娱人情趣,但终究还是有阻左右途行,我让府员疏散观众,方家也请引领群伎各归坊馆罢。”

    然而正在这时候,金光门大街西侧却突然涌出数百持械兵众,当街直行,浩浩荡荡向此而来。

0231 长安壮义非人哉

    金光门大街此处本就人满为患,那几百留守兵卒也是一副来意不善的架势,刚刚靠近人群,便挥舞着手中器杖打砸驱赶,顿时便让人群骚乱起来,惶恐之间,不乏人走避不及被抽打在地,哀号连连。

    那些侥幸躲开棍杖的人却也没有幸运多久,走避之间或许被忙乱的人群绊倒、踩踏,或者干脆跌进了道路两侧的臭水汪中,扑腾叫嚷救命。

    “两位大王快快翻台入坊,勿为乱众迫害。”

    骚乱在人群中快速扩散开来,几名王府仗身眼见这一幕,心情自是紧张至极,忙不迭将两名少王托上彩台,唯恐被人群裹挟错害。

    “快快拆下帐幕收存起来,平康诸伎紧聚台内,切勿乱走!”

    李潼登台之后,脑海中也是思绪飞转,左近氛围本就嘈杂热闹,所聚几千人众。而那几百西京兵卒上前便殴打驱赶,分明是想制造混乱。

    人性最是不堪琢磨,这几处彩台帷幕张设,俱是价值不菲的光鲜蜀锦,台上更多平康坊色艺优伶。一旦局面彻底混乱起来,可想这几样人、物必会让人心生贪婪,趁乱哄抢。

    听到少王吩咐,平康坊那些馆仆忙不迭收拾彩台,将帐幕扯下折叠,那些优伶们也都神情紧张的聚在一起,一个个惊慌不定。

    “请大王速归坊中宅邸,让卑职上前……”

    徐坚一边对少王说道,一边拔足便要走向兵卒们冲来的方向,却被李潼抬手一把拉住:“不必,抽出几人来,护从徐尉往左近坊区,传告关闭坊门,不许人随意出入游蹿!”

    说话间,他又抬眼望向彩台左近已经大为骚乱的人群,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沉吟片刻才又问向那名同样有些惶恐的莫大家,开口问道:“平康伎扎台途演,可向万年县廨报备?”

    那莫大家连忙点头,同时也涩声说道:“本意作弄风情雅事贺迎大王,不想发生这种乱事,大王尊躯要紧,不可轻立险地,还请……”

    这时候,那些兵卒们已经完全冲入人群之中,器械飞舞,竟还有战阵隐结,口中喝骂连连,下手全不留情。

    李潼眼见这一幕,自然更加确认这就是在刻意针对他的行为,心中不免暗骂武攸宜这个王八蛋:老子为了不碍眼,躲去乾陵生生避了两年多,除服入京不足一天的时间,恶意就连番扑面而来。看场路演碍你啥事,真当老子是好欺负的!

    虽然身边人都在力劝他赶紧入坊躲避,他也明白这是眼下最稳妥的做法。

    可真要那么做了,将台上平康诸伎与台下围观百姓俱都抛弃、不闻不问,他以后还有脸在西京混?不说在长安风评如何,等到消息传回神都,哪怕在神都城里,只怕时流也要讥笑他全无胆气。

    “不要慌,不要乱!”

    他抬手示意身边这些仗身与勋贵子弟们稍作淡定,抬手召来那名莫大家快速吩咐道:“稍后还要暂借方家亮声一用,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寻常人情躁闹罢了。”

    说话间,他抬手示意身边十几名仗身环立彩台周围,将意欲翻上彩台的民众驱赶下去,并吩咐那些勋贵子弟们将折叠起来的锦帛帐幕毕陈台前,同时又对那莫大家耳语几句。

    莫大家在听完少王吩咐之后,眉头紧蹙,有些狐疑的打量少王几眼,但这会儿台下混乱已经越来越严重,也容不得她再犹豫,只能上前一步,引吭清啸起来。

    不得不说,这位莫大家嗓音真的是得天独厚,此时这段大街上骚乱不已,各种打骂、嚎叫乃至于踩踏声乱成一团,对面言语都听不清晰,但这莫大家啸音清凉通透,霎时间便传遍了每一处角落,也将周遭人众视线全都聚集在此。

    此际氛围又与刚才有些不同,身处人眼环望的中心,那位莫大家却无此前登台表演的淡定,显得有些紧张不安,将人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之后,她不免有些局促的望向少王,只见到少王正向她微笑颔首以示鼓励。

    于是她便再深吸一口气,又向前行一步,大声道:“生人何辜,风月何罪?当街歌咏盛世,戏乐感沐慈恩,更惹何怨,竟遭打杀!堂堂西京,岂非王土?盛世普享升平乐,长安壮义非人哉?”

    或许因为紧张,莫大家嗓音并不如此前歌唱时那般饱满润透,透出一股颤栗与虚弱,但也因如此,更显示出女人特有的纤柔,使人忍不住心生怜意。而那几句言辞反问,更透露出一股浓烈的坚决与不甘,更让人心里同仇敌忾。

    趁着场面寂静一时,李潼吩咐那些勋贵子弟们抽出腰间拆骨割肉的小刀,将那些折叠起来的蜀锦帐幕割成条条段段,并向彩台下人群抛撒而去,吸引人去哄抢争夺,维持人群围聚的状态,不再惊散奔走。

    与此同时,徐坚也在两名仗身护卫之下挤出了人群,传告左近各坊关闭坊门,不准街上人群游散坊中。

    “平康贱伎虽龌龊,父老人情能活我!纵有罪,请明告!五尺女儿弱无力,无须悍卒苦用刑!”

    喊话几句,莫大家情绪恢复淡定,语调也变得坚决起来,表现与产生的效果较之李潼预想中还要好了几分。

    人群不再骚乱溃散,且不乏推尚义气的闾里侠少向此方彩台聚集过来,一副要慷慨仗义保护娇花的架势。

    眼见台上那些勋贵子弟们还有些痴楞,不知该要怎么办,李潼推了一把身边的独孤琼,示意他到台前去,并快语叮嘱几分。

    独孤琼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快步上前,抓过一名王府仗身手中木杖挥舞几下,并大声叫嚷道:“五陵子弟血未冷,能忍佳人俱齿寒?某立于此,不受乱刑!”

    一众勋贵子弟见状后也忙不迭追随上去,台上台下自成呼应,很快便在彩台中央结成一道道厚密人墙,一个个神态不善的望向那些冲入人群中的军卒。

    此前人群一团乱麻,各自逃避,军卒们冲入人群之中,可谓是如狼似虎、凶狠至极。

    可是现在当人群同仇敌忾而腹背为靠时,这几百兵众顿时便显得有些势单力孤,有的军卒受不住手还在追打人众,结果却有人群中壮力者阔步行上,将之围堵起来,目露凶光且忿声咆哮:“长安壮义非人哉?能容丘八胡乱践踏!”

    如此一来,场面就变得有些微妙,尽管还没有人敢向那些军卒出手,但一个个气概已然不同,那带队的兵长也察觉到危险的氛围,连忙喝令卒众们往他身边聚集,并指着那些已经重新聚结起来的民众们大喊道:“你们这些乱民,难道敢聚众抗法?”

    这时候,李潼终于等到该他出场的时刻,阔步立在台前,遥指那些军卒们大声道:“孤为圣皇陛下血嗣亲孙,大周河东王,只见坊徒聚庆嘉世,舞乐同欢,不见乱民,不见抗法!尔等甲众,奉从何令,敢于此滥刑殴众!”

    随着少王发声,彩台周遭人群情绪更加稳定,而那些军卒们则变得紧张起来,纷纷转头望向兵长。至于那个兵长,这会儿面对着数千集聚民众与高台上身份尊贵的少王,也不敢贸然答话。

    如此氛围,并未僵持太久,很快横街西侧便又出现一队军众,沿皇城前方向此逼近而来,当先几十名精壮骑士策马拱从一名甲胄光鲜醒目的将领,使得长街气氛更加凝重。

    李潼遥看那支队伍行来,不用想也知道为首者应是西京留守武攸宜。果然,队伍行至十几丈外,将领拨下头上的兜鍪,露出武攸宜那张小眼睛、五官紧凑的脸庞。

    “游众私聚,敢抗威令?限尔通鼓之内各自散去,只拿首恶,鼓停之后敢有留街者,必惩不待!”

    武攸宜喝令一声,然后抬手重重一挥,后方军阵里顿时便响起了急促的鼓令声。

    眼见气氛如此肃杀,围聚人众们也是各自胆寒,不乏外围游荡者便打算逃向周遭坊间,但当他们奔走起来才发现近处坊门早已经紧紧关闭起来。

    这一次,无需李潼再作指点,独孤琼等勋贵子弟们一个个扯着嗓子高声叫嚷道:“长安壮义非人哉?”

    最开始的时候,还是鼓令更加喧闹,可是随着彩台周围加入呼喊的人众越来越多,气势也越来越雄壮,数百上千的吼叫声汇成一道声浪洪流,那原本应是疾若催命的鼓声更仿佛是为他们助威,完全沦为了陪衬。

    眼见这一幕,武攸宜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起意挑衅少王,却没想到局面演变为这一步,更没想到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少王便将这些蚁民们煽动聚结、迟迟不散。

    当然,他是不会反思自己留守西京这段时间以来,种种行径已经颇积民怨,眼下这一幕也只是适时的一个引发。

    对武攸宜而言,当下这个局面虽然有些骑虎难下,但也是有忧有喜,少王煽惑民情抗衡留守刑令已经是一个铁一般的事实,这绝对是大罪一桩,一旦上奏神都,不信雍王一家还可安然能守!

    但眼下让他有些迟疑不定的,是民情激亢如此,足足数千民众围聚在这里,难道真要挥令杀戮?

    如果是在别的地方,武攸宜不至于如此为难,可这里却是西京长安的闹市区,这就让他不得不深想一层,不敢横下杀心。

0232 能杀我者非足下

    对于武家子的阴狠毒辣,李潼从来不敢小觑。这些家伙面对真正狠辣的人,或许胆怯得令人不耻,但在面对寻常小民时,俨然又是另一幅面孔。

    这一点,在历史上稍后时期的营州契丹之乱中被表现得淋漓尽致,面对契丹乱军、畏惧不前,杀其河北生民来则是心狠手辣。

    眼下虽然转移矛盾、稍聚人势,但李潼也不敢笃定武攸宜不敢下令攻杀。而且如果事情真的演变到那一步,也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所以此刻他站在高台上也是心弦绷紧,只待鼓声一停,武攸宜还没来得及有所表态,他便开口大笑起来,并指着武攸宜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视大声道:“治境如敌国,牧民如待寇,这是留守该有的气量风采?小王入京以来,所见西京民风淳朴,折节同乐,无有厌时。武将军尊在西京首长,高位积威,才如此疏远民风人情?”

    武攸宜听到这话,脸上顿时满是羞恼,戟指李潼怒喝道:“河东王还敢作轻率浪言?你未入京时,民户咸安,无有嘈闹!入城半日,便集聚任侠,兴闹街市,如此聚集人势,意欲何为?”

    “人势如潮,聚散寻常,小王忝享众爱,岂独西京?旧年神都城里,宾客满厅堂,出入俱云集,又是什么妖异怪事?留守不恤人意,不牧不教,唯以威吓恫惊为法,立念已经偏颇,能有中肯之见?”

    李潼怕的就是武攸宜不管不顾的下令屠杀,那真的是万事皆休,但只要对方还心存犹豫、能有对话余地,局势就还能拉回来。

    他往前行一步,指着武攸宜笑语道:“留守问我意欲何为?小王平生三好,爱色艺,爱戏闹,爱绝韵辞章,两京群众俱知,上达天听,下及坊野,岂能由人轻污?若因士众集聚便可指称为乱,圣皇明裁,刑司威立,岂能容我窃活至今?留守若仍心存疑惧,不妨下马走入人群,若有狂徒暴起轻伤,无须刑司推断,小王自裁此地!但若无人加害,仍诬称为乱,何惧与你归都廷争!”

    武攸宜闻言后便冷笑起来:“孤亦身受国恩厚重,廷推西京留守,乱或不乱,在我一念,岂会与你意气较量。社稷革命,不是旧年!河东王如果还想仗势群情庇护便可悠然法外,那是做梦!劝你心存一善,乖乖行出,勿裹挟群众为你洒血捐命!”

    “人间道义,岂在革命与否!圣皇血统延传及我,今年、旧年,都是一般。留守惜身不仁,指众为乱,满街人命,只是意气?为表此间徒众清白,我又何惧捐身!”

    说话间,他便抬起手来面向彩台周围人众叫喊道:“请诸位散开一径,容我入前敬拜留守官长,并请官长细览,此间兴聚可是弄乱?”

    “大王不可!”

    “三郎不要啊……”

    听到李潼这么说,李守礼并周遭勋贵子弟们俱都疾声劝阻,然而李潼却回望武攸宜一眼,笑语道:“留守位高,不肯意气犯险,此间徒众实无弄乱之实。苦于不能自证,刑将广及庶民。留守不信坊民笃义能守,我却仍信国法公正无偏,趋行执礼,又有何惧?”

    嘴里说着,他便无顾众人劝阻,抬腿跳下了高台,而此时人群也散开了一条通道。

    当李潼走入其中时,一名西京坊民神态激动道:“大王真仁士!”

    李潼微笑颔首,算作回应,然后更阔步行向人群,站在人群外围向着武攸宜拱手为礼道:“小王事外白身,尚可言用群徒。留守身荷国恩,不以法度方略驭用,便可归咎旁人?是安是乱,恭待裁决,唯一言有告,宁可清白赴死,绝不蒙冤累众!”

    武攸宜抬手一挥,身后一众骑士们策马上前,李潼也无畏惧,更是前行数步,主动配合这些人的围堵。他们李姓宗王再怎么落架凤凰不如鸡,武攸宜也不敢当街下令杀害他。

    “河东王以为,如此便可抹杀窃弄群情的罪实?”

    见河东王已经被骑士们围堵起来,武攸宜嘴角挂着冷笑,翻身下马扶剑上前,待到李潼身前数尺更有几分狰狞道:“蚁徒群情若能护你,天下大势何至于翻转如今?你丧服新解便走入西京,流连风月,操弄人心,此中诸恶,我必具表细陈,你就安在西京刑狱等待神都决令吧!”

    李潼听到这满满恶意的话语,便笑了起来:“所谓色厉内荏,正是足下此态。你不敢将我押系神都,只恐圣皇见我之后,复怜亲义。我是圣皇心意恩念的佳孙,自有窥度君心入微的禀赋,让你们警惕敬畏,所以才要觅机加害,不愿见别个专宠在前。”

    武攸宜听到这话,脸色便有几分不自然,嘴角微微一颤,然后才冷笑道:“随你怎么说,你若能活过此番刑劫,再来自夸能窥意专宠也不迟。”

    “这一点信心我还是有的,不妨言在事前。否则足下眼中我是何等痴愚之类,竟肯主动投入罗网?武将军具表走送之后,且不说我命途如何,你如果还能安在西京留守职上,一命赠你又有何惜!”

    武攸宜闻言后,脸色又变了一变:“死禽喙硬,还作狂言!无论后事如何,如今我是直堂上官,你是阶下刑囚,且自安慰罢,我是无暇与你闲谈。”

    说完后,他便往后走去,摆手道:“且将少王收押,并驱散在街徒众,敢有抗令者,杀!”

    此前他还犹豫滥杀一通或会引发严重后果,可是现在河东王故作聪明的自投罗网,拿下这个关键人物,就算再造杀戮,也只会更增少王罪实,自然顾忌大消。而且在他看来,这些西京坊徒们也未必有多少人愿意抛撒性命的追从少王。

    “大周国业,崩在足下一言之中。武将军若不此际杀我,命赴黄泉或还要先行于我。非是危言,只在眼前!”

    李潼垂手安立,望着武攸宜背影笑语说道。

    武攸宜本来已经打算无论少王说什么,他都不会再听,可是听到这话后仍然忍不住停下了脚步,继而侧首冷视少王。

    李潼这会儿手心里也是捏住一把冷汗,脸上却仍镇定如常:“偌大天下,不容二三姓氏?足下即便杀我,嗣业不能稳固你家,圣皇旧宠,深刻当年,名号宝雨,眷固此身。今日足下所为,一者凉薄毕露,士心大伤,二者干扰国计,关陇不平,无复再言夺回安西。武氏群英广立,岂惜足下一人?捉刀之人,必受反杀,勿谓言之不预!”

    “竖子还敢吓我!”

    如果说刚才武攸宜停下脚步只是心存几分好奇,可是在听少王讲完这些后,脸色已经是陡然一变,复又快步行回少王身前,低声怒吼道。

    李潼侧开脸避过武攸宜喷涌的唾沫星子,并继续笑道:“社稷革命,天地变色,人事或不复当初,但能杀我者,不是足下。况足下不妨自问,与我可有势不两立之仇?损我一人,益你几分?不过是抽刀在前,自有人持械于后,身前挥刀,背后遭戮,害我一命,绝你退路!”

    讲到这里,他又叹息一声:“若因血脉为仇,则尊府儿郎几人,异年能为他人所容?”

    武攸宜听到这里,脸色不免更显扭曲,因为这恰恰说中了他的一桩心事,他的妻子李氏乃旧年惨遭杀害的霍王李元轨的孙女。如今他因为河东王一家乃是唐家帝宗别枝而杀害,言则杜渐防微,那么未来,这种遭遇会不会降临到他的儿女们头上?

    而且河东王几句发问,也直入他的肺腑,让他不能淡然。他只道抓住了少王的把柄,可以将这一家人往死里摆弄,可是就算弄死了这一家人,又能给局势带来怎样显而易见的转变?

    更重要的是,无论这风险有几分可能成真,他又有没有必要去冒这样的风险?

0233 我之乐土,彼之禁区

    随着武攸宜迟疑难定,金光门大街上对峙的气氛也变得焦灼起来。

    看着武攸宜这种表现,李潼心里也是不免一叹,这些武家子们水平还是一如既往的低下啊。

    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的优柔寡断不作掩饰的完全体现出来,反不如一般的市井匹夫果敢,完全没有身为留守大臣该有的气魄。

    当然,如果不是因为明知武攸宜就是这样一个人,李潼也不敢就这样轻入军阵之前。他并不是自负自己能够巧舌如簧,只是单纯的瞧不起武家子。

    特别是眼前这个武攸宜,和他那个骑猪兄弟武懿宗,这俩货大凡有一点敢于以身犯险的觉悟与勇气,在率军前往河北平叛的时候,都不至于被营州契丹李尽忠乱部对脸突突的没脾气,逼得他们姑姑武则天只能给人改名泄愤。

    李潼只是陈说了几种可能会有的危机而已,而且本身说实话逻辑也并不怎么严谨,可能会引发的后果也都不免夸大,但就算这样,都瓦解了武攸宜的心防,令其举棋不定,可见是怎样的色厉内荏。

    既然武攸宜迟疑难决,李潼不妨替他做个决定,他转首向后方集聚的人群抬手虚按,示意他们稍安勿躁,然后转回头来又对武攸宜笑道:“如今街上坊徒集聚,军士阵列,这绝不是什么良态。为留守官誉所计,可否就私细论善后诸计?”

    武攸宜听到这话,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古怪,满脸狐疑的打量着少王。他虽然一时还不能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做,可却心知少王绝不会待他这么友善。

    “留守久作军务,历任两衙兵曹,如今甲胄在身,宝剑悬侧。小王懒散纨绔,力不能搏,难道留守还有什么顾忌?”

    李潼见他神态如此,脸上噱笑更浓,摊开空空两手,以示自己无害:“前言陈情,难道还不能稍作取信?如今的我,也只是暂居西京的一个闲流,入在治下,不得不垂首行恭,就算有什么谋计,也只是悦人存己、务求两安。”

    “且随我来!”

    又沉默片刻,武攸宜才闷哼一声,示意少王跟随在他身后,一直走到道边槐树之下,这才冷声说道:“河东王自有聪慧之实,理应知道时势轻重。你入城伊始,便集聚任侠,当街戏弄风月。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我若不作训问,便是失职,却非执意刁难于你。念你圣皇血传,允你一分宽容,你却自恃邪才,危言吓我,莫非真以为我手中法剑无锋?”

    李潼并不回应武攸宜的作态恐吓,只是手拍道旁槐木树干,叹息道:“长安居,大不易。我虽然食封殷实,并少家室之累,入城伊始,仍然大感繁华长居的不容易。留守坐镇此境年余,不知可有此困?”

    “与你作论当下,不要阔言其他!”

    听少王顾左右而言他,武攸宜一脸烦躁的摆手说道。

    李潼闻言后,打量武攸宜一眼,继而便自嘲一笑:“也是,留守荷恩封王,坐镇西京方面,权、爵厚享,自无小王这种囊中羞涩之困。财货实为生人之本,无此不足安养享乐,宗王尚且饥困潦倒,天下言何称治?”

    武攸宜听到这话后,更有几分不悦,忍不住讥笑道:“河东王封食之厚,所逊者寥寥几人,租庸车载,物满盈仓,如此还称饥困,天下几人可以使财从容?风雅为虚,贪婪为实,如此鄙言也敢直论人前?”

    这番话说的可谓酸意十足,武朝革命之后,武攸宜虽然也承恩受封建安王,但食封不过郡王常例的三百户。河东王却厚享食封八百户,仅仅只是稍逊于太平公主与魏王武承嗣、梁王武三思等几人而已。甚至就连因尚公主而加恩封为亲王的武攸暨,都不如河东王封户数量。

    被武攸宜这个抓钱小能手讥讽为贪鄙,李潼也不羞恼,只是笑言道:“养儿防老,储粮备荒,人之常情如此,有什么不堪与人言?两京多有商贾,不事生产却能富比王侯。我身为国朝郡王,又有什么道理安贫人后?”

    抛开心头其他杂念,武攸宜对河东王这番话倒是颇为认同,他本身就是一个贪婪财货之人,虽然搂钱搂得凶狠,但讲起道理却不如河东王这样理所当然乃至于趾高气扬。

    从这一点而言,河东王倒也并非一无是处,起码这几句话是真的说进武攸宜心坎里,说出了他不曾细忖思得的道理。

    “留守只见我兴聚人势,却不见背后更深考量。财者人间流水,随势而聚,势去财散。留守执握重权,无患人势。但我只是一个事外闲流,想要得占势利,只能另觅门径!”

    武攸宜听到这里,心中半是好奇、半是鄙夷:“所以今日集聚平康艳伎当街取乐,只为谋财?”

    武攸宜有些看不起这种行为,他仗着手中权势、捞钱手段虽然层出不穷,但也并非全无底线,起码出入平康坊的时候财货使足,不伤风月人望。可是少王居然将主意打到那些娼妓身上,这就让他有些不齿。

    李潼闻言后只是摆手作难言状,并叹息道:“平康诸伎尚雅逐我,我又怎么会筹谋她们的奁私。况且这些伎者本就声色娱人的可怜之徒,倾尽奁财能有多少?为此薄财伤我声誉,这样的蠢计岂是智者所为。至于真正机巧,是我乐居长安的本业,请恕不能相告。”

    一边说着,他一边警惕的看了武攸宜两眼。

    武攸宜心中好奇更浓,自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少王,于是便冷笑道:“聚乱是实,河东王以为巧言自污就能幸免刑外?”

    “伤我无益,留守何必苦苦相逼!”

    “权势在我,岂能容你作巧惑众!”

    见武攸宜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模样,李潼只能作无奈叹息状:“也罢,丰财本难独享,况且我这谋计本也要请求西京衙官开我方便之门。留守寻究不休,我便如实道你。”

    “人之大欲,食、色而已。平康诸伎艳名广著,各凭色艺巧搭销金之窟,各边豪客浪掷千金为博佳人一笑,此中大有长计可谋。”

    李潼一副不得不实言托底的无奈神情:“西京东南曲江池,秀水繁花,美不胜收,此中大有风月佳话可酿。我是打算集聚平康诸伎并西京坊里艳色并置于彼,约定某日集结士流豪客游池赏花,以群伎颜色争奇斗艳,豪财浪掷兼风流无穷。既能助涨群伎风月人气,又能盛敛豪财入我私库,也能让那些豪客赏遍群美,采撷所好……”

    听完河东王这一构想,武攸宜已经是满脸异彩,以至于心里话都喃喃道出:“此计我怎么没有想到?”

    不得不说,河东王这一构想真的是大投武攸宜所好,他所爱者财、色而已,此计恰好将二者都囊在其中。

    李潼既有些不甘,又有些不舍的说道:“良计相推,我对留守已经可称坦荡。但此计若无我兴弄人气,怕也难成!”

    武攸宜听到这话,望向河东王眼神变得认真起来。

    他倒不觉得这是什么夸大狂言,且不说旧年神都城里所见少王宾客云集景从,单单眼下其人新入西京,便引得平康诸伎倾巢而出的歌舞欢迎。所以河东王有此自负,也是情理应当。

    “小王只是巧弄草野人誉,但关门律令却在留守掌中。此前私计狭念,不预留守此中,是担心留守喧宾夺主。但留守若能大量包容,并成此风流壮雅事迹,也没有什么问题。”

    计划被迫讲出,李潼一副急于要挽回一些损失的模样:“我所求者,益我私库而已。留守国计重臣,自然不只是狭念止此。此事若能做成,对上可夸人物安定,对下可言士庶咸欢,乃是国臣牧野的良计。此计若能立成留守心中,则横街此间小喧又有什么可为难,无非事先排演、暖场之举。”

    武攸宜听到这里,闭着嘴巴并不急于表态,心里却转念许多。

    他又不免想起旧年河东王还未离都时,且不说圣皇陛下恩眷深厚,甚至就连家长武承嗣都动念要将之招为婿子,虽然因为武氏群徒极力反对而未能成约。

    可是现在武攸宜又不得不感慨,河东王此人确有邪才,如果能够将之控制在手里,不愁压榨不出大益于人的良谋。

    一念及此,武攸宜脸色已经缓和许多,但还是一脸不悦的指着少王说道:“人事纠纷,泰半误会。王若能提前走告京廨谋有此事,我又不是孤僻寡欢之人,怎么会遣众横阻这种士庶咸乐的妙事?”

    李潼闻言后只是笑着点头表示是自己欠于考虑,但心里则松了一口气。如果说此前他还是打算各玩各的,不与武攸宜搞什么正面冲突,那么现在已经在心里定计要把武攸宜搞出西京。

    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在西京能够更从容,也是希望接下来收复四镇的行动能够有一个更加稳定的大后方。

    虽然历史上此战还算顺利,但眼下他介入时局越加深刻,也不免有些担心事情或会因为自己的干涉而产生什么坏的影响。起码武攸宜在他看来,不足以给西京将士提供一个可靠的关陇大基地。

    把武攸宜搞进曲江花魁大会,就是赶走这家伙的第一步。老小子现在笑挺欢,等到被弄了,就能体会到什么叫我能玩的你不能!

0234 刑威如玩物

    当武攸宜与河东王谈笑风生的返回金光门大街中央的时候,街道上两方对峙的那些军士和坊民们,一个个都惊得两眼瞪得浑圆。

    只看眼前这一幕,分明是多年相知久别重逢的和谐画面,哪还有先前半点不愉快的痕迹。如此前后惊人的转变,实在是令人诧异莫名。

    既然所谓的误会已经解除了,双方在接下来一段时间还有一些共同的利益诉求,李潼也就给武攸宜面子,退后半步,让武攸宜上前说话刷脸。

    武攸宜倒也干脆,直接让人拉上两名先前动用武力驱赶街面坊徒的兵长,当街抽打刑责,将此前所以用武驱赶坊民,归咎为巡街卫士的误报与兵长执行会错上意,这才导致了后续的误会。

    如此一套说辞讲下来,武攸宜自是脸不红心不跳,以至于都做好准备要让武攸宜稍作立威的李潼大感好奇:你妈怀你的时候是吃屎进补的吗?正常人能干出来这种事?

    且不说李潼感想如何,起码那些坊民们在听到武攸宜这一番当街喊话之后,一个个算是长舒了一口气。

    他们虽然激于一时的意气而集聚在此,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再眼见军士们阵列当街、久久不散,心里也越来越发虚。毕竟民不与官斗,事情能作如此善了,也让他们大大的安心。

    之后武攸宜喝令军士们闪开当街的道路,任由民众各自散去。

    于是原本还聚集在高台周边的那些坊民们,顿时便作鸟兽飞散,各自走入周遭坊街曲巷里,但也还有百十个傻大胆的人物聚集在彩台周围,想要留观后事。

    眼见这一幕,李潼也是不免感慨,武攸宜脑子或许不聪明,但有一点算是没有说错,那就是单凭这些乌合集聚的坊民们,是真的保护不住他。

    也不必奢谈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武周革命倒霉的无非李氏皇族与那些朝堂上权贵人家而已,至于民众们所遭受的牵连波及,就算还是李家天下,凡有政局动荡,怕也难免。想要凭此便号召天下人群起反武,太过天真。

    更何况,李潼他们一家在李氏皇族中也是一个比较尴尬的存在,血缘说近也近,但终究不是正嗣。哪怕少王名气时誉已经不低,但丧居这两年多时间里,仍然有民间义士组织人要去接回庐陵王李显归位,却少有人去乾陵打扰嗣雍王一家。

    所以李潼才要在故衣社里搞些舆论宣传,给自己铺设一个民意基础,否则这个队还真的不是那么好插。

    哪怕南北朝又或五代乱世,那些兵强马壮草头王们,都要苦心营造一个天命所归的形象,有的东西真的是恒入人心,难以力除。天子自需兵强马壮,但兵强马壮者未必能成天子。

    民众们呼啸散去,武攸宜又摆手让后方军卒们自回西内皇城,只留下百数仗身护卫,街面上为之一空。

    “铺陈甲戈,惊扰平康色艺。虽然事出误会,但还要再表歉意,改日走访曲里,望诸娘子不要异目观我,只作常客相待。”

    别的不说,起码武攸宜自我感觉很好,一声令下甲刀毕陈,在他想来,众人心目中的他自是大权在握、威不可当。为了证明自己还是旧日那个平易近人的爱花惜客,他又在护卫们拱从下行至彩台前对台上平康诸伎们笑语说道。

    经历一场风波,平康诸伎们也的确是吓得花容惨淡,各自落台向武攸宜恭谨礼拜。

    “事中隐情,河东大王已经尽数诉我。大王雅兴妙计,要在曲江池畔铺张戏台,并请坊曲诸色艺高妙者登台斗艳,毕集两京时流共赏雅戏。这是咱们西京士众咸欢的大事,届时京廨也要喜赴在席……”

    听到武攸宜这么说,李潼愁得一拍脑壳,算是体会到他奶奶带猪队友的辛苦。这张破嘴真是比眼前平康诸伎们衣带还松,你能不能等老子在曲江池先圈点地再说?

    武攸宜既然都已经说了,李潼也就不再隐瞒,索性行步上前将自己的构思前作陈述,准备五月端午之际在曲江池搞一场花魁大赛。那时曲江风物最好,留下一个多月的时间也能筹备造势。

    平康诸伎们听到这番构想,一时间也都喜形于色,各自上前对少王道谢,神态颇有窃喜绵意,为少王能够为她们作此设想而欢乐不已。

    她们这些欢场人众,对这种事情自然更加敏感,此前纵有一些欢场人气,不过各在自家曲馆之内。如果能够登上更大舞台展现色艺,那对她们的裨益可就太大了。

    眼见平康诸伎都聚集在少王一侧莺声道谢,姿态殷勤,武攸宜不免有些吃味,也只能在心里劝慰自己,这些娼门艺奴本就见识浅薄,难免欢爱皮囊表象和虚荣浮华。而他自己权威太浓,也就难免让这些奴婢们不敢近身邀幸。

    尽管被人情义冷落,武攸宜还是颇为体贴的让身旁甲众将平康群伎护送归坊,自己也与少王同行,来到位于街北崇仁坊的王邸,将下月盛会取利细节小作商议。

    当听到少王讲起还有先将消息匿而不发、围池圈地这种操作,武攸宜一时间也是脸色尴尬,心中暗悔不已。

    曲江池位于长安城东南方位,周围绝大部分都是皇家园林的芙蓉园,例属东宫。仅仅只在芙蓉园外有一些园墅之类,但也都归在各家权贵所有。

    按照少王构想,这一次花魁大会若能大获成功,未来可以循例继续举办下去,凡大节庆之日,都可以筹备盛会。毕竟平康坊艳名久传,世道也最不缺狂蜂浪蝶。

    曲江池周边本就因为风物盛美而名满都邑,不乏名门人家持此地业作为家传之基。如果再添这样的盛事成为风月雅聚的中心,可谓长作长有,坐地吸金。如果那些地主人家知悉此事,更加不会轻易放弃这一份产业。

    懊恼之余,武攸宜也是心中发狠,不肯为他人作嫁衣裳,拍案说道:“访取邸业,无需河东王操心,自有我来操弄。你我并作雅事,不会少了你的份例。风月戏弄,大王才是此道方家,日后但有类似机巧考量,宁作抢言,不要怯声!”

    看武攸宜这架势,李潼便明白这家伙是打算搞巧取豪夺的老本行了,但只要保证自己那份该有,他也不管那么多,但还是叮嘱道:“此类雅会,最尚人势,还是要谨记不可干伤和气太甚。”

    讲到敛财,武攸宜是认真的:“这一点大王自可放心,坐镇京邑年余,讲到人情权度,我是比你精深许多。你我各劳方面,下月雅集人气兴旺与否,还要仰仗河东王。”

    抛开其他不谈,对于武攸宜能够认识到自己的不足,这种合作态度李潼是比较满意的。眼下的他仍是除服白身,西京城里人事陌生,暂时也是需要借助一下武攸宜的权势才能打开局面。

    筹备盛会诸事谈完,武攸宜又颇有深意道:“西京宏大,更胜神都。神都曲里多局促,大王此处宅邸雄阔宽大,恩亲并居从容。郊野毕竟简陋,弄巧之余,也不要疏远了亲众。拙妻正居西京,来日让她走访拜望太妃。”

    李潼闻言便知武攸宜仍是不放心他,这是催促他尽快将家眷接入西京城里,以求将他们一家牢牢控制在手中。

    对此他也没有什么可推脱的,早在将近除服之期便将身边亲信杨思勖派往神都联络禁中眼线,包括拜访姑姑太平公主,就是希望能够将返回神都的时间延后。

    武攸宜以为他们一家住在西京城里,自己就能任由其人摆布。李潼索性让他安心,也好更方便借势,当即便表态等到宅邸清理一番,便将太妃等人接入城中居住,届时再请武攸宜一家登门作客。

    少王如此识趣,也让武攸宜颇为满意。他知自己在西京这里与少王搞什么合谋生利,或会让神都城家门里某些人不乐意,但现在少王一家被他软禁西京、不让他们再入神都招摇、重获神皇恩眷,他也算有一个交代,不怕被人问责。

    毕竟西京城里他要权有权、要人有人,占据着绝对优势,自不会纵容少王在这里兴风作浪。

    待到武攸宜离去,一众随从勋贵子弟才登堂细问,其中一人忍不住叹息道:“御众必以恩威,尤其西京徒众本就桀骜难驯,留守如此令改顷刻,律令威仪荡然无存,将让人何以景从?”

    李潼闻言后也是一叹,这是就连寻常勋门纨绔都懂的道理,武攸宜一个留守大臣却视威令为儿戏,这种水平,怕也不用他再用心操作,可能他奶奶稍作冷静之后,都不会再让武攸宜留守西京露丑丢脸。但话虽如此,他还是觉得有备无患。

    且不说王邸中李潼与诸勋贵子弟细谈,平康坊门再开,群伎入坊之后,坊里便有数名鲜衣豪奴阔步迎上,当中簇拥着一个胡服侠少打扮的年轻人。

    其人虽着男装,但体态曲线凹凸更胜平康艳色,丰腴动人,脸庞娇嫩如芙蓉花瓣,两眼明灿如星,樱唇娇艳如染,一眼可知乃是娇女易服。

    “街面发生何事?我要出坊探望,坊门却被紧闭。难道那位大王眼趣太高,不喜你等色艺,才鼓声驱逐?或是独爱神都女色,我也尽力为大王舟车载来!”

    女子声音略显低哑,但却并不刺耳,自有一股魅意,此时眼望平康诸伎,美目中隐有几分不满。

0235 义伎捐金

    平康诸伎于横街上亲历骚乱,本来就心有余悸,此际再听到胡服女子隐有嫌厌的话语,脸色都变得不甚好看。

    “平康娼籍虽是贱业,多幸前辈色艺颇有弄巧之名,馆居声奴不至于衣食无仰。娘子如果觉得拙伎不堪使用,先前所约酬资不敢领受,惭愧归馆,还请娘子勿作拦阻。”

    虽然事情得以妥善收尾,但想起当中心境跌宕,那个莫大家也不能保持原本的淡然,对那胡服女子冷声说道。

    女子听到这话,秀眉微蹙,隐有不悦,但片刻之后又笑靥如花,上前一步揽住莫大家臂弯,并轻笑道:“我只是一时情急失言,竟惹大家变色羞怒,不知该要荣幸还是惶恐。若是盛待别的宾客,何需要这样战战兢兢,但那位大王却不是俗道筋骨气概,才会惶恐不定。”

    “若只如此,那娘子就多虑了。河东大王不独雅赏始末,更拟辞相酬!”

    莫大家身后一名婢女忍不住的卖弄起来,神态之间不乏骄傲。

    女子听到这话,眸光顿时晶亮:“辞在何处?”

    眼前女子便是筹备途迎少王的幕后金主,莫大家也不便对其过于冷漠,听到女子问话,便从怀里掏出两张河东王亲笔书写的新辞。

    女子劈手将那纸卷夺去,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默诵数遍有余,片刻后才开口感叹道:“这位大王不独声辞美妙绝伦,就连笔法都这么庄美脱俗,不能亲眼深睹风采,真是大大的遗憾啊!各位可都见过那位大王,不知人物究竟如何?”

    说话间,她一脸好奇的望向平康诸伎,两手则紧攥着纸张,并没有归还回去的意思。

    听到女子这问话,一众平康伎脸色颇为复杂,并没有急于发声,更有人视线迷茫,似在回想。

    “当街不便论细,娘子想知究竟,还是入馆详谈。”

    女子闻言后,便也暂且按捺住心中好奇,与一众平康伎往南面曲里行去,途中又捧着两首新辞念诵不断,并不时发出叹言:“怎样奇致人物,能作如此美妙巧思,通篇都能识遍,自忖却不得片言!诸位娘子真是有幸,能凭色艺邀取美辞,当中若有只言寄我,不知会心欢成什么样子!”

    听到女子这番感慨,平康诸伎心中感想也是复杂至极。

    眼前女子羡慕她们有色艺之能,能够直邀少王酬赠。但她们却伤感命薄,只是供人取乐的皮肉玩物,眼见那位大王玉树英姿,心中更有一种自惭形秽,芳心杂系也只是暗越雷池,心里则知彼此能够产生交集的可能微乎其微。

    平康坊规模虽然不属西京大坊,但内里则是繁华异常,声色所聚,自然难免嘈闹。坊中楼馆林立,香风脂气熏人欲醉,坊街上不乏鲜衣怒马的都邑侠少寻花问柳、逡巡不去,更不乏盛妆色伎临街卖弄风情,招徕恩客。

    但这些嘈闹景象主要还是集中在北曲,行至中曲,环境就变得优雅起来,坊街两侧桃柳新绿,邸馆门前花丛芬芳。即便有欢客群游,也都少有大声言笑,担心唐突佳人。

    途中群伎陆续散去,返回各自邸馆,胡服女子一遍遍向她们道谢,并表示最近两天便会将酬资各自奉送上门。

    待到行至南曲时,同行只剩下胡服女子和其随员豪奴,还有莫大家等寥寥几名艺伎。

    莫大家邸馆位于曲巷深处,只是一座面积七八亩的寻常家宅,莫大家早已经落幕谢客年久,居住平康坊也算是故土难离,平日宅中接待几名旧知,并有坊里伎儿登门求技,凭此为生,倒有几分大隐于市的味道。

    胡服女子跟随莫大家返回其宅居,这才又忍不住问起刚才街上的情形。

    “这位河东大王真不愧是名门贵种,风采更胜先人,难怪、难怪能享圣人厚眷、士流咸夸!”

    归邸坐定之后,莫大家回想所见河东王神采,忍不住感慨说道。她虽然只是平康坊里一名艺伎,但因声艺之妙,盛年时也曾游走权门贵邸,更几入大内献艺,因此也是见过故雍王李贤。

    胡服女子坐在席中,贴身的衣袍下、身材曲线更显曼妙,两手支在凭几,两手则托住粉腮,听到莫大家这么说,两眼笑得媚意横生:“这就好、这就好,我是多恐这位大王才、容不能匹配,再诵美章也少情味!”

    莫大家听到这话,脸上闪过一丝疑窦,忍不住发问道:“冒昧请问,娘子操持这些戏弄究竟有什么样的心意?观娘子姿态,已知必是巨室贵姝。若真爵勋贵第,自有人情瓜葛,不患没有走拜访问的机会,也不需在外抛撒钱财。若是、今日戏弄铺陈,已经招惹权豪干涉,河东大王显贵出众,不是草野人众能轻易靠近的。”

    女子闻言后笑语道:“先前不是已经诉于大家,我闺称杨丽,家门也只是蜀中寻常,操持贩业积存了一些财货。只是性尚风雅,爱极了河东大王的才情佳篇,自惭草野不敢登门骚扰,只能做些人情之外的铺张,如果能够取乐名王,自己也如饮甘饴。”

    “那娘子知不知今次铺陈需耗几多?虽然我等声奴也推尚名王风雅,但身在娼籍,并没有什么恣意的余地,维持馆业昼夜有耗,虽然耻在言利……”

    “这件事,莫大家无需担心。譬如你等伎众色艺陈设,财货在我看来,也只是寻常使用,久囤未必欢乐,能取悦心中所好,挥洒再多,有什么值得可惜。”

    女子闻言后正色说道:“大家或是担心亲长干涉,不准我挥使钱财?这也不必担心,父卒母寡,家无成丁,家财使用,在我一言。同是女儿身世,我自然也知要让诸伎当街戏弄不免难堪,自不会违背前约。”

    女子越这么说,莫大家心中便越好奇。这一次平康坊中、南两曲群伎出馆游演,虽然有她的情面在其中,但若履行约定酬资的话,所费也是惊人。

    虽然平康坊频有豪客出没,但真如眼前女子这么大的手笔,却实在罕见。能够铺设这种程度的戏弄,却不是女子口中所言蜀中寻常商门能够承受的。这女子言不尽实,也实在令人好奇。

    就拿莫大家自己来说,她隐居年久,这次之所以肯出面帮忙张罗,眼前女子所许巨利还在其次,除了河东王的才情与身份之外,也有西京故人传讯托付的缘故在其中。

    但她风月场虽有薄名,但也只是一个艺伎而已,特别刚才街中台上眼见河东王与西京留守纷争始末,更觉这种权贵斗争远不是她们能够了解。

    女子再问街上事情详情,莫大家也只是将所见细讲。听完之后,女子脸上神采更浓:“这位大王,真的是出人意表,让人惊叹啊!”

    了解完街上始末,女子不再逗留,将手一招,便有豪奴登堂,两人用力抬着一方笼匣,打开之后,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小斗金沙:“前约金沙五十斤作定此事,请大家称量。若大家需要打铸器物,我这里也有良匠推荐。”

    眼见这一幕,莫大家又是惊了一惊,连忙摆手道:“此前只道娘子戏言才作重约,是想着娘子若是不能……以此酬金分赠群伎。但既然娘子守诺,实在不必再使重货。况我居庐简陋,真有重金堆积,反而不能清静。”

    “既然大家知我信人,那也就不要再推辞。如果担心招惹贼寇,我会让家奴在此短留护卫,等待大家自觉妥善再撤走家人。”

    胡服女子杨丽思虑倒是周全,又笑着说道。

    莫大家几番推辞无果,略作沉吟后便低声道:“既然如此,可否请娘子将这些金货转赠别处?京郊有寒人结社,号作故衣社,是救助军户亡徒的行社。我一妇人,吃穿用度又不尚奢贵,不信泥佛能渡人,转借贵客分惠苦民,也算为自己薄积阴德。”

    胡服女子自己挥金如土只作寻常,可是听到莫大家这么说之后,脸色却忍不住变了一变,忍不住叹息道:“没想到,大家还是这样一位豪迈义伎!”

    “说什么豪迈义气,听人受苦,我也只是伤感自怜。当年若非他奉征令东去无归,如今我怕也只是亡众当中一员……到如今还能衣食丰足,供人见笑,幸或不幸,苦乐自知……”

    言及旧事,莫大家那铅华覆盖的脸上闪过一丝怅惘,口中则喃喃轻唱:“征夫数载,萍寄他邦。去便无消息,累换星霜……枉把金钗卜,卦卦皆虚……”

    胡服女子杨丽本来已经站起了身,但见莫大家伤感如此,便又坐了回来,抬臂揽住这虽然比她年长许多但此刻却异常娇弱的艺伎,本就有些哑沉的语调这会儿也满是伤感:“大家有此挚怀,让人感动。我会倍增金数,全此良义!唉,我也是还趁能有两分从容、娱人悦己,揉碎心思嫁东风,自此便是无心人……”

0236 蜀商杨丽

    离开南曲莫大家的坊居之后,杨丽便往坊东曲里行去,为了就近操作平康坊事务,她干脆就在坊里购买了一处闲宅暂时居住。

    如今朝廷中枢设在神都洛阳,许多高官也都在洛阳安家,但也不是家家都能从容足用,为了充实宦囊便将西京旧宅典卖。毕竟城外园业还有生产之惠,城中宅邸只是一个起居场所,人走屋闲,所以西京坊间空宅不少,买卖从容。

    但真正出手豪阔到如杨丽这般仅仅只是为了短居便利,便在西京闹坊购置一处宅邸的人,也实在罕见。

    这座宅邸占地二十多亩,在神都城里已经可称大宅,但在西京城中也只是寻常。不过因为地处平康坊,所以也是价值不菲。

    “四娘子回来了?事情还算顺利?有没有见到那位大王?”

    杨丽步入宅中,自有婢女迎走上前,满脸好奇的询问道。

    杨丽抬手掐一把小婢女粉嫩脸庞:“不只见到了,还向大王夸称我家有美婢傒女阿归思爱如狂,恨不能脱得光溜溜入奉席上!”

    “婢子才没有!分明是娘子……”

    婢女闻言,嫩脸大羞,捂着脸忿忿道:“如果不是娘子昼夜不断、入梦都要呼喊,婢子哪知世道还有人叫作河东王?娘子为了邀好,西京两座邸库都要用尽,才是那个要脱得……”

    “恶婢还敢顶嘴!你见西京高门哪家奴婢这么放肆?明天就入市卖了你!”

    杨丽抬手捂住婢女肆言无忌的嘴巴,俏脸也有几分羞红,抓住婢女发鬟晃荡着:“赶紧给我取衫裙来,穿着紧身胡服,勒得喘不过气!”

    “还不是娘子任性,明明在家说好出门先寻二郎君,却留在西京卖好旁人。若是早寻回二郎君,哪用娘子再行走劳累!”

    小婢女本就是傒奴,因得主人喜爱也少管教,还不免得意晃动着自己纤瘦身躯:“婢子又不肥胖,穿什么也是无碍。”

    杨丽闻言后冷笑一声:“我去寻他?真要被我见到,敲断他手足是真!只道落第游玩,几年不见踪影,丝毫家事不念,还敢传信家门讨要财货!”

    说话间,她抬手按在婢女平平胸间,嘴角一撇:“阿归、阿归,你以后只名阿姜吧,还是风干的。”

    “这怎么可以!我阿耶才唤阿姜。”

    婢女嬉笑着捂胸推开,自入内室取出衫裙。

    不多时,杨丽除袍换裙,整个人更显娇艳,坐在堂中端茶慢饮,指着婢女问道:“阿姜阿姜,你阿耶老姜回来没有?”

    婢女被主人改了名字,脸上写满不高兴,只是嘟囔道:“哪有那么快!几十车的财货要倒运!这些西京女子也真贵重,只是使用一次,就要花费那么多钱财。娘子不惜物,也该惜力啊。”

    主婢二人还在闲话,门仆走告言是有访客至此,杨丽起身至廊下迎接宾客。

    客人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见到杨丽在廊下等待,疾行两步上前拱手道:“四娘子好啊。”

    “刚与家人说起要往府上拜望,不意世兄已经先来,真是失礼。”

    杨丽虽是女子待客,但却并无拘泥,抬手请客人登堂,各自落座后便笑道:“世兄今日从游名王,想是倍受青睐,让人称羡。”

    “还是比不得四娘子手笔豪迈,真是让人大吃一惊啊!”

    年轻人名皇甫端,正是今日追从少王入城的勋贵子弟之一,若非其人传讯,杨丽纵有巨货备用,也不可能如此清楚掌握少王行程。

    “一点拙计见笑,幸在没有弄巧成拙。只是听说大王与留守似有和解,如此局面不知西京人众满意与否?”

    杨丽闻言后举手自谦,她对那莫大家虽然言不尽实,但讲出来的却没有多少隐瞒。

    其家确是蜀中商户,并不是两京之间的显贵门庭。但能够在这么短时间里筹措使用这么大数量的财货,自然也不是寻常商贾。

    其家居蜀中成都,商途往来下及南诏诸蛮,上达关内诸州,西京长安也是一个很重要的经营地,且与关陇诸勋贵门庭都不乏生意上的往来。

    但就算是家境豪富,毕竟也只是在野的商贾,并没有什么官场上的声势。杨丽今次北上西京,也是因为家业经营遇到了困境,被乡人借官势打压,不得已而北上寻找援助。

    可是区区一介商贾,而且还是一个女子,哪怕厚礼敬拜勋贵门庭,受到的冷落与轻视可想而知。真正愿意帮忙的没有几个,漫言其他的却是不少。

    这一次她狠用重货,遍邀平康诸伎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欢迎少王,原因也有很多。

    其中一个原因未尝不是凭着抬高少王声誉稍挫西京留守武攸宜的气焰,这种层次的勾心斗角,自然不是她一介商贾之女能够轻涉的,其中比较重要的用意就是投那些关陇勋贵心意所好。

    她当然也明白得罪武攸宜风险很大,但且不说对方身具高位、未必会在意她区区一个商贾的小动作,而且她家乡仇门户身后还隐隐站着神都武家人的影子,更关键的是她家商事与一众关陇勋贵门庭联系比较密切,很难改换门庭。

    对那些关陇勋贵而言,与她家的商事往来仅仅只是一桩闲财进项,可是对她家而言,博取这些人家的更大支持,则是熬过难关的重要助力。

    选择这么做,杨丽内心里未尝没有直接攀交河东王的念想,但自忖这种可能很微小。那位大王出身高贵,才情卓然,怎么会留心在意远在蜀中的一户商贾人家?

    听到杨丽这么发问,皇甫端苦笑摇头:“不瞒四娘子,家父逝于宦途后,门庭冷落日久。故识人家,多不走动,如果不是近日四娘子多作相助,今次骥从名王都恐不能。不能言有助事,实在惭愧。”

    “世兄不必因此怀疚,助事与否,不损两家旧义。故府君不因家父乡野寒陋折节下交,即便先人俱都魂远,后人也要珍惜这一份故情。世兄你名门高质,所困不过眼前一时,但作阔行进取,显途只在足下。”

    虽然皇甫端这里没有打听到什么有用的讯息,杨丽还是善解人意的稍作安慰。

    她家如今也是艰难,父亲横死安南,户中没有成丁。上一辈虽有孔怀几人,但多不能守家举业,反倒对家财分割念念不忘,以至于乡人欺其家门无人,勤作压迫。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北进求援,在权在势者漠不关心,能够互通讯息的,如眼前这个皇甫端又帮不上什么忙。

    但就算是这样,她也不敢小觑对方。势力虽然不再,但人脉还有,哪年再获赏识,显达可期。即便无助眼前,只当为日后积攒福报了。

    “是了,世兄从游大王竟日,可见什么立业转机?我听说,河东大王与留守商约雅事,这当中可有什么庶力进用的余地?”

    皇甫端闻言后摇头叹息,并说道:“虽然从游短日,但所见让人失望,只能说名王美称、誉过于实。嗣雍王放诞享乐,且贪好物利,邀集名门诸家,不论世道疾弊,反而阔论商事贱业。我、我不是意指四娘子,你家蜀中乡宅,田事所出不足养,难免要贩货兴业,世道逼害,也是没有办法……”

    杨丽听到这话,眸光微微闪烁,脸上仍是笑容堆砌:“故义情长,世兄不必辩言。但世兄既然有意整顿家业,从游贵子,借势补缺也是权宜智计,若是欠缺钱本,我这里倒是可以……”

    “不必、不必!家道中落,本来已经多受冷眼,我若再弄贱业,则更污父祖清白!”

    听到皇甫端这么说,旁侧小婢女便张嘴欲言,却被杨丽横眼制止,只是笑道:“世兄能守淳朴,实在让人佩服。”

    皇甫端闻言后也颇有几分自矜,又作叹息道:“只是不辱先人罢了,无补人事。”

    讲到这里,他又作欲言又止状,有些羞涩的说道:“今日来见四娘子,是为辞行。嗣雍王贪享货利,河东王迷于风月,广汉王离群情冷,都不是能够让人心折的宗枝表率。我欲东进神都另觅出路,离别在即,难免伤情,请问四娘子肯否随往神都、也能关照彼此……”

    “世兄情挚相邀,实在是让我感激,只是家业困我,不能从容,只能憾辞邀请。世兄何日离京,还请使人走告,届时另具行资,虽不表意,也在情中。”

    说话间,她手在裙后给婢女打了一个手势,婢女见状便忙不迭拍手道:“娘子、娘子,险些忘了,后舍还有急务待你!”

    皇甫端见状,眉头顿时一皱:“四娘子诸般事好,唯门仪稍欠修整。如此恶婢,何必再恩留身畔!”

    “让世兄见笑!”

    杨丽从席中站起来,歉言几声送客,待到送离皇甫端,返回厅堂后她已经是咬牙切齿、两手握拳,指着婢女恶声道:“当时怎么不递刀来,让我活劈了这蠢物!”

    “娘子真的敢?可以让我阿耶今夜入坊传户,他活不到明天!”

    婢女阿归也是一脸忿忿之态。

    杨丽闻言后,脸色转为讪讪,指着皇甫端刚才坐过的席具:“给我将这些张设烧了,灰扬庭外,多看一眼都生厌!”

    “那还送不送他行资?”婢女又问道。

    “送罢、送罢,无谓一时伤情结怨,让他人后谤我。本就高庭难入,若再让他言我蜀人悭吝,更伤人事。”

    杨丽一脸不耐烦的摆手说道。

0237 当街陈戈,后院操兵

    崇仁坊王邸中,李潼闲坐空庭,看着仆役们忙碌的洒扫整理,状似悠闲,心里则盘算着许多念头。

    长安城格局宏大,崇仁坊又是城内大坊,紧傍西内即就是太极宫皇城。这座王邸面积也不小,占地半顷有余,因为大部分家人还留在城外庄园里,显得有些空旷。

    这种状态倒与整个长安城的现状有些类似,朱雀门天街不许行人随意上街走动,整座城池中唯一可称热闹的地带便是金光门与春明门之间的这条横街并两侧坊区。

    眼下武周代唐,长安城距离其真正的繁荣顶点还有几十年之久,眼下又失去了政治中心的位置,难免冷落。

    老实说,时下的生产力发展水平,其实并不太需要长安城这种规模的大聚居点。包括神都洛阳在内,居住在城中的人,其实泰半都是达官显贵与围绕这一群体而进行活动的人群,还并没有一个相对可观的市民群体出现。

    无论是活跃在坊市之间的各方豪商,还有为官府与权贵提供各种服务的各色番户,他们在城镇人口中占了很大的比例。当权力中心转移,这些人自然也就随之而去。

    身为一个业余的历史爱好者,李潼对长安是怀有一种特殊情怀的,这座城市在一定程度上就代表着汉、唐这两个高光时刻。因此在看到长安城如今的落寞,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此前他决定短居长安城,除了要躲避神都政治风潮与这一份情怀之外,心里其实还没有一个具体的计划。今天入城经历诸种事情,倒让他的思路逐渐确定下来。

    首先自然还是故衣社的经营,抛开台面上那不太靠谱的大唐或者大周宗王的身份,这才是他在这个世道安身立命根本所在。

    故衣社眼下虽然仍是缺人缺物,但基本的构架已经夯实,只需要将他所能网罗到的人、物陆续往里面填充即可。

    要增强一个组织的凝聚力,一是钱粮、二是武力、三是意识形态的灌输。关于这几点,李潼都有计划在进行,眼下则又有了一些新的思路。

    接着便是搞掉武攸宜了,不仅仅只是为了给收复安西四镇提供一个可靠保证,也是因为未来西京长安将是他手中人力、物力所集聚的一个中心。一个武家子坐镇此地,实在让他不能踏实。

    现在看来,凭武攸宜的能力体现,这个目标困难似乎不大。不过李潼也清楚,这件事最终决定权还是在他奶奶武则天,想要影响武则天的决定,单凭自己下折腾包括心腹几人进言还是远远不够的。

    眼下他奶奶思路癫狂得很,只有冷却下来,才能深刻的权衡利弊,做出相对正确的决定。这一点,李潼心里也有了一个腹案,只是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引发,这就需要得到神都朝堂的配合。

    第三自然就是在西京长安的布局,李潼也是希望既能壮大自己,又能刺激一下长安眼下相对低迷的氛围,渐渐恢复活力。

    眼下武周新立,时局焦点都在神都,各方人马角逐其中,西京长安则处于一个空窗期。这对李潼而言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若非如此,凭他根基浅薄的现状,想在长安这个关陇长久以来的核心地带兴风作浪谈何容易。

    傍晚时分,刘幽求快马入京,匆匆行入王邸,见到大王后,举手便道:“大王要与留守共谋曲江雅集?这会不会影响到后续计划?”

    “不会,一切照旧即可。”

    李潼抬手示意刘幽求坐在廊下旁侧胡床,并让仆役们俱都退出,然后才继续吩咐道:“眼下秦雍行社还有多少财货在仓?扣除入陇卒用之后,剩下的都先集京郊,我另有用。”

    “大王是要典买曲江园业?”

    刘幽求闻言后很快就反应过来,有些迟疑道:“这未尝不是长计,可是曲江周边地值虚高,若世道再知大王兴雅于此,怕要更加寸土难求。即便典买入手,也是长久缓收,但故衣社春秋巨耗,怕是不能待时。”

    “不是曲江畔,武攸宜这个蠢物,真是不足谋事!”

    李潼本来不是没有这种炒地的想法,可是现在自然做不成了,武攸宜那里倒是拍胸脯保证,但会给自己一个怎样交代,李潼也不清楚。

    眼下他能动用的财货太少,各方消耗又是惊人,自然不会再一股脑去跟人争抢热地,所以在武攸宜离开后,便一直思忖该从别处打开局面。

    “曲江那里将要人物汇集,暂不必理会。我要在西南几处闲坊并购邸业,把那里作为故衣社在京枢纽。”

    相对而言,长安城东北位置最是繁华,西南方向则有些荒凉。

    这其中还有一个历史原因,那就是贞观时期,为了控制都外诸州,唐太宗李世民命人在长安城西侧延平门南北几处坊中兴建州邸,让各州派遣使者常驻长安,承领制敕。

    随着国势蒸蒸日上,这种形式上的控制渐渐无关紧要。特别女皇临朝之后,长安城连基本的政治中心职能都丧失,这些州邸便也就彻底的闲置不用。

    安史之乱后,各地藩镇割据,这种州使常驻京畿的现象再次兴盛起来。不过那时候可就不是中央控制朝廷了,而是藩镇借此窥探京畿中枢详密。

    那些藩镇们兵强马壮,自然也不会老老实实蹲在朝廷给他们分配的邸居中,而是自由的在长安选择邸居,便主要集中在三大内、即就是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之间的坊区中,如崇仁坊、平康坊等等,称作进奏院或者留后院之类。

    这些驻京使者们窥探朝廷机密,抄送归藩,由此衍生出来邸报这种报纸。有时候朝廷担心藩镇抗拒政令,也要通过进奏院提前进行征询沟通。

    更严重的时候,驻京使者甚至当街袭杀大臣。比如中唐时期悍藩李师道刺杀宰相武元衡、并刺伤裴度,就是通过进奏院藏匿刺客。

    当然眼下这些都是没影的事情,李潼放弃曲江圈地之后,很快注意力便放在了这些闲置的州邸上。如今长安城阔人空,留守武攸宜甚至守聚游食流民,干脆就在坊间垦荒耕种,地在西南角落的几处闲坊自然不会引起太大的的注意力。

    长安城郊良田多被侵占,重金难求,城里则因为规矩森严、再加上武攸宜这个留守大臣不太靠谱,反而地价低廉,乏人居住。

    刚才李潼也询问了一下万年尉徐坚,发现要在城里购置产业,不独手续方便快捷,而且价格又比城外便宜了数倍有余,所以便准备开始农村包围城市,让故衣社力量渗透进长安城中来,以西南角落几处闲坊作为一个根据地。

    他也不担心这种现象短期之内会有反复,因为史料记载哪怕在长安城最繁华的开元、天宝时期,这几座闲坊都乏人居住而被人耕恳种植。

    “你吩咐长安社直事者去西市寻找一个名叫冯延嗣的人,他是西市一个掮客中人,务必要以最少财货拿下最大邸业。”

    故衣社的发展,李潼还是不方便让府员直接出面,于是便想到了道途中遇到的那个冯五。

    想到这个名字又不免感慨,时下人起名方式也是颇有时代特色,昌嗣、承嗣之类的,大多都与传宗接代有关,这大概就是当世的紫萱、浩宇之类的名字吧。

    虽然那个冯五看起来名气不小,但李潼做的也不是寻常事,正好借这一件事来观察一下其人品格与能力,再考虑要不要引入府中授事。

    刘幽求闻言后便点头,但还是有些不舍道:“那曲江畔就不再过问了?大王乃是风物所趋,一旦谋设于此,可知此境必将喧闹,要不然卑职再走访关中勋贵门第,看一看能否……”

    他对大王是有着十足的信心,此前担心财货一掷于此、回利太慢,可是现在听到大王完全不念此事,心里又觉得有些可惜。

    “不必去凑这种热闹,野外闲土不值得念念不忘,我所谋者芙蓉园也!”

    李潼闻言后只是淡淡一笑,心里却仍忍不住再骂武攸宜两句,同时恨恨心念:你们现在抢得欢又如何,等我插队成功,全特么是老子的!

    听到大王这么说,刘幽求也是一脸振奋,倒有些惭愧于自己的小家子气。曲江池周边最大园业自然还是芙蓉园这一例属东宫的皇家禁苑,大王立意宏远,自然不在乎野外寸地。

    当然他是不知道,大王心里已经打算好来年要把那些瞎凑热闹、惜售哄抬的家伙们一网打尽。

    “还有一件事,除了入陇敢战士外,秦岭其他徒众也陆续撤出吧,且先分散骊山之间,等我号令,入京用事。择日让杨显宗入府来见,就让他先领卒力。”

    刘幽求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变,继而隐有激动道:“大王这是要……”

    “大事或许暂不能为,但我也非人尽可欺,当街陈戈,我就还他一个后院操兵!”

    李潼冷笑一声,低声说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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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冕唐皇介绍:
大唐垂拱四年,李潼来到这个世界。贵介公子人如玉,不幸生在帝王家。女主临朝,武周革命。不为鱼肉,即为刀俎。名器不假与人,盛世由我而塑。人物风流,诗书尽兴,甲子风云,从头细述。——————我是李守义,章怀太子李贤第三子,我喂大唐袋盐,齁死女皇,再着唐皇冠冕。冠冕唐皇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冠冕唐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冠冕唐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