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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衣冠正伦     冠冕唐皇txt下载     冠冕唐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268 薰莸不同器

    白天在杏园露面观戏半晌,傍晚时分,李潼又拒绝了武攸宜让他留宿杏园的邀请。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缘故,只是为了增加一下护卫的压力,他要留在杏园,两路护卫并作一路,分配起来也方便武攸宜调度。

    这个家伙方便了,李潼就不舒服。而且他总感觉那个窦七突然做出这种举动,应该是为了掩饰某些行为,说不定变故就在顷刻之间,离开武攸宜身边也能更方便联络在外的部众。

    樱桃园面积不小,足足驻守了千多名留守西京的甲士,甚至比武攸宜身边的护从还要多。当然这么多兵众也并非只是防守樱桃园,还要照顾到整个曲池坊,只是将樱桃园当作一个临时的营地,也算两得。

    这么多兵众围驻,与外界交流起来难免有些不方便。不过这也难不住李潼,早年身在禁中仁智院,那么困难的环境,他都能与北衙郭达勾搭成奸,无非多费一些手脚而已。

    回到樱桃园后,李潼第一时间唤来田少安,得知还没有新的讯息传来,心里也并不急躁,用过晚餐之后便独在一处静室翻看一下那些才士们新编的曲辞打发一下时间。

    “困了就先去睡。”

    看着坐在席中以手托腮并不断暗打哈欠的唐灵舒,李潼放下书卷对她笑语道。

    “我不困、不睡,就在这里伴着大王。”

    唐灵舒揉着眉心强打起精神来,昨夜刺杀实在给她心里造成太大阴影,白天还好,到了夜里片刻不见大王就觉心慌难定。

    见这小娘子如此,李潼也不再多劝。这小娘子既然选择跟随自己,往后生涯怕与平淡安稳无缘。相对于日后将要面对的凶险,昨夜刺杀实在是不值一提,早点习惯也好。

    时间悄然流逝,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夜中,厅外响起脚步声,杨思勖上前开门,然后便露出了田少安一张脸庞:“大王,有消息传……”

    “噤声。”

    李潼先举手示意安静,让几人暂候,自己则轻轻抱起已经伏在席案入睡的唐灵舒,将这小娘子摆入内室,见其惊醒,又细语安慰几句,然后才转身走回外厅。

    “西坊徒众已经分散布出,并扩出几家城中宅业……”

    田少安坐在席中,快速将外界传入的消息向大王汇报:“这几家邸仓都有不寻常的调动,特别北城窦氏,频频集运……”

    李潼早知窦家要向武攸宜私捐麻货,这些举动倒也不足说明其家有什么阴谋酝酿,稍作沉吟后又问道:“他们这几家族人,有什么异常举动没有?”

    “社中用力多褐麻,想要靠近那些豪贵人家还是有些艰难。但几家不乏家丁在社,只是要更加小心的联络……”

    田少安仔细解释了一下。

    “谨慎无大错,监望这几家也不是求什么急功,耳目布设从容一些,小心别露出痕迹。”

    李潼闻言后点点头,他也明白这不是什么推诿之词,这些关陇勋贵们多在关中经营百数年久,凭故衣社那些走卒们,实在很难在短时间内接触到什么最核心的机密。

    眼下布置耳目,也不是为了即刻就下手。他爷爷李治收拾长孙无忌,都布局十年之久。想要动摇这些关陇大族的根基谈何容易,眼下的布置还是因为有他奶奶这个超级打手存在,跟在后边能捡些边角料,已经让他很满意了。

    “不过倒也并不是全无所得,几家之中窦家最势大,大王也着重吩咐。今日已经在窦家几处房支联络到几名故义士,各有所告。”

    田少安又继续说道:“其中一个故义士报了一桩高门恶行,亲仁坊一处窦氏族业里,有一名孩童被殴打近死。据说是这家主人外宅私养的庶种被召回宅门,却惹怒了主母,令人杖杀于庭。”

    说话间,田少安又叹息道:“那么大的庭门,两尺小童都容不下,殴打之后还要埋在宅外荒冢,骨肉都不肯善待……”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微微一动,又追问一句:“具体是窦氏哪一支?”

    待到田少安回答完,李潼抬手对杨思勖说道:“去将莫大娘请来此处。”

    杨思勖领命而出,不久之后,一脸疲态却没有多少睡意的莫大家随在其后匆匆行入,见礼之后语调有些沙哑的问道:“深夜召唤,不知大王何问?”

    “我记得莫大娘提起那刺客玉珠有一个私养的孩儿,年数多少?”

    听到少王这么问,莫大家脸上微露不忍与忐忑,但还是低声回答道:“那小童今年虚龄五岁,虽是玉珠所出,但因堂上大妇太恶,根本不敢养在身侧,寄养在坊里老伎处,只是让人旬月寄送些财货使用。那娃娃乖巧,并不知他阿母何人。大王、大王问这些……”

    “大娘请放心,那娼女欲害我,但也身死了数,我不至于穷追残杀一个小娃娃。”

    李潼自知莫大家心忧何事,笑语一声,然后又问向田少安:“那小童还活着?”

    “仆只在园里收讯,具体实在不知。报事者只是说小童受伤极重,被拖出宅外掩埋,受事者实在不忍,用麻包取代,私藏了小童,现在是不是还活着就不知了。”

    听到田少安的回答,李潼略作沉吟后又说道:“明早传讯,如果还活着,舍些钱财救他一命。若能不死,择一良家寒户收养,前事了断,余生新活吧。”

    莫大家听到这番话,有些不明所以,忍不住又开口道:“敢问大王,那个小娃娃究竟遭了……”

    “呵,说起来也只是人道惨事。我本来还好奇,何计穷使,能让那娼女不顾自身来杀我,原来如此啊。”

    李潼心情有些复杂,叹息一声将事情稍作讲述。他虽然所知片面,可不难将事情逻辑脑补出来。娼女搏命想为自己的孩子谋求一个好的未来,但哪怕身死也不能换来世道的一丝善念,反而差点害死了孩子。

    生人百态,秉性不同,有人为了权势、骨肉目若仇寇,恨不能吮血啖肉,有人为了儿女算计,轻抛自己的性命。品格的高低,从来不是出身贵贱能够论定的。

    他挺佩服那个娼女,但就算事情重来一次,肯定也不会留其性命。所谓宽容,只是人在处境从容时的奢侈情感。如果那小童足够命硬,李潼倒也乐见其能安度余生。

    “这个玉珠,真是蠢、真是蠢啊……薰莸不同器,她一个贱娼生出的孩儿,怎么能为高门所容!”

    莫大家听完后,眼眶顿时变得通红,咬牙切齿,不知是骂那娼女天真还是暗恨高门无情。

    她自席中翻身而起,跪在地上叩首道:“大王仁义,肯留那罪种一命。贱妾斗胆再请,若那小儿能不死,能否让贱妾收养?请大王放心,妾一定不会让他再沾前尘,新生余后!”

    李潼听到这话后不免愣了一愣,然后又听莫大家继续泣诉道:“旧有相好远去伐辽,自此再无生见。此生潦草不知为何而活,请养一个孤儿盼能为苦命人嗣后,不至于游魂无食……”

    “莫大娘真是一位义气之人。”

    李潼自知这位莫大家为故衣社众豪捐重金,心里对其自存一份敬重,不因身份看低,听完后稍作感慨,然后又吩咐田少安:“明早吩咐园仆引莫大娘出园去见那小童。”

    “多谢大王、多谢……”

    莫大家听到这话,又是连连叩谢。

    李潼自觉受之有愧,避席而起并将莫大家送出。

    他目送莫大家身影没入夜幕中,又在廊下浅立片刻,视线一转望向西面,顿时皱起眉头:“通济坊也有人家戏乐?怎么火光那么旺盛?”

    “建安王邸仓设在通济坊!”

    田少安听到这话后,下意识回答道。

    李潼听到这话,眸光顿时一闪,忙不迭转身冲向阁楼高处,再向西望去,只见西面坊中火光更加耀眼,而后便忍不住眉开眼笑,击掌大声道:“示警、示警!”

    说话间,他快步冲下阁楼,返回楼下穿上一身皮革的软甲,并快速的对田少安耳语一番,让他趁着园中示警骚乱之际,赶紧派出园中备好的走卒传递消息。

    “大王还要出去?”

    原本已经在内室睡下的唐灵舒这会儿已经起身,且换了一身骑装,手提一柄短剑并说道:“我要跟着大王!”

    李潼抬手宠溺的拍拍她额头:“那就跟紧了,咱们去看某人此夜遭殃!”

    说话间,他帮唐灵舒将皮索软甲系好,而此时整个樱桃园都响起了急促的示警鼓声,徒众都被惊动,内外一片亮堂,更有众多身影往来奔走。

    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冲出樱桃园,只是站在门前等待王府仗身们集结于此,同时下令道:“传告园中居客安在宅中,敢四出游走者即刻抓捕!园外甲众全都召入园中,鼓停不入,以罪论处!灯火烧得再旺一些,投蜡添油,越旺越好!”

    这会儿,西坊火光已经冲天而起,任谁都不会再错认为是厅堂宴乐的灯火。李潼看着那越烧越旺的火光,口中喃喃笑语:“真是吓死人了!”

0269 西京此夜惊魂

    “大王,大事不妙、大事不妙……”

    夜深时分,武攸宜睡得昏昏沉沉,完全没有听到居室外家奴的呼喊,一直等到家奴冲到内室屏外、更加大声的呼喊,再加上榻上侍寝奴儿推搡,他才陡然惊醒过来。

    惊醒之后精神尚是茫然,但心头已经大怒,裸身出帐怒吼道:“滚出去!好大的狗胆,敢入室号丧!”

    “大、大王恕罪!”

    家奴闻言忙不迭跪拜乞饶,并又疾声说道:“南坊生变,火光冲天……”

    武攸宜还待上前飞踹家奴,闻言后顿时一个激灵,又清醒许多:“南坊失火?哪个坊?是不是通济坊?”

    “是、是通济坊,还有、还有曲池坊一样火光冲天!”

    家奴颤声回答,然后便被武攸宜一脚踹飞,接着便听到斥骂声:“蠢奴、蠢奴,既然失火,还不快派人走望,扑灭火情,来我室中号丧有何用!”

    武攸宜忿骂不休,抓过侍婢递上来的衣袍披在身上便冲出门外,向南面夜中一瞧,只见半片夜空都被火光映得亮堂堂的,脸色不免更加难看。

    “已经、已经派出了家徒,但恐力用不足,调度护卫甲徒却要大王符令……”

    家奴忙不迭随行出来,又叩告说道。

    “先让甲徒集结外庭!”

    武攸宜这会儿也有些慌乱,吩咐一声后快步返回房间中,叫骂着让人送来衣装、甲胄,手忙脚乱的便往身上**。

    好一会儿,他才顶着一身重甲走出了房门,只是没走几步又招手让家众上前搀扶。毕竟已经不年轻,本身又不是孔武之类,欢愉到半夜被骤然惊醒,一整套沉重甲衣压在身上,自然腿脚酸软、移动困难。

    家奴半扶半架的簇拥着武攸宜来到前庭,这里已经集聚起了两百余名甲众,各持刀戈并装备有弓弩重器。

    率队兵长要比武氏家奴冷静得多,眼见武攸宜现身,便上前叉手汇报道:“启禀大王,南通济坊邸仓失火,街铺武侯正在集众扑救,坊中井、渠多设,想无大患。曲池坊疑有贼徒侵入,击鼓示警并召甲徒入樱桃园拱卫河东大王,至今未有详报……”

    兵长汇报有条理得多,虽有两坊生乱,但通济坊自然有人组织救火,曲池坊又驻兵许多,要往何处巡视,自由武攸宜定夺。

    但武攸宜这会儿却颇不淡定,毕竟通济坊失火关乎他自身家财安危,听完后便冷笑道:“曲池坊又有贼徒侵入?这个河东王也太能招惹邪气,且不管他,速速备马,去通济坊!”

    兵长闻言,张口欲劝,此际正是深夜时分,一动不如一静。两坊虽然各有乱迹,但有坊墙阻拦,暂时不会扩散到外,且坊中本身各有布置,安在此处观势调度才最稳妥,如果通善坊这里群众出动,无疑会令坊中群情惊恐,更生变数。

    可是他话还没有说出口,武攸宜已经喝令家徒架着他往门外奔去,兵长见状只能叹息一声,摆手率领兵卒们跟随上去。

    武攸宜这里刚刚行出园邸大门,坊街上已经有闲流向此奔来,一个个神色紧张的询问究竟。

    “让他们滚开!”

    在家众托扶之下,武攸宜困难的翻身上马,更满脸焦躁的挥鞭驱赶那些上前纠缠询问的人众,并大吼道:“各自安居所在,谁敢借机弄乱,杀无赦!”

    说话间,他已经拨马向南边坊门行去,行途中还不断下令让左近分布的兵众沿途赶来聚集。

    前行过程中,队伍规模不断的扩大,而通善坊杏园也因这些兵卒调动而逐渐变得混乱起来。近日集会戏弄,通善坊逗留的民众本就数多,这一喧闹起来,坊街上到处都是涌动的人头,一个个神色惶恐的翘首以望,各方打听。

    率队兵长眼见这一幕,连忙冲上前拉住武攸宜坐骑,并大声道:“两坊小闹,实在不是大事。大王千金之躯,西京安危一身所领,实在不宜夜中乱游,否则诸方有变,不知何处奔寻?”

    “水火无情,是什么小闹?若再阻事,让火势蔓延开,取你狗头!把他给我拉开!”

    武攸宜心挂家财,见状更是大怒,挥鞭抽打这名兵长,喝令继续前行。

    可是当行到南坊门处时,他便见坊门周边早已经是乱众聚集,乌压压根本看不见道路,各种杂乱人声更使得环境嘈杂无比。

    眼见这一幕,武攸宜不免有些心慌,勒马顿住,喝令军卒上前试图将这些蹿游的民众们驱开。可是这会儿群情惶恐,民众们虽然被驱逐惊走,但却并不散开,仍是围聚在坊门周遭打算借机冲逃出去。

    “速召坊外卒众入坊,镇压住这些鼠胆的乱徒!”

    仓促间身边所聚兵卒不过几百余,远远比不上街面上游荡的人众,武攸宜自觉有些势单力薄,一时间倒也不再急于出坊,转马靠在街边树下,并疾声下令道。

    可是这乱糟糟的环境下,即便做出了指令,也难确保快速传达。武攸宜望着西南方向的火光,自然满心的焦躁,心中暗悔不该将太多卒众安排在曲池坊,以至于此刻被乱民恫吓、不敢轻出。

    正焦躁之间,南坊门轰然而开,民众们正待涌出坊外,却发现坊外自有甲众阵列,火把林立,照耀得甲刀寒光正浓。

    “城中并无大乱,只是临坊火种散出,河东大王率众入坊助事,小民各归坊居,否则犯夜论罪!”

    杨思勖奉大王所令,两手把住一张几乎门板大小的巨盾,当街拦路喊话,在其身后则排列着许多持刀在手的西京卒众。

    至于更后方,李潼一身软甲骑在马上,与身侧并骑的唐灵舒一人扣了一顶西京甲徒们的护面兜鍪,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但起码是安全。

    不过这会儿长街空荡荡的,即便是有翻墙而出的坊民,也都飞快向远处逃遁,不再向坊门处聚集,也没有什么危险存在。

    坊外的兵众们听到坊外呼声,也连忙列队呼喊,内外渐渐合拢,围聚在坊门附近的民众们也都向坊内各处行去。

    两下汇合之后,武攸宜没心情取笑少王不伦不类的打扮,只是皱眉问道:“河东王怎么在此处?你园居不是有贼徒闯入?”

    “前事留守自知,我是心有余悸,察知西坊失火,自然严防不敢懈怠。搜索园内才知虚惊,但又念及西京奸流在暗,火劫恐是人为,既然意不在我,怕在留守。担心留守员众不足,这才冒险出援!”

    李潼上前撩开面甲说道,一副担心武攸宜安危的神情语气。

    “来得好、来得好!河东王果然机敏善断,我这里的确乏众可用!”

    武攸宜闻言后脸上稍露喜色,然后便对李潼招手道:“暂且大王徒众,随我往通济坊扑救火情!”

    “乱在空坊,尚有可待,留守怎可轻出!”

    通济坊居民不多,李潼才有此言,一边说着一边望向武攸宜身边徒众厉声道:“留守情急民祸,你们这些部从也敢让他轻身犯险?乱在一坊还是小疾,若伤留守则是国痛!”

    周遭兵众们、特别是此前劝阻而遭受鞭打的兵长这会儿也忙不迭上前继续劝道:“请留守善纳河东大王言劝,民情安危集在留守一身,实在不可乱动犯险!此夜乱迹还未能查实人为与否,唯今最重是留守安在不动,四边卫卒谨守职内,并召城中骑卒集近,以待不虞之动!”

    听到这兵长所言,李潼心中又是一喜。这正是他所希望的,也的确是眼下定乱所计,但他一个事外之人,这么明确的让武攸宜召集骑众入此还是有些突兀,但由其属下说出来则就正常得多。

    武攸宜这会儿也实在没个正主意,当然心里最紧张还是他存放在通济坊的物货,但听几人接连力劝,便也有些犹豫。

    不过吵闹这片刻之后,西南通济坊火光隐有衰弱,武攸宜才恨恨道:“速召诸坊间骑卒入此待命!”

    说话间,他屏退周遭人众,并对少王低声道:“通济坊存我私货,此前只是情急,听河东王言,这当中确是蹊跷难免,怕是暗中有人……”

    “此刻还不好定论,毕竟生麻物燥,易惹火气。眼下重要还是先归坊中,镇定人情,如果此夜还有变故,那就真要仔细想一想了!”

    李潼叹息一声,并举手请武攸宜前行入坊,自己则策马随后。

    慌乱之中,时间总是过得很慢,武攸宜也并不回坊中园居,就在坊门前等待外坊军众的集结。李潼站在自家护卫们当中,看着往此处坊居而来的骑兵越来越多,突然口中惊呼一声。

    “什么事?”

    武攸宜这会儿也是精神绷紧,听到这个声音后,忙不迭上前询问。

    “我突然想到,如果此番真是人为,那么奸流未必只意在私库,杏园所收丝麻诸货,怕也危险!”

    武攸宜闻言后也是大惊失色,如果说他私库被烧还只是心疼,大不了事后别处找补回来,更何况日间窦家刚刚表示要赠他丝麻许多。可是如果已经入库的麻货被烧,那就真的不能掩饰过去了,须知相关奏表他早已经送去了神都!

    而更要命的是,少王这话仿佛预言一般,说出不久之后,城中另一处火光已经升腾起来。

    “是、是敦化坊官库!”

    武攸宜看到火起的方向,已经是手足冰凉,满身披挂的重甲哐当乱颤,口中则疾声道:“快、快去敦化坊!全都去、全都去!”

    说话间,他自己更是扶住马鞍便要上马,但却紧张得几次踏空马镫。李潼体贴的上前搀扶一把,心里则嘿嘿冷笑,赶紧去、赶紧去,今晚折腾不死你,咱都不天亮!

0270 兵入武氏邸

    近日由于曲江戏弄的缘故,民众多集东南几坊,至于城中其他坊区、甚至包括东市在内,都变得冷清许多。

    东市的放生池附近,地处低洼,常有阴潮,不适合储存货品,因此虽然也有一些建筑设立在周边,但却少有人在此经营。

    但在寸土寸金的东市里,这些屋舍也并没有闲置,既然不适合存货,那就索性住人。当然,肯居住在这样常年潮腻所在的,多半处境都不算好,除了一些小本行商之外,最多的便是那些行脚力夫。

    所以放生池附近是有着很多的脚力铺,常有褐麻汉子在这里居住逗留,等待市中商铺的雇佣,因此这附近也是鱼龙混杂,寻常人都不敢轻易靠近。

    这附近不乏闲人游荡,有人用自制的网兜在放生池里捞取白天行善人家放生的鱼鳖,也有人则就一脸穷戾之态,游荡着想寻找那些看来眼生的落单商贾、或者是城中人家派出买货的奴婢,想要做什么,不问可知。

    东市北侧一个脚力铺子,联排竹木搭设的茅棚,坐卧的张设多半破损,许多人干脆就卧地而眠。这里气味算不上好,多有人畜便溺的残留,与汗臭、污泥糅杂成一股令人作呕的腐味。

    人的处境恶劣,脾气就难免暴躁,所以这附近也都充斥着人语叫骂声与打闹声,很是嘈杂。

    但有这么一处茅棚,却安静得有些过分,以至于让人怀疑是空舍。偶有闲人走入近来,却看到茅棚里铺设着整齐的麻毡,麻毡上则是联排的人众合衣而卧。

    听到脚步声,棚后便闪出两道健壮人影,也不说话,就这么直勾勾望着闯入者。这一幕实在是令人心里感到惊悸发毛,忙不迭转身退出。

    “还是要留心,不要如此标异。东市这里人多眼杂,若是太不寻常,难免会被人窥探到。”

    听到声响,杨显宗从麻毡上坐起身来,看到茅棚这情形,又叹气道:“全都斜卧休息,不准这样整齐!叫闹几句,假作些鼾声,陈八你们几个,去棚外解尿,不准再洒土掩盖,不准再打扫草庭!”

    听到吩咐声,茅棚众人各自斜身而卧,但姿势与幅度却都相同,看起来更是怪异。

    至于被指叫姓名的几人,更是一脸的苦色:“阿兄,不解尿行不行?不在溺处实在是尿不出来,秦岭里几个月抽打出来的习惯……”

    杨显宗闻言后叹息一声,他入社时间不短,但却是在近来才接触到这些敢战士精卒。印象最深刻便是这些人律令严明,自有一套行为规范,动静都不逾规。

    虽然本身没有什么军旅的经验,但杨显宗也知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必是精卒无疑。不过也正因为这一点,当这些人进入城中的时候,则就与周遭那些市井氛围格格不入。

    一个、两个还不起眼,可若聚集多了,任谁都能看出这些人的不同。

    为了能够在城中隐藏下来,杨显宗也是操碎了心,白天分散各处察望路径还好,可是到了晚上,他就忍不住要提心吊胆。

    也幸亏近日西京人眼瞩目都在东南曲江,各坊那些街卒包括县廨衙役们都要抽调过去助力,市井之间没有那么多官方的耳目分布,这才勉强容身下来。

    “律令易纵难收,这些徒卒刚刚敲打出来,还未称精,也没到就俗的火候。”

    一名孔武健壮的中年汉子望着杨显宗笑语说道,其人名为马冲,本是汾州一名军府别将,天授年间关陇府户外迁河洛,府下人家不愿离乡而多逃窜,受责难免,他索性也弃了军职,加入了故衣社。

    杨显宗闻言后点点头,并又说道:“上峰所以用我,本就不在弓马戎令。未来咱们这群力卒,多半还是城用傍主,我暂作头目,也是引你们沾习俗气。至于督导行事,还是要马队头你们劳心。”

    “都是故义儿郎,无谓分出你我。”

    马冲笑着对杨显宗点点头,然后便又合衣躺下。他们这些敢战士旧在秦岭开道,随时都要迎战那些占据峰岭的蜂盗们,也早养成了随时随地休息调整、恢复体力的习惯。

    时间悄然流逝,不知不觉到了下半夜,睡梦中杨显宗陡生警觉,睁开眼便见马冲等敢战士们已经各自整装系腰并挖开棚中泥土,将埋在地下的刀杖之类器械分配下去,动作虽然不少,但却没有什么大的声响。

    杨显宗暗道一声惭愧,举手拍拍脸颊让自己更清醒几分,马冲已经将一柄佩刀递到他手中,并语调平静道:“来讯了!”

    一众人鱼贯而出,天上几点寒星,周遭则漆黑一片。不多久,分散在东市各处的四百余名敢战士们已经聚集在了靠近东市水门的放生池东岸柳树下。

    “报数!”

    “一、二……”

    明明是将行险计,杨显宗本来心里还略有忐忑,可是看到这些敢战士们有条不紊的行动,心情便也渐渐平静下来。

    “报告队头,应到四百一十五,实到四百一十五。”

    一名兵卒上前汇报,马冲微微颔首,然后转头望向杨显宗。

    杨显宗手里攥着刚刚从市外抛入进来用作传讯的鱼骨信符,重重的点了点头,然后这些兵卒们便分成小队,快速散开在市中小径里。

    夜色下,已经有东市邸铺的铺员们起身备货,先是有些好奇的听着市外街上偶尔响起的人马奔行声,陡又见到小巷里冲过几十名精壮身影,忍不住大声叫嚷起来,直到有什么凶徒潜入东市要作行劫。

    类似的惊叫声不在少数,但都局限在一定范围之内,一直等到南侧市门处的警鼓声急促敲响,整个东市才突然被惊动起来,各处邸铺都亮起了灯烛光芒。

    “动手!”

    早已经潜伏在北市门附近的一名敢战士头目一声断喝,几十道人影便直冲向受惊而起、正走出门楼查探究竟的守门兵卒,这些人各挥棍杖,一个个身手矫健的冲入门楼,遇人即砸,摔倒在地的不再过问,仓皇奔走的则尽数被驱赶到内中一间空舍。

    仓皇起床的市监值门郎还没有走出房门,室中屏风已经被踢飞,整个人被冲进来的人影扑倒在地。几人快速翻找,搜出了市门钥匙,然后便匆匆而出。

    靠近东市市门的马市里同样冲入几十人,砸开械库、拉马上鞍,动作如行云流水,圈厩外自然有人接应。周遭也有看守马市的人喝骂着冲上来,但都被打砸溃退。

    “三百匹,足数,撤!”

    整理马装用时不短,此刻分散在东市各边弄事的敢战士们也早已经向此聚集,翻身上马便向已经被夺下的北市门冲去,直上金光门大街,纵马东向直奔隆庆坊。

    此刻整个东市也已经完全乱套,分散在市铺中的街卒们仓促集结,可是当他们拿着刀杖器械冲向市街的时候,真正的目标早已经冲出了东市,只有各家邸铺的雇员、奴仆们或是游荡在街,或是谨守铺面,使得场面混乱不定。

    杨显宗等一行纵马疾驰于街,先是直冲城东春明门,将马背上所驮的麻包引燃砸向春明门,春明门处正有几十卒力集结冲出,眼见这一批骑众凶狠奔来,自觉不敌,忙不迭向城楼内撤,并鸣金示警。

    麻包堵在城楼处熊熊燃烧,那些空出的坐骑另有早伏在春明门附近的敢战士们翻身上马。

    于此同时,城门外更有一早埋伏下的百数名敢战士们频向春明门处冲击。虽然春明门此处卒力被调走不少,但作为西京东出门户,春明门城防之严密自不待言,特别还有弓弩重器,只以空马不断的惊扰城头上的守卒。

    城内留下几十众同样向春明门处不断的冲击,春明门此处还有三百人一团的守卒,虽然仗着器械与城墙不惧这些小扰,但也已经完全不能离开城门范围。

    与此同时,另有十几名敢战士们破坏隆庆坊坊墙,隆庆坊虽是京中贵坊,但坊墙同样高不盈丈,土坯的围墙年久失修,很快就被推倒一段,漏出一个大大的缺口!

    “只杀奸贼武攸宜,阻事者、自取死!”

    两百余名敢战士策马冲入隆庆坊,此时坊街上不乏居户坊民出门观情,听到叫喊声,各自返回了家院,紧紧关上了家门。

    武攸宜园业在隆庆坊中很是醒目,更不要说敢战士们早已经踩点清楚,须臾之间便冲到了这园宅门外,院门处也聚集了十几名武氏家丁,挥舞着器杖想要拒敌,但哪里是这些敢战士们的对手,很快就被打倒一地。

    夺下这处园宅,敢战士们纵马而入,下马之后也无须细辨,直扑那些耸立的邸库,挥刀劈开库门,借着廊下灯火向内望去,不免各自倒抽一口凉气。

    “时间不多,速速集货,先搬丝绢,叠在前庭!隆庆池里船入园没有?搬货上船!”

    杨显宗晃晃脑袋,不再关注那些迷人的宝光,喝令园中敢战士们包括武家已经被控制住的家奴快速搬运库中的财货。

    马冲则让人拉来园中几架马车,并将携带来的部件直接在马车上安装投掷器械,一箱箱的宝石、珍珠之类便于投掷的物货也都被挑选出来,投掷器组装完毕后,便装载着珠宝直接拉出隆庆坊,摆在金光门大街,不断的向春明门城头上投射!

0271 我与留守俱过客

    西京城南敦化坊附近,鼓声有如雷动,奔马嘶鸣、人声鼎沸,颇有万马奔腾的气势。

    当然,如今的西京城是不可能有过万的骑兵,但李潼也实在乏甚戎旅经验,实在很难通过声音去判断到底有多少军众聚集此处。

    但他与武攸宜一同向此奔行,距离敦化坊还有一段路程的时候,视线所及、横街上已经到处都是奉令向此聚集的骑兵军众,宽阔的街面甚至都因此拥堵起来。

    身为一个后世来客,老实说李潼是真的没见过如此数千人马大量聚集的场面。也不能说绝对,在神都参礼的时候还是见过一些大场面,但是那种礼仪的场合主要还是庄重、肃穆为主,并不能给人一种烽火狼烟的峥嵘感。

    眼下策马行在这骑众洪流当中,哪怕这些军众并不听从他的号令,也不是什么扬威边塞的军事征伐,但李潼仍然忍不住有一股金戈铁马的兴奋在心头激荡,心情很是激动。

    不过同行的武攸宜则就完全没有这种感觉,一路挥鞭打马,但是身上甲具沉重,骑术也是马马虎虎,跑得太快,几次歪歪斜斜,重心失调,险些跌落下马。李潼看在眼里,心情也是跌宕起伏,末了也只能感慨这家伙命真硬。

    “速行、速行!敦化坊官库若有丝毫闪失,小心你们的狗命!”

    险些侧翻下马,武攸宜心里也是惊悸不定,不敢再纵马飞驰,只是大声向周遭兵众们喝令。

    一路闹哄哄的,终于赶到了敦化坊,此际坊门已经大开,内外灯火通明,骑众们分散在坊墙周边,另有众多步卒鱼贯涌入坊中。

    “官、官库如何?”

    好不容易抵达这里,武攸宜也有些熬不住,整个人伏在马背上,已经连腰都直不起来了,只是勉强抬起头来,语气虚弱的问向趋行上前的兵长。

    “官库没有遭祸,失火的是北面立政坊一处棚厩,那里囤储大量草料,火势一起难救……”

    听到兵长答话,武攸宜一个激灵,整个人又从马背上挺直了身躯:“什么?为何不早告?蠢、蠢物……啊呀!”

    他这姿势跳动的太猛烈,加上一路狂行至此,力气已经丧失殆尽,惯性受激,整个人再也稳不住身形,直接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李潼见到这一幕,已经是忍不住噱意安生,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他终究还是有些舍不得物力,敦化坊官库近日也收集到几百万斤的麻货,要是一把火烧光了,则就实在有些可惜,所以选择在临坊引火弄事,一则弄起来稳妥、人员撤离也方便,二则这对于之后的形势走向也有利。

    毕竟只是为了吸引武攸宜将西京兵力向此调集,只要能达成这一目的,烧不烧官库其实区别都不大。特别是此夜还有别人暗中助势,先把武攸宜私库给烧了,眼下这状况,较之直接烧官库还要好一些。可见众人拾柴火焰高,搞事情还是要靠人多啊。

    周遭兵众围聚上来,七手八脚扶起了武攸宜,但其人已经完全站立不稳,索性身上甲衣一并接触,除下甲衣后的武攸宜身形更显佝偻,特别一身的汗水,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打捞出来,可见敦化坊此处官库安危与否让他多么的紧张。

    “快去查、快去……敦化坊要查,有无作乱人等?立政坊也要查,谁点的火,哪家起火,速去!”

    武攸宜摆手驱令,自己则直接横躺在了家奴见态从坊中搬出的榻具上,胸膛剧烈的起伏,呼吸声有如风箱一样沉重。

    “西京此夜真是多事啊!”

    李潼也下马,优哉游哉走过来,当然神情则是一脸的严肃紧张:“眼下只盼此夜赶紧过去,天亮之后,大日之下,祟迹难存!”

    “是啊,只盼天亮……”

    武攸宜语调仍是虚弱,但眼神却逐渐凶狠起来:“天亮之后,一定要严查全城,究竟哪个在作弄诡计,我必杀之!”

    李潼抬手拍拍武攸宜肩背帮他顺气,就是你老子我啊,可你就是不知道,这才哪到哪,还有更大的惊喜等着你呢。

    众多兵士聚集在此,效率也是极高,立政坊那里很快就查明原因,失火的是灵感寺名下一处产业,主要饲养牛马驮力,所以积存的草料之类数量众多,烧起来后闹出的声势也是极大。到现在火势还没有扑灭,兵众们只能在那园业外拆除建筑并洒沙扑火。

    一名身材肥大的缁衣僧人被押了上来,神情惊慌无比,扑在地上准备自辩。可现在武攸宜被折腾得满腔怒火无从发泄,这会儿刚刚回养一些力气,便尽数发泄在这僧人身上,挥鞭抽打得那僧人满地打滚。

    至于敦化坊这里,倒也更简单,坊中居户本就不多,再加上左近兵数充盈,干脆将所有坊民尽数驱逐出来,由西京守卒入内将几座官仓团团包围起来。

    “河东王你智计不乏,依你所见,此夜究竟是谁弄事?”

    发泄过后,武攸宜复又坐了下来,官仓无失让他心绪大定,也有精神去追究其他。

    李潼闻言后则摇头道:“我入西京本就短时,一直操心曲江集事,自身遭劫都还懵懂,又哪能料知其他。”

    “有人怀奸,不希望我与河东王成于当下事务。”

    武攸宜目光幽冷,心里不知转着什么鬼主意。

    李潼则抬眼向北面望去,除了此近两坊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之外,西京绝大多数区域还沉浸在夜幕中。

    长安城实在太大了,凭区区不足万数的兵力实在很难控制周全,再加上武攸宜这样一个活宝留守的胡乱调度,使得兵力分配更加漏洞诸多。此刻大量军众集结在此,城东又有乐游原这处高地遮挡,想要从容的定乱各处谈何容易。

    他这里还在思忖着,耳边又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借着便听到一个仓皇的声音:“留守是否在此?东市告警,有贼人于市中弄事,南北市门都受攻闹,守力不足……”

    听到这告急声,李潼暗里振臂握拳,并向一直紧跟在他身后的唐灵舒做了一个鬼脸。

    至于武攸宜则已经拍膝大骂起来:“究竟多少贼众潜入西京?此夜还能安生?此处没有闲力,让东市那些商贾们各集佣力助捕贼徒,天亮后才有官军入市杀贼!”

    闻听敦化坊有变,他连自家邸库被烧都无暇顾及,此刻是一心守住坊中官库,更没有心情去保护东市那些商户。

    报信者闻言后,脸色有些难看,待又稍作争取,换来的则是武攸宜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于是再也不敢强求,只能拨马转身、悻悻而去。

    不过他这里还没有行出太远,北面又有急促的奔马声响起。武攸宜听到这声音,脸色已经变得异常难看,口中喃喃道:“不会是又有乱……”

    他这里话音未落,便又响起那催命的叫嚷声:“留守大王是否在此?贼人攻破东市北门,转入横街攻打春明门并隆庆坊……”

    “什么?”

    武攸宜闻言后,再也坐不住,直接冲向前方,疾声道:“贼人去攻隆庆坊,他们是要……”

    “贼、贼徒叫喊要杀留守……”

    报信者支支吾吾说道,然后又叩请道:“请留守速遣援众!城北诸坊空虚,实在无力制控贼徒!”

    “快、快!增援、增援!速传刘将军,率引骑众回援……”

    武攸宜跺脚吼叫,语调仓皇无比,脑海中已无别计,唯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保住他在隆庆坊的园宅。通济坊私库存放的一些贱麻疑似被烧,已经让他倍感肉疼,如果囤聚珍宝重货的隆庆坊园业被贼人侵入,那简直是在戳他的心!

    “留守不可!”

    李潼一直竖着耳朵在倾听,未待武攸宜将话说完,已经大声喝止,同时阔行上前抓住武攸宜两肩大吼道:“此夜乱情种种、意图为何?留守难道还看不出!”

    “什、什么意图?隆庆坊、隆庆坊有我园宅啊……”

    武攸宜脸色扭曲,说出的话都有几分变调。

    “西京多处同时兴乱,可见贼徒蓄谋已久!留守一旦分遣卒力回护家私,如果官仓再生变故,留守罪之大矣!”

    李潼神情严肃的说道。

    “官仓并无变故,起火只是临坊……不行,隆庆坊园业不容有失!”

    “这正是贼徒用心险恶所在啊!留守自思,贼徒蓄谋已久,兴乱何处,无人能知。众目环望之下,留守无顾官库安危,却使卒力拱护你的私产,此事一旦奏入神都,圣皇陛下将以何眼看待留守?”

    听到少王劝言,武攸宜只觉得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整个人都沉默下来,如此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涩声道:“那隆庆坊,就不能救了?”

    该说的话都说了,看着武攸宜一副如丧考妣的神情,李潼只是故作无奈的长叹一声,并懊恼的掩面叹息道:“此夜大知人力有穷,西京此境自有故情,我与留守俱过客,为人所扰,为人所笑,也是咎由自取。”

    “狗贼,狗贼!”

    武攸宜抽出佩刀疯狂的砍向地上,口中忿声咆哮,地面沙土飞溅,很快就一片狼藉,一如他此刻惊怒的心情。

0272 阻义者,虽死不道

    隆庆坊武氏园宅中,共有将近三百名故义敢战士攻入进来,之后便各司其职,有人返回金光门大街助攻春明门,有人纵马于坊内巡弋警戒,仍有足足两百多人、再加上武氏留守在此的近百家奴忙碌的搬运着堆满仓库的财货。

    这些财货当中,丝绢之类还好说,虽然量大,但却质轻,此刻都被陆续搬抬出来,陈设罗列于园邸周遭,叠摞成又长又高的锦缎围墙,让人不能细窥园宅内中情形。

    财帛最动人心,坊中不乏居户,也都各在家门内窥望外面的动静。眼见这一幕,也都不免惊诧有加,更有人暗生贪意,或致使家奴、或亲自动手往自家宅院搬运那些洒落在地的丝货。

    对于这一行为,敢战士们也并不制止,只有当人胆大到靠近园邸过甚才挥杖击退。察觉到这一点之后,坊中群情不免更加热切,加入到哄抢当中的人也越来越多。

    敢战士们冲入园中将近半个时辰之后,周遭几坊各自也都反应过来。隆庆坊毕竟是城北贵坊之一,周边坊居民户多有富贵,安守家宅之外,如果还有余力也都响应坊正之类人物的号召,派出家奴与坊中街徒一起出坊扑灭骚乱。

    此时仍是深夜,视野实在有限,当这些人众抵达隆庆坊外时,便见到坊中人影杂乱,已经混乱到了极点,根本不知贼众多少。

    春明门内的大街上,贼徒数目看起来倒是不多,但一个个持刀跨马,看起来就觉得姿态凶狠异常,也让人不敢轻易靠近过去,又恐各自坊居有失,便又徐徐退回。

    武氏园宅中,灯火辉煌,一派热火朝天的忙碌场景,两名敢战士臂力猛发,将装载着金银器物的箱笼搬上了牛车车板,因为货品过于沉重,车架都被压得吱吱呀呀的作响。

    “生人贫苦,真是做梦都想不到,此生还有机会因为搬运财货叫苦!”

    一名年轻的敢战士晃着酸涩的臂膀,口中不乏抱怨道,顺便呵斥着周边那些神情萎靡、出工不出力的武氏家奴加快动作。

    一名被砍伤了一条腿的武家管事横在廊外呻吟,听到贼徒的抱怨声,便又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们这些寒伧贼徒,知不知冒犯哪家贵门?逃不了!一个都逃不了……有命抢货、没命花销……”

    敢战士们并不理会其人咒骂,只是加速搬运,园中邸库实在太多,让人颇有一种蚂蚁搬山的无力感。他们接受的指令是天亮之前能抢走多少就抢走多少,真是平生未有感觉时间如此珍贵,一寸光阴已经不能以金价作比。

    搬运的过程中,他们也顺便将货品分类,丝锻等轻便物货都被抛出了园外,用于吸引更多并犒劳那些助势的坊民,珠石之类则用在攻打春明门。至于有笨重、量又大的金属之类,则都用园中的牛、马驮力运输到园中深处。

    相对于城北其他坊区,隆庆坊最大的特点就是在坊区中央有一座隆庆池,本来是地震所造成的地泉上涌,规模逐年扩大。

    长安城北所在的龙首原本来就是干燥少水,民众们也都喜爱这地涌的甘泉,官府包括许多权贵门户也都各有深挖扩大的经营,并绕池造园,分享这一处水汽充足的滋润。

    武攸宜权势如何不需多提,他选择的园居自然是紧傍着隆庆池的上佳地段,更是直接在隆庆池开凿水渠引入园中成活水流淌。

    平日宜居的园邸布局,今天倒是方便了敢战士们弄事,提前准备在隆庆池四周的船筏直接沿湖驶入了园中,护院的水栅被拔除之后,竹木浸水做成简易的滑排,那些精美但却沉重的金银器物顺此直接滑入船舱中。

    “快一些,再快一些!”

    杨显宗在这里监督财货上船,并望着天色不断的催促着。

    “满了、满了!吃水太重,不可再装了!”

    船上充作舟子的敢战士高声叫嚷,然后撑着竹篙吃力的往湖池中央行驶去,一俟到达湖中心的位置,便抓起堆放在船舱的金银器货直接往湖中去抛撒!

    “你们是要金银填湖?你们疯了……”

    在此处被逼劳力的武氏家奴眼见这一幕,一个个瞠目结舌,更有人忍不住大声叫嚷,语调心疼无比。

    “不要废话!动作快一些!”

    杨显宗神情不变,只是大声催促,并举起手中棍杖抽打那些偷懒的武氏家奴。

    湖中心的舟船很快卸货完毕返行回来,而另一艘用作轮换的小船也早已经装载完毕,出行卸货。毕竟隆庆池所在多权贵园宅,管禁严格,不可能找到什么大容量的货船,小一点的是敢战士们准备的,那艘更大的则是武家园宅自备游湖的船舫。

    武氏园宅遭劫,隆庆池上水花不断,湖池周边各家权贵园邸也都各自惊觉,掌灯明火打探动静,有的人家甚至放舟入水。

    小船卸货完毕之后,并没有即刻返行,而是绕着湖池游弋,船上敢战士们一边撑篙一边大声叫喊道:“武贼留守西京,唯知贪财纳贿,目我长安生人如豚犬!今日入园不见贼,夺其积货,肥我水土!各家安守门户,明日围池捞取,扰事乡贼,必屠其门!”

    听到这叫喊声,各家园宅骚乱声稍稍平静下来,不久之后,更有园中传出叫喊回应声:“好壮儿!园外有船,直需取用,凿沉即可,无需归还!”

    叫喊声未落,竟然真的有舟船行驶出来,操舟的家奴将船驶出之后,对着敢战士们叉手弓腰,然后跳入池中,潜游返回。

    有了这些人家捐助的舟船,转运起财货来自然更加的便捷,满载金银重货的船只驶入湖中后无需再抛扔费时,直接凿穿船板没入水中,又有舟船接应落水的敢战士们快速返回。

    东方天幕鱼白渐露,杨显宗刚刚将一筐铜钱推下滑排,回身再顾,却见运货的牛车迟迟不来,刚要发声催促,便听一名敢战士语调欢喜道:“阿兄,已经搬空了!”

    杨显宗闻言也是一喜,高声呼喊湖池上的同伴们快速靠岸,一众人再次返回武氏园宅。眼下这座园宅早已经被破坏的狼藉一片,那些原本装满财货的仓库也都变得空空荡荡,地面上到处散落着铜钱、丝帛、珠玉等零碎物件,本身也都价值不菲,但在此刻也都砂土一般寻常。

    天亮在即,自然不好再仔细打扫,一众人在武家园宅中上马,出园后直入坊街。这会儿坊街上还残留着一些丝缎之物,但那些趁乱哄抢的人却已经多数逃回,倒也不乏闲众停留在街边,但也自然不敢上前阻拦。

    杨显宗纱巾覆面,回望身边那些虽然疲色难掩但一个个振奋异常的同伴们,放声大笑起来:“咱们走!”

    一众人打马出坊,此时长街上已经有了稀薄的晨光,远近各处已经可见走动的人影。

    春明门前战斗仍在持续,说是战斗也不准确,彼此根本没有刀兵接触,队头马冲只是在这里喝令敢战士们向城头投扔各种珠宝重货。

    此处城头驻兵不过三四百人,城门外还不断的有骚扰,最开始城楼上的守军还在向下发射箭矢,可是渐渐的连冷箭都不再发射。

    一队兵卒甲刀整齐的守卫在地面通向城楼的通道,其他的兵卒则都在忙碌奔走于城头上,捡拾那些贼徒们抛上来的珠货。位于城楼械库附近的城头上,则已经堆放着整整几大箱的珠货。

    “狗贼!真是狗贼!留守西京年余,这狗贼是怎样的豪胆,竟能收囤这么多的财货!”

    一名校尉模样的兵长看着那些洒落满城头的珠货,脸上阴晴不定,口中则咬牙咒骂。

    “校尉,贼徒已经居在街头,咱们是要……”

    一名兵士上前,借着晨光已经看到那些纵横坊中的贼徒已经在城门下的街面上集聚起来,且已经有人下马列阵,准备向城楼杀来,进行真正的夺门之战。

    校尉抱头靠在城垛上,神情中满是挣扎,望着兵士涩声道:“许八,你是哪里人士,家中有几亲?”

    兵士没想到这关键时刻,校尉竟然问起这个问题,但还是连忙说道:“卑职汾州府户,家中双亲俱在,有一兄一弟……”

    校尉叹息一声,走到内城墙向下俯瞰,继而叹息道:“这哪里是贼徒,这是锄奸的义士啊!阻义者,虽死不道!”

    说话间,他又回身叫喊道:“家在远乡,自度能逃者,出列取货!趁此出城,速速归乡带住父母再觅生计!度不能逃者,留此待死,无祸家人!”

    “校尉,城楼坚固,咱们仍能一战啊!”

    有士兵忍不住叫喊道。

    校尉闻言,挥刀斩在装满珠货的箱笼上:“为何而战?为此而战,血腥肉臭!卸甲,上前取货,速行!”

    杨显宗已经率领百名敢战士下马向城楼处逼近,这是此夜计划中唯一一场苦战,但料想长达一两个时辰的重货攻诱,城头军心必然也是涣散至极,实力难保全盛。

    然而他们刚刚登上城楼通道,便见上方涌下百十个衣衫凌乱的军众,那些人手无寸铁但却抓满珠玉,一副溃逃之势。杨显宗见状,连忙收束队伍,看着那些人冲上大街,散入各坊,很快不见了踪迹。

    同时,城头上响起叫喊声:“贼徒凶悍,弓矢告尽,力不能敌……”

    接着,便有折断的羽箭被抛下城头,自此城楼再无设防。

    城门缓缓打开,数百名敢战士们迎着朝阳出城而去,城楼校尉看着那些身影消失在越来越明亮的东方,长叹一声,转刀割喉,而后便躺倒在城头上未及收捡的珠货中。

    城内城外敢战士们汇合之后,便纵马疾驰往东北而去,及至灞水附近一条水渠,杨显宗才勒停战马,大喊道:“下马,解衣!”

    敢战士们纷纷下马,除下衣袍,跳入河水中洗去一身的汗尘,杨显宗则率领几人在岸上翻看他们的衣袍,片刻后,他一脸振奋行至水旁,同样解下自己的衣袍入水并大声笑喊道:“过手万金,不捻一钱,故义敢战,人间谁可为敌!”

0273 男儿有泪不轻弹

    敦化坊这里,武攸宜情绪已经是大大的崩坏,眼神涣散、没有焦点,不断的在坊门前踱来踱去。

    有兵长担心将主情绪如此焦躁,或会影响到士兵们军心涣散,有心要上前劝说两句,但见武攸宜那几乎要杀人的凶恶神情,也都识趣不敢上前打扰。

    李潼这会儿也在自家护卫拱从下避在坊门一侧,不想被武攸宜迁怒泄愤。这会儿他心弦也是绷紧,担心武攸宜忍不住心痛、发兵回救隆庆坊。

    不过看来女皇在这些侄子们心中留下的阴影实在足够深刻,武攸宜这么贪财的一个人,都不敢冒此风险分兵回救家私。

    这种绝对的服从也带来两个结果,第一是武家子们在武周一朝虽然煊赫无比,但却始终都是被武则天控制在手里的傀儡,第二就是尽管这些家伙能力差、品德又低,但武则天还是离不开他们。

    武攸宜虽然不敢发兵回救园宅,但耳目斥候还是派出不少,消息不断传回,情绪也不断的变幻。

    当最开始听说贼徒们将各种丝货搬运出园时,他还一脸阴狠的冷笑道:“这些狗胆的贼徒尽管搬货,丝物虽轻但却虚大,且当中不乏锦纹是独样。河东王你且看着吧,天亮之后我严查各坊,必能查出贼徒是何人指使,为你我报此深仇!”

    “那实在太好了!想不到留守还有这种妙计隐设,贼徒贪货,决然难逃了!”

    李潼见状便也笑着回答,长久的板着脸,实在是有些绷不住,借势放松一下面部的神经。

    “那些贼徒趁夜飞纵,必求一个轻身来去。园中物藏多沉重,任他们搬抬,又能拿走多少?待到天亮,车辙、马印都能引我擒贼!”

    接受了这个事实后,武攸宜情绪也有所回复,头脑渐渐恢复了思考能力,口中喃喃,既是谋计收拾残局,也是安慰自己,并望着李潼叹息道:“日前我要将此处园货赠送河东王,河东王能知警知足,真是不错。贼徒都敢擅闯我家门,若是园业归你,怕是更加不能保全。”

    他根本没有怀疑少王,一则根本想不到少王新入西京就能集聚这么多悍力,二则就是隆庆坊园业是一个半公开的存在。如果是别处引少王去见的私窟被侵扰,无论如何都是要深想一层的。

    李潼眼下还有什么可说的,也只能连连点头附和武攸宜。当听到隆庆坊民开始参与到哄抢丝货时,他绷紧的心弦终于有所松缓。

    武攸宜这头肥羊实在是膘肥得很,如果吃独食的话,腻死人都有。李潼也没想过一口吞下这块肥肉,他一系列的谋划,包括洗劫武攸宜的园宅,都是为了引出后续种种人势的变化,那时候才是他真正大收获的时刻。

    想要让人群起助势,当然要让人尝尝甜头。武攸宜位于隆庆坊这园宅,就是他交给西京民众们的投名状。河东王可是一个体面人,表里兼顾。

    随着后续的消息传来,武攸宜脸色越来越难看,特别是将要天亮之际,才得知那些贼徒入园之后直接将他家财全都沉入隆庆池,更是激动得翻身后仰,身躯不断颤抖打挺。

    李潼见状也是一惊,不会就这样直接把这家伙给气死吧?

    “大王、大王……快、快传医士!”

    自有武氏家奴冲上前来,一边将武攸宜团团围住,一边大声叫喊道。

    旁侧兵长实在看不过眼,干脆趁此机会让兵众上前,直接将几欲不省人事的武攸宜送进坊中一处闲宅守卫起来,也是眼不见心不烦。

    李潼他们一行自然也被引入坊中,之后他更得知春明门被叩破,入城的敢战士们已经成功的逃出了长安城,忍不住击掌握拳,口中低声喝彩:“做得漂亮!”

    唐灵舒在房间中陪着大王,眼见这一幕,先是抿嘴低笑,然后不乏好奇道:“这、这一切,都是大王……”

    李潼食指竖在唇边作噤声状,而心中的喜悦则实在难以控制,抱住少女啄吻那粉嫩脸颊,少女自是羞不可当,只是捂脸喃喃道:“大王真是太坏了……”

    李潼要张嘴大笑,又顾虑到外庭还有武氏家奴,眼下也实在不适合太过幸灾乐祸,只能吞声暗笑。

    “大王,武留守醒了,要见大王。”

    杨思勖门外禀告,李潼闻言后拍拍脸颊,努力让表情不那么神采飞扬,又怕控制不住,用力掐了一把大腿,这才咬牙切齿的走出房间,往安置武攸宜的厅堂行去。

    厅堂中,武攸宜正坐在席上,脸色仍是惨白,表情则有些木然。他膝上横了一柄刀,正用丝布缓慢擦拭。李潼走入房间,眼见这一幕不免怔了一怔,下意识顿足并靠近杨思勖。

    “啊!”

    突然,武攸宜大吼一声,挥刀直斩面前木案,锋利的刀刃深深砍入木案中,他两手用力却抽拔不出,低着头两肩频颤,再抬起头来时,眼窝已经变得赤红,抬眼望着少王,语调满是涩意:“河东王为我证,不报今日此仇,我、我决不罢休!”

    我为你证个屁!

    李潼自然口中答应,暗中腹诽,坐在了距离武攸宜稍远的客席上,看着武攸宜脸色惨淡,如丧考妣,心中忍不住叹息一声,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啊。

    能让一个守财奴如此伤心的,自然是得知家财被人洗掠一空。特别是在自己明明有能力阻止这一切,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这份苦楚自然加倍。

    面对着伤心欲绝的武攸宜,李潼都忍不住心中暗生愧意:说到底,都是怪我,能力不大还非要搞事。大凡我再强大一些,直接就在西京城里搞死你了,也不会费尽心机这样玩弄你。

    杀人不过头点地,死得干脆能少伤心,也能让你明白下辈子带眼识人、小心做事。

    “那些贼徒、那……他们损人而不利己,抛舍我的家财,可见绝不是贪图物力的贱民,必然是有着大图!”

    几番用力,刀都拔不出来,武攸宜索性一脚踢开了木案,并在家人搀扶下站了起来,望着门外日渐明亮的天空,恨恨说道:“世道恁多奸邪,让人如何安生?我宗王之尊,方牧陕重,尚且家宅不安,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啊!”

    李潼一脸同感的点头,果然人在遭遇大变故之后,往往都会思考形而上的哲学问题。

    “天亮了,总算亮了……昼夜有定数,哪能长夜不明!”

    武攸宜顿足叹声,然后便将神情一肃,大声道:“将我披挂取来,让那些藏在暗处的奸流知此天地不在社稷之外!”

    看着这家伙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李潼暗暗为他鼓劲,但也站起身来说道:“一夜心惊无眠,非无同情,只是我终究事外之人,便归门邸为留守长祝待讯。”

    武攸宜却抬手拉住了他,并叹声道:“河东王一言实在是见知深刻,西京自有顽固私情,我与少王都是过客。我家财遭掳,你身险遭戮,还有什么事外的分别?都是事内受人刁难的苦卒,推心置腹,才能震慑**!奸流多是冠带,河东王急智明识更胜我几分,我要靠你的眼力、心机才能图谋后事。”

    这种被人信任的感觉倒也不坏,李潼虽然有些受之有愧,但也好奇接下来西京那些人家会是什么样的反应,跟在武攸宜身边能够看得更真切一些,对于接下来的事态演变调控起来也能更加及时。

    武攸宜重新披挂出门,一边走还一边对少王说道:“昨夜虽然多哗乱,但敦化坊官库无恙,总是不幸中之大幸。眼下此处还需重兵把守,河东王你几处园宅便不可放置那么多闲力了。”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并说道:“这是应该的,但我担心贼徒看似外逃,或许城中仍有布设。他们入叩隆庆坊得手,未必肯罢休。留守别处园业,人还未知,可一旦分兵驻守,力或未足拒贼,反而给贼徒指点方位。”

    武攸宜听到这话,脸色又是一变,他的确是打算抽走少王府上分配的兵力去守卫他的别处园业,但听到少王这么说之后,心里又有些迟疑起来,不免开口问道:“那如河东王见,该要如何才能保证周全?”

    “唯今之计,动不如静。贼徒兴谋此乱,短时未必还敢复为。西京安危,士庶有责,特别那些居在城中的国爵门户,他们自享国俸,如今西京生乱,怎能侧避清闲?召集共论事后诸计,也是眼下当务之急。”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李潼自知这些时人路子都是野得很,他已经做出了这样一个表率,未必不会给别人以启发。那些关陇勋贵门庭少说几代经营,一个个的坐地虎,台面上下能够调用的力量也不容小觑。

    隆庆坊园业的存财已经被散尽,而武攸宜别的园业存财则已经被他视作囊中之物,自然是不愿见别人横插一杠子,抢了他的钱还将局面搞得更混乱。

    所以尽快将这些门户人质掌握在手,也能避免更大变数的发生。而且只有当人都聚集在一个场景中,群情感染,才能酿生下一步的情势变化,凭着人情众势将武攸宜逐出西京。

    而且李潼也不是看不起武攸宜,这个家伙如果不回神都找他姑姑告刁状,凭其自身手段能力,也根本就搞不动窦家这个根深蒂固的关中豪门,李潼也就乏甚继续浑水摸鱼的机会。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大气的人,惹了老子,一个都跑不了!更不要说现在还只是干忙活,还没啥眼见的利益入袋,接下来就要在这些家伙身上,一个个的找补回来!

0274 只待神都制命

    昨夜一场惊变,聚集在通善坊参与戏闹的民众多有忧扰,虽然暂时被控制在了坊中,但整个后半夜,坊外不断传来人马调集的杂响,使得不安的情绪持续发酵,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四边坊门又聚起了大量的民众,纷纷叫嚷要出坊,再也无心戏闹。

    坊中也不乏人对昨夜发生的骚乱早有预知,比如几名窦家子,所以眼下表现还算淡定,甚至还有心情就人事小作评价:“武攸宜真蠢物,仅仅一桩小事,结果却闹得人心惶惶、诸事难继。看群情如此惊慌,坊中戏事怕要不了了之,唉,只怕日后难再有这种纵情戏乐的机会……”

    “怕是没有这么简单。”

    窦尚简遥望坊门处士兵们仍是严谨民众出坊,戒备甚至更森严一些,心中渐觉忐忑,略作沉吟后又问道:“昨夜事情安排得干净吗?还有你们近日可从别家口中听到什么明显谤怨言语、或是见到奇异举动?”

    窦家几子闻言后各作沉思,其中一个忍不住低声道:“阿叔是认为还有人在暗中做事?”

    “建安王留守以来,结怨颇深,就算暗中有人做事,也并不奇怪。只是巧与我家并弄,让人惊异。”

    窦尚简一脸凝重,叹息道:“唉,还是失之草率。我家自是西京大宗,此城凡有风吹草动,难免不受人见疑。等到坊门开了,你几子在此细窥动静,及时归告,我要回去赶紧收尾,调集丝麻输给留守,盼借重货消他疑窦。”

    这会儿,窦尚简也是后悔不已,他掌管窦氏家业,常与商贾往来,有事取舍便欠缺了尺量气度,谋事之际只想着烧了武攸宜存麻之后,能结恩更深,其他方面则有欠考虑。

    现在看到群情惶恐、人不能定,他也终于意识到他们窦家终究不是寻常门户,这种小处的长短实在不该过于执着。如果西京真发生什么大的动荡,无论他家是否参与,都很难撇清干系。

    这会儿他已经做好了破财免灾的打算,却想不到此夜武攸宜所受的伤害,不是寻常财帛诸货能够弥补。

    坊门始终关闭着,不见开启的迹象,但也不得不说,聚集在此处参与戏闹的西京各家于城中实在是耳目不乏,尽管没有什么频繁的人员出入,但昨夜发生的种种乱事也都逐渐的被打听出来,并在人群中快速的传播开来。

    “有贼徒入城,攻入东市与隆庆坊大肆洗劫,就连留守园宅都被抢掠一空?”

    听到这一消息,窦尚简也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继而便顿足道:“坏了,真是坏事!武攸宜贪鄙,几有忘命姿态,贼徒洗劫他家,无异拿刀割肉……”

    他这里还没有感慨完,便见有几名旧好人家子弟快步走入他家帐幕中,言似告信,但话语之间不乏打探。

    窦尚简此际心情紊乱,随口将几人打发走,继而便连忙吩咐自家子弟:“你们也赶紧外出走探,不要露怯,不要心慌,看看能否探出究竟哪家如此大胆。”

    且不说坊中那些或串结、或互相试探的人家,当武攸宜重新出现在通善坊时,已经将近正午时分。

    而与他同行至此的李潼,不免在心里感慨幸亏他本就与这家伙不是一路的,否则绝对要被连累死。

    这家伙脑壳不知是什么构造,本来在敦化坊已经说好即刻控制各家掌事之人,出坊行至半途后,却固执的一定要先去隆庆坊实地看上一看,到了现场之后,自然又是一番暴跳如雷,并将左近坊区街徒尽数抽调过来,将隆庆池团团围住,不准旁人随意靠近。

    李潼也不得不感慨,这些武家子也真是有福之人,如果易地而处,如果是他面对这样的事情,首先要做的自然是尽量控制所有疑似有关人等,并尽快对他们孤立盘问,避免他们忧恐之下串结成势。

    可武攸宜这家伙就是有本事举轻避重,不在第一时间控制住关键人员,却要先清点自家财货的损失。足足给人留下几个时辰的时间,如果西京那些人家还不能达成一个粗略的共识,那真是不死也没用了。

    回到通善坊,武攸宜先入园邸,然后才让人将坊中逗留的各家人员传唤过来。那些人腿脚倒是不慢,毕竟整个上午都在思忖权衡,这会儿心里多多少少也有了一些准备。

    李潼这个暂时的狗头军师坐在厅中,看到西京各家派来的人员,心里不免一乐,清一色的毛头小伙子,这分明是不想让武攸宜将自家重要人员给控制起来。

    各家打算如何,武攸宜自然也能想明白,脸色已经变得铁青,拍案怒吼道:“孤传问几家,是谋论要事,都遣幼稚敷衍,以此轻我?你们亲长何在?”

    见武攸宜如此愤怒,入厅的那些勋贵子弟们也都不免有些惊慌,其中一人硬着头皮上前道:“家中亲长各有所事,未入坊中戏弄,大王临时召见,唯晚辈在此……”

    “拉下去,在庭杖打!他亲徒一刻不至,一刻不准停!”

    武攸宜这会儿心情又哪会跟人讲道理,更不要说这么明显的借口,自然拍案怒吼。

    “在下无罪,大王怎可滥刑……”

    “有罪无罪,刑问才知!”

    武攸宜又是一脸阴鸷冷笑,视线转向余者,戾色不免更甚。

    一名窦家子上前抱拳道:“家长心念前约,在家调度,无暇分身,所以才让晚辈入前听教。”

    听到这话,武攸宜面色稍好,语调也有所缓和:“你家秀才林立,家事不仰一人,窦七有事缠身,再遣别个入前,速去传告。”

    说话间,他又转望向其他人,继续冷笑道:“西京有奸人,不愿见兴祝成事,操弄许多阴谋,才有昨夜之乱。窦家国爵戚枝,门徒又与我约要捐货助成戏弄,行迹诚恳,我自不疑他家。至于尔等,速传家中能言事者入前来论究竟何者藏奸!”

    待到将这些勋贵子弟们斥退,武攸宜才又望着少王说道:“河东王所计未必不是机敏,但你终究乏势傍身,兼望太多人情,不能直入要害。西京这些旧户,哪一个不经风雨?早做惯了避重就轻的谋计,对待他们,就要直取,不可曲求!”

    你就是看到家财损失惨重,急于捞回损失而已。

    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李潼还是点头说道:“伴行留守,实在让我受益良多。”

    “奸徒来去从容,且能早伏城中,可见必然不是外者,于西京必有强宗接应。这些人家各自相疑,不能推诚,就要借他们自怯一点,先捐货补我,再细辨奸邪。”

    武攸宜讲到这里又恨恨道:“将我家财浪掷在外,挥洒市井,我就要让那些奸恶加倍补回!”

    这一次西京各家派人就拖沓许多,毕竟武攸宜不只说了要让他们派人,还近乎明言的勒令他们捐输物货以洗刷嫌疑。至于被武攸宜当作榜样拿来说事的窦家,则就几乎被人暗里埋怨死。可见只要与财货相关,这家伙脑子还是比较好使的。

    等待各家人员聚集的同时,武攸宜又召见了西京两县衙官,自然免不了劈头盖脸一顿训,特别是事发所在的万年县,人人不能幸免,几个令史出身的县官,更是直接被拖出庭外抽打惩罚。

    各家陆续来人,见到被抽打得鲜血淋漓的县官们,不免各自心惊,入厅之后便默坐无语。

    见人来得差不多了,武攸宜又旧事重提:“昨夜城中闹乱,贼徒趁曲江雅戏,早伏城中,作乱害事。尔等俱为地表名宗,关中衣冠,即享国禄,又食乡奉,自有播善教化之责,乡野藏奸,闾里兴乱,思之审之,能不惭愧?我虽然方牧于此,但也只是宦途客居,西京自有故情深刻,已经不知你等几人可信,唯察实迹,你们有什么可说的?”

    说话间,他视线转向在席一名窦氏族人,自然是希望对方率先发言以作表率。不过这窦氏族人来时一路已经颇受冷嘲,这会儿更知群情积郁,自然不敢挑头,只是默然无语。

    砰!

    见众人都不说话,武攸宜脸色顿时一沉,挥手拍在案上:“尔等既无所言,那我就要有所行了,即刻遣众搜捕全城,追查贼徒踪迹,你等既然无言无行以助事,心迹无有可查,庭私自然也在搜捕之列!”

    此言一出,又是满堂哗然,虽然他们各自有所准备,但也想不到武攸宜态度居然这么凶恶。

    李潼坐在侧席,只是默默看着武攸宜作死,他还是小觑了这个守财奴见到财货被掳的情绪之激动。同时他也饶有兴致的打量者在堂诸众,好歹都是几造皇业的关陇门庭,哪怕祖风不复,就能忍受武攸宜这家伙如此欺辱?

    他这里念头还没有转过,堂上便站起一名老者,望着武攸宜凝声道:“事外之人,不敢置喙。但自觉若教化缉捕都仰地表宗门,西京诸司留置何用?老叟虽然闲在故庭,但承圣眷深厚,子弟荷恩宿用,黄绶班从,竟得留守一言心迹不明!可笑、可悲!若有罪,私庭待捕,眼前事、则无可言!”

    说完后,老者便昂首向堂外行去。

    李潼认识这老者,其人名为李大惠,卫国公李靖的从子。其父李客师爵封丹阳郡公,一直活到了高宗总章年间,九十多岁高龄才去世,因知足能守,家势无受牵连,所以到如今也是家业昌盛,家中多有子弟供事于南北衙之中。

    听到李大惠的厉言反驳并拂袖而去,武攸宜也是愣了一愣,片刻后更是羞恼大盛,拍案怒吼道:“给我捉下这老奴!”

    此言一出,李大惠顿足回首冷笑,而堂上也不乏人忙不迭起身相劝,更有人直接站在了李大惠的身边,摆明同作进退的态度。

    武攸宜眼见到这一幕,一时间也是惊了一惊,虽有兵卒闻声冲入厅中,但见群众激愤,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沉默片刻,便将视线转向安坐席中看戏的少王,眼神里略有央求,再也无复刚才那种笃定与凶恶。

    对于武家子的色厉内荏,李潼领教不少,说他们懦弱吧,还挺能搞事,说他们凶恶啊,往往又不能竟于始终。

    严格说来,丹阳公一家在一众关陇勋贵当中还不属于第一序列,毕竟不是卫国公李靖的嫡脉。但这里刚有群情涌动,就让武攸宜不敢再作凶厉,你既然不能惹,又咋呼什么?

    李潼倒是乐见武攸宜与关陇勋贵们彻底交恶,当然这个火候也差不多了。

    不过他眼下还要维持一个武攸宜能托家财的亲密小伙伴形象,见武攸宜望过来,便起身道:“留守方牧西京,在民则如父母,见人伤心痛,情急难免。更兼近日曲江集戏,关乎兴祝圣皇长安,奸徒弄阻于事,能不焦虑?今日普集各家群众,意在全此始末。生人百性,各不相同,但兴祝圣寿是士庶大愿,盼诸位能相忍于事,余者事后再作议论追究。”

    说话间,他又看了武攸宜一眼,并不掩饰自己的不满,有情绪就要表达出来:你别再操心你那仨瓜俩枣的得失行不行,兴祝此事搞不定,大家都别想舒服!

    人的名树的影,仅仅一个武攸宜不足震慑西京群众。可是听到少王言及重点,在场众人这才各自凛然。

    “昨夜闹乱,所涉不过一市两坊,未可称为大患。穷恶之民,实难杜绝,但若将此恶泛及西京百姓万家,实在言有过之。此乱不过疥癣之疾,但若因此而阻兴祝大事,才是肺腑之痛!”

    李潼说完之后,便又坐回了自己的席中。

    少王一番话还是很有效果的,起码点明了当下的重点。

    那个窦氏族人窦孝真也站了起来,点头说道:“河东大王所言实在中事,西京万家,难免几户藏奸,不过群众趋此集会,兴祝圣寿,也是人共所见。小事害大,实在不智,若因此有阻民意上达天听,则我等罪之大矣!”

    武攸宜脸色变幻不定,但还是难免气又不甘,指着李大惠怒声道:“你既然知道子弟恩享黄绶班从的恩典,能不感恩力行?今日召集你们群众,就是为的平稳民情,使大事在续,以事外而作忿声,能对得起你家所荷圣恩?念你年老性僻,失礼之事不再追究。但接下来该要如何继续兴祝,还要集思广议,速速拿出一个章程!”

    冲突总算圆了回来,但彼此也都是相忍为事,已经和气不存。接下来再商议,无非是各家凭其誉望,各散坊中稳定群情,并捐丝麻充盈官仓,赶紧将这件事做个了结。

    趁着众人议论之际,李潼小退出厅,见到徐坚站在一众灰头土脸的万年县衙官当中,便对他招了招手,示意到旁侧偏厅细聊。

    “大王虽有巧慧,但今次与留守共事,还是有些……”

    徐坚入房后也不坐下,直接开口说道。

    李潼闻言后只是叹息一声:“势在人下,又能如何?留守虽有百态不堪,但尚有一点可夸,那就是忠勤肱骨,西京群情忿勇,但决断仍在神都。今日与西京群众相忤失和,我担心来日此中安静怕将无存。我只是一个事外的闲流,凡事不敢轻易置喙,但你们这些西京衙官们,来日或要处境堪忧。”

    徐坚闻言后便也点头长叹:“西京群情和睦,已经不敢再待留守。群忿集此一身,唯其速去,才可重望祥和。但其人去留与否,非是群意能决啊!”

    “事在人为,总要试一试。”

    事情铺垫到了现在,也总算要有一个了结。现在的形势是,圣皇陛下是好的,所以群众兴祝长寿。民众是好的,能够热情的响应兴祝,群情上表。

    但西京眼下却是乱糟糟的一团,更发生贼徒作乱坊里的恶事,谁是坏事的人?

    如果说仅仅这些,还不足以动摇到武攸宜西京留守的位置,那么接下来诸司衙官与关陇勋贵们齐齐上表曝恶,武则天还敢不敢继续把武攸宜留在西京?

    即便诸多群情都不考虑,这样一个西京城,能不能够维持下半年便要进行的、收复安西四镇的军事行动?

    如果这些都还不足以让武则天撤掉武攸宜西京留守的位置,那么李潼都要怀疑武攸宜是不是他奶奶的私生子了。

    接下来的事态走向,就是武攸宜和关陇勋贵们的互相伤害。

    但是在更高层面上,武则天祈望长寿的诉求还是不变的,她仍然需要这件事来营造一个局面,作为发起者的李潼自然是负责这件事的最佳人选。

    现在西京这些人事纠纷已经不重要,李潼只等来自神都的制令,然后便继续进行接下来的一系列计划。

    想到这里,他回望仍在争论不休的厅堂,你们狗咬狗,那我就薅狗毛了。

0275 访才若渴,求婚似疾

    神都洛阳皇城光政门外,甲士聚立,并有仆役冲洗地面,太平公主车驾正从宣辉门进入,准备转入西隔城入宫。

    眼见到这一幕,太平公主不免有些好奇,停车使人询问发生何事,片刻后门仆匆匆返回,神色惊异有加,上前禀告道:“南省李侍郎刚刚在光政门外杖杀王庆之……”

    太平公主听到这话,忍不住抽了一口气,心情也是震惊有加。

    这个王庆之虽然不是什么显宦,但太平公主也是听过其人名号。

    其人乃是洛阳闾里一个豪客,因其人面广阔拜入魏王武承嗣门下,常为武承嗣策划夺嫡谋计,太平公主甚至在武氏家宴上都见过其人几次,可见魏王对这个人的赏识、看重,却不想竟然被夏官侍郎李昭德直接当街打死。

    家仆还打听来一些别的消息,近前细说缘由,但太平公主心思已经不在此处,听得也不太真切,只是摆手吩咐继续前行入宫。

    坐在车上,太平公主也是心念飞转。对于李昭德这个人,她虽有闻名,但了解不多,只是听过几句闲说言是其人气盛高傲。但无论这个人秉性如何,直接当众打死一个为魏王夺嗣而冲锋陷阵的急先锋,若说背后没有她母亲武则天的示意,是不可能的。

    若是往常,太平公主怕要心怀窃喜,认为母亲终究还是心向儿子更多,不愿将皇业传给外侄。可是现在,她自然不会这么浅表的看待问题,帝王心术还是有别庶人,至尊之位又哪能如此滥由旁人窥伺,儿子不可以,侄子更不可以!

    “这个三郎,还真是……”

    沉吟许久之后,太平公主才蓦地感慨一声,却又不知该要怎么评价。

    天授革命以来,时流所瞩目的焦点无疑是李、武夺嗣之争。甚至就连太平公主这个事外之人,眼见那些动辄人头滚滚的纷争都不免忧怅满怀,有些迷于此中。

    直到此前不久,她才意识到自家母亲仍是干劲十足,嗣序问题完全不在眼下其人度内。可是远在西京的少王,不独一早就已经意识到这一点,而且还做出了实实在在的举动。

    再对照李昭德今日所为,太平公主才越发感慨,能够立在这样一个世道中蹈舞随势的,果然没有一个简单人。跟这些谋计深刻的人物相比,她还差了很多。

    因知前朝多事,太平公主也并不去直访母亲,入宫之后便直入女皇近日惯居的亿岁殿。可是入殿之后才意外发现女皇并没有在前廷议政,而是一直待在亿岁殿中。

    “途过南省,偶见杂事,还道阿母应在前殿。”

    被宫婢引入殿中,太平公主忍不住说道。

    武则天身穿燕居的彩袍,半卧于榻上,身前凭几支住一卷,神态颇有悠闲,闻言后便微笑道:“竟日勤事,南省还置那么多官员做什么?”

    太平公主闻言后便也笑起来,让乳母张夫人奉上自家精制的养颜丹丸并说道:“端午新采的益母草,是我亲手调制,没有长趣兴祝,只能拙工表意,愿我阿母长盛万万年。”

    武则天抬手让宫人收起药丸,让人收起文卷,半坐起来与女儿闲谈。

    聊了几句之后,太平公主终究还是没忍住,又开口说道:“前廷发生那种事,难免群情惊扰,阿母不用亲视、或找人入问?”

    武则天听到这话,眸光略有闪烁,片刻后叹息道:“虽为人主,未必能得大自在。有的时候,人事趋来,我也不得不避。”

    太平公主闻言后,便意识到母亲或许有此示意,怕也想不到李昭德会做得那么暴烈,便又说道:“我听人提起南省李侍郎,论者多言其人性厉,在势则骄。”

    “用人如降物,用其善、略其恶罢了。昭德有宰相的才器,无宰相的风度,但跟那些昏昏于事的人相比,已经算是难得。这世上又有多少良善人才能让人只见其美,不觉其拙?”

    人总有倾诉的**,武则天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如今朝事纠纷不断,群臣各有怀抱,而她自己又亲缘寡淡,能作亲密交谈者实在寥寥。

    随着近年母女关系缓和,她也越来越喜欢跟这个女儿聊一聊,并不只独限于家私,偶尔还涉及到许多外朝人事。这个女儿不乏机敏,有时回应也能让她大受启发。

    “真无这种人吗?阿母是大枝荫广,忽略了树下啊!”

    太平公主笑语回答道。

    武则天闻言后也笑起来,但还是微微摇头道:“那小儿虽然戏弄入事,但却不经不典、不礼不章,誉之过甚,让人笑话。”

    太平公主又笑道:“门外闲人论言是非难免,但本来就是庭门之内儿郎们情真自表,也不需要外人的表彰夸赞,只要能讨得亲长欢意,便是一件知足的乐事。我教孩儿,能诵一韵已经觉得聪慧可喜,又不必跟那些沉迷书卷的儒生们较论学识长短。”

    “这么说也是道理,不言那些年齿虚长之流,两京各家少辈,能及河东王者也是寥寥。”

    武则天笑眯眯说道,讲起这个孙子,已经完全没有了此前那种冷漠,神态间甚至泛起了一丝慈祥:“我这么评价他,是有些苛刻了,总觉得该要更好。闲情凑趣还不忘通意上下,做事虽然不在章法,但谁又能说这一份情义不真?有笃情、虽拙事也可夸,更不要说居然做得有声有色。”

    “我也真是无聊惹气,既知阿母极爱这佳孙,也不需我再唠叨表意。但我也为人母,阿母此言薄我孩儿,难道他们就没有可夸之处?”

    武则天听到这话,笑容更显轻松:“近朱者赤,就连攸宜这个灵性久昧的人,都能受少辈点拨知明。你能不惜筋骨劳顿,让孩儿追从秀才,有这样的敦促,未来是不会差的。”

    她自有喜悦的理由,最初只道少王屈于情势而毁于言行,却不想西京戏弄还有如此深情。

    虽然消息传回神都之后,在朝人士不乏非议,道是少王蛊惑人情、牵强入事,以风月夸张,亵渎庄正。但也正如太平公主所言,庭门内的儿郎讨巧弄乖,取悦亲长即可,何须什么道学评判?

    西京戏弄兴祝圣寿,事虽浅、意却长。一则向人指明了武则天目下心意所重,二则让武攸宜并入事中,第三则就是缓解了朝野之间有关迁徙关陇生民入河洛的非议之声。

    “本来还担心这孩儿人事久疏,会拙于入事,现在看来倒是多虑了。”

    讲到这里,武则天又突然对殿中待制的女官说道:“嗣雍王太妃教子有方,该要褒扬。稍后着人禁中作敕,发往西京。若家门新妇都有这种恭良的馨才,又会让人多省心!”

    说话间,她又低头沉吟片刻,继续说道:“房氏也是故朝元从旧门,雍王太妃父、祖俱当忠勤二字,如今在朝却无才位相待,有些可惜。发敕凤阁,检索这故宗野遗,量才取用。”

    饶是太平公主自知河东王近日所为颇投女皇心意,听到这话后仍然忍不住略感惊讶,这是真的打算将孙辈引入时局,已经开始着手铺垫帮衬了。

    惊讶之余,她也顺势说道:“阿母如此欣赏佳孙,看来是打算系入神都、纵其入事了?”

    “这也不着急,留他在西京稍全心意。戏闹娱情的事情,都是他从头操持,贸然旁人接手,劳扰人情倒是不美。”

    武则天微笑说道,转又念起一事:“是了,河东王时龄不小,也该考虑婚配诸事。倒要仔细想一想,何家秀女堪配我家秀才。”

    “少王自纳孺子,乃京兆人士,早前神都城中往来,我也见那小娘子,虽欠大家气度,倒也秀美率直,没有什么心机,只是爱煞了大王。”

    太平公主笑道:“阿母可闻旧篇《洛阳女儿行》?便是传情的戏作。”

    “还有这种事?小儿才趣丰美,人物更是绝伦,让人深迷并不意外。归洛之后,择时让那女子入见,如果没有什么奇艳姿质,可是配不上皇孙!”

    讲到这里,武则天又说道:“才趣丰美,则必风流多情,即便不作青眼,自然有人趋之急切。”

    “正是如此啊,戏场往来多各家妇人,少王何时归都已经是日常有问。那小子风流于外,却让亲人不胜其扰,也实在可厌。”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又笑起来:“人情自该有这样的往来,我是访才若渴,却有佳孙让神都士女求婚似疾。既然这样,不妨小示几家,让他们群情趋此,渴配少王。”

    讲到这里,女皇脸上自有几分恶趣欢颜,心情则更加轻松,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种戏弄人情的乐趣。

    不过这一份乐趣没有持续太长时间,突然有女官疾行入叩,并奉上凤阁疾奏,武则天匆匆览过,脸色顿时阴郁下来,抬头冷声道:“奉驾,西上阁。”

    “是有什么外事急情?”

    太平公主见状后,连忙起身道。

    武则天脸上轻松不复,将奏书重重的摔在案上:“攸宜这个蠢物,让人不能省心!”

0276 欺人势弱,彰其凶恶

    当圣驾抵达西上阁的时候,早有待制女官将有关奏卷整理妥当,等待圣皇陛下批阅。

    “这么多?全都是言西京事?”

    武则天登入殿堂,搭眼便见到摆在御案旁满满几大箱笼的奏章,脸色不免变得更加难看。

    上官婉儿敛裙恭立于下,闻言后便点头说道:“全都是弹劾建安王,外朝诸司与监匦仍然陆续在收。”

    “哼,他又真是犯了什么天怒人怨的大罪?”

    武则天坐在御床,看着那装得满满当当的箱笼,不免觉得头大,有几分无从下手之感。略作沉吟后,她并不急于翻阅那些奏章,只是望着上官婉儿说道:“婉儿既然翻整,不妨稍述你的见解。”

    代唐履极之后,诸事并不如武则天所想的那般变得顺遂起来,各种各样的人势纠纷反而更多。特别是如今就连侄子们都隐隐有了几分不受控制的苗头,如今的武则天也不得不更加借用身边人众的才力。

    譬如眼下,她虽然已经小知西京闹乱的经过,但却不得不借助身边人的判断力去更加通透的了解事件表象之下更深层的逻辑。

    上官婉儿不敢怠慢,上前一步呈上自己所整理的卷目并说道:“以言事者分,进言者有西京诸司衙官、国爵勋士、游居士庶并两市商贾……”

    武则天本来心情很恶劣,可是听到这里,嘴角却忍不住泛起了冷笑,并插了一句话:“西京那些圈厩牛马,有没有言迹呈献?”

    上官婉儿闻言后神情不免一滞,深吸了一口气,才强忍住将要跳跃上扬的嘴角,轻咳两声,才继续说道:“以所言事分,类有建安王居任不称、尸位其职,贪贿重货、触伤百业,私侵禁苑、贩籴宫货……”

    武则天侧耳听着,脸色逐渐变得沉静。这些也都是旧调,她那个侄子是个什么样的货色,她自然也清楚,留守西京这一年多的时间以来,各种谤议、弹劾便没有间断过。

    只是这一次,武则天转眼看看那满满的几个箱笼,闭上眼已经可以想象出是一种怎样的民怨沸腾。

    “有没有什么新的罪迹进言?”

    她又开口问道。

    上官婉儿略作沉吟后便继续说道:“擅干戏弄、有辱体格,以兴祝之事勒取民资,以门私之失扰伤民情……”

    听到这里,武则天眉梢蓦地一跳,又问道:“谁人奏此?”

    “长安县令房融。”

    久在禁中待制,上官婉儿早培养出了一副好记性,凡经手过眼之事,一待有问便能即刻回奏。

    “将房融奏表取出。”

    武则天抬手吩咐道,待到宫婢将奏章呈上,她看过一遍后便说道:“言事有条理,文辞有劲力,记下这个名字。”

    吩咐完这件事后,她才又继续细看起来,越看脸色便越阴郁,鼻息都有些转浊,终于忍不住怒声道:“他显为宗枝,国禄官俸不可称薄,还如此贪婪,这是生恐谋事不坏!不盼他能担国计,区区戏弄助兴都闹生诸乱,真是一个废物!”

    武则天是动了真怒,此前弹劾武攸宜,言其贪鄙尸位,她还能作不见。毕竟让这个侄子留守西京,也不是盼他能忠勤于事,只要大略不失、小节可以无察。即便是有些贪婪,也无伤大计。

    可是当看到因为武攸宜的贪婪而险些坏掉兴祝之事,武则天才体会到这个废物是多么的招人厌。堂而皇之将兴祝之事弄成一盘买卖,偏偏又没有才力照顾周全,使民怨爆发,险些破坏了这件本就不乏争议的事情。

    房融的奏章只是将西京近日发生的事情作更加细致的描述,增添了许多细节,结尾处也只是基于事情的表象而作一个逻辑总结,这种基于事实而推导出来的结论,自然要比一些充满忿言的情感判断更具说服力。

    看完这一份奏章之后,武则天又让人挑选出类似的几份,从各个角度、各个方面了解到西京闹乱的始末。

    “河东王的章奏呢?”

    略作沉吟后,武则天又说道。

    “与建安王章书并在鸾台,还未入送。”

    武则天听到这话后,顿时冷哼道:“做出这种丑迹,还恐失遮掩?他能挟少王,能堵百姓之口?速召纳言入宫!”

    此前武则天便因少王附书武攸宜虚夸其美而不悦,事后证明少王仍有自己的主见,且非常认真的筹划事情,这自然让武则天心结释开。

    可是西京发生闹乱,险些坏事之外,甚至就连河东王都遭遇行刺,却仍然没有一个独立的言路直达禁中讲述始末,仍要附书于武攸宜,可见少王眼下没有声言的自由,是在武攸宜控制中的,这自然让武则天加倍的不悦。

    “有没有弹劾少王之奏?”

    等待宫人去召纳言武攸宁之际,武则天也没有闲着,继续说道。

    上官婉儿闻言后便点点头,并指了指当中一个箱笼,同样是装得满满的。

    武则天见状便冷笑,让人将箱笼抬到近前来,一份份细览。

    这些章奏所弹劾少王罪名与武攸宜大同小异,只是没有了职事有关的部分,诸如风月伤化、举贱干贵、诈取民情、滥伤物力之类,甚至有一份铜匦匿名之书,直言少王访马蓄勇、阴怀异谋。

    看完这些奏章,武则天嘴角噙着冷笑,并怒声道:“朕广有四海,二三顺心亲徒即便用度尚丰,更干杂流几事?宗枝少王贵不可言,尚有物用需索于人,我门徒贫寒,是那些奸流乐见?以谤伤人,仍是要削我枝蔓,可恨!”

    类似的罪名,又是同在一事之中,之所以武则天会有截然相反的态度,就在于武攸宜是高位重用的庸臣,而少王则是于无声处奏歌调的俊才。一个才不配位,几坏于事,一个才闲事外、勤于上达。

    想得更深一层,武攸宜所以大遭谤议,那是因为其人作为西京留守而不称职,手中权柄滥施,是切切实实伤害到一些时流的利益。

    可是少王一个事外之人,即便是巧弄戏乐、取媚于上,也只是为了重邀恩宠,又会伤害到什么人?结果不但被人同罪论之,甚至还险遭私室刺杀。

    “西京确有奸恶在藏!”

    武则天口中喃喃:“一个无害于人的闲王,能逞无非几分巧情的智力,结果却不能为人所容。这是欺人势弱,彰其凶恶!”

    嘴上这么说着,武则天抬眼看了看上官婉儿,上官婉儿连忙低头站正,思维却忍不住发散开。

    如果说圣皇陛下前言还只是单纯的发泄不满,可是这句话却充满了暗示的味道,所暗示的对象自然不是上官婉儿。

    她一个待制的女官,既不够资格、也没有胆量去与少王结盟助势,圣皇陛下这么说,自然是要借她之口传情于外,这传递的对象自然也只能是太平公主。

    且不说上官婉儿心中思计,中使很快便将纳言武攸宁引入,随行的还有梁王武三思。眼见二王登殿,上官婉儿便识趣退出,询问太平公主眼下身在何处,然后便趋行去见。

    “瞧一瞧,你们这兄弟可真是了不起,能以勤行激人发声,这要费人多少笔墨神思!”

    待二王上前见礼,武则天抬腿踢了一脚案侧箱笼冷笑道,不待两人回答,便又皱眉发问道:“魏王呢?即便不论事,家人受攻,他不来问?”

    “魏王染恙在第,不能直省。”

    武攸宁硬着头皮回答道。

    “恙在体中,还是心中?他近日除了暗使士民聚在宫外扰众,更问省事几桩?”

    讲起这件事来,武则天更不满,且不论武承嗣争统之心多么热切,这手段实在是欠思量,动辄便召集民众围堵在宫门附近请愿。

    这么做一来让革命前此类行动显得不再庄重,二来那么多民众聚集在宫门外竟日不去,甚至便溺都就地解决,甚至就连宫中洒扫的奴役对此都有了怨言。武则天所以暗示李昭德弄死王庆之,也有这方面的缘故。

    “不说他,且论眼前。”

    武则天还有倚重这群侄子的地方,敲打也是点到即止,转又说道:“西京事,你们已经知道了?”

    不待武攸宁答话,武三思便抢先道:“臣觉此中必有蹊跷!攸宜留守西京非是短时,往日虽有言非,未至于如此汹涌。但河东王除服入京之后,强作戏弄、举贱干贵,便让西京多事,自然喧扰难免,乱中有错,群情陡激一时,河东王罪不可免。此非臣一人所见,省中近来论者多言河东王事外强作,乱教迷众。”

    “原来你也知道事外强作,难免乱中有错?那你是宪台官长,还是文昌相公?宪台霍献可,谁人使出?你府中无置员佐,要使用这些台臣劳私?”

    武则天望着武三思,怒声说道:“百司各有所名,百官各有所领,你觉得自己是人臣之上,能无受这些职名约束?”

    “臣不敢、臣……”

    武三思听到这话,冷汗顿时涌现出来。

    “此事到此为止,霍某既然已经近乡,免职归野罢。谨记此事,不得再犯,明白吗?”

    武则天冷哼一声,转又叹息道:“你等各自显在,骄贵难免,这是人情,但是人情之外还有分寸。分寸如果没了,情与事就要混淆。攸宜此时,便受此乱,让他回神都吧,不要继续留外曝丑。”

0277 官拜司礼,攸宜托财

    时间转眼到了六月,长安城也变得燥热无比,远远没有神都洛阳水汽浸润的舒适。西内太极宫就连皇帝都被闷热的不愿居住,而依傍西内的崇仁坊王邸,自然也是不宜居住。

    于是李潼干脆带着家人入居位于乐游原上的新昌坊别业,恰好曲江集会事宜也告一段落,正可以专心搞搞马球事业。每天邀集一批西京勋贵子弟们在马场上飞驰练球,这样的生活也是轻松惬意。

    曲江集会这件事,可以说是雷声大、雨点小,有点草草收场的意思。当然这主要是对那些权贵人家而言,后续发生一系列的变故,让人无心戏乐,只求赶紧了结眼前,转身投入诸多人事纠纷中去。

    但是对于普通民众们而言,曲江这次集会确有可圈可点,值得人热议良久。无论是水木丰美的园景,还是群伎并戏的风流,包括不久之前的骚乱,实在大有值得回味之处。

    李潼操弄曲江集会,目的本就不单纯,对于这样一个结果,也并不感觉意外。计划中的任务基本完成,接下来只是静待收获,对此他倒不失耐心。

    这一天,一群勋贵子弟正在分作两队于球场较技,突然家人来告留守武攸宜来访。

    李潼退场沐浴,换了一身清爽衣袍,这才来到堂中相见。

    武攸宜一人闲坐堂中,穿着燕居的时服,须发也没有用心打理,看着丧得很,抬眼见少王行入,也不起身,就在席中闷声道:“神都消息,河东王知不知?”

    李潼闻言后便摇摇头,知道也得说不知道啊,否则当面乐出声,那就太不讲究了。

    “唉,世道邪情弥张,不想有一天我也落个三人成虎的下场!西京这些邪流群起围攻,圣皇陛下已经降令召我回神都,不日制令便达,启程也只在短时了。”

    这话你也真有脸说!

    李潼心中暗哂,但神情却作剧变,甚至都不入席,只是瞪大眼疾声道:“竟是这样一个结果?难道我与留守并陈缘由,尚且不能有助于事?虽然中途有小躁闹,但兴祝之事总是得有首尾。留守受人言攻招毁,那我也……唉,本来还打算再留西京短程,群伎调教完毕再往神都呈戏。”

    “河东王不必惊慌,奸流重点在我,至于你,唉,我是该要恭喜一声,可惜眼下志气颓丧,实在没有心情能作令言。”

    武攸宜又叹息一声,望着少王的眼神不乏羡慕:“圣皇敕中没有追罪河东王,反而加任司礼少卿,并执两京乐教诸事,如此恩眷,是要助成河东王你的才趣。”

    这件事李潼自然一早就知道,神都城还没有敕令发出,他姑姑太平公主就派人快马加鞭的赶来西京报信。

    对此李潼倒也挺高兴,他服礼之前是官任麟台员外少监,西京一通折腾,得任司礼少卿,同样也是四品的官位,但却没有了员外,听起来也的确好听得多。

    司礼寺即就是太常寺,为九寺之首,本就负责礼乐诸事。像李潼旧年被幽禁在禁中时,一心想要求取的太乐令,即就隶属于司礼寺。

    但太乐令仅仅只是一个七品的职事,而且多有方伎之人担任,严格来说不属清职,与从四品的司礼少卿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对此李潼也只能感慨,许多人说我只是我奶奶的小舔狗,现在倒要问一问,当舔狗有什么不好?难道舔你们,你们能随手赏我一个四品官?

    当然,喜悦之外,李潼也是有些失望,九寺官长是事务官员,品秩虽然高,但职权限制也大,对他还是一种限制。

    特别眼见到武攸宜这个家伙留守西京年余光景,家里就攒下了金山银山,也的确是眼红的不得了。寺官包括南省省官,虽然在都为贵,但是较之主政一方的刺史、县令之类,还是差了很多意思。

    不过李潼也明白,他想要谋求外任的刺史,机会实在渺茫。虽然眼下他们李家仍然有宗室担任外州刺史,比如吴王李恪的儿子们,但李潼跟他们这些人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就算外放,未必会是以他乐见的那种形式。

    眼见武攸宜一副死了老子的神情,当然他老子是死了,但这家伙肯定不会那么长情的悲伤,李潼倒也不好意思做什么夸张惊喜表情,入席坐下,也学武攸宜叹息一声:“我与留守,处境相类,官秩高低,不过圣皇陛下一念的取舍,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留守承眷,不可谓不深刻,仍然不免为人情所损,我倒深盼能随留守同归,西京此境实在大不可留。”

    听少王这么说,武攸宜倒生出几分患难与共的心情,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我与河东王也算共事,虽然遭逐,但见少王能凭此再进,也称可喜。可见这件事还是恰入君王肺腑,并不是趣闹败坏。”

    “留守能这么想,那是最好。我与留守在此事中是一绳所系,患难与共,留守痛失家私、权位,我则险遭人害,如今却要伤感话别。留守抱憾而去,我则痛失人势,我是深盼留守休息之后能再勇行途中,不要淡忘了今日这一份相携艰行的情义。”

    武攸宜听到这话,更是感念不已,叹息道:“患难之际,最见真情。往年居此,人畏我官势,美声频频。如今能再赠暖心之言的,漫望西京,怕也只有河东王了。”

    讲到这里,他眸光又转为凶恶:“近日不乏人邪言间说,言西京风波、应在少王,你入城后便多事端。奸徒害我犹不止,还要离间人情,真是可恨!彼此同事的情义,王虽荣显,我则落魄,但自知何事害我,对河东王则没有什么妒羡。若无奸流弄事,我与王并美此中了!”

    听到武攸宜这么明辨是非,李潼不免大有安慰。

    “奸徒以为将我谤出事外,他们恶迹就能掩盖?真是笑话!陛下召我归都,也是存意保全,不让我再陷此人情泥沼,至于西京那些奸恶,自然有人入此仔细盘查!”

    李潼闻言后便也连忙问道:“那么留守可知继任者谁?”

    他是真的好奇他奶奶会派谁来接手西京这个烂摊子,他姑姑传信只是告诉他被任命为司礼少卿的事情,上层的人事变动则还没有门路查探到。可见如今他姑姑或有干事之心,但本身还是政局中一个边缘人物,最多做一做他奶奶的智囊心腹。

    “是魏元忠,他将接任西京留守。”

    武攸宜对此倒也并不隐瞒,闻言后便随口回答道。

    听到武攸宜的回答,李潼既有些意外,不过想想也是正常。

    魏元忠这个人年初虽然遭到贬谪,但仍然是他奶奶的心腹之一,其人几不三也不四,还非武,政治上足够清白,能力又足够强,派来接替武攸宜也正合适。

    由此也可见武则天并没有被关陇勋贵们的群声惊扰到,主意仍然拿得很正,并不派一个亲近关陇的人特意示好。说到底,这些关陇勋贵们眼下也就那么回事,如果没有李潼用心铺陈的一个局面,这一次怕都不能弄走武攸宜。

    只看窦家这一关陇豪族,就算下手,只敢烧烧武攸宜的私库,大的计划根本就没有,你给人挠痒痒呢?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不过得知是魏元忠至此,李潼还是不免有些担心。魏元忠这个人并不是典型的士大夫,做事不拘一格,像是旧年护送二圣前往神都,便懂得利用郭达之父这个民间豪义人士来弥补官军力量的不足。而在垂拱年间平灭徐敬业谋反时,也表现出极高的才干。

    这样的人到西京来,李潼担心故衣社的布置可能瞒不住。不过眼下倒也不必过分担心,魏元忠年初被贬,眼下还在涪陵吃榨菜,紧赶慢赶到西京来也得一两个月时间,李潼还有时间做一些调整布置。

    武攸宜今次来见少王,当然不是拿自己的失意逗乐少王,说过几句知心言语后,便直诉来意:“河东王是深知我的家事,今次我是群贼加害、因贿入罪,西京诸物业,是不能随入神都。遍观西京诸众,能托家事者,唯河东王一人而已。”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自是一喜,还没来得及开口,武攸宜便继续说道:“河东王也不要急着拒绝,我知你恐势单力孤,西京又群情凶恶,怕是不能担当我的托付。”

    你想多了,我没这么想啊!

    心意如此,李潼也只是顺着话头说下去:“留守虽然已经不在事,但门庭之内自然不乏雄助。魏王、梁王俱显赫当世,我终究一个庭外闲流,岂敢担当此托。况且留守旧威尚且不能善保,我区区微弱,更不敢作豪言。”

    “已经不是庭中伴戏的小儿郎,人事经久,各自生活,大事可守望,家私还需自理。河东王你圣眷隆厚,邪情不敢伤你,又有应变的机敏,我既然托付你,就不猜疑。就算真的事态败坏,我也能理解。”

    武攸宜讲到这里,眼中又闪过凶光:“今次归都,所以不便携带家私,一是应罪避嫌,二是还有谋计。今次西京作恶贼徒,怨我深刻,知我落魄离境,或是不肯罢休,还要沿途追踪加害。所以都中千骑已经暗入西京,引我归都,途中若有贼迹出没,自可一举擒杀,当知弄奸者谁,这也是圣皇陛下的吩咐。”

    武攸宜一副知心托付的模样,心迹当然不会这么简单。魏王、梁王那是什么货色,他自然清楚,家私相托那是真的肉包子打狗了。

    至于少王,正如他自己所言,仍是势单力孤,武攸宜是不怕少王敢赖账。如果少王真的敢,他也没什么好顾忌,直接挑明了,他们武家上下都不会答应。

    就算发生了财货被抢的事情,自有河东王等三兄弟封国食邑能作为补偿,不愁无处找补。所以,武攸宜也是将之后的风险直接砸在河东王的身上。

    武攸宜这个机灵鬼的鬼主意,眼下李潼倒没有心情细想,只是稍稍拉开了彼此的距离,并不乏狐疑的打量着对方,你这家伙不会是看上我了?谈恋爱都没你这么贴心啊!

0278 巨富惊人

    总之,在武攸宜强烈要求之下,少王勉为其难的答应了帮其照管家财的请求。

    见少王点头,武攸宜也是欣喜,当即便起身说道:“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将各边财货交割一下。我对河东王是信重无疑,但有关钱帛终究不是小事,当面点验,日后也能少纠纷伤情。”

    李潼闻言后不免又是一乐,看不出你这家伙还挺讲契约精神。

    他虽然压根就没想过要再归还的事,但场面工夫还是要做,加上心里也好奇武攸宜在西京这段时间里,究竟积攒了多少的家财。

    隆庆坊园宅遭劫的肯定只是很少的一部分,而李潼此前所见也绝不可能就是全部。狡兔三窟,武攸宜这个家伙在事关钱财的事情上,从来不少精明,肯定是要有所保留的。

    海量财货想要清点一番,肯定不是区区两三人短时间内就能完成。

    见武攸宜催促甚急,李潼想了想之后,示意武攸宜暂候片刻,让人去将杨丽请来。这个蜀商女子精明干练,手下也有相当一批精通商事庶务的人才,正好可以用来接收、清点武攸宜的家财。

    当然,这么庞大一笔财货还是要自己人打理、经营才会放心。不过眼下李潼府上乏人使用,故衣社人众又不可被武攸宜知。

    他准备之后便将留在神都打理田邑诸事的冯昌嗣调来西京,以后便常驻长安,专门负责打理武攸宜的家财。这样以后武攸宜或者别的武家子催债太急的话,可以让他们去跟薛怀义聊一聊。

    所以说交朋友终究还是要带眼识人,武攸宜托付家财,或许有转嫁风险乃至于从西京到神都的运费都省了的打算,可是李潼这里不只要做老赖,甚至连打手都想好了。

    薛怀义这几年正是当红,就连强臣如李昭德都要避让三分,武家子们绑在一起也不敢跟这个干姑父瞪眼。李潼用薛怀义的侄子打理这些产业,也算是关照,大不了日后回到神都、再支付薛怀义一笔保证金,几年时间足够将武攸宜这一批家财完全消化掉。

    杨丽近日一直留在曲池坊的樱桃园,得讯之后便匆匆赶来新昌坊。

    这蜀商女子穿着一件天青色的圆领袍,背挺腰细,素颜动人,一俟入前见礼,便引起了武攸宜的注意。

    武攸宜打量着杨丽,眼神颇有几分肆无忌惮,口中啧啧称奇,并指着少王笑语道:“难怪河东王虽然自号风流,却少弄外间俗色,就连门下使用都是这种动人绝艳,实在是让人羡慕难耐。”

    李潼闻言后,眉头微微一皱,侧前一步挡住了武攸宜的视线,并说道:“这位杨氏娘子自是良家,门中亲执不寿,傍在我的门下献力劳用,很是能帮得上手。”

    “懂得,懂得。”

    武攸宜嘿嘿一笑,也不知懂了什么,不过神情目光倒是有所收敛。眼下的他正是失势,甚至就连家财都要仰仗少王保全,已经没有了此前在少王面前那种肆意与傲慢。

    李潼又转过身对杨丽歉然一笑,将事情稍作交代,杨丽闻言后便点头道:“前者入京诸货散尽,家人正闲在铺业,大王要作劳用,妾便将他们召集起来。”

    “有劳杨娘子了,且先候在东市。咱们先去哪坊?”

    说话间,李潼又望向武攸宜。

    “先去光宅坊。”

    听到武攸宜的回答,李潼眉头不免一跳,他就知道这个家伙还有保留,早前带自己游览诸业时,可没有去光宅坊,现在终于忍不住要交底了。

    杨丽先行一步,往东市去召集铺员。李潼则召来杨思勖与十几名府中仗身,便衣出行。待到出门时,才发现武攸宜随从甚简,不过五六个豪奴引车,远没了此前那种前呼后拥的威风。

    想到武攸宜刚才所说神都北衙千骑已经秘密入京,李潼又细心观察周边,果然可见一些壮力散在周围,看来武攸宜眼下于西京的活动已经算是诱敌的一部分了。

    对此他也没有多作打听,反正他也不打算再对武攸宜下手,就算勾引出来什么目标,也只是看个热闹。

    他也并不担心千骑士兵会不会将两人财货交割的事情上奏,事实上就算千骑不禀告,武攸宜归都之后肯定也会说给他姑姑听,当然数量上肯定会有所隐瞒。

    李潼倒是不怕他奶奶知道他横财入门,只要不涉及什么敏感方面,财货多少也只是一个数字而已。他再缺钱,也不可能拿这一笔钱直接去资助故衣社或者招兵买马。

    关于这笔钱的用途,他也早已经想好了,并不是什么犯忌的事情。

    只要有资金流动,做点手脚太简单,就算府中有耳目的存在,顶多有嘴有眼而已,如果真有什么经济才能可以直接查他的账,这种人才也不可能用作耳目。

    他自己都缺人才使用,他奶奶肯定更缺。如果真的需要动用高水平人才仔细监视,那还不如干脆直接杀了方便。大事不逾规,小事不深究,只要不是明显的突破底线,也不必战战兢兢的过分保守。

    光宅坊位于长安城北,地理上恰好位于两大内的夹角位置,安全上是绝对有保障的。大凡坊中有什么风吹草动,两大内留驻兵力短时间内就能抵达,是绝不会发生隆庆坊那种事情。

    所以武攸宜也并不避讳杂眼,入坊后便引着李潼一行直接入宅。这座宅邸较之隆庆坊园业要小得多,也并没有什么园景布置,中规中矩的中堂、两厢,看起来有些不起眼。

    不过包子有肉、不在褶上,饶是李潼已经甚至武攸宜家财丰实,当武攸宜打开厢室坊门时,还是被狠狠的炫了一把富。

    “此处园业所储多是珍货,清点起来倒也方便。河东王你招来这些佣力,信不信得过?”

    武攸宜又向李潼确认一遍,然后才让那些杨氏铺员进入房间,但还是派了家人几乎一对一的盯守,十足一个守财奴的姿态。

    对此李潼也实在无语,你还瞅啥?都是老子的!

    诸货清点完毕,待杨丽将账簿呈上时,李潼一搭眼便忍不住抽了一口凉气。

    此处园业,单单各种香料,便有四百多石,其中既有沉香、樟脑之类的原料,也不乏各类合香。诸如名单上所标注五十斤云母香,这是用上品樟脑拌和各种奇珍香料,加工析晶出来的产品。

    这种香料,李潼只有在三兄弟出阁这件大事时,才见禁中赐货,还仅仅只有十两,一直是嫡母房氏起居使用,熏衣沐浴只需少许,能够留香数日之久。

    市面上一两的成品,据说就有万钱之高!单单这五十斤云母香,那就是价值几百万钱啊!当然这种奇珍货品本来就不走量,需求也并不强烈,真要这么多货砸到市上,肯定不能维持高价。

    一石便是一百斤,此处园业单单所储各种香料便有几十吨之多,分类装放,园中十几个房间几乎都被装得满满当当。

    李潼几无入市买卖的机会,对于各类物价也并不敏感,但在心里稍作核算后,也对这笔财富数量之惊人大感咋舌。

    至于杨丽,更是惊得小脸泛白,有些不相信的亲自游走查看一番,再转回来时,忍不住感慨道:“难怪贵门轻商贾,单此一园所储,我家众辛苦劳累十年未必能及啊!”

    李潼闻言后不免翻个白眼,你们都有钱,就我是个穷光蛋行不行?

    这座园业中,除了储量惊人的香料之外,还有各种宝石,诸如天青、玛瑙之类,也都是以升斗计数,动辄几十、上百。

    一处园业清点完毕,武攸宜郑重其事的将库房钥匙并房契之类交到李潼手中,还不忘殷勤叮嘱:“这些物货量大,转输并不容易,其中一些只在西京价高,神都则不是稀货。当中几类,河东王可以代我入市徐放,变成钱帛再转神都……”

    听着武攸宜言之极细的交代各类物品的行市,像极了一个将孩子托付给人的慈母,李潼也忍不住暗笑,这个家伙脑筋本来就不大灵光,既要想法子捞钱,还要对市场市价深入了解,哪还有精力去兼顾其他啊。

    “快一些吧,今天先把光宅坊三处交割完毕,明天再清点其他。”

    在武攸宜的指引下,众人一直忙碌到了深夜,才算将光宅坊中三处园业储货清点完毕。其中一处专储香料,一处专储布帛,还有一处是各类皮革犀珠。

    夜中,众人便直接留宿光宅坊一处,房间中灯火通明,杨丽伏案细算,口中则是忍不住的惊叹连连。她自己本身就是豪掷千金、面不改色之人,能让她都惊叹不已的财富数目之大更是无从想象。

    “杨娘子早些休息吧,也不必过于劳累,这些事务,都可徐徐整理。”

    李潼在中堂与武攸宜闲话完毕,各自休息,行至此处见仍是灯烛明亮,便走进来笑语道。

    杨丽闻言后忙不迭起身相迎,脸上虽然疲色难掩,但还是强笑道:“大王重事相托,哪敢延后耽误。”

    她偷眼望着少王,心中挣扎片刻,还是开口小声道:“妾知大王并非执迷物力,今次建安王托付重货,窃以为还是不应为好。大王若患于用,寒家也薄有储蓄,足奉大王。建安王风评实劣,用心也未可称良善,大王皎皎之质,何必近此粪土之污……”

0279 飞钱承兑

    李潼听到这话后稍作错愕,索性坐了下来,望着杨丽笑语道:“杨娘子奔走远乡,独支家业,想来也是很辛苦吧?”

    杨丽恭立于席前,闻言后脸上不免闪过一丝伤感,并叹息道:“生人百业,无谓苦或不苦。妾虽生在商贾门庭,幼来有父母亲长的关照教诲,侥幸成人,亲执却缘薄不待。远乡情异,自然远不及家居得宜,但家门老幼并乡义旧好都要恃此为活。”

    讲到这里,她又展颜笑道:“讲到当中的辛苦细则,真是几天几夜都讲不完。但得傍大王贵势之后,已经少了许多人情的刁难。譬如近日乡货北输市散,往年少不了款项积滞,往复商讨又不能空手登邸,单单这些人情的花销,每年就不是少数。但西京各家知我于大王门下听用后,都主动结算,不再托压……”

    “坐下说。”

    李潼抬手指了指侧席,并吩咐仆人去准备茶饮。

    杨丽依言入座,感受到大王关注的目光,俏脸微微泛红,略作停顿后才又继续说道:“这些商事琐细,讲得太多怕要有污大王视听,干扰趣致。”

    “哪里的话,诚如杨娘子所言,生人百业,各有辛苦。大凡认真生活,谁又不是恭勤劳碌?业自无贵贱,没有什么不能说,也没有什么不能听。笃趣避事,也只是把该当自己的辛苦推给旁人,闲了自己,拖累旁人,或有几分自得,也不值得夸耀。”

    说着,李潼抬手指着杨丽笑语道:“无论作业何种,杨娘子你能将众人生计领在一身,且还做得有声有色,可谓是巾帼里的英雄,无需有什么谦虚、惭愧。”

    李潼主动挑起这个话题,当然不只是为了商业互吹,略作停顿后,他又说道:“常听人言蜀道艰难,我少时也曾作出入,奇峰陡崖,所观所感让人胆寒。徒手而行已经不容易,商行货运怕是更困难吧?”

    杨丽还在窃喜于大王对她的称许,听到这话后神情忍不住变了一变,并叹息道:“确是如此,蜀商铺货,物不可谓不珍,但能有所得,也真是搏命换来。道路崎岖难行,人马跌损只是寻常,还有山匪岭豪的刁难,寒家所以少长丁,单单折在秦岭这亡命途上的,便有数人之多。”

    “不过也正因此,大凡能够出蜀的人、货,贩利十倍只是寻常。不可谓之贪利忘命,能人所不能,有这样的胆气、运气,若还不能得享富贵,人间就真是没了道理。”

    李潼门下故衣社开辟商道,对于这当中的利润之大也是所知颇深。熙熙攘攘,为利往来,一般的小本商贾,根本就没有能力独行此中,即便侥幸成功往来,也真是拿命换钱。秦岭纵横千数里,当中血泪数不胜数。

    讲到这里,他拿起杨丽初步整理出来、武攸宜的家财账簿,翻看一番后啧啧道:“养儿防老、积谷备灾,囤聚之欲,也是生人常情,有备则无患。但凡事也该有量有度,天生万物,自有定数,是要惠及普天之下的生人,但若只是为了一己的囤聚私欲,便将这么多的财货囤在闲邸,空耗物力,使人用疾,如此贪鄙,也真是人神共厌!”

    听到大王这么说,杨丽脸上便有些不自然,囤积居奇乃是她们这些豪商入门必修的课业,只有这样做才能让利润得以放大。

    李潼一时间有感而发,不过也明白囤聚现象实在是很难杜绝,追溯上古,人大概毛都还没褪干净就懂得囤聚富余的食材,已经是深在基因的本能。

    通过囤积来影响供求关系,也是商业的基本操作之一,不要说生产力低下、物资稀缺的古代,哪怕是物质水平已经极高的后世,此类行为仍然大有操作空间。

    不过囤聚达到武攸宜这种程度,也真是累人累己,清点起来都麻烦,也让人惦记得心累。

    “杨娘子劝善,让我远离建安王,我也是确有感动。但见这么多财货囤聚闲置,也实在是心痛,这些物货能够放之流通,又不知能惠益多少人。”

    李潼将那账簿合上,抬眼望向杨丽:“不知杨娘子听没听说过飞钱?”

    “飞钱?”

    杨丽听到这个名词,不免露出疑惑的神情。她当然没有听过了,这是中唐时期才出现的一种金融衍生产品。

    所谓的飞钱,类似于后世的汇票,异地存取。李潼之所以对武攸宜的家财念念不忘,就是打算用这些财货来开银行,开展飞钱业务。

    飞钱的产生,第一是因为有唐一代始终困扰不已的钱荒,特别是安史之乱后,朝廷失去了控制地方的能力,各地藩镇又限制铜货出境,使得本就严重的钱荒更加雪上添霜。没有钱,交易极为不便,困扰民生不说,也让朝廷各种行政事务无从展开。

    第二才是为了解决商贾们运输钱帛的风险与不便,将钱帛存在京城的各州进奏院,归州之后凭票领取,当中便利自然不必多言。

    李潼简单的将飞钱这一概念向杨丽解释一番,杨丽听完之后,眸中已经是异彩连连,忍不住拍案赞叹道:“如果能够行用飞钱,输费与风险不知能降低多少,如此方便之法,实在是大大可行!”

    飞钱的便利不需多说,不过初期信用的积累也是一个难题。历史上中唐时期,先是各州进奏院开展这项业务,之后朝廷也跟进并背书,将这一模式探索出来之后,民资才随后涌入进来,以更加低廉的服务费来获取市场。

    李潼虽然贵为宗王,但还是不好通过这一层身份操作此事,更何况如今的朝局波诡云谲、变幻不定,只怕是女皇武则天,单凭个人的号召力也不足形成信用,说不定哪天就老死了。

    所以想要在初期吸引客户,手中掌握雄厚的资本是必不可少的。而武攸宜的托财,恰好解决了这个燃眉之急。

    至于目标客户,也是显而易见,那就是既富得油流、又深受道路之苦的蜀商群体。如果能先把这条线打通,日后再循序渐进开展其他地方的市场,自然事半功倍。

    而且这种汇票承兑的业务,也能与故衣社的发展相辅相成,基本上故衣社分社开到哪里,哪里就能承办相关业务。

    听完大王讲述构思,杨丽越想越是眉飞色舞,并忍不住叹息道:“蜀道辛苦自不待言,妾之所以在西京滥撒钱财,也是因为这些财货运回艰难,除了必要的乡业维持,余者用在西京换取一个人事和谐。世人皆知蜀商夸富,却不深想这富也是夸得无奈。”

    听到杨丽的感慨,李潼一时间也是心情复杂,他穷人乍富都还没有调整好心态,再听杨丽居然为钱太多、不好运输而只能挥霍于外,实在不知该要怎么评价。

    “既然是飞钱承兑,有此自然有彼,不知杨娘子可愿并成此事?”

    李潼又微笑问道,他需要在蜀中找一个合作伙伴,杨家的财力,他是已经有所认识。彼此之间的关系,也因为杨显宗的缘故而变得比较亲密,的确是一个理想的合作对象。

    杨丽闻言后,忙不迭连连点头道:“愿意,当然愿意!寒家于蜀中乡表也算是浅有薄声,识好旧家不在少数。当中抽利多少暂且不论,若能便利乡人,解此运输之苦,也实在乐意至极。更不要说,这是大王、是大王立谋的善义之举!”

    听到杨丽答应下来,李潼满意的点点头,并又说道:“蜀中珍尚什么物货、能引人勾兑,我并不知。还要有劳杨娘子细心检索这些物货,稍后安排人送抵蜀中。”

    杨丽闻言后便认真的点点头,不再提拒绝武攸宜相托、自己花钱养大王的事情。她家境豪富不假,但蜀中豪商诸多,她再怎么自信也不敢说能够只凭自家一户财力就将这件事运作起来。

    李潼之所以这么说,也是因为时下现行的货币乃是钱帛,但在许多地方还是有彼钱帛更受欢迎的硬通货能够充当货币交易,比如岭南就用金银等贵金属。而在北方,金银往往只当做工艺材料和装饰品,朝廷本身就不承认其货币属性。

    其实将贵金属引入到货币体系中,好处多多,特别是能够极大程度缓解钱荒的问题。

    但是一则朝廷所控制的贵金属来源并不稳定,二则以铜作为货币的律令由来已久,贸然改换,既牵涉到律令、度量之类的修改,同时也影响民生种种,如果没有一个强有力且稳定的政府作为支撑,很难完成这种整体的货币升级,眼下的武周一朝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李潼倒是打算等他当家做主了进行一些货币方面的调整,顺便派遣一些僧徒作为使者去倭国搜探一下。但这都是后话,眼下是把飞钱承兑的业务搞起来,利人利己。

    这件事如果能做成,财货收利多少还在其次,如果能够借机将蜀商这一群体进行一定程度的整合,那能够收获的利益可就太大了。

0280 宝利行社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李潼一边与武攸宜进行着财货的交割,一边也在继续与杨丽讨论飞钱承兑的计划,将细节逐步完善起来。

    关于这方面的事情,李潼能够提供的只有一些框架性质的金融概念。他虽然不是这方面的专才,但在后世多多少少也过手一些金融产品,类似的知识点了解的也是不少。

    当然,这些知识点都是建立在后世金融体系已经相对完善的背景下,不乏太过超前、并不适用于当下,这就需要杨丽这个真正的商家进行斧正与调整。

    两人在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都相当默契的避开了一点,那就是这些财货名义上并不归河东王所有,而是属于武攸宜的。

    对此李潼也有自己一个设想,直接亮明态度、强占这些财货,那肯定是不行的。泥人尚且都有三分火气,更不要说武攸宜这个贪鄙成性的人,为了搜罗这些财货,连官都弄丢了,怎么可能甘心为他人作嫁衣裳?

    所以是该要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让武攸宜逐渐的接受这个事实。李潼是有足够耐心与武攸宜虚与委蛇的,特别是在回报如此丰厚的情况下。

    几天的时间,也仅仅只是将武攸宜的家财进行了一个初步的点算,除了此前已经赠送给李潼的,和隆庆坊那里被抢劫的,武攸宜在西京城中还有七处园邸,每一处都储存着大量的财货珍宝。

    这些财货交割完毕后,神都的制令也正式抵达了西京,虽然西京各家都有渠道探听消息,但一天见不到正式的令书,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所以当官使抵达西京的时候,长安城凡有资格知此事者,俱都松了一口气。

    李潼这几日忙于接收巨财,为了就近方便,也就不觉得崇仁坊家居闷热。晚上留宿王邸时,便听到街南平康坊里笙歌热闹,各作欢庆,也是不免莞尔。

    西京这些家伙也真是不讲究,好歹等武攸宜走了再放浪形骸的庆祝啊。

    夜里,杨丽也留宿王邸,伏案整理各种章程细则,并不时抬头征询大王的意见。

    “名不正则言不顺,这新的铺业拟名宝利行社,大王以为如何?”

    咬唇良久,杨丽抬眼望向大王,不乏期待的请示道,同时又急声解释一句:“商贾重宝贪利,拟音还取‘暴利’,虽然有些意俗,但也确是吉利,让人闻听心喜。”

    “这个名字不错,直白响口,易记难忘。”

    李潼闻言后倒没多想,笑着点头道。本来就是跟商贾打交道,自然也不必要求风雅与否。他本来是想着言简意赅的“蜀通”或者更通俗的“四海”,不过这俩名字也的确欠了几分吉祥韵意。

    一边说着,他一边拿起笔来,在纸上用颜体写了端正的“宝利行社”四个大字,让人去做幡匾。

    如今他的颜体已经很见几分功力,随着与时流接触频繁,书法也渐渐为人称赞乃至于推崇,虽然还远远达不到初唐四大家的那种程度,但也已经有了相当一批拥趸,号为丰美庄雅之体。

    杨丽上前接过那张纸,小心翼翼的吹干墨迹,然后端正的摆在自己案头,然后便低头继续整理章则,并不时抬眼去看看纸上字迹,眉眼之间颇有喜意。

    各种章则初步整理完成后,杨丽便又呈送上来让大王过目:“如果大王觉得这些章式可行,那么明日妾便着手筹措事宜。市监署令并铺业之类俗工,无需劳烦大王,但是约见各家行市头目,怕是还要再借大王贵势。”

    “这是当然,待到送走建安王、了结其他杂事之后,便传帖邀请两市岭南籍贯的商户们宴议,地点就安排在樱桃园吧。届时我嘱门下列席助势,不让杨娘子独支人情。”

    李潼闻言后便点头说道,他并不亲自出席倒也并不是故意托大,而是这种商贸行为不太适合由他亲自出面去张罗。

    现在是刚作铺陈,让人知道这件事背后有一位宗王撑腰,兼有雄厚资本就足够了。如果他亲自出面约见商贾,态度过于殷勤,反而会让人惊疑不定,怀疑少王以势凌人、做的是跟武攸宜一样的操作,那就过犹不及了。

    “能有府中才士出面镇席,那是最好。新事浅应,只要人能试此便利,不久自习,事务也能尽快行上正轨。”

    杨丽讲到这里,脸上又露出几分自惭:“只是有关窦家方面,或还要再作计议。蜀中出货百种,但唯锦货最是利大便收,如果没有窦家的应许,那些锦商怕难尽数招徕。”

    “这件事,无需杨娘子操心,我自处理周全。”

    李潼嘴上说着,眼中已经泛起一丝冷意。

    世道聪明人不乏,窦家作为根深蒂固的关中大家族,也自有一套经营家业的方略。

    其家借着旧年元从之功,加上族中长辈有此长才并权势,得以长久坐镇蜀中监督织造,在这方面影响也是极大。

    蜀中丝织,自有织锦户,这些织锦户既有官方控制的官奴婢,也有百姓上番入役。租庸调中的庸,就是力役,除了基本的修桥铺路的苦工,在官营的作坊中从事各种生产,也是庸的一种形式。

    比如李潼的封国食在河东蒲州,蒲州自有盐井,他的封国物产中就有食盐这一种类,当然通常是折算成钱帛进行支付。

    窦家长期有人在蜀中担任与丝织有关的方伎官,而这些官方的作坊所产锦货在满足官用、供需之后,剩余的部分才会流入到市场中去,商贾采购向外运输。

    常年的经营,窦家在这方面掌握着极大的话语权,许多从事贩锦的商贾都要提前呈交一部分保证金,才能获取到一定官买的名额。李潼眼下是搞汇票承兑,可是窦家做期货买卖生意已经做了许多年。

    当然,除了官营之外,蜀中民间丝织也很发达。而蜀锦眼下最流行的样式,多数都是窦家的陵阳公样。

    眼下自然没有什么知识产权、专利保障,但以窦家强大的背景与各种手段的维持下,民间想要生产陵阳公样的产品,仍然需要付给窦家一定的抽成。

    毕竟陵阳公样多是官样的锦纹,民间私自买卖的话,是犯了服礼。当然,这方面自然也是民不举官不究,可如果真有什么私样违规又没有交足钱货,想不被举那是不可能的。

    窦家通过种种手段,对蜀中锦业把持很深刻。多年维持下来,又形成一个庞大的利益网络,想要插手夺利或者短时间内将之摧毁,是很困难的。

    这一家人敢派伶人行刺,李潼是绝对不会让他们好过的。

    更何况他要开拓蜀中飞钱承兑的财路,在某些方面肯定要与窦家有一些利益的重合与冲突。官面上李潼并不适合自己出手,当然就算他不出手,窦家接下来这段日子肯定也不好过。

    至于私下里,他是准备给窦家来一次痛击,即便不将其家连根铲除,起码也要将他家从蜀中锦业龙头的位置上踢走,建立一套自己能掌握一定话语权的新秩序。

    这一夜便是如此,整理完案头上的事务,李潼便起身返回内室休息,让杨丽也早点去睡,他第二天还要去为武攸宜送行。

    第二天一早,李潼洗漱完毕便直往隆庆坊而去,为武攸宜送行。

    隆庆坊武氏园业已经进行过一番修葺,但被破坏的痕迹仍然处处可见。李潼也不知武攸宜是怎么想的,在西京城里那么多邸业,偏偏要留宿在隆庆坊这些伤心地。

    当李潼到来的时候,便看到神都赶来的禁军将士们,率队的是颍川王武载德,至于武氏家人则正出出入入、忙碌的整理行装。

    武攸宜站在阶前迎接少王,拉着少王的手臂一脸感慨的对武载德说道:“西京宦居年余,唯一所识堪称相知者,唯河东王而已。果然今日失势将行,也唯有河东王能入前殷勤话别。”

    这当然了,我等着你赶紧滚蛋好大展宏图的干事业呢!

    李潼心里想着,上前与武载德见礼。武载德这个人在一众武家子当中存在感不高,仪容气度尚可,没有听过什么明显的劣迹。后世其子孙中能出现一个中唐名相武元衡,看来也是有道理的。

    将少王引入园业之后,武攸宜又是一脸的愤懑,指着连接后园隆庆池的园径狞声道:“那夜贼众就是循此途径将我园货搬空,填了水池。今次我众谤集身,吞恨而去,也不乏西京那些贼流想我速离,他们才可没有顾忌的打捞池中沉货!我之所以居在此园,就是要看一看究竟有什么贼徒敢入此捞货!”

    见武攸宜一脸的忿恨、不能释怀,李潼一时间也是无语。

    接着,武攸宜又将他引入中堂,并指着满堂虚席冷笑道:“河东王见此幕冷清,可稍后必然还是宾客满席!天下之大,岂独西京一隅,西京这些奸流背住人敢以唇舌作刀,可除非他们此生都不出陕,否则还是要来拜我!河东王安坐在此,我离城之前再为你扬势一场!”

0281 牡丹花下死

    武攸宜这番信心倒也不是没有道理,李潼就座之后没多久,便有武氏家奴陆续来报,言是宾客入园。

    听到门仆禀告,武攸宜脸色仍是阴沉、不见好转,只让那些人于前庭等候,也并不急于接见,只与少王讨论之后转输家财的细节。

    当然,李潼也只是瞎糊弄的敷衍,武攸宜说什么、他就点头应是。只要不是即刻起运,那就万事都好说。

    时间过去了大半个时辰,园邸前庭已经聚集了许多前来送别的人众,武攸宜自觉得火候差不多,才吩咐家人将那些宾客引入中堂,只是设席,却无酒水接待。

    宾客们陆续登堂,向二王见礼,武攸宜仍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等到座无虚席,便递给少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突然一拍案,怒吼道:“尔等西京徒众,知孤因何得罪?”

    听到武攸宜这忿言声,在场众人不免都神情尴尬,有些坐立不安。

    武攸宜今次被夺去西京留守的职位,他们这些人多多少少都是出了一份力的。

    但也正如武攸宜所言,西京虽然故情纠缠,但也终究还是天下的一部分,武攸宜一人获罪,并不能改变如今乃是武家天下的大势,无论背地里怎么搞小动作,场面上还是不敢过于得罪这些武氏新王。

    且不说神都城中争储凶猛的魏王武承嗣,哪怕是眼前的武攸宜,尽管戴罪之身,将要灰溜溜返回神都,但谁也说不准其人何时又会卷土重来。

    本来武攸宜将送别的场所安排在了隆庆坊,便已经足够引人遐想了,现在再听他口气不善的如此发问,一时间也是满堂俱寂,没人敢发声触霉头。

    “堂堂宗王,以贪赃入罪,你们说,这可不可笑?天下奉此一家,孤不过于物小占奇趣,竟不为人情相容!”

    武攸宜继续拍案咆哮,并抬手指向堂后:“我所取者,只是豪室盈余,却从无涉小民赖以活命的麻谷,较之乡表占田围堰那些横室不知仁慈多少!人情能容这些鱼肉乡里的宗贼,却不能容我!悍匪入室,必是乡贼的根脚,这件事绝不会因我离境就没了下文!法之所禁,王亦难免,何况乡贼!”

    听到武攸宜这番忿声,且不说席中旁人反应如何,李潼倒是不免对武攸宜有些刮目相看,别管歪理、正理,倒是有一番自己的见解。

    一番忿言发泄完心中的积郁,武攸宜才又冷笑道:“西京倒是物通人情,莫非那些物货也知我失势不威,不肯与尔等同来相见?两手空空,觍颜登堂,这是尔等恭送官长的礼数?”

    此言一出,满堂诸众脸色俱都变得古怪起来,谁也想不到,武攸宜这个家伙本来就因贪赃入罪,离境在即,居然还敢公然索贿。

    “大王误会了,实在是、实在是厄事于前,心悸不定,恐坊间耳目杂乱,才如此避嫌。礼送诸货,自备灞上,大王出城之后,自可携归。”

    坐在客席首位的,乃是凌烟阁功臣、夔国公刘弘基的从子,名为刘仁义,见武攸宜神情凶狠,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道,好歹先送走这瘟神再说。

    听到刘仁义如此表态,其他宾客们也都陆续发声,总之是犯不上临了再被武攸宜更作记恨。此前虽然得罪了,但也毕竟法不责众,这家伙也难全都报复回来。但如果再结新怨的话,说不定这家伙回了神都后就要使劲攀咬。

    眼见众人如此好说话,李潼也不免感慨果然是硬的怕横的,武攸宜眼下虽然势位不再,但摆明了混不吝,倒是让人更加忌惮几分。

    待到众人各作表态之后,武攸宜才又冷笑道:“物无谓轻重,时礼却不可废。尔等既然还不失恭谨,仍备礼数,且先把礼单呈上。没有随身携带也不要紧,贼徒虽然洗劫了我的家苑,但也总算还剩下一些纸笔,当堂写来!”

    众人听到这话,一时间不免有些瞠目结舌,实在没想到武攸宜竟然贪婪到这一步,当堂索贿不止,还要让人留字为凭,这家伙脑壳里究竟装着啥?

    但且不说他们感想如何,武攸宜说完这话后,便吩咐家奴取来纸笔,当堂分发,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姿态。

    李潼看着众人硬着头皮默写礼单,心中也是颇有感触。武攸宜这个人虽然不咋滴,但这种肆无忌惮的行事风格,却实在让他颇为羡慕,以至于怀疑这个家伙才是男主角?

    这种一碰就炸、近乎狂躁症的特质,真的是武某人一生行事,何须向旁人交代!

    待到将宾客们礼单悉数收上来,武攸宜细心翻看一番,捻出其中几张,剩下的则都推到了李潼席案上,脸上也终于露出几分和气:“我离境在即,神都自有繁华相待,西京物货所补有限。但河东王却还要客居短留,用度或有不继,转此人情礼货赠你,助你荣养无忧。”

    见武攸宜来这么一手,在场众人、包括李潼在内,一时间都有些跟不上这家伙的思路。

    李潼下意识抬手推拒,武攸宜却按住他的手,凑在耳边低语道:“资业相托,我知让河东王为难,以此作为酬谢,你也不必推辞。来年同在神都,仍有长情可待,王也不必怨我空口指使、劳而无酬。”

    李潼听到这话,一时间只想给武攸宜写一个大大的“服”字,你这个机灵鬼,究竟还有多少鬼主意?

    不过他还是将这些礼单推回去,并微笑道:“人情随礼,自有所专。西京各家殷勤礼送,自是建安王。且不说小王并无衣食用疾,即便是有,想来西京各家也不会袖手旁观。我若恬然受此,使人情何以堪?真的是只能敬谢不敏。”

    坐在客席的刘仁义见状后,便也连忙说道:“河东大王所言,诚是人情练达。几家集此礼送建安大王,来日并集河东大王府邸,自然不会失礼。”

    李潼闻言后,向这个老者微笑点头,并低头快速浏览了一下礼单内容,讲得出、你就要做得到!

    武攸宜终究也不是多大气的人,闻言后便顺势收回了那些礼单,抬手转交给家人,吩咐与各家门仆尽快交割,不要耽误了接下来的行程。

    有了财货入袋,他脸上也见几分笑容,这才吩咐家奴端上一些酒水时蔬,作正常接待宾客的模样。

    只是被武攸宜搞了这么一出,堂上人众们也实在没有吃喝的心情,短坐敷衍片刻之后,便有人起身要托事告辞。

    “先不要忙着走,我在西京虽然乏甚德善可夸,但是临行在即,还是有一些言语要告诉诸位乡表人物。”

    武攸宜抬手制止辞行之人,脸色又拉了下来,语调转冷:“此前曲江盛集,并作兴祝之事。如今事情虽然有了一个收尾,但也不可称尽美。我自己就不必说,为奸流所陷,势位不保。河东王同样未能免……”

    讲到这里,他又望向少王发问道:“这件事,河东王要不要自己讲出?”

    李潼闻言后便点点头,武攸宜走了,继任的魏元忠短时间内还不会来,西京这段权力真空期,他自然不会错过,少不了要与在场各家碰头接洽,也需要摆出一些姿态出来。

    迎着众人不乏好奇的眼神,他放下手里的酒杯,然后说道:“或作风月戏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知幸或不幸,小王日前即险遭此厄,有平康坊伶人入室行刺……”

    “竟有此事?”

    西京各家近日都忙于操作驱逐武攸宜的事情,在勉强将曲江集会收尾之后,对有关河东王的讯息则不免有些忽略。

    当然,在得知河东王再得圣皇恩宠、出任司礼少卿之后,心里也重视起来,但还来不及细作打听。所以在听到河东王讲出此节后,一时间人人都惊诧不已。

    “事虽然随时而去,但奸恶却还在隐中。此前所以不言,担心群情惊恐、有扰于事。如今倒是能够坦言,让诸位也各自警惕,勿为奸邪所近。此事入奏神都,圣皇陛下已派宪台专使,不日便入西京。诸位都乡居年久,人情烂熟,届时少不了要叨扰约谈问详,今日言此,让你们各自有个准备。”

    讲完这些后,李潼便摆手说道:“就说这么多吧,今日意在礼送建安王,说的太多,难免喧宾夺主。诸位若想知详,转日不妨过府问教。”

    他口气虽然平淡,但在场众人却心不能安,本以为西京如今最大的麻烦只在武攸宜一身,却没想到河东王这里还隐藏这样一桩耸人听闻的大事!

    虽然女皇临朝以来,滥杀李氏宗亲无数,但也都是矫饰入刑,行刺一位宗王,怎么说都不是一件小事。更不要说河东王大不同于那些宗属,本身宗亲近支,女皇对其偏爱也是有目共睹。

    这件事如果再被有心人加以利用,能够在西京造成的风波之大,或许还要远胜于武攸宜的去留问题!

    看到众人各自面寒,李潼心中也是暗笑,尽管他明知此事何人所为,但一直隐忍不发,一是为了避免被人当枪使,二就是要将目标模糊化。

    眼下的他虽然再获宠眷,但司礼少卿这个官职怎么也比不上武攸宜的西京留守。想要让人忌惮,就得有点别的方法,现在正好拿这件事当把柄,你敢跟我瞪眼?我看就是你派人杀我的吧!

0282 眼高手低,矜傲排外

    送走了武攸宜之后,李潼算是松了一口气,许多早在预谋的事情都可以着手去做了。

    当然,武攸宜虽然离开了西京,但还是留下了多名心腹的家奴,名为帮助河东王,实则还是不放心。

    不过就连武攸宜都被弄走了,区区几个家奴自然不能阻事。李潼安排他们或是守仓,或是入市打听行情,装作要遵从武攸宜的嘱咐、将这些珍货逐渐变现。

    但实际上,杨丽已经开始着手收购这些园邸周边的邸业,等到薛怀义的侄子冯昌嗣带着人手从神都赶来之后,就可以着手搬运了。

    少王这里顺心了,可西京那些勋贵人家们却仍揪着一颗心。

    这一年虽然还未过半,但对西京这些时流而言,已经可以说是流年不利的。本以为送走武攸宜这个瘟神之后,西京氛围一定会大大的好转,却没想到留在西京的河东王身上所带着的麻烦远比武攸宜要大得多。

    他们前脚送走了武攸宜,后脚便几乎马不停蹄的赶到王邸门前求见。一则自然是打听更深一层的讯息,二则也是为了彰显自己问心无愧。

    不过这些人虽然齐刷刷的转来,李潼倒也没有门户大开的全都接见,只是有选择的接见其中一部分。

    毕竟被刺杀、尽管幸免于难,也不是什么值得大宴宾客的高兴事情,而且谁是朋友、谁是敌人,姿态要摆清楚。如果我连见都不愿见你,那你就要仔细想一想,究竟做过什么事情让我心生怀疑,要不要做一些补救。

    今天他在府上接见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名为权楚璋,家中袭爵卢国公。

    权姓是一个比较罕见的姓氏,在后世颇为人知有一个明代民间的义士叫权老实。

    不过在魏晋南北朝乃至于隋唐时期,权氏还是比较威风的,其家源出天水,乃是陇西豪族之一,五胡时期曾是前秦苻氏麾下重臣,之后顺入北魏、南北朝后及至隋唐,虽然不属于关陇小圈子的核心成员,但也是根深蒂固的一户人家,甚至开元时期还出现过一位皇帝。

    比如李潼今天所见的这个权楚璋,其伯父权怀恩便是这一代的卢国公,同时眼下担任长安万年县令。

    权楚璋这个年轻人高大英挺,倒是很有几分世家风范,今日登门以两匹骏马作拜礼,见面拜过之后便一脸笑容的说道:“日前曲江雅集,小民便欲追从大王雅赏风月戏弄,只是大王左右拥从云集,拙才自怯裹足。尽知大王邀集西京少流群徒习演马球,执辔入前,盼能得受王教。”

    李潼听到这话后只是笑一笑:“西京少流多英勇,热情难却,我也正爱戏闹,凑成游戏,但有同趣,直来即可。”

    权楚璋闻言后更是大喜,当即表示之后每天都要陪同大王练习马球。

    不过看到对方满脸笑容、近乎虚假,李潼也实在是不知该怎么评价,只觉得这些世家子弟虚伪矫饰自成常态,也实在让人不能交心。

    说什么自怯裹足,说到底无非是此前少王前景晦暗、不愿意走的太近罢了。

    关陇这些勋贵人家看人下注也不是一时,否则也混不到显赫国爵。

    从少王入京开始,从游的勋贵子弟虽然不少,但要么是如独孤家这种确定要加深关系的人家,要么就是一些家道中落的落魄子弟。

    权氏在关陇勋贵当中虽然不是拔尖,但家长权怀恩四十出头的年纪担任京县县令,未来再努力一把、很有可能入朝担任南省六部九寺的官长,乃至于拜相都不是没有机会。在这样的情况下,自然没必要来烧冷灶。

    可是如今状况又有不同,少王直任司礼少卿,重新翻红,圣眷仍在,当然也就值得勤作走动了。

    李潼在堂上与这个权楚璋闲聊几句,年轻人毕竟城府不深,几句话之后已经流露出要循少王的门路,希望能得到荫授的官职。

    他奶奶武则天为了代唐革命,对于关陇勋贵们也是既打且拉,单单李潼所见,就有好几次大规模的加荫,荫授名额因此泛滥。

    可是正经的官职又只有那么多,就连武则天自己要任用亲信,都不得不加设员外、检校之类常例之外的官职,所以也真没多少职位分给这些勋贵子弟们。

    所以许多勋贵门户的子弟虽然得荫,但往往三十好几都只能无所事事的在家待选,又不愿加入亲勋翊府去勤恳宿卫,迟迟不能解褐任官也是寻常。

    比如李潼的门生史思贞,身为国公嫡子,少王出阁开府时,同样召之即来,也是分享了少王旧年在神都的势头,这才能到关中来担任县尉。

    眼前这个权楚璋,正是年轻气盛,本身相貌堂堂、谈吐也强作庄雅,明显是对前程有着不小的渴求与规划。

    虽然不如刘幽求旧年一入王邸便陈策平陇那么夸张,但言谈之间多涉世务,努力想表达自己的观点,可见绝不是为了陪伴少王打马球玩耍。

    李潼从不怕人有求于他,闲谈几句后便笑语道:“我服礼经年,府员多散,门下正少用,权郎君如果没有另谋良处的打算,不妨暂在府下待时而动。”

    权楚璋听到这话,神情略作一滞,而后又连忙笑语道:“大王誉满两京,一声号令,应从云集,难道府下也有乏力可用的困顿?前者员佐虽荒,但既然大王已经重新入事,何不再召回?毕竟用新不如使旧啊!”

    李潼闻言后同样愣了一愣,这小混蛋是看不起自己佐员的职位啊!

    “前用诸人姚元崇、韦安石并万年县尉徐元固之类,已经各得良选,身领国任,不好再以府事扰之。”

    李潼已经挺久没有当面招揽、受人冷落的体验,随口点出几个人名撑撑场面,当然这其中只有韦安石真正担任过他的府员,其他几个只是曾经举荐过。

    这当中尤以姚元崇时位最高,已经担任兵部夏官郎中,南省郎官已经是官场中的中坚力量,腾飞只在顷刻之间。

    “韦安石竟然也曾于大王门下听用?”

    权楚璋闻言后,惊得眼眸张大,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片刻后自觉漏形,忙不迭收敛表情,连连点头道:“多谢大王肯予拙才寸席容身,卑职一定勤恳于事,不负大王恩用!”

    李潼心里本来已经把这个权楚璋打了一个叉,但见他现在神情又如此激动、急切,再加上自己在西京的活动也的确有仰仗权家的地方,有一个权氏子弟在门下行走也能得许多方便。于是便点了点头,当然日后有什么机会,肯定不会首先关注这个权楚璋。

    其实从这个权楚璋的身上,大体也能看出关陇勋贵这一团体没落的原因,总结起来无非眼高手低、矜傲排外兼不合时宜。

    像是李潼列举几人,无论眼下的时位还是未来的成就,无疑是姚元崇最高。李潼能够通过举荐跟这个名相种子搭上线,偶尔想来都会在心里窃喜。

    但这个权楚璋真正注意到的,却是韦安石这个京兆韦氏子弟曾在王府供事。当然韦安石也是武周后期与中宗时期一个重要的政治人物,但以才器论是绝对比不上姚元崇这个辅佐开元盛世的救时宰相。

    姚元崇与徐坚都是南人出身,难入权楚璋这个关陇勋贵子弟的法眼。而关陇勋贵们的排外,也绝不是个别现象。

    像是长安城南的通化坊,在贞观、永徽年间,居住有殷开山、欧阳询、颜师古等江左旧族,所以被蔑称作吴儿坊。这些人无不名重一时且闻名于后,但在关陇勋贵们看来,你们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的确,关陇勋贵是有几佐王业的辉煌,子弟们也享此恩惠。

    但体现在这个权楚璋身上,那就是眼高手低,既想求拜少王的门路,又不想被王府卑职限制住前程,或许心里还有些以此为耻,只在听到韦安石这个关陇后起之秀也曾就任,这才答应下来。

    当然也不能说这些人就忘记了父辈的辉煌,只怕每一个人心里都涌动着一股要再造从龙之功的冲动,寻常小事、小功自然也就不放在眼里。

    一个国家如果长久的让这样的人把持政治资源,如果能长久那就怪了。说武则天政启开元,在用人方面,开元初期名相中的姚元崇、宋璟、张说等等,几乎都是武则天提拔起来,而且都非出身关陇。

    可是当武周一朝的人才积累消耗完毕之后,开元后期包括天宝年间,对人才的提拔选用就出现了很明显的疲态。李林甫、杨国忠等人把持权位,更让高端的人才没有了前进的空间。

    安史之乱后,中枢权威丧失殆尽,一直到天街踏尽公卿骨的黄巢作乱,关陇勋贵们也终究没能再创辉煌。

    对于这一群体,李潼心里是暗持一种否定的态度,当然眼下还有倚重之处,未来也会有所选择的接纳,但是关陇门阀本身已经不足以支撑起一个强大盛世,这也是一个事实。

    商讨完招募这个权楚璋担任府员之后,又有门仆来告,言是有一个闾里平民冯延嗣入府求见,且所备礼货诸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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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冕唐皇介绍:
大唐垂拱四年,李潼来到这个世界。贵介公子人如玉,不幸生在帝王家。女主临朝,武周革命。不为鱼肉,即为刀俎。名器不假与人,盛世由我而塑。人物风流,诗书尽兴,甲子风云,从头细述。——————我是李守义,章怀太子李贤第三子,我喂大唐袋盐,齁死女皇,再着唐皇冠冕。冠冕唐皇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冠冕唐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冠冕唐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