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八章 信王
按惯例天启此时会去做一些手工活,接下来在傍晚前后听太监汇报一下今天的奏折,接着传膳,再下来看一些闲书,或是在殿前坐着,传一班太监组成的小戏或是杂耍,在睡觉前用来休息解闷,天启对女色并没有太大兴趣,很少有人能在乾清宫侍寝,皇帝只会偶尔到张皇后的坤宁宫去,对于他这个年纪的青年来说并不常见,主要是光宗当太子时过于谨慎小心,待遇也差,天启在小时候太子宫中的供给并不丰厚,甚至皇太子为了领到自己的供给不得不贿赂太监,就算不到缺衣少食的地步,皇子们的供奉也并不充足,可能是胎里弱,或是少年时的什么原因,天启皇帝的身体对于他的年纪来说并不算强健,精神和体力都和他的年纪并不相称。
“皇爷,皇后来了。”天启就要离开时,皇后自坤宁宫而来。
天启并没有不开心,他的脸上露出笑容。
“臣妾见过皇上。”
皇后张氏和大明所有的皇后一样,出身于普通底层官吏家族,为了防止后族坐大,这也是大明不可更改的祖宗家法,皇后本人的性格与天子相投,端庄温厚,深得宫人的敬爱,对天启来说感受还要更深一层,皇后的性格里还有坚毅固执的一面,只是当着他不会发作,但从蛛丝马迹来看,皇后确实是一个性格比较倔强的女子。
皇后屈了屈膝,微微一福,接着就是起身,看着天启微笑道:“皇上今日的气色很好,不象是过于劳累的样子。”
天启心生感动,皇后是知道了今天众翰林在讲读时拖延时间,谏言魏忠贤之事,担心他过于着恼,所以赶来劝慰。
皇后身材很小巧,被宽大的宫妆袍服掩映着,脸很端庄,肤色有些暗黄,长相并不是一等的美人,只能说是中人之姿,这也是皇家娶新妇的习惯,按家世,德性,而不是长相。
如果要美色,可以在嫔妃中广选美人,皇后则注定要母仪天下。
“今日这帮人,吾教训了一通。”虽是说着糟糕的叫人着恼的政务,天启的表情还是很愉快,他道:“自今往后,吾决意不使言官再胡说八道。大行皇帝和皇祖父都是对言官太宽纵了!”
天启有一些话不便直说,他认为皇祖是懒,父皇则是因为当了多年的皇太子,能保住储位全靠东林,所以心生愧疚,加上性格底子就厚道,是以被群臣所挟制,天启经过这两年的观察,感觉东林党不堪治国的重任,已经决定彻底改变朝局……当然这些话不必同皇后细说,从祖制来说,皇后其实是不能与闻政务的。
张后微笑道:“皇上英明天纵,当然做什么都是对的。”
别人说这种话,天启当然知道是对自己的奉承,当天子的人想听什么样的赞美都会有人说,他不会放在心上。
只有皇后说明,眼中散发着异样的神采,人也微微向皇帝的身体侧过来,皇后身体很娇小,说这话的时候有一种小鸟依人的感觉,这叫天启的感觉很好,他伸出臂,想将皇后揽在怀中,皇后灵巧的一闪身,避让了开去。
“今日还见了山西行都司天成卫指挥张瀚,”天启想了想,又起了个新话头,他道:“这人是个有本事的,五六年时间身家过百万,开了几十个分店,又立了军功当了武官,吾今日因他的功劳还授给都同,二十出头凭自己就成了从二品官,真是难得啊。”
“才二十出头,是白手起家吗?”张皇后是来自民间,她抿嘴笑道:“恐怕皇上叫这官儿给哄了吧?”
“不是哄。”天启并不生气,也笑着道:“他是张四维的嫡脉子弟,家中原本有几万家底,此人十五岁就自己当家做买卖,难得的就是他的才干,吾前一阵打的马车,就是他自己造出来的,有这种马车,他家的车行抢了好几个省要紧州府的买卖,别家车行都做不过他家,自然该他发财。”
“臣妾在家里时听过一些话本,”张皇后眼中有沉思之色,她坐在皇帝身侧,用拳头支着下巴,说道:“听过一些讲人发财富贵的事,不过象这张瀚这样的,倒也真是少。”
“将来也准定有人编他的话本。”天启一本正经的道:“就是可惜吾富有四海,想人编话本却是难了。”
皇后的眼笑成月牙状,她道:“皇上又在胡思乱想了,谁敢编天子的话本。”
天启想说若是本朝亡了,定然会有人编成话本或是戏文,民间的小戏中有不少都是编前朝皇帝故事的,不管是雄才大略还是**昏暴,反正都有机会成为戏文,不过这话说了不吉,天启犹豫了一下,没有说。
“总之这人吾看了还算好……”天启思索着道:“人看起来还不错,模样端方,气宇轩昂,有一些忠良之后的样子,特别是气质,在和吾说话时并不慌乱,显得胸有成竹的样子,很靠的住的感觉,吾对他也算施恩了,希望他将来……”
皇帝这话没有说完,西暖阁那边传来“砰”的一声大响。
天启一皱眉,一群太监都赶紧奔了过去,张皇后也是向那边看。
过一会儿,有个太监来回奏道:“那边打了一个花瓶。”
天启道:“谁在那边?”
太监答道:“是信王殿下他们。”
“哦,是信王啊。”天启起身往西暖阁去,张后也在旁跟着。
乾清宫是天子正衙,也是寝居的地方,殿宇原本普通的内廷宫殿群要大的多,不仅是正殿和东西暖阁,往后还有很大的院子和建筑群落,因为大殿太高,特别是冬天住着不舒服,不容易取暖,皇帝在秋冬时可能住在乾清宫后面,有一些院落被取了很典雅精致的名字,在天启刚即位时还没有迎娶皇后,信王又小,兄弟二人的母亲早就亡故,天启的母亲是病死的,信王的母亲因为心怀怨望被当时还是皇太子的光宗皇帝下令处死了,光宗一死,这兄弟二人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天启对自己兄弟很是关心,下令把信王接到自己的身边来居住,后来皇帝大婚,又在宫中给信王找了另外的居处,令太监和都人好好照料这个唯一的弟弟。
天启二年,皇帝封兄弟为信王,因为王府还没有准备好,一时没有出宫居住。
信王才十二岁不到,这个年纪当然不会之国就藩,不过就算是信王现在已经成年也不会就藩,因为皇帝还没有生下皇子。
没有皇子,信王就等于是储君,不可能之国就藩,离开京城。
“信王!”天启大步走过去,声调很高的道:“原来你也在!”
“臣叩见皇上。”
信王年约十一二,身姿中等,穿绿绛袍,履云冠,白纤缟袜,仪表神态十分出众,过来行礼时,两手若春葱,俯拜之后,天启很高兴的对张皇后道:“吾弟姿仪,若神仙公子。”
张后笑着点头,信王有些不安的道:“皇上夸赞,臣不敢当。”
“干嘛老是这样的奏对格局。”天启道:“吾弟也太过拘泥了。”
皇帝又道:“两年前你我兄弟二人还经常同榻而眠,若是雷雨天气你害怕,总往吾身边靠呢……”
天启叹口气,说道:“一转眼功夫,你就和吾生疏了。”
信王并没有因为兄长的话而触动,相反他有些不高兴,信王是个十分自负的人,他听到皇兄提起自己当年胆小的事而感觉羞愧,为了掩饰这种羞愧的情绪,信王故意挺直胸膛,摆出一副大人的模样和姿态来,根本没有仔细听天启后面的话。
天启终于道:“刚刚是怎么回事?”
信王冷着脸,指着一个跪下的人,说道:“这个当差太不小心,在随臣往暖阁那边走时,他不小心把花瓶碰倒了。”
那个当差赶紧一叩头,说道:“奴婢该死。”
天启见是信王的人,随意道:“既是不小心,也罢了。”
信王却道:“他这般不小心,总要惩戒一下才是。”
天启道:“吾弟要怎么惩罚他?”
信王思索了一下,说道:“打二十棍吧。”
天启笑了一笑,说道:“无心之过,打二十是不是重了?”
信王道:“有过则罚,有功则赏,信义乃立。”
天启赞道:“吾弟每日随翰林官学习,看来学识果然见涨了。”
信王有些高兴,脸上还有些腼腆之色,不过眉宇间的得色很容易看的出来。
“不过打二十到底是重了。”天启微笑道:“打十棍吧。”
信王刚被夸赞,然而皇帝又更改了他的主张,但信王知道不能再说什么,否则就有些不知进退,他勉强应了一声,接着就不说话了。
有几个宦官过来,将那个面如土色的当差拖了出去,接着外间就响起了棍子打人的声响。
天启又问了一会儿信王的生活起居的事情,他看到信王有些神思不属,便道:“吾弟回去吧,晚膳要用什么和人说。”
信王答应着,下拜行了一礼后在自己宫中的太监们簇拥下离开。
待信王走后,张后对天启道:“刚刚的花瓶应该是信王殿下自己碰坏的。”
天启有些不悦,说道:“皇后不必说这个,吾弟是什么性格,吾心里清楚的很。”
张后对信王谈不上欢喜或是不欢喜,叔嫂之间应该避嫌,所以两人也很少见面,不过她知道信王的心胸有些狭隘,过于自信,也有些刻忌寡恩,皇后虽不必管信王怎么想,但这些话叫太监们传到信王耳朵里也不太好,她很知机的闭了嘴,不再说话了。
天启并不把花瓶这样的小事放在心上,只是他感觉信王似乎有话要说,但信王最终没说,这叫他感觉有些郁郁不乐,兄弟二人以前谈不上无话不谈,但自从信王渐渐长大,加上君臣有别,当初一起在困境中成长时凝聚的兄弟情谊,也最终成了这般模样。
“他到底要和吾说什么?”天启心中,只有这么一个并不渴求答案的疑问了。
第五百三十九章 狐疑
信王一路回到自己的住处,面色十分不愉。
被打了十棍的当差早就回来,见信王进来,这个当差赶紧到门口去迎他。
当差对信王叩首道:“奴婢见过殿下。”
信王扫了他一眼,突然道:“外间在修信王邸,你去外头当个监工吧。”
修信王邸,是监司太监们的职司,一个跟着信王的小小当差,到了那里当然也没有油水可捞,而且风吹日晒雨淋,实在是一个很差的苦差事。
这个宦官一征,赶紧叩首道:“奴婢愿在殿下身边伺候,不想出外。”
“孤叫你去就去!”信王疾颜厉色的道:“再说,便再叫人来打你板子。”
这个宦官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差错,但也不敢再说,只得叩首辞出,一脸凄惶的退了出去。
在一旁的几个太监都没有说话,他们对信王的心思十分清楚,这个当差虽然是替信王顶了雷,扛了罪,但信王一见他就会想起此事,又怎会将这人留在身边?
这位小王爷,处理事情向来就是这样的思路,大家也是见怪不怪了。
进入屋中后,信王一个人坐着发呆,旁人也不敢打扰,半响过后,信王才叫人送上纸笔,研了墨,他提笔写字。
写了几行后,信王却是又将纸团了,又叫来一个太监,吩咐道:“过两天轮到周先生进宫,孤这几日身子不舒服,就不去听讲书了,你记得同他讲,所托之事,孤要等有机会再做。就是这一句话,记得了?”
那太监应了,信王一拂袖,叫旁人都退下去。
今天皇帝在文华殿参加众翰林主持的日讲,信王也随一个翰林在学习通鉴,那个姓周的翰林故意提起近来魏忠贤与东林的争执,将魏忠贤说的十分可恶,东林诸君子当然是毫无瑕疵的君子正人,信王原本就对魏忠贤有些不满,魏忠贤主持宫中大事,对信王并不怎么放在眼里,供奉上时间有克扣和怠慢,信王因此十分不悦,这一次被姓周的这么一说,信王便是打算在皇兄跟前敲一下边鼓,提醒一下皇兄任用阉人一定要小心……结果在暖阁里正听到天启夸赞张瀚年轻有为,信王听了十分不服,心神一散,不小心就是踢翻了一个花瓶。
爱面子的信王把自己摘了个干净,还打发了顶雷的当差,不过心境依然很差,虽然他只是十来岁的少年,但心气向来很高,隐隐甚至觉得皇兄也不如自己……哪有皇帝不每天励精图治,学习文史经义,却有了闲空就去打木匠活的?
就在这时,信王感觉从殿门有人,他看了看,是一个瘦小的身影。
这是王承恩,比信王年纪差不多,是一个叫信王很放心的小火者,过一阵预备从宫中带到信王府去用的人。
王承恩进来后就急急的道:“殿下,今日工部衙门外出事了。”
信王道:“慢些说,能有多大的事?”
王承恩手中捧着一个红色的托盘,上面是一碗燕窝粥,和吃喜欢吃杂烩的天启皇兄不同,信王最爱的就是这种精致的甜点。
信王一边吃粥,一边对王承恩道:“出了何事?”
“魏大官派了高起潜到工部衙门,带了很多番役和锦衣卫,将工部郎中万景从衙门中拿出,当街打了一百杖,奴婢在一边看的很清楚,万景虽未当场死了,但下半身都打烂了,血肉横飞,碎肉都差点飞到奴婢脸上……”
王承恩说的绘声绘色,信王突然感觉一阵恶心,他很生气的把碗推开,怒道:“好了,不要再说了!”
信王突然感觉庆幸,魏忠贤的权势越来越高,掌握内操,听说皇兄还打算把东厂交给这人,加上他在司礼监的势力,内廷等于就在魏忠贤的掌握之中,信王想今天若是自己说了些不满魏忠贤的话,恐怕风声很快就传到这人耳朵里,到时候连自己的安全也保不住,还谈什么朝廷和江山社稷?
信王看着王承恩,不动声色的道:“孤有一块玉佩,是大行皇帝生前亲手赏的,说是宪宗皇帝用过的,玉质十分温润,你替我把这玉佩送给魏大官,说是孤赠给他的。”
“啊?”
王承恩吃了一惊,嘴巴张的老大。
“快去!”信王厉声道:“他说什么,还有怎么样的反应,回来后和我仔细说清楚!”
王承恩走后,信王怎么都是感觉自己不安全,看身边每个人都有些可疑,他甚至不敢喝水,也不敢叫人试毒……他害怕魏忠贤知道后会更怀疑和敌视自己,一切只能等王承恩回来后再说,信王也巴不得外间的府邸赶紧修好,他好赶紧搬离宫中,到自己的王府居住,那样好歹能离危险更远些。
“魏忠贤……”信王面色铁青,在内心念叨着魏忠贤的姓名,恨不得立刻就能下令把这阉狗砍成一百块!
还有那个张瀚,信王内心突然想起这人,万景之死和王心一的奏折摆脱不开,王心一又是因为弹劾张瀚后再出的事,两者有很深的关联,张瀚又摆明了和魏忠贤的关系,总之一切事情都与这个来自山西行都司的武人兼商人有关。
“张四维怎么这种嫡脉子孙,简直有辱斯文!”信王愤愤的想,这个张瀚不说耕读传家,转为行商,再又为武人,每个路子在信王眼里都是异端邪路,偏生这人走的还十分顺畅,还得到了皇兄的由衷夸赞,而皇兄喜欢的都是魏忠贤和张瀚这样的人,信王不觉有些忧心忡忡,若是大明天下落在这帮人手中,那真不知道伊于胡底。
“可惜孤没有机会……”信王征征的坐着,两眼闪烁着幽幽的光芒。
……
万景被杖杀,接下来又有一个御史因为出言不当被杖,还有几户百姓因为私下里对魏忠贤不敬的议论被杀,几件事之后,京师官场到民间才知道魏忠贤这一次是来真的,每次抓人打人都是用口谕的名义,官员们又不可能到宫城里去质问皇帝这是不是真的……魏忠贤摆出一副防卫过当的嘴脸,因为有王心一挑衅在前,居然还有点隐约的正义性,最少东林党的大佬叶向高和韩爌等人没有办法公开支持自己这边的小辈们,内阁只能息事宁人,几个大学士私下与魏忠贤会面,请魏大官就此收手,这一件事先告一段落。
魏忠贤感觉也是到此差不多了,东林党目前还是没有人出手,万景等人有的是外围,有的连东林外围也不算,或打或杀,官场一片肃杀,最少在表面上没有人再敢出头,更不会有人在此时出来找死,对魏忠贤或是客氏不敬。
回想一年多年,这帮文官还气势汹汹的要把魏忠贤和客氏赶出宫去,魏忠贤和客氏都十分慌张,客氏还在天启面前哭了几次鼻子,回想起来,还真是叫人感觉惭愧……
……
黄昏时分,新任的内阁东阁大学士魏广微坐着四人抬的大轿,赶往小时雍坊拜会都察院左都御史赵、南星。
现在内阁中有叶向高,韩爌,这两人是东林党的大佬,还有出外的孙承宗,虽然挂着阁部的名头,其实已经不算是内阁中人,另外就是沈観,这也是排在魏广微之前,也就是说,按大明内阁的传统,魏广微要成为首辅的话,前头还有好几座大山要爬。
有时候也并不一定,比如有的大学士因父母亡故而丁忧,那么再入内阁,就算暂时排名在后,首辅去职的话也可以一跃而上,成为首辅,另外就是有科名,职务,资历等各种各样的排位,不过在内阁之中,最重要的还是入阁时间,除此之外的资历都是虚的,并没有太多的意义。
魏广微已经拜会过叶向高,并且在叶府留宴,叶向高对他十分客气,毕竟魏广微的父亲魏允贞和东林党曾经走的很近,彼此还有交情在。
以魏广微现在的身份,原本不需要拜会除大学士之外的任何人,最多在公侯之家有婚娶嫁丧之事时上门应酬一下便可,大明内阁的大学士,尽管还算不得宰相,但民间和官场常以宰相视之,地位上当然比不得前宋的宰相礼绝百僚,但亦有自己的一份尊荣体面,就是在仪制上,除了宗室和公侯之外,便是伯爵,驸马都尉,六部堂官,礼仪上仍然要逊大学士一筹。
魏广微的大轿直抵赵府前门,当然也是停在正门附近,一个长随急步上前,将手中的拜帖递给赵府门房。
“等着。”
能在高官府邸当门房的,无一不是心思灵活见多识广,一见赵府门房如此态度,魏广微的长随为之愕然。
过不多时,门房出来,将拜帖塞回给魏府长随,朗声道:“我家老爷说今日身子不适,还请魏阁部移步返回,今日就不见了。”
魏广微在轿中听到,拉开轿帘道:“老世叔是得了什么症候么?”
魏广微眉宇间有些焦急,这倒不是作伪,他今年四十余岁,少年时其父与赵、南星过往甚密,两家是通家之好,魏广微还曾经跟随赵、南星学习过经义,彼此间的交情还是很不坏的。
门房没有答,只是冷笑了一声。
魏广微此前的得意之情已经不翼而飞,他知道事情不对了。
第五百四十章 广渠
“你说,”魏广微很平静的道:“老世叔到底是怎么回事?”
门房道:“阁部大人何必一定要听不好听的话?”
“好听不好听,你但说无妨。+頂點小說,”
“好吧。”门房道:“我家老爷看着阁部大人拜帖,说了一句:见泉无子矣!”
魏广微虽在轿中,也还是感觉一阵眩晕,有一种被人当街剥光了衣服的强烈的羞辱之感!
对一个大学士身份的士大夫,赵、南星这话等于是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他的祖宗三代,不仅是侮辱了魏广微,而且是把魏广微已经过世的父亲也牵连上了!
“何至如此!”魏广微强忍愤怒,对门房道:“你对老世叔说,本阁部在很多事情上,可以听从老世叔的教诲!”
“不必了!”门房态度冷硬的道:“阁部大人的帖子,小人是死也不敢再收,老爷说了,再送这种帖子上去,就把小人当场打死。”
门房的态度当然就是主人的态度,也就是赵、南星的态度。
魏广微今天上门当然不是来叙旧的,他其实也代表魏党前来。经过叶向高和韩爌的调和,魏忠贤决定暂时停战,既然停战了,也就可以试探性的和东林党其余的派别大佬们接触一下,看看以后的走向……如果东林党不再咄咄逼人,魏忠贤也不会再主动出击,大家可以在朝廷共存,也无谓打生打死。
不管怎样,魏忠贤在外朝的实力现在只是东林党的十之二三,不管是内阁,六部,都察院,包括地方上的实力,阉党,也就是以前的三党相比东林还真是差的很远。
赵、南星的态度,等于就是宣战的檄文,魏广微明白,连最基本的人情往来的大门都关上了,日后当然只有你死我活。
“今日之辱,将来必有所报。”魏广微看着那个门房,冷然说了一句,接着一跺脚,轿子抬起,迅速离开,不管怎样,魏广微和他的长随们离开的脚步,在别人的眼中,无论如何都是十分的狼狈。
门房把魏广微的话回报后,赵、南星在书房门前一挥手,叫门房退下。
“你们听到没有?”赵、南星冷笑着道:“人家将来要报仇的。”
在座的当然是赵府的常客,也都是东林党中的干将。
高攀龙,杨涟,左光斗,这是科道官。
吏部的李腾芳,陈于廷,这两人是赵、南星的心腹,平时没事都在赵府呆着。
身份最高的是刑部尚书王纪,他捋须不语,面容有些凝重。
杨涟目视左光斗,说道:“弹劾魏阉的折子,你们说要戒急用忍,结果忍下来了又怎样,魏阉的党人现在公然在鹤公的府门前叫嚣了!”
杨涟等人,有人是韩爌一脉,更多的人其实是赵、南星的门下,赵、南星的资历,比起东林党的另一个大佬顾宪成还要老的多,比起邹元标来也要早一科……赵、南星的资历是万历二年的进士,在现在的朝官之中,叶向高是万历十一年进士,韩爌是万历二十年进士,孙承宗更是在万历三十二年才中进士,这些人,见了赵、南星都得尊称一声“老前辈”,在很重科场资历的大明官场来说,赵、南星几乎是独孤求败的存在,魏广微说出“异日必有所报”的话,对于在座的人来说,特别是对赵、南星来说,就是格外的刺耳了。
“还不到时候。”赵、南星道:“韩公说,近来皇上连续下谕,叶公和韩公看了,都是告诫言官不可在国事上过于纷扰掣肘,不需无事生非,又因王心一之事,皇上对我东林诸公多有不满,还是要等候机会。”
杨涟闻言皱眉,他是那种宁折不弯的性子,性子过于刚直,并不以上面这些大佬的话以为然,不过东林党内也是很讲究资历辈份的团体,看到杨涟的神色,左光斗便是连连摇头,示意他不必出言反驳。
“今日学生前来,就是要说王心一的事。”王纪道:“官员弹劾内阉,其实是光明正大之事,只是王心一的奏折中颇多猜测无稽之语,落人口实,这且不去管他。弹劾的那个张瀚,徐大化已经替他解脱,皇上也见过此人,孙恺阳还在山海关那边上了奏,说是和裕升的分号救了十三山的十万军民,皇上览奏后对这个和裕升十分欣赏,要动这张瀚,实在困难。加上王心一是被送往诏狱,吾辈根本见不到人,以学生来看,要救王某人,必须还在张瀚身上下手,要在张瀚身上下手,还是得在张续宗身上设法。”
“老先生说的对。”左光斗道:“在下的一个学生,日前在舍下闲谈时说起过此事,也是说此案的关键还是在张续宗身上。”
“此人绝不能叫他翻供。”王纪是老刑名,一步步在刑部做到了堂官一职,他皱眉道:“若入诏狱,张续宗定然翻供,有可能在路上已经被徐大化取了新供词,这事也是吾辈与阉党角力之要点,将来很可以做一番文章,是以学生已经上奏,请取张续宗入刑部狱,由三法司会审。”
“妙极。”赵、南星点头道:“堂堂正正,无懈可击!”
……
张瀚已经在打包行李了。
当日下午张瀚从宫中出来,傍晚时分,内使送出谕旨,第二天上午,张瀚到五军都督府办理了很多手续。
包括前几次升官需要的手续,被各种理由拖延了,趁着这一次的机会也是一起办理了下来。
五军都督府除了掌府事的勋贵外,其余的都督或是同知,佥事,都是京卫的武官世家来任职,只有少数的外镇武官会被调入其中,倒是京营武官中有不少外镇中的武将被调入,例如戚继光和俞大猷都曾在京营中任职,戚继光在京营是低级武官,俞大猷在京营则是神机营的副将,任职时已经是功成名就了。
张瀚当然不可能留在京师,他的任命一下来,立刻就是准备返回!
趁着一点儿空闲,张瀚去逛了逛此时的京师名胜。
他策马从广渠门出,看到高耸的箭楼和瓮城,看到城门外密集的民家,看到掩映在民家村落外的树林和不小的开阔地,看到几条水渠和经过的河流,京师的几个城门外还是有河流经过,到几百年后这些河流才彻底断流,后世的北京供水只依赖几个水库,而在此时张瀚的眼中却是有玉带般的河流直抵京师城门,不少京城的居民在河边洗浴,晾晒衣服,或是捕鱼,有一些顺河而来的船只上也装运着货物,只是此时的北方河流大抵多年没有疏浚过,这些船只能做短途的运输,长途是没有办法了。
短短七年之后这里就会沦为战场,宣大兵先战,打的十分惨烈,然后关宁后也在这里与东虏交战,最终皇太极安然离去,并且打下好多个州府城池,掠夺了大量的财富。
张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第一时间挑选广渠门外来游览,仿佛不来一回,这一趟就白跑了一样……这心思很怪,也可能是他心中一向压迫自己的使命感在作祟。
不管怎样,张瀚最后的心思并不沉重,几年前他只是一个梦想着发财的小商人,几年后已经有了诺大基业,再过七年局面当然更加不同,他已经有了很强烈的自信。
他来了,他会改变所有的一切。
中午过后张瀚返回分号,这时温忠发和夏希平等人已经把行李准备好……当然不是回李庄,夏希平几个回李庄,夏希平会调往参谋司,并且直接担任副司正,代替孙耀主持李庄的参谋司,一直到孙耀从草原返回为止。
这是一个跳跃性的任命,也是一个团体在刚刚创立之初才会有任命,还好夏希平的表现也不负张瀚的信任,在拿到书面文书后他只是楞了一下神……夏希平早就知道自己要调往军令司,突然一下子转到参谋司,叫他有些意外,另外在此前他一直以为自己会在某个局任职,级别是局百总级,一下子到副把总级,升官是好事,不过也意味着压力的加大。
夏希平一脸平静的道:“属下一定竭力把事情做好,请大人放心。”
“嗯。”张瀚点头道:“现在的参谋司其实是我的要求,要有标准流程,特别是在测汇地图上参谋司的人下了很大的功夫,做的成绩也令人满意。不过在总体上来说,现在的参谋司需要配合我考虑大的战略层面的事情,希平你想事情较多,思维眼界也较为开阔,人才难得,将来在情报上你也是司官级别,琐碎的事你不一定要做,还是孙耀孙司官掌总……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明白。”夏希平的脸上终于有一点激动之色,对他的年纪来说,也实在是很难得了。
“京师这边的分号,安排一辆客用马车给希平他们。”张瀚对刘吉还有王发祥和李国宾开玩笑道:“夏希平将来可是咱们的智囊,负责规划咱们和裕升未来的方向,你们要用精明强干的人,还要派护卫,出了事,拿你们是问。”
第五百四十一 诏狱
听了张瀚的话,各人都笑起来,刘吉道:“这事儿发祥已经安排好啦,准定叫大人放心。”
王发祥道:“选了一个六人的行动组跟着,另外,大人要不要我加派一些人手跟着?”
秃头在一边斜眼道:“你们那行动组多半是训练在城市,当护卫勉强够格,到草原骑战,还是不要跟着碍事啦。”
王发祥闻言不悦,说道:“行动组也未必不精于骑射,我们的人也都经过最好的军事训练!”
秃头还要再说,温忠发骂道:“闭上你那臭嘴,有些事就知道也不能说!”
众人闻言愕然。
张瀚哈哈大笑起来。
王发祥刚刚有些尴尬,他对温忠发笑骂道:“你温忠发什么好本事,在新平堡时咱俩还打过一架,你还不是我对手哩。”
温忠发歪着脸哼了一句,没理王发祥这个碴。
张瀚道:“各人自去吧,我有话和发祥交代。”
众人理会是张瀚要对京师这边的情报工作做些指示,这都是最高层级的机密,当下都是起身退了出去,夏希平因为要直接离开,叉手躬身对张瀚行了一礼,张瀚笑道:“下次还是行军礼吧,你从文职转为军职了。”
夏希平闻言就是有些发愁,他虽然经过军训,不过对军营生活真的不是很适应……有的人就是这样,很适应刻板规律的军营生活,有的人则不一定。
等屋中的人走开之后,张瀚便是对王发祥道:“刑部狱那里边的人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王发祥道:“昨天刑部尚书王纪去了左都御史赵、南星的府上,咱们的人听不到他们密议,只见到东林党人进出,杨涟和高攀龙左光斗等人都在,另外左府的人说,有一个叫史可法的河南举子,这厮是左光斗的学生,他前几日与左光斗商议,一定要把张续宗弄到刑部狱……从法理上来看,王心一算是重要钦犯,直接入锦衣卫诏狱,而张续宗则最好由三法司会审,就算皇上和魏忠贤一时不会答应,最终等事情淡一淡,还是能把张续宗弄到手。”
张瀚以指叩桌,说道:“他们是想把张续宗弄在手中,将来好翻这个案子用。”
“差不多的想法。”王发祥道:“王心一的事,使东林党异常被动,其弹劾魏忠贤的那些理由,多半是捕风捉影,甚至语涉内廷,荒诞不经,皇上因此十分震怒,叶向高等东林大佬对那些小辈严加约束,再加上万景等人被杖杀,东林党感觉到魏忠贤这一次动了真怒,一时间除了几个真不怕死的,恐怕也不会有人再跳出来了。此前,汪文言等人经常密会,近来这种密会也停了,所以我想,近来他们也就是想慢慢把张续宗弄到手,过半年一年的,时机合适的时候再拿出来翻案。”
“那帮人就是煮熟的鸭子,死透了嘴都是硬的。”张瀚知道天启皇帝在昨天下午和今天上午连续向都察院下了两份上谕,都是严厉告诫言官要以国事为重,不要以党争而坏国事,可以说天启最近的动作都抓在点子上,言官的气焰确实下去不少。
大明皇帝,如何使用和控制言官,就是帝王心术高低不同的明显象征了。
天启的手段还很稚嫩,他因为国事困难,选择的就是在短期内一刀切的办法,连续的几道上谕,意思就是很简单,在最近这段时间,统统给朕闭嘴!
纵容魏忠贤打死万通等人,也是一个十分明确的信号。
“皇帝这帝王心术,也是很了不起。”王发祥唏嘘道:“就是把魏公公拔的太高,将来也会出事的啊。”
“那就是另一个麻烦了。”张瀚知道历史的走向,当然不能和王发祥说起,他道:“闲白不说太多,张续宗一转入刑部狱,立刻就安排人手把这人给了结了。”
王发祥正色道:“请大人放心,这人绝活不过三天。”
“如果入锦衣卫狱呢?”
王发祥笑道:“那还更方便些,刑部狱规矩其实比北所还大,北所就是听着吓人,从镇抚到牢头,给银子就敢收,胆子比文官那边大多了。”
“好。”张瀚站起身来,沉声道:“这件事以张续宗起,也以张续宗为结束吧。他是我的族兄,然而在这件事上也没得商量,你们下手的时候,不必给他太多痛苦就是了。”
王发祥肃容道:“是,属下省得。”
张瀚确实有些感慨,张续宗是他身边的熟人,在这一世还是正经的血亲,然而自己就在这几句话里决定了他的生死,没有人能救这个人,包括一心要利用张续宗的那帮人……东林党的那伙人根本对特务手段完全没有概念,他们的手段很粗劣,万历年间的三大案的水准就看的出来,除了妖书案确实有些难查外,另外两案都是小孩子过家家一样的水平,相比而言,帮着张瀚做秘密勾当的这些部下,经过几年的锻炼已经很成熟,关键就是还经营出了不错的关系网络,这样使他们在做事的时候更加得心应手,对张瀚的帮助也就更大了。
过了午时不久,张瀚悄然离开京师,在此之前夏希平等人已经离开,一场大风波突如其来,但在张瀚的多方奔走和努力之后,终于也是平息下来。
在张瀚等人离开后不久,徐大化一行终于也是抵达了京师。
一路上也算是风尘仆仆了,六月的时候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官道上并没有树木,近来又很久没有下一场雨,整个官道的浮土都能漫过人的脚脖子,人们多半的时候要步行,就算是骑马也不可能整天在马上,一阵风吹来,叫人感觉黄土要把自己的身体给掩埋起来一样。这样的天气在官道上赶路的只有少数的商人,他们也是行色匆匆,在抵近京师的时候,跟随徐大化的这一百来人看到了熟悉的骆驼队,他们都松了口气,感觉京师在望,家就在眼前,脚步都是加快了很多。
等从城门进来之后,除了徐大化和一众囚犯外,每个人的头发里和脸上都是尘土,衣服也看不清原本的颜色,进城之后还无法解散休息,在城门口徐大化得到最新的谕旨,张续宗等人犯送刑部狱,王心一送往北镇抚司狱。
车辆在一个坊门前分散开来,四周有一些看热闹的人,并不很多,天气太热,太阳下的空气好象都扭曲着,人们都在有空气对流的屋檐下,或是树下纳凉,只有小孩子不知疲惫的跑来跑去,跑热了就到井边打水冲凉,然后大口大口的喝着凉水。
有钱人会在这种天气在家里吃井水镇的西瓜,也有冰镇的酸梅汤,他们当然不会在这种天气里到街面上来。
徐大化要去缴旨,同时把王心一送到北镇抚司,他把车队分成两股,人数少的送张续宗等人犯,人多的押送王心一到北镇抚司。
徐大化也是有一些紧张,从人犯的分流情形来看,东林党果然还是占据着外朝的绝对优势,另外就算是锦衣卫其实也不保险,这一任的锦衣卫掌印是王安任命,从掌印指挥到掌北所的千户都不是魏忠贤这条线上的人,再从张续宗被送往刑部狱来看,东林党仍然占有优势,只是优势并没有此前那么大了。
“估计魏大官下一步就是要兼提督东厂这一职,然后再把锦衣卫纳入囊中,接下来才是与东林党再战之时。”
现在这个时期,东林党和魏忠贤都选择了退让一时,徐大化也是聪明人,从蛛丝马迹中也是有所感悟。
锦衣卫北所的地址是清季的刑部大堂和监狱所在,这里没有外人想象的那样阴森,一样规制的官衙,大门,照壁,下马石,拴马桩,申明亭,一应俱全,从侧门进入后,有条夹道避开了正衙,直接一路向北,里头有个极大的大院,四四方方,南北俱有建筑,院中种植有一些树木,但生长的并不大,还没能在这样的烈日下提供树阴。
徐大化办好手续,镇抚司的锦衣卫过来将囚车打开,把王心一从车上提了下来。
长途跋涉,又是窝在不大的囚车里,好在徐大化对王心一这个旧日同僚还算关照,没有虐待,王心一的神色只是萎顿而已。
下车之后,王心一的神色已经变得无比惶恐,他环顾四周,全是面色狰狞的锦衣卫,当下就是向徐大化道:“徐大人,还望给犯官一条生命,把犯官送到刑部狱吧!”
“对不住了。”徐大化摇头道:“送到北所这是诏旨,本官怎么能擅自送你到刑部狱。”
王心一感觉已经哭出来,他道:“可犯官实在是冤枉,真的是冤枉啊。”
这时王心一已经毫无当初在京师做御史时的自负与大胆,更没有巡按一方的体面尊荣,声声乞怜,竟如孩童一般。
徐大化只是摇头道:“你这是逆案,弹劾旁人也算了,内廷之事也敢擅自猜测,捕风捉影,有污圣德,别人是救不得你了。”
王心一闻言大叫道:“冤枉,实在是冤枉,那奏折绝非犯官所写,是有人伪作!”
徐大化闻言只是摇头,这时过来几个锦衣卫的力士,众人很有经验,把王心一头顶的木枷去掉后立刻架起便走,王心一还想大叫挣扎,这时有人在他喉咙间一卡,王心一顿时就是干呕起来,再也出声不得,顷刻过后,眼泪和鼻涕都是一起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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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二章 吃喝
“本官在这里不知道审过多少犯官。”北镇抚司镇抚在一旁道:“象王大人这样的,几天过后就老实了,该怎么招供便是怎么招供。”
徐大化隐约间似乎听到人的哭叫和哀求声,虽然四周热浪蒸腾,但他还是感觉到有一丝寒意,这个北所历年来不知道关过多少官员和富商,寻常百姓到不得这里,不知道多少官绅富商在这里被各种各样的酷刑所折磨,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这里!
而王心一已经被人如拖死狗的拖了进去,象他这样的犯官注定是要死在狱里的,没有人会同情他,可能在很短时间内就会被活活折磨死,想到王心一的种种惨状,打了个寒战后,徐大化立刻拱手告辞,这一生一世,这种地方他也不想再来第二次了。
……
相比王心一,张续宗和吴伯与等人的待遇就好的多。
吴伯与早就留在京师,原本他和上次的长随一样隐藏下来就是无事,不过吴伯与却不甘心,在京师到处活动,引起了人的注意,前几日听说东厂和锦衣卫在抓捕他,吴伯与立刻就逃出京师,在半途打听了徐大化的车队之后,他自己主动前去归案,徐大化惊奇于这人的果决,倒也没有为难他,将他与张续宗关在了一处。
吴伯与这样做当然是对的,以他这样的身份,只要朝廷追捕,天下之大何处可以容身?于其被人撵老鼠一般的拿捕,不如选择最好的时机自己主动投案。
在京师投案又不如投到徐大化这里,从这个选择来看,吴伯与确实是个聪明人。
徐大人倒是有些奇怪,王心一有这种幕僚,怎么会做出弹劾魏忠贤的蠢事来?
刑部狱没有那么可怕,虽然卫生条件也十分糟糕,牢房内不通风,种种恶臭扑面而来,但各人的心里还算笃定,刑部这里不管是审问还是用刑都有规矩,比起暗无天日的锦衣卫北所强多了。
吴伯与是举人身份,认得刑部的一个司务,身上还有些银子,托人和那个司务接上头后又送了二百两给人,最终他被关在一个条件较好的单间里头,张续宗因为是要犯,被关在吴伯与的邻侧牢房。
尿桶就在屋中,吃饭的时候狱吏抬来泔水般的食桶,在每人的瓦罐里倒了一些黑乎乎的菜汤,各人再给一个窝头,这就算是饭食。
吴伯与对狱吏道:“日后的饭食供给,自己花银子可否?”
狱吏感觉这人算是个财神,一进来已经花了小三百,当下眉开眼笑的答道:“你老要吃什么,只要给银子,咱替你老跑腿,只要北京城有的,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要啥有啥。”
“好。”吴伯与想了想,笑道:“瓦缸市有个沙锅居,里头的白肉很不坏,请替我跑个腿买一份来,再带一些肉包子和馒头,一天两顿也就将就了。”
狱吏算了银子,按三倍价格索了价,吴伯与是人精,知道这是惯例,他在王心一的幕中也很捞了一些钱,知道进了刑部就是运气,无非就是破财消灾,这些小人之辈所求也是有限,没必要去得罪他们,当下虽是皱眉做作了一番,显得有些肉疼,还是按足价给了银子。
待狱吏要离开时,吴伯与突然叫住,又给了一些碎银,笑道:“劳烦老兄多带一些。”他向张续宗那边努了努嘴,说道:“我和这个老弟好歹是一车过来的,他没银子,只好我多照顾他一点儿。”
狱吏翘起大拇哥,赞道:“吴老爷真是没说的,你老放心,半个时辰之内,准定叫你吃上饭。”
这狱吏叫人去买吃食,吴伯与心中大定,虽然腹中饥饿也不会去吃牢食,旁人却不似他这样有关系和银两,牢房中到处响起吃东西的声响,一阵阵馊味弥漫开来,令人感觉作呕。
这也是刚进来的犯人才有的感觉,在这里住久了,嗅觉和味觉自然而然的就退化了,别说眼前这些饭,就是再差一些,也是很有人能吃的下。
张续宗面色苍白的坐在地上,对牢食不曾看过一眼,吴伯与知道这个青年人已经陷入了绝大的绝望之中,如果没有希望,很可能在短时间内就死在狱中。
吴伯与想了一想,对张续宗道:“老弟,你何必如此?离开和裕升又不是就没活路,你家中总归还是想着你回去的。几亩薄田,诗酒自娱,就过不得日子了?甚至从此发愤,再攻读经义出来应试,你才二十来岁,人生岂能就这般算了?”
吴伯与的话,确实很打动人心,张续宗一下子就从迷茫的情绪中清醒了过来!
清醒过后,还是无尽的痛苦,看了看吴伯与,张续宗道:“宗族已经有公议,把我从族谱中除名了。”
“瞎,你到底是年轻啊。”吴伯与笑了一笑,说道:“蒲州张家,要么把你除名,否认你的张瀚要造反的说法,要么就要和你一起说张瀚谋反,两个选择,哪个容易些?同你一起,坐实了张瀚谋反,宗族必受牵连,否认造反,就算张瀚没有办法脱罪,蒲州张家也还是只受到牵连,两个选择,如果你是宗族主事的人,你选哪一个?”
张续宗道:“吴老爷的意思是说,族里并非真心把我除名?”
“这是自然。”吴伯与道:“如果你能脱罪回去,族里定然会拔给族产,叫你安身的。”
“回不去的。”张续宗脸上露出害怕之色,他道:“张瀚的手段,吴老爷现在总会明白些?我要回去,定然死的不明不白。”
吴伯与也露出些不自然的神色,他道:“奏折一事,早前我也感觉不妥,现在看来……”
“什么王巡按的奏折,就是张瀚搞的!”张续宗叫道:“不是外勤局就是军情局的人,挑人的时候就挑那些擅长开锁翻墙用迷香的人,然后要训练半年之久,那帮人什么都会做,放在外头都是做恶事的行家里手,杀人不眨眼的凶徒!伪造个奏折,对他们来说算什么!”
这话题张续宗已经提过多次,对张瀚的那帮部下简直是畏惧到了骨子里,吴伯与初时还感觉不以为然,觉得是张续宗的夸大其辞,现在他也不太相信,只是感觉奏折确实有问题,他想了想,说道:“续宗老弟,你这话一定要坚持,不要反复。就算现在要熬刑,最少打过几次之后再改,将来再审,就说是熬刑不过改的口,要是人家一吓你就改口,将来翻案也不好翻,那可是大麻烦。”
张续宗道:“将来能翻案吗?”
“必然能。”吴伯与放低声音,慢慢说道:“咱们这案子是恶了魏大官才落的这个下场,我那东翁是没有办法救下来了,咱们却有机会,将来东林党必然会再得势,一旦有人要借这个案子来攻阉党,咱们就有利用的价值,刑部的人肯定有不少人得到消息,所以我才这么容易就打通了关节,要不然凭我一个举人,就算有点儿旧交情,凭这身份和这点银子,哪这么容易被关照?”
对朝中的事,张续宗所知十分有限,知道的一些还是当年在张瀚身边当侍从官时看到和听到的,他做事又不用心,如果是张续文知道的反而多些,此时听的也是懵懵懂懂,只是他似乎是要淹死的人,吴伯与给他伸出一根棍子,当然是忙不迭的牢牢抓住。
张续宗道:“吴大叔,我还年轻,将来什么事都听你的,什么话都是你叫我怎说就怎说……”
吴伯与微微一笑,说道:“你别怕,稳住了……”这时狱吏返回,从瓦缸市的沙锅居买来一锅白肉,那肉肥而不腻,香气扑鼻,整个牢房的人都闻着香气。
这里关着的多是没有人救援的犯官,或是普通的百姓,其中有不少死囚,待遇差的只能一直吃牢食,饭菜一来,香气四溢,整个牢房都暴动起来。
狱吏也不慌,找来几个帮手,拿着棍子,叫的最厉害的牢房伸手就是一棍,接下来一声惨叫,估摸着不少人被打折或是打碎了手指,打完一圈后,除了低低的**和咒骂声外,再也没有人敢叫唤。
“你老请用饭,再不敢有人打扰。”狱吏转回头,替吴伯与把饭菜摆好,还将张续宗从牢房里提出来,放到吴伯与的监室之内。
“两位放心,三法司会审的麻烦事儿很多。”狱吏道:“十几天内,都不会有人来提审两位的。”
吴伯与含笑道:“下走也只是个师爷,有什么事也轮不着咱,安心在这里吃肉喝酒,等事儿过了,在沙锅居摆一桌,请诸位痛快喝一场。”
狱吏也含笑应了,等两人开始吃喝后才离开。
天色渐暗,这牢房里原本就很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好在吴伯与待遇好,点了灯之后和张续宗细细密谈。
吴伯与就是打算搭上张续宗这一条线,在日后的审问中和张续宗结为一体,他是一个敢冒险的人,看的出来现在虽然是魏阉势大,但将来的事难说的很,如果魏阉势力过大就很可能被皇帝限制,就象是刘谨一样,就算是东林党一时势败,魏忠贤这种太监也不可能一直当权下去,国朝这二百多年,类似魏忠贤这样的例子很多,下场多半都并不好。
如果搭上张续宗的线,将来在翻盘大案中可以搏取个好名声,有可能被当道大佬赏识,直接保举为官,这样的话,也不枉坐这么一次天牢,就算不行取为官,将来也能赚一个好名声,成为一个在地方上有影响力的乡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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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三章 面具
两人谈谈说说,狱吏还额外奉送了一壶酒,两人对饮着将酒喝了,肉也吃完,都吃得一饱,虽然一肚颠簸,此前又饱受惊吓,进了刑部狱之后反而都有一种心安之感,这也是吴伯与的感觉,他们能被送到这里,说明东林党还是有相当强大的实力,这叫他和张续宗二人对未来都有了几分信心。
“好饱,”张续宗到底年轻,这时情绪彻底放松开来,抚着肚皮道:“多谢吴大叔这一餐,将来若有机会,一定报答今日之恩。”
“往后你的吃食都在我身上。”吴伯与笑道:“不过多花几两银子的事,这牢食是不能吃的,好人也吃坏了。”
张续宗大喜,正想再说几句感激的话,却见此前那狱吏又带着两人一起打着灯笼走了进来。
这时怕是已经起更,天很晚了,一般来说牢房中不出大事狱吏是不会进来,不过吴伯与和张续宗都不知就里,两人只是微觉奇怪,吴伯与笑道:“老兄我这里不需要什么,怎么又劳烦你进来?”
狱吏微微一笑,说道:“那也不能把张续宗关在你老一间房里,得把他送回去。”
吴伯与一拍脑袋,笑道:“我竟是把这事忘了,有劳老兄,实在是咱们给老兄添了麻烦。”
“不妨事。”狱吏开了牢房的门,把醉意俨然的张续宗提了出来,另外两人架着张续宗往原本的隔间里走,狱吏道:“以后也不会麻烦了。”
吴伯与听着这话不对,猛然就是一激灵,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老兄这是何意?”
“和吴老爷你不相干……”
狱吏阴阴一笑,张续宗却已经认出架自己的两人,这两人在李庄训练过,张瀚接见过他们,后来被派了出去,已经有一年多没见,不过张续宗记得他们的脸,只是叫不出名字。
“你们!”张续宗立刻挣扎起来。
“大人叫不要叫你受罪的死,你要挣扎可是自己找受罪。”其中一个汉子紧了紧手,张续宗感觉胳膊如同被铁条勒住一般,再挣扎也动弹不得。
狱吏道:“两位请赶紧些治住他,拖久了怕出事。”
“嗯,好了。”
两个人都是王发祥从京师行动组里挑出来的好手,他们的力气较军中的汉子也不惶多让,况且拿捏的地方都是张续宗不好扭动身体的关节之处,张续宗知道不妙,在地上拼了命的挣扎,但他是被酒色淘空了身子,当初军训时又摆出张瀚族兄的架子,发大爷脾气,压根就没有好好练过,这时如何是两个好手的对手?他尽自在地上挣扎,但感觉身体被如山一般的重量压着,怎么动也动弹不得,他想大叫,却早就被人塞了抹布在喉咙里头,只能发出呜咽的声响,在这黑漆漆的牢狱之中犹如鬼哭神嚎。
“得勒,得勒,酒也喝了肉也吃了,好好上路,来世就不要行差踏错啦。”
狱吏姓燕,五十来岁的精干汉子,见张续宗被治住了,慢慢走到张续宗身边,一边说着劝慰的话,一边便是从怀中掏出一沓桑皮纸来,旁边的牢房里有人怪笑一声,说道:“老燕,跳加官啊。”
“识货。”燕狱吏回头一笑,说道:“给没见过的开开眼,你要想试,一会也给你来一道?”
“不了,我这破嘴,就是多事。”
说话那人被吓住了,自抽了一下耳光,声音十分清脆。
吴伯与已经看呆了,他万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刚刚还送酒送肉,眨眼的功夫就翻脸了!
他对要发生的事也不太清楚,只听懂“跳加官”这三个字,对其中的含意完全没有能够理解,但这不妨碍吴伯与在害怕和惊恐,因为很明显,姓燕的这个狱吏和那两个和裕升派来的人,就是打算在这里要了张续宗的命!
“其实呢……”狱吏已经把第一张桑皮纸放在张续宗脸上,一边笑着道:“用‘压土袋’的办法也好,不过是个人都知道咱刑部大牢会给犯人压土袋,那般死了身上还是能看出痕迹来,再加上你那兄弟不忍心叫你这族兄死的惨,咱们就跳加官吧,你忍一忍,不疼不痒的,就是喘不上来气,不到一盏茶功夫你就断气了,没事……”
张续宗的两眼已经快睁破了,简直要流出血来,他挣扎的更加厉害,整个身体都在扭动和颤抖,一种命在顷刻的感觉使他暴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这是肾上腺素在分泌,使得他的身体把全部体能都释放出来,然而在绝对的力量劣势面前,他的挣扎毫无用处,只是在铺满稻草的地面上踏出一条条蹬踏的痕迹出来。
“噗……”
狱吏并不忙乱,好整以暇的打开随身带的酒壶塞,猛灌了一大口酒,然后喷在了张续宗的脸上。
第一张桑皮纸很快就湿透了,整个洇在了脸部皮肤之上,十分立体,黄色的纸盖住了整张脸,眼部,嘴部,鼻子十分明显,张续宗在急促的呼吸,但显然吸气受到了滞碍,十分困难。
嘴被塞住,鼻子上有纸,还洇湿了,这样吸气当然十分困难了。
狱吏放上第二张纸,又是猛喷一大口酒。
这时张续宗呼吸的更加困难,整个人拼命想扭动,两手下死力往上抬,想去揭盖住自己脸的纸,但他动弹不得,因为挣扎的太厉害,按他的两个人不得不加了点力气,他们小心翼翼,按着张续宗的手上还握着毛巾,是害怕张续宗挣扎太厉害的话,会在身上留下明显的伤痕。
张续宗挣不动,胸膛起伏的厉害,他似乎也发出了呜咽的哭声,似乎还在说什么话,不外乎是一些求情告饶的话。
狱吏和两个按着他的人不为所动,接着就是喷第三张纸!
等喷到第四张时,张续宗的两手一抬一抬的,胸膛还在起伏着,两腿还在蹬腿,但幅度已经减弱很多,按他的两人已经几乎不要用力了。
第五张纸喷完,过了顷刻,张续宗整个人都不动了。
狱吏很有经验的道:“这时还不能揭,等纸干。”
另两人松了手,三人站在一起,面面相觑。
整个牢房中没有人敢出声,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响。
吴伯与手和脚都是凉的,他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出来……他在害怕,感觉从出生到现在从未如眼下这样害怕过。
如果这两人过来按住自己……吴伯与简直不敢想象下去,他的肾囊提了起来,手脚冰凉,整个身体都在发麻……
旁人也好不了太多,不少人看过这种场面,但再看到还是万分的害怕。
这种死法其实比斩刑还要痛苦的多,斩刑是等待时痛苦和害怕,但被斩的过程很快,刀光一闪,人就已经死了,这跳加官的法子,人是慢慢死的,真是痛苦无比。
站了一柱香的功夫后,桑皮纸干的差不多了,狱吏俯身上前,小心翼翼的把纸揭了下来。
五张纸凝固在一起,犹如一个纸面具,狱吏指着纸上清楚可见的五官,笑着道:“这就是跳加官的由来。”
两个和裕升的人倒是无所谓,他们原本就是江湖汉子,杀过人也见过太多人被杀,眼前张续宗又是众人都痛恨的人,他们看了一眼,无所谓的一笑,一个汉子接过纸面具,说道:“正好,拿这个覆命就行。”
“两位先走,”狱吏道:“我要把这里拾缀拾缀。”
张续宗的身上完全看不到丝毫的伤痕,但还是有挣扎的痕迹,狱吏要把这些清理的毫无异状,就算上面的那些官员来查,当然也是什么都查不出来。
“你自家小心吧。”
这个狱吏是五百两银子买通的,花了重金,不过也是值得,至于他能不能守秘,也得看看,如果不能,自然还是杀了灭口的好。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狱吏微微一笑,说道:“咱不管上头的大人物是怎想的,咱家世代干这个,从大元时就开始,传到我这里已经是第十七辈,从来没有失过手,走过风,下回再有什么关照,只管来找咱,保证干净利落。”
狱吏说着,还扫了吴伯与一眼,这个时候,众人一下子听到噼里啪啦的响声,然后是一阵恶臭味道袭来,却是吴伯与被吓的拉了稀。
“呵呵。”和裕升的两个汉子微微一笑,有一人对吴伯与道:“吴先生,上头知道你,说你还算是个有本事的,和咱们也牵扯过,算是有缘分,将来出了刑部,可以替咱们的上头效力,今日先告辞了。”
两人居然还一拱手,接着就是消失在黑暗之中。
吴伯与浑身一阵无力,顿时瘫软在地上!
这个时候,再有人与他说一起对付和裕升,吴伯与一定会堵上自己的耳朵,听也不要听了!
……
塔布囊还是带着一队尖哨在各个军台和墩堡之间活动着,部下们没有什么精气神,连塔布囊也是一样。
各人都无精打采的,现在是六月中旬,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草原上没有遮挡,烈日足以把人的皮肤给晒暴开,天气很热,人们却不敢袒胸露背,头顶还需戴着大帽,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来回的奔跑着。
第五百四十四章 再遇
巡逻的意义已经越来越小,牧民们都缩在北边,肯往南边驻扎的部落越来越少,十几天前,来自兴和堡方向的骑兵重创了东南方向驻扎军队和牧民,那边多半是喀喇沁的部落,甲兵因为集中到集宁堡对面,在相隔十几里外的驻地突然被过千的和裕升胸甲骑兵突袭,牧民几乎无力抵抗,弓箭根本对胸甲毫无用处,而胸甲骑兵们的骑铳威力要比弓箭大一些,双方不论是对射还是骑战,蒙古人都不是对手,损失十分惨重,牛羊有过万头被赶走,还损失了过千匹战马,死伤的人数也超过千人,还有一个小台吉战死了。
因为此事,各部都不肯往南方驻军,随着兴和堡骑兵的出现,往东边的警备力量加强了,还有一些喀喇沁的台吉引军东向,他们担心自己老家的牧场被袭击。
荒草间似有野兽出没,几个尖哨的精神倒是提了起来,各人议论着是射什么来吃,然后是吃烤肉还是用带着的锅子煮白肉吃,也就是说这种事的时候,尖哨们的精神才会振作。
若是在以前,塔布囊定然大声喝骂,但今时此日,他也没有什么兴趣来管束部下,只要按着巡行路线继续巡逻,这已经是合格的尖哨了。
不远处三里多外有一个军台,高耸入云,塔布囊看了一眼,已经没有了以前那种特别刺眼的感觉,军台依一个土墩而筑,建筑很高,台身四四方方的,墙面上感觉有无数射孔,还有佛郎机炮等火炮的射口,外围一样的拦马墙还有护城河,壕沟,有通道的地方留着吊桥,所有的军台墩堡几乎是一样的规制,在军台外似乎还有一些留着的工人营地,军台里的人应该正常出来维护,营地并没有衰败朽烂掉,而是保存的很好的模样。
塔布囊面色阴沉,军台里的人这样的行为只说明一件事:他们还打算建筑更多的军台和边墩,甚至还有军堡!
有几个尖哨没有请示就策马离开,他们解开骑弓,在草从中追逐着着受惊的野兔,几只野鸡在草从里扑腾着飞起来,一个尖哨一箭射过去,正好射中野鸡的脖子,野鸡在空中扑腾了几下就掉落下来。
其余的尖哨们叫起好来,另外几人不甘示弱,弓箭连发,很快将另外几只野鸡全部射中,他们得意洋洋的策马向前,又射中了两只野兔,算算食物差不多了,各人都策马赶回来。
这种从容射猎的场景,在以前塔布囊肯定也会感觉愉悦,有一种身为蒙古人的自豪感,但今天的他只是瞟了一眼,并没有情绪上的波动。
这种变化,不仅是在塔布囊身上,而是在大量的甲骑和牧民身上都有,甚至更加严重。
围堡和各地的战事已经持续了三个月甚至更久,蒙古人毫无战果,在各处都处于劣势,在这里虽然大军云集,结果却不如人意,各部的士气已经低到了谷底。
各人随处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拔光四周的草,找到一些枯枝,挖了个地洞,把兔子开剥,野鸡去掉毛和内脏,然后把肉放在底部,铺上一些树叶,明火在上面燃烧,借由热力可以把食物烤熟。
香气飘散出来时,有一些人已经喝了成袋的马奶酒。
尖哨们按规矩当然不能饮酒,不过已经没有什么人在意,塔布囊自己不喝,不过部下中喝酒只要不误事的他也不管了。
一队骑兵在众人眼前出现,大约有十人左右,似乎穿着普通的灰袍,没有外甲,在东南方向五六里开外,向着军台前方飞驰而来。
所有人都看过去,也有人拿眼看着塔布囊。
塔布囊看了一下,说道:“来不及了,咱们上马再冲过去,人家已经到军台火炮的射程内,咱们过去也毫无用处。”
听到他的话,各人明显的松了口气,众人重新坐下来,等着肉熟。
那队骑兵驶近军台,并没有进入,而是在拦马墙的外围下马等候,尖哨们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过去,这时有人扒开火堆,用小刀切下烤熟鸡腿,这人犹豫了一下,还是递给了塔布囊。
塔布囊死死盯着那边看,近来出来活动的和裕升骑兵很多,频率越来越高,尖哨们的活动范围已经被压缩的很小。
所有人都开始用小刀割肉吃,各人的声响和动作都变小了,他们不想去突袭和裕升的骑兵,当然也不想被发现行踪而被追杀。
和裕升各台墩之间的旗语联络越来越频繁,旗语的内容也越来越丰富,很多时候尖哨们经过南边的某一个边墩,然后往北方不远就可能发现有和裕升的骑兵出现来截击,经过好几次这种事后,各部的尖哨都的损失,大家都小心了很多。
塔布囊也咬着肉,肉没怎么烤熟,这样反而口感更好,肉很嫩,野鸡肉其实并不好吃,肉很柴,也很老,没有经过烹饪调味,只洒了些盐,味道当然不好,塔布囊也没有把心思用在吃食上,他还是在死死盯着那队骑兵。
军台上似乎有人在打着旗语,过了很短时间,吊桥放下,接着从堡中牵出十余匹马来,然后换鞍,牵走换下的马。
“他们在换马啊。”一个尖哨嘀咕着道:“哪有必要,现在不是突然遭遇,已经没有人会突袭他们了。”
“各人都起来!”塔布囊把手中的半截鸡腿猛然丢掉,站起来踢打着反应不及的部下,喝令他们赶紧起来。
“里头可能有和裕升的要紧人物。”塔布囊眼睛突然如鹰一般锐利,他道:“他们就是专门往集宁堡去的人,没有穿甲沿途换马就是为了加快速度。不是普通的胸甲骑兵,也不打算和咱们做战。”
“那又怎么样?”一个尖哨大着胆子嘀咕道:“我们又追不上,追上了人家也有骑铳……”
塔布囊死死盯了他一眼,这个尖哨不敢再出声了。
十几个蒙古人悄然上马,往北方直行,他们打算拉开距离再加速,然后在前面兜住那些和裕升的骑兵。
如果这一队人没有穿甲,塔布囊打算把距离拉近了再与他们交手,尖哨们的身手都很不错,拉近打的话战损比不会太难看,关键是塔布囊感觉这队骑兵里应该藏着和裕升的大人物,如果能在激战中杀掉对方的高层,哪怕自己这一队人死光了也是值得……他当然不会把这话说给部下们知道,士气已经低到不可再低的地步,如果这些尖哨知道了塔布囊的打算,很有可能四散奔逃,当然更有可能塔布囊会被自己人从背后给射死。
马速渐渐加快,蒙古人的骑术和战马都是一流,他们很快就在远方超过了那队和裕升的骑兵,然后从西北方向往东南方向兜转过去。
在双方相隔不到二里的时候,彼此都是发觉到了对方的存在。
和裕升那边并没有避让的意思,在西边二里多的地方有一个边墩,如果他们紧急往边墩方向奔驰逃避,也很有可能逃到那边藏身。
“塔布囊,不能追了!”散在队伍左前方的一个尖哨突然大叫起来。
塔布囊往前方一看,在远方不远处的丘陵地方,大队的骑兵从丘陵上翻过来,到处是闪烁寒光的胸甲,除了胸甲骑兵外,还有大量的穿着扎甲的重甲骑兵,他们手中是长刀和马刀,总数在千多人左右的骑兵犹如海水一般,只是在流淌时散发银光,马匹奔驰时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塔布囊醒悟过来,由于刚刚自己也在策马狂奔,所以忽略了别处的动静,这些骑兵应该在远处就发觉了这边的情形,他们向着自己这一边直冲过来。
“走,往西南,绕道回去。”
塔布囊很有决断,这种情形下再继续追击是自己找死,不管和裕升那边是谁在队伍中都只能放弃了。
“是张瀚。”
有一个尖哨跟随塔布囊伏击过张瀚,这时他忍不住大叫起来。
虽然在调转马头逃跑,塔布囊也是忍不住看过去,刚刚那队和裕升的骑兵已经往这边跑过来,由不到一里地,明显的看出骑队中间有一个戴笠帽的青年汉子,从身形到外貌特征,很明显的就是二十多天前在林子外遭遇过的张瀚。
塔布囊浑身的热血都在上涌,他的脸也是一抽一抽的,牙齿咬在了一处。
他在想,如果现在断然掉头迎向张瀚,各人全部向张瀚射箭,有没有可能把没有穿重甲的张瀚给射死?
那次在从林之外没有斩杀张瀚,塔布囊引为终生之憾,如果那次成功了……这种想法经常萦绕在他的心头,令他坐卧难安。
虽然已经出尽全力,但遗憾毕竟就是遗憾!
塔布囊的心砰砰直跳:难道长生天垂怜,再给我一次机会?
“快走吧。”塔布囊身边的一个尖哨指着身后,叫道:“越来越近了。”
由于大队的骑兵赶过来,塔布囊等人已经调转马身离开,这时在大队骑兵之中有数十骑猛然加快了马速,向塔布囊他们追过来。
叫塔布囊感觉奇怪的就是这些追兵都是头戴大帽,帽檐上红缨跳跃,身上是棉甲或是布面甲,从穿着打扮到骑术,都是明显的土默特部落的骑兵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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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大封,该说的话说过很多,今天不废话了,只希望大家继续支持吧。
第五百四十五章 殖民
“嘿,是塔布囊在前头?”
双方最近相隔一百多步,后面有人在大叫着。+頂點小說,
塔布囊回头一看,也叫道:“拉克申,是你?”
拉克申取了弓箭放在自己胸前,大叫道:“真的是你,塔布囊,我们在这种场合下又一次见面了。”
塔布囊明白身后的蒙古追兵是银锭台吉的部下,他心里感觉十分难过,大叫道:“草原上雄鹰真的要自相残杀吗?”
拉克申道:“塔布囊,我们是各为其主,如果追上你,我会尽全力战斗,如果我输了,就由你割下我的头颅,你的箭可以射穿我的喉咙。”
双方都不再说话,塔布囊的部下开始在马背上拧身回射,后面的人也抛射弓箭,希望能有好运射中一匹高速奔跑的战马,在这种速度之下,只要被箭矢射中,可能就是人仰马翻的结局。
在东侧远方,似乎还有一支骑队在活动着,希望能包住塔布囊等人。
塔布囊知道在西北方向有一个鄂尔多斯部的台吉带着几千人驻扎,也会有骑兵出来巡哨,只要往那边跑一阵就没事,况且现在还是有十几万兵马驻扎在北边,他不相信身后的追兵能追多远。
在双方你来我往的追赶,射箭,再追赶,射箭之后,彼此的战马都疲惫了,这时塔布囊看到了前来接应的鄂尔多斯部的骑兵,他回身对拉克申叫道:“拉克申兄弟,你可以回去了。”
拉克申道:“我尽力了,塔布囊兄弟,祝你平安,能活到这次的战事之后。”
塔布囊道:“我一定能,拉克申你自己要小心。”
拉克申笑了几声,说道:“这一仗大汗他们是输定了的,你没看我们都从小黑河堡那边过来了?要是愿意,早就把青城拿下,断绝这边主力的回归之路了。”
塔布囊苦笑一声,向拉克申挥挥手,往援兵方向跑过去了。
拉克申放慢马速,和另外一股骑兵会合,往主力的方向返回。
这一股骑兵确实是从小黑河堡那边过来,两边相隔二百来里地,原本被几万北虏隔绝,经过兴和堡与小黑河堡双方的努力,加上北虏的士气跌落的厉害,从小黑河堡到大黑河堡的道路彻底打通,并且杀退打散了几股北虏的部落,把他们的驻地往北边远远赶开,虽然从大黑河堡到集宁堡这边还是有百多里路,千多骑兵穿插过来也并不困难……北虏的士气实在是低落到叫人难以想象,很难相信,这帮骑马射箭的家伙几十年前还逼迫到大明京师城下,威胁到畿辅的安全,几百年前还在纵横欧亚,所向无敌呢。
骑兵有一千余人,有两个局的胸甲骑兵,五个局的扎甲骑兵,还有银锭率领的蒙古骑兵,组成了一千一百人的骑兵队伍,领队的是周耀,银锭也得服从他的指挥。
相对于战斗力,银锭的部下们更象是向导,当然他们也是合格的轻骑兵,在装备好,士气高,补给充足的情况下,蒙古人充当着轻骑兵的角色,负责架梁马,侦骑哨骑,塘马等功用还是很合格,甚至是比和裕升原本的轻骑兵还要优秀的多。
银锭和周耀率部继续向东,张瀚也率队赶了过来,相比突出去时的情形,现在的局面已经叫人感觉宽松和放心的多。
“见过大人。”
周耀率先下马,远远的先躬了个身,然后再行个军礼。
所有人的神色都有些激动,不少人差点哭出来,自从他们进入和裕升这个整体之后,还是头一回这么久时间和张瀚失掉联络,或是这么久不曾见到张瀚的身影。
军官们自己情绪都很激动,然后还得喝斥那些骚动的骑兵保持秩序。
相形之下蒙古人要镇定的多,他们只是用好奇的眼神看着张瀚,其中不乏敬畏。
从年前就开始谋划,到现在是六月,这半年时间,和裕升用实力和时间证明了一切,在蒙古人眼里,张瀚已经是征服者,神秘而强大,蒙古人十分自负,虽然野蛮和落后,但他们有骄傲的本钱,那就是他们曾经辉煌的过往,正是这种过往使他们藐视汉人,林丹汗对刚崛起的后金天命汗的傲气也来自于此,他是蒙古的共主,怎么可能把女真野人部落的汗看在眼中?
但张瀚更加强大,更无畏,也十分神秘。
万人的战兵加几万民夫,生生在土默特部的地盘上咬下这么一大块土地,这是了不起的成就,值得蒙古人的敬畏。
银锭也笑嘻嘻的过来,他挠了挠头,先是想不明白怎么称呼张瀚,后来也扭捏着叫了一声:“见过大人。”
“银锭,你不必和我来这一套!”
张瀚和银锭都下马,张瀚和银锭行了抱见礼,然后张瀚在银锭胸前打了一下,笑道:“你这么喊,草原上那些人不是要更骂你了吗?盟友不做,你要当我的部下?”
“什么盟友?”银锭笑道:“你有千军万马,我有二三百号手下,有过这样的盟友吗?”
“不,银锭。”张瀚神色严肃的道:“你以后叫我文澜,要不然就是叫声张东主都行,不要以属下的口吻来叫我。”
“这是什么意思?”银锭一脸不解的道:“你不信任我?”
“这可能吗?”
银锭点点头,也道:“是不可能,蒙古人中你除了信任我,应该也没有别人可信任了。”
张瀚闻言摇头,笑骂道:“你还真是自信。”
他向银锭解释道:“我和裕升对蒙古的策略与大明不同,大明在国力强盛时是恨不得消灭蒙古的,太祖高皇帝时,多次派遣徐达,冯胜,蓝玉等大将进入草原,那时候为的是扫清残元势力,最后一役,蓝玉俘虏残元诸多贵族,高官,残元势力一扫而空,这才有瓦刺和鞑靼的兴起。黄金家族的大汗被瓦刺人杀害,也是因为他们的实力被大明一扫而空的原故。到太宗文皇帝时,五次率数十万兵马进入草原,先后打击瓦刺和鞑靼,也是想一劳永逸,如扫荡残元那样,彻底扫清蒙古势力……事实上证明是不可能的。几十万兵马进入草原,等于是一小把胡椒面洒在海子里头,毫无用处,蒙古人想战就出现,不想战根本就追不到,几十万人在草原上也耗不起。所以后来大明国力弱了,只能修长城,墩台,军堡,建立九边,然而这二百来年,还是禁不住蒙古人不停的入侵,所以和裕升除了在军事上的努力外,另外就是要一改以前的大明国策,我们在蒙古人中的盟友是越多越好,不论实力大小,只问是不是真心和我们交朋友。真心的,当然就是盟友。目前来说,除了你之外,我们还有真心的盟友吗?”
银锭面露思索之色,半响过后,他低声道:“你若想扶我当你们汉人所说的儿皇帝,我告诉你是行不通的……”
“是行不通。”张瀚不动声色的道:“我也没有这种打算,不过我们除了允许蒙古人推立大家都认可的大汗外,也有‘盟部’制度,就是说,我们的朋友就是盟友,部落就是盟部。我们的物资会优先向盟部倾斜,盟部遇到困难我们会优先帮助,在军事上,我们彼此配合,互相合作,另外还有文化和经济上的交流,除此之外,盟部平素是自立的,我们不干涉盟部本身的内务。”
银锭瞠目结舌,他没想到,张瀚对蒙古的未来是这样的打算!
从现在的局面来看,只要击败卜石兔汗和当面之敌,土默特部很大一块地盘都落在张瀚手里,而明年后年又如何?恐怕土默特各部不得不面对强势的和裕升势力,这股势力不同于大明,大明最强的时候也没有染指过草原,哪怕是与张瀚关系至深的银锭,此时的心境也是变得异常复杂起来。
“这样也挺好……”银锭心情复杂的道:“这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嗯……”张瀚道:“我们也需要土地,不过草原的地太大了,我们占不了多少。只有一些关键的地方,我们会修筑军堡,建立和裕升和商会的分站,除了少数地方外,我们不打算屯田……汉时和唐时都曾经在西域和草原屯田,事实证明远悬于外的屯田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和裕升日后在草原上的存在,仍然是以商业为主,我们购买毛皮,牛羊和战马,蒙古人还有自己的牧场来放牧,变化不会太大。”
用后世时髦的话来说,张瀚是打算把蒙古转变为原材料供应方,属于产业链里最低端的一方,和裕升完全可以用商业的手段,源源不断的从草原掠夺财富,而因为有利可图,就算张瀚不在了,以后这些军堡台墩还会在,还会有人以武力在这里逼迫蒙古人不断的提供货物……只要这条路走通了,整个草原就算没有被明着占领,其实也等于被和裕升占领下来了。
张瀚的打算其实是列强的路子,商业掠夺原本就是比武力占领要合算,武力占领所需要的成本远大于商业侵略,必要的武力就象是和裕升在草原上修筑的军堡,而剩下的就是商业掠夺,只要时不时的敲打一下不听话的刺头,扶持自己在草原上的代理人……这路子老牌帝国都玩的很熟,玩的最好的大宗师就是美国,当英法德等老牌强国还在到处抢殖民地的时候,美国人所要的就是“门户开放”,现在张瀚算是取列强掠夺全球财富之所长,武力加商业,妥妥的殖民范。
第五百四十七章 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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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成忧虑的事情也正如白洪大台吉他们担忧的一样,习令色一伙明显在趁着大汗威信降低时要争夺汗位,这才是最可忧之事。
从习令色的祖父时起就开始争夺汗位,他的祖父不他失礼在三娘子的支持下与扯力克汗争夺汗位,然后是习令色的父亲素囊与卜石兔汗争夺汗位,现在又到了习令色,这祖孙三代倒是一直都没有放弃过,以前这样的事阿成都是尽量置身事外,这时他心中隐隐有些不满,不管大汗怎么懦弱无能,好歹已经是名份确定的大汗,此时争位,只能是亲者痛,仇者快。
阿成巡行到前方,这是距离集宁堡最近的地方,大约是四五里路远。
他策马驰上一座土坡,二十来步高的土坡已经能及目能远,由于经常有人上下观察对面的情形,山坡上已经被马匹踩出了一条小道,阿成上去的时候,发觉讷木格也在坡上。
“阿成台吉。”讷木格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道:“这么大雨,明国人的火枪不能打放,其实不会有什么事了。”
阿成摇头道:“近来和裕升的骑兵增加了很多不用火器的,他们阵列齐整,甲胄坚固兵器锐利精良,训练有素,咱们的甲兵远远不是对手,只有少数的精锐能和他们比肩,如果这些铁甲骑兵趁夜色和雨天出来突袭,不加小心的话,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周耀的铁甲骑兵人数还不到一千,但打起来的效果比胸甲骑兵还叫蒙古人心惊。
以前各部的台吉都骂明国人不是东西,总是隔着老远打放火枪,从不肯与蒙古人面对面的硬干一场,周耀率部在四周袭击之后,各部都发觉这些马贼已经脱胎换骨,正面交战,就算是蒙古甲兵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比阵列,明国人更严整,比铠甲,兵器,都差的很远!
好几次人数多出几倍的正面交战,这些明国的铁骑兵正面摧锋,如砍瓜切菜一般冲破蒙古人的阵列,卷回来再杀一回,几次过后,甲兵和牧民就四散奔逃,到现在,只要看到铁骑兵出现,很多牧人干脆直接就跑了!
骑兵战,正面催锋,彼此可以看到对方的脸庞,闻到对方身上的汗臭,生死只在一念之间,甚至你刚刚刺死一个敌人,转眼间又被其余的人刺死,甚至是在奔跑途中,一支箭矢射在马腿上,还没有与敌人交战就已经被马群践踏而死。
这样激烈的战事,连续多次战败,对蒙古人的自信是严重的打击。
十几万人,驻扎在方圆近十里的区域内,甚至几十里外还有少量的牧民在放牧,替大军提供奶制品和肉食,如果和裕升的骑兵在夜里出击,带来的危害可能是致命的,阿成最怕的也是这一点!
四周有一些骑马警备的人群,人们当然没有伞,也没有雨衣一类的东西,草原上很少下雨,平时下雨大家就躲到毡包里不出来,这会人们被雨淋透了,到处都是怨声载道。
阿成骑马从坡上下来,在四周巡行。
他虎着脸,那些骂骂咧咧的人一下子住了嘴,不过等阿成走远了,身后又是一片骂声。
“唉!”阿成仰首向天,任由雨水拍在自己脸上,重重叹了口气。
……
阿成回到自己的毡包里时,发觉里头亮着灯,影影绰绰的似乎有人坐在毡包里头。
他掀开帘子进去,在毡包门口脱下湿透了的靴子,亲兵赶紧取来一双干燥的新靴子替阿成穿上,又拿来干净的袍服替阿成换上。
待阿成收拾好了进去,发觉是习令色坐在里头,见阿成进来,习令色微微一笑。
“习令色台吉,”阿成没好气的道:“天亮之后还要再议事,你不去休息,跑来我这里是有什么要紧事商量吗?”
习令色道:“就算是陌生人到了自己的帐篷里,也要奉上美酒和奶茶,怎么阿成台吉对我却如此冷漠?”
阿成被他噎的说不出话来,只得叫人热奶茶来。
已经是半夜,各人都奔波了很久,热腾腾的奶茶送上来,阿成一口下肚,感觉全身都舒服了很多,他不动声色的道:“台吉有什么话可以直说了……是不是找我商量战守大计?”
阿成估计就是如此,习令色现在咄咄逼人,估计是要拉拢更多的台吉,把责任全部推到卜石兔汗身上,甚至要在这里废掉卜石兔的汗位。
阿成硬梆梆的道:“如果台吉要争夺汗位,还是免谈,我对大汗虽然没有太多好感,但这个时候内乱绝不可能,和裕升近在眼前,我们还要自己打起来吗?”
习令色道:“前几日我见了林丹汗派来的使者,他告诉我插汉部这一两年内有意要西迁。”
“什么?”阿成一震,眼中满是震惊之色。
习令色看阿成如此,眼中露出满意之色,他又接着道:“插汉本部西迁,近二十万人如洪流滚滚而来,凭我们大汗能挡的住吗?”
阿成皱眉道:“凭台吉你也挡不住吧?”
“是,”习令色坦然道:“咱们土默特部自从洮河之役后就衰败了,现在更是四分五裂,打个汉商都这般狼狈,怎么和东边打?打不过,我可以谈,林丹汗要的是喀喇沁等宣大地方为主的牧场,我要求保留青城这边,板升地可以一家一半……阿成台吉,你不要皱眉,凭我们的大汗,连这个也守不住。因为他肯定要打,一打肯定也打不过,外有和裕升,内有林丹汗,我们土默特部还能剩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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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八章 刺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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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成沉默不语,他还在消化习令色所说的话,感觉十分混乱。
习令色又道:“林丹汗怎么说也是我们蒙古人的共主大汗,他信什么教我倒是无所谓,漠北三汗他们十分不满,白洪大台吉也不满,他们正好都是我们大汗的盟友,不拿掉我们大汗,林丹汗带着部下西迁时,整个蒙古都会大乱,我们到时候要面对的不仅是和裕升,还会有建州部。”
“建州部?”阿成敏锐的道:“林丹汗要西迁,是不是要躲避建州部?”
这两年东部蒙古在建州部的打击下十分狼狈,在林丹汗的指挥下经历了几次惨败,内喀尔喀五部损失十分惨重,科尔沁部已经被建州征服,明安台吉等有名的大台吉已《≥《≥《≥,▼♂⊕经选择与建州结盟,在这般不利的局面下林丹汗居然要西迁,令他感觉不可思议。
习令色道:“听使者说林丹汗是要整合咱们整个蒙古的力量,再与建州部决一死战。”
阿成叹息道:“怎么感觉都象是临阵而逃。”
他又道:“没想到我蒙古诸部,要么臣服建州部,要么畏惧避战,在这里我们也打不过张瀚这个明国商人,这到底是怎么了!”
习令色眼光闪烁,他道:“我与张瀚有血海深仇,阿成台吉你若支持我,将来我们蒙古共击张瀚的局面绝不会有反复。”
阿成沉思不语,习令色的父亲素囊台吉被张瀚部下所杀,这确实是抹不开的仇恨,而卜石兔汗与张瀚的交情其实不坏,这一次失利之后,是不是还能下决心与和裕升争斗下去,确属未定之事。
习令色看着阿成,道:“怎么样?”
阿成正色道:“身为部属,怎么能设法谋害自己的大汗?此事我不会去做,台吉请回。”
习令色知道阿成的脾气,他立刻起身,抱拳告辞。
……
昨夜大雨,很多人睡下时还感觉雨声不小,到清晨时各人推门出来,但见艳阳高照,太阳光直晒在草地上,迅速把水份蒸干,昨天人们还感觉很凉,过了辰时后不久,就又是觉得浑身燥热。
马匹在各个毡包组成的群落间奔跑着,今天又是崭新的一天,然而战局并没有明显的变化。辰时末刻时,有一队蒙古骑兵过于迫近,集宁堡上打放了几炮,黑色的炮弹落在湿漉漉的草皮上,在地上翻腾着,蒙古骑兵惊慌失措,队列大乱,四散奔逃,好在集宁堡打的是移动的目标,连续几炮都打空了,炮弹在地面上犁出长长的沟渠,后来堡上见蒙古骑兵们缩了回去,也就停止了继续发炮。
奉命巡逻的甲骑和牧民都折返了回来,人人都是灰头土脸的样子,几乎人人都阴着脸,和裕升的火炮在他们心里有很强烈的阴影,这些汉子原本还算是剽悍勇武,毕竟生活在条件酷厉的草原,从小骑马射猎,比起农耕民族来真的多一些勇武气息,但长久的围城战毫无效果,不论是敌方的火器还是重甲骑兵,这边都不是对手,而且很多人传言和裕升的步队也很厉害,不是大明的边军能够比拟的,这些事如山一般压在所有人的心头,士气低落到谷底。
辰时过后,从汗帐附近跑出去几十匹塘马,这是卜石兔汗再次传召各部台吉前来议事。
其实所有人都明白,没有人能拿出好办法来,然而又拖不下去了,每个台吉过来时都是面色凝重。
众人齐至后,卜石兔汗好言道:“一会叫人上奶茶,大家畅所欲言。”
一时气氛松快了些,大汗拿出善意来,习令色一系的台吉们一时也不好说出难听的话,另外各人进帐时看到托博克带着一队甲骑在四周巡逻,大汗已经有所防备。
等奶茶送上来时,有个甲兵进帐道:“大汗,塔布囊求见,说是有要紧的军情。”
卜石兔汗道:“着他进来。”
过了一会儿,塔布囊大步进来,以手按胸躬身行礼,卜石兔汗道:“有什么要紧事快点说,我和台吉们还要议事。”
塔布囊近来风头很劲,人们知道他从习令色台吉麾下转到阿成台吉部下,近来连续立下大功,未来肯定不止一个尖哨头目,不少台吉注视着他。
塔布囊闻言起身,急急的道:“大汗,天明前后我在第三台附近巡哨,从小黑河堡那边过来的骑兵都驻在那里,天明后,我看到一小队骑兵押着人往集宁堡方向走,其中有一人好象是俄木布洪台吉。”
众人闻言大哗!
卜石兔汗一下子站了起来!
近来大汗的声望跌到谷底,除了是对和裕升毫无办法,一直在损兵折将之外,就是连将来要继承汗位的长子也被人活捉了去!
这事儿,实在是太丢脸了,简直是叫卜石兔汗在一段时间内抬不起头来。
身为大汗,他又不能责任设计此事的阿成台吉,和裕升不上套不说,还半途截击了护送俄木布洪的骑队,消息传来之后,各部为之哗然,所有人都感觉脸上无光,如果不是各部深陷围困集宁堡之役,另外又知道小黑河堡更大更坚固,驻军更多,恐怕早就引兵西向,前去攻打小黑河堡了。
“托博克,随我去看看!”
卜石兔汗立刻坐不住了,他向帐外高喊,头戴瓣儿盔的托博克也跑了进来,他道:“大汗要不要等等,聚集几千甲骑后再去。”
阿成道:“兵贵神速,明国人是要把俄木布洪押到集宁堡里,我们聚集几百甲骑赶紧去截击,然后再聚集大军和那些铁甲骑兵会战,一定把台吉给抢回来。如果等聚集了甲兵再去,恐怕台吉就被押送到军堡里了。”
卜石兔汗一听,立刻说道:“阿成台吉说的有理,我们立刻就走。”
托博克聚集了一百多甲骑,闻讯而来的也有一些,不过不多,阿成台吉因为是负责指挥做战的台台,他身边一直有一百多甲骑跟随,加上塔布囊的一队尖哨,聚起了近三百骑。
白洪大台吉对卜石兔汗道:“大汗不要冲击敌阵,如果不利不要战,我现在就回去聚集骑兵来援助你。”
卜石兔汗急急的一点头,他的心中十分焦虑,已经顾不上别的事。
所有的台吉们都出来站在帐外,各人只带着几个随身的护卫,哪怕和大汗相厚的台吉也没有办法这样就出兵,他们只能派出塘马,召集自己部落的甲兵前来助阵。
汗帐四周人嘶马叫起来,几个侍卫替卜石兔汗穿甲,他的甲当然是上好的冷锻甲,还是传自俺答汗之时,传言俺答汗就是穿着这一身铁甲攻入长城之内,直入明国京师城下,在卜石兔汗穿甲时,不少人情不自禁的拿大汗和当年的俺答汗对比,俺答汗盛时,漠北各部,套部,朵颜三卫各部,这些部落都接受俺答汗的号令,随时聚集起二三十人,甲兵也有好几人,明国对蒙古毫无办法,双方打了几十年,最终明国也只能封俺答为顺义王,到了今天,穿这身铁甲的大汗却是在自己的地盘上想着抢回自己的儿子……人们不觉唏嘘起来。
等阿成台吉率部开过来后,卜石兔汗一马当先,立刻出发。
这里距离塔布囊说的地方不到十里地,大汗和甲骑们的战马当然是第一等的好马,各人风驰电掣般在草原上飞驰,雨后的草地散发出阵阵清香,成块的湿润草皮被马蹄带的翻飞起来,人们腿上和身上都溅满了泥点,不过并没有人在意。
到了塔布囊所说的地方,果然远远的看到一小队和裕升的胸甲骑兵在不远处奔驰,胸甲的光线闪耀过来,十分明显。
托博克疑道:“看起来象是胸甲骑兵在巡哨,不大象押运小台吉,看不到有咱们的人在骑队之中。”
卜石兔汗也是怀疑,他刚刚太过心急,此时也冷静下来,和裕升就算要押运可以挑一个隐秘点的时间,多派人手押送,似乎不大可能在十分明显的地段用小队骑兵送人,除非是一个明显的圈套。
“那不是吗?”
卜石兔汗等人怀疑的时候,阿成一指前方,大声叫着。
所有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然而那地方什么也没有。
卜石兔汗心中一惊,他知道事情不对,他的身体猛然绷紧了!
“大汗,小心!”
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卜石兔汗扭过头,一支箭矢已经向着他的脖间飞射而来!
更多的箭矢向着托博克还有大汗的护卫们射过去。
射出最早和最致命一箭的就是塔布囊,卜石兔汗已经有所警觉,然而在这么近的距离,塔布囊一箭射过来,箭矢深深插入卜石兔汗的喉咙,大汗两手去抓箭杆,想拔却又不敢,鲜血在皮肤上流淌的到处都是,只过了几息功夫,卜石兔汗两眼凸出,眼珠翻白,离的近的人好象听到大汗还叹息了一声,接着就看到大汗身子歪倒,与那身历史悠久的昂贵铠甲,一起摔倒在了地上。
所有人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没有人继续手上的动作,每个人都是一脸呆滞。
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情就发生在大家的眼前,没有人敢相信这是事实。
土默特部的大汗,西部蒙古的共主,达延汗的嫡脉子孙,黄金家族的后代,麾下控弦二十的卜石兔汗,居然真的就这样被人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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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六章 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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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银锭来说,张瀚的保证他只能听出来出现在草原上的新的强者并没有凭武力统一各部的打算,这样意味着要少了很多铁与血,这对孱弱的蒙古各部来说真的是极好的消息,思忖再三之后,银锭道:“好了,就是这样最好!”
张瀚笑骂道:“你这一次居然考虑这么久,还真是长进了。”
银锭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他和张瀚还在万历四十五年就相识,称呼也是从汉人小子到直呼其名,再到称呼字号,到现在有了一个历史性的转变,银锭呐呐的道:“会盟之后,你就是我蒙古各部的盟主了。”
张瀚脸上露出笑容,“盟主”这个词不错,他很喜欢。
“还有俄木布洪台吉……”张瀚沉思道:“你过一阵回小黑河堡,可以和他多谈一谈。”
银锭道:“我还是觉得和卜石兔汗能够尽释前嫌更好,不过,大汗很疼爱俄木布洪台吉,他若是向着咱们这边,大汗将来也好下台。”
张瀚在银锭肩膀上一拍,笑道:“对喽,就是这个意思。”
这时张瀚才又看向周耀,他笑着道:“周耀,你的表现很好,并没有辜负我的信任。”
周耀沉声道:“大人过奖了,属下只是尽自己的本份。”
“能把本份做好就不错,何况有些事你也超出了本份。”
两人很默契的没有把话题进行下去,张瀚翻身上马,止住温忠发等人,沙红马如箭一般,驰入周耀的部下队列之中。
除了周耀之外,还有两个局的胸甲骑兵,那些面孔张瀚都很熟悉,胸甲骑兵的军官团多半是出自新平堡的识字学校,也有出自李庄的军校,各人都等于是张瀚的门生,若论忠诚,这些人当然是毫无疑问的第一序列。
他们的神色也最激动,不少人都流下泪来,张瀚对他们报之以微笑,这些后生也确实争气,不管情绪怎么激动,队列始终不乱,两个局的骑兵身上银光耀眼,手中骑铳始终在待发状态,在张瀚经过时,所有人对他侧目行礼,在马上骑行时,这是标准的军礼仪态。
周耀的部下要冷静很多,他们中有七成以上是各地的土匪,马贼,山里的杆子,这些人被周耀拢在一处还不到半年时间,但张瀚孤身一人进入他们的队列之中,本身只代表一种态度:信任与接纳!
不知道是谁起了个头,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响了起来。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也没有一场大胜,但人们就是在呐喊,拼尽全力的呐喊着。
不远处的几个墩堡和军台开始打放火铳,人们在高处欢呼起来,军旗在风中招展着。
从这一刻起,人们都知道,对北虏的这一场战事,还有整个和裕升的发展,终于又到了一个崭新的阶段!
……
“轰隆隆……”
天空闪过几道弧线,犹如龙蛇飞舞,草原上毫无障眼的东西,雷鸣和闪电在空旷的地方似乎显得更加恐怖,风也大,雨水淋在身上已经很凉,毕竟已经是八月,在草原上,可能一个多月后就会下头场雪,然后温度瞬间降到零下十几度甚至更冷。
这毕竟还是小冰期,应该比后世还要冷一些。
电闪雷鸣之下,一个个毡包象是一个个矗立在荒野里的坟墓,没有亮光,也没有人声音,只有一个个圆形的毡包不规则的挤在一起……蒙古人的实际控制区域已经很小了,和裕升的胸甲骑兵配扎甲铁骑给他们的压迫力越来越大。
很多北虏以为和裕升增兵了,其实并不是,骑兵增多只是两翼的骑兵都解放了出来,他们不再配合守堡,也不太需要去保护商道,两翼的两千多骑兵的战斗力远在北虏之上,相等数字的牧民只是给和裕升的骑兵送点心,就算三五倍也一样是惨败,除非是调集相当数量的甲骑配合牧民,和裕升的骑兵才会被迫退,但这样频繁的调动,蒙古人原本就不高的士气变得更加低落,以前只是各台吉想着早些撤回自己的牧场,现在则是已经出现了大量西逃或是北逃的牧民,各部的台吉先是鞭打,后来用杀人的办法也阻止不了,到现在这个时候,九成以上的台吉都是一样的看法,要么打一仗,要么就全军撤退,不要在继续耗下去了。
卜石兔汗和普通的台吉还不同……他担心的地方很多。
这一仗后,可想而知卜石兔汗原本不高的威望会进一步下跌,好在蒙古人很重血统传承,威望的下跌应该只是号召力的下降,另外就是卜石兔汗的长子俄木布洪台吉已经落在了张瀚手中,这令卜石兔汗忧心忡忡,担心儿子的安全。
再有就是小黑河堡距离青城实在太近,如果大军星散,各回部落,很可能下一步的局面就是和裕升集结主力,或是扫荡各部,或是攻占青城。
青城已经是西部蒙古的中心,近到喀喇沁和鄂尔多期各部,远到漠北三部,卫拉特部,这些部落都会到青城来贸易,同时它也是一个政治和军事中心,四周的那些板升地还为土默特部提供了大量的粮食和蔬菜,如果板升地和青城不保,加上走私贸易断绝,影响的已经不是土默特一部,而是整个西部蒙古,乃至远到西域青海的卫拉特四部,都会受到极大的影响。
这也是士气低到如此地步,各部的台吉们仍然在这里苦苦坚持的原因所在,现在撤军,后果实在太严重了。
但所有人也是对现状不满,所有的台吉们都渴望有改变的契机。
张瀚又回到集宁堡的消息已经被确认了,塔布囊在外转悠了几天后回到汗帐驻地,上报之后,所有的蒙古贵族都为之愕然。
张瀚是冒险逃出,这边还不敢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敢跟着一小队骑兵往外跑,隔了二十来天,又是这个塔布囊居然再一次发觉张瀚又回来了?
所有人都感觉受到了冒犯,有一些脾气不好的台吉把自己的胡子都扯了下来。
这毫无疑问是羞辱,是扇在所有蒙古人脸上的重重的一记耳光!
这说明张瀚根本没有把眼前的这十几万蒙古大军放在心上,他不仅能随意离开,而且还敢在离开后回来,行动远比语言更加说明一切,张瀚的所作所为就说明一点,他压根就瞧不起眼前的这帮乌合之众!
对自诩是成吉思汗的子孙的台吉们,视汉人为两脚羊的他们,可以在饥荒时任意打草谷的孱弱汉人是多大的羞辱啊!
哪怕是文弱如卜石兔汗,在当时都是极度愤怒了。
然而愤怒的情绪就如暴雨一样,来的快,去的也快。
……
“还是撤兵吧。”
雨幕之下,大汗的毡包里灯火通明,卜石兔汗和他亲近的一些台吉聚在一起,还有几个漠北的台吉,白洪大台吉,另外就是态度最坚决的阿成台吉。
卜石兔汗有些发烧,声音比平时更加无力,也叫人更感觉到他的懦弱无能。
在卜石兔汗身边的台吉们都不安的挪动了一下身子,他们都是感觉自己这边底气不足。
阿成静静的道:“大汗,退兵也是一种选择,不过我想问一下,退兵以后怎么办?”
卜石兔汗虚弱的道:“各部退回自己的牧场,由牧民放牧备冬,甲兵和各台吉还集中在一起,防备和裕升的突袭。”
阿成道:“如果他们尽集主力在小黑河堡呢?和裕升出动十几二十门那种威力最大的火炮和普通的小炮,配三五千步兵,两千骑兵,我们最少要集中全部的甲骑,最少两万骑,加上三万到五万人的牧民才可能挡的住,这么多日子下来,和裕升的战力各位台吉应该都十分清楚了,可知道我说的话不假,并非替敌人虚张声势。”
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阿成说的当然是真的,也是各人最担心的事,既然与和裕升撕破了脸皮,那么自然就需要担心和裕升的报复,厚集主力备战,那又何必在此时解散各部?
这时最为庆幸的就是漠北各部,他们距离和裕升最远,回去之后并不太担心被袭击,当然漠北的台吉们也是感同身受,另外他们也担心这里的各部跨了之后,和裕升的触角迟早会伸到漠北去。
这一次漠北三部的人心就很不齐,与张瀚商道密切相关的车臣汗部就没有什么人来,另外两部也就是土谢图部出力最多,来的台吉也多,现在轮到他们最为担心了。
卜石兔汗有些恼怒的道:“阿成台吉说的这些我也明白,但大军在此近三月,只拔除一个军台,一出用兵,各部都在担心自己人马的折损,这样耗下去,又有何意思?”
阿成没有回答,他躬了躬身,表示无话可说。
这时习令色身边的一个台吉道:“督促各部用兵,这不是大汗的责任吗?”
卜石兔汗身边的托博克台吉怒道:“你这话是何用意,你在责备大汗吗?”
那个台吉并不服气,说道:“大汗问话,我回答,怎么就是责备了?”
习令色身边的另一个台吉阴阳怪气的道:“什么时候我们蒙古人议事也不能叫大家畅所欲言了?各部不肯用命,不是大汗的责任,难道是我们这些人的责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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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九章 折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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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在场的台吉看到讷木格率领大量的甲骑赶了过来,最少有两千骑以上,大队的骑兵在奔驰时发出轰隆隆的声响,骑兵如潮水般飞奔而至,把汗帐四周的一些大汗侍卫驱散,将阿成等人护卫起来。
“好,我明白了。”白洪大这一下情知有变,卜石兔汗怕是被自己人所杀,托博克要么跑了,要么也被杀了,所谓被胸甲骑兵或是铁甲骑兵所杀只是用来遮羞的托词。
白洪大台吉冷笑道:“大汗死了,俄木布洪在张瀚手里,阿成台吉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阿成道:“眼下以战事为重,当以习令色台吉暂时统领我土默特部,等战事结束,救回俄木布洪台吉之后,当由他继承大汗之位。”
土默特大汗之位已经争了几十年,阿成的话一出来,四周顿时就是一阵哗然!
忠于卜石兔一系的台吉们都是红了眼,只是四周全部是阿成和习令色的人,大汗的侍卫要么被托博克带走,要么就刚刚被驱散了,诸多台吉也没有带着兵马,急促间根本没有力量和阿成等人抗衡。
白洪大台吉道:“如果俄木布洪死了呢?”
阿成不动声色的道:“大汗还有好几个儿子,我们择其最长的而立之便是。”
白洪大台吉道:“阿成台吉可愿立誓吗?”
阿成不出声,叫人拿出一支箭矢,他把箭矢高高举起,然后大声道:“我阿成在此立誓,日后定然拥立卜石兔汗之子继承大汗之位,若违此誓,则犹如此箭!”
这么一立誓,诸台吉的面色都好看一些,白洪大台吉又转向看着掩不住一脸得色的习令色,说道:“习令色台吉可愿立誓?”
习令色一征,说道:“此事要我立什么誓?”
白洪大台吉道:“如果习令色台吉不接手,当然不要立誓,如果要暂时统领土默特部,当然要立誓。”
习令色怒道:“难道我不是俺答汗的子孙,就没有资格当大汗?”
一句既出,诸台吉都是哗然。
白洪大台吉冷笑一声,说道:“若是这样,这事我们喀喇沁部就不参与了,我会率领诸部台吉离开此地。”
阿成上前一步,对习令色道:“请台吉立誓!”
阿成眼中有明显的责备之色,今日事情的发展是事前都预计得到,习令色也答应了会与阿成一般立誓为证,结果事到临头,他却说出这样的话来,阿成眼中不满之色也是十分的明显。
习令色无奈,也只得令人取来箭矢,一折两断,与阿成一般发了誓言。
蒙古人一般极重誓约,对背誓之人十分鄙视,两个台吉先后立誓,在场的人面色都好看了很多。
阿成对白洪大台吉道:“大汗不幸遇难,我等应该做出紧张的姿态,最好各部间再有对峙不和的情状,这样张瀚他们必定以为我们要内乱,和裕升有可能会提前出兵与我们会战。说实话,这般围下去毫无用处,各部都不敢冒死掉几万人的风险去攻打军堡,打那些军台边墩毫无用处,也是凭白多死人而已,现在最后的机会,就是借着大汗之死,引诱和裕升出兵与我们会战!”
阿成眼中,尽是狂热之色,白洪大台吉为他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耿格尔已经不复那种趾高气扬的模样,只是摇头道:“疯了,简直疯了。”
“不疯能怎样?”阿成吼道:“所有台吉都在这里,今天我们散了退一步,明年和裕升的军堡一路修到青城和各大牧场,到时候你们怎么办?”
白洪大台吉道:“拿大汗之死做这样的文章,我们的脸往哪搁?”
阿成冷笑道:“我们早就没脸了,林丹汗被建州部打的灰头土脸,好歹建州部已经自立一国,努儿哈赤一战能消够十几万大明边军,东边各部不是建州部的对手还有可说,我们呢?十几万人,打不过一万不到的明国商人组的团练,我们的脸在哪里?”
阿成看向所有台吉,怒吼道:“大家的脸在哪里?”
白洪大台吉点点头,说道:“如果能会战,自然是极好。不过,如果这一次和裕升还不上当,我们各部就要先退兵了。”
漠北的一群台吉彼此低声商议了一会,也道:“我们与白洪大台吉一样的意思,如果和裕升还是不上当,我们也要退兵。”
土默特部有十几个台吉都是亲近卜石兔汗,这时各人面色冷漠,并没有人出声。
阿成倒是松了口气,他最担心的就是今天闹到决裂,别看他叫讷木格带了几千甲骑来,那是保护自己安全为主,叫他向这些台吉动刀,杀害这么多各部的台吉,阿成根本不敢。
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眼前这十几万蒙古人立刻就会内乱!
不要看各部不敢打硬仗,但如果各部的台吉真的被杀了,那些红了眼的牧民和甲骑都会跑来拼命,各台吉都有子侄,立刻会推举人出来报复。
各台吉也不是很害怕,白洪大台吉就是当场逼迫阿成和习令色立誓,这也是因为各部拥有自己的兵马,这就是实力带来的底气,也是他们根本不鸟阿成和那两千骑兵的底气所在。
看着各台吉纷纷离去,阿成一下子瘫软在地上。
他已经出尽所有的招数,卜石兔汗已经决定要撤军,他令塔布囊射杀了大汗,然后与习令色合作,再利用大汗之死诱使和裕升出兵,所有的办法都已经用尽,现在所求的就是和裕升能够主力尽出,在这一带与十几万蒙古人痛痛快快的打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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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章 葬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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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阿成突然大叫起来,他身边的几千人都被他高亢的叫声吓了一跳!
阿成没有管别人的眼光,也不在乎别人怎么想,这几个月战事一直是他在主持,大汗和别的大台吉过问的都少,大家最多是有些郁闷或是发愁,阿成却是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已经憋屈的要吐血了!
蒙古人并不是不能战也不敢战,而是人家根本不和你战!
到处是军台边墩军堡,到处是精良的骑兵,阿成曾经寄望过和裕升后勤顶不住,然后他就骂自己是蠢货一个。 &∮★∮★∮★吧,⊕︽↑○p;
和裕升起家靠的什么,不就是那些能拉六七千斤重货物的大车?十几辆车跑一趟就够几十个边墩吃好多天了!
军粮,军械,火器,火药,木柴,药材,所有的军事物资,根本就没有缺过一天。
和这样的对手打已经够吃力了,更要命的就是人家根本不和你打!
有力无处使最叫人难受,阿成的郁闷和难过之处就在于此,眼看大敌当前,打不能打,困又困不住,蒙古人空有十几万人聚集在此,却是连会战的机会也没有,人家压根不和你打,不打的人却偏偏有战略上的优势,生生的把蒙古人牵着鼻子走。
阿成也在痛悔,当初和裕升一修堡的时候,各部并没有云集,大汗没有下定决心,加上时机不对,阿成也没有坚持立刻聚集大军来攻打和裕升的筑城部队,不然的话,就算对方有备而来,最少还能逼迫和裕升聚集主力打一场决战。
现在阿成已经不是很在意输赢,他想的就是能痛痛快快的打一场!
这种想法很疯狂,如果白洪大台吉他们知道了阿成的真实想法,恐怕各部直接就退走了,谁愿跟一个疯子打一场根本没把握的大会战?但阿成知道,如果现在不想法打一场,以后恐怕很难再有这种机会了。
阿成狠狠发泄了一通,转头对讷木格道:“下令各部都披丧,另外每日叫各部多派人手策马来回奔驰,做出混乱的模样。”
讷木格点头应了,接着语气深沉的道:“能做的我们都做了,现在就看那张瀚接不接招了!”
阿成手按腰刀,看着远方不语。
……
“北虏大汗死了?”首先接到报告,并且仔细观察的是李守信。
瞭望视线以内的地方,蒙古人所立的毡包内外都挂着绸条,色彩不下,有彩色的也有白色的,到处都是缎带绸条,微风吹拂时绸条如同柳条一样在微风中翩翩起舞,看起来既有一种美感,又叫人觉得诡异。
在原本立下汗帐的地方,用望远镜看过去可以看到一个巨大的由木块堆成的柴堆,一群喇嘛围着柴堆不停的转动诵经,另外各处都有一些小火堆,人们在哀号转圈,然后把一些衣物之类的东西投入到火堆之中,烈火熊熊燃烧,不少人抓扯着自己的胸膛号哭,也有人拿小刀割掉胡须,一起扔到火堆里去。
“怎么能确定是大汗?”
张瀚也赶了来,银锭站在他的身边。
银锭看了一会,面色复杂的道:“看这规模,确实是大汗无疑。”
张瀚道:“怎么说?”
“我们蒙古贵人死后的安葬讲究的是不封不树,先烧尽死者生前之物,然后贵人用两片贵重的木板相合,找一个僻静地方掩埋,然后以马匹踏平土地,植树覆草,在封土的地方杀一头小羊,来年以母羊寻找到的地方为墓地来祭祀,数年之后,封土之地成林,也就不必再去祭拜了。故元时,皇室有人逝世就一律封土葬在北园,后来咱们先祖退回草原,有继续封木成林而葬的,也有先火化了再堆砌石块放于其中,然后以陵户看守陵墓的做法,历任的几代大汗,都已经有自己的陵墓,从眼前的动静来看,那尸首当是大汗,然后先烧大汗的生前用品,七日后烧掉遗体,接着送回青城,在城中建陵设陵户看守……”
张瀚沉思道:“会不会那尸首是假的?”
银锭瞠目道:“如果是拿大汗的生死当诱饵……就算赢了,各部也会成为整个蒙古人中的笑柄,大汗一生也会蒙羞,就算是大汗自己愿意,底下的台吉们也不会同意的。”
“那看来是真的了……”张瀚用望远镜观察着蒙古营地里的情形,各处都如蚁群般混乱无序,甚至有一些骑队在营地里来回的奔驰,还有甲兵彼此在对峙,看样子随时可能会打起来,整个十几万人的营地到处都是一片混乱的景像……如果此时有几千主力配万余辎兵,很可能就一战击溃北虏的主力!
“真诱人的景致呢……”张瀚突然微笑起来。
李轩自城下大步上来,远远向张瀚行了个军礼,接着便大声道:“大人,巡哨的骑兵抓到一个北虏,说是阿成台吉等人要杀他,所以潜逃来这里投奔我们。”
“真巧。”张瀚抚额笑道:“人呢?”
“人在逃走时已经受了重伤。”李轩一脸懊恼的道:“抓到之后说了没几句话就死了。”
李轩又道:“此人说卜石兔汗在雨夜感染伤寒而死,他是服待的人,台吉们大为震怒,将几十个服侍大汗的人全部杀死,这人见机的早夺马而逃,不过半途被人追击,后背中了好多箭,挣扎到我们这里已经快不行了。”
张瀚没有说话,一旁已经有几个将领叫起来,有个将领大叫道:“北虏的卜石兔汗都死了,此时必定大乱,大人,我们趁机反攻吧?”
李轩也道:“大人,此时确实是良机。”
几个参谋军官都跳了起来,他们已经开始推演战役过程。
张瀚看向李守信和周耀二人,问道:“守堡官和周把总怎么看?”
周耀皱眉道:“虽然银锭台吉和李轩抓着的北虏都说是卜石兔汗死了,但在这种时候发生这种事儿,属下总是觉得不太对劲,感觉有些异样,不过究竟是哪里不对,属下说不出来。”
李守信闻言点头,说道:“一桩接一桩的,我也感觉不对。”
张瀚笑道:“那该如何应对?”
周耀道:“属下的意思是加强哨探,看看下一步的消息再说。”
李守信道:“属下以不变应万变,目前我军的态式最为有利,不管北虏方发生了何事,我们都没有必要和理由改变。一切还是按大人所设计的那样,冬季会战或是压根不与北虏会战,慢慢熬死他们!”
张瀚看向李轩等人,李轩一脸的不赞同,相对于周耀等人,李轩等人的进取心明显要强出很多。
张瀚左手放在城垛上,右手还是拿着望远镜在观察。
他的心情也是起伏不定,有一种心慌意乱的感觉。
如果北虏的混乱是真的,五天之内和裕升的主力就能齐集,并且在东西两路都对北虏形成绝对的优势,中路这里只要调集附近几十个军台边墩里的辎兵,配合主力骑兵,一样能与北虏在正面相抗衡。
但张瀚自己的判断就是眼前的混乱是假的,一切都是故意做出来的假象。
事情很简单,因为现在的态式对北虏极为不利,眼看就入秋,草原上几乎是没有秋季的,入秋之后随时可能因为一场雪而进入冬季,入冬之后就是经常大雪,动辄零下三四十度的极为酷寒的天气,这种天气之下,眼前这十几万北虏是没有可能继续在这里包围军堡,甚至连留下少数军队在这里对峙也办不到。
持续半年的围城战草草了之,这对北虏贵族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惨痛结局。
到了明年,和裕升的火炮更多,人手更足,战兵更多,态式毫无疑问是对和裕升更加有利,异地而处,张瀚也是感觉北虏唯一的机会就是在这个时候抓住最后的机会,促使自己这边与其展开会战。
虽然张瀚感觉现在会战北虏也毫无机会,不过到底会产生变数……
张瀚沉吟不解的就是卜石兔汗之死,难道为了这微弱的变数,北虏会使出大汗诈死这丢脸的一招?
这时一个一直观测敌情的军官叫道:“大人,北虏又有动作了。”
张瀚又向北方看过去,这时从北虏的营地里奔出来十几队骑兵,在营地里奔出之后就是赴往四面八方,迅即分散开来。
与此同时还有一两千人之多的骑兵奔出到营地之外,一直待那些小股的骑队奔出很远之后,这些骑兵才缓慢退了回去。
“这是往各部去告变的骑队。”银锭面色有些苍白,他道:“可以确定是大汗离世了。”
“不,”张瀚猛然大笑起来,他对银锭道:“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卜石兔汗并没有死,这是诈死。第二,就是卜石兔汗并不是死于伤寒或是什么疾病,而是被人暗害。杀害他的原由,便是卜石兔汗要求各部退兵。杀他之后,做出这些假象,诱使我军前去突袭,使北虏有与我们会战一场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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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一章 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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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瀚沉吟片刻,立刻下令道:“派出塘马去兴和堡还有黑河堡传令,不管他们收到什么消息,两边均不得擅动,绝不准在此时与北虏展开会战。”
传令兵迅即离去,接着两队三人一组的塘马从堡中飞驰而出,他们背插红旗,很快消失在地平线上。
现在集宁堡这里整个的态式已经与几个月前完全不同,张瀚上次要离堡还要冒险突出,而经过左右两路的骑兵压迫之后,北虏被迫把战线收回到集宁堡以北,只有在几个重要的突出部地方还有驻守的兵马,现在已经不必派温忠发等人突出重围,三人一队的塘马基本上就确定可以把消息送出了。
周耀问道:“大人,下边该怎么办?”
“什么都不做。”张瀚微微一笑,道:“等七天后,我会在堡墙上奠酒一杯,送一送大汗,好歹也是老朋友了。”
……
头两天,阿成台吉还能忍住心中的燥动,并没有做出异样的举动,除了派兵告变之外,各处的营地还是时不时的做出混乱的举动,希望能靠此吸引商团军来攻。
在此同时,加强了东西两路的哨探,看看兴和堡还有黑河堡这两路强军会不会一起从两边钳击过来。
按阿成的想法,和裕升的主力还是在东西两路,集宁堡这边的力量并不强,如果张瀚要主持会战的话,定然是东西两路齐张并举,阿成与诸多台吉会议了两次,各人对努儿哈赤的集重兵只击一路,然后回转再击另一路的战法很感兴趣,最终定下来先击兴和堡的商团兵,然后回身再击黑河堡来军的策略。
定计之后,暗地里当然是调兵遣将,阿成等人调集了超过一万人的甲兵,配合战技娴熟的五六万人的牧民,预计以七万人以上的兵力,一举吃下兴和堡那边过来的兵马,然后再回头,汇合主力,十万大军转身吃下另一路和裕升的主力,两路一破,再扫荡其余各部的军堡台墩,就算集宁堡这一路还在,张瀚缩回去继续守堡,威胁也是不大,各部四散回去越冬也不必担心被袭扰∷∷∷∷,︾¢m了。
只是阿成翘首以盼的和裕升的兵马,却是一直都没有出现过。
到第四天时,阿成从早晨起就策马在距离集宁堡不到四里的一个山坡上,他的护卫都不敢上前保护,一旦目标过大,对面很有可能立刻会开炮!
一直到傍晚黄昏,天色将黑,阿成才怏怏的从山坡上缓缓下来。
对面的军堡,台,墩,毫无异样,从黑河堡过来驻扎的周耀所部的骑兵分散在各个军台墩堡处驻扎,这些骑兵虽然才千多人,但阿成知道最少要调集万人以上前去才可能打赢,而这边一旦调集大军,周耀所部随时能撤入军堡或是直接撤走,自己这边只会徒劳无功。
一切都是死一般的沉寂……和裕升那边连动作都少了很多,这一整天,阿成都无比期待能看到大股的和裕升的骑兵出现在地平线上……其实他自己也知道不可能突然出现,虽然兴和堡相距不到二百里,赶路的话两天就到,但沿途已经派了很多尖哨,一旦出现和裕升的主力,尖哨早就回来禀报给阿成知道了。
这一天,阿成台吉无比失望,也无比渴望急报军情的到来,哪怕任何一路的商团兵有所动静都是最好的结果了。
当他从山坡上下来时,阿成知道,自己已经成为双方的笑柄。
回到毡包之后,阿成盘膝坐下,皱眉想了很久。
天黑之后,他叫来讷木格,问道:“上次攻打那个军台,是不是俘虏了一些辎兵?”
讷木格道:“是有一些,不多,只有两个年少的,跑了几个,杀了几个,一共也就跑出来十来人,剩下的都跟着那军台自爆死了。”
阿成沉着脸道:“已经四天,我不知道和裕升是持重还是看出什么来,我们总要做最后的努力。”
讷木格头道:“台吉有什么法子,我立刻就去做。娘的,今天已经有漠北部落的人在咱们的笑话了。”
阿成这些安排,已经从最高层知道到底层的牧民都知道了,大汗死了,结果台吉们想用大汗之死骗和裕升来攻,结果几天下来,对面一动静没有,这事情已经在各部中传扬开来,已经很有一些在嘲笑阿成,如果再过两天还是没有动静的话……连讷木格也不敢想下去了。
阿成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他道:“你照我的吩咐去做,至于结果如何,我们只能遵从上天的意旨。”
“是!”讷木格立直身体,肃容而答。
……
“你们这几条汉狗,吃吧。”
一个矮壮的蒙古人大摇大摆的走过来,夜晚的风已经有些凉,这人穿着羊皮袄子,身上一股浓烈的羊膻味道,头的头发油忽忽的,从出生到成年都没有洗过,好在这些头发被编成了辫,不然的话都会结在一起,那就太恶心了,而且也不方便。
卢四一看到这蒙古人的形象就忍不住想:怪不得鞑子们有不少剃头发的,他们留长发实在太不方便,也太丑了!
蒙古人走到卢四几人面前,“砰”一声丢下个破桶,里头是米和野菜熬的粥,还有几个杂粮面做的饼子。
卢四知道这粥和饼子都是鞑子队伍里随军的汉人做的,鞑子吃的也不好,主要是靠奶食,偶尔吃肉,汉人吃不惯。
可能奶食和肉食养人,鞑子的脸都是圆圆的,肤色又是黑红色为主,看起来就很凶恶,而且十分壮实。
有一些鞑子闲了会摔跤玩闹,脱了上身衣袍,卢四他们也会看看,那些鞑子一个个身上都是腱子肉,十分壮实。
有一次一个鞑子骑马经过,看到卢四,伸手一抄,单手就是把卢四提了起来,在半空掷了一下,吓的卢四魂飞魄散,等落下来时,那鞑子又是随手一接,然后一脸轻蔑的将卢四放了下来。
“狗鞑子,嚣张什么。”黄玉福接了桶子,对着那个矮鞑子做了个鬼脸。
“就是,”卢四想了想,道:“他们再能,不也是被张大人领军堵在这儿,损兵折将,一儿办法也没有?”
“对,的太对了。”
黄玉福听了卢四的话,不觉眉开眼笑起来。
两个少年分了粥和饼子,十分香甜的吃喝起来。
他们是在军台被破之前随众人一起出逃,黑夜里看不清楚道路,跑了半夜,结果还是被鞑子兜住了。
有几个年纪大的都被杀了,卢四和黄玉福都是十几岁的少年,鞑子们当时没杀他们,回来简单审了审后,将他们与板升地过来的汉人编在一起,替大军做一些杂活。
卢四和黄玉福负责给几个汉人铁匠打下手,他们每天替战马打马掌,也负责修理,活很多,毕竟这里是千军万马,几乎要从早忙到晚。
这也是他们按时有吃食的原因,蒙古人也知道这些汉人手上的活计重,不给吃的就做不下去。
几个汉人铁匠都在远处单独吃,他们不仅吃的更好,每天还给他们一些酒喝。
这些汉人对卢四几个都十分冷漠,他们逃到草原上最少也有二十年,甚至已经是跑过来几代人,这些人都是北方的白莲教徒,对大明有刻骨的仇恨,大明这二百多年,造反的大半和白莲教有关,他们对大明没有丝毫感情,相反十分仇恨,对卢四几个也没有好脸色,不仅不肯教导半技术,还一直当贼一般的提防。
“吃完了把桶涮了,然后把俺们几个的碗也涮了。”
一个铁匠吃完了,过来踢了黄玉福一脚,吩咐道。
黄玉福脸都气白了,又无法反抗,只是闷声哼了一声。
等那人走后,黄玉福道:“等俺逃回军中,一定报名当战兵,不仅要杀鞑子,也要杀这些汉人中的败类。”
卢四头道:“俺也要当战兵。”
黄玉福又道:“俺是天成卫人,要是逃不回去,你记得给俺爹娘一声,俺在这里也没受啥罪,死了还有抚恤,叫他们不要伤心。”
这话卢四和黄玉福过不少次,几乎每天都互相一次。
这时其余几个铁匠都吃完了,几人一边用削尖的树枝剔牙,一边商量着明天的活计。
有个铁匠道:“从明日开始收拾器具吧,最多还有两三天就走。”
另一人道:“各部都在准备了。”
先话那铁匠道:“现在人心惶惶,各部都是大乱,上头一定要心保密,不能叫和裕升那边知道消息,不然的话人家知道咱们大汗死了,内部乱了,就要撤兵,没准会趁着机会追杀,那可就真悬啦。”
几个铁匠议论一气,无非就是大汗真的死了,各部都要退兵,现在人心惶惶,乱的不成模样的话。
了一气之后,看看天黑透了,铁匠的头儿道:“早早歇下,明天事情多。”
有人道:“要不要把那些打好铁掌的马收起来?”
话时这人看着黄玉福和卢四两人,两个少年的心都是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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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三章 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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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激动,平心,静气。”张瀚按了按卢四,对这个少年人笑了笑。
“是,大人。”卢四再次答应下来,不过还是忍不住道:“大人,北虏……”
“北虏的事我知道,你带来的情报很重要。”张瀚温和的一笑,说道:“你要安心养伤,你的伤很重,但你年轻,生命力很强,你心里要有活下去的意志力,这样才能活下来。”
卢四的眼中显现出了明显的亮光,比起刚刚的情形一下子好了很多。
“黄玉富,他和我一起逃出来,好象死了……”
卢四想起一事,猛然挣扎起来。
张瀚轻轻按住他,说道:“我知道,那个辎兵和你一样也是个后生。你放心,我们一定要为他报仇。还有你,好好养伤,亲自替你的好兄弟报仇。”
张瀚在此前不知道卢四和黄玉富的关系,不过两个年纪相当的后生,一起当辎兵一起被俘,又一起出逃,这关系当然就是不折不扣的生死兄弟,可惜一个已经丧命,另一个也是生命垂危。
听到张瀚的话后,卢四果然镇定了很多,脸色十分平静,只有眼中燃烧着熊熊火花。
张瀚又轻轻拍了这个后生几下,转身离开,几个军医都站在檐下,张瀚对吴克善道:“几位军医官要什么你给什么,一定要救活这个后生。”
吴克善赶紧点头,一个军医道:“咱们只能尽最大的努力,能不能活下来,还得看这个后生自己的意志力,另外就是看几天后感染的情况,不持续发烧,就有机会。”
张瀚微笑道:“这个后生的意志力我看没问题,他一定能活下来。”
被验明了身份放过来的卢大扑通一声跪下来,满脸是泪的道:“俺替兄弟多谢大人!他若能活命,日后定当叫他常年供奉大人的长生牌位。”
“不要说这话。”张瀚语气深沉的道:“你兄弟能不能熬过来,只能靠他自己,别人是毫无可助力之处,更不必提什么供奉牌位的话了!”
卢大诺诺无语,自过去执了兄弟的手,期盼着卢四能熬过这么一关。
张彦升也在近前,他上前向张瀚行礼。
“是你?”张瀚记心甚好,看着张彦升道:“你怎么没随你父亲在小黑河堡,却是在这里?”
张彦升没想到张瀚还记得自己,另外想起当初头一回见张瀚时,自己还是不停的翻白眼看这位大人,想起来也真是令人汗颜。
张彦升讷讷的道:“父亲叫我押运商队往巴林部,回程路上起了事变,我一路往青城那边赶,还是晚了。”
和裕升的正式车队是只抵达内喀尔喀的汗帐所在,距离白城和巴林,敖汉等部还有一些距离,距离嫩江科尔沁诸部当然就更远了,和女真人的贸易,主要是科尔沁各部出人出马出大车,然后女真人赶着大车和小车,当然还有狗拉的爬犁过来慢慢运走,最近这几个月女真人的需求急降了很多,和裕升主导的商会与女真人的贸易缩水了七成左右,很多商人为了减低损失加大利润,开始与巴林各部贸易,当然也是以商会的形式来进行,张彦升就是替商会押运车队,被耽搁在了集宁堡这里。
张瀚心中了然,当下笑道:“过几天有一队胸甲骑兵折回小黑河堡,你跟着一起去,早些见到你父母也好。”
张彦升立刻摇头,说道:“父母既然平安无事也就不必急着过去,如果有可能,我想去李庄报考和裕升的军官学校。”
张瀚看了这个少年一眼,说道:“和裕升的军官学校并不是平民直接报考,而是要先成为战兵,然后从战兵序列里报考,意思就是先身先士伍,知道战阵凶险和士兵的辛苦,这样成为军官之后才不会沦为纸上谈兵的赵括一流,你愿意先当战兵,再考试成为军官吗?”
张彦升道:“我愿意,这些我也知道。我已经托人给父亲带了封信,写明了我在这里所见的一切和所有的感受,我想父亲也会支持我的。”
“很好,按自己的想法做。”张瀚微微一点头,又继续和别的人打起招呼来。
……
傍晚时分,天色将黑,石像一般的阿成终于掉转了马头,往自己的驻地折回。
他的护卫散在四周,马蹄踩踏在草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接近营地时,有一个小台吉从北方返回,带着几十人的骑队,马队上放着血淋淋的各种兽尸,这是一支出远门打猎的队伍,用来给贵族们还有甲骑们补充肉食。
若是以往,这个小台吉肯定远远策马奔驰过来,然后把肥美的猎物送一些给阿成,今天这个小台吉只是远远瞟了阿成一眼,接着就是绕道离开,根本没有过来攀谈的打算。
今天已经是第六天,到明天大汗的葬礼就要举行,各地的告哀使节已经飞驰在路上,哪怕是在这种时候,遵守传统的蒙古人也都是尽可能的按古老的习俗来处理大汗的丧事,而阿成想借用大汗的丧事吸引明国人来会战,五天时间过去,各地的和裕升军堡里的驻军纹丝不动,集宁堡这里更是风平浪静,比平时还要平静的多,连惯例的双方小规模的骑兵战都停住了……这一下事情就很明显了,对面已经完全看穿了阿成台吉的小伎俩,眼下风平浪静的一切只是表面,实际上却是一巴掌接一巴掌的扇在阿成台吉的脸上,把阿成积累下来的威望,人脉,自信,对各部的影响力和统驭力都扇的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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