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千七百三十八章 和谈
“末将中左所参将张永产,叩见常政事。”
“末将南澳守备何汝耀,叩见常政事。”
大量的舰船聚集在澎湖,和记水师有攻澎湖迹象之后,明军在新任巡抚林俊的命令下出动一百多艘小船,拼凑五千余人往澎湖御敌,但除了少数船只逃走之外,九成以上的明军将领和士兵选择在澎湖向台湾行军司投降。
旌旗飘扬,船只多的可以遮蔽海面,当然,这是以明军小船为主,台湾的大船毕竟还是少数。
说是少,其实数量也不算太少了。
四十多艘武装商船,这是和记商船一半的数量,每艘武装商船都装配着最少五六门,最多十余门的火炮。
比起历史上的郑氏水师,和记水师的武装商船也能秒杀了。
四十多艘帆浆船,都是三百多吨的中小型帆船,近海战斗的王者,不能远航,但用来在台湾近海到澎湖,福建沿海作战,帆浆船的优势可以尽情发挥。
关键就是帆浆船上一万多人的和记商团军步兵战士。
台湾没有配置骑兵,只有海军陆战师团,这些精锐的战士配给着这个时代最好的武装,不仅拥有强悍的体能,优秀的训练,还有良好的体魄,艰苦的训练,严格的军纪,最好的火铳和精良的刀剑,并且有相当多有实战经验的军官带领,并且有长达最少半年的新兵期,在转为正式军人后也有很多练兵实战的机会……在大山里可是还有很多土著结社对抗,不是每个土著部落都识得好歹,只有在刀剑之下,他们才会选择真正的臣服。
这两年来,台湾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尽管迭次向军司输送白银回去,台湾本身每年用来发展的资金都在三百万两以上,差不多是台湾留下来的全部利润。
赚多少,用多少,这是常威和所有行军司官员的理念。
台湾行军司成员的平均年龄还不到三十岁,这是一群敢打敢拼,有想法就会去做的有闯劲的年轻人组成的团队。
大量的资金用来造船,用来招募训练新兵,用来铸造火炮,用来发饷,开更多的榨糖工场,在大明断绝和记贸易之后,大量的红糖和白糖开始在南方销售,也开始向日本和东南亚诸国销售,销路很好,利润丰厚到叫人不敢相信。
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台湾白糖生意起于明末,到甲午后日本人也当成一本大生意来做,台糖成为日本有数的大企业之一,台湾的地理环境决定了这就是个出糖的地方,和记能做好这门生意很正常,做不好才奇怪。
还有大量的茶山也开始进入市场,中国茶在十九世纪之前也是有多少卖多少,英国人用鸦、片想改变入超的局面,结果还是打不过中国的丝绸和茶叶。
生丝生意也是重利,荷兰人让出了相当多的日本市场,在福建沿海他们也几乎收不到什么生丝了,在强势的和记水师面前,很多沿海讨生活的大商人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郑芝龙经营颜思齐留下的势力,几年时间壮大到明廷必须招安他的地步,在招安几年后利用明军水师的真空迅速发展,到料罗湾击败荷兰人之后,他开始在海上发郑家令旗,每艘船收三千两,保其平安,这也是和记平安状的由来。
史书上载郑家因此到有千艘船只,十余万人跟着郑芝龙混饭吃,每年郑家岁入千万。
可能没这么多,但郑芝龙有千万以上的家产是肯定的事情。
台湾这边是赚多少投多少,更多的移民,更多的船只,更多的糖厂,更多的工场,茶山,屯堡,民田,地方更加富裕,出产更多,贸易更多,收获更多。
在高速道路上飞驶的感觉很好,就如眼前的常威一样。
近九十艘武装商船和帆浆船,这是几乎全部的台湾水师的常规守备的海上力量。
还有九艘纵帆船,四艘是在与荷兰人海战前建造,五艘在海战后陆续下水。
十三艘盖伦船,除了两艘是俘虏的荷兰战舰外,其余九艘全部是这两年陆续下水的正经的中大型的海上风帆战列舰。
这些盖伦船战舰已经超过了荷兰人在远东的全部海面力量,还得包括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英国人还没有大规模的前来,他们对印度更有兴趣。
大量的战舰从南京返回台湾后,稍作整修,驶向澎湖。
现在于澎湖聚集起来的舰船,可以说是亚洲水面上的最强大的存在了!
大量的明军水师将领于常威身前跪拜,还有更多的人赶过来。明军将领用十分敬畏的眼神打量着高大的大同镇号,这艘舰是旗舰,近千吨的排水量使其十分高大,三层甲板使其安装了更多的火炮。
威武,霸气,显示出海上霸主的雄风。
“诸将军起来,老总兵不要多礼。”等人到的差不多了,须发皆白的俞咨皋也要跪拜,常威上前一步,面露笑容,扶起俞咨皋道:“老总兵不要这样,不管和记和我怎么样了,咱们始终都会记得旧日交情。我大兄说过,故俞总兵,为国抗倭,不管是在福建,浙江,广东,立下赫赫战功,国朝除开国诸将,就是戚、俞二将军最配封侯!而俞咨皋镇守福建多年,屡立大功,虎父无犬子,当受重赏。老总兵,我不知道我会是什么封爵,但你跑不掉一个侯爵,只要新朝鼎立,戚家,俞家,也都是与国同休的贵族。”
俞咨皋脸上泛起潮红色,老头子身体都禁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封侯,这是每个武将最终的梦想!
当年戚继光想要封侯,却最后只保住了戚家的世职,这种委屈除了一样提兵上阵搏杀的武夫能理解,文官们是理解不了的。
俞大猷就更是命运多舛,其大起大落,时而立功为总兵,时而犯罪被革职,一生真的是起复再黜落,再起复,其立功不下戚继光,武功不下戚继光,难得的是文才也不下戚继光。
戚、俞二将,完全是大明嘉靖到万历时代两颗最璀璨的将星,文才武略皆为上上之选,放在任何一个朝代都是最顶尖的名将。
就是这两位将领亦不得封爵,不要说侯,不能世袭的伯也没能轮到这两人。
所以说明末时朱明的下场也是活该,就算文官想要把持权力,皇帝自己心里没点数?如果不以爵位之赏,武将的奔头在哪里?
俞咨皋抖了半天才镇静下来,拱手道:“下余之事是不是与荷兰人决战?我虽不材,也老迈了,但愿为前驱。”
“荷兰人那边我们暂时等等看。”常威嘴角露出微笑,却给人相当冷漠和令人畏惧的感觉。
在台湾经营多年,常威已经非当初跟在张瀚屁股后头的那个小毛孩了,奇就奇在常威还没有成家,在时人眼里还不算顶门立户的汉子,但这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却不仅使台湾上上下下十几万军民敬畏,福建沿海诸多州府,谁又不知道台湾的常公子?
俞咨皋会意,抱拳道:“一切听常政事的安排。”
这就是老头子正式投附,算是台湾行军司属下的部将了。
常威微笑道:“老总兵德高望重,有你在,就是福建一带的定海神针,我们和记接管福建各州府,还是希望不要扰乱地方秩序,一切顺利进行。”
这一次诸将唯唯诺诺,福建驻防力量,水师为第一,沿各处都有卫所和驻守将领,这一部份兵马最为精锐,大约万余人左右。
朝廷因为兵饷不足,停了水师很久,但福建能迅速拉出来组成军队的还是这一支水师。
崇祯六年的料罗湾一战,郑氏水师是主力,福建水师也出动了相当强的力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后来是因为郑家太强了,福建水师直接被其吞并,彻底不复存在。
除了水师外,就是福宁镇有一些兵力,但相当孱弱,连自保也不可能,朝廷历来调南方各省兵参战,浙兵和川兵经常被调,两广福建却是很少,福建是几乎没有。
这样的武备,以台湾行军司的能力,一个月内福建全省就应该平定了。
李平之在一边道:“俞老将军先镇守沿海地方吧,我们会写信给林巡抚,看他怎说。若能巡抚带头易帜投诚,我们底下的事就好办的多。”
林俊也是一个相当有能力的巡抚,但到福建的时间太短,台湾行军司对福建的影响力又太大,地方官府早就被渗透,林俊也根本是无能为力。
众人唯唯,常威微微一笑,说道:“底下就看荷兰人的了。”
……
头戴假发,身上喷满香水的荷兰东印度公司总督科恩今天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一群荷兰人都是差不多的打扮,可谓盛装出席。
公司的高层在荷兰国内也是有地位的商人,作为一个反帝制的共和国家,这个国家还没有贵族传承,商人和财富就是荷兰人地位的保证。
一般来说,荷兰人很直截了当,不会搞太多无谓的礼仪上的讲究和排场,今天的一切只是为了招待一位连总督科恩也要出门迎接的贵客。
一艘船体流线型十分漂亮的纵帆船停在巴达维亚的港口,张续文在下船之前也打量着这座欧洲风格相当明显的城市。
大片的色彩艳丽的一小幢一小幢的房舍,还有一大片相当大的营区,港口里停泊着不少船只,有一些船只上是有明显的香料味道,这些船应该是从锡兰等处过来,准备开往欧洲的香料船只。
香料在欧洲特别受欢迎,在大航海时代之前,香料只有贵族才享受的起,因为各种原因欧洲人喜欢使用香料,最大的用途是保存食物,现在由于香料大量进入和文艺复兴以来的繁荣发达,香料已经成为了生活必须品了。
荷兰人的两大贸易收入,一个是中国的瓷器和生丝,另一个就是香料。
从港口到码头,再到荷兰人的聚集区,四周过往的土著不少,也很明显有中国商人的踪影,在巴达维亚的中国商人数量也并不少,双方交往十分密切。
同时还有大量的白人,此时的东印度公司并没有达到历史上的极盛时期,那是二十年后的事情,那时候公司在亚洲就有五万雇员和一万人的军队,规模庞大的舰队和大量的文职人员确定了整个印尼的殖民统治,一直到二十世纪,荷兰人撤旗归国,印尼才获得独立建国的机会。
面色黝黑的土著不停的在道路边躬身行礼,中国和荷兰的商人来来回回的走动,不停的有宋代移民后裔担任通事,汉人移民替两国商人互相传话,中国商人来自福建或广东,也可能是浙江或南直隶,在大航海时代,中国有幸抓住了机会,隆万开海之后,中国的贸易与航海业也在蓬勃发展,与欧洲各国的交流十分密切……郑芝龙就做过通事,凭着优秀的语言能力获得了西班牙人和荷兰人的肯定,为其以后发家打下了牢固的基础。
如果这个进程没有被打断……
历史没有如果和假设,现在的真实就是张续文穿着正式的文官袍服,坐在马车之上,奔向荷属东印度公司在巴达维亚的总督府邸。
正文 第一千七百三十九章 汉民
一路上不少土著都看到了张续文,很多人嘴巴微微张开,不怎么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在西班牙人两次屠华时,荷兰人也对本地的华人进行排斥和压迫,杀死的人也不少。
华人从南宋时期大规模移民,在吕宋是以新移民为主,是漳州和泉州的福建商人滞留在吕宋,慢慢形成了大规模的聚居地。
而在巴达维亚等地,则以几百年前的宋代移民,还有禁海时期冒险出海的大明移民为主。
几处地方都有大量的汉人定居下来了,已经彻底成了海外之民。
随着张续文马车的行进,不仅是土著在围观,不少汉人居民听到了消息也从各处赶来,通往总督府的大道很快被人群挤满了。
四周的店铺商行很多,有很多是荷文标识,更多的则是汉文汉字,华人比土著能吃苦,在经济上很抱团,互相支持,在几百年移民的时间后也出了一些大家族,以经商为主,逐渐控制了当地的经济命脉。
吕宋排华,印尼排华,这些都是有内在的原因,除了文化冲突外,汉人一直不肯融入,经济上的冲突都是很重要的原因。
汉人的缺点就是两条,第一不肯自己主动拥有武力来对抗敌意族群,导致被人如羔羊般的杀害而无还手之力。第二就是不肯主动介入政治,结果被敌人用政治手段持续的打压。
汉人就是经济动物,吃苦耐劳,喜欢攒钱,扩大买卖,再攒钱,再扩大……这样下来,几百年时间控制当地低等文明的经济命脉,并不出奇。
相对而言,此时的欧洲人就是更高等的形式。他们有钱,控制贸易,获得巨利,还有枪炮,能役使土著,获得当地的人力物力。
这是更高层次的玩法,一直到几百年后,汉人在东南亚还是很强,一些大家族仍然是亿万巨富,但世界的规则还是欧洲人建立起的那一套,本质上没有太多的变化,只是强力殖民变成了自由贸易的形式,而弱势的国家还是被人用各种手段收割,货币,金融,方法有的是。
张续文打开车窗,向窗外的汉人商人和居民挥手问好。
在人们眼中这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头戴展脚幞头,穿着绣着小科花的长袍,似乎比传统的长袍要短一些,显得更干练一些。
腰间玉带也收束了,不是纯粹的装饰。
人们的惊奇不是张续文的年轻微笑着挥手的态度,而是他的这一身衣袍是正经的官袍,正经的大明官员的袍服!
大明官袍分多种,有礼服,祭服,公服,常服等多种,还有忠静冠服等等。官员们最常穿的当然是常服,常服是乌纱帽,圆领长袍,胸前背后都有补服,用补服和带饰的不同,还有袍服的颜色来区分品级。
补子的形制是分文武两途,文官从仙鹤到鹭鸶不等,而武官则是狮子黑熊等不同的兽类。
衣冠禽兽在早年不是骂人的话,是指官员的穿着打扮。
张续文穿的不是常服,而是公服,一般来说是朔望日穿着,或是有什么重要的活动和节日才会穿着。
这身袍服,带来的冲击不亚于开来一支舰队!
故宋弃民,大明弃民,一般来说远离华夏到异邦居住的人都会有成为弃民的自觉。他们也是没有办法,闯海的人用九死一生来说并不算太夸张,能在故乡很好的活下去,谁愿意冒除去海上远航?
到了异国他乡的人,开始肯定是极为孤独和被排斥,甚至是被欺凌的存在。
慢慢的族群扩大,生活也好过了,但对故乡的思念却是一直没有停止过。
国内的家族也会送一些图形影像过来,由海外的游子建立祠堂供奉。
众人对张续文穿的官员袍服再熟悉不过了,而且张续文相当年轻,穿的却是一袭红袍,这是大明高品官员的穿着,这就是更加的罕见和不可思议了。
在马车两侧是两个中队的和记士兵。
天蓝色的军袍,红色的圆帽,饰红缨,手持火铳,横在战马之前,腰间系着腰刀,加上黑色的皮靴,一种整齐划一的威武气息扑面而来,令人感觉震撼与激动。
这些可是典型的汉家儿郎组成的军队,自有汉人移民至此之后,数百年间,第一次有汉家军队至此!
不少老年人忍不住哭出声来,仿佛受人欺凌的游子,见到家人之后就忍不住悲泣出声。
中年人,青年,少年,感觉不同,少年更多的是好奇,他们还不能理解这种深沉的感情和激动。
青年则万分激动,不少汉人中的青年紧握双拳,彼此对视,恨不得自己也是这些骑兵中的一份子。
中年人则感动,激动,好奇皆有,但都很好的克制下去。
他们唯有看着这些骑兵护卫着马车,缓缓向总督府邸方向前行。
及至总督府外围,张续文在礼号声中下车。
荷兰人也是给出了相当的面子,鼓号声不绝,大量的军人穿着五花八门的衣袍,高举火铳,列阵欢迎张续文。
“稍等。”在即将进入总督府的前一刻,张续文突然停住脚步。
不远处是一个汉人开办的私塾,正有不少学童还被看在内里读书。
“还是书声悦耳。”张续文听出来小孩子们正在读千家诗,朗朗上口,悦耳之至。他一时间有些恍惚,和记的学堂不太提倡强行背诵这种学习方法,而是将各门学科分门别类,只有极少数时候才叫学子们朗读。张续文一时间以为自己回到了蒲州,记得小时候就是在宗族里的学堂,每天摇头晃脑的这般背诵。
不知不觉间居然就走到了这一步,远渡万里重洋,前来与异国的总督谈判。
对方也是拥有强大舰队,统治万里疆域的大势力者,科恩虽然只是一个总督,但其掌握的海疆绝对比大明朝廷控制的地盘要大的多。
后世的印尼等诸国完全在其统治之下,其治下的民众也绝对超过了千万,这样的人在大明这边看来已经是一方豪强,甚至完全能独立建国,但在欧洲殖民者眼里,科恩还只是一个分公司的管理者,一个地方总督。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现状,一种平衡之后的结果。
张续文对此还是很有兴趣,他微笑着点评了一句,使得四周的汉人老者们再次湿润了两眼,一个老人忍不住道:“我等虽然去国万里,至此百年,但文字,衣冠,朝夕不敢相忘。”
“你等只要愿意,生生世世都可以是华夏一员。”张续文知道,新朝建立之后,可以会承认在诸岛国上国民的国籍,建立户籍纳入管理,当然也会成为与诸国争霸的棋子,这也是必然之事。
若汉家势力能统治这些群岛,对这些先期移民的人来说也是件好事。
继续向前,科恩已经微笑着迎了上来。
张续文行走时,荷兰人也在打量着他。
张续文的个子很高大,就算是在普遍高个头的荷兰人里也不算太矮,这是家境优裕的北方世家子弟的特征,他的皮肤很白,甚至不在荷兰人之下,这也是个显著的特征。
其实在早期殖民者的记录里,也是视汉人为白人,特别是中国北方和东部的汉人,皮肤的肤色普遍较白,而且中国在当时是一个文明国度,这使得殖民者下意识的要高抬一眼。
到后来中国衰弱时期,他们也就不再提起这个话题了。
两眼中的光芒平静而温和,神态从容自若,过千荷兰士兵组成的欢迎团队,张续文也就是微笑着点了点头,他是文职人员,不会还之以军礼。
“见过科恩总督。”
“欢迎你,张副政务官。”
两边都是熟知对方的存在,彼此间几乎不需要太多客套,一个微微躬下身体,另一个则叉手微躬,待双方直起身体之后,会谈就算可以开始了。
张续文并没有带太多随员,但也有十余人跟随前来。
军令司的人,翻译人员,政事堂的工作人员等等,荷方一方也有十余人,双方在窗明几亮的大会议室里开始会谈。
科恩揣摩着眼前的这个青年人,似乎是一个秉性温和的人,如果有可能,科恩还是想尽可能的扳回一些不利局面……
但张续文显然叫科恩失望了,看着科恩,张续文淡淡的道:“此次会谈,本人以大明五军都督府前军都督同知身份前来,不仅是代表和记,也代表大明官方。”
“怪不得张先生穿明国的官服。”科恩道:“虽然我知道和记的人都有大明官职,但鉴于贵方与明国的态式,我想这种代表不具有法律意义。”
“具有。”张续文指指自己面前的文书,说道:“上一次与荷方在澎湖战后定约,就是以大明福建巡抚的名义,这一次我们还是得到了大明巡抚的授权,这是盖了巡抚关防的文书,具有法律效力。至于我方与大明朝廷的争端乃至战争,这是我方的内部事务,与贵方无关。”
科恩苦笑道:“看来贵方在此之前下的功夫并不小。”
张续文点头,莞尔一笑,说道:“我方不希望与东印度公司爆发战争,为了未来的和平,我方当然要注意到一切细节。”
正文 第一千七百四十章 吃相
这一次的修约,最少要确定未来二十年内的势力范围,当然马虎大意不得。
张瀚也想一下子把所有的欧洲势力全赶走,但这是一下子办不到的事情。荷兰人的力量远不及台湾行军司,西班牙人也不行,其两方相加的战舰数量也不及和记,但力量就相差不是太多了。
毕竟欧洲人已经开始大航海一百多年,其战斗经验,水手的质量,军官的指挥水平都远在和记之上。
如果和记战舰没有压倒性的优势,而又远离本土作战,劳师远征,战事的顺利与否就不是和记能掌控的事了。
何况还有早期英国人势力,葡萄牙人在澳门和马六甲也有一支规模不大的舰队。
澳门是一定要收复,马六甲张瀚也要,在这样的前提下,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就是死敌,不可调和的矛盾。
而荷兰与这两国也有极深的矛盾,荷兰人在台湾失败后已经让出了这一部份的市场,其开始专注经营南亚和东南亚的商业贸易,对日本贸易维持着原有的格局不变。
这样一来,双方的冲突点已经减少到最低,现在就是张续文上门谈判,将双方的冲突点彻底抹平。
为了没有法理上的冲突,这一次张续文也是准备的相当充份,连大明这边的法理性也是相当的具备。
毕竟在澎湖之战时,荷兰人是和大明福建巡抚签订了正式的和约,这也是无法抹杀的事实。
科恩在苦恼的时候,灰色眼眸中的冰冷也没有融化半分,他看向张续文,说道:“我知道贵国有话叫兵不厌诈,我怎么能知道贵方不会撕破协定,视约定为废纸?”
张续文笑道:“欧洲的历史我也读了一些,你们那边撕毁协定的事也是有。不过,我承认你们比较重视契约,这一次的签约我们可以视为对彼此的一次考验……当然,如果荷兰东印度公司一方有信心保持对我方的实力的一种牵制,那就是更好的保障。”
科恩勉强笑了一下,说道:“你们还真是直接。”
“谈判是用口舌,衡量实力的是战舰和火炮,签定和约是两个壮年男子都能伤害到彼此,他们只能友好的握一下手,都保持克制。”张续文仍然保持着温和的笑容,但在场的荷兰人已经视他为恶魔。
“承认!”科恩敲了敲桌面,大声道:“既然这样,保持现状就好了。我方维持现有格局,对贵方在吕宋方向的扩张和战略我们保持绝对中立……”
科恩眨了眨眼,说道:“贵方此次的目标,应该就是这样吧?我知道,你们想对西班牙人动手很久了,我也认可你们的判断,西班牙现在国内矛盾重重,国力消耗的厉害,他们的大帆船还是在海上不断的被英国人抢,每天都在流血,他们在吕宋只有六七艘战舰,还是相对落后的旧式战舰,他们的兵力比我们足一些,但对你们来说当然不是问题,你们随时能出动五千士兵,或许六千?”
“是一万五千。”张续文微笑着接过科恩的话,笑着道:“我军现在有两个陆战师,两个团,当然现在还没有齐装满员,预计一个月内会全面动员到这个数字,到时候我们会有两个不满编的师加两个团,会有一个师加一个团的兵力面向海外,嗯,当然也包括巴达维亚。”
包括科恩在内的所有人都是面色凝重,和记商团军陆军的战斗力他们是领教过的。以现在殖民地的武装水平,和记商团军一千人可以打他们一千五百人,这不算太夸张的计算方法。
如果和记有一万五千这样的陆军面向海外,那么最少只要是舰队能带着陆军登陆,战争其实就打完了,现在的局面就是和记的陆军完全使各国无力抵抗,西班牙人在台北的惨败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如果在一年多前还能用和记陆军的规模不够来安慰自己,到现在为止,这个最后的安慰也消失不见了。
不仅科恩面色凝重,在场的荷方高层也是一样。
他们倒不会怀疑张续文的话,中国人他们没少打交道,有的大明地方官员喜欢虚张声势,这个荷兰人也懂。
不要以为他们都是些笨蛋,其实这个时代的殖民者相当缜密细致,毕竟是拿命去冒险,除了自身强大之外,他们也格外小心。
和记的作风相当强硬,但又充满细心和精致,也同样遵守契约法律,并且做事讲究实际,很少用虚言恐吓这种办法来处理争端。
对这样的对手,就是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对方文明程度比自己强,兵力比自己强大,做事比自己这一边细心,现在连战舰也比自己这一边多。
所有人心都往下沉,他们现在明白了,和记这一次来并不是谈判保持现状,而是要得到更多的东西。
“科恩总督,我们不必绕弯子了。”张续文沉声道:“荷兰人在大员修筑的热兰遮城,这是我们双方继续友好下去的最大的障碍。”
科恩怒吼道:“热兰遮城是我们费尽心力,多少战舰商船运输砖石,花费重资修筑,是我们荷兰人与你们明国定约之后修筑的堡垒,在法理上,道义上,经济上,我们拥有无可争议的权力!”
张续文不为所动,继续用从容的语气说道:“你们在台湾已经获取了大量的物资,鹿皮你们就赚了十个热兰遮城也不止,利用台湾转用往日本的物资,用来修整船只补充淡水,你们修筑花的这点花费早赚回来了。至于大明定约,现在本官就以大明武官的身份来和你们商量修约……”
“不必提,不可以。”
张续文往椅背上一倚,神态轻松的道:“本月十五日之前,我要返回台湾主持收回热兰遮城和荷属人员,舰船撤退的事。同月,本岛的主力舰队,四十艘武装商船,十三艘战舰将开赴吕宋,我方已经派人对西班牙人宣战,我们要占领吕宋岛,接手西班牙人在岛上的统治和贸易,我们会承诺,西班牙人在墨西哥过来的商船一样受法律保护,各国在吕宋的贸易不受影响。当然,前提是各国愿意与我和记并与和记在日后建立的王朝交好,嗯,这就是我方的宗旨。”
科恩怒道:“这算是最后通牒?”
“也可以这么说,也不可以这么说。”张续文道:“选择权在贵方手里。”
科恩不语,四周的荷兰人一脸愤恨的表情,但没有人再说什么过激的话。
外围守备的荷兰军人听到屋里在吵架,忍不住想伸头探脑,一些打杂的土著连手里的活计也停住了,一脸震惊的看向这边。
在土著心里,这些白人高大威猛,掌握着雷电般的力量,他们不敢相信还有相当的华人势力,居然能令这些白人大老爷们毫无办法,甚至吃亏。
火候也差不多了,张续文又好言劝道:“贵方其实也早就明白,我方已经控制福建方面,你们的商船在福建沿海已经急剧减少,以前你们想要澎湖和台湾,是因为转口贸易的需要,你们想要一个稳固的基地,现在我方商人直接到你们的地头贸易,当然,你们肯定失去了议价权,但从我方手里进口大量的糖,茶叶,粮食,铁器,生丝,布匹,瓷器,我方都能保证充足的供货量,其实利润也不小了……台湾的战略地位对你们来说,完全失去原有的意义。再者,有我方在,贵方任何不理智的想法和做法,都一定会受到相当强烈的报复,为了贵方考虑,最少在相当长时间内保持和我方的合作与友好的姿态,对东印度公司的利润都至关重要。”
张续文看向所有人,最后道:“东印度公司在荷兰国内是有股东的,我相信这件事迟早会传回到你们国内。为了一时之气,争一个已经不重要的城堡,还是保持和我们和记公司友好相处,获取重利,孰是孰非,科恩总督和诸位先生想必会有所取舍。”
科恩不语,这一次谈判时间不长,对方也早早亮出底牌,但越是这样,他就越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实在是因为,亮出明牌来,人家的牌面就是比自己这一边的大……
“贵方何必如此急切?”科恩试探着道:“台湾迟早是贵方的囊中之物,又何必这么着急?我们会慢慢调走舰船和人员……”
“如梗在喉。”张续文微笑道:“还是早点咽下去,我们常政事官早就说要拿回来,这是已经等的太久。”
“贵方真是全无吃相。”
“是饿坏了!”
“无论如何,请相让一二。”
“绝无让步可能。”张续文盯着桌上文书,一字一顿的道:“我方所立文书,已经替贵方考虑的相当周全,一字不可更易。要么和,要么战,两者之间,请科恩总督尽早决择。”
……
大海上碧波荡漾,普通人在船只久了可能就会晕船,而俞咨皋却是圆睁双目,死死盯着海岸边上的热兰遮城。
荷兰人说修筑此城花费极大,这也确实所言不虚。
这座城堡占地极广,就在海边修筑,还有港口和码头,城堡分为好几层,每层都有士兵和大炮驻守。
郑成功攻台时就在此城受了极大挫折,这种西式的城堡建筑,修的不仅是牢固,而且控制范围大,不是易守难攻,而是根本无法正面强力攻克。
就算现在和记来打,火炮最少要过百门,要动员将士过万人,这才能把堡打下来,还得做好千余将士死伤的准备。
能不费一兵一卒,不发一枪一弹,令得荷兰人投降离开,不仅俞咨皋兴奋的情难自禁,常威等人更是十分高兴。
李平之和李守信,蒋奎等人率兵在陆地上监视。
正文 第一千七百四十一章 易帜
大量的荷兰人,包括文员和一百多孩童陆续走出城堡,城堡内共有一千一百多人,大量的枪炮弹药和生活物资,堡内有水流,可以说荷兰人能在城堡里生存一年以上完全不是问题。
但这样也是没有意义的……和记在海面上已经能碾压荷兰舰船,荷属东印度公司不可能把全部海上力量派到这边来,他们的本土总部也不可能大规模的增加公司在亚洲海面上的舰船。
现在荷兰人在谋求独立,并且在与英国人开战,第一次英荷战争已经打完,荷兰人促不及防吃了闷亏,现在正打算找回场子,这个当口是不可能派出大舰队到亚洲来。
所以和记不必硬拼,派出几千人在四周挖长壕困住这些人,完全能使他们在一年后消耗光所有物资,那时候他们再出来投降,和记可能接受么?
年迈的总督宋克在大群人的簇拥下步出热兰遮城,最后时刻,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城堡。
以相当大的决心,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用船只运来大量的砖石,还利用岛上的木材,抓捕了几千土著,耗时良久在最合适地方修筑的这座大城,此后就要易帜归别人所有了。
荷兰蓝白红的旗帜缓缓降下,在悠长的军号声中被士兵们收了起来。
人们眼眶湿润,一种难言的情绪笼罩在这些殖民者的心头。
这国旗还是几十年前奥伦治亲王率领荷兰人争取独立时设计出来的,在那之后,荷兰人搭上了殖民者的快船,从普通的殖民地到半独立,再到独立,再沦为附庸,最终获得独立……不管国内的政治格局怎么发展变化,其在海上的开拓进取精神却一直没有停止。
到现在荷兰已经成了欧洲本土最强的海上力量,其实论实力还强过英国,只是英国人更加厚黑和心狠手辣,并且拥有海岛国家得天独厚的优势,这才在对荷兰战事中先取得了第一次胜利。
而第二次英荷战争旷日持久,荷兰战舰冲进泰晤士河,英国举国震惊,最终第二次英荷战争以荷兰的胜利而告终。
这是一个新兴的,充满活力的,造船业,海外贸易,还有金融业异常发达的国家。
由于反对西班牙和葡萄牙人的压迫,其国内的政治气氛相对缓和宽松,议会制发达,各种行业的行会健全,这是一个新兴的国家,充满活力和未来。
身为荷兰人的一员,宋克此时的伤感当然不是假的,在这个欧洲人开拓进取的时代,宋克脸色阴沉的对众人道:“荷兰国旗升起来的时候,我没想到会看到它落下。希望诸位努力,日后不再发生这样叫人难堪的事情。”
众人无语,知道这是个老头子的牢骚。
撤旗交城走人,这是科恩总督的决断,并且得到了公司所有的高层的同意,现在发牢骚有屁用。
在荷兰人伤感的时候,和记一方却不会给他们充足的时间。
殖民者还装出这种表情,有意思么?
李守信冷笑一声,对站在不远处的卢大道:“卢军士长,立刻带你的连进入城堡,接管所有防御!”
“是,师指挥!”
卢大胸膛挺直,高兴的满脸放光!
这是何等荣耀的一刻,这件事交给他来做就是李指挥刻意照顾他这个老人了。
卢大的家属已经从大同接了过来,在汉声计划开始时,会询问撤离人员的意见,是去别的地方的亲戚家躲避,或是去草原,或是去台湾,都可以自由选择。
卢大的父母选择去草原安家,他们和张春牛的父母都选择在草原各个城堡安身,因为卢四已经在草原安家,将妻小接了去与父母同住。
不到台湾是因为老两口嫌太远,又听说台湾夏天太热,怕热的受不了。
卢大的妻小则选择了到台湾这边来与卢大同住,两人成婚后聚少离多,不过在山西人看来也是太正常了。
行商的人,十七八岁成家立业,到生了长子就再次出门,下次再回来儿子都可能会走路了。一世夫妻二三十里,见面的日子不超过两年,这太正常了。
原本妻子对卢大已经快不记得模样,夫妻感情平淡的很。但毕竟是卢大自己选的人,到了台湾之后,行军司给夫妻俩分配了一个小四合院居住,环境好,住的舒服,生活各种便利,卢大还是个有身份的连级军士长,夫妻俩住了几个月已经如胶似膝。
在卢大挺直胸膛接受军令的时候,眼角向不远处家属们聚集的地方瞟了一眼。
果然是看到了浑家抱着儿子正在向自己挥手,卢大嘴角抽动了一下,胸膛挺的更高了。
“带着咱们和记的军旗,第一时间给老子升起来!记得,军旗所在的地方,不允许你们退后半步!”
“是,师指挥!”
最后两句对答时,李守信怒吼,卢大也几乎是把嗓子喊破了。
就是这样,效果起来了,奉命先进堡的将士们几乎要把靴子给踩破了。
四周到处是欢呼声,喝彩声,扛着旗的那大个子几乎是踩在棉花上一样,那种兴高采烈和自豪感几乎要溢出来了。
宋克等人的脸都跨下来了,不过并没有人理会他们。
一千来人的荷兰人,真要敢翻脸,这边最少有三千扛着火铳的将士在戒备,还有推过来的几十门火炮,真打起来,一轮冲锋荷兰人就完蛋了。
李守信就是摆明了不给荷兰人面子!
双方敌对多年,现在虽然签了和约,这是常政事与那些文官们的决断,张续文大人亲自去谈判谈出来的结果。
这应该是不错的事情,身为军人不会去干涉文官们的政务,不过,想叫李守信他们给荷兰人好脸色看,那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荷兰人开始陆续上船,除了他们自己的几艘船外,巴达维亚也过来了几艘商船,一千多人分别乘小舢板往商船和军舰上去,此前几天他们已经把物资搬运的差不多了。
蒋奎和李守信等人与宋克等人握手致意,做最后的告别。
宋克吃了一亏,板着脸道:“请原谅我刚刚的话,不过,自欧洲人开始大航海,这是我们第一次放弃已经占领的殖民地。”
“我还不太理解这种感情。”李守信微笑道:“不过想想西班牙人吧,可能他们就没有机会撤离,而是要葬身于他们的殖民地之上。”
宋克一征,看了看港口和远方的大股的军人,他询问道:“你们要出动了?”
“先期两个团,还有两个团明后天出发。”李守信脸上一脸灿烂的笑容,对面的荷兰人脸色就更难看了。
和记将士的训练水准他们是知道的,一天打的火药和子弹他们一个月也打不光。另外就是吓死人的体能训练,各种队列和技战术训练。
这些殖民者说是军人,但其实多半是跑出来找发财机会的普通人,多半是农民,匠人,手工业者,没有几个是纯粹的军人。
这个时代的欧洲也极少有纯粹的职业军人,职业军人在此之前是贵族,最少得是个骑士,出海的风险极大,这个时代不会有骑士出海,当然就没有职业军人。
和记的训练,军纪,枪械,这些都是被荷兰人看在眼里的,也深知差距甚远,这也是科恩等人迅速服软,达成协议的一大重要原因。
海上干不过,但还能有一拼,了不起从国内公司再弄几艘大型战舰过来,涉及到一年最少三百万两的利润,公司总部也会下这个血本。
可是除了战舰,最少还得需要两万人的陆军,荷兰现在全国的常备军也没有这个数字。
荷兰与法国开战时,出动的主力才一万多人,用了一千多辆四轮马车提供后勤帮助,一时间出了大风头,但不能掩盖它没有大陆军的事实。
欧洲就是这样,国家多,力量分散,而且各有专攻。
比如法国和普鲁士,还有奥匈帝国,俄罗斯,端典,这都是传统的陆军强国。
其中法国因为港口多,海岸线长,海军传统也不错。西班牙则是大航海搞的早,海军力量很强,但西班牙国王作死,非要充当天主教的保护者,又要搞大陆军,西班牙方阵确实横行一时,可是很快被法军这种传统的陆军强国吊起来打,不仅在这个时代,一直到拿破仑时代和二战时期,西班牙都属于鞋垫级别的存在。
荷兰在海上没得说,现在除了英国就是荷兰,不过搞大陆军荷兰就不行了,连西班牙的档次都不如。
而传统的陆军强国,比如德国等国,海军就根本提不上来,就算国力强盛,工业化之后的德国拼命造舰,还是比英国差的老远了。
底蕴就不是一下两下能追上来的,在风帆时代更是如此,水手,造舰的经验,设计,火炮的铸造,这些东西真的不是一两下能追上来的。
对宋克等人来说,幻想一下战舰对决取胜还是有可能,但幻想从国内派来两三万人的陆军在台湾与和记开战,怕是想想都觉得自己疯了。
荷兰本土也不是没有威胁,怎么可能把所有的常备军派到东亚这边来?
而和记刚签和约不久,大军就要出发向吕宋去。
这一刻,宋克也不知道是幸灾乐祸,还是感觉悲凉?
看着大股的穿蓝色军装的正规的中国军人,这一刻殖民者的心情无比复杂。
论仇恨,荷兰人肯定更恨西班牙人,但论感情,他们都是都是欧洲人,都是远道而来的殖民者。
和记万人大军登陆,还有强势的军舰掩护,西班牙人不管是海上还是陆上都绝对不是对手,可想而知,半个月后就是马尼拉陷落的消息传来,好几千西班牙人,传教士,贸易商,居民,文员,家属,水手,军官,殖民地官员,这些人除了妇孺外怕都是没有几个能有好下场。
“这是一次复仇之旅。”李守信退后两步,一脸心满意足的补充道:“用刀剑来回应刀剑,用鲜血来回应鲜血。”
宋克脸色惨白的道:“希望你们不要做的太过份。”
李守信道:“放心,我们不是野蛮人,会给他们公平的审判和应得的惩罚。”
正文 第一千七百四十二章 寒冬
眼前海天一色,风景绝佳,荷兰人终于上船离开,十余艘商船军舰排成长长的队列,而在舰队不远处,队列更长,船只更大,载运兵员更多的往吕宋的舰队也是出发了,所有在岸边的人都向着舰队上欢呼致意,强大的舰队带着勇猛无敌的陆军将士们,前往吕宋,征伐远道而来的殖民者,抢下吕宋当成汉家的殖民地,自此之后,日本和吕宋的航线和贸易线路都是和记占大头,更多的殖民地,更大的地盘,更多的贸易路线……这也是和记不可能彻底赶走列强的原因所在,需要有人贸易,总不能和一群土著谈生意。
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前途大好,没有人会怀疑和记在西班牙人手里会受挫,也没有人怀疑和记水师会打不下吕宋各岛。
新的殖民地,大片的土地,人口,市场,这意味着大量的财富源源不断的到来,也意味着大家的收入和待遇会节节攀升。
现在中层收入的家庭都用了土著当仆役,种地开荒,给工钱就是,也有女仆,给各家打杂做饭带孩子。
当然新移民也有不少在做这些,台湾行军司尽可能的会利用人力,还是会有相当多的人自己找合适的岗位。
这也随意,和记不是搞国营公司的,也不搞大锅饭福利,真正待遇好的就是官司的官吏和军人,军人也同样分等。
不同的贡献,不同的收入,不同的待遇。
这世间没有绝对的公平。
“夫君,”军队出发之前有短暂的假期,卢大抱着娃和妻子一起沿海堤往家里走,天高云淡,隆冬时的台湾还是很暖和,人们穿着夹袍就行,卢大一家混在人群中慢慢向前走着,卢大妻子突然道:“打吕宋你可要万万小心。”
“不是早说过了嘛。”卢大略有不满。
“不是……我又有了。”
“啊?”卢大张大嘴巴,先是惊叹了一下,接着就是满脸喜色。
现在卢家四兄弟就他有了第二个孩子,真是可喜可贺。
“回想以前,我家四兄弟一起蹲在屋檐下喝野菜粥,那粥能照出人脸来!哪敢想有现在的这样的日子。”卢大放下儿子,拍了拍屁股叫小子自己走,半大的娃还就喜欢自己瞎跑,这边外围有军堡和防御线,到处有治安官盯着,根本不怕小孩跑丢了。看着儿子扭着屁股跑了,卢大心满意足的一笑,掏出根纸烟来点头,他的薪饷很丰厚,已经不再抽烟锅了。
吐了口烟之后,卢大笑道:“我是连级军士长,不会打头阵冲锋,你放心吧。不过,还是要说一句,如果真的有硬仗要打,轮着我这个军士长往前冲时,我也不会装孬。装一下,前途全完,薪饷也没有了,叫我去和土著一起卖苦力,我受得了,你和娃怎受?”
妇人沉默了,各个屯堡包括行政区和生活大区都不是没有这样的人家,男人违了军纪,革退出来就只能打零工卖苦力,正式签长约的佃农都干不了,妇人和孩子也只能跟着一起打散工,不会有地方收容,免费的学校也不收这样家庭的孩子,只能花钱念,真是一人犯错,全家受累。
这还算好的,要是被彻底革出和记体系之外,那就完了,还不如趁早离开,会被排挤死的。
“所以该冲我就会冲,你也甭怕,我就死了,军司都会供养你和娃娃们一辈子。”卢大粗糙的手拉着妇人,感觉对方的手一片冰凉,他哈哈一笑,说道:“放心吧,老子打了这么多年仗了,多少险事经历过来,西班牙人才几个人,怕是咱们没打他们就降了,你放下一百颗心!”
这么说来,妇人的脸色就好的多了,是个人都知道和记的抚恤有多少,她完全不必担心生活上的事,可是丈夫可不光是一个收入问题,他是一个家庭的主心骨,也是妇人一辈子的依靠。
“那就盼你早点回来。”妇人甜甜一笑,陕北女子,从小吃了不知道多少苦,但现在生活好了,也能打扮自己,并且妩媚起来。
“对了。”妇人看着海天一色,舰队还没有远去,仍然看的到那壮观的船队,明后天还会有后续的船队跟上,舰队的实力完全在这一片大海上可以横趟,倒是真的不用担心。妇人只说道:“肯定会要军队在吕宋驻守,你可别呆那儿,我听说吕宋更热,这台湾夏天我可觉得难熬了,更热的地方就甭去了,上头这点面子还是会给你的吧?”
卢大闻言,想了一想,猛然大笑起来。
……
长街寂寂,到处都有未融化的积雪和成堆的垃圾,还好,天气很冷,风也很大,到了春天就能闻到漫天的恶臭。
这就是京师,到处还有一些燃放爆竹和烟花后留下的余烬,元宵节都过去不少天了,还是能看到无人清除的垃圾。
一辆马车停在了嘉定伯周奎的府邸前,几个仆役打着灯笼迎上来,照亮侧门前的道路,以防客人踩着结了冰的地面,跌滑摔倒。
过年后不久,礼部官员奉金册金宝,皇帝正式册封周王妃为皇后。
周奎也跟着水涨船高,正式成了国丈,受封为嘉定伯。
大明的侯伯来的相当不容易,除了开国时和靖难两拨勋贵之外,这么多年很少有将领或文官立功被封爵的了。
成化之前,其实封爵还很正常,真的立下大功了,侯伯之位还是能得到的。
文官中有王越,在河套大胜蒙古,受封伯爵。
武将就相对多一些,到嘉靖年间还有武将封爵。
文官封爵最后一位是正德年间的王阳明,那可是千古留名的奇人,普通人怎么比。
除了功劳赏爵之外,就是撞大运了。
生下闺女被皇家看中,成为皇后或得宠的贵妃,一样会有爵位世职。
如果是孝宗年间的张皇后,万历年间的李太后,不仅能封伯,还能加封为侯爵。
一般妇人都活的长久,外戚家风光五十年都是常有的事。
只有孝宗的张皇后倒霉,跟着男人风光十来年,孝宗不到四十就死了,然后儿子也是三十多岁就死了,无后,张太后迎来了小心眼的嘉靖皇帝,外戚张家就倒霉了,张太后还很有可能被嘉靖给毒杀,真是凄惨。
周奎正式封伯之后就进入了京师的勋戚圈子,每天不是去赴宴就是在家里摆宴,府门前客人往来不绝,是一个相当热闹的所在,来了一辆马车,下来一位客人,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伯府门前也没有打事件的番子,锦衣卫当然也不敢派校尉在这里盯着,周皇后相当得宠,这事叫皇后知道了,谁也兜不住。
“谁也不会怀疑一个外戚伯爵不是?”周奎把大个子客人亲自引入小客厅,自己倒了杯茶送上去,满脸笑容,十分客气。
王发祥接过杯子,喝了一口,若有所思的道:“京师这个冬天还是很冷啊。”
“见着不少死尸么?”
“嗯,有十来具尸体。”王发祥道:“我从德胜门过来的,天没黑就有这么多,每天一早晨还不知道有多少?”
“这事我倒听人说起过,锦衣卫的骆指挥说起过,”周奎竖了根手指,说道:“每天过千。”
“真的这么多?”王发祥脸上掠过一丝讶异之色,接着道:“京里没开粥场?”
京师里别的不多,就是权贵富户多,而且京师是天子脚下,死的人多了有碍观瞻,也失皇家的脸面,所以历来四处有灾,灾民如果能逃到京师是肯定会到京师来避难,不为别的,光是那些富家大户施粥就值得了。
“粥场是有,不过不及往年多。”周奎叹道:“你想啊,粮价已经涨到三两一石,各家各户要么囤粮等发财,要么自家也不多,都是舍不得啊。”
王发祥点头,说道:“虽然和我们有关,这帐却只能算在天子头上。”
“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周奎有些唏嘘,也不好接话,天子是他亲女婿,虽然他现在干的事是在卖女婿,但他又有什么办法?
周奎早就领悟到了,和记根本不能与之对抗,只能顺应天意,女儿成了王妃他已经有点害怕,成了皇后之后,周奎只盼自己的行动能换回和记的怜悯,好在女儿没生下皇子,应该能保住性命。
“你放心吧。”王发祥道:“你的事我们大人都知道,他叫我带话,叫你放心,无论如何不会祸及妇人。当然,你自己也要进宫给女儿提个醒,真的大军围城时,叫她小心,自己也不要想不开。”
“是是,我一定会的。”周奎神色激动,感觉自己所行所为还是值得的。
京师大索时,王发祥就是避在周奎的府邸,皇后的亲爹谁能想到居然是和记军情司的基地之一?周府的人,多半都是军情司的人,只有外围的人才用几个无关人员,这里早就成了军情司的重要基地了。
“粮价的事,有风声吗?”
“有,”周奎道:“年前已经往四两一石涨了,饿死的人太多,这阵子京城内外怕是饿死过万人了。皇帝在年前下令赈一万石给地方,杯水车薪,粮价还是不停的涨。年前我去城外的庄子四处走了一圈,到处都是流民饥民,不少从河南山东过来的,漕运彻底断了,流贼先晃一枪去洛阳,后来直奔开封,再下来听说渡了黄河,往山东去,京里都有流言,说流贼要彻底断绝漕运。这要是真的,粮价到十两也不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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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千七百四十三章 酷烈
周奎这两年还是懂得不少事情,说话都相当有条理,不象以前虽然是号称铁口,基本上都是江湖术语,现在则是国计民生都懂得很多了。
王发祥默然半响,最终道:“时机要到了,估计会有个起伏,但未来一两个月内,大局底定。”
周奎眨着眼没有出声,但他绝对相信眼前这个男人的话,想起自己年上还进宫拜见皇帝和女儿,宫里一片祥和,似乎完全不知道京师为中心,四处都已经是民怨沸腾的事了。
就周奎亲眼所见,一个村落里在年前那几天都毫无生气可言,人们用粗粮果腹,根本没有人吃的起精粮,粮食无影无踪,很多地方花钱都买不到。
很多地方树皮都剥光了,寒冬之时天地之威酷烈,想吃野菜野草都找不到。
饿死的人极多,现在是以流民和乞丐为主,但就算是小康之家现在也是赤贫,小地主,普通的生员,吏员,衙役阶层,这些以前吃穿不愁的阶层也处于饥饿的边缘甚至也是在饥饿之中了。
在京里,卖苦力的,小手工业者,小商行主,小店主,这些干小买卖或是卖苦力的,比如车夫,脚夫,轿夫,还有一些帮闲,这些底层和中下层的人最惨,京里挨饿最多的也是这些贫民和下层阶层的人。
他们也是跑粥场的苦力,每天就是拿着碗到处领施粥。
一旦断上几顿,他们就很有可能被饿死。
在京师被冻死最多的就是外来的流民,可现在被冻饿而死的本地人也不少了。
已经有多次冲击粮店和抢掠富户的新闻了,百姓虽然驯服,但当男子看着妻儿受饿时,敢于冒险的人还是不少。
京师禁军和锦衣卫出动过多次,监狱里关押着数千人,每天都有过百人死去,他们没有人送饭,监狱当然也不管饭,折腾两天以上这些人就象秋后的虫子一样大片的死去。
这是一个叫人感觉悲凉和寒冷的时代,是那种冷到骨子里的阴冷。
周奎也明白,张瀚用这样的办法,算是出招,应招的还是皇帝。
如果崇祯皇帝能够正视现实,采用多种办法,痛下决心,虽然还是会出现眼下的局面,为祸的程度肯定很轻。
可是皇帝根本不知世事,无视灾情,很多奏折上去都是泥牛入海。
而张瀚的目的就是叫大明失去人心,身为敌手,张瀚的做法有什么可指责的呢?
“你安心等着看好戏……”王发祥没理会周奎的心思,他知道的动向更多,现在确实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了。
……
在王发祥进入周府不久的同时期,姚宗文和几个同伴一起进到曹化淳的府邸里去。
原本姚宗文是没有这样的资格,他虽然已经从阉党脱身,但是拿捕查抄和记商行人员的行动完全失败,这黑锅背的相当结实,许显纯都被问斩了,姚宗文也没落着好,从户科都给事中一职上退了下来,吏部说是待选,一下子就待了这么久,显然是希望姚宗文能识趣,自己回浙江老家啃老米饭去。
姚宗文倒是想走,但没有得到几个大人物的同意,他也不敢擅自离开。
这就是当奴才的坏处,想脱身也得主子同意。
“在下拜见曹公公。”
曹化淳在书房里,还有高起潜等人也在,与姚宗文一起进来的都是些他熟识的大商人,各人在权阉面前都是有些战战兢兢的样子。
曹化淳脸色颇为冷淡,指指跟前座椅,说道:“人都来齐了,坐罢。”
姚宗文陪笑道:“厂公面前,哪有在下的座位,在下已经免官,只是一介白丁。”
“算了。”曹化淳道:“叫你们来,就是一件事,皇爷听说粮价已经快到四两,颇为震怒。内阁诸阁老,户部,顺天府,还有司礼各监,俱有责备。若粮价再这么腾贵,京师必生祸乱。你们明白么?”
姚宗文看看左右,俱是浙江南直一带籍贯在京的大商家,囤积粮食当然也不在少数,他本人就是浙江很多商人推出来的代表人物,在东便门内的一处大粮店就是以他的名义开办。
京师的生意,背后没有权贵是很难开办的下来,不过如果姚宗文不是被免官的话,今晚这一拨人里定然是没有他。
当下也无甚话可说,姚宗文长揖道:“现在行价是三两二,但这价是买不到的,一般要出到三两六,三两八,既然厂公发话,我们就按三两二的价格放粮好了。”
所有粮商的粮食几乎都是在一两以下的价格囤积起来,粮价一路上涨,他们放出来的粮食却相当有限,涨到二两以上的粮,一般是小粮商或是普通的大户买来自家囤积,或是百姓家买了消费,粮食再贵也得吃饭,捏着鼻子也得买。真正的操控者肯定是在最便宜的时候就开始大量的囤积,比如眼前这拨人。
“三两二叫放粮?”曹化淳冷冷一笑,说道:“等漕粮下个月过来,皇爷说了准定要放几百万石给京畿一带,到时候四钱一石放粮,你们手里的粮打算捂多少年?”
这也算是放个消息,一般来说二月漕粮也确实会到,到时候皇帝开仓放赈,确实对粮价是相对利好的消息,会有大量的中小商人跟着一起出粮,价格会大幅度下降。
“既然这样,我们就二两八先出,放一阵大家都出了,我们再往下降。”姚宗文忍着肉疼说道:“也请厂公体谅,我们的囤粮耗了不小的本钱……”
“成。”曹化淳道:“你们先放,会有大粮商跟着一起放。”
其实就是叫姚宗文这等人开仓放赈,他们当出头鸟,而真正的权贵,其实已经在放,而且价格肯定比姚宗文他们要高的多。
钱少赚,还得得罪大批的人,姚宗文脸上露出明显的哭相。
“你也甭这般模样。”曹化淳懒懒的道:“这事完了之后,你回浙江去吧。”
姚宗文大喜,长揖道:“拜谢厂公!”
“甭谢……”曹化淳摆了摆手,说道:“把粮价打下去你才能走。”
“这只是小事。”姚宗文如释重负的笑道:“有人放,就会有人跟,粮食到了百姓嘴里,舆论就变了,舆论一变,粮价就更会大跌……无事的,小事耳。”
曹化淳倒未必是这么乐观,他的消息层面比姚宗文要高的多了,不过这么一说,似乎也是相当的有理,当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但愿这一次你说的对!”
……
天亮了,史可法从一阵如雷般的腹鸣声中醒过来了。
第一感觉是饿,而不是冷,接着他感觉到的才是无边的寒冷。
其实史从斌在京师里的这宅院还算不错,很精致的小院,内里的家俱备办的很齐,被褥也不小,但史可法身上摞了几层的被子还是感觉寒气逼人……没办法,买不起炭火了。
史家是大族,也是正经的书香世家,出门游历的子弟不会太寒酸,该给的银子一定会给,但也不会给太多,以防子弟们追欢买笑,在酒楼妓院把银子给挥霍光了。
史可法倒霉就在这里,原本史从斌可以多留几百两银子给他,但叔侄二人在关键时反目了,史从斌没留钱,史可法自己当时身上剩下不到百两,按理说这钱也够了,他准备在京师呆到开春,三四月份天气暖和的时候南下回开封。
谁料这几个月京师的粮价坐了火箭般的上涨,从四钱涨到快四两,粮价上去十倍,这是大明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粮价涨十倍,很简单,意味着各种物价也会飞窜上涨。
史可法开始时还不以为意,他反正就住几个月,身边就三四个人,就算十两一石也他买五石粮也够吃到开春,心情放松加上公子哥习气不改,两个月时间不到,身上的银子已经用去了八成,只剩下不到三十两。
粮价还在涨,史可法这下慌乱了,会馆不敢住了,回史从斌的房子来住。酒馆也不敢去了,会文也不会了,琉璃厂也不敢逛了,书是打死不敢买了,衣袍也不做了,帽子鞋子都仅着旧的穿戴,就算这样,好几张嘴总不能光吃米面……昨个史可法带着人到咸菜铺子里买了一坛子泡菜,花费是十两白银,这下把个公子哥吓坏了,回来看看米面缸子,只剩下一半不到,这一下只得省吃俭用,昨个晚上大伙喝着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一人配一根泡菜,史可法一边吃一边想哭,他从落生到长大,何曾受过这种苦楚?
“史老爷,史老爷?”隔壁是抬轿的牛二,身高体壮,推门就走了进来。
这阵子邻居都很安静,史可法倒是个不介意和底层打交道的人,当下从床上翻下来,他衣袍都未脱,保留热气,穿了鞋就走了出来。
“牛二兄,有何事?”史可法看看牛二,以前壮的如牛般的人,现在也是瘦的不行了。
不过瘦是瘦,身上还满是肌肉,主要是,轿夫是给官员家里帮闲当差,除了工钱涨了不少外,还能额外带点剩饭回家,好歹一家人不能饿死,因为油水都给了家人,牛二也是瘦的厉害。
“听说东便门外粮价下来了。”牛二喜气洋洋的道:“二两八一石,我这手里有现银,现在就过去买,想着你家里粮也不多了,赶紧来和老爷你说一声。”
史可法是举人,秀才是相公,举人就是老爷,所以尽管彼此往来,这称呼和礼数却不能乱,比如牛二一直就是叉着手说话,态度相当的恭谨客气。
“哦,哦,总算降价了!”史可法一脸高兴,拍了拍牛二,说道:“我就说吧,朝廷总是会抑粮价的,不能叫全城百姓饿死。”
“说的是,皇恩浩荡哪。”
“是不是朝廷下旨用通州大仓放粮?”
“这倒不是,是几家大粮价降价放粮了。”
“哦,原来如此。”
这和史可法想象的情形不一样,他有点发呆。
正文 第一千七百四十四章 厌恶
按现在青年士子对皇帝的想法,今上是远超嘉靖,万历,还有天启皇帝的圣君。这一次粮价上涨,皇帝一定会设法解决,通州大仓放一百万石出来,五钱一石,准保粮价就回落了。
可是皇帝到现在也没有放粮,年前才放了一万石,为了抢粮还死了不少人,这胡同里似乎就有人抢粮挤死了,这叫史可法颇感失望。
不过众人对皇帝还是有相当大的信心,特别是王正志和李梦辰两位举人,提起来都是对年后降粮价有极大的信心。
说起来史可法现在的窘迫和这两人也有关,这两人都是普通人家,身上带的银两不多,年前家族也没有托人送银子来,过的相当艰苦,史可法各借了十两给这两人,闹的自己只能喝粥了。
“既然这样,漕粮一来,粮价还会继续掉,一个月内掉到一两左右还是很有可能,这样的话,京师物价也会下来,各家也就不必过的这般辛苦艰难了。”
牛二连连点头,赞道:“老爷就是老爷,见事明白。”
“对了,”史可法道:“隔壁杨大家,王五家,张家,他们几家这阵子不见动静,是不是投亲去了?要是有人在家,可得赶紧也告诉他们知道。”
“咳……”牛二两眼一红,摆手道:“这几家,都已经死绝户啦。”
“啥?”史可法一征,脑子一晕,差点儿站不住。
“嗯,这几家都有老有小,好年景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这粮价贵成这样,一个月前就断粮了,都是出去等施粥,一顿接不上就饿死。先是老的,后是男的女的,小孩子也没保住。说实在的,我也想帮他们,可是我自己家里少一顿也可能饿死人,实在帮不上……”
史可法默然半响,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抬头看时,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太阳出来老高,日头有点暖和的感觉,但他好象站在冰窖里头,浑身上下止不住的发寒颤抖起来。
……
从东便门回来,史可法累的发昏,但到底抢了两石粮回来,是南边的漕米,口感很差,似乎是去年的陈米,若是平常时节,这玩意史可法打死也不会吃,现在么,看着两口大缸里装满了米,他却是感觉一阵欣慰。
有不少中产之家的男子都饿的走路虚浮,腿脚发肿,史可法也不觉得自己这样有什么可丢人的。
现在他已经很少考虑什么君臣大义之类的事情了,对和记即将可能发起的大规模的进攻也没甚感觉。
甚至对史家与和记的沟连往来,史可法也没有太多反感了。
这位二十来岁的书生已经深刻的感受到了什么是乱世,什么是乱世人命不如草芥。
战争还没有发起,大明这边已经凄惨之至,史可法很难想象,万一京师被和记大军围困半年,这城里要死多少人。
关键是,自己能否活下来?
除了少数对生活毫无热情,或是因疾病,或是因为什么变故的人之外,大半的人对自己和亲人的性命都很珍视。
史可法有时候忍不住想,如果自己也被饿死,对别人来说意味着什么,谁会伤心,谁会想念,在临终的时候,自己会想些什么?
他不敢深想,也不愿想这事,但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还是忍不住会想。
现在史可法已经只想着家里能派人来接自己了,盘缠不够,身体也不够强健,而且年节前后京师的车行,脚行,这些帮人南下的行当,包括通州河面上的船只都停了,除非史可法愿意走路回开封,否则只能待一切复苏。
最好笑的事就是和记的车行被封查了,如果不然的话,史可法花几十两买张车票,和记一路包食宿,提供安全保护,史可法十天之内就能回到家乡。
每当想到这一点,史可法就是轻轻摇头,不知道该是哭是笑。
很多生活用具都涨了十几倍的价,各家店铺都如实告诉史可法,虽然他们未必是在和记进的货,但这些年进货出货的渠道全是仰赖和记,这一下和记被禁,大家全慌了手脚,京师的货出不去,外头的进不来。
这断掉的物流链条不是一两天能补起来的,而且就算有骡马行车行脚行重建,没有和记的全盘提调和管理,还有和记的马车,物流费也会最少上涨一到两倍。
这所有的一切都说明一点,今上对和记的辣手完全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和记未出一兵一卒,大明这边已经兵慌马乱。
史可法亲眼看到,蓟镇和辽镇的一些将领徘徊在和记商行外间,都是一脸怨气。
他们在和记订购了大量的优质刀剑和盾牌,都是用来装备内丁用的,结果和记被扫当然不能交货,而有传言和几乎可以确定的就是和记暗中在给普通的商家交货或退款,对军方的订单则是不给货也不退款。
这当然很正常,双方已经是敌对状态,和记再傻也不能把刀剑交付给即将要打仗的对手手上。
一想到这些年来,往山海关的粮食,布匹,铁器,兵器,都是和记的车马运输,这才维持了辽西前方的平安和物价的稳定,史可法就是一阵深深的蛋疼。
这时他才能确定自己的无知,和记早就超过了一般商行的范畴,换个角度来说,就是和记其实替代了很多大明官府的职能,并且很显然做的更好更出色。
“史兄?”
史可法心满意足的回到院子里的时候,两个人影从院门外走进来。
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都穿着绸面的棉袍,两人远远就是拱手问好。
“两位仁兄好。”史可法也拱手还礼,脸上神色却是相当平淡。
来的是王正志和李梦辰,两人还先后借了史可法一笔银子,原本相当窘迫的人,最近投效了霍维华门下,一下子又抖起来了。
史可法正经的东林一脉,对霍维华观感当然不佳,由此对这两个举子也冷淡下来了。
史可法一直不能离京,最要紧的原因就是很快就开科考,崇祯元年的考试他也是志在必得。而与家族的分歧就在于,史家上下已经达成了一致的意见,建议史可法不必参考这一科,耽搁三年没甚打紧,三年之后大约也会尘埃落定了,到时候不管是崇祯三年的考试,还是新朝的科考,估计都可以正常参加了。
史可法原本态度相当坚决,本科一定要参考,他有满腔热血,一肚皮的文章和治国经略,岂可再浪掷三年?
但现在他真的犹豫了,特别是看到原本还算有清流风范的两个朋友,一转眼间为了功名利禄就把节操当垃圾般扔了,他对大明官场现有的秩序和所有的一切都感觉模糊起来。
“道邻兄,”王正志不在意史可法的态度,很亲热的上前笑道:“会试就要开考,陆续有举子至京,我等想开个文会,就定在飞燕楼,道邻兄可愿一起做个东道?”
李梦辰要矜持的多,只微笑道:“今年不同往年,来的举子似乎还不多,以留京的贵戚之家的举人为多,我等交结同年好友,似乎正合其时。”
史可法心中一阵厌恶,这两人大约就是图名,图利,找自己,一则他是东林高徒,名声早传于天下,二来是以为他手头还有不少银子,是打算借他的名和银子,这两货,把他当二傻子了?
“今年会试未必如常进行。”史可法压住怒气,平淡的道:“和记可能会以大军南下,漕运可能断绝,京师粮价还会飞涨,物价腾贵,四方不稳,会试可能挪到明年进行。”
史可法说这话的时候异常平静,这也叫他感觉相当的怪异。
两个举人也是看怪物般的看史可法,良久之后,李梦辰才摇头一笑,对王正志道:“怎样,我就说史家与和记纠缠不清,史道邻虽然有些正气,却奈不住时间消磨,看吧,已经是有所不同了。”
王正志则有些痛心疾首,对史可法叫道:“霍大人说了,粮价就要猛降下来,物价回落,和记到现在不敢动兵,说明也是畏惧与大明交战,今科会试一定如约进行。如果史兄能和我们一起拜会霍大人,前途不可限量。”
史可法这才明白这两人的来意,原来就是要自己也去拜霍维华的门,怪不得霍维华这个堂堂兵部尚书收罗两个名声不是很好的举子,原来其因在此。
要比名声,这一次在京的举人之中,史可法肯定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名臣之后里,黄宗羲是第一,此子十几岁就敢斥责阉党重臣,据说皇帝也在深宫里夸赞这个同龄人。
史可法和黄宗羲不熟,但有相似之处,黄宗羲的父亲黄尊素,史可法的恩师左光斗,两人一起被害于锦衣卫北所,可谓都是节烈传人。
霍维华虽然早早与当今帝党勾结,也成功洗白上岸,但他的名声肯定不怎么好,要是有忠臣的弟子上霍府的门,效果肯定极好。
当然,这就是拿史可法的名声勾兑,霍维华的形象是拉高了,史可法的形象肯定就拉低了。
史可法恨不得拿镜子照一下自己,是不是长的象个傻子?
“呵呵,我就不去霍大人府上,高门朱户,在下巴结不起。现在两位老兄如果无事,我要上床躺着了,肚子里没食,站不久啊。”
王正志和李梦辰对视一眼,李梦辰扭过头来,最后努力道:“今科主考定了施凤来,副主考张瑞图,霍公都能说的上话,若道邻兄能去霍公府上走动,本科定然二甲之上,这样也不成么?”
史可法心中一阵厌恶,大明已经是这般情形,京师里每天饿死千人以上,往下去饿死的人可能会更多,这帮子大人物不说想方设法解决民间疾苦,精气神还是用在这些事上,大明,要是真亡国的话,亡了也好!
脑子里突然闪出这般大逆不道的念头,史可法却没有吓自己一跳,事实上他和江南的一些名士一直有通信往来,这是当时文人交结扬名的途径之一。又没有电视,也没有广播,报纸,名声怎么来的?当然要多交结朋友,彼此扬名,在文会,聚会,酒宴上,不厌其烦的反复提起,这样人家才能知道祥符史道邻,才能知道江南复社四公子啊!
而南方士子的心态早发生了变化,史可法以前不太理解,现在他已经是太理解了。
一系列的变化深刻表明,大明朝廷病入膏肓,既没有人真的发现问题,也没有人愿意出面解决问题,至于皇帝,不知道是没发觉问题,还是没有能力解决问题。
“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对方说出这样的话来,史可法也不客气了,拂袖道:“两位自便,也请不要再上门来。”
“哼,食古不化。”
“自寻死路。”
两个举人也是气冲冲的走了,这一次会面,对双方来说都很不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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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千七百四十五章 出手
“英国公府也开始放粮了。”
暮色之中,王发祥静静的在大明京师的街道上走着,他在观察各处粥棚的情形,拥挤的人流极多,大量的满脸愁苦之色的流民,京师的居民,甚至原本小康之家的人们,都是拿着碗在粥棚外排队,拥挤和打斗不可避免,经常有人在这样的冲突中死去,顺天府已经管不过来,牢房都快不够用了。
按理来说朝廷应该出动京营兵宣布戒严,京师戒严之后有抢案杀人案可以斩立决,可以震慑地面,不使混乱升级。
可能是皇帝要脸面的原故,刚改元就戒严,这事就一直拖下来了。
王发祥冷冷一笑,皇帝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性格,张大人对皇帝的性格评判,真是一针见血的准确。
不远处有人“砰”一声倒下来,是一个须眉皆白的老人,倒下去之后是卧在一堆残雪里,人彻底昏过去了,脸上反而有平静的笑容,可能是梦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
四周的人都见怪不怪了,这些天死的人太多,京师快成鬼城了。
但接近小时雍坊时,却还是一片热闹情形,各家都有丝竹之音,明显是都很开心的样子,过年之后,勋贵之家还会有往来,算是过年的余音未了。
一个军情人员瞥了一眼四周,冷声道:“这是要庆贺,各家都要发财了。”
“由得他们先高兴一阵子……”王发祥知道张瀚是一系列的动作,最后的结果应该是横扫京师所有的圈子,把这些家伙的浮财一扫而空,比直接抄家拿人要温和许多,而且叫他们自己没处喊冤去,灾民成片的饿死,囤积粮食你叫什么屈?敢叫出来,不管是大明还是新朝,拎出来砍脑袋没有人会说半个字的不是。
走到东便门崇文门一带时,到处都有粮店用水粉牌更新粮价,放粮几天之后,勋贵和太监们开始发力,粮价开始一路走低,但由于此前的伤害太大,导致京师还是每天都在饿死人。
“我们也可以准备了。”王发祥道:“掉到八钱左右时开始发力收粮。”
刘吉和李国宾分别在外地,京师里的这些事,就只能王发祥一个人处理了。
“好勒。”四周暗处有人答应着,隐隐透出兴奋之意。
……
“咱们的粮也赶紧放吧。”曹化淳在王承恩面前没有什么姿态,相反是把姿态放的比较低。他们伺候的皇爷对太监可没有什么耐心,犯了错基本上就没有第二回的机会。曹化淳之前犯过半个错,现在一直谨慎小心,皇爷心眼很小的。
王承恩就不同了,他一直在皇爷身边伺候,谨慎小心不多话,不多说,也不多拿多占。这样的性格滴水不漏,别人没处中伤,而皇帝也特别喜欢和信任。
哪怕是王德化这样的司礼太监,对王承恩也很客气。当然王承恩现在也没啥野心,双方都能平安无事。
王承恩当然也要过日子,他在京师也买了府邸,并且接了家人亲戚来居住,开销很大,也要买庄园置地,太监再风光也只跟着一任主子,可能很长也可能很短,不预先备好足够的财富,将来老了可能饭都吃不上。
“我的粮都是五钱左右收的。”王承恩语气温和,态度也相当温和,他含笑道:“现在接近三两左右出,我也是赚大了。”
“这样就好,我们也跟着一起出粮了。”曹化淳笑着道:“印公的粮也出,英国公等勋贵的粮也出,半个月内,粮价能掉到二两以上,一个月后,估计就到一两以下,皇爷就能放心了。”
“皇爷放心就好。”王承恩算算自己这一次能赚十几二十万,心情大好,当下笑吟吟的道:“大家平安最好。”
……
“流贼真的过河了?”
史从质一脸紧张,仍然不能释怀。
年前流贼突然发力,一天走几十里地,河南地方异常空虚,洛阳有几千京营兵驻守倒是还好,开封府城阔大,守兵才几千人,流贼有十几万人,要是真的攻城开封未必守的住。
开封也不是没亲藩,也是河南的首府,可是京营兵还是到洛阳,洛阳的福王是当今皇上的亲叔父,周王就是远宗,要是搁民间已经早出了五服,可以说不是一家人也没错了。
还好,不幸中的大幸,流贼在开封四周转了一圈,渡过黄河,往山东去了。
“说了不必怕。”史从斌从容的道:“军情司的人早就说过了,流贼目标是山东,在河南就是过境。”
“过境也折腾不轻吧?”一个史家的族人唏嘘道。
“哪折腾了?”史从斌白了这堂兄一眼,说道:“流贼号称义师,沿途并未烧杀抢掠,只有大股没饭吃的流民跟着走了,没有烧杀裹挟,各地官仓打开后,人家带着军粮就走,带不光的就开仓放赈,最近这个把月,不知道救了多少人。
“嗯,此事我知道。”
“流贼初起时在陕北闹的凶,杀官杀士绅,抢掠浮财,进了河南之后反是老实许多了。”
众人都是唏嘘感慨起来,历来流贼从未见这样的,赤字千里才是常态。
史从斌微微一笑,他心里清楚的很,知道流贼怕也是和记控制的,不过这话他不会说,有点犯忌。
“粮价如何了?”
“掉到一两或八钱了。”
“差不多了。”史从质眼一睁,说道:“可以大举收粮。”
“现在?”史从斌反而有些犹豫,他道:“再等十来天,怕就能掉到八钱以下。”
“你这是跟和记,还有张大人抢银子。”史从质一旦有所决断,还是很有章法的,他当家主多年,大小事如何取舍比史从斌还要内行的多。当下就笑道:“我们收的越低,心就越贪,和记自家就要付出的多很多,你说说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大兄说的是。”史从斌道:“既然这样,就开始吧。”
众人无语,各人都走到史家的库房门前,钥匙是史从质和另外三人一人一把,外间还有守门的白天黑夜不断的人的守着,各人一起打开房门,一下子就是银光耀眼。
“一共二十一万两,按现在的行市差不多能收二十多万石。按照约定,等粮价再到三两左右时我们开始放,算算能赚好几十万,也差不多够了。”
史从质看着满屋的白银,一时竟有些感慨。
这么一个大家族,几乎是把地掘了三尺才凑出这么多银子来,各家都把自家的古董家俱一类的浮财卖了不少,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次好机会,加上此前攒的粮,真是能赚出孙子辈都用不光的家私来了。
“我就这和湖广来的大粮商接洽去。”史从斌的兴致也是很高,这一次还好一直意志坚定的跟着和记,看来是要赚大了。
“价钱无所谓。”史从质在后头叫道:“要紧的是让和记的人知道,咱们史家是一门心思跟着和记走的。”
“好的。”史从斌答应一声,人已经走远了。
这时有人对史从质道:“道邻在京师参加会试,无谓的很。前朝的进士在新朝算什么?不如留着身份,将来新朝开科,秀才举人总是要认的。”
“我已经叫他不要应考了。”
“道邻在京不会有什么意外吧,他的银子可不多,叫人带着银子上京,把他接回来吧?”
“无所谓。”史从质神经大条的挥手道:“道邻和前朝清流纠葛太深,叫他吃些苦头,将来反复的时候有话可说,不然的话人家就会说他品性不佳,对将来的发展也是不利。”
众人一时无语叹服,史家果然还是由这老油条坐镇较佳,真是老辣果决,连亲生儿子也是算计着,史可法吃再多的苦,可也是亲老子的决断,将来怪不得别人。
……
“这几位都是湖广过来的大粮商。”程嘉燧是徽商代表,钱谦益等人则是江南士绅和大商人的代表,双方一起坐下来就是商量粮价。
“牧斋公,”一个湖广商人欠身道:“恕在下们无礼,在商言商,要污了这方读书圣地了。”
“这话从何说起。”钱谦益道:“读书人也要吃饭,士绅之家也得行商,现在不比以前,不要再拿旧日章程来说话了。”
钱谦益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无比的爽快,差点就想叫喊吆喝两声。
现在江南的风气已经彻底变了,人人不以经商为耻,反而以为荣。
张瀚的商学一再加印,人手一册,大伙都知道要变天,将来就算开科举没准也不再考四书五经。
这无所谓,肯定有些食古不化的人会大感不满,但对江南人来说真无所谓,他们有家底,有钱,有人,只要新朝开考,他们还是能成为科举世家。
就算是以和记的体系来玩也不怕,大量的子弟进入和记效力,几十年后官场还是江南闽浙江西人的天下,这方面,这几个省的人都有信心。
就拿浙人来说,在大明他们玩出了浙党,实力强劲不在东林之下。
在大清,殖民者的体系里肯定满大人最大,汉军八旗其次,汉人科名再好也当不了大官,掌握不了实权。
这无所谓,浙江人开始玩命输出师爷,你不是满大人么,你懂怎么治理地方,你想不想要政绩?
好吧,浙江师爷能帮你搞定一切,上到六部下到地方,师爷们勾起手来,东翁迅速被架空,后来有人说,清朝三百年政治,浙江的师爷们得占三成的篇幅来书写。
风气一变,钱谦益爽感最深,他经商是被人诟病的,海内文宗,儒林领袖,居然也出资参加海贸,简直有辱读书人的清名。
要是太祖年间,钱谦益一定会被剥夺功名,不准穿丝绸,不准盖华居大屋,不准坐轿,也不准穿皮靴。
太祖的律令森严,钱谦益在太祖年间给他十个胆也不敢去经商。
到现在这年头,经商是人人都做的事,但还是会被人嘀咕,现在好了,谁敢说半句不合时宜的话?
正文 第一千七百四十六章 冲击
“这倒也是。”湖广商人轻笑一声,说道:“既然牧斋公这么说,我们就直说了。咱们这一次陆续有一百七十多万石,后续还有三百五十万石粮过来,入夏之前,我们这些人大约就是这个数,五百多万石,大约是差不多了。现在是春荒,要再等三个月之后,再陆续过来的粮船就不断,那时候也不必多谈,按市价来就成。现在这个时候,我们运的是去年秋收的粮,收粮的价是三钱五左右,存粮至今,本钱得上去,上船运过来,加起再上去一钱,我们赚一钱的利,按说五钱五差不多了,但现在江南一带普遍的粮价是一两四钱,所以我们打算收一两二钱,这个价还是很合理的。”
另一个湖广商人道:“若是咱们一路北上,到河南山东,粮价怕是能到二两,所以这也是看在诸位还有和记的面子上了。”
在座诸人都皱眉不语,看向钱谦益。
湖广粮商当然是在坐地起价,往年湖广的粮过来,大宗买卖也就四钱五,到百姓手里是五钱左右,粮食是大宗商品,利润是很薄的,但有个好处,不愁销路。
江南的粮价因为各处都在大规模的囤粮,也是从均价五钱六钱涨到了一两二,有的地方卖一两,但毕竟不多。
这么多年来,物价第一次涨这么高,各地也是怨声载道了。
但钱谦益等人还得继续收粮,在江南也得控制发售,用和记的人的话来说,这叫全国一盘棋,不然的话江南还是四钱五钱一石,总是堵不住大量的小粮商北上赚钱。
湖广商人也是在胡说八道,他们都是在征收秋税时收粮,百姓手里无钱,被迫贱卖,一般收价就是三钱,存到现在能有什么损耗,最多本钱不超过四钱一石,运输费用也极低,都是苦力扛上船沿河至江就过来了,相当有限,不会超过五钱一石。粮食是大宗商品,江南的地普遍改为经济作物,这才会大规模从湖广买粮。
而冬季春荒时,江南粮价也就六钱七钱,这已经是最贵的价格了,湖广商人薄利多销,有时候一石粮赚不到一钱银,要是价格高了,江南这里就自己种粮了,这是一种经济互利,江南人种桑养蚕赚海贸的钱,买湖广的粮,大家都有利可图。
“成,就是这个价。”钱谦益道:“谈妥了,粮食立刻送我们准备好的大库。”
几个湖广商人脸都笑烂了,顿时答应下来,直接带人去搬粮去了。
“牧斋公似乎有些急切了啊?”程嘉燧是牵线的人,不过不妨碍他的好奇心。
“这点亏算什么……”钱谦益微笑道:“一则将来粮价还是会涨上去,亏不了。二来,我们收的越多,和记就知道咱们真的出钱出力,就算吃点亏又如何呢?”
钱谦益面向四周的大士绅们,沉声问道:“诸位没有什么意见吧?”
“没有,没有。”
四周是一迭声的回复,钱谦益将来就是共治会首,大议长,江南士绅的代表和领头人,这点小事,谁真的会和他计较?
钱谦益心中满意,不禁感慨道:“京里的人还在发梦,粮价非得涨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北方就要毁了,还好和记据说快南下了,这样也好,免得伤了我华夏元气。”
四周嗡嗡声起,当然是一片赞赏的声音。
……
已经近三月份,会试果然一推再推。
京师各家权贵纷纷放粮,粮价从三两多被推低到二两,然后最低降到一两八,但出多少粮被人收多少,开始时各家还不在意,持续放粮,都是沉浸在发财的美梦里头,等到了发觉不对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十来天后,各地都传来消息,保定,真定,遵化,山海关,到处都有人收粮,粮商们放多少有人收多少。
而沿漕运的山东临清,德州,济南,南下到宿迁,淮阴,直抵扬州,居然没有一艘商船北上!
这下问题就糟糕透顶了,不仅没有粮商北上,还是持续的有人在收粮,南到开封,再到湖广,江南,几乎是没有一粒粮食能正经的流入民间。
这一次收粮风波,主要还是针对去年的秋粮,几乎是出多少有人收多少,总额肯定在千万石以上,动员的资金肯定在大几百万两乃至千万两。
这一刻几乎是朝廷所有不是猪的官员都明白了,一切都是和记的有意操控和设计。
官员明白过来,民间自然也明白过来了。
粮价如断线的风筝一般扶摇直上,慌了手脚的京师勋贵和太监们又拿着刚赚到的银子疯狂的把抛出去的粮食买回来。
所有人不是对和记有信心,他们只是对大明更没有信心。
这一次的事叫人们隐隐明白了,战争的形式不一定是火炮和刀枪,更可能是现在的这种形式。
和记未出一兵一卒,大明已经惨不忍睹。
从勋贵到太监,到文武官员和普通百姓,从士绅到商人,到车夫脚夫,人们都在努力捞取最后一根稻草。
粮价从一两八到二两八没有几天,十天不到就窜到四两,二十天不到窜到十两以上,一个月不到窜到了二十两的天价!
这一下京师每天又恢复了大量人被饿死的情形,皇帝无奈之下连下诏旨,所有的勋贵和品官之家,富民之家,全部都得拿出粮食来赈济灾民。
但朝廷自己这一次还是不敢开仓放赈。
京师通州大仓的粮已经降到不到三百万石,没有大量的新漕粮来补充,通州大仓的粮就是京营和皇室还有勋贵们的救命粮,宫里就几万嘴张,一个月消耗粮食在百万石差不多,京营一年也得百万以上,加上大量不事生产的僧道尼姑和消耗极大的权贵,通州粮库在持续不断的大量消耗着储粮,皇帝在这个当口就是考验胆量的时候,很多人盼着皇帝拿出决断来,但事实上还是叫人失望了,皇帝只拿出十万石来,在这当口当然是杯水车薪,在皇帝宣布放赈之后,粮价又上去一大截。
……
孙元化家里有二十来口人,负担很重,他储粮不多,薪俸更低,文官原本就靠着举债活着。还好孙元化在草原上帮和记做事赚了不少,不然的话更难以为继。
但就这样他也撑不住了,只能来寻老师打秋风。
“无妨,我这里还有几百石粮,够熬过去了。”
看着心爱的弟子也瘦了一圈,徐光启颇觉心疼,说道:“近来找我借粮的门生故旧很多,我只能小小接济,你家人口多,我回头叫人送二十石给你,差不多也够了。”
“门生多谢恩师。”孙元化眼圈通红,二十石粮在京城只值十两银子,当然是正常年景下的价格。现在么最少值三四百两,他哪有这么多银子去买粮。
而且大家都不敢大宗出售,生怕自家粮都断了,一次只能买几斗,一石,二十石粮是两千四百斤,有这些粮,家里的人心就稳了。
“近来兵荒马乱,”徐光启吩咐自家管事,说道:“你多带些人。”
徐光启又回头看自家学生,苦笑道:“京师里头居然也有流贼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京里确实有流贼了,多是活不下去的贫民,开始是单干,很快被五城兵马司弹压,后来成群结队,拿枪弄械,五城兵马司死了不少人,后来皇帝也顾不得面子了,京营兵,锦衣卫,东厂,所有武装力量一起出动,当街杀了不少流贼,但还有小股零星的在活动,京师街道天一黑就没有人敢出门,一副兵荒马乱的情形。
“小人省得。”管家一点头就出去了。
“你自己也要万事小心。”徐光启叮嘱一句,接着叹道:“时间也不会太久了。”
孙元化突然怒道:“张文澜怎么这么狠心,这么弄法要死多少人!”
“你想差了。”徐光启一脸平静的道:“如果不这么做,大明怎么能人心尽失,这是最短时间内使大明崩溃,失掉人心,和记大军一下,除了极少数人外,不会有人真心替大明殊死卖命了。这样的话,打起来反而死的人要少的多。你想,如果和记大军南下,大明各处纷纷殊死抵抗,兵祸连结,那得死多少人?”
“张文澜是心狠,但历来得天下者,怕是死的人最少的,就是和记开创的新朝了。”
“皇帝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难,日薄西山,积累的毛病也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况且,皇上也是才具不足。”
徐光启最后道:“也不是一点机会没有,看有没有人能点醒皇上了。”
“老师要上本?”
“我当然不会做这个事。”徐光启道:“听说是黄幼玄。”
“啊,是他?”孙元化想了想,摇头道:“这人是纯儒,我不担心他不敢说话,我反而担心他说不清楚。”
“你差不多悟了。”徐光启道:“现在是聪明人不愿说,也不敢说,纯儒么,敢说,又怕说不清楚,呵呵,大明哪。”
孙元化一脸郁闷出门,他感觉自己这一生怕是追不上师弟孔敏行了,将来新朝宰相勋贵,孔敏行肯定算一个,而且排行靠前。而他呢,选择留在大明这边,看似聪明,结果愚不可及。
一个好机会曾经摆在他的面前,却是被他轻松放弃了。
出门时孙元化仰脸看天,距离天黑还早的很,徐府家人出动了十几个人护着两辆大车,各人都是持着枪棒,一副小心戒备的模样。
府门前积雪还是很多,这年月哪还有人关心扫雪铲雪的事,前几天又下一场雪,虽然可能是开春后最后一场,还是又冻死了不少人。
这时有人把一具冻尸从徐府门前抬走,孙元化眼角一眼,惊道:“等一下。”
孙元化急行几步,走到冻尸前。
十五六岁的少年,倒伏在距离徐府二十步不到的地方,看来是晕倒了之后被冻死了。
少年身形瘦弱,简直风吹就倒的体形,看来就是饿的。
“这是谁?”徐府管事好奇的问道。
“唉,一个少年名士。”孙元化简直是不知说什么是好,曾经得到皇帝褒奖,已经是大儒刘宗周的入室弟子,父祖都是儒臣,名臣,烈臣之后,堂堂浙东少年名士,世家子弟黄宗羲居然被冻饿死在大街上,这真是从何说起!
黄宗羲是上京来京控的,也是一举扬名,后来留在京师一时未走,后来物流车马断裂,物价飞涨,黄宗羲困在京师,他家并不富裕,带的银子也不多,可能就是这么各家打秋风勉强活下来,结果就死在了向徐光启求助的路上,真是情何以堪!
“真他娘的……世道真变了。”孙元化骂了一句粗话,不然真的不知道怎么排解自己内心的冲击和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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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千七百四十七章 血管
“流贼至临清?”崇祯的两眼都红了,他已经连续一个月没怎么睡好觉,甚至说几乎没有睡觉。
局面一天一天的恶化下去,想象中的和记大军并没有过来,但他发觉大明王朝已经是摇摇欲坠,几乎已经在亡国边缘。
而据蓟镇,宣府,大同,榆林各镇的快马急奏,和记的兵锋已经在明显的前推,各镇都发觉大股的和记骑兵在迫近边墙和各堡。
宣府一带已经有好多处墩堡军台受到小规模的攻击,和记似乎也是在试探,并没有当真强攻,但就算如此,也是足够叫各镇紧张了。
关键是宣镇和大同镇两镇损失惨重,一万多练了一年多的精兵损失干净,这个损失可不是容易弥补回来,崇祯调朱大典任大同巡抚,另外一个干练的巡抚任宣府巡抚,同时拨付了更多的钱粮给黄得功和周遇吉这两个武将,另外充实保定蓟镇,期待在和记大举进攻之前能够把九边防御更充实一些。
但和记明显不会再给大明更多的时间了,各镇还在混乱着,宣大的实力严重削减了,要知道卢象升和洪承畴带的不止是自己的精兵,还有总兵正兵营和各营抽调的选锋,都是最精锐敢战的汉子。
这样的精锐败在一群临时集结的矿工手里,消息陆续传扬开来之后,宣大的军心士气也早就跨了。
可以说,要是没有边墙,重炮,这仗已经根本不必再打。
崇祯两眼血红,夜不能寐,九边的压力已经叫他喘不过气来,更要命的,不怎么放在心上的粮价已经快把他击跨了。
皇帝深恨曹化淳的东厂和锦衣卫,在粮价节节攀升的时候未能及时把真实的情况反馈上来。
到文官大举上奏,言明京师和北方各处的惨状时,已经是积重难返。
而现在还不得处理厂卫的时候,还得靠他们每天把新的情况汇报上来,然后结合文官奏报,以防再被此辈欺骗。
由于压力太大,崇祯今天很早的时候就到皇极殿给祖先上香,他并不后悔,和记这些举措都是说明在这些年来发展的太厉害,深伏于大明肌体之内,渐成大害。由于怀着这种心思,在路过父皇神像前,崇祯还驻留一下,略微观看片刻,但路过天启兄长的画像和神主时,崇祯只瞪眼看了一下,心想:“大明天下就是你弄坏的,不知道你见到列祖列宗时,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在皇极殿内,崇祯不肯吃饭,急坏了周后和很多太监,众人聚集在殿门的房间里,都是长吁短叹。
很多人在暗暗流泪,他们都是信王潜邸的宦官,进宫才几个月,才刚了很少的钱财,并没有积聚深厚的家底。
现在的这模样,大明真的是亡国在即,所有人都想不通,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如今这步田地?
几个月前,虽然有东虏与和记两大威胁,最少大明内部一片祥和,对外也并没有太多困难,东虏困守辽西,两次惨败证明打不通辽西防守,不足为惧了。
而和记张瀚自愿回新平堡,朝廷明里暗里上了多道枷锁,又以大义相困,张瀚只能坐在新平堡当犯人,没有办法回到草原,等于是把蛟龙困在浅水里。
在中枢有魏忠贤当家,也是越来越娴熟老练,最少中枢的财政收入年年增加,地方上也一片安静。
结果好了,新君上位,先是撵走和杀了魏忠贤等人,朝堂中枢大乱。
然后逼反张瀚,北方几千里地方面临和记威胁,朝廷这点岁入根本不够全面防御,处处漏风。
对内,和记商行消失,整个北方的物价飞涨,百姓出行不便,商家无法经营买卖,当然都是怨气从生。
然后就是流贼出陕,直入中原腹地,现在又杀到山东。
到现在粮价飞涨,到处都是在饿死人,山东,河南有十几万的流贼,河北各处也是到处都有百姓揭竿造反,烽火处处,已经是标准的末世景像,几乎人人都觉得大明要完蛋了。
如果是经过多年的变化,大家心理上也能接受,可是,可是这才几个月啊……
皇帝吃不下饭,这帮奴才就更吃不下了,堵心堵的太难受了。
等崇祯接到最新的消息时,不仅皇帝两眼发红,连报信的太监们也都急红了眼。
“皇爷,”王德化也顾不得装傻了,尖着嗓子道:“须得赶紧派官兵进剿,漕运断了可就不得了啊,现在京师人心河北人心都是靠漕船提着哪。”
漕运就是大明的主动脉,一年几百万石的粮食,大量的物资,民间的粮食贸易,都是仰赖漕运,依靠京杭大运河。
大明只有这一条大血管,就是沿运河的漕运,人员往来,物资往来,南北交流,都是依赖运河。
大明没有大量的陆运机动力量,道路太差,官道破旧毁损,无人养护,也没有大量的官用的四轮大车。
这个时代,荷兰等西欧国家因为国力的强盛,一个几百万人口的小国可能就有几万辆四轮大车,用条件较好的道路和大量的四轮大车,完全能够实行几百里乃至上千里范围的快速机动。
但大明没有这种条件,没有够标准的道路,没有大量的大车,说句难听的,连统一调度指挥后勤的体系都没有建立起来。
这样的文明国度,也怪不得被两三万披甲的蛮族给灭国。
漕运一断,北方就全完蛋,这一点不仅有识之士知道和清楚,就算是在深宫里的太监也是相当清楚和明白的事情。
崇祯的脸色已经从血红色变成惨白,他哑着嗓子问道:“现在京师粮价是多少,朕要听实话,实话!”
皇帝的声音有若咆哮,若是以往定叫众人胆战心惊,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害怕了,皇帝的强权是建立在稳固的王朝之上,也是要给所有人希望,给大家富贵,可是眼前的这位少年天子,已经没有什么能拿的出手的东西了。
曹化淳看看王德化和王承恩等人,各人的脸色均是不好看。
大家都是五钱左右买进大量粮食,后来囤积最贵时也不超过一两,然后以二两多到三两的价大量抛售,大赚特赚,当然都是兴高采烈。
他们都是掌权不久,饿的狠了,所以哪怕知道粮食是国之重器,重利的诱惑之下,谁又能忍的住?
哪怕是忠心耿耿的王承恩,不也是在其中掺了一脚?
但各家粮食抛的差不多了,粮价却是不跌反涨,短短几天下跌之后,又是飞扬直上,现在粮价已经到了难以想象的高价,各家又陆续买回来不少,然后迫于压力再抛,看着不对又再买,现在是抛也不敢抛,买又不能买,已经是风箱里的老鼠,左右受气了。
整个京师的权贵,只要参与炒粮的,几乎都陷在这种两难的境遇之中。
所有人都知道粮价不能这么涨了,已经到了危及社稷的时候,他们要赚钱,可是也不希望自己寄存的这颗大树倒下,他们是蛀虫不假,如果大树倒下了,那他们也就完了。
但现在就算是所有权贵把存粮全抛光,仍然杯水车薪,而且他们也不敢不买粮,这场风波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如果再来个和记大军围城,饿死几十万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不把粮食抓在手里,不管是勋贵还是太监,或是文武官员,这些权贵们已经不敢再希图获利,只希望在风波平定之前,能够保全性命就不错了。
得到肯定的示意之后,曹化淳低头回应道:“回皇爷,京师粮价,昨晚已经涨到二十两一石了。”
崇祯如被雷击一般,脸色紫涨着,半天都说不出什么话来。
“前所未闻之事,竟然发生在本朝。祖宗若知……神明若知……朕真是无脸见列祖列宗了。”
十七岁的皇帝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这一瞬间,他对所有的一切都产生了强烈的怀疑。皇帝扫视四周,几十个有名位的太监或前或后的站在大殿内外,四处寂寂无声,只有风吹过殿阁时发出的涮涮响声。
在这一刻,崇祯对自己的能力,驭下的本领,还有见识都产生了颠覆性的怀疑。
皇帝下意识的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曹化淳一脸悲愤的道:“都是和记在搞鬼!”
“和记在搞鬼朕知道。”崇祯皇帝一脸不解的道:“可是为什么山东,河南,乃至南直的士绅大户也都在帮着逆贼囤粮?”
这也是毋庸置疑之事,在流贼抵临清之前,漕运未断,但只有少量的漕船北上,大量的粮船在江南,河南,淮安一线就被各处的士绅和大商人们买下来了。
几百万石的私粮一粒米也没有能北上,全部被就地消化。
湖广的商人还是在卖粮,湖广年年丰收,是大明末期最大的粮仓,如果私粮北上,对缓解各地的粮荒也是有极大帮助,不会使粮价到现在的这种令人恐惧的高价。
在场的都不是蠢人,这样的高粮价再持续十几二十天,京师的人得饿死一多半,但别以为剩下的能活下来,在饿死之前,全城的百姓都会起来造反,还不知道有多少权贵之家要面临灭门之祸。
有很多话曹化淳都不敢直说,现在不仅是晚上没有人敢出门,白天没事的时候也是没有人敢出门了。
曹化淳等人出宫往来,最少都得带几十个全副武装的护卫,否则也无法保证他们的安全。
京师每天都有骚动,都有抢掠富户的事情发生,斗殴,谋杀,大规模的械斗,抢掠商行,粮店,这些事都成了日常。
由于秩序混乱,已经没有办法每天收尸送出城,大街小巷和居民的家里到处都有饿死或被杀死的尸体。
现在天气还算寒冷,再过半个月以上,天气回暖,怕是满城都是尸臭了。
这样的情形,想想都是令人浑身战栗。
正文 第一千七百四十八章 和议
“皇爷……”一个司礼太监走近过来,怀中抱着一摞奏折,这是崇祯定下的规矩,不管他多忙,也不管在何处,每天内阁转进来的奏折都需要他亲自批阅,绝不假手他人。
内阁的票拟经常不符合皇帝的心意,或者皇帝要故作神秘和展现权术,经常有内阁票拟调任的官员,皇帝随心所欲的将官职变更。
某个年富力强的原本要去某处任兵备道,结果被改任某省的提学,而某个以学术闻名的老臣,却被派到事务繁多的地方任兵备。
或是将二甲进士派去荒远之处当知县,三甲进士则调作清要之处任职。
这些随意的改动相当荒唐,多半是皇帝随心所欲的展现手腕和威权,以向臣下显示帝心难测。但这种做法并没有给皇帝带来多大的好处,反而是使人觉得皇帝过于随意的使用权力,刚愎自用。
崇祯匆匆自皇极殿出来,他想要的答案不会有回答,在此之前,不管是文官还是太监,都是对权贵囤粮的事含糊以应,最多以人心慌乱来回复,崇祯并不相信,但要叫他接受满天下的富人和士绅都已经心向和记,甘作反贼,这也是皇帝绝对不能接受的事情。
各奏本都无非是请兵请饷,崇祯看了一会只感觉心烦意乱。
来自辽西的奏折令崇祯眼前一亮,袁崇焕表示已经派了得力人员去东虏地界,东虏也有回信过来,皇太极议和的诚意很足,现在的要价就是正式保有辽中辽东辽南之地,两国以此定约立界,此后休兵罢战。
唯一叫袁崇焕不敢决断的就是皇太极要求每年皇明赐给二十万石粮,十万两银,对大明来说这根本是小数字,给辽镇的钱粮也远不止此数,只是如果答应了就会有被人联想到北宋和南宋的岁币耻辱,这是袁崇焕不敢自专和犹豫的地方。
崇祯也是皱眉看着,以他想做中兴之主的盼望来说,对东虏的条件是绝对不可以答应,不仅是岁币,还有割地之事,亦是绝不能允准的耻辱。
一旦和议达成,所谓的中兴之业也就不复存在了。
但袁崇焕所言也是有理,当下大敌当前,且成因不在皇帝,而是在万历和天启年间,皇帝本人无需对此负责。
在此时期,对东虏的委曲求全不会有损令名,只会使后人感觉新君登基之后的诸般不易。
和议一旦达成,大明放弃的不过是早就失去的土地,每年给的物资和银两也只是极小的数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辽西最少能抽出六万披坚执锐的精锐,以这六万人为核心,袁崇焕可以建立起以蓟镇边墙为第一道,三屯营,遵化,蓟州为第二道防线,保定,京师,天津为第三条防线的纵深防御阵地,兵马人数如果加上东江镇的三万劲兵,精锐就有十万人,配合原本的蓟镇兵马,兵力可达十五六万人之多。
这是可以拉出来打仗的野战之师,纵然不及和记火器精良,训练有素,可以用城防和红夷大炮来抵销这种优势。
袁崇焕侃侃而谈,建议皇帝一定要派得力大臣清查京营,如果京营精锐不足,可以抽调各镇精兵入驻京师,只要蓟辽京师不失,山东河南无事,则江南湖广闽浙补给和兵员可以源源不断的北上。
和记以下犯上,谋逆不道,必定不得人心,战争持续一年以上,必会有向大明方向倾斜的变化。
袁崇焕的奏折相当的乐观,用词也是铿锵有力,在举朝一片灰暗的时期,袁的奏折给了皇帝极强的信心。
在一边阅看时,皇帝一边频频点头,嘴角也不禁露出一抹微笑。
“朕就说大明不会连一个有担待的臣子也没有,蓟辽总督不愧是朕关注多年的能力,也是忠节之臣!”
当然袁崇焕也表示了对粮荒的担忧,但他建议皇帝一定要充实通州大仓,必要的时候要派重兵驻守,剩下的三百万石粮食就算得不到补偿,也够二十万到三十万人的军队吃上一年,这一年至为关键,关系到大明存亡,粮食乃重中之重,绝对不可以轻忽大意。
崇祯看的至为激赏,甚至禁不住轻轻拍起眼前的御案来。
确实也是如此,不管局面多么困难,对京营兵,守卫皇城的上三卫,身边最亲近的太监们,皇帝仍然给足供给,不管谁在挨饿,京营兵和皇城禁军,东厂,锦衣卫,这些靠的住的臣下一定要保住他们的忠心。
当然皇帝也并不完全明白,他下令发给京营兵的粮食根本就是浪费,营兵说是十几万人,其实在营的不过两三万人,大量的营兵被勋贵之家和太监,还有高品的文武官员占役使用,发给他们的粮食,其实兜了一圈还是到了这些权贵的家里。
而普通的营兵只能领到极少的粮,自己吃勉强够,但家中尚有老小,特别是家口人数多的营兵家庭仍然得不到充足的供给,处于严重的饥饿之中,甚至也是在饿死的边缘。
这种情形下,营兵和禁军的士气当然还是十分低迷。
最后袁崇焕表示了谨慎的乐观,同时奏明自己将在和议初步答成之时进京陛见,然后就不回山海关或宁远,将在三屯营或蓟州驻节,就近指挥蓟镇的防线。
同时袁崇焕建议皇帝暂时敕令登州和天津停止对东江的供给,在东江镇毛文龙亲率劲兵至天津之前,绝不再给他们补充一粒粮食。
“谕内阁!”崇祯几乎没有一秒钟的犹豫,即可用十分威严的语气对王德化道:“转登州并天津各处,即刻停止对东江的补给。”
王德化知道各处对东江的补给早停了,毛文龙向来桀骜不驯,还拱走了袁可立,早就把登州的地方官员得罪的狠了。
天启皇帝在时,知道东江在敌后有用,中枢的态度相当鲜明,登州的官员再难也不能停止对东江的供给,现在已经完全不同,毛文龙一再叫人失望,新君对东江缺乏好感和认同,而且和记的压力已经超过了东虏,东江镇全镇存在的意义都不大了。
叫人不敢说出口也是相当明显的事实就是,皇帝对东江镇收容难民的事显然也并不在意,这和爱民如子的天启皇帝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
王德化等人显然知道,东江不光是有几万军队,更要紧的是各岛上和铁山义州还有宽甸各处收容的几十万辽东逃民。
天启皇帝在时,曾经为这些辽东逃民的苦难不止一次落泪,天启年间不管东江镇有没有战绩,天启皇帝认为光是毛文龙收容了几十万逃民就已经值得朝廷给他的待遇和支持了,况且东江镇在,后金始终还是有后顾之忧,从这两点来说,朝廷一年花费少量的钱粮,其实还是收获颇多。
而眼前的少年皇帝正处于怒火和希望交杂的时间,皇帝一边对现状愤怒和无能为力,一边容易迁怒别人,而东江收容的几十万逃民,对皇帝来说根本是无所谓的事情。
可能对蓟辽总督袁崇焕来说,也是件无所谓的事情吧。
最要紧的还是能够压服毛文龙,把经历过战事,在敌后能坚持战斗多年的东江精锐也赶紧调到最需要的地方,这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正如崇祯四年时,东江经历过皮岛之乱,人心浮动而感觉不公和愤怒的时候,因为大凌河一战,皇帝和文官们并没有考虑到过驻守登州的东江将领和士兵们的感觉,也没有过问他们平时的待遇,对将领和士兵都是陌不关心。
将领们生活虽然不至于贫苦,但部下们的生活却是异常艰难,更关键的就是东江分裂了,不再是一个整体,他们已经失去了奋斗的目标和前进的动力,客居异乡受到的打压和排挤,政治上的失意和生活上的不如意,加上毛文龙被杀的怨恨并未消解,当辽西那边打起来,明明是辽镇的黑锅,朝廷却是把孔有德等人当救火队员……平时东江兵和辽镇的待遇就是相差的天差地远,一个是富家翁一个是叫花子乞丐,现在却是叫乞丐去远赴千里救一群平时眼高于顶的富翁,东江兵上上下下的怨恨和失意,还有对远赴战场送死的恐惧压跨了一切,吴桥的冲突只是一个偶然,但东江兵的兵变却是一种必然,在那样的情形下,不兵变才是奇怪的事情。
王德化等人明白,现在正是毛文龙疑惑,胆怯,或是有所怨恨的时候,皇帝如果想用东江,首先不停供给,然后给毛文龙下一份温旨,要诚挚亲切,对毛镇善加抚慰,哪有皇帝用断粮的手段来逼迫自己臣子的,岂不是荒唐?
但这种情形下,当然也没有人敢提醒皇帝,这件事就算这么决定了。
“荒唐,荒唐,可恶,简直该死!”当皇帝看起另一份奏折时,原本的愉快心情立刻荡然无存,皇帝连连拍桌,手心都拍红了。
众多太监胆战心惊,几乎不敢正视皇帝,在这处时候,皇帝就算失了权威,一声令下拉出去杖毙,可是没有人能救命。
正文 第一千七百四十九 纯儒
“黄道周真真该死。”皇帝一下子又拍在桌上,接着就对送奏折来的司礼太监道:“这是内阁送进来的,没有票拟?”
“这奏折居说是先到内阁,内阁不敢递,叫黄道周取回去,后来黄道周又从会极门直接送进来,奴婢等不敢堵塞中外,只好送到皇爷御前。”
这也是崇祯自己的严令,会极门送入奏折到司礼监,司礼绝不准把奏折不送过来。在魏忠贤掌权的时期,一些不是很重要的奏折根本不送到御前,直接由司礼监就处理了。
崇祯气的满脸通红,王德化凑上前看了几段,也是吓的面色苍白。
黄道周相当直率,坦言大明已经到了亡国关头,而黄道周断言,这种局面的根子是出在崇祯皇帝自己一个人身上。
黄道周认为,皇帝处置魏阉一党极为果决,并无问题,但其后在和记的事情上过于操切。和记虽然是反逆,张瀚也是居心叵测的狂悖之徒,但其反意未露,朝廷理应徐徐图之,一步一步先接替和记商行的作用,再梳理九边,调整财政,与民休息,使宣大民心重附朝廷,而不是急切图之,布置失措,结果弄的一团糟糕。
接着又是没有果断的堵住流贼,导致流贼祸乱诸省,直接使北方的情形雪上加霜。
最为关键的,黄道周指出京中权贵大量囤粮,甚至亲藩的官店也在京大量买粮,与民争利,积奇谋利,这样的行为皇帝一无所知,并无任何处断,这显然就是皇帝初临大宝,对军政事务不熟,对民生大事也并未放在心上所致。
而现在粮价到如此高位,不要说百姓,连士绅,商人,乃至低品的文武官员都处于饥饿之中,这样下去,饿死几十万人几百万人也不是不可能。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皇帝就不必考虑太多,需要赶紧急速扑灭威胁漕运的流贼,迅速督粮上京,在漕船未至前,应严旨令南方的地方官员多筹粮北运,同时尽最大努力把通州大仓的几百万石粮放出来救急。
黄道周认为,几百万石粮足以令千万军民撑过最困难的两个月。
两个月后,流贼不堪一击,漕运重复开通,大量官粮北运,又可以接济北方困境,而春夏之交,春收在即,而且遍地野菜蔬果,百姓想饿死也难了。
总之现在是救急之时,黄道周奇怪皇帝为什么不能早下决心,以致生民遭遇如此痛苦。而皇帝诸多举措失当,显然还是缺乏必要的认真的学习,他劝皇帝早开经筳,选拔纯儒教学,学习圣人大道,以对治国有所助益……
崇祯看到最后时显然已经气昏了头,黄道周根本没有考虑到少年皇帝的好强心理,就算考虑到了也仍然不会理会。
在这些纯儒的心里,有话便是要直说,要讽君之过,而不是逢君之好,只有痛加直言,使皇帝走到圣人之教的大道之上,才不愧一生所学,也不愧朝廷给的俸禄。
“抓住他,赶紧抓住他。”崇祯气的浑身颤抖,黄道周等于是揭下了他最后的遮羞的衣袍,除了肯定他抓魏忠贤外,皇帝即位之后至今的这段时间,在黄道周看来没有干对一件事,而且皇帝还不好学习,刚愎自用,性格偏执而急燥……这其实是相当中肯的评价,如果一个人能正视自己,并且在提醒下改变自己,那就是贤君和贤人模式了,当然很明显,崇祯皇帝不是这种模板下的君主,他明显更信任自己。
仅看崇祯朝没有一个大臣能建立起自己牢固的权力网来做事就能明白了,奸诈如周延儒,隐忍如温体仁在相位时也是一样,他们得到了很差的评价,也干了很多坏事,但恰恰是他们能在崇祯手底下干最长的时间,而别的首辅或普通的阁臣,最多一年就被从内阁里撵走了。
皇帝如此震怒,曹化淳知道黄道周怕是活不下去了,当下立刻答道:“奴婢立刻去办!”
“不要送北所了。”崇祯大吼道:“抓到午门外,打一百仗!”
“是,奴婢遵旨!”
曹化淳吓了一跳,天启年间弄死的东林党人不少,但并没有公开杖毙,都在在锦衣卫北所里暗害致死,而如果皇帝将黄道周这样知名的大儒抓到午门杖毙,名声毁了不说,还会招致朝臣严重的情绪反弹。
当下曹化淳看了王德化一眼,见对方点头,便是躬身后退,见皇帝气的脸部扭曲,曹化淳不敢怠慢,转身往外走。
“打不死他,你便死!”皇帝犹自还向远处的曹化淳怒吼一声,接着把御案上的奏折扔的满地都是。
……
曹化淳出门时赶紧派人通知了内阁,这等大事一般都是内阁出头露面,向皇帝求情,嘉靖年间有先例,海瑞就是内阁救下来,然后就是万历年间的几次,申时行等阁老都有在皇帝手下救人的例子。
到天启年间,内阁也多次救人,有成功的也有不成功的,最终内阁成了魏忠贤的附庸,当然也就谈不上救不救人了。
在通知的同时,曹化淳派出番子去黄道周府邸拿人,他自己倒是没有去,黄道周一个普通文官,倒是不必担心他跑了。
内阁之中接到消息,顿时就是一片愁云惨雾。
韩爌还没有从老家回内阁,现在施凤来是首辅,张瑞图,李标,刘鸿训是阁臣,韩爌尚未至,还有几个呼声颇高的并不曾入阁,不过估计也快了。
皇帝对这一界内阁颇为不满,对首辅施凤来也不满,各人也知道自己只是为了韩爌等人先占着坑,等韩爌等人一至就退位走人,这些人多半和阉党有些牵连,就算不是正牌阉党,也是属于那种没有政见,不得罪人的官场老好人,不倒翁类型,在内阁只要对魏忠贤和顾秉谦等人唯唯诺诺就行,根本不会也不敢承担什么责任。
“黄某人真是多事,好好的要上这个书做甚?”施凤来大为不满,说道:“本官不欲多事,由得皇上决断好了。”
诸阁臣面面相觑,半响过后,张瑞图道:“本官已经请辞回乡,致仕之人,就更不必多生事非了。”
李标和刘鸿训也是无话,待他们计较定了,听说东厂番役已经把黄道周带到午门之前,听到消息的官员极多,黄道周的同年和好友,文震孟,汪乔年,杨天锡等数十人急赴午门外叩阙请见天子面奏求请,不相关的一些朝官,包括诸多给事中,御史,还有一些中下层的文官,很快聚集超过百人。
然而内廷置之不理,皇帝叫太监晓瑜君臣立刻退出,否则要记名在档,事后降罪。
在这般严词之下,除了少数几个与黄道周相交莫逆的继续苦求之外,大半的官员只能退后,无人再敢坚持。
这些是天启年间诸多直臣被斥退,革职,乃至杀害之后官场的风气不振和败坏,这样的场面,换了万历年间,天启早年,定然是群情汹涌,杨大胡子左光斗等人带头,能聚集起上千的官员闯进大内,就算现在不比新君初立,杨涟等人照样敢在宫门口喧哗,敢叫皇帝下不来台,除非再如嘉靖年间那样杖责几百官员,杖毙十几人,否则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但经过天启年间事,留在朝堂的多半是党派色彩不重,或是希图富贵的纯粹的官场中人,只要能升官发财,他事都无所谓,更不要说为了道义去替他人拼命。
黄道周倒是从容,一身青布棉袄,未穿官袍,从容与亲友道别。
皇帝是令打一百仗,廷仗用心打,十几仗就能打死人,一百仗人就打成肉泥,有死无生,趁着尚未开打时,不如先行告别。
内阁中气氛也是颇为压抑,这种当口的时候有中书进来禀道:“礼部侍郎徐大人求见。”
内阁在禁宫之内,外臣要见只能是阁臣批准,不然无可进入。
施凤来知道徐光启肯定是为了黄道周而来,想了想,无可奈何的道:“徐前辈正修编历书,皇帝谕我内阁需全力支持,此时似乎不好拒见。”
徐光启天启年间辞职,崇祯即位后召回,主持修编历书,官位是礼部左侍郎,因为修历书很重要,而且相当顺利,朝廷中都知道徐光启成为礼部尚书和入阁是迟早的事情。
而且徐光启是老资格,万历三十二年的进士,施凤来是万历三十五年,所以对徐光启也得称一声徐前辈,这般人却是不好得罪过深,见了面再说。
旁人也无可不可,过不多时,有人引徐光启进入阁中。
“诸君对黄幼玄真的见死不救乎?”徐光启徐徐步入阁中,对着诸阁臣勉强一礼。
这是大明文官心目中最神圣的地位,一个读书人,他不会想着封公拜侯,也不会想着家财万贯,如果大明年间的读书人做白日梦,或是有人生最完整,最圆满的成功模板,那么这个模板的倒数第二步,肯定就是进入这一方天地,最终成为首辅。
徐光启此前也是觉得这里神圣莫名,但此时此刻,对这方寸之地却是充满嫌恶了。
施凤来勉强还了一礼,说道:“徐前辈有所不知,黄幼玄言词悖逆,皇上大怒,我等亦无办法可言。”
徐光启哦了一声,接话道:“什么时候,我辈行事都是凭君王的好恶来行事了?”
正文 第一千七百五十章 飘摇
众阁臣默然不语,这一次施凤亚也不说话了。
“外间的人都在等诸位阁老,真的不进一语么?”
“也罢,”施凤来勉强道:“我写个密疏送进去。”
“要快。”徐光启起身告辞,淡淡的道:“现在的局面已经险之又险,学生已经坐待大事发生,然而黄幼玄这样的人,如果在这个时候被杀,读书人的文气就尽了,文胆也消磨光了。如果这样,亡国亦是亡天下,我辈都是孔子门生传人,忍见如此乎?”
徐光启说罢离开,施凤来等人面面相觑,最终有人道:“危言耸听,徐前辈看来也是和黄道周一样的看法,大明亡国就是亡天下了。”
“就是因为这样徐前辈才出面的吧。”
“我却不信,圣教传世两千年,那位就算真的得天下,也只能依从儒学,否则无可治天下,他是汉人,名臣之后,不是蒙元!”
“这话说的是了。”施凤来下定决心,简单写了封意志不坚定,口吻也随意的密疏,叫来一个小宦官,令其送入大内,可想而知效果如何,不过内阁诸人是绝不会再有丝毫的更进一步的努力了。
至半个小时后,曹化淳匆匆赶出,锦衣卫使和校尉们隔绝官员,并且把黄道周衣袍剥掉,所有人都知道,廷仗要开始了。
“悲乎。”孙元化一脸悲愤之色的对徐光启道:“我大明若不亡,是无天理。”.
“是儒学完了。”徐光启轻声道:“西学至,我入教,但心中还有圣人之道。而大明诸般情形,毫无疑问都是圣人之学如张瀚所说已经不再适应这个时代。张瀚说,两千年前的学说,救不了现在的时。我辈则说,圣人之大道永远如日月,绝不会过时。张瀚则言,学说不变,人亦变了,僵持拘泥,抱残守缺,无谓之至。我等又说,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大明士大夫二百多年许国,其道义便是华夏之精神。你看现在,朝廷的氛围,官员的表现,权贵的表现,大家在这一次危难之中的表现,哪一条不是证实了张文澜的看法?我华夏病了,大明病了,儒学已经过时了。”
徐光启闭上眼睛,耳朵里传来廷仗的深闷声响,四周是呆若木鸡的官员,各人都是面黄枯瘦的末世景像,那些红袍,蓝袍,青袍,黯淡无色,象征了天地即将变色的残酷现实和远景,在不远处的皇城外,有听闻消息赶来的士子,赶考的士子不足往年的三成,只有几百士子勉强前来试图救援,远远就被东厂番役赶开,举人们和少量的百姓呆呆的聚集在一起,没有激愤,没有血气,只有长期饥饿之下的呆滞,人们神情呆板,眼神黯淡,仅存的不甘使他们如二百多年的前辈一样,试图聚集起来援救一个海内闻名的大儒。但他们失败了,这是明朝的末期,亡国之兆已经相当明显,虽然它来的太早,是被催熟的恶果,但对儒学来说,对人群中满怀失望和悲愤,身形瘦弱之至的史可法等人来说,这个时代,对他们是结束,也是真正的新生。
……
运河之水浩浩汤汤的流淌着,初春的河面上还有残冰残雪的痕迹,两岸的树木亦是只有枯枝残叶,并没有抽出绿芽的迹象。
天还是很冷,风也很大,水流沽沽流淌着,当船队经行的时候,并没有纤夫运军的身影出现。
“念台先生。”茅元仪端着一碗饭,苦苦劝道:“大事尚有可为,和记尚未入境,只是听说兵马云集,朝廷正设法御敌,先生何苦如此?”
刘宗周枯瘦的脸庞上毫无表情,现在这个海内知名的大儒连摇头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抬着眼皮看了茅元仪一眼,半响过后才道:“止生你去投孙高阳吧,他那里需要人帮衬。告诉孙高阳,我先全节而去了。”
“唉,何必如此……”
茅元仪知道自己的话语相当的无力……何至于此?要是刘宗周这样的大儒不能全节,苟且偷生,儒家的最后的画皮都会被人揭下来的。
刘宗周不可能降和记新朝,也不可能在家隐居,他的名声太大,有功名,有官职,这样的人是不能到避世隐居的,这就是不忠,不全臣节。
只有自杀全了臣节,儒学的脸面才能保存下来一二,不至于在将来被人清算的太狠。
这种想法刘宗周只要有就一定不会放弃,他这样的人虽然有妻子儿女,但可以说一身都是献给了学术,要把自己打造成完人的形象。
刘宗周是道学和心学各半的学术,道学的一面就是要讲规矩,规矩破了,什么学问也不要讲。
自和记舰队至后,粮道断绝,刘宗周负气之下,鼓动人出资买粮北上,从者寥寥,但也好歹凑了几千石粮,刘宗周带了十余艘小船装运北上,至淮安时茅元仪闻讯赶了上来,与这个忠义无双的纯儒一起北上。
刚进山东不远,先是有流贼断绝运河的消息传来,沿途的运军纤夫都不敢出来了,诺大的河道只有这一只小船队孤单北上,形势十分诡异危急。
刘宗周执意继续北上,然而北行不远,又传来黄道周被杖毙的消息。
虽然学术有争议,但刘宗周对黄道周的人品还是相当认可的,听闻消息之后,他彻底不眠,第二天凌晨写了遗嘱,令子弟将来不得读书,亦不得为官。写完之后,交长随带着南归,而刘宗周自己就在这原地绝食,他身体原就不好,绝食数日之后,已经渐至弥留。
四方是浩荡流淌的河水,枯败的芦苇与树木,人踪罕见,四野寂寂,而眼前这个海内闻名的大儒很快就要断气,茅元仪眼中突地落下泪来。
“止生不必如此。”刘宗周脸上反露出笑意,他道:“向来一朝灭,一朝兴,总有几十年太平光景。我观张文澜所为,重相权,重舆论,将来清流不至于被钳制,只要人能说话,便是没有什么可怕。止生要告诉孙高阳,将来在朝在野,一定要扶植文气,张文澜什么皆好,雄才大略,擅兵事,擅行商,将来新朝定然是国富兵强,然则其不重文教,重商轻农,这是大忌,我辈文人,绝不能使两千年道统断绝!存亡绝续,若我临去前有什么忧心之事,便是此事了。”
茅元仪郑重点头,说道:“我虽未有功名,但亦是自幼读圣贤书,念台先生放心便是。”
刘宗周微笑点头,但眼中还是有黯然迷茫之色。
新君其实是符合圣君的模板,大明看起来还是一切平静,短短几个月天下就倒悬成这般模样,而在黄道周死后,刘宗周知道大明完了,没指望了,最后的人心都被午门前的这一通大杖给打完了,扳指算算,皇帝身边真正支持大明的还有什么人?
那些蠹虫一般的太监?他们一样能换新主子。
那些蠢猪一般的勋贵?他们只想保留自己的富贵,皇明完了,勋贵们当然不愿意,可是他们早就有心无力了。
文官?张瀚这样的有为之君,更是文官们效忠出力的对象。
武将?大明的武将能谈忠义吗?强权一至,武将们必定望风而谈。
刘宗周痛心的想到,就是因为平时对勋贵,太监,武夫们太过纵容,不能如文臣那般束之以圣道,对文官们来说,真正愿意接受圣人学说,而不是拿去当富贵敲门砖的人也是太少了。
想来想去,还是众人学术不够精纯,如果……
正在刘宗周陷入迷思之时,河道边上的小道上飞驰来几匹快马,茅元仪听到马蹄声时,站在船首边等候来人。
“可是镇海副将茅先生?”
来人在十余步外下马,大步走向河边。
“正是我。”茅元仪皱眉看着这几人,都是短打棉袄,内里似乎穿着锁甲,腰间有柳叶刀,另一边却插着火铳。
答了一声后,茅元仪冷哼一声,说道:“和记军情司的人?”
问话的中年汉子长相普通,没有啥特色,人群中看不出来高低上下的那种人,但眼中眸子一转,就是冷漠的光芒显现出来。
显然,这是亡命徒的特征,典型的和记军情司的人。
“咱是军情司的。”汉子笑着答了一声,说道:“咱们从扬州一路撵上来的,可是不容易。”
“来取我性命?”茅元仪按着刀,从容道:“怕是没有那么容易。”
“先生误会了。”汉子手里掏出一个油纸封的长条状事物,往船上一扔,茅元仪的从人捡了起来。
“这是一份官状。”汉子十分客气的道:“先生是海内闻名的兵家,我们张大人说马上要兵荒马乱一阵子,一怕先生去从军,军中刀枪无眼会误伤。二怕先生无谓殉国,大人说,新朝立,万象更新,和记不是残民害民的组织,张大人也不是那等人。秩序一定,天下太平,而用兵之所,当在海外。奴儿干都司旧地,西域,漠西北,葱岭,南到东洋,西洋,都是我和记将士用武之处。先生这般大材,不用在为汉家开疆拓土,太浪费了。”
茅元仪这才知道是和记的人特别来征用自己,饶是他心情不好,此时也禁不住得意起来。
但他还是下意识的道:“这不是穷兵黩武么,新朝初立,不是应该与民休息?”
汉子得意道:“我们张大人的内部讲话说了,和记取代大明,用的是最省力,死人最少的办法,国力犹在,只要收拾好北方,灭掉东虏,国内无战事,还是有强大的国力对外。而且,和记向来的宗旨就是取资财于外,打仗,要赚钱,不要亏本。将士们得功名富贵,朝廷和民间得国外的人力物力,以万国之物力供养华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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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千七百五十一章 签定
茅元仪大为心动,打开官状,见是任命自己为和记参谋司副团级参谋,与他现在的职位相差不多,对一个降将来说,待遇相当不错了。
他也知道和记的参谋司是什么部门,能进参谋司的都是和记最顶尖的军官,看来张瀚是对自己的才干相当欣赏,这才会尽量挽留拉拢。
只要投附过去,看来数年之后成为一方大将,也不是没有可能。
虽然茅元仪还是想做文官,不过没有功名的他,对未来这样的局面已经相当满意了。
但表现面的矜持还是要有,茅元仪道:“且待我想想再说。”
“好的。”汉子一笑,拱手一礼,然后翻身上马离开。
茅元仪怀着矛盾的心理,转头看刘宗周。
却是见这个海内大儒两眼瞪的如牛眼一般,显是听到了刚刚军情司汉子的话,正在努力想说什么。
茅元仪凑过去,却听刘宗周道:“从来只听说过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远夷不服,要以仁德感化他们,等他们来了,再好好安置他们,怎可去掠夺,强迫,烧杀抢掠……妖言,妖言……”
茅元仪对这话却不是很赞同,汉家安置匈奴,出尽资财给这些“远人”地盘安家,过的比汉人还好,结果到了后来就是匈奴人和鲜卑人来了个五胡乱华。隋炀帝用丝绸缠树,吃饭不要钱来吸引“远人”,结果就是突厥强盛一时,将这个糊涂帝王围在长城边上。
内修文德以来之,远人倒是来了,可来的就是一群恶客,华夏的中原王朝以礼待之,甚至待遇比本国人还好,结果怎样呢?
从来任何一个民族,包括汉人在内,其实都是畏威而不怀德!
不打服他,他凭什么服从你?他服从你了,结果你给他的待遇比本国人还好?为什么?
难道不该是强迫其学习汉人语言和书籍,学华夏的典章制度和历史,从此被汉人加倍融入本文明体系内?
为什么要保留他们的蛮夷风俗,如果他们喜欢自己的风俗,那就该留在自己的地盘上,到汉人的地盘,就得遵守汉人的文明和规矩!
这才是所谓的入乡随俗!
茅元仪的这些想法还不是自己的,而是张瀚的商报所刊印的一系列的文章。
初时茅元仪觉得这些话太偏激,但细细一想,他也是读书几十年的人,想一想历史上的各种记录,似乎也有茅塞顿开的感觉。
就拿安置匈奴来说,汉时也不是没有争议,是否接纳,接纳在何处,给什么待遇,当时的争议也是很大,张瀚的见解在当时也有人提出来,并且也是相当强烈的意见。
但汉武之类的帝王,为了名声可以不顾一切,又怎么会拒绝上天赐下来的给自己扬名的机会?只要能鄣显圣德,国家吃亏一些,又如何呢?
就象永乐年间,宝船出去,诸多国王或王子前来朝贡,在永乐皇帝看来这就是最大的成就,国家损失一些金银,只换得虚假的朝贡,又没有驻军,没有获得实利,这种朝贡制度,真是不知所谓。
这就是以虚名害实利!
正因为此前就了解张瀚的见解和学说,茅元仪对和记军情司来人刚刚说的话也是深信不疑。一个人一向秉持着某种观念,在其成功的时候只会固化这种想法,而不会突然改变。
可以说,新朝成立之时,就是武人大有为之时。
而张瀚也明确表示过,新朝的官员,就是要恢复汉时高官显爵的旧俗,可出将,亦可入相。文人,也就是纯儒不再是国家最高层的治理人才和统治阶层,纯儒学文人会被分离出去,成为学者,学者和官员不能划等号。
官员,要熟知律令,通晓世情,懂算学,懂经济,亦要懂得军事,文武并不分家,从此不再殊途。
新朝之中,谁再敢言文贵武贱,立刻除职。
当然,真正掌握中枢大权的,应该不太可能是纯粹的军人,而且茅元仪感觉,张瀚说的文武一体主要还是对海外开拓的官员,对内,不太可能用武将却当地方官,地方官员也不太可能真的去军营历练……中枢之中,文武其实也是有分,只是新朝的武职官,比如参谋司,军令司,这些部门可能仍然是中枢的重要部门,不象大明,只有六部和都察院的官员算正经朝官,别的文官都低一等,再低一等的才轮得到五军都督府这样的纯粹的武职部门。
在新朝,枢密院取代都督府,而且职能很重,并且不太可能被文官压下去了。
茅元仪心潮澎湃,已经神驰万里,而当他再低头的时候,却发觉刘宗周已经两眼怒睁着死去了,呼吸停止,面容也开始僵硬。
“唉……”茅元仪感觉可惜,却没有多少伤感。
这种局面是刘宗周自己选的,以茅元仪从商报上的文章和打听来的消息来说,张瀚对儒学没有好感,但他绝对不是以言罪人的人,只要不涉及到实际层面,比如起兵谋反,儒学的学者们就算是骂上两句,以张瀚的胸怀也不会介意,由得他们随意去骂。
“念台先生逝世了。”茅元仪吩咐船家道:“前方道路难行,你们就不要北上了,驾船南返,找到念台先生的家人,将他安葬。”
船家唯唯应了,又问道:“那茅大人你呢?”
“本官还是要北上的。”茅元仪潇洒一笑,说道:“北方有好风景,我要去亲眼看一看,瞧一瞧。”
船家又赶紧答应了,看看潇洒上岸,牵马前行的茅元仪,这个江南过来的船家只能摇头,前方兵荒马乱,流贼遍地,已经传开了朝廷就要与和记展开大战,好风景?这老爷怕是脑子有毛病,别死在北方才好。
……
“本汗答应了。”皇太极看着程本直,一脸急切的道:“何时签约?”
程本直楞了一会,突然说道:“现在就可以签,在下临行之时,总督大人已经责以全权,在空白约书上盖了印了。”
“很好,本汗也有汗印。”
在数十人的注视之下,大金与大明的和约算是正式签定,双方一个是盖用总督印信,一个是后金汗印。
互相换约之后,历史上没有的和议正式签定。大明承认女真对辽东等被占领土的统治权,女真向大明称臣,大明封女真汗为王,女真汗在本国则自称为汗,大明不加干预。
大明与女真互开马市,地点待定,每年赐女真十万两银,二十万石粮,同时马市也可以售卖铁器,大明不得禁止铁器输入。
和议对女真当然相当有利,大明承认了他们在辽东的统治权,以后就算大明国力强盛了,最少也是师出无名的尴尬局面,要破解,还得想办法。
而一年十万两银不无小补,二十万石粮却是相当重要的战略资源,现在女真人举族不到二十万人,汉民可以不管,每个女真家庭一年可以获得几石粮的补给,这就相当不错了,加上自己收获的粮食,几乎是可以确定温饱,不必再担心饿肚子。
有这二十万石粮,则女真人可以再使一些壮年男子脱离农间劳作,成为全职的战士。
当然要是使全族男子都成为脱产将士,大明的岁赐一年得超过百万石,这当然无论如何是办不到的。
辽东仍然是很贫困,自然条件艰苦,物资储备也严重不足。
对眼下的这个条件,在场的女真贵族脸上都显露出满意的神色,这也叫程本直感觉相当的欣慰。
“程先生,”皇太极令人把约书收起,然后一脸从容的对程本直道:“毛镇居于皮岛,时时牵扯攻击,未知和约之后,蓟辽总督是否能将毛文龙和东江镇调走?”
“毛帅是一定要调走的。”程本直晕乎乎的道:“蓟辽一体,现在本朝面临和记叛乱威胁,毛镇将会去充实蓟镇,请大汗放心。”
“这样就好。”皇太极展颜一笑,令道:“将程先生带下去休息,然后派一队白甲送他回辽西去。”
“多谢大汗。”程本直拱手致谢,一脸喜色,脚步轻快的跟着侍卫走了出去。
“呸,这草包。”代善一直歪着身子坐在一旁冷眼看着,待程本直出去,代善啐了一口,说道:“袁某人用这种草包来当使者,怎么想的。”
皇太极呵呵一笑,说道:“明国来人越草包对我们就越有利……二哥,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代善眯着眼看着眼前众人,在屋子里的全是有贝勒和贝子身份的亲贵,普通的大臣哪怕位至一等总兵也没有机会参与到这种场合里来 。
“看来明国的压力真的是不小。”皇太极见代善一时不说话,微微一笑,自己接着道:“他们要调走东江毛文龙到蓟镇,文龙肯定不愿意,但在重压之下,毛文龙会不会有什么异动,难说的很。我们此前有通信的渠道,一会我便叫范秀才写封信给文龙,看他怎说。东江要调走,蓟辽一体,和约一签,明国就想把辽西的驻军调到蓟镇,充实蓟镇的防御……”
皇太极看向所有人,目光坚定,口气沉毅的说道:“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再抓不住,以后就等着灭族!”
岳托第一个站起来,说道:“奴才以为大汗说的是,若这般机会还不抓住,老汗在地下也定然是着急的很。”
萨哈廉起身道:“明国急于和议,甚至不顾被讥为两宋年间的情形再见,由此可见真的是情形窘迫到了极处,趁着这样的机会我们去进攻便还有机会,最少还能将版图扩大,人力物力扩大,并且能腾出手来针对广宁……若是不敢攻过去,那就只能坐以待毙了。”
萨哈廉对当年的十三山之败还是耿耿于怀,他想着的就是八旗出动主力,能够抢先一步把和记放在广宁和义州卫的兵力铲除,如果能攻上山最好,攻不上也要把十三山的兵力给打残,将其余部再迫回山上,广宁和辽西加上辽东能联成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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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千七百五十二章 一搏
其余的小贝勒贝子们一时半会的不说话,过了一会之后,阿巴泰道:“大汗谕令奴才清点旗丁,蒙古左右翼并汉军人数,现女真八旗有十五以上,六十以下旗丁六万零三百六十七人,其中披甲人为两万七千四百一十五人,余者为旗丁,披甲人中有葛布什贤一千六百人,白摆牙喇三千一百五十六人,蒙古左右翼,大汗令我将新附蒙古也算上,共有披甲人五千六百九十三人。汉军,计有两万一千八百四十二人,其中披甲人不足三千,多半为无甲跟役。全部将士共计九万一千九百零二人,披甲人三万六千。”
阿巴泰奉命办这个差事也是忙禄了一个多月,还着几十个笔帖式一起忙活,各旗清算不停才最终获得了准数。
这也是皇太极给了他足够的权力,否则各旗旗主根本不会理会他。
清查女真八旗相当顺利,对蒙古左右翼的清查也很简单,最难的还是清理汉军。
在十余年后的崇德年间,皇太极把汉军从两个旗扩编为四个旗,再扩编成汉军八旗,汉军八旗一成立就有三万五六千人的规模,加上三顺王的部队,汉军人数有五万人左右,汉军的人数已经接近整个女真八旗的丁口数,可以说,清能获得天下,汉奸部队占了绝定性的作用。蒙古八旗在十年之后也就只有一万多人,人数相当有限,而且阿巴泰把全部蒙古人都算成披甲也是一种变相的拔高,蒙古人只有少量的铁甲,微不足道,还有一些绵甲和皮甲,几千蒙古兵倒都是在壮年,这也是阿巴泰把他们算成披甲的最大理由。
汉军则已经被打乱分散,相当一部份是成了女真各户下的包衣,还有一些是各旗公用的包衣,也有一些汉军还保留着自由人的身份,主要都是依托在各大投降的汉军将领的旗下。
两万多汉军已经是相当稀少的数量,要等十年之后皇太极才把汉军队伍扩充近一倍,现在为时尚早,各旗还是把汉军当苦力来用,这是努尔哈赤后期政策的延续。
皇太极此时还没有把汉军集结起来,也没有成立“乌真超哈”,现在女真贵族对任用汉军仍然有犹豫和争执,皇太极的权威不足,他也没有办法做出更多的选择。
“近期要大造冲车撞车。”皇太极对众人道:“各旗不要吝惜人力,除了攻城兵器,还要将各旗下的粮食,马匹,车辆,全部征调随行出征。此次如果出战,就要拼尽全力,不得辽西全境,不驻守兵马,绝不回返!”
皇太极看向代善几人,阿敏低着头不出声,上次朝鲜的事阿敏被众人攻的厉害,现在已经在议政会议上没有发言权。
莽古尔泰一向支持皇太极,但最近和代善走的越来越近,可能是发觉皇太极的权力越来越大,已经转投代善,希望和代善形成一个牢固的联盟,携手对抗老八。
在这样的大事上,皇太极是不可能一个人专断,现在他也只能等待代善的决断。
在历史上女真人第一次征明时,由于要绕道辽西,穿破蓟镇,深入大明腹地,这样的军事行动相当冒险,在半途中代善和莽古尔泰一起召开贵族会议表示反对,然后是皇太极说服了众人继续前行。
如果明军表现稍好一些,能使女真人损失更惨重一些,皇太极的权威都会受到严重的削弱,整个历史的进程都会发生变化。
现在所有人都沉静下来,大汗已经有决断,就看大贝勒们怎么说了。
岳托的神色相当焦急,他也是旗主,但他不是大贝勒,女真人的大贝勒只有皇太极,代善,莽古尔泰,还有阿敏。
这四人掌握着极大的权力,众多的牛录,更关键的是拥有极高的声望。
女真人此时还有部落联盟的遗风,在重大问题上需要有威望的高层共同做出决断。这种事不是光有牛录和实力就能办到,不然的话多铎和阿济格三兄弟也能成大贝勒了。
代善一直沉吟不语,他并不是有意拿捏,而是真的没有办法一下子痛下决心。
老八明显就是要搏这么一注了,和记,大明绕不过去,后金这边也一样绕不过去。广宁,十三山,义州卫,这是横切在后金身上的一刀,彻底切断了和科尔沁诸部的联络,也切断了女真人向外扩张的最后一条道路。
在长白山脉的北端,和记的兵力也越来越强,诸多的小部落都选择了跟着和记离开,与后金的敌意越来越深。
在太子河南,和记也有驻军,并且表现出了相当强劲的战斗力。
和记一旦得天下,四面八方的张网过来,后金困守在辽东一地,连跑都没地方跑。
现在皇太极想借着明国议和后辽西空虚的当口,孤注一掷,举族全力入侵辽西,迅速攻占辽西和山海关,借着明军留下的大炮,几十万丁口,辽西的物资,把全辽打造成一个整体。如果力量能上一台阶,或是借着和记主力与明军作战的当口,再把十三山和广宁解决,恢复与科尔沁的联络,后金就还有相当的机会自立成功。
就算解决不了,辽西彻底为后金所有,还能解决身后的东江麻烦,加上朝鲜也被征服,后金的战略态势大为改善,国力也会提高,进可以窥探和记商团军与明军的战斗过程,看看是否还有机会介入,退可以固守山海关和锦州一线,辽东则固守太子河,辽阳,北方固守沈阳,这样才有最大可能保住眼下的基业。
当然皇太极内心深处肯定是希望能搏一把,否则的话就算占有全辽,一旦商团军击败明军,整合之后再杀过来,凭着辽东辽西也根本不能与之抗衡。
这也是代善犹豫的地方,他感觉女真还是势弱,披甲人尚不足三万,如果能凑起二十万战兵还有机会介入关内战事,从中寻找机会,最不济也得有十五万战兵,现在看起来全部身家就不到九万人,还得去掉一些无甲的旗丁和老弱,汉军和蒙古加起来的兵力看似可观,战斗力相当存疑,估计还不够三千白甲一个冲锋就跨下来了。
“二哥。”皇太极沉声道:“现在不能犹豫了,进可死,退亦死,不如进而搏击,求得一线生机。”
代善有些迷茫的道:“你的意思是介入明国与和记的战事,将水搅浑?”
“我们只有这最后的机会,放弃了就是等死。”
“那好吧。”代善也站起身来,莽古尔泰和阿敏也站起来,代善沉声道:“父汗在起兵时也曾经犹豫再三,你们年轻不知道,我却知道他在居处长吁短叹整主作不眠,这种压力非尔等后生小辈可以了解。要知道我们进攻抚顺关前,也是如今天这样只有六万旗丁,而当日我们的铠甲和兵器更少,披甲不过两万人,其中还有大量只是劣甲短兵,明国辽镇的战兵数量就比我们全族的男丁还多,况且老汗多次去过明国京师,深知其地大物博人口重多,我们有六万人,明国有亿万男子,光是九边和京师的战兵就有百万……招惹这样的敌手,老汗岂能不心惊胆战,十分戒惧?可是又如何了?抚顺关不战而下,接着我们伏击杀死了当时的辽镇总兵,杀死明军两万人。再下清河堡,又杀了一万余人。接下来萨尔浒,明军伏尸十几万人,总兵和经略俱战死了,我八旗就此占有沈阳和辽阳。再下来广宁,辽西,我诸申总是能以少胜多,老汗当年说,这岂不是天命在吾?”
在场的人无不点头,明国腐败无能,上下离心,老汗曾经劝降毛文龙,在书信里就很清楚的说明国气数已尽,看似庞然大物其实无能之至,而后金屡战屡胜,就是天命在后金,非人力可以挽回……毛文龙当时没有回复,不过数次书信往还,最少毛文龙并没有拒绝和努尔哈赤的通信。
当然,东江镇偷袭,投毒,造谣,这些事还是没有少干,后来努尔哈赤终于失去了耐心,彻底与毛文龙断绝了往来。
天命一说,从努尔哈赤的汗号也看的出来,皇太极叫天聪汗,努尔哈赤是天命汗,天命,如果认真考究,明末时期真有天命的话,也确实是站在了女真人的一边。
可是现在女真差不多穷途末路了,四面俱敌,而且和记商团军的战斗力非明军能比,明军是数量众多,且有城防守御,而商团军则人数也远在后金之上,装备也比后金方面要强的多。当然皇太极等人的情报并不充份,多半还是建立在十三山一战的基础上的分析,就算这样,冰山一角也足够令皇太极等人心惊肉跳了。
正如皇太极所说,代善的意思也是相当明显,当年的后金也是十分弱智,六万丁口向亿万人口的大国挑战,如果正常发展的话就如成化和万历年间的女真叛乱一样,被明军迅速荡平,举族皆亡。
事实却是女真人占据了辽东,并且杀害了几十万明军和过百万的辽东汉民。
“干吧。”代善闭了下眼,接着又睁开,他对所有在场的人道:“集结每一个人,包括披甲人和旗丁,包括汉人和蒙古人,这一仗我们不冲过去打,在场的人都活不过三年开外。搜罗每一粒粮,每一辆车,能喘气的,能派上用场的都带上,这一次我们比萨尔浒时还要危险的多。冲赢了,我们能成就大金的伟业,输了,大家一起玩完。”
众人皆是点头,这种关头,各旗都不能有保存实力的念头,生死俱是要抱在一起。
几个小贝勒贝子都是面色苍白,只有多铎不太懂事,从腰间抽出腰刀,一刀斩在面前的桌上,兴奋的叫道:“杀汉狗!”
众人见状都是摇了摇头,不过也是陆陆续续的跟着道:“小十五说的对,杀汉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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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新书《大魏王侯》今天上传了,纯架空背景,大家不必担心,我还是会写的很严谨很认真,但会注重故事性,换个题材,不设朝代,就是想加强一下自己讲故事的本领,写了这么多年,也该自己设定背景,故事,人物,来当一个操控一切的上帝了。
不失衡,不意淫,不狗血,但还是要有冲突,要有上进,要有家庭,要金戈铁马,也要有脉脉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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