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三十七 水营
马世龙等人在宁远没耽搁多久,在十六日时他们赶到了右屯。
两个营的战兵已经集结完毕,是从鲁之甲的前锋营,李承先的营头,还有驻宁远各处的冲武营还有定武营等各营抽调过来,由各千总率领,等马世龙赶到的时候,各处兵马基本齐集,凑起了一支不到两千人的战兵队伍。
由于全部是战兵,并且是在各精锐营伍里抽调而出,右屯到大凌河一带都是甲光耀眼,很多屯民和难民都感到振奋,仅在数年之前,辽西只剩下一道关门和宁远孤城,三年时间,在孙阁部的主持下不仅复地数百里,还有了眼下的军容军威,真是令人感奋。
马世龙在右屯开始催促水营,务必在十七日赶到河口,然后搭造浮桥,大军定于二十五日全部赶到三岔河,从大凌河到右屯一带距离三岔河只余不到二百里路,数日时间足够全部赶至,水营定于二十三日作事,二十五日前必须要将浮桥搭造完毕。
待周文郁和袁天敕赶到右屯时,正好遇着从二家沟赶回的差官,周文郁人面很广,拦着差官问讯,那差官只把头摇,说道:“金游击还是说要修船,一时赶不上,但也没有说是不是一定赶不上,弄的鲁副将李先锋他们跳脚大怒,却又没有办法。”
“嘿,真是热闹。”周文郁见左右无人,便向袁天敕解释道:“天敕兄有所不知,金冠等人俱是辽西将门,对马总兵向来不买帐,这一次水营之事看来也是故意为之。”
袁天敕久在袁崇焕身边任护卫,对外界的事所知不多,他有些好奇的道:“难道他不怕阁部大人责罚吗?”
周文郁含笑道:“我兄难道不知阁部大人?所谓重将权之后,对诸将向来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以恩结诸将效命。说实在的,阁部大人在辽西的威望是高,但没有太多的人惧怕他,主要是老头子太心软。象赵总兵那样,老头子把车驾给他,赵总兵就一直用心出力做事,但这毕竟是少数,多数人就指着在阁部大人手底下分肉吃,真到了要用心做事时就以门户之见百搬推诿,阁部大人就算愤怒又能如何呢?这帮人是他保举任用的,是他养肥了的重将,处置一个就有一串的人不满,等于自断手脚。老头子固然要支持马世龙,可是金冠代表的势力孙阁部他老人家也不能不管,这金冠敢这么拖延,一则是水营定然真有船只保养不力的事,二来就是成心敷衍,反正算准了不会拿他怎样,当然不会出心出力,帮马世龙一个外来的总兵在辽西立下大功。”
“咳!”袁天敕知道周文郁说这么一大通是叫自己转达给自己家主听,他从岭南感袁崇焕忠心,佩服袁崇焕一个文官的胆识,这才和袁天相等四人成为内丁,并且连姓都改了,四个人都是武艺高强的好汉子,不到袁府当内丁也会有好的去处,改姓易名成为家仆,主要还是四人都有一腔热血和爱国报效朝廷的心意,谁料上层居然是这么勾心斗角?不说别人,就是袁大人不也是有自己的一番计较?
“家主上位的话,一定会做的比任何人都好,这些骄兵悍将,也就我们家主能震慑的住,家主有自己的苦衷……”
袁天敕这般安慰着自己,脸色好看了很多。
“我们继续前进吧。”周文郁头一次办这种外差,兴致勃勃催促袁天敕赶路,在他们身边,碧绿的树木和长及人高的灌木形成了大片的草从,道路上时不时的有差官和驿使经过,也有少量的佃农和庄户扛着锄头在道路边慢慢行走着,遇到官差和调动的铁骑兵他们就站在路边,向这些保护自己的骑兵们打拱致意。
路边除了灌木和树木外,已经有了大片的田亩,周文郁知道从右屯到宁远再到前屯,这一大片方圆五六百里的地方能开的地都开了,收拢的难民有二十万以上,其中除了少数自己垦荒的外多半都是依附在各级将领之下的佃农,相比较自己开荒屯田,给将领当佃户要轻松不少,最少赵率教和祖大寿都会提供种子耕牛,还会给佃农入伍当兵的机会,逃难之人,有安稳的地方种出一口吃食来就满意的很了,何况还有各种帮扶。
周文郁也没有靠近过这么边境的地方,他饶有兴致的一直观看着,袁天敕也是一样。
越往前后,小型的军堡就越密集了,在一条蜿蜒的大河西边,似乎还有一个数里方圆的大型城堡建在河岸不远处。
“那是大凌河堡。”周文郁对袁天敕叫道:“咱们再往西南走几十里就是三岔河了。”
大明原本在辽镇拥有大量的军堡驿传,特别是在几个关键的点上,辽河的河套区域,广宁对蒙古边境和一直到三岔河沿岸,诸如西平堡等军堡就是这样沿河一路绵延而下,隔断辽西和辽中。
在辽中则是有沈阳和辽阳等大城,南方是辽南四卫为密集防御区,在辽东除了北部的河套各堡之外就是以抚顺关为核心,北部的开原和铁岭,南边的宽甸六堡到边山关凤凰城一带,整个防御体系相当的配套,也使得大明牢牢掌握了后世辽宁省差不多大的地盘,外围控制区域则是建州部和海西四部到长白山部的沿山脉地带的女真部落,再到北边的索伦和鄂伦春,那是松花江和嫩江流域,再北部的黑龙江流域大明只在国初涉足过,其后就几乎彻底放弃了。
总之整个辽镇一直处于军事前线,有泰宁卫和福余卫两卫蒙古各部,还有女真各部一直为患,所以辽镇一直没有设州立府而是一直保持着军镇的建制,并且修筑了大量的军事设施,孙承宗任经略之后开始大范围的重修军堡,包括被夷平的锦州,前屯,右屯,中左所,大凌河堡,小凌河堡等处都重修了,在这些地方安置了好几十万逃亡难民。
周文郁没有时间感慨,也没有这种情绪,倒是袁天敕一直闷在宁远城里很少出来,这一次算是开了眼界。
特别是途中有大量的骑马官兵也是在往三岔河下游柳河河口方向赶,甲兵耀眼,士伍腾壮,令袁天敕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豪情,这么威武雄壮的队伍,为什么包括家主在内的这些大人物都认为打不赢建虏哩?真是奇怪!
……
鲁之甲把自己的中军立在离河三四里远的地方,毕竟河边蚊子太多。
四周到处都是帐篷,来来往往的将士吃着干粮骂着粮,有一些机灵鬼脱了甲胄和衣袍,光赤条条的在河里捕鱼,逮上来鱼要么煮汤要么烧烤,居然也能大打牙祭。
这里已经荒芜太久,原本的农田早就长满了杂草,有一些倾颓的村庄也象是鬼村一样,砖瓦建筑都长满了野草和绿苔,草房都塌了,住在这种村落里还不如住野地,好歹野地宽敞干净,不象住村里象是住坟地里一样。
事实上每个村落里都会有白骨,有不少人家还保持着侵略者进去时的模样,家具混乱,有人死在门口,有人在屋里被杀,还有人死在床上,累累白骨上满是箭孔刀痕,当初后金兵一直打到宁远附近,拆除了锦州广宁沿河一线的城堡,屠光了沿线的村落,杀害了大量汉民,由于并未打算占领,屠杀相当残酷,并且根本不可能收捡尸骨,两年多时间过来,当年的伏尸成了白骨,整个村庄都是这样,一个村庄是这样,一百个村庄还是这样。
鲁之甲巡看了几个村庄,心中也是颇觉沉闷和愤怒。
虽然这样的情形见多了,但将门世家出身的武将,不能不感觉到惭愧。还好鲁之甲已经见多了这样的场景,他很快压服了自己愤怒的情绪,将不可因怒兴师,更不可叫愤怒影响到自己的情绪和判断。
李承先也是一个叫鲁之甲放心的副手,力大无穷,勇猛无比,虽然有些功利心,看到马世龙和鲁之甲受到阁部的信重而主动靠了过来,数年间从都司一直做到参将,但总体来说这个人老于军伍之事,样样门道关窍都很清楚精通,而且武艺娴熟,弓马本领那是相当的高。这样的人当前锋鲁之甲还是放心的。
李承先正在放声大笑,几个千总正在向他半跪行礼,李承先将这些各营过来的军官一一扶起,然后吩咐人给这些新来的骑兵提供军粮等军备。
除了马吉和周守桢外,还有生员刘伯镪和率二百三十员难民执简陋的兵器在河边扎营,这些人也由军中发给行粮,与正经的铁骑兵车炮营相隔开来。
在河对岸也联络上了,一个姓周的生员率部份耀州逃民潜伏在对岸,待大军一过去就负责带队,从娘娘宫港口到苇子渡,大军就可以顺着耀州驿的大道直攻耀州城了。
“承先,”等李承先回到中军时,鲁之甲迎上去道:“现在到位的除了我们的家丁之外,就只有马吉和周守桢的二百五十人,还有二百三十人的难民?”
第一千一百三十八章 金冠
“不止呢。”李承行很开心的嘻嘻笑道:“游击张文举,都司郝自演率有马官兵四百五十多人已经快到了。”
“哦,还是要等啊。”
鲁之甲的算术还可以,四百五加二百五等于七百来人,加上他和李承先的不到一百人的家丁,也就是将将八百人。
当然这八百人都是铁甲骑兵,李承先也想到这一点,他很高兴的道:“鲁大人,咱们这八百人全部是披铁甲的战兵啊,具甲相当的厚重,而且都手持精铁兵器,还有不少人有火铳和三眼铳,论起来也可称为是甲坚兵利了。另外二百多辽民也发给长枪,算算咱们已经是一千多人,建虏老弱在内才三百人左右,这仗已经可以打了。”
“而且马帅已经决定二十六日前后从右屯前自赶来柳河口,”李承先又道:“还会带着定武营和冲武营的镇下标兵和左右两协兵计一千五百人以上,少数铁甲骑兵,多为车营兵,以为我们的后劲。”
鲁之甲也不知道自己是第多少回叹气了,他长叹一声,说道:“金冠这厮太不识太体了,这个时候故意给我们扯后腿,要是现在两营的水营兵过来,最少又是一千多战兵,加上大船渡河,我们可以两天内把数千人渡过河口,抵达苇子渡,然后直薄耀州城,兵贵神速啊!”
鲁之甲瞪眼怒目,显是恨极了金冠。
“只能再等两天了。”李承先还是信心很足的样子,他捏着手指道:“数日之内水营总能赶到了,就算赶不到,守备金启宗手里听说有船,我已经派人去知会他尽快赶过来了。”
“嗯,我们正好也趁这个时间熟悉一下诸多部下,顺道等等大帅。”
“我想我们不必等大帅率两营主力前来。”李承先严肃的道:“大帅一向倚重我们,信任我们,如果打三百老弱我们还瞻前顾后不敢主动出兵,恐怕马帅会失望的啊。”
鲁之甲一滞,虽然这李承先有时候说话没有考量,但现在的话说起来还是蛮有道理的。
李承先趁热打铁,接着道:“金游击敢怠慢军务,还不是因为马帅是外来的客将,又没有扎实的军功,我们为马帅效力,当然就要做出象样的事情出来,要是马帅带兵也来,一个总兵加副将参将配数千大军打东虏一个牛录,还都是老弱病残……”
“嗯,还都是老弱病残。”
鲁之甲也着重提起“老弱病残”这四个字,果然想想还是有道理的,这仗他们去打还有说话的余地,毕竟东虏野战屡战屡胜,大明王师败的太惨,这一次主动出击,出动个千把铁骑和一个副将一个参将还有可说,总不能总兵官带着大票将领和几千战兵去打一个牛录,传出去确实是对马世龙的形象没有好处……
“我等依附在总兵大人羽翼之下,确实要主动一些。”
“对嘛。”李承先一拍腿,大声道:“末将感觉,等今日兵马齐备,我们再等两日,若水营还不至就不能再拖了,前锋先过河,带着逃民往耀州城攻一下看看。”
“好,就这样办了。”
……
“嗯,又来催了?”金冠看了最新的军令之后,不满的冷哼了一声,在他身后,水营驻地的港口之中,到处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像。
游击将军金冠负责管理水营,水营除了船只之外也有大量的战兵,具甲装备也很不错,在孙承宗建立的辽西军事体系中,最要紧的是铁骑营,也就是后来赫赫有名的关宁铁骑。其次就是车炮营,配给了大量的火器,老孙头是指望车炮营提供必要的远程火力打击,这个思路其实没错,张瀚建商团军体系时也一直在考虑遏制建虏的弓箭,不过车炮营的火炮质量就不提了,训练也是一塌糊涂,最终花费巨资的火力部队完全没有发挥一丁点的作用,每次都是送装备和送人头。再其次才是水师,后来辽西水师归黄龙统管,加上东江和登莱水师,大明在辽海上还是占绝对优势的,这也导致女真人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搞了禁海政策,辽南临海的地方三十里地都成为无人区,用这种办法杜绝了明军水师的骚扰战术。
这支军队在这个时候是标准的菜鸟部队,在十几年后经历了千锤百炼之后战斗力就不弱了,最少吴三桂领着三四万人的关宁兵和李自成的百战精锐六万多人打了大半天还不分胜负,在关宁兵顶不住的时候清军经东罗城入关,然后在一片石把闯军尽乎全歼。
李自成真正第二次起家还是在崇祯十三年之后,四年时间从一千多残兵扩张到五十万人,然后膨胀到一百万,这个冒起的速度太快了,所谓的百万大军多半是后勤人员和家属,勉强可算战兵的最多四十万,还分别驻守在襄阳战线到河南陕西山西河北再到京师,他从西安一路抵达北京时一路放了十几二十万人,河北还有十来万人,襄阳白旺还有十几二十万人,当然这其中的精锐其实就是闯王身边的六万多人,还有河北袁宗第的部下,所有的精锐聚集在一起,其实有二十万人以上,加上二十万辅助部队,凑个四十万人连营,勉强能和关宁兵还有举族出关的八旗兵打一打,六万主力打十几万八旗加三四万人的关宁铁骑,当然是一触即溃。
现在孙承宗已经相当后悔把水营交给金冠带了,不过金冠对此毫无顾虑,眼下这事既然做了当然已经考虑过后果,金冠最多也就是会被弹劾革职,对将门出身的将领来说,只要土地和军户在,麾下的内丁还在,复职那是相当的轻松。
“哼,马世龙这个外来客将,想压我们辽镇将门一头,真是笑话。”金冠冷笑着把催促自己加快的军令揉成一团,顺手还擦了下嘴,然后直接丢下了水。
一个千总对金冠道:“此番祖家也没有出力,大人的选择是对的。”
金冠无所谓的道:“我也就只是顺手而为,船只确实多有坏损,他们要不急就等十天半个月好了。”
千总笑道:“十天半月之后,怕是没有人再敢过河了。”
现在从马世龙收到情报再实施计划还不到五天,相对来说也算是兵贵神族了,女真人那边就算接到什么情报也来不及调动大兵,但再过十几二十天就不同了,没准几千人过去面对的就是人数更多的八旗战兵,那就不是突袭而是千里送人头了,别说马世龙没那么蠢,就算他下令,鲁之甲和李承先等人也是断然不敢过河了,况且孙承宗也绝对不会同意。
金冠微微一笑,这一次的事当然不是事先和各家商量好的,但他知道自己这事肯定做对了,大家仰仗着老孙头发了几年的财,但现在也对头顶上的这尊大佛有些厌烦了,而且辽镇总兵的职位叫一个没实力的客将占着,哪个能服气?他此番的行为,已经结下了相当多的善缘,将来必有回报。
……
“今天已经二十三日了!”鲁之甲语气森然,他对李承先和中军钱应科,千总马吉,周守桢,张文举,郝自演等人道:“不能再等,一定要赶紧过河。”
众将都无意见,只将目光看向此前在柳河一带巡河的守备金启宗。
金启宗有些羞涩的道:“末将一共征集了七艘……嗯,七艘渔船。”
鲁之甲以手抚额,无奈道:“就用渔船把将士们送过去吧。”
众将都是一副相当怪异的神情,李承先跺脚道:“此战过后,某一定要狠狠揍金冠一顿。”
“算俺一个。”
“我们替李大人呐喊助威。”
“哈哈,到时候李大人一定要叫上我们啊。”
众多千总,都司,守备,都是嘻嘻哈哈的附合起来,要是李承先这个爆脾气真的跑去揍金冠一顿,这个热闹不看就太可惜了。
军令下达之后各部就开始川流不息的往河边集合。
夏天的河水暴涨,河岸边上明显涨高了一截,很多水草被水淹没了大半,只留下须尖在水面之上,河水相当的湍急,流淌时发出稀里哗啦的水声。
七艘小的可怜的渔船停泊在岸边,被激流冲的七倒八歪。
每艘船上就只有一个打渔的渔夫模样的人,说是象渔夫是因为这些人穿戴着边军服饰,战袄,折上巾,还有两个穿着短罩甲。
但船上的渔叉,渔网,还有钓竿,说明这些人在平时也没有闲着。
金启宗有些尴尬,他只是一个在河边巡哨的守备,现在对他的要求也未免超出太多了。
鲁之甲也是一阵头疼,但现在大军在这里耽搁好几天了,大伙的行粮都快吃完了,而且马世龙给他的军令也相当明确,俟舟船至就立刻过河,然后迅向耀州出发。
这已经好几天功夫耽搁下来了,连一人一骑也没有过去,这简直是在往马总兵的脸上啪啪的甩耳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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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三十九章 过河
“过河吧。”李承先艰难的吐出三个字,然后决定自己先带人过去。
每艘小船能载运三人和三马,七艘船一次运过去二十一人和二十一匹马,当李承先等二十一人带着自己战马成功上船之后,在场的人没有什么慷慨激昂和壮怀激烈之感,只有一种无比的滑稽感觉。
“该死的金冠……”鲁之甲又愤而怒骂,不过转念一想,自己这个副将似乎就是平时负责监督水营的,自己不怎么将水营放在心上,一年也没去看过两回,对水营的提调指挥和日常养护根本甩手不管,老实说水营平时驻扎在哪里,有多少船,训练如何,装备给养如何,自己似乎都是懵懂无知,恐怕就算马世龙也所知不多,就知道帐面上有几个水营,在过河的时候就想起了他们,然后大手一挥就要求部署到位,似乎,自己这一边也不是那么理直气壮?
就算是孙阁部,恐怕也只是知道大势,对各处的屯田和铁骑营最为关注,其次是车炮营,最后才轮着水营吧?
不过现在不是反思的时候,鲁之甲皱眉算着时间,一次运送二十一人和马匹,看着并不少,不过柳河的河面很宽,对面的渡口也早就荒废不用了,上岸就得折腾半天,然后小船再划回来,这边上船也不能快,战马怕水,不象人的适应能力强,慢慢的把二十一匹战马运送上船之后,再慢慢划过去……
鲁之甲的脸都黑了。
到二十三日晚上天黑前后,最后一批人和马运送到对岸,眼看着对岸的芦苇从中点亮篝火,鲁之甲心事重重的叹了口气,他下令天亮就继续运送人员,明天晚上最后一批时他也跟着过河。
今天整整一天,运走不了到二百人马,简直是失败中的失败,鲁之甲感觉自己的心被放在油锅里煎一样,简直是一种酷刑。
翌日清晨就开始再次运人,这一次是张文举等人的兵马,此前是定武营的马吉等部,一大清早人和马就开始排队上船,很多在队尾的人干脆用长枪把马缰绳固定住,然后人躺在地上休息或是闲聊。
由于担心过河后被突袭,所有人都是披着甲的,身上披着好几十斤的重甲,站一会就累的不行,汗水如雨水般流下来,所以鲁之甲也不要求将士们随时戒备了。
换个角度说,就算对岸现在伏兵大出,把李承先他们砍成碎块,这边也只能干看着,难道将士们还能飞过去?
下午时,有个塘马骑马过来,通报了最新的消息。
一是孙阁部把这次行动宣布为哨探巡河的军事行动,并且用自己的尚方剑授与马世龙总兵临机决断权,这就是说这一次是大将奉圣旨的哨探巡河行动,老孙头的举动相当明显的把突袭耀州定性为一次过河哨探的偶发性的行动,更注重突然性和偶然性,如果顺利打下耀州,那么就是前方将士见机行动获得大胜,老孙头不会抢功,如果战事不利,全军退缩回来,那么也不能说败,因为原本就是一次哨探巡河行动,不存在胜负问题。
“阁部大人真的是用心良苦啊。”鲁之甲感慨道。
第二是马总兵通报最新的水营消息,金冠那边还是号称短期内没有办法赶至,最少还得需要十天以上的时间,马世龙对水营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老马决定就用渔船过河,同时他表示自己在二十六日会带定武冲武两营官兵赶至柳河渡口处。
“算算的话,”鲁之甲暗暗想道:“正好马帅到的那天我们全过河了,而且当天就能赶到耀州城外。”
从渡口到耀州城很近,中间隔了个天妃宫,先期过河的人都在渡口外休息了两天了,最后一天是难民过河,叫他们强撑体力,和岸边的逃民一起带路跑,反正也是不指望这些逃民打仗,只要带着铁骑营的战兵冲到耀州城下,这仗基本就打完了。
“希望能用东虏之首级来向马帅报喜吧。”
刚刚才过正午,太阳的热力还很热,鲁之甲看了一阵渡河的情形,感觉真是昏昏欲睡,他身上也披着厚实的铁鳞甲,索性就找了一个阴凉地方,半躺着开始休息起来。
黄昏时分,有人把睡的香甜的鲁之甲叫醒,众人簇拥着副将大人上船,鲁之甲上船之后,被清凉的河面上的冷风一吹,船浆划动时的冷水溅在脸上,顿时就是精神一振。
四周全是划水时的哗哗声,还有马的嘶鸣和打响鼻的声响,士兵们也在低声说话,随鲁之甲过河的都是他的家丁,在军纪上比一般营兵要放松许多。
足足过了一刻钟功夫,所有人都看到小船靠近浅滩,冲上岸边。
几个渔夫模样的人冲过来,拉着绳子把小船往上拉了拉,然后几个内丁先牵马下来,有人过来搀扶鲁之甲。
“不必。”鲁之甲道:“本将还不需要人搀扶。”
这时天已经渐渐黑下来,现在过河的五百多人全部是铁骑营的骑兵,几百人散开在三里方圆的河岸边上,天黑前后不少战兵在四处捕鱼和架起搜捡来的木头还有枯掉的苇杆点亮篝火,队伍相当的散乱,大半的人都脱掉了铁甲,马匹被胡乱十几匹一群的扣在一起。
鲁之甲相当不满,不过他看到李承先也脱了甲坐在地上休息,一时倒不好说什么。
“鲁大人辛苦了。”李承先赶紧奉上一锅鱼汤,然后悄声道:“大人必定不满,但这也是没有办法,此番过河的五百多人除了少数内丁外皆为新兵,耐不得长时间的约束和辛苦,他们已经颇有怨言,士气低落,如果末将再强行约束他们整装备战,或是保持队列,还得等到明后天才能接战,末将怕他们的体力和士气会低落到谷底,那时反而不好了。”
鲁之甲看看左右,跟他过来的新兵已经全部自行跑开了,根本没有等命令的觉悟。这时他才醒悟过来,不管是马吉千总的二百五,还是张文举等人的四百五,这些兵马全部是新兵,将领身边的内丁都是不到十人,几个千总和守备都司加起来的家丁才三十多人,加上自己和李承先的家丁也不到百人,明天继续有铁骑兵过河,加起来八百人的战兵九成都是新兵,完全没有战场经验,军纪约束也不怎么严重,只有甲坚兵利这一条还算合格。
另外鲁之甲想起来,如果要等逃民部队也全部过河还得再耽搁一天,于是他叹口气,说道:“明日要剩余的骑兵过河,那个刘伯镪的人就过来一些人当向导就行了。”
“刘伯镪呢?”
“他当然要过来,那边还有个宋生带人等着,我要他们当先期向导。”
“好的,”李承先道:“请大人放心,末将明晚为前锋,一定在最短时间内攻破耀州城。”
“唔。”鲁之甲不知怎地突然感觉毫无信心,不过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和辽镇大多数将领一样,鲁之甲只能认得一些简单的字,完全没看过兵书,就打仗来说当初他还是个小伙子时跟着李如松到朝鲜拼杀过,后来辽镇兵撤回,兄弟们死的死残的残,鲁之甲也从一个把总一直做到副将,当初的辽镇老人,李如松和祖承训等老将早就已经离世,鲁之甲也不记得这些老人是怎么打仗的了,不过记忆深处,似乎也就是和现在一样,营兵摆开大阵,乱放一通枪炮,内丁骑兵披甲冲锋,然后敌人就稀里哗啦的跨了,当初打倭寇是这样,打王杲和董兀堂都是一样,打那些蒙古人还是这样,辽镇骑兵所向披靡,向来就是看家拿手的全挂子本事。
至于营兵和骑兵日常怎么训练和管理,也是按这二三十年来的规矩来做,不过听说在老总兵盛年时,也就是宁远伯李成梁壮年的时候,对步阵骑阵都有严格的训练,不过那已经是相当久远的事情了,最少是四十年前了,现在的辽镇将领早就不知道当初是怎么个练兵法了,在十年前辽镇是穷困潦倒,有钱只用在内丁身上,现在朝廷给了这么多银子,装备起了眼前这支威风凛凛的铁骑兵营,然而怎么善用这铁甲骑兵,鲁之甲却已经懵懂无知,毫无头绪可言了。
“咱们现在这里是洲子鼎。”刘伯镪指着四周,说道:“往前攻耀州城,最好是过苇桥,直攻耀州城下,而且最好是半夜时出发,天明时开始攻城,这样出奇不意,可一鼓破城。”
鲁之甲看看姓宋的生员,见对方和逃民都没有人反对,知道这是最佳路线。
沿柳河到耀州都是河流纵横的水域沼泽区域,过了苇桥就是耀州城,鲁之甲决定在苇桥处设营突击,如果战事不顺就在沼泽区域的苇桥设营驻守,因为明天也就是二十六日时马世龙已经赶到,带着两营的步兵和骑兵主力赶到,就算陷入僵持,几天之后又会有千多战兵过河,最少能配合着把耀州拿下,然后赶紧撤走,不过如果战事不顺的话,可以直接掩护鲁之甲他们撤走。
最少从宋生的最新情报来看,女真人并没有往耀州增兵,似乎近来东江活动很猖獗,大量的兵马往太子河和苏子河流域还有辽南四卫及连山关凤凰城一线去了,这边女真人就算发觉了,报到辽阳再从辽阳各处调兵再快也得五天以上的时间,有这时候足够拿下耀州了。
现在鲁之甲唯一担心的就是女真人得到迅息之后整个牛录会放弃耀州跑掉,不过按理来说这种可能性也不大,女真军法相当残酷,这个牛录奉命防守耀州,没有得到军令之前就必须守在耀州,哪怕真的只是一些老弱妇孺。
“晚上出兵,”鲁之甲决断道:“明早天亮之前拿下耀州城。”
第一千一百四十章 河滩
“这些尼堪,还真的来了啊。”
一个白甲的细眼中露出野兽般的光芒,他身边是几个马甲,都和他一样穿着铁甲,白甲和马甲们都趴在满是泥泞的湿地里,一些腐烂的水草被碾压在他们身上,发出一阵缕缕的腐臭味道。
几个女真兵对这些毫不介意,哪怕一条小水蛇在他们身边不远处慢慢爬走去。
他们在这里已经潜伏了一天多了,饿了就啃几口随身带的干粮,渴了就捧沼泽里的水喝,也亏他们就是从小在恶劣的环境中长大,这样的境遇居然没有一个人体力不支或是喝了脏水拉肚子的,果然野人般的身体比现代人要强悍百倍。
自从牛录额真接到蛮子的情报之后已经过来三天,额真一边派人往辽阳去报告,一边就是紧张的备战。
指望援兵肯定是来不及了,辽阳那边第二天接到消息再紧急调派兵马最少也要耽搁三天的时间。
这边尼堪们已经渡河数百人,白甲看到全部是铁甲骑兵都不敢擅动,援兵也要考虑到明军的人数和战力,然后全盘考虑这仗怎么打,总之最少在十天之内耀州这边肯定只能靠自己。
就算几百年后,是不是强国也得看快反能力,不是哪个国家都能在二十四小时内出兵,一周之内部署几万兵力大打出手的。
逃当然也不可能,牛录额真要是敢说一个跑字,本牛录的人都不敢跟随。
“尼堪过河还真是慢。”一个马甲眼睁睁看着一只大花蚊子趴在自己脸上美滋滋的吸血,他却动也不敢动,这里距离太近了,离渡口不过几十步距离,动静一大被那些明国人发觉了可是大大不妙,与脑袋相比,还是被蚊子吸两口血吧。
“可不是。”另一个马甲也压着嗓门道:“他娘的三天了,每天用小船来回运,真要把我给笑死了。”
这时白甲冷冷的扫了这几个马甲一眼,所有人都不敢再出声了。
白甲又看了好一会,确定今晚只有眼前的这八百人,他做了一个手式,众人都慢慢的手脚并用在水泽和泥泞里爬动着,直到爬出二百步外时,众人才站起身来,又躬身在芦苇从中弯腰走了好一会,一直到半里之外,那边有几匹战马,所有人来不及用清水清洗身上的泥泞和水草,直接就翻身上马,马蹄踩在泥泞的湿地里,发出沉闷的响声,由于河水发出的哗哗声,这几匹马发出的声响根本不可能被下游方向听到。
几个哨骑一直往西南方向跑,绕过天妃宫之后是大石桥,然后是苇桥,再走上荒草从生的破败官道,只剩下一人多高的耀州城就在前方。
驻守耀州的牛录名称叫屯布鲁,原本是长白部的一个女真贵族世家出身,率部民投效八旗之后,当时还只有两个旗的努儿哈赤接纳了他们,同时宣布这个牛录为世袭牛录,也就是说这个牛录永远归于屯布鲁家族之下,哪怕是牛录额真犯了罪被革职或是逮问杀头,这个牛录额真的继任者也只能在其家族之内产生,哪怕是努儿哈赤本人也不能宣布这个牛录换主子,最多是牛录从正蓝旗归到镶蓝旗或是两红旗,但牛录额真永远归于屯布鲁家族所有。
这其实很落后的部落制的残余,但在此时也相当管用,各牛录会竭力扩大自己本牛录的实力,获取更多的战功,使本牛录的人有更大的权力和更多的话语权。
哨骑趁着暮色进入城墙范围,一群甲兵在外围巡逻戒备,看到是本牛录的哨骑回来理所当然的放开了道路。
“奴才见过主子。”白甲一行飞驰入城门,到牛录额真面前下马跪见。
牛录额真屯布鲁已经年近六十,征战了近四十年,须眉皆白,天很热,他光着脑袋坐在城门不远处的街头,正好有一个井口可以坐人,并且冒着丝丝凉气。
这井也是疏浚后才能使用,两年前这个牛录奉命驻防耀州城时,这里是一座荒芜的城池,方圆三里多的卫城已经是一个死城,城中到处有白骨,大白天的就有狐狸和獾等野物在城中活动,整个牛录的人收拾了一个多月,把不少房舍推倒,利用旧砖旧瓦盖房子,疏浚枯井,丢弃白骨,寻找能用的家具物什,再到城外开荒种地,两年下来,整个牛录在耀州安下了家,此前一直没有人想到明军居然敢于反攻,而且是渡河来攻耀州。
屯布鲁大马金刀的坐着,脸上横肉不停的抖动着,他并不是害怕,而是难以遏制的一阵阵的愤怒。
这个老人是女真人中的代表,在他的青年时代他们敬畏和害怕大明,连仇视的情绪也不敢显露出来,他们到宽甸或抚顺关的马市瞧热闹,被大明的官吏和辽镇将士当成野人一样喝斥,明国商人也是一脸的鄙视,视他们为蛮夷而已。
到了中年时代他们跟着老汗东征西讨,当老汗举起大旗建国称汗时,所有的老人都感觉一阵阵的害怕。
这事连王杲和董兀堂也不敢干,女真人会被大明灭族吗?
结果从万历四十七年到如今,明军屡战屡败,伏尸遍野的场面一次又一次的出现,到此时,这些女真老人对明国人已经鄙视到无以复加,汉人文弱而缺乏血勇,明军每战皆北,汉人懦弱无用,这些已经是这些老头子女真人心里根深蒂固的看法了。
一听说明军主动来袭,屯布鲁的第一反应当然不是害怕,而是愤怒,相当的愤怒。
明军不去攻别的牛录打别的城池,居然主动跑来他屯布鲁的地盘,这不是轻视和挑衅又是什么?
老额真一边派人求援,一边将四周零散的旗丁和战兵都召集了回来。
两天时间,凑起了一支百人的队伍。
五十个披甲,其中七个白甲,三十多个马甲,十多个步甲。
五十个旗丁,其中女真旗丁三十多人,十来个汉军抬旗旗丁,十几个蒙古抬旗旗丁。
另外还有三百来人,其中二百余女真妇孺老弱,还有几十个汉人包衣。
面对来袭的明军,屯布鲁能拿出来的是老弱加包衣为主要人数,一百人左右的战兵,其中精锐披甲五十人的队伍。
而明军是八百人的纯粹的铁骑兵为前锋,还有一千五百到两千人左右的骑兵和车炮营的兵力,而且全部是披坚执锐的战兵。
屯布鲁明白,只要早期陷入僵持,明军一时不得手,但僵持两天后,辽阳的大兵未必赶的上,明军又过来一千人,那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挡不住了。
“明军今晚过来偷袭耀州?”屯布鲁猛的站起身来,肆意张狂的大笑起来:“这帮明国鼠辈,要是堂堂正正之师来打,我们怕是第一轮攻击都守不下来,他们居然要趁夜来偷袭,真是毫无自信,真是一帮鼠辈啊。嗯,他们渡河就用了三天,场面十分混乱,来看虽然坚甲利刃,但多半是没有上过战场的新兵,所以为将者也没有太大信心正面来攻,索性就打着偷袭的主意……这帮鼠辈,要是他们不想第一时间捞战功,堂堂正正进攻等后援多好,又想捞功,又怕损失太大,想到趁夜偷袭这种主意,我要是明军主帅,非把他们脑袋全砍下来不可。”
一个牛录章京问道:“主子,我们该如何应敌?”
“既然他们半夜来偷袭,”屯布鲁道:“我们就趁势打一个反攻。战兵和旗丁都跟着我,骑马埋伏于耀道城外两侧,城内用老弱妇孺虚张声势,敌人一至就敲锣打鼓射箭放炮,惊其队列,两翼骑兵突击冲锋,敌阵一乱,必不是我们对手。”
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看看眼前须眉皆白的老头子,原来真的是老而弥辣。
不仅要打,还想着能打一场大胜仗!
“怎么?”屯布鲁眼中露出杀气,扫视着众人道:“你们谁不敢打?”
“奴才等敢打。”哨探的白甲抢先答道:“明国人甲胄精良,看似可怕,其实相当绵弱无力,在河滩整队都做不到,这一次我感觉我们不仅能大胜,还能获得大量的甲胄,足够讨旗主贝勒主子的欢心,给我们补更多的丁口和牛马牧畜。”
本牛录的战功收获当然不必上交,不过有大胜的功绩加上上交一部份铠甲,恐怕获得的好处比留着缴获更多。
屯布鲁最终决断道:“章京楞额礼率五十人于道左,我率五十人于道右,白甲马甲两路各半,章京赛岱率老弱于城中,听到响箭就率人至城上打鼓喧哗,向来敌射箭。”
“烈烈浑,贝浑,尼雅汉,他尔把希,你等白甲听到响箭便率身边马甲冲敌两侧,务要寻敌主将而杀之,杀敌将领则明国兵必定瞬间而乱。”
屯布鲁的交代相当简单,指定城外官道两侧为主力埋伏,老弱留守城中,见敌而喧哗射箭,由于是半夜敌兵来袭,屯布鲁提前得到情报,可以从容做出反制的措施。
“喳!”
四周发出果决的喳喳声,甲兵们脸上都露出狞笑,屯布鲁看到不远处未满十五岁的少年旗丁在老人的帮助下穿上闪亮的锁甲,手持一样长大的步弓,他脸上露出笑容。
百战百胜的女真精锐呵,绝不是明国宵小能够抵敌的强大存在!
第一千一百四十一章 泥浆
八百余人的骑兵队伍在湿地里行走了很久,最终踏上岸边干燥的官道,有几幢明显的建筑就在眼前不远处,在黯淡的月色下相当的显眼。
在人们的正前方是低矮的耀州城墙,这个卫城是按标准建筑的,周长约三里,比起沈阳和辽阳都小很多,不过由于地理位置相当优越,比起北边的开原卫铁岭卫,最南边的金州卫都要繁荣很多,居住的丁口数也相当密集,但所有一切都成过往了,现在的耀州城一片漆黑,月色下几乎看不到什么建筑,原本高四丈左右的城墙被拆的只剩下一人多高的城基和少量砖石,整个城池看起来很别扭,象是被人拦腰斩过一刀。
李承先率领自己的二十多个内丁走在队伍最前,走上官道后所有的骑兵上马,但并没有加快马速,由于是偷袭,也并没有打上火把照亮。
刘伯镪和宋生两人带着几十个难民持着长枪弓箭走在李承先两侧,他们的带路任务其实已经完成,但这些难民没有退开的意思,每个难民身上几乎都有血海深仇,这一次随大军来攻耀州,当然要争取多杀几个东虏替亲人复仇。
队伍有些混乱,主要新兵没经历过半夜出兵的事,各部之间的磨合也很差,经常有小队因为速度不等而冲撞到一起,时不时的传来叫骂声,如果没有上官弹压,恐怕这些将士能自己先打起来。
马匹不停嘶鸣,人也不断发出声响,加上铁甲甲叶的哗哗声响,这支八百多人的队伍简直是黑夜中最显眼的萤火虫,隔老远就能看到光亮,被发现存在。
鲁之甲在中军,四周全是铁罐子一般的骑兵簇拥着,他的家丁有三十多人,不停的叫骂着把那些靠拢过来的营兵给撵开。
到处是人粗重的呼吸声和甲衣的哗哗声,还有喝骂的声音,向导紧张的喊话声,身后是河水湍急的流淌声,偶然会有几声野兽吼叫声传来,不过在鼎沸的人声之下,几乎都被掩盖下去听不到了。
向导们还算尽职,这些人原本就是逃民加难民,他们在沿河两岸偷偷捕渔为生,女真人对河里的鱼类资源看的也严,经常有拔什库带着人偷偷捕杀这些逃民渔民,只要逮着了一般都是斩首,这些逃民渔民的胆子很大,性子也野,把军队从渡口绕道从湿地区域直接带到耀州城外的官道上,立功算是不小了。
鲁之甲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是眼前的一切混乱带来的……混乱的队伍,混乱的指挥,他身边太吵了,就算是他这个副将现在下令,底下的那些都司和千总们也未必能第一时间接到军令,更不要说变阵迎敌。
在这个时候,鲁之甲才感觉自己太想当然了。
一切都建立在女真人完全懵懂无知,并且完全没有还手之力的前提之下,半夜行军,黑暗之中虽然可以偷袭,但也给敌人偷袭自己带来了机会,只要情报稍有不对,就是灾难性的结果了。
鲁之甲脸上霍然变色,他伸起右手,想要叫队伍全部停下,派出哨骑沿城侦看一周……
在这个时候,响箭响了。
响箭是控制在屯布鲁自己手中,须发皆白的女真老头子仍然是腰背挺直,目光炯炯有神。
看到一个高大敌将骑马进入距离耀州城门百步之内,屯布鲁一声冷笑,毫不迟疑的拉开弓弦,射出了响箭!
眼前这支明军队伍,在女真老头子眼中也就是一群活动的俘虏和摆在地上的战功,只要伸手去拿就可以了!
响箭一响,原本还算安静的深夜象是在油锅里倒了一杯水,猛然沸腾起来。
火光大起,城墙内突然显现出数百人,在当当响的锣声中和轰隆隆的鼓声中,三百余人发出骇人的叫喊声,然后最少有过百人同时引弓而射!
猛然出现的灯火,剧烈嘈杂的声响,还有凭空出现的箭雨,这些一下子就打扰了明军的阵脚。
李承先本人并没有慌乱,他好歹是将门世家出身,身为参将也经历过好多次战事了,在危急时刻他反而策马上前,冷静观察了一下之后便叫道:“不要慌乱,不过是些妇孺!”
这话好象真有效果,不少在慌乱想逃跑的营兵都在回头张望,果然可以看到城墙那边都是些老头和妇人,还有十来岁的未成丁的少年。
这一下有不少人鼓噪起来,这些营兵虽然缺乏战斗经验和意志,不过欺负妇孺也要是小敢的话也就太小瞧了他们了。
此时异变又起,从道左两侧突然又传来喊杀声。
“甲兵,女真甲兵!”一个营兵两眼瞪大了,仿佛见了鬼一样的惊叫起来。
此前的情报一直说是耀州只有妇孺老弱,这些见鬼的甲兵是从哪里来的?
一瞬之间,连李承先这样的先锋参将都是脑中一片空白,更不要提那些普通的营兵将士了。
七名白甲如坦克一般先冲上了官道!
劈头便是一阵投掷兵器的杀伤,这么近的距离,只有不到二十步,飞过来的斧头和投枪几乎瞬间就带走了七条人命,这么近的距离投掷,以这些女真白甲的水准怎么可能会落空?鲜血飞溅,惨叫声起来之后又戛然而止,被重兵器投掷中,人在几息间功夫就疼痛而失去意识,鲜血大量流淌,很短时间就直接连叫嚷的力气也没有了。
队伍大乱!
此时也不分前锋中军后队了,整条八百人的队伍混乱成一团。
鲁之甲在中军被挤的动弹不了,他看到过百人的女真披甲从道路两边冲出来,脑海中先也是一片空白,接着便是难以遏制的愤怒。
鲁之甲大声道:“刘伯镪呢?宋生呢?来人,将这两个奸细给我抓起来。”
命令一下,鲁之甲的内丁开始搜寻两个生员,但现在一片混乱,到处是披甲的将士人挤人,每个人都无视军令想着要逃走,根本没有人敢回身奋战,女真野战无敌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况且偷袭者主成了被伏击的一方,心理上已经崩溃,新兵的情绪就是这样,忽上忽下,任何一个有经验的将领都没有办法完全掌控。
混乱之中,难民中两个生员都逃的不知去向,鲁之甲恨极,手指把掌心都掐破了。
此时他也只能后退,整只队伍不停的往身后逃去。
八百多人被百余人撵着跑,并且不断有人被斩落下马,逃走的人具甲比追击的敌人要精良的多,女真人只有五十披甲,而且只有不到三十人披铁甲,余者皆绵甲或锁甲,明军是铁骑骑的战兵,皆着铁甲,大明国力衰微,边镇军需不足,铠甲数量不多,然而数年之间,在老孙头的主持下,一年几百万的银子砸下来,辽镇早年的窘迫情形早就得到了根本性的改变,可谓鸟枪换炮。
只是披着沉重的铁甲反而不方便逃命了,有很多营兵都是直接把兵器给丢弃了,赤手空拳的逃跑。
在他们身后是女真人的呐喊声,不停的传来惨叫声,还有弓箭射击时发出的崩崩声,然后是“笃”的一声,就是接着一声惨叫,有人被射中了。
在这样的暗夜里又被穷凶极恶的敌人追击,每个人心中害怕的情绪都被放到了最大,这个时候任何人也没有办法叫这群溃兵回头迎战了。
将士们不停奔逃着,很多人被挤落下马,穿着沉重的铁甲步行逃命,他们很快被追上,刀枪之下被砍死在道旁。
更多的人拥进了泥泞的河道区域,这里距离河边水面还有不到二里路,但涨水期十分泥泞,满脚烂泥,到处是生机勃勃或是腐败的芦苇,还有缠着人脚和腿部的水草。
人们只能听到身边伙伴的粗重的喘息声,鼻间闻着泥浆的腥气,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趟着,平时身上的铁甲是他们的防护和骄傲,在此时却成了要命的东西,原本就是在泥水里趟水而行,身上几十斤重的铁甲比平时更沉重了,不少甲兵开始解开束带,想着要把甲脱下来。
身后的惨叫声越来越密集了,有人隐隐听到有将领怒吼着叫大伙抵抗,有一些手里还留着兵器的士兵们迟疑的转过头,果然看到身材高大勇不可当的李参将在带着自己的家丁在最后开始奋力抵抗。
李承先的马已经跑远了,进入湿地之后马匹不停的打滑,铁骑兵们全部下马步行了,摔下来会更惨。
李承先手中持铳开始击发,他拿的是辽镇兵特有的三眼铳,靠撞击或是引线燃烧来打放,他点燃引线,三眼铳是轮射的,点燃一个孔就打出一颗弹丸,后世有吃饱了的外国人做过三眼铳的试验,在二十步左右的距离,三眼铳打出来的铅子可以打进木靶很深,木屑横飞,弹丸深入靶心。
第一发打中了一个穿绵甲的步甲,对方楞了一下,然后胸腹部溢出鲜血,那个女真甲兵瞪眼跪在了泥水中,他伤的并不重,有一层绵甲防护,弹丸打入身体并不深,但仍然足可致命,因为伤口肯定会感染引起高烧,在这个时代是几乎没救了。
第二发则打中了一个穿锁甲的余丁,是个二十左右的小个子,这个余丁拿着虎。牙。刀,刀身和刀柄上还有余丁身上都满是鲜血,李承先一铳打在他脸上,直接把对方的脸给打烂了。
第三发则落了空,李承先也不管了,他抽出腰刀,开始挥抡劈斩,一时不慎栽倒在泥坑里。
有个白甲如野兽般盯着李承先,不停的在寻找他的破绽,这一下当然不可能放过,纵身上前挥刀连斩,李承先身体歪倒,想挥刀格挡却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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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四十二章 震动
李承先的面门先后中了两刀,他发出惨叫声,他感觉到一阵巨痛,眼都被瞬间迸发的鲜血给迷住了,他拿手擦了一把,看看左右,想看看自己的内丁有没有人过来救他,还有机会和希望,八百多人被团在河滩上,只要奋勇还击,全部是披甲战兵,建虏不过一百人,总有机会把敌人的攻击打退。
四周只有火把的亮光摇曳生姿,灯光不亮而月色皎洁,四周到处是逃窜的铁骑营的战兵,到处是惨叫声和刀砍在人身上的响声,这时李承先看到鲁之甲被好几个白甲围着,鲁之甲发出怒吼,奋力抵抗,但他的内丁都逃散了,鲁之甲边战边退,口中发出炸雷般的响声,然而对面的几个白甲根本不为之所动,白甲们的经验太丰富了,眼前的这个大明将领孔武有力,非一般战兵可比,他们并不急着冲上前去,而是慢慢的把鲁之甲逼向河边。
底下的情形李承先就不知道了,他身边的白甲喘着粗气回过力来,然后又在李承先头上砍上一刀,接着又有一个马甲走过来,在李承先的脖间刺了一枪,鲜血飞迸,等染血的枪尖抽出来之后,那个拿长枪的马甲走过去蹲下来,抽出腰间的云梯刀,将李承先的首级砍了下来。
厮杀继续进行,鲁之甲被逼到河里之后防守不及,被几个白甲砍死了。
千总马吉和周守桢先后战死,中军钱应科落水而死,几个都司和守备都战死了,要么落水死,要么被砍死。
等天光大亮的时候,城里的女真妇孺都赶了来,少年和妇人们协助甲兵把那些在泥水里呻吟的明军伤兵砍死,然后动作熟练的开始剥明军的战甲。
每人脸上都洋溢着由衷的欢喜表情,明军战死八百余人,一个也没跑掉,零星逃走的也有甲兵追杀,隔着条大河,没有船根本逃不掉。另外还有八百匹战马,剥下来的完整无损的铁甲也有七百套。
这可是不折不扣的大胜,几百明军对女真人来说不算什么,连首级都不必上交,但七百套正经的铁甲可是不菲的财富,对一个牛录来说当然太多了,估计大半会拿去上交,会得到旗内本主贝勒的欢心,对整个牛录都是相当的利好。
屯布鲁满心欢喜,他抚着一领精致的山文甲,甲衣上有一些淤泥和血渍,对这个女真老头子这并不是问题,他抚着甲衣,感受着一片片铁鳞片的坚实,一个个铁叶排列的十分紧凑,象是后世奔驰车的车标,整领甲完好无缺,散发着金属的光泽,胸口处有护心镜,中间有加厚的革带,一顶带红缨的头盔有些破损,被放在铁甲一边。
一具无头尸体还躺在泥泞之中,保持着临死之前的状态。
“狗蛮子。”屯布鲁毫无牛录额真是大金国基层最高官员的自觉,不顾形象的在赤裸的尸身上重重踢了几脚。
其余的女真人也是差不多一样的粗鲁,几十个汉人包衣胆战心惊的在帮他们剥掉死人的衣服,在棉花布匹严重缺乏的女真控制区,这些死人衣服也是不可能浪费的,浆洗过后就是很好的衣袍来源。
除了铠甲,兵器,马匹,衣服,还有靴子,死人随身带的各种零碎物品,包括点火的火石荷包,烟草,散碎银两,小刀,各种各样的杂物。
这些东西都被搜捡出来,最后河滩上就只有赤条条的尸体了。
到中午时,屯布鲁看着打扫干净的战场,吩咐道:“冲对岸喊话,叫他们捞尸。”
几个汉人站在齐膝深的水里,尽可能更近一些的向着对岸叫喊喝骂起来。
叫骂声很难听,顺着河滩一路向对岸飘过去。
屯布鲁直盯着对岸看,对一个他这种年纪的老人来说,这个时代多半都是腰身佝偻老眼昏花,但这厮在战场上厮杀了一辈子,一直过着大块吃肉的日子,他的腰背还是挺直,两眼一如年轻时那样锐利有神。
对岸的明军早惊动了,半夜到天明的喊杀声不可能不传到对岸去,这一段河岸其实是柳河河口最短的一段了,原本就是有名的娘娘宫渡口,听到动静后明军就集结在一起,河边有大量的骑马的铁骑营的将士,还有几十面将旗,可见将领不少,还有大量的车队,每辆车看样子都很坚实沉重,女真人认得那是明军的车营战车,偏厢车的一面加了铁板,防护能力相当的强劲,另外就是大量拿着火铳的战兵,他们沿排站在河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还有车上的小型火炮,还有一些专门的炮车,木制的架子上放着佛郎机或是二将军炮。
车炮营没有携带红夷大炮,那种炮太沉重了,不适合水网密布的区域野战。
大量的车炮营官兵和少量的铁甲骑兵,大量的军旗迎风招展,红色的军旗之下是不少穿着红色战袄的明军官兵,但如果离近一些看就会发觉这些军人脸上的茫然和惶怕。
一夜之间,他们先期过河的袍泽被对岸的女真人斩杀一空,隔着条河都能听到那些死去袍泽的惨叫声,到了天亮后,他们隔条河也能看到女真人在继续杀戮那些伤兵,剥下他们的衣甲和衣服,褪下靴子,拿走一切杂物,然后把所有的收获堆积在一起。
明军将士惶恐而迷惑,他们看到对岸多半就是些妇孺,壮年男子也就百人左右,可见昨晚的突袭真的是八百多战兵突袭一个大半是老弱妇孺的女真牛录,然而结果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只有百名男子的牛录将八百多披铁甲的骑兵斩杀一空,没有一个漏网之鱼,并且对方明显几乎没有什么死伤,最少从河对岸看不到女真人有死伤的。
这种发现令河对岸的明军将士更加惶恐和害怕了,他们的士气一落千丈。
“大帅……”
马世龙的中军是个俊秀的小伙子,浑身都透着一股机灵劲,平时帮马世龙处理各方面的关系都很到位,不过今日此时的景像,令这个中军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
“唉……”马世龙眼看着一具具光赤着的身体被丢下河,原本青碧色的河水中明显有了一缕缕血红,他原本见惯厮杀和死人,并不会被几百具尸体所惊,但在此时,他的心底深处只觉得一阵阵悲凉和有一种强烈的负疚感。
这一场战事从头到尾是他的提调,包括此前的情报和决断,对刘伯镪的审问和信任,调兵遣将的过程,结果打成这样,什么多余的话也不必说了。
“茅先生,”马世龙对一边同样面色难看的茅元仪道:“此战惨败,某有推卸不了的责任,回去之后我就会向阁部大人请辞辽镇总兵之职。”
茅元仪摇头道:“总兵官大人不会以为这样就算完事了吧?”
马世龙吃了一惊,茅元仪看着他道:“如此惨败,死了十几个千总以上的武官,还搭上一个副将和参将,还有大量的铠甲兵器战马落入敌手,八百铁骑兵营的将士成为刀下之鬼……辽镇数年未战,一战就是这般惨败,从提调到选将派兵都是总兵官的首尾,朝廷震怒之下,总镇大人以为自己能安然辞官回家?”
马世龙此前也隐隐想过,此时被茅元仪粉碎了最后的幻想,他苍白着脸道:“估计是要下狱了,还请茅先生指点,别的不想了,能救回一条性命就算侥幸。”
茅元仪很想说叫马世龙自刎谢罪,死了这么多将士,总兵还想活着回家,未免太无廉耻。但转念一想,这几年来马世龙一直跟着孙承宗兢兢业业的做事,辽西的将门都自成一派,对孙承宗有不少阳奉阴违的事,马世龙则不然,始终恭谨听话,而且为将者打个败仗也是寻常事,多少名将也都打过败仗,一场败仗就不给机会,似乎也有些过于求全责备了。
当下转过念头,说道:“总镇大人回去就赶紧写奏折,将一切责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这样的话,将来总会有再翻身的机会。”
“我明白了。”马世龙并不蠢笨,当下就明白了茅元仪的意思,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撇开孙阁部老大人,孙阁部在,自己就会保有性命,将来还有起复的机会,孙阁部要是这一次一起倒台,自己很难说下场会怎样。
“多谢先生。”
“总镇大人不必客气。”茅元仪苦笑着还礼,虽然在指点别人,但他自己的心头也是一片迷茫,孙承宗在,他在辽东这里就是舒舒服服的当赞画积攒功绩,孙承宗这大树倒了,自己就算能保举为官,又能当几年呢?况且身后无人,放出去武将也是背黑锅的主,只怕自己前途堪忧。
……
六月二十七日柳河惨败,三天之后马世龙在右屯遣散了诸营兵马,只带着自己的几个幕僚和苍头内丁,一起赶回山海关城。
茅元仪和他一并走,在这几天持续派了哨骑沿河哨探,加大了巡哨的力度。
袁崇焕接到败报之后,令赵率教和祖大寿满桂等人加强戒备,各处的防守力度都强加了不少。
原本赵率教还有今年打通锦州往广宁防线的打算,因为根据情报,女真人留驻在十三山一带的驻守兵马已经削减到不足三千人,只有归附的蒙古各部还有几千骑兵放着,加起来不到万人主要是守备十三山的东西两个大型的出口隘口,赵率教的人早就突进到西隘口附近了,和女真哨骑时有冲突,感觉防守力度并不是很严密,经过柳河之败以后,袁崇焕立刻下令戒备,同时收缩防线,祖大寿专注大凌河,满桂则是专注右屯到宁远,赵率教是前屯到锦州和十三山驿一带,至于原本放出去的哨探范围,在近期内则是全部放弃。
第一千一百四十三章 求去
边境持续震动,马世龙却不敢耽搁太久,好在还有五六个总兵沿锦州到右屯一线驻守,女真人除非动员整个八旗否则也不会攻过来,从目前的天时和种种迹象来看,辽西被大举进攻的可能性还并不大。
估计剩下的时间就是要各种扯皮打笔墨官司了,马世龙也不敢拖延太久,此前他在柳河口已经派了塘马往山海关报信,茅元仪写了封简短的书子叫塘马一并带回去,坏消息得第一时间给阁部大人知道,好叫他老人家早早知道消息,想出应对之法。
待七月初七时马世龙一路回到关城,第一时间就到经略府邸请见,孙承宗也是第一时间接见了他。
“阁部大人。”马世龙一身战甲未除,身上满是尘土和汗臭,铠甲内虮虱从生,越是这样,他心中反而要舒服不少,当下跪下请罪道:“卑将真是无脸来见你老人家,但不来也不成,此战之败完全是卑将之过,卑将已经命幕友拟了奏折,待阁部大人看过之后,随时拜发给朝廷请罪。”
孙承宗一手将马世龙扶起,温言道:“苍渊将军不必如此,世间名将哪有不打败仗的,武圣还有走麦城的时候呢,一场败仗不值得如此自责。”
马世龙大惭,起身说道:“阁部大人放心,卑将已经在奏折中说明,调兵遣将临阵指挥俱是自己所为,与阁部大人没有丝毫关系。阁部大人运筹无错,只是卑将无能,未能率部下克敌致胜。”
“这般说足见苍渊将军好意,老夫心领了。”孙承宗捋了捋漂亮的大胡子,笑着道:“不过朝中政敌,又岂会放过这般大好良机?将军是将才,老夫深信这一点,所以这一次无论如何,老夫仍然还是会力保。当然,免官革职和一时的牢狱之苦怕是免不了,但圣上如果免了老夫经略一职,怕是会心中有愧,所以苍渊你还是会有机会放出并起复,将来如果真的感念老夫,就多为老夫杀几个鞑子吧。”
马世龙大恸,此时才感觉到这个老人是辽东真正的定海神针,自己一直在其羽翼之下被庇护着,这才有这么舒服的辽镇总兵可当,在此之前可笑自己自视太高,还以为凭战功可以压辽西将门一头,这一次布置失宜,贪功冒进,说白了还是心态太过急燥的原故。
孙承宗又勉励了马世龙几句,这才端起盖碗,屋中的长随当下送马世龙出去。
眼看书房门前马世龙叩首垂泣而去,孙承宗微笑道:“马苍渊还是个有良心的,老夫在辽西不知道对多少大将推诚以待,恩结其心,但真正感佩老夫情义,战场上定然听从指挥的,老夫心里也就只有马苍渊一人耳。”
茅元仪道:“祖大寿向来也是对阁部大人恭谨无违。”
“哦?”孙承宗笑道:“祖复宇么,他对我向来确实恭谨,但那是重修宁远城之后的事,当初他一心想退回关内保命,宁远基业也不要了,跟着王在晋反对我的重修关外诸屯卫堡垒的策略,后来王在晋势败,他见机不妙立刻投效老夫,这几年来兢兢业业的听令行事,看着不错,但你想想,如果他真的对老夫有那么一点感恩之心,这一次右屯出兵,从前锋,定武,冲武三营调铁骑营兵出战,祖家诸多子侄无有人一出兵,也就是说祖家的内丁没有派过去一个。这般忠爱,老夫还是敬谢了。”
茅元仪也是聪明人,这么一提点就明白过来,当下恨恨的道:“不仅祖家,满桂,赵率教,还有袁蛮子,心机都是可疑。”
“哎,这样你就过于求全责备了。”孙承宗摇头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你想,人家已经尽了本份做事,只是没有做更多便心生埋怨,这样的话,谁敢与你共事呢?说实在的,就算是柳河之败以前,我也没有想到,八百铁骑营的精锐居然不是五十战兵和五十旗丁的对手啊?自此之后,对东虏的战略还是要以守为主,否则还会铸成大错的。如今想来,沈阳和辽阳之失,沙岭之败,这些战事失败并非是当时的封疆和武将无能,而是东虏的战力切切实实的在我们之上。日后,不记清这一点,朝廷迟早还是要再吃一次大亏。止生啊,将士们都是一条条性命,不光是费朝廷米粮养着的战兵,而是一家家户户从襁褓幼儿养到大的,也有父母妻儿,也是一个个活生生的性命,和你我一般无二,没有区别。这一次,战死了八百将士,包括一副将一参将,诸多都司,守备,千总,朝廷问责,老夫何辞以对,又有何颜面留在辽东经略任上啊……”
茅元仪知道孙承宗已经上疏解释战事经过,并且是把责任多半揽在了自己身上,茅元仪记得是大学士孙承宗奏:“关外哨探巡河陷没,大将奉圣旨,马世龙调度失宜,轻进取败,军法俱在,姑令其戴罪立功,臣为枢辅,身膺重任,着一力担当,督抚道将严加守备,务使万全,臣以老病……”
底下茅元仪没有细看,不过多半是孙承宗请罪和以老病而辞官的说法。
“老夫经略辽镇数年,从一片破败只余关门和宁远两处地方,到现在重修锦州并右屯,大小凌河堡,复地数百里,安置辽民五十万,立辽镇营头四十,兵最多十四万,裁撤过后也还有十一万人,甲胄兵械战马粮饷俱全,虽然耗费国家千万,但最少老夫可以说一句无愧于天子和庶民百姓……”
孙承宗眼中露出迷茫之色:“只是老夫不知,营伍新立毫无战力,如果老夫去后,东虏进窥之时,辽镇上下是否能顶住压力,将东虏逐回了。”
茅元仪心中其实也相当的迷茫,在柳河之战以前,由于辽镇现在士腾马壮,粮饷充足铠甲军械粮请,茅元仪等人私下里感觉已经做到了甲坚兵利,对营兵的操练由于是孙承宗亲自抓,所以感觉各将操练也较为上心,最少比几年前把营兵当纯粹的炮灰要强的多。
辽镇兵在数年之后就成为大明最顶尖的强兵,一方面是对东虏战场的历练,另一方面确实是由于饷械充足,将领对普通营兵也较为关注,不象别的军镇对营兵根本不管不问,所以在崇祯早年时,不管是对农民军的战事,还是平定吴桥兵变,辽镇铁骑都是平乱的主力,所谓关宁铁骑的威名也就是这样闯下来的。
在此时茅元仪等人才感觉到与东虏的战力差距,简直大到了叫人绝望的地步,包括孙承宗在内都是不怎么明白,为什么大明王师会孱弱到如此地步,不过有一点值得欣慰,还好这一次是试探性的小规模的进攻,如果是按朝中那些书生所言的与东虏决战,恐怕十几万大军又如萨尔浒和沙岭之战时的大明将士一样,十余万人横尸沙场,辽西的大局也非转瞬之间崩溃不可。
……
一队穿着绿色襦裙的都人摇着铃铛走过,天色昏黄,但还远没有到天黑的地步,宫中各处都还很明亮,红色的永巷高墙和黄色的殿顶沐浴在黄昏时的光彩之下,和绿色裙装的女孩子搭在一起,真是无比绚丽。
到处都是穿着浅黄色或是灰白色服饰,戴着三山帽的宦官,到处都是宫门上锁的声响,整个宫城包括三海在内共有五六万人居住,包括太监宦官和大量的宫女,整座宫城可不是后世那个博物馆,到处都是忙碌的人影,居于其中的人们在此时算是快结束了一天的劳碌,除了值夜人员之外,多半的人在天黑之前会回到自己的居所,然后很快就可以上床休息了。
只是这样的天气想早眠也并不容易,天气很热,宫城之中到处都是墙砖殿阁建筑,热气发散很慢,比起遍布园林水榭的三海和万岁山要闷热许多,当今天子虽然年轻,但不喜欢折腾,和他的祖父万历皇帝很相似,不怎么好女色,也不怎么喜欢折腾,和精力充沛,在三海豹房一带来回折腾的武宗皇帝差远了。
天启皇帝最爱的还是自己的木匠活,乾清宫不光是一个大殿,整个殿阁包括正殿和东西暖阁,还有殿后的诸多配套的院落,天启皇帝不仅有专门的打造木器的宫殿,在居住的乾清宫的配套院子里也有自己的整套物事。
由于天热,皇帝推移了晚膳的时间,平常是下午四点用晚膳,这也是汉民族千年之下的传承,以前的汉人只吃两膳,早饭是在早起忙完农活后享用,大约是早上十点,然后在下午四点再吃一顿,一天就这么结束了,到了大明已经普遍改为三餐,但皇室用晚膳的时间还是相当之早,与普通的人家并不相同。
大约在下宫门钥匙之前,天启才将将吃完晚膳,天热,大殿顶高又透风,在正殿用膳的皇帝还是热的满身大汗,皇帝只用野鸭汤泡了半碗碧玉粥,吃了几块精巧的宫点,惯用的燕菜则是一口也没有吃。
由于担心皇帝用膳不香,近来日渐消瘦,又经常咳喘,张皇后着自己宫中的都人送来一碗冰镇的燕窝银耳粥,消火清热又滋补,皇帝对这个并无兴趣,不过冰镇之后这粥冰凉可口,天启皇帝将一碗粥吃光了,送粥的都人十分高兴,因为她知道回去之后,皇后听说了必定高兴,会给她相当丰厚的赏赐。
第一千一百四十四 挂表
在有些嘈杂的铃铛声中,皇帝看了看大殿一角的大座钟,这是宫中的御用监和银作局一起合作仿制的和记座钟,其实皇帝对购买和记银钟并没有抵触,可能是宫中的人感觉和记物品用的太多,不好报销,御用监并起头仿制,前后报销了一万多两才仿出来,走的也不很准,不过由于是皇家内造,在造型和银饰上比和记的还是要高明不少的,论起工匠的水准,内造肯定比民间的强,这一点来说短期内不会改变,不过随着和记的工艺水平增加,招募到的高手匠人也没有门户之见,迟早会在精巧程度上超过内造。
对这些天启皇帝没有什么门户之见,他皱着眉头看看座钟,轻声道:“去看看和记座钟是到什么钟点了。”
“回皇爷,”乾清宫的一个太监答道:“和记的钟和咱们的差一刻钟。”
“果然还是不行。”皇帝道:“叫他们拿去再调校一下。”
“是,皇爷。”
天启对座钟内的大大小小的齿轮也是相当的感兴趣,犹豫了一下,说道:“叫御用监的人就到乾清宫来调,吾在一边看着。”
“皇爷不是说要继续造那个水师战船的样子?”
“哦,这样啊,先看修座钟吧。”
天启犹豫了一下,他最近很是迷恋上了打造战船模型。
皇帝已经进阶了。
从打造那些宫殿楼阁的模型样子到了战舰模型的档次,在后世也是标准的模型发烧友。
当然皇帝的条件比一般的模型发烧友要强多了,除了没有后世的那些车床一类的工具,本时空造模型要用的工具真的是要什么有什么,一应俱全,而且都是最高档次的工具。
除了工具之外,宫中替皇帝打下手和参谋样子的最少也有过百人,都是从内侍中挑选的心灵手巧之流,由于知道皇帝的爱好,这些家伙也是昼夜不停的研究和提高自己的水平,现在皇帝造出来的战舰模型已经是有模有样,大大小小不同比例的都有。
皇帝最近打造的是一艘自己想象中的战舰,根据的是此前和记提供的荷式战舰的样子,加大了几倍,船楼和尾楼都加大了,不过按比例来说并没有失调,另外船身也加大几倍,天启感觉这样的船才堪称海上霸主,两舷和船首的炮位被他加到了百门火炮之多,大体的船身都做了出来,就是在索具帆具上天启琢磨不透,和记当然有详细的图册介绍,不过这种大帆船上的帆具索具实在是太复杂了,想照虎画猫都是庞大的工程,天启乐在其中,他每天早晨起来先做一个时辰模型,然后处理会朝政之事,中午午睡起来之后听各监司的太监来禀报事情。有些内廷的事是皇后在管,也有更多的事务是要皇帝亲自下决断的,到了下午,有时候是看书,有时候听翰林学士进讲,不过逐退东林党后的一个后遗症就是皇帝进讲听书的次数明显减少了,练字和亲笔批复奏折的时间也少的多了。
由于帆索具的困难,天启也感觉有些疲累,正好可以用修理研究座钟来调节一下身体,一会可以心情愉快的去继续打造战舰模型。
一个小宦官端着牌子过来,上面书写的是后妃名字,自嘉靖差点被勒死之后,大明皇帝就不到后妃宫中休息过夜了,一般都是传召后妃到乾清宫这边来伺候皇帝,不过今晚天启没有这种心思,他略带点厌烦的感觉,向着小黄门挥了挥手,下令对方退下。
身为大明皇帝,锦衣玉食是不必说什么的,只要天启想要吃喝玩乐或是女色方面的享用,真的是想要什么有什么。
只是皇帝的兴趣明显不在这些事上,宫中的妇人不足十人,有几个怀过身子的都流了产或是生了之后又夭折了,天启是个温厚的性子,伤心之下更不愿亲近女色了。他现在在后宫只是为了生下皇子延续子嗣,毕竟皇帝的第一要事就是皇位的延续,别的都是假的。
大明帝系至武宗皇帝断绝过一次,嘉靖皇帝以武宗皇帝堂弟的身份入承大统,结果对张皇后不孝,外臣还不怎么敢说,内廷却是口口相传下来。
天启也担心如果自己没有儿子,将来张皇后等后妃的日子会很难过,但这等事哪怕是天子也不能心想事成,又是一年功夫下来,后妃们皆无所出,朝臣们当然也不会提信王之国就藩的事,不仅如此,连同皇帝在内,已经都在考虑在明年替信王选择王妃,如果皇帝迟迟无所出,信王年长后多生几个儿子,可能将来未必是兄终弟及,可能在信王长大成人的儿子中选一个到宫中教养,这也是不错的办法。
天启摇了摇头,把这些烦人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御用监太监带着人很快赶过来,宫中下钱粮的时候乱糟糟的,不过不妨碍对皇帝的供奉,带来的五六个人全部是宫中制造座钟的高手,在后世就有明室的座钟流传,不过数量相对稀少,而且几乎没有自造,都是传教士带过来的舶来品,现在由于天启皇帝的个人喜好,算是把中国制造座钟的过程拉短了五十年左右的时间。
在工匠们拆开座钟时,天启就坐在一边看着,殿内逐渐点亮了很多灯烛,将诺大的大殿照的灯火通明,天启对机械真的是很感兴趣,普通人看着那一个个齿轮怕是毫无兴趣,最多瞄几眼就走开了,他却是颇为投入,一直聚精会神的在一旁观看着。
“吾想照样子打一座模型座钟似乎也不错……”天启在一旁想着,嘴里说道:“若是能将这座钟做小,随身带着,看时辰似乎要更方便许多。”
这是旁边一个乾清宫奉御脸上做出怪样,两个大太监瞟了他一眼,这个奉御顿时老实了,天启看到了,笑骂道:“高起潜你这狗东西,做这什么怪样子,莫非是吾说错了什么?”
高起潜笑道:“奴婢哪里敢说皇爷说错了。”
天启笑道:“不敢说是不敢说,但还是说吾的话有毛病,你赶紧说,不然吾要叫人打你的板子了。”
四周的太监和宦官们都笑起来,大殿内嘻笑声不断,不过都不是那种刻意的讨好笑声,虽然是凑趣为主,但还是象一群关系不错的朋友在一起说笑。
大明的皇帝对内监信任也不是没有道理,首先太监没有后代和家族,也不能当官或是封爵,只能一辈子老老实实的伺候君王,这是一种很私人的拥有物品的感觉,先天性的就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
另外便是如眼前这样的情形了,和皇帝一起言笑不禁,宛如家人父子,这关系真的是想不亲近也难。
崇祯年间,以明思宗那样严毅的性子,内廷记录中也有相当多的和内侍一起游玩和开玩笑的记录,周皇后识字,曾经教导一个十岁左右的秦姓小宦官识字,结果那小孩转头便忘了,周后罚他跪下,崇祯当面求情,开玩笑道:先生饶他则个,周后莞尔一笑,果真饶了那小黄门去了。
崇祯的性子尚且如此,天启皇帝在内廷中更是与内侍们言笑不禁,并没有时刻摆出皇帝的架子。
当然宦官们心中还是有数的,不会因为狎呢而犯禁……
高起潜小小卖个关子是可以的,不过也不敢过于挑战皇帝的耐心,当下笑嘻嘻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金灿灿的带链条的怀表出来,递给皇帝,笑道:“皇爷请看。”
“好狗才。”天启眼一亮,立刻接了过来,看了几眼,又打开表盖,仔细看看后壳,赞道:“了不起,好了不起,真真是巧夺天工啊。”
高起潜的这个怀表是纯金打制,表示钟点时刻的则是用碎宝石,真是名贵非常,而在纯金表壳之后还刻着他的字和取的号,足可见名贵非凡。
而怀表上的字母和时刻看来,时间也是走的丝毫不差,这就说明是实用性与华贵得到了最完美的结合。
“这东西,就是吾说的缩小的座钟了。”天启感慨道:“没想到人家已经做出来了。”
这东西一看就知道是和记的出品,天启一眼就看出来了。
高起潜有些不安的道:“皇爷,奴婢在外闲逛时看到这东西,一时贪玩就叫他们做了一块。”
“很好啊。”天启笑骂道:“你这狗才,为什么不做一块孝敬吾?”
高起潜闻言大喜,赶紧道:“皇爷放心,明早开了宫门奴婢就去正阳门大街,叫他们赶紧去制。”
“嗯,不要弄纯金的。”天启叮嘱道:“买一块他们日常卖出去的,吾拿来看看怎样。”
高起潜答应着,心里却是下了决定,一定要把和记那种名贵的挂表都买上几块,皇爷本人肯定是无所谓,不过可以拿去赏人,张皇后必定会喜欢,还有几个后妃,包括信王在内,可能皇爷都会拿去当成赏赐。
天启犹自啧啧赞叹,眼前的这挂表不过掌心大小,然而走动起来和座钟一样,他忍不住感慨道:“人家的手艺真不是盖的,那么多大大小小的转盘齿轮,他们是怎么塞进去的。”
高起潜赶紧道:“皇爷若是想看,不妨打开来看看。”
天启笑着道:“叫你买普通的进给吾看,就是预备打开,你这个纯金的定然昂贵,打开后没有办法复原,那可就太可惜了,好物件,凭白糟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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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四十五章 败报
高起潜这东西当然是和记送的,他自己可舍不得花好几百两买这东西,最近金挂表刚出现在京师市面上,高起潜手里的这一款售价在四百两,底下还有二百两和一百两,八十两四个档次,八十两就是天启皇帝想要的,铜制表身,用料都是最普通的那种,这个价格也不是普通人买的起的,应该是家底殷实的小地主和中小商人,或是富有的秀才或举人,出门行商或是会文会友时需要掌握时间,用这个最方便不过了。
以前大明的人看时间都是用沙漏一类物事,报时有鼓楼和鸡人,自从座钟进来之后已经普遍使用座钟了。
大明的人可没有几百年后那种抱残守缺冥顽不灵拒绝任何外来物品的风气,这座钟不仅有很多人用,而且相当的受欢迎,进入天启五年时,座钟已经行销大江南北,特别是在江南一带受到广泛的欢迎,成为军司相当意外的增长点之一。
怀表则是另外一个增长点,从四月进入京师市场,反响相当的强烈,不少勋贵和太监都对这东西感兴趣,文官和京师的缙绅生员们也极有兴趣,最早购买的还是时间观念较强的商人阶层,象高起潜这样的太监则是以赠送为主,四百两一块的怀表,和记的成本不到五十两,但送出去收受这礼物的太监则无不感觉收了千两的礼物,性价比真好。
高起潜现在对和记更感激了,一块表叫他在皇爷面前大大的露了一脸,同时也对天启皇爷充满感激,皇帝没有因为自己弄了好东西而生气,反而很体恤不愿因为好奇而把挂表弄坏掉,宫中一直说皇爷仁厚,果不其然。
天启令众人继续拆座钟,所有人都在一边凑趣,这是宫里最轻松的时候,天色渐黑,宫灯渐明,晚上的时候天气会凉快一些,各人身上已经没有差事,就侍奉着眼前这个穿着黑色燕居龙袍的青年男子就好,远处传来铃声和隐约的人的脚步声,有人抬起头来,一队摇铃的都人经过,而神经严峻的魏忠贤从不远处拾级而上,向着乾清宫正殿这边走过来。
“皇爷,厂公来了。”
现在已经有很多人私下里称魏忠贤为九千岁,不过在正经场合还是称厂公,如果魏忠贤是司礼掌印,那么就称印公或是宗主爷,但掌印的是王体乾,魏忠贤不能说是完全的文盲,但识字也就是这两年的事,他这样的水平当然不能执掌司礼,这里也能看出传统的强大,虽然所有人都知道魏忠贤才是皇帝最信任的内阉首领,但他就是当不了司礼掌印。
魏忠贤现在的职位是司礼秉笔,这都是破例,因为和外廷的非翰林不入内阁一样,这一百多年来内廷的规矩就是非从内书堂出身的不能入司礼,另外一个职务就是提督东厂,这也是相当的重要,内廷三大要职以前是司礼掌印,掌御马监,还有一个就是东厂太监。
现在御马监太监声势远不及以前,只有司礼掌印和提督东厂权势不减当年,司礼仿佛是内廷的内阁,是替皇帝执掌和考虑政务的大脑,而提督东厂则是皇帝的耳目,外廷的一切事务,大到朝官动向党争,小到街边茶馆里闲人的谈话,包括市场的菜价,鸡蛋价值几何,这些都是东厂上报的内容所在。
魏忠贤一来,殿内的人都上来问好行礼,虽然看出魏忠贤神色严肃,各人还是微笑着躬身,不敢有丝毫怠慢。
“皇爷,辽西那边有紧急军情。”
“哦?”天启看看魏忠贤,笑道:“看来不是好消息。”
皇帝转身走到东暖阁,坐好之后说道:“厂臣说吧。”
“是。”魏忠贤也不装模作样拿奏稿念了,谁都知道他识字不多,不如老实一些。当下便是将辽西兵败之事说了,最后道:“皇爷,孙先生的折子也和败报一起到的,孙先生说自己责任难逃,请皇爷处罚,他自请离职还乡。”
天启一阵阵的郁闷和心烦,当然也有些按捺不住的恼怒。
辽西一年花的银子是三百万两以上,要是万历年间等于朝廷全部的折色收入,经过万历末年的加饷,还有天启年间对商税等各种税收的调整,现在大明朝廷一年的收入是千万两白银,这其中有商人和农民等百姓多少血泪,天启皇帝心里如何能不清楚?
三年间千万两白银扔在辽西,说是练出了四十营十几万兵,为着辽兵已经练成,这年来裁撤了三万左右的客兵,现在辽西一地就是十一万多人,按说这兵力已经对建虏全族形成了二打一的压力,何况朝廷还供给了辽镇大量的军马,铠甲,兵器,火炮,火铳,水师舟船,战车等等,这样的供给是对财政有相当大压力的,大明的财务体系是来源于朱元璋的设计,从开始时就有严重的缺陷,是因为明初时大规模的战乱之下小农经济急需休养生息而做的权宜之计,估计老朱也没想到他的子孙后代这么没用,二百来年,他的成法居然一直没有真正改过,最多就是如张居正那样的修修补补,抵得甚用?没有战事的话,大明的财政体系好歹还能维持着,辽事一起就支撑不住,只能用加征赋税的办法维持,就算这样也是压力山大,九边除了辽镇,哪个军镇不是穷如乞丐?辽镇的普通营兵都有铠甲,不是铁甲也是绵甲或锁甲,九边的其余军镇则多半不披甲,只有将领和内丁披甲,武器也是将最精良的供应辽镇,其余的战车战船火炮火铳当然辽镇也是最优先供给,粮饷上头也是辽镇为先,西部的军镇,比如大同榆林太原甘肃诸镇,军饷一拖两三个月的太正常了,甚至一拖半年也是属于正常的范围之内,至于西军将士怎么养活自己和家小,朝廷概不考虑。
最后西军将士用自己的行动给了朝廷最明显的答案,大量的边军加入起义的队伍之中,而辽镇拿着朝廷给的厚饷,披着厚实的铠甲和手持锋锐的战刀,又跑过来剿灭这些被迫起义的西军袍泽了。
“马世龙该死!”天启道:“派旗校去关门,将此人逮拿回来!”
“咳……”魏忠贤咳了一声,躬身将奏折递给天启,低声道:“皇爷,孙先生对马世龙还是颇多回护的,若是逮拿了他,对先生脸上也不好看。”
天启一脸不耐烦的道:“这个时候就不要想着先生脸面什么的了,丧师辱国,不拿他如何对天下人交代!”
魏忠贤闻言大喜,孙承宗是东林残留的一颗大树,也是扎在他心底深处最深的一颗刺,孙承宗不去,东林党就随时可能死灰复燃,孙承宗对党争没有兴趣,但一旦入党,非本党即为仇敌,本党之内则为同志,党派争斗在明末时可谓是白热化了,魏忠贤也没有信心能压住孙承宗多年,一旦这老头回朝,谁知道会向皇帝蛊惑什么?若皇帝心中起了疑忌,内侍出身的权阉可是最忌讳这个,他们不象外朝阁老,有同年同党当铁杆援手,内廷之中说是党羽众多都是假的,阉人都是视皇帝的心思而动,皇帝喜欢某人信任某人,群阉就来依附,皇帝的圣意一旦削减,则他们会纷纷离去,甚至转瞬之间就会反目成仇。内廷争斗也比外朝残酷的多,外朝除了少数人之外,多半的人最多左迁流放,或是辞官回乡,一样当乡绅享福,而阉人一旦失势,最好的结果也是去孝陵卫挑粪种菜,多半都是性命不保的结局。
从现在皇帝的反应来看,孙老头那种不可动摇的地位还是有些晃动了。
不过魏忠贤没有趁热打铁的打算,皇帝是聪明人,拿事实出来说话就足够了,没有必要弄巧反拙。
天启仔细看了几遍孙承宗的奏折,在心里道:“孙先生还是那老好人的脾气,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替别人开脱。不过,孙先生坚持马世龙是将才,只是一时之挫,看来此人倒不必杀掉,先关起来叫他知道厉害再说。至于孙先生,看来是不能留任了,上下政令军令不通达,彼此争斗,徒起扰攘,再说孙先生先后二十多次请辞,也可以叫他老人家休息一下。原本可以叫他还朝,现在这局面,还是叫先生在家住几年再说,反正他身体尚好,过几年后看情形再说。”
为臣子的争斗心思,皇帝坐在最高处,除了真正的糊涂蛋谁不知道?比如嘉靖挑动严嵩斗夏言,又允许徐阶斗倒严嵩,在此过程中皇帝充当最高裁判官,享受臣子拼命巴结的快感,很多时候就是这样,皇帝希望朝臣分裂,互相争斗,但又不能叫内争影响到朝政的地步。在此之前,东林党实在太强势,已经到了非东林即奸邪,不能容于朝的极度狂妄的地步,天启无可奈何之下痛下杀手,不过此时皇帝已经在考虑数年之后的事情了,魏忠贤虽然忠心也靠的住,天启近来省了不少心思,但皇帝的多疑使天启也不可能一直任用魏忠贤一人一党,朝局变幻是肯定的事,只是此时皇帝自己也不知道未来变局的契机在哪里,又是具体在何时,只是知道现在魏忠贤诸般事做的妥帖,军需用度朝廷财务开销都能保障,政务运转流畅,并无滞碍,比起万历末年的混乱,现在虽然经历过残酷的党争,魏忠贤在民间的民声定然极差,不过总体来说天启对魏忠贤还是满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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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出宫
“差旗校去拿马世龙,下刑部狱。”天启没有犹豫,做出了决断。
魏忠贤赶紧答应,不过心里也清楚皇帝没有处死马世龙的意思了,看来孙先生的话皇帝在盛怒之下还是能听的进去。
“着辽镇督抚道将一定要严加小心防范!”天启脸上露出担忧之色,现在看来东虏还是十分强悍,八百辽镇披甲铁骑打不过一个牛录的老弱病残,过河铁骑被尽数全歼,连副将参将都死在了对岸,可想而知当然不是畏敌溃逃,而是真的力有不逮。
“司礼已经批红,孙先生已经这么安排了。”魏忠贤在孙承宗的事情上一副老老实实听从安排,并且相当尊敬的样子,和此前他一力进谗言和畏惧孙承宗进京的表现已经判若两人。其实就是实力的变化引发了心态的转变,真正的强者是不会畏惧任何人的,想到自己以前的表现,魏忠贤心中未必没有羞愧。
“孙先生的请辞奏疏,不准。”天启对这事也没有犹豫,不管怎样,新败之余皇帝是不可能同意孙先生辞官的,最少要拖延月余,俟言官充分发挥,孙先生再三力辞之后才会允许,否则的话,传扬开来不仅孙先生面子上难看,就算皇帝本人也会被人诟病为不尊师重道,对天子来说名声也是很要紧的。
“皇爷放心,司礼上一定好生挽留宽慰孙先生。”魏忠贤赶紧答应着,这时他才问天启在殿中何事,听说是拆修座钟,便是站在一旁好生参详了半响,一直到天启皇帝催促,这才跪辞出去。
“厂臣究竟还是得力的。”天启不忘当着众人夸了一句,然后才转向那座钟,兴致勃勃的道:“来,今晚哪怕是挑灯夜战,咱们也要把这钟拆了再装起来。”
群阉之中,只有高起潜若有所思,今天这一次真是误打误撞了,平时天启接见魏忠贤虽然不是屏退左右密谈,但也不是高起潜这样牌名的能凑上前去旁听的,这一次算是把军国大事听了个满耳。
和记一直对高起潜投资,毕竟真正的太监不仅要高投入,而且有高风险,谁知道那些权阉会不会翻脸就不认帐。
倒是高起潜这样的中层宦官,年龄不大,权力也不大,眼界不广,心机不深,早早做投资的话好比是烧冷灶,将来这人成就权位,给和记的回报肯定比一直攀附魏忠贤强。
现在魏府的大门已经不是那么好进了,门包都得给过上千两才能得一次通报,那些地方的官员想要升迁,朝官想转任,没有魏忠贤的许可是绝不可能的,每次有人到魏府,最少都是过万两的孝敬,短短时间内,魏忠贤的身家肯定已经过百万了。
加上搜罗的良田土地,开设官府,钱庄,银号,放高利贷,做茶叶和盐引买卖,魏忠贤的身家在急剧的膨胀,现在的和记想要收买,性价比严重的不合适,军司人员无不感佩,张瀚在一年前就决定放淡与魏忠贤的关系,从盟友依附到普通的关系,当时很多人不解,现在才明白过来,要维持和魏阉旧有的盟好关系,和记现在要付出的就不是一星半点的好处了,而早早退出,魏阉当时还未获得党争全胜,只能坐视和记离开,算是无损的脱离。
高起潜拿了不少好处,早就知道自己需要有所回报,他等到起更前后天启疲惫了才离开,回到自己住所后就提笔写了封书信,用密腊封好,交给自己贴身的心腹小黄门,吩咐道:“早晨一开宫门你就说替我办事,出去之后到前门大街找和记的王掌柜,把信交给他。”
“知道了,干爹。”小黄门嘻嘻一笑,说道:“听人说皇爷亲自找干爹要和记的金表,这个差事再风光不过了,儿子替你老人家高兴。”
宦官之间的勾心斗角几乎就是明着来,高起潜在乾清宫的一举一动,外间都会传扬开来,跟着他的人就会觉得脸上有光,也会有更多的小宦官感觉高起潜未来大有前途,会跑过来依附,权力会更大,消息会更灵通,在宫中受到的支持就越多。
“去吧,小猴崽子,就你机灵。”高起潜一脚踢过去,笑骂道:“这一点小事,别给咱家办砸了。”
“放心吧干爹。”小黄门笑嘻嘻的道:“我不贪和记的茶水,信送到了就回来报信,您老就放心吧。”
……
翌日清晨,果然那小黄门带着高起潜的信出宫,他这样牌名的在宫中就叫无名白,意思简单粗暴,根本就连姓氏名称也不必在意。
宫中这样的小黄门好几万,出入宫禁只要带着对牌根本不会有人在意,这个小黄门随着出宫的大股人潮出去,然后走出东华门,在一家骡马行店租了一匹青皮大走骡,逆着人潮一路向南。
早晨城门一开,大量的菜农赶着骡车或是推着小车进城,那些扛着扁扛找活计的夫子也是一股股的进来,还有远来的商人游方的和尚道士,都是从各个城门先进南城外城,然后再从正阳门进内城,当然靠通州的几个城门人流更多,大明京师在这个时代肯定是天下第一大城,城中常住的人口就过百万,加上流动人口人口当在一百五六十万左右,这个时代的欧洲各国的城市也就是刚刚发展,伦敦才二十万人口已经是欧洲响当当的大城市了,巴黎的大街上满是粪便和泥泞,不过这种领先也没有多少年,到百年之后欧洲的城市就把中国城市远远甩在身后了。
到正阳门东西大街,人潮越发拥挤,小黄门嘴里发出吃吃的喝道声,行人见是从宫里出来的宦官也不敢挡他的道,这等人最是难惹,万一惹怒了他,五城兵马司的人过来可不会站在百姓一边,就算是巡城御史现在也和以前不同了,以前的巡城御史会拿作奸犯科的勋贵和太监涮声望,反正有同道之人帮衬,太监也不好真的和一个御史过不去,现在可是不同了,魏阉当道,京师里到处都是番役旗校,人们稍微说几句魏阉的坏话就很可能被拿捕问罪,更不要说在路上得罪一个正经的宦官了。
道路畅通,小黄门得意洋洋的一路到和记门前,这边比普通的商行还要热闹百倍,因为保险业也推开了,骡马行,帐局,保险行,加上和记铜器和铜钱质量极佳,不在官造的金背钱之下,加上铁器和布匹还有各种杂项产品都是和记的核心产品,一般的大商家有一样就足可成为一方豪强了,和记却是掌握着这么多核心的业务,整个正阳门东大街和记这边最为繁荣,来往的商家最多,也就是不足为怪了。
和记这边小黄门跟着高起潜已经来过多次,地方是再熟悉不过,下了骡子后轻车熟路的走进帐局,绕过柜台直入二门,二门内有个高个子的护卫,里头都是护卫和搬运银箱的力夫,小黄门眼馋的看了一眼那些银箱,不过也知道不是自己能觊觎的,宫里向来有传言,王体乾在内的大太监都很眼红和记,但在当前的情形下各人都没有办法,和记财大气粗,关键是有强悍的武力,皇帝早就有明确的态度,对和记是防范和限制,但不会主动去招惹,最少在眼下张瀚还是很明显的忠于大明,并没有要造反的迹象,而在皇帝的关注之下,和记主动送银子大家都敢收,要是敢去如对付普通商家那样针对和记,一旦逼反张瀚,大军云集攻打边镇,这个锅谁也背不起。
“米公公,你来了啊。”
一个帐房模样的先生走过来,对着小黄门笑眯眯的道:“贵脚踏贱地啊,已经有半个月没见着米公公了。”
小黄门笑道:“我干爹不出来,我没事出来瞎跑个什么劲。”
“听说高公公现在在御前很得意啊。”帐房道:“半年一年内,迟早会当上太监的。”
姓米的小黄门一听就是摆手,听的直笑,脸上露出内行嘲笑外行的神色,他道:“咱干爹才是奉御,往上去还有好几层才爬到太监呢,你们外行人不知道宫里的事,尽瞎说。”
“那还不是皇上的意思最准?”帐房笑道:“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这也真的没准。”米姓小黄门想到高公公最近真的得宠,这一次挂表的事情办好了,没准皇爷真的能替高公公换个更好的差事,想到这里自然是急不可奈,当下将封好的信拿了出来,递给帐房,说道:“这是我义父的信,请贵店王掌柜拆看。”
“哦,稍等,请小公公坐下喝茶。”
“不喝了,咱在这里等回信。”
因为惦记干爹在宫里等着,这个向来喜欢喝茶吃点心摆架子的小宦官这一次一反常态,连声催促起来。
帐房见他如此当然也不敢怠慢,迅速走到里间,正好王发祥和刘吉李国宾等人都在,各人都在面前摊着一堆公事,这是公房,平时无事的话几人都在这里办公。
第一千一百四十七章 密信
“高起潜的密信。”王发祥正在和刘吉商谈要事,一看是高起潜密封且加了紧急情况的花押,王发祥不敢怠慢,向刘吉解释了一声之后就拆开阅看。
“果然和辽西的变化有关。”王发祥扫了几眼,立刻对刘吉道:“皇帝已经下令出动旗校去抓马世龙总兵,另外驳回了孙阁部请辞的奏疏,不过高起潜说当时皇帝的神态并不坚决,可以说这一次孙阁部是多半要去职了。”
刘吉是在回京师时经过关门,亲眼看到精锐客兵被裁撤出关,同时马世龙调遣人马往柳河一带集结,结果到了京师没几天就传来柳河战败的消息,当时那些雄壮威武气势昂扬的铁骑兵已经全部战败身亡,估计现在已经在泥泞或河水里腐烂,一想到这一点刘吉也感觉心痛万分,可惜他对此也是毫无办法。
战败的消息和记这边是最早收到消息的,刘吉和成方已经布置了人手在右屯一带,马世龙等人的奏疏还没有拜发时和记的塘马已经昼夜不停的赶往京师了,从京师分部再分两部,一路往青城一路往李庄,张瀚在六月初的时候已经带着家小从买卖城返回,第二轮的对俄罗斯贸易是在五月份开展的,贸易还是相当顺利,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和记获利不小,而且从京师到张家口的北地大商家已经闻讯而动,第三次大规模贸易会定在了九月,毕竟前两次俄罗斯人的所得要消化处理,然后会有更多的俄罗斯商人闻讯赶来……根据估算,对俄罗斯的贸易出乎意料之外的顺利,所获应该可以弥补失去台湾平安状收入的损失,加上行销大江南北的保险业务,果然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啊。
海事险算是停滞下来了,毕竟不光是江南大海商自己不放心,和记也不愿在风险大的前提下大量发售海商险,那等于是和自己过不去。
由台湾的变局也使不少人感慨,果然世间事难两全,田季堂等人还说今年会有大丰收般的一年,现在看来收入会有所提高,不过失掉台湾的收入又有宽甸一带加大开销的举措,今年估计还会有财政赤字,只是不再象天启四年时那么紧张而已。
张瀚回到青城,估计消息会传递的很快,从京师到青城九百余里,和记塘马换马也换人,只带着最高等级的密报用最快的速度飞驰,每到一个驿站就是传递情报,一分钟也不耽搁立刻就走,一天之内情报就可以送到青城,现在败报已经送过去好几天,估计军司的回复也会很快送回来。
“孙阁部去职的话,辽西的局面会一下子起大变化的。”刘吉皱眉道:“别的不说,魏阉他们根本不懂军务之事,他们夹袋里也没有象样的人手。”
“就算孙阁部这几年挑的人也不怎么样啊。”李国宾摇头道:“自熊飞白之后,文臣中哪还有能挑出来一个象样的人物?”
“前任登抚袁可立还算够格。”刘吉叹道:“可惜恶了阉党和东江,只能黯然离任,否则的话,孙阁部离任经略,袁公接任蓟辽总督,资格和才干都够,最少在短期之内,辽事不会有大的动荡和变化。”
“唔。”李国宾点头认可,说道:“不过这等事也不是我们能当家作主的,不然现在我就叫人拟旨去。”
李国宾和眼前这两人厮混久了,京师掮客的油滑之气尽去,不过说起笑话来的胆子也明显大很多了,很明显对大明皇帝也并没有太多敬意了。
这也是和记高层的默契,似乎就是这样才能和大明这边撇开关系,一心一意的忠于张瀚,京师这几个由于孤悬在外,在这方面似乎是更加过火了一些。
“闲白不扯。”王发祥抖着密信,对这两个伙伴道:“你们说怎办?”
毕竟是配合多年的伙伴,两人都知道王发祥的意思,宫中的这个消息难得的很,可以确定一些事情,当然是要急速上报,不过在上报的时候最好还要加上自己这一边的意见,否则京城这边也就没有资格成为一个分司,仍然是一个情报中转站和物流中心而已。
“我的意思是要保孙阁部,我们这边设法来操作。”李国宾断然道:“要保,力保!”
刘吉其实也是一样的想法,但看到李国宾这种样子,不觉好笑,接口道:“我们凭什么来保,再说,为什么要替大明这么卖力气?”
李国宾瞪眼道:“你和我不是大明的人?再说张大人还没有建国称号,也是大明的人,坐视鞑虏杀戮我大明辽东百姓,这事我干不出来。”
“这么说不妥。”刘吉这一次真心反驳道:“大人说过,历史的进程该怎样就怎样,我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份内事,不要乱插手,由得自行发展就是。”
“刘兄不要乱。”王发祥含笑道:“听听老李详细说说。”
李国宾瞪了刘吉一眼,接着耐心解释道:“辽西现在还不能乱,最少年前不要乱。你们想,现在的情况是林丹汗憋在故地没有办法,到现在也没有再次西迁的打算和举措,另外好几个部落和东虏翻脸了,甚至科尔沁人也是有离心离德的表现,东虏已经陆续派兵往草原,这一点十三山那边可以证实,现在东虏对科尔沁那边的粮道已经不是那么看重,但围困十三山和往草原通路的兵力反而加强了,这说明什么,东虏近来的目标是梳理那些反叛的蒙古各部,对林丹汗保持相当大的压力,重新压服科尔沁人,最后他们才能腾出手来对付辽西,这个大战略大人在最高机密级的通报里提过,应该是没有错了。现在如果辽西突然换人,新上任的经略必定不及孙阁部,辽西一乱,东虏的机会就来了,他们打蒙古人总不及打辽西收获更丰,就算我是老奴,肯定也是选择先打辽西。如果是这样,林丹汗和蒙古人没有压力,我们和记在中都一线的防御压力就来了,而且,我们的目标是明年腾出手来对付林丹汗,混一漠东漠西,还有对套部保持压力,建筑却图汗北城和南城两城,将防御延续到科莫多草原一带,锋镝直指西域了,这个大战略,最少在今年应该保持辽西的稳定,而不是变故突起,而且是我们很难控制和掌握的变故。”
“有理,有理,相当的有理。”刘吉带头鼓起掌来。
王发祥站起身来,高大的身材对外人很有压迫力,不过在场的两人都知道是他下了决心的表现。
“先叫人拿几块挂表给那小黄门带回去,”王发祥两手按着桌子,沉思着道:“下一步咱们就该商量一下,具体怎么做了。”
“不等军司的回信?”刘吉有些吃惊。
“不能等。”王发祥道:“圣意一透漏出来,顿时就是乱蜂蛰头,我们要抢在风潮起来之前,先强行把水搅浑。”
……
王发祥出门的时候,正好看到那个小黄门欢天喜地的走了。
这边帐房拿了六块挂表出来,除了两块最普通的铜表,其余的都是金表或是饰以宝石的名贵表身,这小黄门当然没份拿一块,不过这边给了他二十块和记银元,这一趟跑的相当值得,平时也就是八块或是十块一趟,宫里的宦官都喜欢跑外差,好歹会有一些油水,这一趟他果然跑的值得过。
王发祥没有在店里耽搁,他也没有坐车,骑了匹枣红色的好马,直接往小时雍坊赶。
小时雍坊的人流明显比正阳门东西大街要稀疏很多,比别的坊市也要少,来往的除了少量的行人外,多半是骑马骑骡或是坐轿子的贵人们,当然现在更多的是坐着和记的马车,黑色的亮漆车身琉璃的窗子,时不时的从街道上有豪门健仆赶着马车经过,时不时的能听到马车经过的辚辚响声。
王发祥心中感慨,这也是和记带给京城的最明显的变化,满城现在最少有五百辆左右的载人马车,四轮载人马车比货运大车要小很多,车身打造的很漂亮,卖给贵人的还要饰以金银饰和木雕,加上车内的摆件物品,贵人们很愿意为这种马车出上几百上千两的价格。
那种过去的两轮大车已经没有哪个勋贵或官员家族愿意使用了,车轮到车身都死沉死沉,走不快,颠簸的又厉害,空间也局促,现在只有城外进来的土老冒还用两轮车,进城一趟,见到四轮马车后回家就会四处打听在哪里买。
这是最明显的变化,还有铜钱,铜器,布匹,铁器,座钟,挂表,各种杂项局的出产,都已经占据了相当大的市场份额。
到了一个宽敞的巷子之后,王发祥在一户朱门之外挑了一个拴马石系上自己的座骑,这个时辰还早,这户人家门外已经拴了好几匹马了,门外大大小小有二十多个栓马桩,还有专门停靠马车的大片场地,当然占了不少巷子的通道,不过就算这巷子里还住着三四家京官,可是没有人和眼前这宅邸的主人较真。
王发祥已经是熟客,不再需要递名帖什么的,门房收了红包之后,殷勤的将王发祥引入二门的小客厅里等候,然后自去禀报,过了不到一刻钟光景,刘国缙慢慢踱步走了过来。
相比三四年前,刘国缙明显衰老了许多,原本魁梧壮硕,满头白发但腰背挺直,说话宏亮而中气十足,现在却是柱着仗慢慢走,脸上的皱纹也相当明显深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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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儿子过生日,喝了半斤白酒,就一章罢。
第一千一百四十八章 逼迫
“见过刘公。”王发祥远远就躬身叉手,笑道:“有日子不曾见你老了。”
“你小子是属黄鼠狼的,老夫这里没有鸡,你上门来做什么。”刘国缙笑骂一句,也是和王发祥熟不拘礼的样子了。
当初李国宾等人头一回见刘国缙和姚宗文,被两个老狐狸强拉壮丁帮着作假帐,当时刘、姚二人丝毫未将李国宾等人放在眼里,无非是商家掮客,当不得什么正经客人。现在时隔数年,不仅刘国缙明显老迈,两边的实力对比也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然的话,以刘国缙的身份地位,很难想象自己会和一个商人掌柜这么言笑不禁。
“在下这样的黄鼠狼,对老大人来说算是多多益善。”王发祥哈哈一笑,将一个礼盒顺手塞给了刘国缙身后的心腹长随。
“金挂表啊?”刘国缙扫了一眼,笑道:“这两块表想来是你们专门拿来送人的,纯金表身,镶嵌宝石,名贵非常。不过……”
刘国缙话语一顿,他看到了压在表身上的帐局银单。
这东西是和记与存帐的商人一边一半,对齐了就可以取银子,刘国缙眼帘一扫,看到是写了五千两票的样子。
这是大手笔了。
刘国缙神色微变,倒不是因为这银子,他现在身家最少十几万,光是这几年借着招练辽兵的名目赚的也够了,银子他不是很在意,在意的是王发祥这一次所求的事情必定不小,不知怎地,这老头已经很忌惮眼前这个高大的中年人了。
刘国缙挥了挥手,长随知道他的意思,立刻转身退出,并且把门给掩上了。
待长随出去之后,刘国缙盯着王发祥,说道:“所为何事?”
王发祥笑道:“简单的很,就是要刘公牵头,配合一些御史给事中发难,攻李蕃,徐大化等人。”
“他们?”
刘国缙摇头笑道:“这事不行,他们是阉党在言路上的中坚,徐大化更是浙党现在的核心人物,浙党虽然散了,人还在,老夫已经要引退的人了,没来由却去惹这种麻烦!”
“刘公请听,我们还打算再出两万银子,人手由刘公召集,花销也是由刘公来负责,只要事情做出来,这两万五千银子,还有若干座钟,金表,乃至马车一类,也是由刘公来使用便是。”
这条件相当优厚,如果刘国缙不是有引退之意,恐怕已经要考虑答应了。
不过想来想去,阉党现在正在势头上,免官刘国缙不怕,他自己原本就考虑要辞官了,但想想左光斗等人的下场,刘国缙还是有些忌惮,就算他本人没事,将来他一身故,家人恐怕难逃清算,那就得不偿失了,万贯家财有何用,不够人算计的。
“不成,不成……”刘国缙摇头道:“这事不成。”
“刘公再考虑一下,我知道姚公也回京了,他可是都给事中,另外我知道刘公还有一些得力的臂助盟友。”
“唉,老夫说了不成的了。”
“嗯,那在下告退,刘公再考虑考虑。”
王发祥起身告辞,刘国缙指指礼盒,说道:“有负所托,东西还请拿回去吧。”
“刘公会答应的。”王发祥微笑着叉手一礼,转身就走了。
刘国缙脸上阴晴不定,半响过后才怒道:“有意思的很,一个商人也敢威胁国家大臣!”
……
姚宗文是三天前就回了京师,他回京的第一件事就是拜会魏忠贤,在第二天就得偿所愿,成功的在宫外魏府私邸中见到了魏忠贤。
魏忠贤对他的表现相当的满意,在姚宗文的安排下,马世龙等人误信刘伯镪的情报,结果仓促过河被打了个伏击,前后手脚又干净,刘伯镪已经跑回来,被姚宗文安排在可靠的地方隐姓埋名,拿着古董银两安生过自己的小日子。这厮身边姚宗文安排了自己的心腹家人看守,他在辽东几年,最少几十个家丁还是拿的出手的,安排了两个家丁把刘伯镪一路带到永平府改姓易名安置好了,姚宗文这才安心回京上任。
也不是说没有办法将刘生杀掉一了百了,而是刘伯镪在耀州那边也有一个宋生联络,如果杀了刘伯镪,万一其有什么后手,反而是件天大的麻烦,不如安置看守,过几年之后看看情况再说。
这件事姚宗文办的异常漂亮,辽西要出兵是必定之事,姚宗文也没有办法左右孙承宗或是马世龙的决定,但他在细微之处着手,找到一个不可能的机会从中左右逢源,暗布伏子,内通消息,使女真人事前有了准备,可谓是关键一点。
当然从明军营兵的拙劣表现来看,就算姚宗文不派人通风报信,打耀州也多半没有好下场,但绝不会落到被女真人伏击的地步,可能最终会陷入僵持,然后在大队人马的接应下狼狈退回,但不至于八百人全灭,然后连副将和参将都战死了。
不过姚宗文知道自己短期内不会再升官了,他在外回朝任都给事中,这是相当重要和清贵的职位,简单来说,都给事中虽然只是正七品,但权力职位的重要性远超过普通的京卿,一般来说,在朝会之时,能够与阁老和各部堂一起讨论国事,并且提出自己见解还能受到重视的,都给事中就有一席之地。
这个职位,最少要当上三五年,资望攒足了,转而为寺卿,再转便是侍郎,外放就是督抚,俨然就是国之重臣,但就算是督抚,在国事上的发言权也不及都给事中,这就是所谓大小相制的祖制,位卑而权重的典型。
从魏忠贤处出来,姚宗文可谓踌躇满志,魏阉最少还要当权十年,他十年后最少也位至侍郎或为某地总督,最不济也是某要紧地方的巡抚了。
拜会过魏忠贤之后,姚宗文开始进入六科廊报道,然后拜会各科的科长,再拜会内阁诸阁老,其余的尚书侍郎一类的可以上门的还未及去,到傍晚时,刘国缙家里派人送来帖子,请姚宗文过府饮宴。
“刘老前辈好不识趣。”姚宗文心道:“现在不比当年了,我哪有空去敷衍他?”
不过转念一想,刘国缙是毛都白了的老狐狸一个,他派人送帖子来必定是有原因的,不可能是真的起兴要请他吃饭,要是这点好歹也不懂的话,刘国缙也不会在京中以三甲进士的身份混到如今的江湖地位。
“上复你家主人,”姚宗文对刘府下人道:“我这里有刚带过来的辽河白鱼,放在水瓮里一路养着带过来的,叫他不要大费周章,晚上我们一起熬白鱼吃。”
白鱼是辽河特产,身子肥大味道鲜美,肉刺也少,刘国缙辽人出身,当然最爱此味,姚宗文又叫下人取出几株上好的辽东那边的野山参,再又凑了些熏鹿肉之类的辽东土产,叫刘府下人连鱼一并带过去。
“还请大老爷早些过去。”刘府下人一边跪下代主人拜谢,一边道:“我们老爷神色有些不同往日,似乎有些慌乱。”
“哦,我知道了。”
刘国缙出什么事原本和姚宗文不相关,不过转念一想,很可能是两人联手在登莱和辽东招募团练之事暴露了,要是被人抓着痛脚猛攻一通,怕是麻烦不少。
“刘前辈就是太贪婪。”姚宗文忍不住在心里抱怨起来。
二十万两,刘国缙一人就落下近十万,这个比例当然是太高了,按姚宗文的想法是两人能落下十万就不错了,这二十万可不是好来的,拿出一半送礼都嫌薄了,结果刘国缙前后一共送了五万不到的礼,姚宗文到手四万多,刘国缙自己落袋近十万,这个就拿的有些多了,要不是刘国缙这么多年经营的人脉相当广泛和牢固,加上有姚宗文帮忙,恐怕这些事未必能按的下来。
别的不说,招募两万兵才露面几千,而且不到一个月就散光了,加起来也不要两万银子的开销,要说是东虏来袭,总要有塘报和战斗经过,敌方的将领姓名一类的也要有……真有御史追查,这些东西一查便很清楚,没有办法瞒骗的过。
还好不管是东林还是阉党,姚宗文和刘国缙都有人脉,加上袁可立也不愿在这等事上得罪人太多,等于是睁眼闭眼放了刘国缙过去,至今一想起来,姚宗文都感觉愤愤不平。
在自己家中接见了一些访客后,看看天色渐黑,刘府又来了人来催,姚宗文也不叫刘国缙久等,坐了马车往刘府赶过去。
刘国缙住的是西城,姚宗文却是住东城,一路上行人颇多,相当拥挤,这叫姚宗文也起了在西城买房的打算,毕竟文官要么是西城,要么穷的住南城,将来在京中为官多年,看来还是要再买个象样的宅邸比较好。
刘府却是相当显赫,三进的套院,占地三四亩,在京师也算是很象样子的大宅邸了,很多普通的京官也就是住一小套的四合院而已。
姚宗文当然不需等通传,大摇大摆的就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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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四十九章 断掌
到了内宅小客厅门前,刘国缙迎了出来,请姚宗文宽衣换上便袍。
姚宗文穿的是出门拜客的正经衣袍,当然不怎么舒服,他也不客气,略推辞两句后就宽了大衣裳,换成家居的圆领长袍,进了屋子与刘国缙对面而座,两人面前都摆着一个小几,上面放着各色酒菜,姚宗文从辽东带回来的几样土菜,包括点名要吃的白鱼都在其上。
刘国缙还是守着汉人士大夫的传统,请客吃饭用分餐制,两人面前都各有一套菜肴,分列几上,酒水也是用银壶放在温器之中保温。
“喝的是南酒。”刘国缙道:“虽然天热,还是温一下好,免得伤了胃。”
“我爱喝热的南酒。”姚宗文笑道:“我原本就是浙东人嘛,黄酒喝起来甜热而没有酒的暴烈,很好。”
其实当时不分南北,士大夫多喝黄酒,极少有人喝烧酒,毕竟士大夫要讲究雍荣矜持,象后世那样拼了命猛灌喝到口齿不清甚至作出诸多丑态,那就太丢脸了,此时的酒会也是文会,多半要分韵赋诗或是联对,要是脑子糊涂了还怎么做这些风雅之事。
不过今日刘府没有一个外人,姚宗文也就不客气了,喝酒挟菜,大快朵颐。
酒过数巡过后,姚宗文才向刘国缙道:“老前辈叫学生来,必定有要紧事情?”
刘国缙有些心酸,姚宗文故意在自己当面大吃大喝,最后才敷衍式的问什么事情,在此之前当然不可想象,两人等若盟友,凡事都是商量着来,一起做出决断,时隔数年,自己即将致仕,明明人脉还在,官职也做到按察副使,但眼前之人已经不怎么把自己放在眼里了。
“此事说来和姚老弟也是有些关系的。”刘国缙故意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姚宗文听了眉头不觉一皱。
“哪,这是给我的五千两,”刘国缙把原由详细说了,又指了指面积的物事,说道:“这是十几块质地和用料都上乘的金表,这东西近来在京师走红,可谓千金难求。另外就是两万帐局的会票,等于是现银,说是给老夫自主支配,姚老弟当面,我当然也是给五千两。”
姚宗文摆手道:“老前辈莫非糊涂了,这事如何能做?学生刚投附魏大官不久,转手再对付他的人,给他搅局,那真是神仙也救不得我了。”
人情确实如此,如果姚宗文一直没有归附,了不起恶了魏阉后就辞官不作,普通官员又不是左光斗等人,魏忠贤也未必一定要斩尽杀绝,但姚宗文可不同,柳河之败姚宗文已经递上了十分扎实的投名状,转头又翻脸帮着外人对付阉党,对这样的反骨仔不管是哪个派别的老大一定都会斩尽杀绝,不可能原谅宽恕。
“你当我没有推托?”刘国缙面露苦笑,指指桌上,说道:“你看看便知。”
姚宗文满怀疑惑的过去,一眼扫过,先是不屑冷笑,接着就是目瞪口呆。
桌上先是有帐目,是刘国缙和姚宗文二人中饱私囊,将户部二十万拨款分润的详细帐目,不仅是有他二人怎么领银,怎么开销,招多少人,旋即解散多少,然后分润给朝中大臣又是多少,一笔笔的都是相当的详细。
再就是两人和辽西将门的勾结,所领取的各种好处。
姚宗文先是冷笑,这些帐如果用在一般官员身上,当然是死的不能再死了,不过用在他身上未必管用,只是叫他有些心惊,和记对他们的监视真的是到了巨细靡遗的地步,很难想象和记在他们身边安插了多少人。
不过,姚宗文并不畏惧,他冷笑道:“老前辈这就怕了?放心吧,学生回头去拜会魏公公一下,和他提前打个招呼,就算有人拿这个来对付咱们,魏公公也能保我们无事。”
“哦,当然不止如此。”刘国缙呆着脸道:“这东西和一柄匕首是在半夜时分出现在我书房桌上的,第二天早晨丫鬟清扫时发觉,当时吓坏了。”
“呃……”这一下姚宗文也有些吃惊和惶怕,刘国缙是武夫出身,又有招练副使的身份,所以身边有十几二十个家丁在旁,回京师之后也带着这些内丁在府里看守门户,刘府不可能进普通毛贼,把他们的帐本加上一柄匕首送到内书房的桌上,这其中蕴藏的东西就太多了。
“总之先不要慌乱。”姚宗文道:“不要乱见人,不可落人口实,还是等我见了魏公公之后再说吧。”
刘国缙也知道姚宗文的底气就是已经加入了阉党阵营,而且拥有较为核心的地位,和顾秉谦魏广微徐大化之流当然差一些,不过也算是摸着核心的边了,有这一层关系,姚宗文的底气当然足很多,眼前这点事把刘国缙吓了个半死,姚宗文却还是能保持相当的镇定。
从刘府出来,姚宗文的满腹酒菜已经化成冷汗,他也是越想越怕,和记的手段真是层出不穷,如一张罗网般的把自己和刘前辈网罗其中,这两年他们也替和记办了一些事,当然拿的好处更多,但万万没有想到有遇到这般威胁的时刻,记得此前也隐隐听说过,和记张瀚的手下有一群专干阴私勾当的部下,看来传言不虚,到今日就是叫自己遇上了。
不过姚宗文还是替自己打气,张瀚的人再厉害,难道能和锦衣卫旗校相比?只要魏公公肯派一些番役旗校来保护,自己总是性命无忧,刘前辈那里也能交代,关键是帐目的事也不能闹出来……想到这此,姚宗文突然有些心烦意乱,换了自己是魏公公,刚刚投效的人就带着这么一大堆麻烦过来,恐怕也会心生不悦吧?
坐着马车急匆匆的赶回自己府邸,姚宗文立刻差人去魏府打听,看看魏公公这两天几时在府中居住,他已经有权力直接去魏府求见,不过也总得魏忠贤留在府里的时候才行,魏忠贤一半时间住宫中,一半时间住外宅,时间上没有一定之规,总得打听清楚了再说。
叫下人砌了一杯清茶,姚宗文才感觉悸动的心脏跳的平缓了许多,他有很多阴谋诡计,和刘国缙配合着在朝中无往不利,哪一党他都玩的转,浙党,然后东林,再下来阉党,但这种赤裸裸的特务手段真的是第一次见到,一时间很多对国初时大明洪武年间的锦衣卫的传闻都是涌上脑际,这种自己吓自己的事情越发叫人害怕,姚宗文已经失去了在刘国缙处的镇定,拿着茶杯的手都微微发抖起来。
“咦,这是什么?”很长时间之后,姚宗文才定下神来,转头一看,顿时又是跳了起来。
在他身后的书桌之上,赫然又是多了一堆物事。
在姚宗文走近之后,鼻间闻到一股强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他战战兢兢的打开布包,忍不住就是“啊”了一声。
一只人的手掌被布包裹着,旁边放着一个铜烟袋。
姚宗文初时不解其意,只觉害怕,半响过后才想起来,被自己下令藏起来的那个过柳河的内丁,平时腰间就是揣着这么一根铜烟锅袋。
现在看来,这手掌想必也就是那个内丁的了。
姚宗文仔细搜捡了一遍,并无书信和其余物品,眼前桌上,只有一只手掌和一个锅烟锅。
那个人是藏在遵化,姚宗文猛然明白过来,就在白天自己和刘国缙准备聚饮,晚上又商量禀报魏忠贤的那段时间里,人家跑到遵化把自己的内丁搜了出来,又砍下一掌送了过来,这其间要动员的人力和展现出来的情报能力,下手的果决和必要成事的信心,都是在眼前这残断的手掌之下表现了出来。
断掌的切口处相当平整,几乎是相当的平滑,连骨骼处都是一样,惨白的骨骼上还有残留的血珠,看起来真是触目惊心。
姚宗文几乎稳不住,要拿两手支撑着桌子才能不教自己摔倒在地。
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过来,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那些本事,在绝对的力量之下简直就是笑话,无非就是一些机心阴谋和权术勾当,包括派人去柳河对岸这事一样,自己以为隐秘和浑然天成,不过在别人眼中已经是洞若观火。
这事情可不比贪污一些军饷,魏忠贤可以强力压下去,如果这事暴露出来,姚宗文第一时间就会声名俱毁,任何人都会与他切割,特别是阉党,为了掩饰也好,魏忠贤会做出最公正严明的姿态,姚宗文会在第一时间被逮拿,然后是酷刑而死,绝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想到这里,姚宗文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一样,忍不住瑟瑟发抖。
这时外间的长随可能听到动静,拍门询问道:“老爷,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没有。”姚宗文哑着嗓子答了一声,接着反问道:“今日有何人来我书房里头?”
“只有梅香进来打扫过,小人记得老爷吩咐,不会随意放人进书房来的。”
“哦,那没事了。”
姚宗文扶着桌子又站了一刻钟,感觉是过去好久,等身体平复之后,他才扶着桌子移过去,慢慢坐下。
死人,姚宗文见的多了,断臂残肢也不是没见过,不过,这种事关自己,赤裸裸的拿断肢来威胁自己的事情,他还真是头一回遇到。
第一千一百五十章 黑衣
“和记,真是胆大包天!”
哪怕自己是被威胁的一方,姚宗文也是忍不住赞了一声。
国朝的官员是有免死金牌的,一般来说一年被处死的官员一巴掌都数的过来,被处死的有清名的和身在显职的官员,从英宗皇帝过后,只有世宗杀夏言时最为震撼,除此之后,官员一般也就是被免职或下狱,廷仗是最严重的伤害,但又能带来莫大的好处,可以说廷仗之后立刻就是名满天下,光是凭着这名声就能走遍天下都受到尊敬和崇拜,所以相当多的文官不惧廷仗,反而如飞蛾扑火,前仆后继。
姚宗文自当官以后,从未想到会有被威胁性命的一天,大明不比前朝,除了洪武年间官员性命朝不保夕之外,此后就几乎没有什么事会被处死了,世宗晚年时,海瑞几乎是指着皇帝的鼻子痛骂,结果还不是屁事没有,文官已经形成了一个整体和集团,在当时对营救同道是整体的发力,强若世宗皇帝,还不是没有办法随心所欲。
到了天启年间,左光斗等人并非死于皇权,而是死于文官内斗,魏忠贤身边如果不是楚党浙党齐党那些文官齐聚,凭他提督东厂太监的权势,撑死了欺负一些不入流的小文官,想对付左光斗那种层面的文官也是绝无可能。
姚宗文也是文官集团中最核心的一员,从未想到被人以性命相威胁,一旦事到临头,平时的养气功夫当然无用,那种形同实质的压迫感没有经历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在椅中又坐了半天之后,姚宗文感觉身上衣袍都湿透了,但他也算是镇定下来,前后关窍想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说道:“来人,备车!”
……
姚五儿五短身材,身形已经发福,走在路上就象是一个圆桶。
他走在永平府的一处街道上,距离东西朝向的衙前街不远,离城中的驻军,一个副将的住所和麾下兵马所驻的军营区域也是很近,一路上来往的要么是穿着绿草颜色袍服的低品官员和蓝袍的吏员,要么就是骑马或步行的军官或普通的战兵。
百姓当然也有,一路上街道两侧皆是大大小小的房舍院落,行人也是颇多。
远处钟鼓楼上传来悠扬的报时声响,姚五儿侧耳听了听,知道快晚上六点了。
现在已经有不少人习惯用泰西人的分时法,而不是想起是什么时辰,这也算是潜移默化的改变,毕竟分时计时哪一种方便,这还是一目了然的。
沿街不少地方还搭着草棚,姚五儿相当仔细的打量着草棚里居住的人群,多半是神色木然,眼神中毫无神色,甚至一片死灰,多半人都是呆呆坐着,或是早早躺下,用来恢复一天下来的疲乏。
这些都是辽民,从万历四十七年开始就有辽民陆续逃出关外,这都是特别谨慎小心的人,也有不少平民跟着大户们一路跑来,他们虽然很辛苦,在刚跑过来的时候可称风餐露宿,经常饿肚子,朝廷从未想起要安置这些逃难的难民,他们衣食不给,露宿街头,每天都有大量的难民死于街头,真是惨不堪言。
后来官府陆续组织大户施粥,最少叫难民吃饱,然后逐渐分流,在城中也可以找到一些糊口的事情可做,不过居住地一直没有解决,难民中有银子的早就自己买田买地买屋居住了,在街头流离失所的都是一般平民,可能原本也是家境不错,但仓促逃难,原本的土地家具一类却没有办法带出来,除了随身衣物和一些细软之后几乎是身无长处,有十几二十两银子还要防身,哪舍得全拿出来租一年房子住,风餐露宿不是长久办法,于是各条街道都是难民自己搭了棚子居住,官府因知其难,也不来驱赶,时间长久也是问题从生。
姚五儿当然不是来体恤难民们的难处来的,他刚搬来永平府不久,身上银钱颇为丰厚,又是孤身壮年男子,哪能长久自己独住,难民这里女孩子也不少,姚五儿打算挑个十五六岁的长相出挑的女孩子,纳为妾侍在身边伺候。
他虽然是姚府的下人,可是早就娶妻生子,并且也早就纳了两房妾了。
在长街的窝棚区走了两圈后,虽然看到了好几个年龄合适的,但长相都不怎么吸引姚五儿,其中有一个倒还不错,不过神情太过木讷呆滞,似乎是刚有亲人离世,身边一股腐臭味道,头上的头发如鸡窝一般,姚五儿虽然兴致勃勃,但对这样的女孩子也是有无从下手之感,只能放弃。
他在街角买了一只烧鸡,一瓶烧酒,用荷叶包了,哼着小曲慢慢走回自己的小院。
这是一幢一进的小院,三间北屋正房,两间偏厢,一间门房,此外还有厨房和茅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小院是姚宗文买下来给姚五儿居住的,足足用了一百六十两银子,价格不菲,加上姚五儿随身带着的二百两和记帐局的银票,还有数十两散碎银子,足够他舒舒服服的过上五六年光景,数年之后风声过去,姚老爷答应再赏他几百银子,到时候能将家人也接来,一家齐聚享福。
想到未来,姚五儿心头一阵轻松,口中哼着的小曲也就更加明快几分。
由于担心不慎暴露,姚五儿没有雇佣仆人,只有街角的一个妇人隔几日来取衣服回去浆洗,平时都是他一人居住,进了院门后他很小心的把院门反锁,然后直接进了北屋,天已经黑了,他将灯烛点燃,火光亮起来的同时,两个黑衣人正端坐在北屋正中的官帽椅上,对着姚五儿微笑。
“有贼!”
姚五儿第一感觉是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的反应倒也是很快,左手烧酒一丢,右手烧鸡一抛,然后转身就跑。
“想去哪啊?老实点。”姚五儿转身时,才发觉自己身后两扇门侧分别还站着两人,自己想往外跑的同时,人家已经站了过来,两人一起出手,姚五儿也是练武十年以上的猛人,拳打脚踢,就想突破防线,怎料对方身手更加了得,两人配合,一档一抓,然后一起揉身而进,分别出手,电光火石之间,彼此交手数招之后,姚五儿已经被按住胳膊,整个人按翻在地上。
“你们不是贼,是锦衣卫,还是东厂的番役,或是东虏的细作?”
一瞬间后,姚五儿已经明白过来,对方并不是贼,当然不可能是来绑票自己,而更大的可能是锦衣卫旗校。
几个黑衣人对视一眼,嘿嘿笑起来。
一个黑衣人笑道:“锦衣卫?他们倒是有这本事啊,他们一出京全天下都知道了,除了拿着未开读的圣旨去拿人,现在还有什么本事可言?他们能在三天内赶到永平府,并且根据最近买卖房舍的牙行记录来找到这个院子?能根据牙人的描述确定你就是姚府的下人姚五儿?并且能根据姚府的情报,确定你就是被派到柳河对岸去通风报信的人?”
“你们连这事也知道?”姚五儿面若死灰,他是姚家的家生子,从祖父那辈就在姚家效力,所以不管姚宗文有多隐秘的勾当要他去做都没有二话,包括和生员刘伯镪私下里的沟通,过河去通知女真人准备迎战,这些事都是姚五儿去做,他当然知道这都是极犯忌讳事关生死的隐秘大事,如果自己不是家生子,而且姚宗文也不能把刘伯镪和宋生还有他都一古脑的杀了灭口,否则的话,姚五儿感觉自己也是该被灭口的那个。现在家主买了宅邸又给了银子,可见不会被灭口了,但这样的大事他是连做梦都不敢梦到,此事一旦暴露,不仅他的主人姚宗文保不住性命,他这样的小人物更是难逃凌迟之死……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结果,不必有丝毫怀疑。
被这几人擒住,又说出最隐秘担心之事,姚五儿整个身子都是软了下来,他最害怕最担心的事情就是眼前这场景,整个人都是瞬间跨了。
“废物一个,也亏他做了这么大事。”带着人潜入房中的行动组的组长一脸厌恶,他也不屑与姚五儿多说,歪着嘴令道:“按吩咐做事。”
“是。”
一个黑衣汉子狞笑起来,姚五儿看他拔出短刀,吓的全身都哆嗦起来,但他没有办法挣扎,另外两人的手如铁钳一样把他按的死死的,等自己的一只手被摆在桌上时他才明白对方要做什么,他想叫喊,但一只手钳在他的喉结处,他连哼哼声都发不出来,眼看着黑衣汉子动作相当熟练的一刀挥落,正砍在手腕关节处,鲜血迸飞,对方立刻将断手装在一个皮袋里,顿时就是一点痕迹没有,接着又是拿药棉替姚五儿包扎,姚五儿呆着脸看着眼前这一切,似乎砍断的不是自己的手,一直到清凉的药棉敷在断手处,他才感觉到剧烈的疼痛,整个人如虾米般的跳起来,一阵阵沉闷的嘶吼呼痛声也是从被卡着的喉咙处发出来。
第一千一百五十一章 察院
“打昏他。”行动组的组长毫无怜悯心的下令。
按着姚五儿的组员立刻动手,在其后脑部力道相当精准的一击。
姚五儿翻着白眼晕了过去,这等事行动组的人都是老手了,刚刚的一击可以令其短时间的昏迷和长时间的昏睡,可以省不少事。
当然也可以口服令人昏睡的药物,这个可以在长途转运时使用。
就行动组的组长私人感情来说,眼前这厮就算是活剐了才叫他觉得称意,但命令就是命令,当下就是人手分离,行动组一分为二,一部份人送断掌到京师,另几人将昏迷的姚五儿押到一处安全屋里看守,一直到事情结束再决定怎么处置此人。
夜色之中,黑衣人们动作娴熟的从院子里出来,不远处已经有马车在等候,众人分别上了两辆马车,所有事情其实一刻钟不到就完事了,在他们出来之后又有几人进入院中,抹去一切痕迹,虽然这时代的官府可没有什么破案的能力,但军情司做事向来是滴水不漏,不给人一切可以追察的漏洞。
在几声若有若无的狗吠之中,这个小院再次回到黑暗之中,哪怕是睡在街角窝棚里的难民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在宵禁开始之前,几辆马车的来回太平常了,几乎不值得怎么认真关注。
……
王发祥和李国宾一起坐在马车里,黑漆的马车车身在黑暗的夜色中丝毫不起眼,还没有敲宵禁的鼓声,但街面上几乎看不到来往的行人了,两人对面而坐,也不说话,只有赶车的车夫在外头没有什么忌讳的,又要做出闲适的姿态,所以时不时的敲动火石,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打出火星引燃火煤,再点燃烟锅,烟锅里的烟草发出明亮的火光,在暗夜里时暗时明,一股烟草香味也是弥漫开来。
两个大人物不说话也不动弹,但他们却知道四周有整整两个行动组在潜伏着,一个小组人数不定,有时五人,有时十余人,今晚都是两个大组,二十多人将姚宗文不大的府邸包围的严严实实,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
李国宾不是军情体系的人,但这么多年下来也略微知道一些事情。
行动组的人都是精中选精,先在战兵里挑选,不一定是步兵或是骑兵,铳手也可,不是需要那种力大无穷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那种,而是身法灵巧,胆大而心细的类型。选取之后,还要细过长期的训练,从翻墙开锁到搜索房间,到下毒和各种刺杀手段,可以无声无息的杀掉既定目标,也能够绑架,拷打,逼供,总之各种手段都日渐成熟专业,和记的军情体系在连续多年的实践之中,也是找到了合适这个时代的道路,将曾经辉煌一时的锦衣卫和东厂,当然也包括建虏的间谍细作们,远远的甩在了身后。
就如姚宗文所行所为,因为军情局早就把他定为高等级的关注目标,时刻对其保持高强度的监视,这种监视从各个方面涵盖着姚宗文的一举一动,包括其对府中下人的使用,在马世龙等人决定动手时,姚宗文却秘密派出部下往辽中去,简直就是黑暗中的萤火虫,所有光亮都尽在眼底,不过军情司在当时并没有介入,如果将人捕拿了,可能柳河之战又是另外一种结果,但这种干涉并不有益于和记在整个草原和辽东的布局……和姚宗文的目标一样,辽西这边需要一场大败,和记也需要,这种话当然不会有人直说,但私下揣度起来却并不困难。
马车外时不时传来轻微的响动,王发祥这样有经验的军情司的高层知道是下属们在加强联络,显然是姚府中有了动静。
“有结果了?”李国宾有些好奇,今天他跟着一起过来就是有些违规了,而且一般地方的官员也不会主动和军情人员配合,只是京师这里,三个人等于赤手空拳打下这片基业,彼此的交情可以说到了交托性命和家人的地步,所以些许忌讳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李国宾此来也是有原因的,如果姚宗文的选择和他们希望的方向背道而驰,那么今晚就要准备发动。
和记的威胁从来不是单纯的威胁,如果姚宗文真的选择了鱼死网破,那么不管结果怎样,他这条鱼就一定要死。
李国宾需要发动一些人脉,凭着军情局拿回来的材料,给姚宗文致命一击。
至于暗杀也是可选之道,不过并不是优先选择。
虽然已经快到宵禁时间,但姚府大门还是大开了,一辆和记大车停在门口,几个佩带刀剑的内丁健仆打着明瓦灯笼照亮,姚府的门首原本也是有灯笼,姚宗文脚步快捷的出现在门前,一步上车,也不摆架子叫人搬凳子了,上车之后就催促道:“好了,快走!”
马车迅捷而快速的启行,所向的方向却是往城西去了。
“很好,是我们希望的结果。”王发祥抚赏而笑,平时很难有波澜的脸庞上也露出得意和满意高兴骄傲等各种情绪夹杂的表情。
“嗯,是往城西刘府去了。”李国宾大笑着道:“这两老狐狸一碰面,又有相同的目标,不知道会有什么鬼点子出来。”
“那我们就不必管了。”王发祥道:“他们弄这些事最拿手了,分寸也把握的极好。我们也没有太大的目标,把孙阁部多留几个月就行。”
“我们这次要共同承担这个责任。”李国宾语气很郑重的道:“擅作主张,搅动京城风云,这共实有些逾规了。”
“也没有太大的责任。”王发祥道:“我们已经等于是一个行军司,这些事原本就是行军司可以自行作主的,否则事事都要军司那边拿主张,张大人又何必成立行军司,委任分司政事官?还不是消息传递困难,有很多事情需要方面大员自己第一时间当家作主。”
“嗯。”李国宾轻轻点头,神态轻松的道:“那我们就等着瞧热闹吧。”
……
宋师襄和方有度一起坐轿到都察院上值,他们俩人是同年进士,年龄也相差不多,也曾经都在东林一脉,后来东林眼看势败,两人又一起转投了浙党那边,其实也就是投入阉党,不过他们保持着御史相对超然的地位,并没有参加太多党派的活动,这也是国朝文官的传统,御史的地位比普通官员要超然许多,所谓的清流地位可不是白给的。
不过放弃东林身份,也等于在舆论上失了正道加持的地位,两人心里明白,日后阉党迟早有反复之时,怕是将来自己等人在史书上的记录不会太好,除非是一直没有混到四品以上,连入书记传的资格也没有。
都察院的风格和传统都相当的松散,左都御史虽然负责管理,其实对底下的各道御史并没有直接的管辖权,御史们不管是弹劾或是不弹劾,左都御史贵为总宪也不能干涉,只是以掌院之尊,最少也会有相当的御史巴结,真想影响言路的话也比别的官员有些优势,也就仅此而已。
都察院上值也比别的部堂衙门要轻松很多,点卯之后就没有什么事情了,各人可以自行安排时间,说好听点就叫采风访问,难听点就是直接放羊了。
清流官就是这样,翰林庶吉士也是一样的轻松写意,翰林院可以花数十年几百个翰林修一部史,同样的说好听点是持重谨慎,难听点就是效率低下。
眼见无事,宋师襄和方有度与诸多同仁打着哈哈,然后打算一并离开。
走到察院门口时,方有度提议道:“年兄,左右无事,我们走上几步,去吃些点心。”
下值后两人已经用长随带来的衣包换了便服,宋师襄也是无所谓,眼看还有几个同年御史换了便服闲逛过来,便是邀了一起走。
宋师襄,方有度,庞尚廉,李乔仑,宋祯汉,这几个御史都是三十左右的年纪,也全部是万历四十一年的同年,在官场上属于打不散的铁杆关系,几人向来联络密切,都在察院当各道御史,交谊深厚,属于是都察院里有名的一个小团体。
其实各人原本分属各党,但在现在阉党独大的前提下,要么是阉党外围,要么就是不党不派,保持相对超然的地位,在天启五年时,魏忠贤的权势地位还不能和两年后的极峰时相比,对官场的整肃和掌握也是一步一步成型,最少在此时,阉党可是还没有两年后顺者昌逆者亡的权威,而且就算两年后,阉党也不可能把整个大明官场都掌握住,仅在京师就有数千文官,地方上有数万文官,加上大量的佐杂文官和吏员,还有十几二十万的武官,还有勋贵势力,太监中也不是铁板一块,觊觎魏忠贤地位的大有所在,所以就算是在天启四年之后魏忠贤获得了党争的胜利,京师官场也并非铁板一块,只是东林核心成员多半被抓或是被强行撵走,要么回乡闲住要么被贬斥远方,眼前这个小团体原本就只是东林外围,又多是青年后进,在阉党独大的氛围之中仍然保持着相对的独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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