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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淡墨青衫     大明1617txt下载     大明1617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正文 第一千五百四十三章 三人

    皇太极拜过之后就起身,四周跪伏的大妃和多铎,多尔衮等人也赶紧站了起来。

    大妃乌拉那拉氏看向皇太极,说道:“四贝勒,可有贼人消息?”

    皇太极不动声色的道:“已经又加派人手去追击了。”

    乌拉那拉氏面带戚色,点头道:“一定不能叫伤了老汗的贼人逃脱。”

    皇太极点头道:“正是,抓到之后,当在老汗墓前凌迟处死,剖心祭祀。”

    多铎跳起来叫道:“说这些做什么,父汗临逝前亲口说要立我为新汗,现在这个才是最要紧的。”

    多尔衮瞠目结舌,大妃也有些吃惊,可能是料想不到,多铎这个半大的娃子,居然有这样的胆魄,最少多尔衮扪心自问,他可没有办法对皇太极当面说这样的话。

    大妃犹豫片刻,也跟着道:“四贝勒,大汗临终前确实有此谕令。”

    大妃是乌拉部贝勒之女,出身尊贵,也是努尔哈赤晚年最宠爱的女人,女真人极重妇人出身,出身高贵的会被高看一眼,况且大妃替努尔哈赤生了三个爱子,一个比一个受努尔哈赤的宠爱,无形之中也是养成了相当骄横的脾气。

    前年皇太极的正妃由于没有给阿济格让路和下轿,被努尔哈赤下令休妻再娶,这是相当严重的事件,后来也是有人发掘出了真相,阿济格本人还好,并未生气,是大妃在努尔哈赤面前吹了枕头风,导致老汗大怒,把这件事的性质升了级,皇太极无奈之下也只能休妻。

    皇太极淡漠的一笑,多铎还好,多尔衮却是打了个寒战。

    笑容极为冷峻,蕴藏着很多叫人害怕的东西,但又说不清楚内容。

    多尔衮此时才知道这位八哥的颜色,怪不得旗下人都说四贝勒大胸襟,但又无人不畏惧他,原来露出真颜色的时候,居然是这么的令人恐惧!

    “我父汗重疾缠身,临终时又受了伤,神智怕是不清楚。”皇太极背手而立,看也不看那母子三人,只和在场的其余亲贵们道:“立汗之事,需得诸申公推,哪有大汗一言而绝的道理。我女真并无此汉人习俗,父汗糊涂了!不过,有此临终遗命,我们也不能置之不理,奉遗体回辽阳后,就召开会议推举新汗,小十五当然也是被选人之一。”

    “不行,我要当大汗,父汗说的!”多铎瞪眼大叫起来,丝毫不畏惧皇太极,只怒声道:“父汗刚死,你们就不听他的了?”

    在场的一些两黄旗亲贵原本是跪着,这时也撑着手有站起来的意思了。

    而皇太极和莽古尔泰带来的正白旗和正蓝旗的甲兵,也是将手按在腰间,只要主子一声令下,就可以拔刀相向。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的味道,不少人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皇太极此时回头,看了多铎一眼,多铎也有些害怕,低了下头。

    皇太极转向其余各人,沉声道:“这事召开贝勒会议商量,凡有人敢妄语者,斩!撺掇主上者,斩!传递消息者,斩!凡我各旗上下,务要安静,不得生事,不得内乱!”

    这话两黄旗的人也听的入耳,一旦生乱,胜负难料不说,还会被明国人亲者痛仇者快,委实为不智之举。

    而且皇太极也未直接把多铎排除,召开贝勒会议再决定,也总还有折冲努力的机会。

    此时有白旗和蓝旗过千白甲护兵在此,两黄旗的葛布什贤损失相当惨重,大量的侍卫和护兵被派出去追击那些突袭的汉人,力量极度削弱,在这种情况下,皇太极要决裂,两黄旗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要是这么一想的话,反而感觉庆幸,毕竟在汤池的三个大贝勒都没有太过份的做法和说法。

    皇太极又看了眼多铎,故意用极度蔑视的语气道:“半大的小子,也敢在大人面前胡说八道!”

    这话以长兄的语气来说,半是斥责,半是欣赏,两黄旗的人听着更不是味道,但也更加无人出面反驳。

    大妃嘴唇动了两下,似是想说什么,但眼角一转,看到已经死去的老迈丈夫,发辫斑白,原本高大的身形躺在床榻之上,感觉已经萎缩了不少。

    不仅这具躯体萎缩了,曾经充满活力的女真人的大汗曾经掌握的权力也是烟消云散了。虽然两黄旗还在,六十个牛录还在,跟随大汗东征西讨的百战亲军还在,但没有强力的人物把他们拧成一股绳,空有强大的实力也无能为力。

    皇太极又转身问一脸狼狈的阿敦,身为两黄旗的固山额真之一,还是努尔哈赤的养子兼侍卫,居然在老汗遇袭时不在,且老汗被袭身亡,阿敦估计自己的下场好不了,最少也得免爵夺职了。

    皇太极当然不会理会阿敦的想法,只是问道:“父汗离世时,你在否?”

    阿敦道:“已经赶回来了,当时侍奉老汗服了汤药睡下,见无事才退出侍卫,没想到后来突然反复。”

    皇太极心下了然,努尔哈赤病势沉重,又受了伤,精神反复受到煎熬,油灯已枯,必死无疑。但他也不必说这个话,只点了点头,说道:“父汗离走时,说了什么没有?”

    努尔哈赤当时手拉多铎站在门外激励士气,当时葛布什贤有些慌乱,一旦被汉人冲入院中后果不堪设想,老汗一出来,葛布什贤顶着枪林弹雨把汉人又顶了回去。

    阿敦回来之后看到院里的砖墙被打的到处是枪眼,心下也是骇然。

    但就算如此,由于老汗受伤,剩下来的葛布什贤也肯定要被重责,一部份人斩首抵罪,一部份降为旗奴,这是必然之事,阿敦也没有办法替他们说情。

    就算阿敦自己,也是自身难保。

    炮声一响,隔着六十多步的距离算安全了,但好巧不巧就有一颗弹丸击中了老汗胸口,入肉颇深,当时就血流如注。

    众人慌了手脚,还好老汗近来身体不好,随时都有汉医跟随,几个汉医被急召过来,救治止血,当时将弹丸也夹了出来,止血之后努尔哈赤精神尚好,当时众人不知道是回光返照,待下半夜发觉不对时,努尔哈赤已经停止了呼吸。

    阿敦犹豫片刻,终于小声道:“老汗当时精神健旺,召亲贵来会议,说了些话众人皆知道了。只有后来入内室休息时,老汗突然说:是张瀚,定是张瀚派的人!”

    皇太极轻轻一叹,父汗临逝时神智还算清明,知道第二股不是毛文龙的人。但又有何用,老汗一生戎马,所做判断都相当准确。哪怕是攻明也是如此,一则大明衰弱,有可乘之机。二来当时辽东包括女真地界连年大灾,诸申穷困不堪,再不攻明就把自己给饿死了,所以破釜沉舟奋命一搏,乃至有如今的局面。

    可是后来连续出昏招,临死之时还给众人出了道难题,也算是昏聩了。

    就算猜出是张瀚的人又如何?

    现在拿毛文龙也没有办法,又怎么对付财力和军力都要强大的多的和记商团军?

    皇太极做了一个手式,打断了阿敦的话,然后道:“这事我会和诸贝勒说,你切记不要和任何人再说起。”

    阿敦会意,原本他就相当谨慎小心,并未将这话与任何人提起。不过要不要和两黄旗其余人说,还得看情形。如果众人能有个主心骨,集体发力要力保多铎上位,那自然就不必听皇太极的。

    皇太极大步离开之后,多铎突然对多尔衮道:“十四哥,这大汗我还能不能当上了?”

    多尔衮无语,半响方道:“现在得看贝勒会议的了。”

    大妃却道:“大汗亲口说的话,由不得他们不认!”

    ……

    当日后金贵族云集,众人皆被老汗突然崩逝,且是死于敌袭之事感觉震惊。到了傍晚之前移灵回辽阳,一时哀声四起,很多彪悍的女真人哭的眼泪鼻涕横流,不管怎样,永远倒下去的老汗是四十年来女真人的主心骨,老汗在,人们心里就有依靠,老汗一死,汗位空虚,多铎突然出来搅局的消息已经传开来,召阿敏等在外贝勒回来会议的消息也传扬开了。

    而东江兵不仅能突袭,还有精兵可以象样的打仗,局面相当不好,也使人们的心中变得沉甸甸的。

    对未来的担忧,加上伤感老汗的离世,使得不少人涕泪交流,发自内心的悲痛。

    女真航船不多,但也凑起了十余艘船,老汗遗体移灵船上,沿着太子河往浑河河口去。

    数千人沿河走着,所有人凉帽上的红缨都摘了,亲贵们已经换了白色丧服,从沈阳和辽阳各处紧急征发的布匹和裁缝。

    在哀伤的队伍行进时,也是不停的有人调兵遣将,追赶逃敌的行动还是没有停止,在搜山捡海般的力度中,不停的也带回首级,那是在荒野中不幸被围捕的行动队员们,一天的搜捕使行动队员战死了十几人,他们被斩下首级带回到老汗灵前。

    但葛布什贤们一一指认,都确定没有敌方指挥人员,也就是陈獾的首级,更没有那个点燃火炮的炮手的首级,这令得莽古尔泰等人都是暴跳如雷,但也毫无办法。

    所有人都知道,到明天捕不到人就彻底完了,到了宽甸一带深山密林,就算没有东江镇想抓人都很困难,何况还有东江镇在,女真人也不敢过于贸然深入。

    皇太极与代善和莽古尔泰三人俱乘同一船,所有人都知道三大贝勒有要事商谈,都是知趣的避开,不敢来打扰这三人。

正文 第一千五百四十四章 请殉

    “入辽阳前,得把一些事给解决了。”莽古尔泰开宗明义,杀气腾腾的道:“小多铎的事,不能拖。”

    “总不能杀了小十四吧。”代善眯着眼道:“那我们这些兄长成什么人了。再者,两黄旗绝不会服气,八旗就会乱。”

    “我也知道不能杀。”莽古尔泰道:“将他圈禁起来怎样?”

    “也不能圈。”皇太极道:“阿济格和多尔衮在外会怎么想,两黄旗会怎么想?我们这样做,等于叫他们人人自危,反正会团结起来跟着阿济格和多尔衮。”

    莽古尔泰暴燥道:“总要有解决之法,拖下去也会出事。”

    代善道:“最好在阿敏到之前就解决。”

    皇太极会意,阿敏到现在也是支持自己的,但如果在贝勒会议上出什么意外,助力反成阻力也不是不可能。

    至于代善也是一样,态度相当明确,既不愿出主意也不会担责任,代善在这里只是提醒众人,千万不要在八旗内闹出乱子来。

    要调和,而不要激切,过于激烈的手段,只会使两红旗占到反对方的一边去。

    甚至可以这样说,如果皇太极没有真正的好办法,代善可能拉着阿敏一起压皇太极,两红旗镶蓝旗加两黄旗,不愁压不服皇太极和莽古尔泰。

    皇太极道:“我有想法,也是个好办法,对我们大家也好。”

    两个大贝勒不再说话,两眼死死盯着皇太极。

    皇太极斟酌着道:“三兄弟看似齐心协力,其实不然。阿济格性野,年纪大,脾气爆燥,容易冲动,又眼红小兄弟受宠,早就和两个弟弟生份。多尔衮谨慎小心,遇事不敢出头。多铎是个浑球,最受宠,但年岁太小,遇事没主见。他们掌握两黄旗六十个牛录,看似强大,其实三兄弟分开,力量便不足为惧了。”

    皇太极的话很明显,三人之中,大哥阿济格是个莽汉,两个小兄弟不服他。多铎又太小,两个哥哥也不服他。多尔衮的力量和地位又不够高,两个兄弟也不会服他。

    现在又不是崇祯十七年,那时的多尔衮办差多年,打仗多年,历练出了一身本事和很高的声望,满清不多的亲王之一,和多铎加起来力量够强,阿济格也承认多尔衮比自己更适合出头,所以皇太极死后,三兄弟能一起拥戴多尔衮上位。

    现在的这局面却不同,三兄弟各有心思,力量根本不会往一块使,六十个牛录加在一起是很强的力量,如果分散了也就很容易压服他们。两黄旗也不是铁板一块,关键就是没有主事的人,只要三个旗主被分散压制,两黄旗就不会闹事。

    莽古尔泰瞪着牛眼不知道说什么,他还没怎么弄明白。

    代善似乎有些明白,但是搓着脸不出声。

    皇太极叹口气,做这样的事他没有什么心理障碍,杀人杀的多了,无所谓。但他还是有些担心身后的名声,可是要掌握最高权力,最少要顺利登上大汗的位子,有些事就还是得做下去。

    “大妃乌拉那位氏。”皇太极一字一顿的道:“父汗晚年最宠爱她,现在父汗死了,地底下不能没有伺候的人,谁能叫我们这些当儿子的放心?当然还是得叫大妃到地底下陪父汗,这样她能全了妻子之义,也能全了我们的孝心,父汗在地下也能有人照料,自然也是开心的……”

    一阵风吹过来,河水发出哗哗的响声,船只也在摇晃着。

    三人前方不远就是运送努尔哈赤遗体的船只,似乎还能看到老汗躺在船上,听了皇太极的话,莽古尔泰下意识的就看向那,当然什么也看不到,越是这样,这个杀人无算的粗鲁汉子反而是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之后,赶紧把视线收了回来。

    再看船舱内,代善闭目不语,皇太极板着脸,脸色也是前所未有的可怕。

    莽古尔泰这才明白过来,平时看起来如春风般叫人舒适的老八居然还有这般狠辣的手段,父汗刚死,就要逼死父汗的正妻大妃,亏得他平时满口的大道理。

    这时烛火一摇,各人脸上都是阴晴不定,莽古尔泰脑子里一片混乱,半响说不出话来。

    虽觉吃惊,不过莽古尔泰也隐隐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

    大妃一死,两黄旗更失了效忠的对象,很多想借大妃名义来闹事的乌拉部的人也会失去支持的目标。

    最要紧的就是把三个小兄弟中最强的纽带给斩断了!

    可想而知,三个性格不定,彼此还有矛盾的小兄弟,事后稍加抚慰,再于其中挑拨,很容易就会使他们三人自己产生冲突,可能年岁渐长之后会明白过来,但最少十年之内,很不必担心这三个小家伙给这些大贝勒找什么麻烦了。

    所谓快刀斩乱麻,一了百了,不过如此。

    “就这么办。”代善站起身来,淡淡的道:“不要拖,明天停船休息时,找个有房子的地方,用匹白布送大妃上路,尸首和老汗的一起运回去办丧事。”

    代善又看了皇太极一眼,说道:“以后凡事希望老八如这次一样,和我们商量着办。”

    皇太极语气诚恳的道:“二哥放心,以后也是如此。多铎太小,大事不能交给毛孩子,还是我们几个商量办才好。”

    代善点了点头,明白了皇太极的意思。

    有多铎在,彼此肯定心有不服,勾心斗角,不如几个大贝勒把利益分一分,皇太极占着汗位,多占一些,但给两红旗的好处,还有代善本人的权威都肯定会得到保障。

    如此,反而不必担心将来的变数,更稳妥一些。

    天明之后,船队已经抵浑河,在一处废弃的村落前,三大贝勒公议,令岳托带着甲兵去送大妃上路。

    事前已经派了旗奴去通知,大妃当然不愿,借口自然是多尔衮和多铎还太小。

    代善与皇太极等人回复,诸兄弟一定善待幼弟,抚养成人,给予三兄弟的牛录会一个不少的交给他们,请大妃放心。

    大妃还是不从,三大贝勒又再次请大妃殉葬,前往地下服侍努尔哈赤。

    多铎和多尔衮都被从大妃身边带离,并且看管起来。

    以殉葬的名义,连两黄旗的人也不便反对,殉葬相当野蛮,但并非不可接受,特别是挂着老汗无人服侍的名义,叫反对的人根本说不出口来。

    大妃才四十许人,容貌上佳,否则努尔哈赤也不会那么宠爱,待岳托率人前来大妃处时,内心觉大妃楚楚可怜,令人心生怜悯。

    几个镶红旗的旗奴没办过这种差,他们擅长的是用顺刀斩下人头,却从来没有做过“劝说”人上吊的事情。

    “大妃。”岳托半跪着,沉声道:“已经是算好了吉时的,早点上路,还能赶得上和老汗一起走。”

    “你们非要逼我死。”大妃脸都扭曲了,胸口一起一伏的道:“我绝不从,你用刀杀了我吧,叫所有人都知道。”

    四周众人都是面面相觑,尽管过来的都是两红旗的人,还有正白旗的白甲,这种活是不折不扣的“脏活”,谁都感觉别扭,各人都盼着大妃能识时务,早点“上路”,可是大妃抵死不从,他们却也真的不好动强。

    一旦传出去,两黄旗和乌拉部的人准定炸窝。

    岳托更是不能用强,他是大妃的孙辈,虽不是大妃所出,按理也是该叫声祖母。

    女真人和蒙古人不同,蒙古人做弟弟的能娶嫂子,侄儿能娶婶娘,当年俺答汗死了,三娘子可是嫁给了孙子。女真人受汉人风俗影响较大,十几年后多尔衮和庄妃不清不楚的,到底也没敢把庄妃真的娶回家。

    但这般拖着也不是回事,现在有甲兵隔着,还是影影绰绰有一些人在远处看着,万一有人敢振臂一呼,事情就会瞬间闹大了,甚至失控!

    岳托额头和后背全是汗,将心一横,抬头与大妃对视,沉声道:“大妃,不为自己想,也该为三个阿哥想一想!”

    大妃一征,厉声道:“你们还敢对他们怎么样?”

    “大妃顺当的跟老汗走,三个阿哥没有了威胁,大伙儿心里也有愧,三个阿哥,特别是十五叔一定会好好的长大成人,我阿玛是这样说的,孙儿也敢保。大妃这样闹下去,我怕十五叔未必能长大成人。”

    “好,好,你们真是大汗的好儿孙……”

    大妃神色凄然,这时已然是信了。

    身为母亲,至此还能有别的选择?

    手扯一块白布,乌拉那拉氏一步三回首的走向一间旧屋,岳托将眼色一使,几个旗奴赶紧跟了进去。

    反正大妃是自己拿着布进屋的,“帮一下”也是份所应当。

    待旗奴们进去,将身子发软的大妃七手八脚的挂在梁上,一刻钟之后解下来,自是已经气绝。

    一个旗奴跪在岳托身边,禀道:“主子,大妃已经归天了。”

    此时多尔衮和多铎兄弟终于被放了过来,两个小阿哥扑在母妃身上嚎哭不止,多尔衮哭的满地打滚,多铎哭了一阵就昏了过去。

    这个一直倍受宠爱的小阿哥,恐怕此时才知道世事的险恶。

正文 第一千五百四十五章 乐道

    岳托叹了口气,对多尔衮道:“十四叔,哭过了就和十五叔一起下去休息,我们要带大妃的遗体和老汗的一起走,到了辽阳办丧事一起下葬。你们也别太伤心,老汗最宠爱大妃,大妃也愿意随老汗一起走,是个人就迟早有这一天,无非早晚。”

    多尔衮泣而不语,岳托也不多劝,待多尔衮哭了一阵之后就令人搬抬大妃遗体上船,自然有人做该做的事情。

    皇太极在远处船上看着,见大妃遗体搬抬上来,也是松了口气。

    至此算是完了大事,没了大妃,首鼠两端的人也该知道怎么选择了。

    下一步就是稍微整合一下内部,但对旧有的势力版图没有办法大动,只能徐徐为之。

    这一次皇太极的上位比历史上的更加困难,充满了风险,也导致他的权力基础比历史上的还要不稳定,只能花更大的精力来慢慢谋夺更大的权力。

    至于对外的大战略,连雄才大略,足智多谋,心有成算的四贝勒也是感觉一阵茫然。

    经过此事后,毫无疑问要加大对东江地盘的打击,就是为了泄恨和雪耻也得这么做。但东江注定消灭不了,还有朝鲜,十三山,科尔沁,辽西,究竟从哪一边着手,怎么打破战略上的僵局,还有充实后金的国力,一个个难题一下子涌到皇太极的心头,一时间这个经验丰富,性格十分坚韧的雄主也是陷入了深沉的迷茫之中。

    一直以来皇太极以为自己肯定比父亲要强的多,但当老汗离世,他解决了大妃和多铎三兄弟的麻烦,眼看要踏上大汗之位时,却是发觉,千头万绪,强敌环伺,一时间居然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不管如何,我绝不会输给一个汉人小子!”皇太极目光渐渐转为坚毅,他的目光透过千山万水,直抵草原,和记已经抢得先机,下一步女真人绝对不能再犯错,皇太极也是相信,在自己的率领之下,后金的国力只会越来越强,迟早有一天,要和张瀚会猎在草原之上。

    ……

    这几年来京城的百姓已经习惯了大事频发的状况。

    但和记崛起绝对也是万历到天启的大事件,甚至是标志性的大事件。

    从和记征土默特,京师百姓议论的就多的多,加上和记大商行在京师的出现,直接促进了北方商业的繁荣发展,再下来就是京师百姓颇得其便。然后是征服漠北,最近的轰动性的消息就是察哈尔被灭,林丹汗被俘的消息传了回来。

    这简直是轰动和爆炸性的消息,哪怕已经过去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个新闻的热度始终未减。

    也是一直有新的消息被传递回来,比如和记怎么打赢的这一仗,林丹汗怎么被俘,接着就是献俘大典,和记修受降城,在蒙古人的地盘上赤裸裸的羞辱了蒙古人一把。

    这已经足够叫人激动,还有扬眉吐气了!

    京师百姓消息最灵运,也最八卦,对蒙古人的威胁也是能感同身受。

    不少有幸活到花甲古稀之年的老人,还是相当清楚的记得隆庆年间京城被围困时的情形,那种惊恐和畏惧令人记忆犹新,那些在城外呼啸奔波,成群结队的蒙古骑兵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大明二百多年的世仇,从开国就是打蒙古人,一直到隆庆万历年间还是在对抗的蒙古人,忽然一下子就从历史的舞台里退出去了?被人征服的干干净净,汤水不漏?

    并且征服蒙古的还不是大明官兵,更不是哪个雄才大略的帝王,而是一个成功的商人领导的商团团练?

    这是相当奇幻的事情,由不得人不津津乐道,自豪的同时,也有很多人弄不明白,甚至不敢相信。

    如果不是大明朝廷遮遮掩掩欲说还羞的态度,还有明确的对张四维的追谥说明了一切,恐怕还是有相当多的人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这段时间以来,跑到和记商行看热闹的人不在少数,不仅有京城人,先是有从永平遵化等地过来的,后来还有河南山东一带到京师的人也乐意跑到京师正阳门东大街看看热闹,时间久了,和记商行外头居然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新兴的旅游景点,因而多了几处带说书的茶摊子,人们喝茶休息的时候,听说书先生们演绎一下和记起家和在草原上痛打鞑子的过程。说书先生们赚的盆满钵满,听客们眉开眼笑,心情愉悦。

    这样的情形每天都会发生,连锦衣卫和东厂也没有办法……民意沸腾,这么一桩大喜事,没有理由强压着民间不许庆贺。

    就算如此,朝廷方面也是只能装聋作哑下去,处境相当尴尬。

    也没有哪个督抚和总兵不开眼,敢于正式奏报这样叫朝廷为难的事,于是和民间沸腾的民意恰恰相反,朝廷方面,从皇帝到官员只能觉得尴尬和为难。

    两种情绪之下,关于张瀚的传闻也渐渐多起来。

    而多年经营的形象,也逐渐有崩塌的危险。

    前一阵有举人公开在和记店门前闹事,虽然被及时化解,但和记的形象也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影响。

    人们高兴于蒙古被灭的情绪还是不变,但对和记的观感还有对张瀚的警惕心理也是与日俱增。

    特别是传国玉玺落入和记之手的传言传开来之后,这种情绪就更加明显了。

    商行门口还是有很多人,但多半的目光转为犹疑甚至是畏惧。

    人们不禁会想,能轻易灭掉蒙古人,张瀚又得了玉玺,这样有野心的人,会不会下一步就挥刀攻向大明?

    纵然灭掉蒙古令人感觉心情畅快,但一想到那虎狼之师会转而攻打大明,甚至京师随时会有被围困的危险,大家也很有可能亡国,这样的情形下,情绪的转变也就并不足以为奇。

    最少在天启年间,除了少数有识之士以外,还没有人感觉大明会亡国,和崇祯上台几年后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

    这日天气转冷,围观的外地人也少了很多,几个说书先生没生意,自己围坐在茶桌上喝茶闲聊,随便吃些茶食就当了午饭。

    他们希望下午人能多些,毕竟有不少人早晨要急着办事,下午没事了才会想起闲逛。

    京师正阳门东西大街原本就是极热闹的地方,人流可以说是整个大明第一,没有别处地方可比,和记又家大业大,往来商旅本就是极多的地方,加上这阵子瞧热闹的人很多,也是难得有人流稀少的时候。

    过了午时,却是下起小雨来,淅淅沥沥的雨点一落,一个说书先生摇头一叹,说道:“这下完了,刮风减半,下雨全完。我们这行当,就是这宗不好。”

    另一人道:“这也没办法,今天老天不赏饭。”

    又有人苦着脸道:“今天赚了十个大钱不到,在下一家的嚼谷还没赚上来呢。”

    “弄点杂粮黑豆将就一下得啦。”

    京师的人,特别是下层的家庭是很难有储粮的,就是有也不会多。入冬之前,人们会尽量俭省一些,多备些钱准备过年,到了年前,才是咬牙消费的时候,白面精米,还有肉食,再穷的人家都要尽量的多准备些,现在已经入秋,京师的秋天很短,转瞬即过,入冬之后,就得为过年做准备了。

    “一天开销没二三十钱不够啊。”那个苦脸的说书先生还是一脸苦相,摇头叹道:“家里小二子前一阵生病,可是花的海落河干。现在一天挣一天的嚼谷,也不知道年前能不能再攒一些,不然这心里就是不安。”

    “咱们居京城的人,赚钱还是容易的。”有人安抚这同行道:“换了乡下,一天上哪儿赚几十个大钱。”

    “人家也自己种地,不需要买米买面啊。”

    “自己种地的人,有几个能吃饱饭的?”

    “这倒也是。”

    有人对苦脸的说书先生道:“谭兄,如果咱京城也有和记的医馆,你家小二子生病就不要花费那么许多了。”

    “杨兄说的是。”谭先生大为赞同,说道:“咱们说书有一些荒唐的话,比如张瀚腰围八尺,身高八尺,有万夫不挡之勇,这是骗那些蠢货的。和记成功,自有其独到之处,咱们看的多了,当知其中一些关窍所在。就那个医馆,在宣大一带不知道活人多少,救人多少,和记根深叶茂,势力庞大,岂是光武力可得的?不怕诸位笑话,在下家小犬生病时,若非不能挪动,真想到张家口那边的和记医馆去救治。倒不是说一心要省钱,却是知道和记医馆的医者皆是高手名医,救治的把握也大些。还好,钱虽花了,那小子的病也治好了。就算如此,在下也时时有移居之念。”

    “人家的买卖也做的好,各种器物皆是上等货色卖中等价格,北方人得了不少利。”

    “那天还有书生来卖,我看他身上衣袍是和记布,当时可是忍了再忍没说出来。”

    “人家是举人,可万万不要鲁莽。”

    这些说书先生有时候会在北方各州府流动,有时候也兼做看相勾当,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真的是见识的多了。

    对和记商行的各种能力这些人可真是见识的多了,夸赞起来也是说的很内行,不象京城的外行人,议论起来总是不得要领。

    一个客人一直在茶棚里喝茶,慢悠悠的吃着茶食,这时忍不住插话道:“诸位,光是说和记能赚钱,得民心,可是这强兵是打哪来的?”

正文 第一千五百四十六章 说兵

    众说书人一楞,这才发觉细雨中还有外人坐在不远处。

    这人三十左右的年龄,长相英俊,身形高大,剑眉星目,鼻若悬胆,皮肤白皙,两眼炯炯有神,仪表相当的出众。

    风度来说,也是温和内敛,脸上是温和的笑容,尽管气度过人,却并没有给人什么压迫感,不象一些勋贵子弟,长相虽佳,气质却很差,而且一直给人咄咄逼人的感觉。

    从头巾和衣袍来看,当然是一个有功名的人,估计是一个提前进京读书的外地举人。

    从口音来看并不是北方人,口音里带着明显的南音。

    也亏这些说书先生,真的是形形色色的人见的太多了,几眼看过去,就把搭话的这外地客人分析的七七八八。

    “尊驾是南上备孝的举人老爷?”姓谭的先生肃容拱手,不敢怠慢。

    京师里七品官都不算稀奇,举人更常见,不象外地乡下,一个举人在十里八乡说话就等于圣旨一般,到京师就也寻常。

    上回举人闹事,也是聚集了一伙人才敢过来,要是单枪匹马,谁会把一两个举人当回事?

    京师脚下,自也是该有这种豪气。

    换了外地,一个说书先生哪够资格和举人攀话,在京城里,似乎也不算什么犯忌不分高低上下的事了。

    “正是。”搭话的举人含笑点头,说道:“就是等下一科。”

    “那老爷你来的可够早的。”谭先生摇头晃脑的道:“一般来说都是明年下半年陆续会有人赶过来。要么就是留京不回,这样更妥当。”

    举人笑道:“自是有些事情要早早来料理。”

    “原来如此。”谭先生拱拱手,示意明白。

    众说书人都是久混江湖的,知道举人老爷不愿多说,当然也就不会多问,免得徒惹人嫌。

    举人却兴致勃勃的道:“适才听诸位说话,颇长见识。不怕各位笑话,此前在下也完全不知和记之事,现在算是听出了一些眉目。人家的保险,物流,商行,还有医馆,一套接一套,倒是不怎明白,他的强兵是哪来的。”

    谭、杨诸说书先生不敢说,半响后谭先生道:“好早晚了,我等还是回去吧。”

    举人笑道:“你们也不必怕,我是南人,非北人。定不是锦衣卫或东厂的打事番子。也不是京师勋门权贵,只是好奇闲谈,你们这些走江湖的见多识广,摆出这害怕的嘴脸,却是无味的很了。”

    “这倒也是。”杨先生说道:“只是祸从口出,我们也不能随意多言。”

    “说来听听看,只是闲聊。”举人自袖中放下一锭银子,总有十两重,对各人道:“下雨天没有生意,把各位留着谈谈,一会诸位把这银子分了去。”

    一两银子在京师能换八百个万历金背钱,也就是所谓的大钱。

    自大明立国就有钱荒,一直是钱贵银贱。

    京师百业俱要用钱,所以钱荒比外地还严重些。还好近年来和记铜不停的进入京师市场,银比价一直稳定在八百到八百五,并没有太大浮动。

    十两银兑得八千钱,在场的人均是有份,足够他们赚十天半个月的,各人见了都是眉开眼笑,当下就是拿棍子打也是不会走了。

    “依在下于大同所见。”一个相师兼说书的先生经验最为丰富,走南闯北的江湖经验甚足,当下捋须先道:“和记兵训练甚严。在下于大同时正值严冬,每早辰时之前和记兵已经在一片昏黑中早起跑操。嗯,他们在校场上绕圈跑步叫跑操。每早均要跑十里地。隔十天半月,就要大跑一次,曰野外拉练,最少得跑五六十里,甚至百十里。除了跑操,整个上午均是练身体,搬抬举高,上上下下,冬天时只穿单衣而练,每人都是大汗淋漓,身上宛如在澡池子里一样,热气蒸腾。下午则练器械,刀枪棍棒剑戟之中只取刀牌和长枪两样来练,长枪练阵列,合步向前,枪矛如林,见之令人战栗。而所练更多的乃是火铳,举而齐发,若雷鸣奔马。再练火炮,每日轰击如地动山摇。在下于大同,每日所见千真万确,绝无半点虚假。”

    说到这里,这个先生叹息道:“我大明王师官兵亦有驻扎大同的九边,十天半月亦未必能见操练一两回。就算是操练,练些圆阵方阵,半响把阵列摆齐,再射几支弓箭,摆摆样子,就算操练完事了。所以地方文武虽知和记之强但早就畏惧于心,若非有占青城俘林丹汗之事,恐怕还未必弄到举朝皆知。”

    “这倒不然,和记的大车队进京城那回,已经算轰动一时。”

    “这倒也是。”相师先生先应和一声,接着还是道:“在下之意是如果不是和记横扫草原,恐怕人们还以为只是普通的大商家。论隐藏功夫,也是一流。”

    谭先生道:“那些举人老爷说张东主虽无反迹也能算反,竟是操、莽一流,我看未必没有一点道理。”

    “可不是,匹夫无罪,怀壁其罪。有造反的能力就不管有没有造反的心了。你自己不想反,家人亲族还有部下想反,又如何?况且,有谁不愿为九五之尊?”

    “慎言,慎言。”听到这,举人反而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式出来。

    这些先生都是江湖跑惯了,见多识广,嘴巴却是没有把门的。逗他们说话的举人倒是没有想到,这些家伙一说就跑题太远。

    “哦,是是。”谭先生率先想起来,一脸歉意的道:“我们还是说正题。适才只是说训练,要在下说,还有信义。”

    “哦,何谓信义?”

    “和记关饷是每月初一,在下也曾见过他们给商行的伙计和镖师关饷。每至初一,按出勤的天数,所处的地位,定下的饷额来发饷,一文不差,每月初一必发,银两成色不必担心,皆是发下和记自己铸的银元,他们自家用,不对外发,也不对外用。但若要兑银,也是一元一两,童叟无欺,这是信。义者,则商行的小伙计也有饷额,不象别的商行,小伙计是没有工钱可拿。而大伙计月饷最少三四元钱,什么主管,掌柜,每个月十几元二十几元的不等,只要在和记做了几年的,到乡间都够买田买地盖宅邸的了。要常和人说笑,和记不知道要不要我们,否则的话,说书算卦还真不如给和记做事。如果天下商行都如和记一般行事,天下大同,大家都有钱也不是什么难事。”

    举人失笑摇头,说道:“哪有这般事。和记大方是他赚钱最多,别家赚不到钱,当然不能如他这般待自己的掌柜伙计们。”

    “也不尽然啊。”谭先生低声道:“前年和记缺银,到处还有挤兑的。人家还是按时按节的发钱,一文钱也不克扣。张东主自己一文钱不落,也拿出来发掉。对麾下的将士更是大方,养兵,这是要银钱的,这也是在下的意思。有恩有义,再加苦训,才出好兵。”

    “此确是正理。”举人有些动容的样子,皱眉不语,看样子真的有所触动。

    “恩义,苦训,还有军法。”一个说书先生兴趣上来,唾沫横飞的道:“和记的军法可是严,犯法的绝不宽贷。这一层,也是有口皆碑的事。”

    这个连举人也知道,和记的车队行于整个北方,到处都有押镖的和记镖师。

    说是镖师,各人也都知道大都是和记的商团团练军人,约束极严。不能不请假外出,休假时也大半留在营地,不能喝酒,也不能耍钱,就算去嫖也是按假期分批次,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出营门。

    当然也不能骚扰地方,残害百姓,私斗也在禁止之列,还有什么偷盗,夜禁不归,游荡生事等等。

    商团军的军法初看很宽松,因为没有那么多斩刑。

    只有犯杀人,勾结盗匪,或是阵前脱逃,泄露要紧军机,这才够的上斩刑。除此之外,多半是禁闭,晚餐不给食,或是杂役一个月到三个月,打军棍已经是肉刑的顶点,不要说斩,插箭游营也是没有的。残人肢体的刑罚,商团军里确实没有。

    除了斩刑之外,革退就是最严重的惩罚。

    举人在河南时,亲见一个和记镖师擅自离营不归,其实是在娼家忘了时辰,结果犯了重罪,当场被宣布革退。

    那个兵面若死灰,泪流满面,很多人求情也是无用,到底还是革退了。

    在场的和记团练中人都是神色难看,当时这举人还觉得有些大惊小怪。后来他明白了和记的福利体系和移民体系,这才略微明白过来。

    一个人犯法,可能会连累举族,被从整个和记的福利体系里排挤出去。

    可以说,若非那个被革退的兵还有亲人在和记效力,否则他家享受的所有的福利待遇都会被取消,只能与那些普通移民一样奋斗,虽然比起在原本的大明还是强出很多,但一个人一旦拥有过就很难再失去,自己还算了,连累家人就更加的心有愧疚。这么一想,那个被革退者若死一般的表情,也就完全能够理解了。

    “和记的军饷饷额不止是每月一关的饷,还有按等级发放的花红,等级越高,则分的越多,所以人人争先,渴盼立功。”

    “原来如此。”举人点点头,下意识的去端起茶碗,他的嘴突然一下变得很干渴。

    举人知道的其实比这几个说书先生更多,更加系统。

    可是书面的文字哪有语言来的丰富和直接!

正文 第一千五百四十七章 完人

    和记已经是这样的庞然大物,并且在方方面面都有自己的一套体系。

    举人是饱学之士,不仅是儒学的经典,包括经史河务兵学一类的杂学也是相当的出色。农学稼穑之事也并不陌生。

    简单来说就是一个全才,他的科名并不太靠近,天启二年才成为进士,但先为京官不久,上司就普遍感受到他的才干,放久没有两年就升为知府。

    原本他升官就很快,为官不到十年就为勋阳巡抚,后来成湖广巡抚并负责东南五省的军事,和洪承畴一样被重用,成为方面专任。

    洪承畴有洪军,对农民军屡战屡胜,而这个假扮成举人的朝廷大员则是自己在奉命出外募兵时练出了一支万余人的可用的军队,号为天雄军。

    在节制祖大乐曹文诏等边军大将时,由于自己的武艺出众,遇阵敢为拼杀而受到尊重。又因为军中断粮,自己也数日不进饮食,甚至不喝水,遇战则拼杀在前,这样的文官巡抚,怎么能不得众心?

    为巡抚则杀的农民军四处败逃,调任总督宣大则专诸于实力,修城墙诸堡,充实防御,又重屯田之务,为总督时宣大每亩增产一钟,全镇增产二十多万石,为当时的皇帝崇祯激赏,下令各处学习宣大。

    后在孝期率兵与清军野战,战而殒身,无愧晚明时文官中最为全才者,又以节义收场。

    眼前这举人,就是卢象升。

    百年之后,乾隆推黄道周这个儒学宗师为明末古今完人,其实卢象升不管学问,才识,操守,能力,军务,各方面俱是表现的相当出色,纵使学识书法可能稍逊道周,但“古今完人”这四个字,也是真的当之无愧。

    这一次北上京师,是以知府调任兵备,论升官快,卢象升比历史上的人生轨迹又更加快了几分。

    主要也是朝廷乏人,那些名臣宿将,久在九边的,多半与和记有沾染,而在北方江南的官员,恐又其不识北方事务。

    卢象升近在大名,与和记打的交道不少,曾有多条奏疏提起和记商行护卫镖师之事,颇有见地。

    而又年轻,操守品格也信的过,是以在这一次九边换人的大潮之中,卢象升受到了天启皇帝的关注,此次北上陛见,君臣奏对相当称旨,陛见之后,内阁和吏部得旨,卢象升任山西布政使司参议,按察使司佥事,阳和兵备道。

    阳和兵备也是现福建巡抚郑国昌起家的地方,驻守阳和卫城,距离新平堡极近,被视为和记和张瀚的老巢。

    如果是别人得到这样的任命,一定会视为畏途,甚至会以疾引退,宁愿得罪一时皇帝,也不能轻赴险地上任。

    而卢象升接到任命却是慷慨接受,并且已经决定在这两三天内就赶紧上任。

    在上任之前,他也是下意识的到和记这边来看一看,不想天气不好,雨若如珠,但没看到什么特异的风景,却听到了一群特殊的人所说的话语,这一趟来的不冤枉。

    卢象升奏对时也提起要练兵,充实军伍的话头,天启当然对此表示赞同,并着令有司提供钱粮军饷。

    卢象升对提供多少银钱并不抱太大的指望,朝廷一直缺钱,不拖欠饷的只有辽西,别的地方都是一拖很久。

    对正经官兵边军都是拖欠军饷,他又能要到多少钱粮?

    但卢象升还是决心练出一支兵来,就象他在崇祯年间于真定大名等各处募集和操练成了天雄军一样,现在他已经是执掌军务的文臣,国朝传统是以文驭武。卢象升对时局的看法相当准确,他认为因为财赋不足,朝廷对军队的控制会越来越弱,文臣只有自己手中有靠的住的武力才谈的上节制诸将,否则只有几个幕僚和百多亲兵,在嘉靖万历年间也未必镇的住李如松那样的悍将,在现在的这种局面下,一旦与和记打起来,必定是兵祸连结地方残破,各种野心家都会冒头,应该早做准备,由各处的文官着手充实自己的督标营和抚标营,各兵备道也应多练强兵,由文臣执掌,在忠诚上更应靠的住。

    这一番说词卢象升只是泛泛一提,并没有在君前奏对时详细说出来。

    他还有很多顾虑,朝廷在军务上自有考量,非他这个刚上任的兵备道可以尽述。而且宣大到蓟镇辽西,将门势力相当庞大。皇帝调任多家将门的总兵副将,以京营将领替换,相信已经使各地的将门大为不满,虽然他们不会起兵造反,但如果卢象升在奏对时公然再提削弱将权,提升文官的地位,相信还是会带来相当严重的后果。

    在这种节骨眼上,卢象升不欲再给皇帝惹出更多的麻烦来了。

    卢象升是一个相当识大体,知大局的人。

    一生最固执的时候就是节制勤王兵马对女真的时候了,事涉民族大义,且麾下有诸多将领和战兵,如果奋力一战,以女真少量的战兵未必就没有机会。

    可惜高起潜这个阉人掣肘,诸将也无战意,最终随卢象升参战的还是他自己的嫡系部下。从那一战也能看的出,卢象升考虑的事情并没有错处,可惜朝廷对他的支持实在是太小了。

    众人沉默不语时,有个健仆骑马自雨幕中急驰而来,到了茶摊前眼睛一亮,翻身下马,大声道:“大人,洪军门派人送了急信到会馆,那边的人到处在找大人,还是赶紧回去吧。”

    “你可真是莽撞。”卢象升皱一皱眉,沉声道:“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慌乱,要心有静气。”

    “是,大人。”健仆躬了下身,说道:“还有户部的王老爷也在会馆等着。”

    这倒是真的耽搁不得了,虽然卢象升还想谈下去,时间已经不允许了。

    今天到和记这边来,也是想实地看看这边商行的情形。适才卢象升已经进了商行内转了一圈,感受到和记商行在京城的财力,也怪不得河南山东等地的经济命脉已经被和所商行所掌控。实地来看一看,感受更深。

    至于和这几个说书先生的交谈,偶发兴致,倒并不是有意为之,但也所得很多。

    卢象升对一群说书先生点了点头,微笑道:“没有什么大了不的,就是闲谈,诸位无需想太多。”

    说罢自己便站起身来,另外有仆人牵马过来,卢象升翻身上马,动作相当的矫捷熟练。

    身为正经的读书人,卢象升从童生到秀才再到举人,进士,一路连捷,二十来岁就中了进士。如果好好打磨一下文字,进一甲要看运气,二甲靠前的位置还是可以争一争。不过其虽然二甲偏后,成绩也是相当的了不起,顺利留京为京官,只是未入翰林,终身无望内阁而已。

    仕途极顺,科名极顺,却无法掩盖卢象升出色的武人气息。

    自幼而生时卢象升体形瘦弱,却臂有大骨,从小就力气极大,长成之后习武强身,却不经意间练成一身高明的武艺,堪称搏击与骑射俱佳。

    若非如此,也没有办法顺利练成天雄军,并且在战时自己手持长刀,冲杀在前,并且手刃贼匪。

    这种悍气和武勇,实为大明文官中的异数。

    漂亮的上马动作使众说书先生一阵喝彩,当然也是因为留在桌上的这一锭大银,待卢象升走后,众先生将银子兑了钱平分,除了高兴之外,也是又留下可以编造的一段故事,还好卢象升没敢通名报姓,不然几个月后,自己暗查和记商行的事可就俨然成了传奇故事,流传一时了。

    卢象升住在宜兴会馆,平时的客人也不多,这一次陛见来的相当匆忙,知道的人并不多。且是去大同险地,很多人对他的前途也不是很看好,前来拜访交结的人也就更少了。

    虽是东林一脉,近年来东林的人在官场前途都相当黯淡,卢象升二十七岁就任大名府知府,也算是东林党后起之秀中难得的异数,而由于东林被打压,反而使他得到的支持相当有限。

    今天来的户部的小王老爷和卢象升都是天启二年的进士同年,同年关系相当密切,彼此都会支持照料,甚至有时候同年的关系比党派还要密切一些。这也是大明官场生态的惯例,座师比父母还要亲,同年比同事要靠的住的多。

    一见卢象升进了房门,屋中穿六品补服的官员站起身来,拱手拜揖道:“见过卢年兄。”

    “王年兄多礼。”卢象升大笑道:“一向请教不多,今日又不在,叫年兄等着,实在是不恭的很。”

    “哪里,向来也仰年长兄多矣。”

    王继廉是三甲靠前的科名,按例可以留京或是外放,翰林科道是不想了,六部也悬,一般是分在光禄寺一类的冷衙门,卢象升直接任户部主事,没多久升五品员外郎,接着外放没多久就是四品黄堂,仕途一片光明,现在又升了三品兵备道,可能三十来岁就能成为巡抚。

    这并非虚言,有识之士纵然看不到明朝已经大厦将倾,可是也能感受到风雨欲来,东虏,和记,还有连年的灾情都不停的削弱着大明的国力,国力一弱,妖孽必定从生。

    将来文官能任武职者,必定会有比此前更好的前程,这一点毋庸置疑。

正文 第一千五百四十八章 议饷

    王继廉与卢象升往来极少,只有卢象升会在三节时给同年冰炭敬的时候才会接触,平时不仅未曾见面,连书信也少有。

    一科同年几百人,不可能面面俱到,两人现在还以年兄互相称呼,不以字号,就是因为关系尚且十分疏远。

    “此来打扰也是有公事。”王继廉道:“得旨,阳和兵备赴任练兵着拨付钱粮。”

    卢象升道:“刚下的谕旨?”

    “是的,”王继廉道:“内阁和司礼都是奉上谕,年兄,看来你很得圣眷啊。”

    卢象升颇受感动,但他尽量压抑住自己的感情,相对冷静的道:“天子用心如日月皎然,吾辈只能以死相报了。未知户部能拨付多少钱粮给付,需知弟往阳和,最少也想练营兵两千至三千人。以每人一两月饷需月饷银两千至三千两有奇,再有盐菜银需每月二百两,其余开销每月亦要百两,尚有买马,购军械的使费,粮食,豆料,草束,每月亦要千两。终算一下,最少每月需得四千至五千两,年需用银五万两方可足数。”

    卢象升原本想练兵万人,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计划。和在北直隶几个府,也就是河北诸府练兵的情形不同,那是为了剿灭农民军而募集兵马,各地都有这样的事发生,但在大同则完全不同,大同尚有额兵五六万人,战马也有两万匹以上,朝廷一年要花几十万钱粮养着这些兵,一个兵备道上任就要加练万人以上的兵额显然不太可能。

    练一营兵,两到三千人,还需挑选原本的镇兵和镇将,当然也要选那些不得志的,受排挤的,需要用心约束操练,这便是卢象升的打算。

    “难,难,实在是难!”王继廉大皱其眉,摇头道:“年兄有所不知,今年已经要入秋了,尚有不少军镇拖着春天的饷银。粮食到是一直给,不然军士老饿着肚子要造反的。就算如此,各镇兵也有不少陆续逃亡者,实在是太过于困苦了。然而,陕甘晋诸省多有受灾的地方,不做军伍也很难维生,所以虽然拖欠军饷,尚没有大股军士逃亡之事。而这种情形再接下去,恐怕就真的会出大事。”

    “我亦知道很难。”卢象升起身拜揖道:“从要设法替弟周全一二。”

    “我们户部粮食可以拨给,银两实在是难,最多给兄五千两。”

    “十分之一?”卢象升道:“这也太少了,连架子也立不起来。”

    “这个我们也知道。”王继廉道:“年兄可知道,去年山西报水灾,受灾的人达十万人之巨,我们拨付了多少赈济银子?”

    “此事倒是还真不知道。”

    “三千。”王继廉瞪眼道:“十余万人受灾,给了一万多石粮食,银两只有三千!”

    “这怎么能够?”

    “当然是不够。”王继廉道:“地方官府想想办法,再督促大户开些粥场,不要叫百姓闹事,也只能做到如此地步。”

    卢象升目露悲色,亿万生民的庞大帝国,居然财赋不支到了如此地步,换言之,转眼看看和记,差距实在是太到叫人羞愧的地步。

    “辽饷只加了每亩二斤粮。”王继廉道:“我兄到了地方之后,不妨多上些奏疏,试试看朝廷会不会再加饷。”

    “绝不能再加。”卢象升道:“加饷是按亩而非按丁,原本的想法是亩产多者多报效国家一些。亩产少的就少报效。除了能缓解国用不足,还能稍抑兼并。现在看来,都是想的太过于简单了一些。田主多半是地方官绅豪强,朝廷按亩所收加饷都又被他们摊到百姓的田亩上去了,说是一亩止增收两斤,其实二十斤都可能不止。地方的胥吏,衙役帮闲,豪绅,都会趁机聚敛,借着黄榜来加收白榜,朝廷所得有限,而百姓却越发困苦了。”

    卢象升看着王继廉,十分诚恳的道:“我兄久在京师,不知道地方的这些鬼蜮伎俩。弟在大名府,曾经狠手治过一些胥吏衙差,也打压过一些豪绅田主,可是收效甚微。一般地方豪绅都有功名在身,同年间声气相连,弟也不能过份压迫。各地的情形不一,南方的收成高一些,百姓还承受得住,若北方情形,再加征练饷,弟实在难以想象情形会如何。”

    王继廉诺诺连声,也并不坚持自己的见解,事实上来此之前卢象升的态度就是预料之中,只是略作试探而已。

    对加征辽饷,很多官员当然乐见其成。

    并不是每个当官的都心怀家国,事实上加征银两不仅是地方上有便宜可占,中枢也一样可以大动手脚。

    只要有利可图,当然就是好官我自为之,王朝倾覆,大厦将倾,那都去他娘的。

    到崇祯年间,皇帝被忽悠瘸了,另外农民军大起,也确实需要多练兵马,结果又加征练饷和剿饷,有识之士无不反对,崇祯都严加斥责,认为是不做事还捣乱。

    事实上加征的银子屁用不顶,朝廷用度还是继续不足,而加征的地方无不民不聊生,造反的人反而更多了。

    以练兵名义的练饷,根本没练出一支可用的兵马,天启年间还能对各镇控制极严,到崇祯年间就法纪崩坏,各处军阀纷纷出现。

    到崇祯十二年再加剿饷,更是加速了崩坏的过程,明清易代之后,事实上三饷继续征,而清就能维持统治,主要就是在战乱中重新洗牌,原本的明朝官吏士绅生员被清洗了一遍,赋税直入清廷中枢,而不是被地方势力给加倍捞取或瓜分掉了。

    卢象升态度坚决,王继廉也没有劝说下去的意思,只是笑道:“若这般还有办法,大同的洪军门手头还有一些钱粮,年兄可以找到他再想想办法。”

    洪承畴在大同任过官,并且头脑相当清楚,天启在任其为巡抚之前专门召对过三次,次次奏对都相当的称旨,天启十分满意,认为洪是一个难得的干才。

    思路清晰,奏对称旨,并且年富力强,是可以用二十年的人才,天启当然十分心动。

    历史上留下大名,并且一直足智多谋的人物,给他机会就一定会冒头,洪承畴便是这样的人,只要有机遇就一定会抓住。

    就任大同巡抚后,朝廷拨付了一批钱粮支持,洪承畴在总兵黄得功的帮助下编练了一部份大同边军,充实了自己的抚标和黄得功的镇标营,其在大同练成了五六千人的兵马,也算相当的难得可贵。

    有抚标和镇标,接着就要考虑梳理阳和道一带的防御,在万全右卫和张家口的驻将是周遇吉,与大同这边形成了良好的互动。

    朝廷的考虑就是把大同到宣府西路一带连成一体,兵马将官和文官都重新任用一批,并且要挑一些得力的巡按监视,这样和记重新拉拢任用都要费时间和精力还有金钱,并非易事。最少在宣大蓟镇到辽镇形成一个较为牢固的防线,也包括重修长城墩堡敌台在内,预计三五年内最少要支出数百万,辽镇的开销大为减少,不再如前两年那样无节制的花钱,重建宣大蓟三镇防线也是重要原因。

    还有山西镇,榆林镇,甘肃镇,这几个镇,山西算暂且不管,甘肃和榆林也换了镇将,练兵和重新梳理盘点兵马得过几年,这几个地方也较为偏远,就算和记打过来也可以先弃之不顾,也是朝廷无可奈何的大战略之中的一部份。

    卢象升对此看的相当清楚,在奏对之初他也不知道自己会被派往何处,但也是明确的指出宣大蓟镇三镇最为要紧,最少要编练十万强兵,重修大段城防工事,多铸大炮火器。

    进攻当然不可能,但占据大义舆论,控制和记腹心的大同老巢,最少能维持住眼下的局面。可能要到十几二十年后,辽东问题解决,或建虏无力再进攻,九边重新强大起来,那时候才谈的上彻底解决建虏或是和记。

    这是整体的大战略,以天启皇帝二十出头的年龄,应该完全可以徐徐为之,并不必太过着急。

    卢象升最担心的就是皇帝太操切,弄出什么容易激起矛盾的事情来,一旦给和记找到借口……从卢象升观察的结果来看,纯粹的武力来说,大明现在真的不是和记的对手。

    最少也很难保住京师之外的所有的地盘,如果到了那种地步,北有和记,东有建虏,朝廷将何以自处?

    可能只有退往南京,保住江南半壁这一条路可走了。

    而和记不是东虏,是不是会满足于只占有北方,也是难说的很,可能天下倾覆,也就只在皇帝的一念之间而已。

    卢象升率直陈奏,天启倒也并没有恼怒,并且相当激赏卢象升这种缜密且能站在一定高度的思维方式。

    在某些方面卢象升比天启见过的洪承畴还要优秀,因为不仅看事情高远准确,而且敢于直言不讳。

    洪承畴给天启的感觉就是绝对的精明和谨慎,但可能会谨慎过头。

    在能掌握权力的前提下,洪承畴会把自己的手头事情做的很好,一旦失序,反而不如卢象升这样的人更为坚忍不拔。

    不管怎样,洪承畴身为巡抚,获得的支持肯定比卢象升要大的多,出于大的战略方面的考虑,洪承畴对卢象升也非得提供支持不可。

    这也是卢象升早就明白的事,也就是说这一次户部除了有限的钱粮帮助外,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了。

    “多谢年兄提醒。”卢象升淡淡的道:“到了地方之上,当然要先去拜巡抚军门的门,也希望洪军门能支持一二吧。”

    “洪老前辈是识大体的,年兄放心。”

正文 第一千五百四十九 二周

    洪承畴万历四十四年进士,比眼前这两人早两科,按当时的习惯理应称一声老前辈。从年龄和资历来说,也是洪承畴要老的多。

    毕竟相比刚至而立之年的卢象升,洪承畴的仕途可是要艰难的多了。

    “但愿如此……”

    支持有限,卢象升却也不是轻言放弃的人,口吻虽淡,却也是透着说不出的从容自信。

    王继廉很是佩服,但还是感觉这个同年将来的前途未卜。

    大明中枢的人也不是对未来全无考虑,很多人吃惊于和记在草原上做出来的惊人成就,但心里又总是隐隐觉得和记与万历三大征的杨应龙和哱拜没有大的区别……很多人不愿也不敢相信,和记真的有威胁到大明安危的实力。

    所虑者就是初起兵时,边境必定会有一批倒霉的官员将领,或死于和记之手,或是失地被大明朝廷逮捕,熊廷弼的下场,不可不慎。

    现在这年头,干什么疆臣?真的不如在京师安稳度日,缓慢上升,就算将来真的改天换地,京官一投降,照样还是当官,何必这么执着?

    这些话都是诛心之语,以两人的关系王继廉是不会说出口来的,两人的谈话也因此变得泛泛而不得要领,又消磨了一刻钟的时间,王继廉起身笑道:“可是在年兄这里耽搁太久了,弟要告辞了。”

    卢象升不是喜欢敷衍和客套的人,当下道:“那年兄慢走,等下次返京,我们再见面细聊。”

    王继廉呵呵几声,心道下一次谁还来见你?

    这一次也是上头有大佬指示,看看王继廉能不能用同年之谊打动卢象升,看看辽饷之外再加征练饷,毕竟和记出现之后,朝廷应对上来说还算从容,可是威胁相当的大,不练出十万精兵来恐怕皇帝心中难安。

    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机会,如果抓住了会使大批人赚的盆满钵满,可惜不仅皇帝否决,很多派往地方的官员也反对再次加征。

    从大部份人的反应来看,此时加征的时机看来确实未到,王继廉当然就不会再来拜访,他和卢象升气味不投,两人不说相当冷淡,也是毫无亲近感可言。

    主客二人离开房间,穿过宜兴会所的夹墙往前院,过了二门王继廉就道:“年兄留步,不必再送了。”

    大明官场自有一套规矩,卢象升是三品地方大员,与四品京官地位相当,王继廉不过六品,没有同年的关系最多送出门也就足够了,有同年的关系,送到二门也就差不多了。

    卢象升也不坚持,说道:“日后还要多请教。”

    两人互相拱手而揖,这时从会馆大门外进来一个官员,急步而行,见到卢、王二人便叫着道:“你们还在这里揖让什么,出大事了也不知道?”

    “你还是这急脚猫的脾气……”同是南方人,也同是天启二年的进士,卢象升与文安之的交情就相当的好了。当下笑骂道:“好歹也是翰林检讨,怎么还一点儿不改往日的这脾性。”

    文安之的科名远比卢象升要排名靠前,文字漂亮,诗词歌赋都很来得,一笔好散文为时人传颂,论在文坛的地位可比卢象升要强的多。

    现在虽然只是七品官,但翰林升官的途径和普通官员不同,先为庶吉士,然后授检讨,接下来熬资历,等到转任开坊,就是升官的金光大道。

    翰林混的再差,最少也是四品京堂,一般来说,到侍郎或是入阁都有相当大的可能,论前途来说,卢象升的顶点是总督和六部,而文安之的顶点则是内阁。

    文安之若时平时定和卢象升嘻笑几句,此时却是一脸紧张,接连摆手道:“兵部那边刚有塘报过来,整个京城都轰动了,你们还不知道?”

    卢象升道:“刚刚和王年兄谈事情,一直没有出门……出了何事?”

    王继廉也道:“适才从部里出来还没有什么大事,这么点时间就出事了,汝止兄切莫大言欺人。”

    “幼玄兄你们总信吧,他也接到消息,写了手书给我,邀我一同去议事。”

    “啊!”卢象升很高兴的道:“这一次返京一心想拜会幼玄兄,想着他平时著述太忙,不好去打扰,这一次倒是有机会了。”

    所谓“幼玄兄”也是天启二年进士中的最佼佼者黄道周,文名已经著于天下,被人誉为儒家学宗。

    这可不是轻易能得的称号。

    在整个大明都是以读书人最为贵重,从童生到秀才,再到举人和进士,这是一条完美的链条,可能也有不通过科举而名闻天下者,但到底不多。如王阳明,李贽,都是在体制之内又建立了自己的学问,前七子,后七子,没有功名者也是极少。

    简单来说,没有功名就无法令人真正的心悦臣服。

    每隔三年,就是几百个佼佼者从几十万读书人中崭露头角。其都是最顶尖的读书人,除了少数侥幸的是死背书和剿袭文字穿凿附会得中,一般的进士都会有真材实学。经史子集诗词歌赋都无不精通。

    此事可是不分党派只看学问的,东林党和复社中有相当多的才子,这就不必多提了。就算阉党之中的官员也是一样有真材实学。

    比如后来的内阁阁老王铎,一笔字相当令人赞叹敬服,明末三大书法家,倪元潞,王铎,还有一个就是黄道周。

    而阉党阮大钺的戏曲编剧能力,也在明末是翘楚人物。

    能在这些人尖子里再成为挑头出尖的人物,那得有多大的才学,对儒学又得有多精通的造诣?

    黄道周的学识已经为明人所接受,与自创一派的刘宗周一样都是儒学大宗师,被人称为“二周”。

    其学识,书法,绘画都为时人所认可称颂,这是大明几十万读书人中精英的精英。可能后世的人瞧不起儒学宗师,但在当时的体系下,大家读一样的书,学一样的学问,有人就能成为最顶尖的存在,如果中国不仅是儒学,他们也一样能获得更大的成就。

    黄道周中进士时已经快四十,年岁在这几个进士中是最长的一个,也是在家著书讲学,成名之后才赴京考试中的进士,并且成为翰林,而且已经是修撰,前途比文安之还要看好的多,很可能在最短时间内就开坊转官,进入翰林升官的快车道。

    由于年龄和学识,还有名声和官职都是天启二年进士中的佼佼者,黄道周当之无愧的也成为了这一科进士的领军人物。

    卢象升外放升官黄道周肯定不会出力,但会有很多人看中这一科的实力,会有人提前下注,黄道周在朝,卢象升在地方,两人算是这一科中最出色的,未来也会是领军人物,有人会提前买好,这并不奇怪。

    “说来说去还没有说发生何事?”卢象升看着文安之,笑着道:“你是不是要等到幼玄兄的府上再说?”

    三人等着卢象升的下人牵马过来,官员是不能在街道上步行的,除非换上便服,王继廉是坐轿来的,文安之也是骑马过来,等卢象升的马牵过来,三人可以一起出发。

    “看我这脑子。”文安之在自己脑门上轻轻拍了几下,接着正色道:“据辽镇和东江塘报,有人在八月二十那晚突袭老奴在汤池的驻地,东江说是他们派的人干的,本来朝中的人都说不可能……”

    “对,我看过那塘报。”卢象升不客气的道:“毛帅向来喜欢大言,什么奴骑惊惶践踏死万人的话也编造过,突袭杀死老奴,我是定然不信的。”

    “原本我也不信。”文安之道:“不过辽西塘报过来了,建虏已经正式发丧,老奴在八月二十那天是死了。而且那日确实有东江兵夜袭,后来可能逃走了,奴骑从四面八方派出万人之多追杀,已经有不少追入宽甸六堡区域,辽南那里也派出大股骑兵进剿,水师那边也有塘报过来……”

    这确实是件大事,并且可能会影响到未来对东虏的战事,和朝廷总的战略布局!

    卢象升见马牵过来了,顾不得耽搁,立刻翻身上马,说道:“现在不必急着说,一会定然有不少人在幼玄兄的府上,我们到那边再说!”

    王继廉也不敢耽搁了,如果努尔哈赤真的是在明军的偷袭下被杀,这就说明东虏没有想象的那样强大,很可能会出现什么不可测的变化,今天在黄道周家会议的定然是一时英杰人物,自己原本不太够格参加,正好适逢其会,当然要赶紧赶过去为好。

    卢象升和文安之一前一后的赶到,黄道周已经站在二门前迎客了。

    黄道周四十来许的年龄,看起来精神相当的好,面容清癯,身形偏瘦而矮小,肤色稍黑,这也是福建籍贯官员的典型相貌和气质。

    当时的士大夫都知道保养身体,很少有人纵情于酒色,加上营养比百姓要强的多,当时士大夫的平均寿命可是要比百姓和勋贵宗室都强的多,一个大臣侍奉几朝君王可不是什么为难的事。

    “幼玄兄。”卢象升拜揖躬身,说道:“这一次准备一两天就出京赴任,事情太急且多,所以未曾来拜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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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的一个月,明天是新的一周,希望大家能继续支持。

正文 第一千五百五十章 群英

    “你这就有些假了。”黄道周说话向来直接爽快,对皇帝都是有什么说什么,当下就对卢象升说道:“你到和记商行外吃茶闲坐了半天,有那功夫不能来看我?”

    “这事幼玄兄怎么知道的?”

    “我今天午后到内阁去办事,正好遇着锦衣卫掌印官在内阁说事,他知道我与你是同年,今天要上报的就有你这件事,不过他说不妨,知道你是因为要上任了,对和记特别关注,所以才会有此一行。”

    “哦,原来如此。”

    卢象升和普通的文官一样,对锦衣卫和东厂没有任何的好感。

    毕竟二百年下来,大家都明白了和太监一样,东厂和锦衣卫是皇权的外延,而且是不受约束和最为凶狠的外延。

    人都是说厂卫是天子的耳目,没有耳目天子就会耳聋眼瞎,但这还是大明天子做的不聪明。清季就没有厂卫,但集权统治比明朝还要厉害的多,人家是把家奴和大臣都发展成密探,论手段确实比大明高明百倍。

    黄道周见卢象升面色,淡淡的道:“其实吾与建斗你一样,甚厌厂卫,不过对此事倒没有什么反对之处。要知道,众人都知和记善用奸谍细作,我大明处处均有此辈。厂卫不能出外也罢了,京城之中,总是要对此辈加以监视。所以皇上令锦衣卫和东厂的打事番子监视和记,虽不能赞同,亦不便反对。”

    后人只知道黄道周当面顶撞过崇祯而被罢职免官,是一个腐儒形象,其实相对于真正固执如顽石般的刘宗周,黄道周还是很能机变的。

    刘宗周在南明亡国时一无所能,而黄道周却能官拜南明隆武朝的大学士和诸部尚书,并且能营造出福建一带同仇敌忾的气氛,还能募集军伍前往击清军。

    如果不是郑芝龙一心想投降,当时福建和江西一带局面其实并不很差,但郑芝龙的态度一决定,黄道周也是回天乏术了。

    这边文安之也过来见礼,这时候不会有人知道,文安之也是在南明拜相进入内阁,天启二年这一科倒是有相当多在明朝亡国之后才入阁的,如果在场的人能知道这事,不知道是哭是笑了。

    “确实是情非得已。”卢象升笑着道:“幼玄兄想必不会怪罪的?”

    “我也只是说笑。”黄道周严刚板正的性格,这“说笑”实在叫人笑不起来。

    过了一会王继廉也到了,黄道周对这人却不怎么假以辞色,只是点点头,请各人进自己书房里说话。

    “三大殿完工。”黄道周边走边道:“上以恩师有功,欲加太子太师,诸位以为如何?”

    在场的都是天启二年进士,而当年的主考官就是以英明果决机敏干练为文官中少有人才的袁可立,可以说,晚明英杰,论品格高低无法尽分,论真正的本事,孙承宗都要让出袁可立一里地去。

    熊廷弼,洪承畴,卢象升,袁可立,孙承宗,孙传庭,这几个人可谓是明末文官群像中的最杰出者,不论操守,只论能力,袁可立和洪承畴,卢象升三人可谓顶尖,其次才是熊廷弼和孙传庭,孙承宗等人。

    袁崇焕也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从其经历来看也算是顶尖能力,只是性格里有致命缺陷,所以算不得第一流。

    “老师应该会推辞。”卢象升道:“自魏阉用事,老师已经多次上疏表达不满了,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接受。”

    “有理。”文安之道:“听说老师家门前常有不明人等转悠,应该是东厂的打事番子。”

    “不妨的。”卢象升道:“老师简在帝心,如果不是阉党用事,其实早该起复,最少在皇上心里,老师是最佳的本兵人选。”

    天启确实是对袁可立的能力相当认可,如果袁可立没有被排挤去职,还在登莱巡抚任上,甚至给他加总督头衔也无所谓,那么沈有容和登莱水师还会得用,毛文龙就算有不满也不可能脱离登莱方面的管制,对东江,登莱,水师等三方面袁可立都能做到有力的管制和协调,整个辽南和宽甸皮岛一带的局面会比现在要好上一百倍,东江也不至于渐成势大难制之态。现在朝廷对东江已经很难有效节制,基本上就是毛文龙说了算。

    要打就打,要守就守,战报胡说八道朝廷也只能捏着鼻子看,还不能斥责,最多不认东江的战功。

    如果袁可立在,可能就不会弄到现在的地步。

    但这话说说也就算了,皇帝只要用魏忠贤,有东林背景的袁可立就绝对不能用,这是政争的铁律,皇帝也没有办法。

    除非当时打东林时留手,给东林留一部份势力当阉党的制衡,阉党要是敢撂挑子,东林又能随时替补上来。

    没有东林,也可以扶齐党,浙党,或是楚党。

    皇帝当年还是太年轻,行事有些操切了些。

    “我已经写信给老师。”黄道周一生最敬重的就是袁可立,在袁可立去世后写了不少文章,但事涉老师一生名节,他却没有丝毫犹豫之处,当下一边慢慢在前头走,一边说道:“老师不能犯糊涂,我们当学生的要提醒。”

    卢象升打量着黄府的小院,一共三进,院落很小,过了二门就是正堂,也是黄道周的卧室兼书房,这幢小院在京城也价值不菲,黄道周的俸禄肯定住不起,好在其士绅世家,应该是家族支持,不至于叫黄道周这样的儒学宗师去借钱典买房舍。

    他听了黄道周的话,断然道:“恩师一生爱护名节甚于功名,我想幼玄兄是多虑了!”

    “爱名节甚于功名……”黄道周似乎把这话咀嚼了一下,终于动容,叉手揖道:“恩师确实是如此,建斗说的对,是我想的左了!”

    “兄只是担心过甚。”卢象升道:“以我之见,老师是不可能接受的。”

    文安之在一旁道:“这话不多提了,人都出来了。”

    王继廉看到另外有一批人走出来,黄府书房不大,庭院收拾的还算干净,正堂下方是两个大缸子,内储清水,还种着水莲,正在开花,左侧是不大的小竹林,有一排长凳放着,可以在白天坐着看书,右侧是几株月季之类的花树,也是开着花,散发阵阵香气。

    一看来人是王家彦和文震孟,卢象升先含笑拱手行礼:“状元公,开美兄,少见了啊。”

    卢象升好久不见这些同年,他们彼此都是有远大志向,并且品性,能力俱都过人的精英,平时都会写信往还,虽不见面也是过从甚密,相比之下,在六品主事位子上呆了数年的王继廉就碌碌无为,显的相当平凡了。

    一看文震孟和王家彦等人都在,王继廉也是赶紧过来见礼,他能力和官职都一般,但好在也是同年之一,众人倒也并不会排斥他。

    文震孟是天启二年进士中的第一名,也就是一甲第一,俗称的状元。只是他长于文才,政治军务上表现一般,但不管怎样将来肯定能到京卿显职,状元名声不显的太多了,但只要是状元,入阁不一定,京卿中较好的位置多半还是能到手的。

    王家彦字开美,也是福建人,与黄道周同籍,年岁也相差不多。其喜好是看兵书,说兵法,在同年中以知名闻名,做事精明勤谨,观政进士结束之后并没有分配,吏部的意思是放他出京,现在还在择一个地方叫他去当知县,按诸同年在吏部的消息来说,估计是分到南直隶或浙江,都是比较好容易出政绩的地方。

    这些人都是天启二年进士中的杰出之士,汇集在黄道周家里,也无形中形成了一个政治上的小圈子,也可以说是东林党人的外围成员组成的小圈子,并非核心,所以才能在现在的朝局下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冲击,甚至还各有上升的渠道。

    “来,这位是史可法史宪之。”黄道周指着一个长身而立的青年向卢象升等人介绍着道:“这位是左东乡公的入室高徒,左公当年对诸子说,你等碌碌无为,能继承我一身功业的,非此人不可!嗯,就是眼前这位了。”

    黄道周是很少应酬人的,他虽不似刘宗周那样过于刻板,但好歹也是儒门宗师级的人物了,同年之间往来时说笑几句就是极限,其余普通的官员或名士想上他的门都是千难万难,更不要说得到他的夸赞了。其人骨子里相当的刻板守礼,在举兵抗清失败后在南京被杀行刑,临行前还记得自己欠人的字画未完成,于是施刑之前从容写字画画,一丝不苟,水准不失,生死大关才是最考验人的时候,真道学还是假道学,在这种关头一试就知。

    能被黄道周用心夸赞的人,岂是凡俗,众人神色都热络了许多,纷纷向其见礼。

    尽管史可法明显是提前进京来准备考试的举子,还并没有进士头衔在身上,众人也是以平等待之的态度来相交。

    史可法笑而拱手,与众人一一见礼,人家揖拜时,史可法便多弯一下腰,以示敬重,起身之后,神色如常,绝没有显露出刻意的巴结讨好或是自大之色。

    其不卑不亢,神色从容,仪表气度相当出众。

    这个亮相,叫众人都认可了黄道周的说法,眼前史姓青年,不愧是东林党人普遍看中的后生小辈,未来十余年后,只要中了进士,就会成为一时名臣,仕途不可限量。

正文 第一千五百五十一 论帅

    “我们不要虚言客套了。”黄道周已经相当不耐烦了,他板着脸,也不坐下,站在一从竹林前说道:“消息是王开美从兵部的提塘官那里听到的,千真万确。东江,辽西,登莱,都有消息传来。八月二十日老奴身死是确定的,开美也问过兵部,东江也确实派了兵去偷袭汤池,后来被建虏掩杀不少,损失极为惨重……”

    “我还是不相信是东江镇所为。”卢象升第一个开口道:“听到这消息确实令人相当的振奋和高兴,老奴杀我汉人无数,今终遭报,令人感觉天道不虚。然而,究竟是不是东江派兵突袭,杀伤老奴,尚且要真的存疑。东江塘报多半不实,而且据我所知,东江镇兵虽然与建虏有极大仇恨,但与虏骑交战时吃亏的多,打赢的极少。就在数月之前,东江连建虏的小寨子都攻不下来。汤池驻地定然有极多精兵,我绝不相信东江能突袭的进去。”

    “这事也是有些蹊跷。”史可法与卢象升其实早就相识,但他没有刻意提到这一点,两人用眼神打了个招呼而已。此时史可法顺口就接上,说道:“以毛帅的风格,真的是他派的人马立的功,将领,兵员数量,路线,杀伤多少,定然在塘报里就提出来了。现在给学生的看法就是毛帅也是听说了这事,正好有东江兵在清河一带骚扰,顺手就把这功劳安自己头上去了……”

    如果毛文龙在这里,想必也会避不可免的脸红。

    眼前这些书生说是书生,其实也是大明文官体系里最聪明的一群人。

    最关键的就是全部是袁可立的门生,袁可立在登莱和毛文龙打交道的经过,包括毛文龙的一些黑历史,别人不知道,眼前这群人可是知之甚详。

    史可法的一席话,算是把毛文龙的性格和做事的手法分析的鞭辟入里,也不知道后来在这人主持南明军政大局时,怎么会有那般失常的表现。

    一般来说,青年成名者不光是能读死书就成名的,必有其过人之处。待人接物,对事务的分析和反应,还有判断,都可以看的出来这个人的水准如何。史可法成名很早,在崇祯手里也展现出了不错的能力,在他负责在南京区划南直隶防御之后,凤阳到南京和九江一带形成了稳固的防御圈,农民军不管是李自成还是张献忠一直没有机会染指江南,算是真正的给大明续了命。

    崇祯还派过驸马到江南一带考察过史可法,都是对史可法的军政能力和操守交口称颂。

    要知道南京在大明一向被称为南都,是文教军政的另一个中心,有朝廷的整套班子和大量驻军,还有一些旧的勋贵人家也在南京,史可法能在南京立稳脚根,并且在崇祯末期北方危机重重的时候经略南直隶,等于是替大明朝廷经营了一个退步,他的工作做的很好,很受崇祯和朝中大员的肯定。如果在李自成逼近京师前后,由于河南和山东被隔绝,崇祯可以从天津下海南下直抵南京,若是那样的话,完好的能提供大量财赋,又甩掉北方包袱之后的南明,整个历史的走向又是另外一番情形了。

    “我们来谈一下大变之后的趋势走向。”黄道周用赞许的眼光看了看史可法,又对众人道:“此番老奴被杀,诚属可喜可贺之事。然则,凡事不预则废,下一步对建虏,辽西,东江,登莱,将如何着手为好呢?”

    “东江确实要加强。”卢象升道:“不管是否由东江偷袭杀掉老奴,但这两年来东江攻势相当明显,相对辽西按兵不出,确实毛帅要强出许多。”

    文孟震皱眉道:“朝廷钱粮不足,已经难以为继。”

    卢象升道:“东江到现在为止领饷银六十余万,此前是内帑银,后来核定名额兵员,开始由兵部正式发饷。且从登莱,天津各处都有运粮和军械至岛上,愚意以为,一年多给东江几百领甲,二十万石粮,二十万两银,东江的战力会上去一大块。朝廷再难,东江已经成了最要紧的军镇,这点钱粮还是要拨付的。”

    这一番话倒是人人赞同,东江确实是在这两年证明了自己还是有能力的。在袁可立在时,恢复旅顺是登莱和天津水师加东江合力,后来袁可立调走,各方协调失灵,东江也没有什么象样的战绩可言,到天启六年这一年东江大举出兵,不管战绩怎样,还有杀掉努尔哈赤是不是真的,最少能证明东江有相当强的进取心,这一点对现在的明军来说是相当难能可贵的事情了。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看看辽西,再看看东江,真的是差距太明显了。

    一边是丢几百万两一年,一边虽然开始给饷,相对辽西的饷额却差的太远了。

    黄道周断然道:“我等要上疏奏陈!”

    在场的人心里其实都并不平静,为祸多年,屠杀百万汉民的老奴终于被杀,不管是不是东江做的,横死暴毙这个结果是相当肯定的。花甲近古稀老人,如果不是老奴这样的屠夫,谁忍心乐见其死于刀下?而对老奴这样的屠夫,在场的人均是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方能解恨。这个消息给所有人带来了冲击,使他们思索,但这些官员的眉宇间也是忍不住有明显的欢喜之色。

    这时外间已经传来隐隐的烟花爆竹声响,还有人们止不住的欢呼声,接着众人听到有人敲门,原来是大兴县衙的人前来传话,今晚各家各户如果有烟花爆竹的,尽可随意来放。

    眼前如此欢腾的场面,黄道周也起了兴,笑道:“叫人将家里储的爆竹都取出来,全都放了,放他个痛快才好。”

    听到这话,黄府下人自是忙不迭的跑去找,大户人家总会有一些存货,这也是县里来请诸大户放烟花爆竹的用意所在,要是百姓家,不到年节谁在家里储这个东西,都是到了年关才凑几个钱去买。

    俟爆竹声一响,四周的各家各户也纷纷在放炮,还有放烟花的,烟火腾空而起,将天亮点染的甚是漂亮。

    论烟花技术明末已经相当成熟,最少诸如神机箭的火器就能看的出来,能造神机箭,喷薄向天空的烟花当然也是不在话下。

    主要还是烟花的制造技术相对成熟,火药利用的也是极佳了。

    众人均眯着眼看了一会,待动静稍小一些,隐隐又听到欢呼声中夹杂着人的哭号声。

    文安之叹道:“京师颇多辽东逃民,思念起亲人不免嚎哭。”

    王继廉突发感慨道:“若不将东虏歼灭,使辽民返回辽东,朝廷还是对不起他们!”

    “这话说的很是。”黄道周赞赏道:“近道了。”

    卢象升此时说道:“弟就要去阳和赴任,最后有些话还是直说了吧。”

    众人都看向他,卢象升对黄道周道:“幼玄兄的奏疏,不上为佳。”

    黄道周道:“此是为何?”

    “朝廷给东江加钱粮怕是必然之事,无需上奏,此其一。其二,自然会有人上疏,而且人数不会少。其三,文龙是真桀骜不驯,野心勃勃之辈。若真的东江如辽西那样一年三百万的钱粮,文龙必会有自立之志!”

    “诛心了吧?”黄道周道:“文龙孤悬海外,向来与虏势不两立。东江镇人员虽多,多半是在铁山义州勉强安身的逃民,此基业能自立否?”

    “退可席卷朝鲜,进可袭扰登莱,怎么能说没有进取之基?”

    黄道周眉头大皱,还要反驳,卢象升按了按手,平静的道:“论迹不论心,我们只谈毛帅攻讦袁老师的事,那几个出头的御史,岂非东江买通?那陈、良策之事,是不是属实?还有其帐下旗牌官,带着几十万军饷逃走,有这般荒唐事否?文龙向来说登莱文臣与他这个武将过不去,可是他自身也是毛病太多。这样的人,称其一声桀骜不过份吧?当然,东江悬于建虏身后,钱粮是一定会给,皇上这几年一则是允许东江自行做些买卖,其余各镇都不允的,这是特例。二来连续多次发给内帑,也是皇上深明东江要紧之处。待东江开镇之后和各方扯皮,皇上对东江的支持反而少了,其中的关键之处相当微妙,也是皇上的帝王心术所在。”

    如果卢象升说别的事,黄道周一定会痛加反驳。

    但一提起袁可立被弹劾排挤的事,在场的人便是俱都不说话了。

    真是一腔热血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下来。

    想想也确实有道理,毛文龙纠集御史给袁可立使绊子是相当明显的事,就算当时不为人所知,现在也是所有明眼人都看在眼里的事情。

    还有对陈、良策的事,军饷被贪污的事,也怪不得不少文官看东江和毛文龙不顺眼。

    至于那些荒唐的塘报,乱七八糟不可叫人相信的战绩,所以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总有人要把毛文龙打造成品性高洁一尘不染孤悬海外的铁胆英雄,其实并无必要。东江敢于进攻是真的,缺乏战绩也是真的,毛文龙胆略过人是真的,在镇江孤身逃跑也是真的,收容辽民几十万人是真的,贪污军饷和坑害山东和天津一带的商人也是真的。

    一个人不可能是一个单面体,都是复杂的多面体。

    可以善良也可以恶毒,可以真诚也可以虚伪,可以忠诚也可以在内心藏着一颗造反的心。就算时势是怎么发展的。

    毛文龙在卢象升看来就是一个枭雄,被有恩于他的袁可立节制都不耐烦,一心把袁可立拱走,东江渐成独立王国。

    这样的地方,如果甲械兵粮都充足了,毛文龙在一穷二白时都敢主动进攻东虏,又有谁敢保证他不会向大明挥动刀兵?

正文 第一千五百五十二章 积弊

    过于诛心的话卢象升还没有说,他可是深谙人心,知晓大势,晓畅军政事务的干才,有些话可以提一提,有些话最好不说,以待来日,卢象升心中清楚的很。

    文安之挠了挠头,笑道:“不管怎样,东虏经此一挫,怕是很久缓不过气来。东江成了他们实实在在的威胁,在解决东江之前,也没有办法再出动大兵了,辽西一安,则和记的威胁也要减轻不少。”

    王继廉这时含笑道:“此前和卢年兄商量上任钱粮之事,我说户部怕是真的不措手,现在看来,估计东江要加些,辽西要减的多,可能还能挤出钱粮到宣大,这是好事情。”

    “对,无论如何是好事情。”

    众人接连谈下来天已经黑了,黄道周笑道:“大家说到现在,口干舌燥了,我叫家下人摆了酒,今天到底是一桩大喜事,大家可以比平时放松一些儿。”

    黄道周这样的真道学君子是不会在平时随意聚众饮酒的,放浪形骸那是阳明心学的事,道学的规矩要重的多,理念上的条条框框也很多。

    众人一听这话也鼓起兴来,文安之笑着道:“也算是给建斗兄践行了。”

    “正是此理,妙哉。”黄道周高兴的脸上放出光来,笑着道:“吾辈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今有在朝中,亦有去地方上专任一方的,总都要以一腔赤诚来替大明效力才好。数十年后,乃至几百上千年后,大家可能都是史书上留名的人物。”

    这么一说相当有理,别人不说,黄道周估计再混上二十年肯定够资格被立传了,卢象升将来位至督抚也多半够格立传,其余众人都是有些心痒痒的,所谓立功立德立言,没有一定的官职谈什么立功?

    当下就在庭院里安席,各人依次落座,天黑之后放烟火的人更多了,京师有弄元宵花灯的传统,各大户人家在过年前就开始准备,宫中更是有一整套的流程传统,太监到了那天都要换灯景补子,大红衣袍穿着,配上花色补服,各处的焰火和灯山交相辉映,真真是烈火烹油般的繁华胜景。

    这几年国势江河日下,国运不佳是人人均知之事,京师放焰火也不如以前热闹,现在不年不节的,整个京城却是笼罩在焰火之内,四处都是升腾而起的火光,令人有国势复振,或许大明国运的转折点便是在此时此刻的感觉。

    卢象升却知道努尔哈赤已经年迈,逝世是理所当然不足为怪的事。如果后金高层稍有智识也早就该有所准备,可能在十余天后就会传来新的消息,东虏已经推举出新的大汗来执掌其国事了。

    唯一的转折机会就是后金因为争夺汗位而内乱,此事卢象升也认真考虑过,他是从内心希望能有此变。

    若如此,等若把大明军事力量解放出来了,可以腾出大半力量来针对和记。

    对和记,主要是外虚内实,对外不挑衅,不激怒和记,不给其借口,对内则慢慢整肃和记的商业和情报网络,加以限制,甚至利用和记在大明内太过深厚的根基而加以挟制。

    只要应对得法,三年到五年这个时间内和记不动手,大明恢复了实力,重新梳理好九边,最少有三十万边军和十万战马实际在册,那么和记的力量再强,面对重重阻力,恐怕张瀚会选择北面为王,而不是混元一宇。

    若是那样的话,大明立国以来最大的一场危机就算是真正化解过去了。

    卢象升想想也感觉有些悲凉,现在大明真的是江河日下,看着还算正常,其实内囊都上来了。国家不得不靠加赋来维持财务支出,就算这样也是入不敷出,要是东虏一切如常,和记再有什么不可测的动向……这个问题真不敢想象,恐怕丢掉北方半壁,能偏居江南一隅都算是运气好!

    只是这种时候,眼看烟火四起,四周的同年们都兴高采烈的样子,杀风景的话也是不便说出来。

    倒是文安之看卢象升神色平静,甚至是淡漠,不觉悄声问道:“建斗兄有心事?”

    “没事。”卢象升摇头道:“就是这时候看到焰火大起,想到了五月间王恭厂大爆炸的事情,有些伤怀。”

    “算了,过去的事不要想了。”文安之想起王恭厂的事也是有些心有余悸,当时的爆炸十分猛烈,轰动了整个京城,很多人以为是地震,结果看到烈火升腾,好象半个京师都笼罩在火光之中,那时候还有绵延不绝的爆炸声,真的是把人吓了个半死,不少人整夜不曾睡,披衣看火,到第二天还有余火未熄,后来才知道是火器局制造大炮火药的王恭厂炸爆,死伤极多,损失极大,天子都为之震怒,所有人提起来都是感觉后怕。

    “这也是我大明的积弊之一。”卢象升神色平静,但还是有相当愤怒的道:“工部所管火器何等要紧,还有大量火药,靠近刑部街和大内,震死大臣和工匠,若伤及天子,真是其罪莫赎。可见平时管理多么荒疏,若此次我至阳和,工部造兵器,特别是火器仍粗制滥造,我定要上疏痛陈其弊,哪怕得罪人也在所不惜!”

    工部造确实就是粗制滥造的代名词,可是由于大明重视火器,不准民间自造,类同铠甲管制之余,连各个军镇也不准自制。

    这一点和西方重视专利,用重金购买工匠所铸,使工匠愿意精益求精,火器自出现之后就蓬勃发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可以说从大明开始中国就是全方位的落后,还在嘉靖年间就捞葡萄牙人的佛郎机仿造,到万历年间又开始仿造红夷大炮,最终在天启年间才仿造成功并且使用在战场上。

    其后因为战争需要,中国的铸炮术还是有长足进步的,最少在铸炮技术上赶上了当时的欧洲,还少有领先。

    但普通火器,特别是鸟铳的铸造,简直就是明目张胆的浪费贪污工料,一铳要用闽铁二十斤,结果工部造出来的火铳十分轻薄,工料都十分粗糙,打放时随时可能炸膛,兵士使用时都不敢贴近脸部瞄准,只能拿在腰间或抵前施放,一旦炸膛,则容易伤及自己。

    因为作工不佳,射程和杀伤威力当然大减,明军在辽东战场上屡次吃亏,训练不足胡乱打放是一方面,火铳等火器的工艺太过粗造也是重要的原因。

    听到卢象升的话,文安之有些艰难的道:“这是积弊……”

    “越是积弊越要改,不然还有再次的王恭厂之事。”卢象升态度坚决的道:“我也向皇上当面痛陈过,皇上亦很赞同。”

    这一下文安之不说话了,毕竟发生王恭厂那样的事对大家的安全都是严重的威胁,谁也不想再经历一次。

    事情相当明显,但很多官员和文安之一样,都是不愿得罪人,在背地里文安之这样的官员都不愿非议此事,其压力之大,卢象升之大胆,也就可想而知。

    “这事建斗你不要急。”文安之最后道:“工部有几个官员是我好友,拨付给阳和的一定用好的,你若闹开来,工部也不会退让,凭白把人得罪了,到时候我连说话也不好说。”

    “总不能就这样下去?”

    “咳。”文安之道:“我和你说实话吧,工部的事,其实堂官们拿的反而不多,只是常例银子,拿的多的是那些小官和吏员。另外就是千丝万缕和宫中的关系,宫里的人分走一多半。再有就是相关的五军都督府,三大营,各军镇的人。真的是牵扯太广,要不然的话,工部造铳这么低劣,各军镇为什么一声不吭,很少有将领出来说话?”

    卢象升只感觉心头一阵发凉,就算他治理军政事务有相当强的天赋,对世上各种事情都看的极多,可是也万万没有想到,今天在这里居然听到这样的话。

    “积重难返了。”文安之也不想多说,只摆了摆手,示意卢象升不要再多问,他的态度相当明显,不要说卢象升,就算是天启皇帝亲自出马,除非和太祖高皇帝学,一杀几万人,不然的话,现在的局面皇帝也是毫无办法。

    各部都有各自的弊病,谁也强不到哪去。别的不说,六部公务多半操于那些卑贱的小吏手里,说出来怕是谁也不信,但就是不可更易的事实。有些世代世袭的吏员,熟谙律令和公务运转的流程,上官也不得不倚重他们,这些吏员世代交好,互为姻亲,就象清代的政务被绍兴师爷操控一样,大明京师的各部部务,则多半操持在那些世袭的吏员手里。

    除非把这些官吏都杀光,象太祖皇帝那样,治空印案一杀好几万人,这种手腕胆魄才治得了庸官胥吏,可是现在的皇帝就算能狠下心来,又哪有太祖当年的威望?还有太祖对军队的掌控,现在的皇帝哪比的上?有些事,就算觉得是对的,时势变迁,想做也是做不起来的。

    就以工部这事来说,天启震怒开始学他祖宗瓜蔓抄,最后发现自己身边的太监都拿了油水,杀还是不杀?不杀岂能服众,杀了内廷都开始震荡。

    太监逼急了,会不会想着弑君?

    掌御马监的太监会不会想谋逆?

    那些四卫勇营的将领也拿了好处,按太祖的规矩必杀无疑,他们会不会造反?

    三大营的将领也有好处,那些勋贵们也有好处,京营兵早就被勋贵大臣们占役一空,按太祖的规矩也是必杀无疑,他们会不会联手造反?

    天启皇帝不会有这种魄力,哪怕朱元璋复生,想如洪武年间如臂使指的指挥勋贵和军队,想调理好庞大的帝国,也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了。

    这就是老大帝国,积重难返,弊病从生,想要改变越晚就越难,除非推倒重来,否则就得有更高明的手段。

正文 第一千五百五十三章 联想

    卢象升不可避免的想到张瀚。

    和记上上下下展现出来的蓬勃生气,那种内部的团结和上下一心令人羡慕,不管是开封的商行或京师的,都象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每个和记的人员都好象被张瀚一手调理过,能力出众,上下一心,团结而高效,关键是廉洁自率。

    不光是高薪的问题,大明的官员表面上低薪,其实早就通过各种手段获得了极多的利益。和记的高薪相对的是普通的百姓而言,对官员来说并无优势。

    但和记就能养成廉洁的风气,大明的官员却是只能靠自身的品德和节操,同样一个县,有人三年能捞好几万两银子走人,有人一年三四千两就满足了,完全没有监管的权力就是这样,凭自身的品德来限制捞钱的手,简直是叫男人面对毫无抵抗的美女来克制自己的欲望,结果就可想而知。

    高效,廉洁,追求更好的技术也就不是缘木求鱼,最少在卢象升亲眼所见的事实来看,和记不仅能造出大量的优秀的货物,比如那些花样繁多质量上佳的民用铁器,自身用的火铳,刀枪,盾牌,铠甲,无不都是和记自造。

    如果朝廷知道这些细节,不知道天启皇帝会不会夜不能寐?和记不仅兵强马壮,财力雄厚,其制造火器,铠甲,兵仗的水准,也是远远超过了大明工部。

    一边是弊病从生,积弊难返,一边却是欣欣向荣,生机蓬勃。

    连卢象升这样的人物也是心下难安,忧心忡忡,他对自己的前途,还有大明的前途,都是相当的不看好起来。

    “来,我等满饮此杯。”

    在卢象升身边的王继廉却是已经举杯了,四周烟火不停,繁花似锦,各人纷纷举杯,同道:“满饮此杯,为大明贺,为天子贺。”

    “也为卢建斗上任之后,能一展雄才大略。”黄道周举杯,正色道:“我等为他践行,也信他能却除奸邪,为大明还一方净土。”

    黄道周也关注和记和张瀚,以他儒学宗师的身份对张瀚自是深恶痛绝。原本正经的儒门中人就不应经商,黄道周对官员和士绅经商也是大为不满,更不要说张瀚这种名臣之后,还有童生身份,却自甘下流将全部精力用在经商上,又以武力威胁大明的人了。

    在他心里,张瀚就是不折不扣的大奸大恶,什么征伐北虏不过是满足自己野心的扩张之举,一旦此人羽翼一丰,下一步就必定会挥刀斩向大明,对这样的人,自然也需要卢象升这样的能臣去应对,黄道周对卢象升倒是真的寄予厚望。

    “幼玄兄可曾了解过张瀚所提的商学?”

    卢象升和众人满饮一杯之后,也是不自觉的发问。

    张瀚的商学与和记商行一道已经行遍天下,虽然还不是很圆满的学说,但已经算是立的住,最少不能说是自说自话,而是有脉落可寻,充满思辩性的学说。

    已经很有一些士大夫在研究商学,开始只是对张瀚这个人有兴趣,后来渐渐流传开来,倒是真有一些人感觉其中有一些道理,能够自洽,叫人有兴趣研究探讨。

    不要以为明末的士大夫只懂得在秦淮河边胡闹,也是很有一些有识之士愿意吸纳新的知识,并且算是真的来者不拒。

    徐光启对西学的态度就是明证,而李贽等人早就挑战过旧有的儒家秩序,虽然李贽下场不是很好,也是说明了明末时期思想学术的相当的自由。

    后来的黄宗羲和顾炎武就是明末自由思潮的代表人物,其对明亡的反思,还有其学术思想的可贵之处,都是令人感觉到一个时代的挽歌。

    “我也在看。”黄宗周笑道:“和一些人书信探讨过,他们说荒诞不经,我说其实倒不算太离经叛道。比如他说要讲信义,其实何待他说?无非是一些商家皮毛,综合起来就叫商学,那学说未免太便宜了,随便哪个都能提一提了。”

    张瀚在学术上确实相当浅薄,不过卢象升要说的肯定不是这一点。

    黄道周又道:“不过他要以商立国,这就是其危险之处。若叫此人得了天下,不是大明亡国,而是亡天下!”

    这一点得到了座中所有人的赞同,自先秦之后,儒学成了显学,到了独尊儒学之后,虽然汉家之后的诸朝都是法家的骨,儒家的皮,并且从先儒到唐宋为一变,宋人的理学兴起影响到大明,大明又有心学,儒学的各家学说很多,影响力大的也不少,但核心则是一直没有变化过。

    甚至几百年后,儒学经过清末被完全的否定之后一样可以卷土重来,因为两千年的时间太久,儒学的方方面面,不光是学说,甚至其精神内涵已经涵盖了中国人的所有的言行举止和思维方式,除非以完全的有生命力的新学说将其压制,不然卷土重来就是必然之事。

    张瀚的商学其实核心就是讲契约和法治,对儒学来说其实也并不矛盾,但将契约和法治成为最重要的部份,涵盖一切,这就是儒学接受不了的东西了。

    黄道周相当敏锐,他对卢象升道:“所以建斗兄切记,此行不是寻常事啊。”

    卢象升心中苦闷,不过他还是举杯道:“只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在场的人倒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吉利,众人又同饮了一杯。

    这时黄府的长随走到庭院来,躬身禀报道:“老爷,兵科给事中霍老爷来拜。”

    “他?”黄道周摇头道:“这人甚是可厌,回了他吧,今晚不见了。”

    霍维华是兵科给事中,位卑权重,并且是阉党成员。

    这原本也没有什么,黄道周等人的党派色彩都不浓,党派色彩重的东林大佬要么死要么抓,或是流放免官,最好的也是致仕回家去了。

    阉党其实是原本齐党和浙党,同是文官一脉,党争也不似前两年那么激烈,不至于叫大家没有往来的地步。

    关键在于霍维华为人机敏警觉,擅长从蛛丝马迹中发掘真相,据说浙党的徐大化想请方从哲重新出山,其中自有考量,还是霍维华提醒的魏忠贤不要上当。打那事之后,徐大化渐被疏远,权力受限,霍维华则简在魏公公之心,成了最为倚重的智囊人物之一。

    到了现在,崔呈秀和霍维华两人是不折不扣的魏忠贤心腹,也是其智囊人物,阉党施政,渐渐步入正轨,魏忠贤的权力提升,不能不说和此人有相当大的关系。

    黄道周对这样人的当然相当厌恶,但霍维华除了出主意之外自己持身还算是正派,平时对人也很温和,不象阉党的李蕃行事趾高气扬,得罪了太多人,被阉党自己人弹劾,弄的灰头土脸。

    霍维华在京师官场风评不算太差,后来顺利转为太仆寺卿,成九卿之一,再转兵部侍郎,到了崇祯年间任兵部尚书,再后来感觉在中枢呆不下去,打算抢袁崇焕的蓟辽经略的位子,袁崇焕当然不是吃素的,指示时新伦等言官弹劾霍维华,掀出他阉党谋主的老底,崇祯也没太为难他,毕竟此人为官能力是有的,风评也不差,于是只夺官令其回乡闲住而已。

    王继廉笑道:“此人来寻幼玄兄何事?”

    “来求字画。”黄道周无所谓的道:“原本是不与他的,后来捧了二百两润笔费来,又说是送方老前辈的,我才允了。”

    “原来是送方相的,怪不得幼玄兄允了。”文震孟笑道:“听说方相身子不是很好了,不过每天还是读书写字不缀。”

    黄道周叹道:“确实是不太好,不过吾辈读书人,读书养气,写字怡情,不做这些事,何以遣怀?”

    方从哲还是颇受士林的尊重,近来传出方从哲身体不佳的传言,也有方府的人到京城一带寻访名医,不过因为是年老体衰导致疾病,也没有哪个名医有把握治病,所以方府寻医并不顺利,最终可能无功而返。

    对这样一个资历极老,曾经在神宗最为怠政的年头稳住朝局,顾大局识大体的前任首辅,黄道周等人也是相当的尊重。霍维华曾是齐党中人,与方从哲有相当深厚的关系,在方从哲寿日之前来求黄道周这个名人的字画,也就并不出奇了。

    “恐怕还是想借机和幼玄兄拉些关系。”文安之笑着点评道:“这人很机敏,恐怕也是要谋个退路。”

    阉党执政人人都知道必有尽期,不象文官执政是整个集团,走掉一个首辅,底下接任的可能还是自己人。

    而阉党的存在只是魏忠贤,天启皇帝信之不疑魏忠贤就能保全权势,而只要皇帝心思一变,或是换了一个皇帝,则魏忠贤就权势不保,阉党也是瞬间烟消云散。

    这一点人人都相当清楚,霍维华这种聪明人也不可能不明白这一节的关系利害。他在京师官场的好人缘,还有为官的体面分寸,恐怕都是为了将来做打算。

    又要捞现在在阉党的实际好处,还得替将来的退步做好打算,这霍某人也真是长袖善舞,擅长在针尖上跳舞的第一等的聪明人。

正文 第一千五百五十四章 恶客

    “幼玄兄原来在大宴宾朋,在下来撞席了,失礼失礼。”

    正说话间却是有个中年男子已经在黄府下人的阻止下走了过来,黄府下人当然在躬身劝说,但来者是正经的朝廷官员,岂是他们做下人的敢动粗阻止的,再说也没见过这样的客人,主人已经回绝了,自己却楞是往里撞,他们没有办法,只能将霍维华引了过来。

    霍维华形象出色,有北方人显著的高大身材,方正的国字脸,略白的脸膛,浓眉大眼,且留着及胸长的髯须,看起来就仪表堂堂,令人心生好感。

    由于是到私宅拜会,霍维华只穿着青布制的道袍,腰间束根银带,头上一顶纯阳巾,看起来就更是翩翩然若神仙中人。

    相比崔呈秀的阴沉气息和两只三角眼,同为谋主,霍维华的卖相可就好的多了。

    可是由于自行闯入,黄道周的脸色当然不好看,在座的人也不好表示欢迎,一时间气氛相当的尴尬。

    “在下此来也是真的不得已。”霍维华心里明白,索性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动作相当的自如大方。

    这样一来黄道周反而不好发火了,只冷着脸道:“方相寿日还有些时日吧,似乎霍大人也不必如此着急。”

    “不是为此事……”霍维华道:“今天的事,想必诸位都知道了?”

    “知道。”黄道周冷然道:“满城焰火,我们也不是瞎子。”

    霍维华摇头,苦笑着道:“不是老奴死的这事……这事算不得大事,大家高兴一下就完事了,别怎么当回事。”

    此人的消息灵通,又是在场的人中处于最高位的,众人一下子就有些呆征,没想到最顶层的人居然是这样的看法和见解。

    卢象升倒是颇感赞同,老奴之死不必要看的太重,也就是高兴一下就完了,总体的大局上应该不会有太多的变化。

    “现在辽西和东江都在等消息。”霍维华继续说道:“我们估算都是奴酋第八子,也就是俗称的四贝勒皇太极继位为新汗,此人在东虏八旗内很得人心,行事很有章法,打仗也勇猛。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消息,但只要此人继位,东虏就不会出大乱子,老奴之死,于大局无甚大的关碍。”

    卢象升忍不住道:“东江若是真的能突袭到汤池,恐怕也是变化之一。”

    “这事辽西那边有说法。”霍维华道:“突袭汤池的是和记的商团军,和东江一并出发,这消息东江那边含糊不清,我们估计是真的。”

    “什么?”卢象升闻言吃了一惊,脸上露出相当震惊的神色来。

    “商团在东江也有人?”黄道周也吃惊了,眼前这群人都是相差不多的表情。

    这也是相当悲哀的事,其实和记在草原上的存在都是打下林丹汗和察哈尔部之后才受到重视,此前很多消息都被人忽略了。

    和记在十三山的驻军也被人发现,但感兴趣的人还并不是太多。

    至于和记在宽甸和东江的存在,还有在台湾的一系列的战事,知道的和感兴趣的人就更加的少了。

    台湾那边是有郑国昌遮掩,也是因为上层中枢实在是对台湾毫无兴趣,根本不将台湾看在眼里的原因所致。

    大明现在千疮百孔,天启六年元月辽西惨败,然后到了五月又是王恭厂大爆炸,接着六月是山东河南等地爆发大规模的蝗灾,受灾人数达到几百万人,只能用老办法,赈济加上免除一部份赋税来赈灾,然后是江北大水,受灾地方也是极大。

    皇帝在一系列灾害之后不得不下了一道罪已诏,也是情非得已,若非必要,天子是不会做这等叫自己难堪的事情的。

    到了八月间,又是陆续几件大事,和记的力量彻底爆光,朝野震怖,然后是努尔哈赤暴亡,令人欢欣鼓舞,不需鼓动就是整个京城一片欢腾。

    但在霍维华等真正在权力核心而消息灵通的人看来,眼前这事不仅不算好事,恐怕还令人相信的担忧。

    黄道周等人也不傻,当下文安之就说道:“如果真的是和记的人做的这事,恐怕也是早就在辽东有所布局,张瀚这人,真的令人心中生怖。”

    文孟震道:“我亦云然,这可真是可畏可怖。”

    黄道周此时也不能再计较霍维华撞席进来,他皱眉道:“如是这般,等于和记早就布局要针对东虏了……”

    “也是。也不是。”霍维华道:“东江那边也有密报,上次三路出击他们曾力邀和记的人一起干。据东江报,和记在那边的人并不多,主要都是些买木头和伐木的人,但人少而精悍,具甲精良还有众多火器,如果真的出战会是不小的助力……当然这是在毛帅奏报派兵杀掉老奴之前,若是知道老奴暴亡,恐怕毛帅会后悔有此奏。”

    毛文龙的奏报肯定在老奴死亡之前,恐怕也是看和记一直潜伏,其志不小,急着要甩锅。和记在皮岛和宽甸一带买木头不是太犯忌的事,也没有在皮岛和登莱,天津一带造船,地方官都没有相关的奏报,说明和记的木头没有用在北方。既然如此,不妨略提一提,以免突然出事之后不好脱身。

    至于此前不报,也是在林丹汗之前。

    林丹汗被俘之后,朝野震怖,毛文龙必须要有所动作,否则一旦出事,恐怕朝廷会对他进行严厉的责罚,由此丢掉总兵一职也并非没有可能。

    一个等于独立的藩镇式的总兵和军镇,加上令朝廷相当紧张的和记,一旦被联系在一起,朝廷怕是宁愿不要东江也不会容毛文龙在皮岛与和记勾结下去。

    有此奏报,加上一些蛛丝马迹,朝廷才能确定夜袭汤池的怕不是东江的人,因为此前没有调度,东江出动的只有千人左右的杂兵,这是塘报里奏报过的,毛文龙并没有派出内丁或诸将派出内丁的奏报,这千多杂兵也就是去骚扰一下,说他们能突袭杀死老奴,朝中的大佬没有一个相信的。

    这事也怪毛文龙自己,吹牛吹惯了人家都不信任他,要是以前没有那么多的吹牛历史,这奏报一上,举朝欢腾,恐怕没有多少人会在蛛丝马迹里分析东江的塘报和调兵的记录。以前黑历史太多,奏报上来直接叫人怀疑,然后一查就查的清清楚楚,东江出动夜袭确有其事,但被杀的尸横遍野,损失相当惨重,领兵的将领也是一个不出名的偏将,不能和此前三路出击时东江重将齐出的情形相比。

    这样一来,朝廷中枢其实更为紧张,因为万万没有想到,和记对东江那边的渗透也是相当厉害了。

    “如此一来,是没有什么可高兴的了。”黄道周心事重重的道:“前门去狼,后门入虎。况且狼还没有去除,今年又是大灾年,和往常相似,又有王恭厂之事,朝廷还没有幡然振作清理吏治杜绝后患的打算!”

    大明确实积弊太重了,黄道周看来是听到了刚刚卢象升和文安之的话,此时也是借机会说了出来,给这个霍维华一个难堪。

    “确实沉疴难返,但又如何?只能徐徐调治吧。”霍维华没有生气,更没有否认的意思,今晚这种场合再装就没有意思了,怕是要被黄道周当场撵出去。

    “霍大人此来,怕还有别的事?”黄道周并不蠢笨,光是一个东江不是夜袭者,而是和记商团军的消息,还不值得他跑这么一趟。

    “是有。”霍维华语气诡异的道:“又有一件事,相当奇诡,内阁为此紧急会议了一次,不得要领。后来顾首辅派人叫我去,商议半天,老实说,在下也没有明白过来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什么事?”黄道周见霍维华吞吞吐吐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

    这是在崇祯积威之下还敢当面顶撞的牛人,脾气暴烈是不用多说的,在场的人都明白。

    “是件奇事。”霍维华当然也明白不能卖关子了。其实他也不是要卖关子,只是这件事给他的冲击实在太大,一时间都没有回过神来。

    “张瀚张文澜以大明天成卫和镇虏卫两卫掌印指挥的名义上奏疏,言称功业已毕,北虏降服。说了两件事,第一,他要将林丹汗送到京师来献俘。第二,就是他自请辞官,并且已经派人送还印信。哦,其实还是有第三件事,也是最要紧的一件事,张文澜言明,他打算休息一段时间,这几年相当劳苦,所以辞官之后,北虏之事他不过问了,交给北虏推举出来的官员治理,和记只管经商,张文澜以后也只管经商,不过问军政之事了。他本人将返回新平堡祖宅居住,与妻儿一起闲居,平时将以诗酒自娱。”

    “对了。”霍维华又道:“张文澜还特意提起,他喜欢钓鱼,打算在新平堡外的白洋河河畔修草庐钓鱼。”

    “钓鱼?”黄道周直眉瞪眼的道:“姜尚八十而钓等周文王,他钓的是什么鱼?”

    倒不愧是宗师级的聪明人,虽然一下子没说到痒痒处,也是差不多的感觉了。

    在场的人也是相同的观感,张瀚这鱼钓的当然不一般。

    倒是也有人想起方从哲来,也是在湖州钓鱼,听说所获颇丰,地方士绅生员经常有人收到方相钓到的鱼,交口称颂。

    一个是七旬老人行将就木,另一个呢?

正文 第一千五百五十五章 拨付

    “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文安之一脸苦笑,真的有无话可说的感觉。

    “内阁会议。”霍维华相当谨慎的道:“他要辞官,当然只得由他。本朝向来没有强留人的道理,况且他这个卫所指挥是怎么回事天下人都知道,朝廷也没得理由强留他……再者他回新平堡,似乎也没有阻拦的理由,其祖宅和商行根基皆在新平堡里,难道我们说不准他回家?至于献俘阙下,这个众议纷纭,一时间难以决定。”

    “还要献俘?”黄道周暴喝道:“就不要找这个难看了吧!”

    话说的相当难听,但霍维华倒是很赞同,当下苦笑道:“在下也是这样的见解,世人皆知林丹汗是和记所俘虏,我们要献俘真是好没来由……到时候大张旗鼓的献俘会弄的很难看,朝廷会很丢脸。而悄悄献俘也是丢脸,不管怎样都是朝廷没面子。所以这献俘之事,还是坚拒的好。”

    卢象升此时道:“这只是细枝末节……我想诸位阁臣应该不会在这事上大伤脑筋吧?”

    “是的。”霍维华坦承道:“真正叫人伤脑筋的是张瀚回新平堡的事。”

    卢象升道:“众议以为张瀚野心勃勃,朝议也是将此人往操、莽一类的人身上引。此人竟抛下草原基业,返回大明境内,并且言明带家人妻儿一起随行,消息一传开来,此前朝廷引导的对张瀚本人品德的否定就会立刻推翻。”

    “谁说不是?”霍维华愁眉苦脸的道:“张瀚就成了受委屈的功臣,我辈成了嫉妒他功业给他使绊子的小人了。”

    对张瀚的一系列的动作,细节上霍维华也是出力不小,原本以为会把张瀚僵在北边,短期内不好对大明动手,给大明一些缓冲的时间来应对和记的十万大军,重点是加强蓟镇和宣大地方,结果出招只数月时间,张瀚在搞定了察哈尔逮着林丹汗之后,顺手就是一个破局,此前所费的功夫就算白做了。

    还不仅如此,张瀚退居青城,效果都没有回新平堡大。

    在普通人的眼里,张瀚平时为人就是仁厚仗义,和记做生意的手法相当平和公正,和记的保险和物流还大大促进了北方商业的发展,很少有商人对和记不抱好感的。

    再加上医馆的存在,对和记欣赏和尊敬的人大有所在。

    此前的舆论被压制主要还是朝廷抓住了诛心之论,张瀚有造反的能力就是他一直在暗中经营自己的势力,对大明图谋不轨。

    这一点没有人能反驳,原本大明就有很多嫉妒他人,并且自己喜欢站在道德高地上非议他人的那一类人,在朝廷有意的引领下,几个月时间内张瀚的形象从完美无缺几近崩坏。

    现在好了,张瀚反手一击,不仅宣告辞官隐退,不过问军政事务,和记只专营商业,并且本人也带着家人回新平堡居住,这一下把质疑的嘴巴给彻底堵上了。

    就算眼前这些天之骄子,京师官场的新秀们,未来前途大有可期的中青年的官员,在听闻此事的时候也是无话可说。

    这些未来的尚书和大学士们岂非等闲?三年三百进士,六七千的京官,默默无闻者占大多数。

    他们能在科甲中表现出色,又在官场倾轧中出头,未来成为留名史书的名人,其智商和经验都无需怀疑。

    在霍维华说完之后,在场的所有人也都只能是面面相觑,委实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半响过后,王继廉道:“此人能这么做,就算知其伪,然而一提起他敢回新平堡,还是叫人无话可说。”

    黄道周点头道:“不管怎样,此人胆大包身!”

    文德孟正色道:“智略过人,胆魄过人,财通四海,兵雄马壮。这样的人,前所未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黄道周厉声道:“越是这般,越要尽早除之!”

    霍维华沉默不语,半响过后卢象升起身告辞,他明早就要出京,受职之后的官员不宜在京逗留,并且公然饮宴太久的话会容易被御史弹劾,就算朝廷用人之际会对御史弹劾置之不理,到底也是影响其在士林中的形象,并且会容易被皇帝产生恶感。

    众人知道卢象升不宜久留,也无人留他,一起送到二门后卢象升出门,霍维华也向众人拱手告辞。

    当然也没有人留霍维华,众人有感霍维华今天送的消息,没有人再继续冷眼相向,甚至把他撵出去就已经算够客气了。

    霍维华急步走出黄府大门,夜色已深,黄府下人早就用长杆把挂在高处的灯笼点燃。微风吹拂,叫人感觉阵阵凉意,毕竟已经是深秋,漫长的冬季随时可能会到来。灯笼摇摆着,昏黄的灯光并不太明亮,但在一片漆黑之中,这些灯笼的亮光还是给了他不小的帮助。最少,在一出门的瞬间,霍维华就看到了牵马站在大门外栓马石边,静静看向自己的卢象升。

    霍维华微微一笑,到卢象升身边拱手道:“卢大人似乎知道下官要过来?”

    “我不等霍大人的话。”卢象升神色从容的道:“恐怕今晚宜兴会馆又要来个不速之客了。”

    话并不太客气,霍维华却不以为意,打了个哈哈,说道:“情非得已……既然卢大人有所感,应该是知道下官是为何事而来?”

    “你的意思我大约知道……”卢象升皱眉道:“你不是那种跑来撞席闲谈的人,黄幼玄他们都还不是管事的人,想来想去,霍大人也就是为我而来。再知道张文澜回新平堡住,我的阳和城距离他不过几十里,霍大人的用意,不问可知。”

    “和明白人说话就是轻省。”霍维华赞了一句,不过脸色却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他缓缓道:“此前卢大人提出要五万两钱粮练兵,所费太多,户部没有应允。”

    卢象升点头道:“确实,不过我也知道朝廷近来增大了修筑宣大长城敌台和蓟镇防务的开销,另外要多造火器,王恭厂的损失不小,要尽快弥补回来。沿边的敌台堡垒需要多放置火器。众所周知,和记打仗是以火器为主。只是人家的火器精良,比我们的要坚固耐用,铳手和炮手又多加训练,不怕损耗,是以没有钱粮就练不成兵,无兵则修城墙何用?”

    卢象升毕竟才到而立之年,总是有满腔热血和满腹的牢骚,此时看到霍维华这样中枢里的人,自然是牢骚滚滚而下。

    霍维华神色如常,他听到的抱怨甚至攻讦都太多了,卢象升已经够客气。

    “朝廷总要有所侧重……”

    “我听说还要加强京营?”卢象升讥嘲道:“这潭死水就不要搅了吧,不知道要搅和出多少死鱼烂虾。”

    “诚然。”霍维华道:“整理京营戎政是几个太监和勋贵们提出来的,内阁诸阁老都表态反对,皇上也知道操切不得,只能指示他们清理兵额,多加操练,四卫勇营要掌握好,别的事也就不提了。”

    “这样还好。”卢象升怒气稍解,说道:“要是什么都想做,朝廷现在岁入千万,增长四五倍上去再说。”

    “钱粮确实是最要紧的……”霍维华斟酌着道:“卢大人所要求的钱粮此时还是感觉太多,也确实是没有办法顾此失彼……”

    眼看卢象升又要怒,霍维华赶紧道:“时也势也。张瀚要回新平堡正好是一个极大的契机和变化,不管天下人怎么想,我的意思是一定要抓住这一次的机会。钱粮上头好说的很,内阁会向户部打关照,头期就先拨付五万两白银和十万石粮食,还有工部造的一些合用的火炮和鸟铳。甲胄没有多少,我问了一下,能拨付五百领对襟棉甲,二百领左右锁甲,五十领左右的铁甲。如果组建两到三千人左右的营兵,这些甲也将就够使了。还有刀枪,弓箭,牛皮盾牌,这些事物都会尽量拨给。”

    卢象升知道对方必有所要求,但越听就越是心惊。

    五万两银和十万石粮,在现在的朝廷已经是要挤才能挤的出来的巨额款项。可能对辽西和东江都会有影响。

    朝廷家大业大,用钱的地方也是太多了,户部原本就不是巧妇,更难为无米之炊。

    “朝廷希望卢大人在半年内练成三千左右的正兵营营兵,就算比不上内丁,也不要和现在的营兵相似,平时象乞丐叫花子,拉上战场开拨那天可能就哗变,到了战场听到战鼓声就尿裤子,看到敌骑就开始转身逃走……”

    “朝廷既然知道弊病,何不早点设法足兵足饷?”卢象升也并不客气,他要去的地方是大同镇,历来出强兵的地方,而且卢象升感觉,论士兵和将领的忠诚,宣大兵比辽西兵要强过百倍。

    “说到底还是钱粮二字闹的。”霍维华叹口气,说道:“不管怎样,朝廷对卢大人寄予厚望总是真的,最少卢大人的部下是称的上足兵足饷了。”

    “未可称甲坚兵利。”卢象升道:“五百领绵甲,二百领锁甲,五十领铁甲,还是按三千人四百内丁来给,这样的营兵和此前的有什么区分?要想大同真出强兵,最少给八百领绵甲,三百领锁甲,百领铁甲,三兵有一兵披甲,去掉弓手,火兵,差不多有点强兵的模样出来。”

    霍维华知道眼前这人相当精明,不好糊弄,而且到了地方肯定还会想办法搜罗地方武库和向巡抚要钱粮兵器甲仗,但能在朝廷中枢多要一点,眼前这人也定然不会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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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千五百五十六章 担当

    霍维华也确实是带着使命前来,张瀚要引退回新平堡的消息是午后才送到京城,内阁闻报之后立刻请见,皇帝也相当的震惊,急召司礼监王体乾和魏忠贤等人到乾清宫见面,然后谕内阁就林丹汗献俘诸事具奏上陈。

    内阁也是展现出了相当的高效率,到傍晚宫门关闭之前就出了结论,张瀚辞官,允准。张瀚请献俘阙下,不允。张瀚到新平堡居住,朝廷不加过问,当然就是默许的态度。

    天子知奏报后,曰:可。

    自此成定论。

    接下来的事就是乱成一锅粥了,闭宫门前魏忠贤出宫。

    在私邸魏忠贤召田尔耕和崔呈秀和霍维华等人会议,霍、崔二人对拒绝献俘当然赞同,而霍维华更建议一定要抓住这一次张瀚被迫回新平堡的契机,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个天大的麻烦。

    中枢的人,特别是身处高位又头脑清楚的无不感受到和记真真切切的威胁。

    东虏再强,屡败大明边军杀伤再多,它也没有办法冲进山海关里头来。

    而和记在草原有根基不说,在大明境内和台湾都有基业。

    听说台湾的和记水师也相当强大了,现在内阁谕令福建地方文明据实陈奏,不仅如此,郑国昌估计又要挪窝换地方了,给他调到贵州或云南当巡抚去,此前这人在大同放任和记,到了福建和记在台湾又做出一番事业来,要不是师出无名,中枢的大佬们真是想把郑国昌给抓起来才解恨。

    和记有水师,规模多大不好说,但对大明来说就是天津和登莱都不安全,最不济也是南京不安全。

    都是根本重地,想想就叫人害怕。

    在北方和记已经拥有整个草原,从甘肃镇到蓟镇到处都可以破口而入。

    朝廷就算想守都不知道从何处着手,几千里的边墙在百多年前尚且牢固,也有百万大军守备,现在百万大军只在帐册上还有,边墙也处处漏洞,朝廷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精力才修补的过来。

    “现在也只能捡要紧地方来着手……”霍维华盯着卢象升,一字一顿的道:“张瀚这人我有些明白了,既要好处,又怕烫手。想得大明,声望还不够,不想挨骂,索性就以退为进来这么一步棋。这人是个聪明人,有时候想事情却又想的左了……”

    卢象升也有点赞同这个意见,他也是感觉张瀚过于要脸皮了一些,成功的帝王是不能要脸皮的,刘邦当年要项羽把刘父煮熟的肉分点给自己,这么不要脸,项羽反而不好下手了。因为下手对刘邦没有实际的伤害,反而把自己名声也搞臭了。

    赵宋的三百年国运哪来的?还不是赵大欺负人家柴家的孤儿寡妇,这什么好名声?

    就算太祖高皇帝吧,说是得国之正无过大明,但小明王是怎么死的?太祖可是公开奉过小明王为主的,背君弑主,这什么名声?更别提得国之后大杀功臣,难道这名声又好?

    但帝王要明白,有些害名声的事不能做,得失之间要权衡好。真的利大过弊,就算被人骂两句也是要捏着鼻子做的。

    张瀚现在被人称有野心,在卢象升看来也就是一阵风潮,了不起杀一批人也就解决了。和记的兵马要真的有那么强大,张瀚只管带兵杀过来,看看又能有多少人坚持说张瀚不是好人?

    首要的是要得天下,别的事都不是很打紧……

    不过这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来,而且张瀚这么爱惜羽毛,不惜放弃现在的大好局面,甚至冒险回到新平堡,这确实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机会。

    霍维华脸上浮现笑意,说道:“皇上听说张瀚要回新平堡也感觉相当的震惊,我听说,皇上久久不语,最终才道:此人若是敢,倒是可以召到京师来,当面见一见才好。”

    卢象升摇头道:“张瀚回新平堡可以,进京他是不会过来的。如果要真的召他进京,舆论也不会占在皇上这边。”

    “确实是。”霍维华道:“人们会感觉朝廷逼迫太甚,就算张瀚造反也说的过去了。”

    “当时劝过了吧?”

    “劝过了,皇上也醒悟过来了,叹了口气,也就不提这话了。”霍维华道:“私邸会议,大家都觉得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我已经明白了。”

    卢象升到这时要还不明白就是个标准的蠢货了……他要到阳和上任,是一个被寄予厚望文武俱备的文官,忠诚操守都信的过,最少比大同的武将更受信任。朝廷支持他实兵实饷,张瀚又回到了近在咫尺的新平堡,霍维华这么巴巴的赶过来和卢象升谈了半天的话,钱粮甲仗都给的相当充足,朝廷是真的下了血本,所要的是什么还能不明白?

    “一定要杀掉他!”霍维华手掌一劈,做了一个相当干脆利落的动作,接着两眼露出凶芒,说道:“不仅要杀他本人,其三个儿子也不能留,一定要斩草除根。只要有一个张瀚的儿子跑出去,北方的和记就能拜他上位,一样有主心骨,就算十年八年的不能为患,将来也肯定是大明的心腹大患,不能不除。”

    卢象升皱眉不语,他倒不是有什么洁癖,如果真的有必要,杀人也不是他的负担。主持地方军政事务的大员,哪个手上没有血?卢象升在府县任上处死的刑犯和梳理军政时下令杀死的人最少都过百了,哪条人命不是他亲手下令处决的?要是有必要,杀人根本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大丈夫就算不能心如铁石,也要能当机立断,妇人之仁是做不得什么大事的,还不如老老实实的留在京里当京官的好。

    卢象升犹豫的原因很多,想了一想,对霍维华道:“其一,张瀚回新平堡不知道带多少兵马。坦白来说,其部下定然有很多精兵,连续数年在北方与北虏交战,其如果带几千部属回来,我这几千人毫无用处。其二,地方官员将领定然与其勾结,只怕我们还没有动手,就有人走漏消息。其三,真的这样做了,天下人观感若何,也相当值得考虑……”

    “第三条不必想了。”霍维华断然道:“当断不断,必受其祸。曹操若杀刘备,哪来天下三分。有些事情不仅不能有妇人之仁,甚至也不能考虑到名声什么的……”

    “这话也对……”卢象升点了点头,他确实不是太拘泥的人。

    “第一条现在真的不能确定。”霍维华道:“不过总得看看再说,如果他带几千人回来,朝廷仍然可以暗中部署,或是严加斥责,他退隐不过是想避开风口浪尖,挽回名誉,我倒是不信,如果带几千上万人回来,又有什么意义?其二,正因为考虑到大同地方官员,不分文武均与和记有牵扯,所以这一次的事,只有巡抚洪大人与卢大人你知道,地方诸将,新调任的应是可靠,到时候洪大人恐怕会有更详细的安排,卢大人可以到大同府城与他商量一二,看看怎么将这事做的汤水不漏……”

    卢象升这时才明白过来,这一次的事情朝廷真的下定了决心,虽然是霍维华和崔呈秀还有魏忠贤等人在私宅里商量,但内阁肯定不会反对,这么大的事也不会知会六部九卿,毕竟下死手谋害在草原上刚立了大功的英雄,就算是皇上也背不起这个黑锅,天下人定然议论纷纷,直接下手的人会被骂死!

    朝中的大佬,直接出来背锅的肯定不多,魏忠贤肯定不会把这事扯到身上,张瀚是个威胁不假,但和记从来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对大明朝廷向来恭谨,此次主动退隐之事传扬开来也会引发舆论的同情,这个时候朝廷却下死手暗害了这样的向来忠良的臣子,英雄光环加上悲情光环,立刻会引发天下人的不满。

    可以说做这事的人,可能会遗臭万年!

    风波亭杀岳飞的人,到现在还跪在西湖边上,张瀚的功业可能都超过岳飞了,但毕竟大明现在不是国破家亡的阶段,所以给人的观感是一个特别有能力,会练兵打仗又能赚钱的大商人,不愧名臣之后,如果要找历史人物比较的话,可能类似谢玄,也是一个相当出色的“小儿辈”。如果死于朝廷之手,那形象就会大为不同,会成为一个图腾式的悲情英雄,可能人们不会直接怪罪到皇帝头上,就象杀岳飞明明是赵构的主张,人们却怪在了秦桧头上,到时候卢象升和洪承畴等人,名声定然臭不堪闻。

    似乎是看出来卢象升的神色有些难看,霍维华小声道:“短时间内定有一些波折,不过朝廷会陆续放出一些张瀚不轨的消息,然后慢慢褒奖,行此事,卢大人受的委屈,将来必定会受到弥补的。”

    “我不担心这个。”卢象升道:“张瀚确实有不臣之心,没有忠臣是他这个样子的。能杀他,我不会手软,我也不担心名声,清者自清,将来总会有人明白。我担心的是事情做不好,但既然朝廷已经下定了决心,我就只能勉力去做……”

    哪怕阵营不同,彼此也没有过交集,这时候霍维华还是用敬佩的眼光看着眼前这个人。不管是谈吐仪表气度,还有展现出来的谨慎和缜密,还有敢于担当的胆魄,卢象升不愧是已经成名的名臣,否则也不会在这个年龄和没有太深党派色彩,朝中也没有真正大佬扶持的前提下就能做到兵备道,并且被派往现在最危险的地方。

    霍维华在此前并不了解卢象升,这么短短的接触之后才知道此人真的不是凡俗之辈。

    洪承畴是万历年间举人,资历更老,但在此前派往大同时就相当的犹豫,并且可想而知,接到朝中密谕令他与卢象升配合袭击新平堡时,这个巡抚一定没有卢象升这么爽快应命,还不知道要强压多少回才能令洪承畴配合……

正文 第一千五百五十七章 高阳

    霍维华道:“大同巡抚和大同镇,还有阳和驻军,加上张家口驻守将领,合兵最少有两万人以上,如果行动快速,预先封锁住新平堡一带关门,就算张瀚带一两千人回来,合围之后也能将其剿杀。可虑的就是和记大军迅速回援,所以如果不能第一时间杀掉此人,还要提防小心边墙受到攻击……”

    卢象升道:“还要小心李庄,这庄子我知道,是张瀚起家的地方,最少还有好几万人在那里,其中是否有精兵藏着,谁也不知道。”

    其实以李庄为核心,控制的人数已经超过十几万人,这一点卢象升也想象不到,甚至完全没有这种想法。

    毕竟大明这边的富商也有用工人的,最多几百上千人就很厉害了。

    张瀚在李庄有大量的织机,还有铁器工场,也用了大量的工人。另外火器,杂项,田庄用人也很多,几万人在卢象升想象里就是极限了,他怎会知道,附近百万亩的土地都被和记买了下来或是间接掌控,佃农都是与和记签订契约,并且参加过若干次军训司主持的军训,等于就是后备农兵。

    甚至有一些村庄就是按草原上的屯堡来进行管理,设屯长和治安官农政官民政官等等,以李庄为核心,到灵丘一带的几个县,除了官府还照常存在外,其实治理权早就到和记手里了。

    李庄的各个工场就有大量工人,加上驻守人员和军校学员,还有少量驻军,加上大量佃农和灵丘的铁矿的好几万人,留在大同核心区的人员超过十五万人。

    这还是最少有十万人和相关的工场设备搬到了青城附近,军校生也陆续转移的结果。

    还有各司官吏也差不多撤离了,否则李庄一带的和记人员早就超过二十万之数了。

    “多是些佃农工人……”霍维华道:“到时候派一支分师控制防御一下便是。”

    卢象升点了点头,抱拳道:“既然如此,到时候还需要一纸令谕。”

    “放心,会给的。”霍维华抱拳还礼,正色道:“今日方知卢大人的风骨,下官佩服之至,如果不是卢大人公事紧急,真恨不得请大人到舍下,置酒小酌,慢慢畅谈一番。”

    “彼此立场不同,还是算了吧。”卢象升并不客气,他算是东林一脉,最少也是同情东林的立场,和阉党的人实在没有办法有所交集。

    星空之下,长街之上,卢象升策马离开,马蹄声中,这个即将上任的阳和兵备道只有两个长随伴当随行,看似京师街头常见的一景,但霍维华心中沉重,他知道,大明即将进入多事之秋,剿杀张瀚之事一旦动手,可能意味着还算安静的北方防线也将进入战事绵延的地步,到了那时,财政压力更大,可能漫长的边境线上处处失火,甚至会丢失大量的军镇州府。

    对和记的战斗力,往高估的话可能比东虏更高,最少也是不在东虏之下。

    虽然大明这边没有潘多拉之盒的说法,但毫无疑问,一旦撕破脸皮,就等于是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谁知道会放出什么妖魔鬼怪出来?

    这是相当严峻的考验,霍维华在夜晚的冷风中突然瑟瑟发抖,他不禁在想:大明是否真的做好了准备,一旦再竖立一个强敌,是否真的能扛的住这如许般的压力?自己等人力劝厂公,厂公又力劝皇帝一定要行此事,是不是过于轻率和孟浪?

    但霍维华也知道自己这只是一时的胆怯和犹豫,行大事者万万不可如此。

    不管怎样,局势都是相当的明显,张瀚不除,和记就是朝廷上下寝食不安的威胁,张瀚一除,就算兵祸连结,霍维华等人也坚信不能长久。和记与女真不同,女真建州部已经传承百年以上,自有一套规矩,很难判断老奴死后女真就一定会内乱。而和记冒起太快,霍维华等人知道自己的判断不会错,张瀚就是和记的主心骨,少了此人,和记好比被斩首的长虫,就算扭曲蜿蜒而扑击,也势必长久不了。

    京师的夜空中还是持续不断的有烟花飞向半空,大明太久没有什么象样的好消息,努尔哈赤的死亡算是近几年来最令人高兴的一件事。

    城中的百姓和官绅不乏辽民,他们的高兴比普通人更上几层,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亲朋故旧死在一系列的屠杀之下,纵使把烟花放到明天天明,也没有办法宣泄他们的情绪之万一。

    暮色之下,霍维华静静看着烟花绚烂的天空,心中油然而生起一种壮怀激烈的感觉。

    自己才算是天之骄子,张瀚的成功曾经令人羡慕和嫉妒,可是到底读书不多,底蕴不足,惜名而殒身,看来这个山西名臣之后的事业要中道而止,而自己等人却将如明日的朝阳,绚丽夺目,前程似锦!

    ……

    林丹汗被俘和努尔哈赤身死的消息一前一后相差不到十天陆续传到高阳,这座小城也是和京师一样轰动起来。

    和北方普通的城池一样,城中有很多人是在籍的军户,也有不少人家的子弟在蓟镇一带应募为兵。

    对北虏和东虏的担心和仇视,这里也是有相当浓郁的民间气氛。这和江南不同,江南的人们从来没有受到这些异族的威胁,对他们的认识相当不足,看朝廷的邸抄和各镇塘报,对北方来说是同仇敌忾,对南方则是事不关已的漠然,甚至有点看戏文听说书的感觉。

    一直到北京落到满洲之手,南方的官绅们对满清还有幻想,认为可以借助这些蛮夷的力量消灭农民军,然后再将他们礼送出去。

    这种幻想相当可笑,可是连最顶层的官员都是这样想的,包括马士英和史可法在内。

    他们一直在南方当官,对东虏的危害和凶暴野蛮认知不足,更不知道对方一起想的就是重新占领中国。

    叫这些贪婪和残忍的家伙侥幸冲了进来,他们又怎么可能会选择再退回去?

    好消息一个接一个,高阳又只是一个小城,城中的热闹欢乐景像比京师还要浓郁几分。

    隔了好几天,地面上还是有明显的爆竹燃放过后的余烬,人们踩在上头都是一脸笑意,就算是穷困人家,每天还要为吃食奔波的力棒子们,这几天也是不停的在谈起这两件事。

    人们感觉在持续不断的天灾和兵祸连结之后,大明也总算是有了象样的好消息传过来,普通人求的不是升官发财,只是求一口安乐饭食,另外不要再有持续不断的兵祸,那些消息听的令人胆战心惊,一有风吹草动,很多富人就往保定府或是真定府这样的大城里头跑,一旦官绅富户们跑路,代之而起的就是整个高阳城的战栗不安。

    还好孙阁部从京师回来了。

    高阳人是最敬爱这个老人的一群人了。孙承宗生于高阳,有半生时间在这个城池里居住生活,孙家也是高阳世家,家风淳朴,就算出了一个阁老,城中有一条街道就是孙府所居,一路上好几十个牌坊,尽显这个家族在此时的辉煌,但孙家人的家传教养相当的出色,对乡邻仍然十分的客气礼貌,孙家也尽量自己管理农事,不把那些田产交给下头的管事去胡乱折腾,对佃农收租也一直很客气,不摆架子,不象有些田主喜欢叫一庄子的人跪迎,遇事就拍桌打板的折腾,吹眉瞪眼的吓人。

    庄户人很朴实,就知道孙阁老是天上星宿,一直在京师皇宫里头给皇上当老师,皇上有什么事都要征询孙老先生的意见。

    一般的乡人见到秀才就要拱手问好,感觉到对方身上知识散发出来的神秘力量。

    现在是一个阁老住在高阳,并且学识如海,连真龙天子都拜孙老先生当老师,这种感觉令乡人们想起来都是浑身战栗,感觉到一种难以想象的伟岸。

    孙承宗也因此在高阳拥有着一种普通官绅完全没有的能量,可以说地方官员和士绅们都是如对老师般的恭谨听话。

    高阳的地方大小事情,可以说都是孙承宗可以一言而决,这是巨大威望带来的可以变现的权力。

    除了威望之外,从京师隔一段时间就会来几个小宦官,无非是带着皇帝的口信或是一些礼物,并不是太奢侈昂贵,比如一个笔架,或是几刀宣纸,也可能是一块上等的砚墨。

    天子送老师这样的小礼物,表达的意思却是多重的,一则是尊师重道,皇帝对曾经担任过老师的阁老还是有格外的尊重,这也是大明历代天子的传统。二来是不忘旧情的意思,无论如何天启皇帝确实是真心敬重和喜爱孙承宗,一看到那伟岸的身躯和标志性的大胡子,皇帝都会高兴的笑起来。这是一个缺乏父爱的天家少年,一定程度上孙承宗甚至取代了光宗皇帝的位子,在少年天子心里有普通臣子不能取代的地位。

    第三点,也是政治上的考量。

    皇帝现在倾向于继续任用阉党,叫魏忠贤办事,魏忠贤也叫天子满意。可是一个成熟的皇帝不可能没有后备的执政力量,孙承宗就是明显的后备,虽然年事已高,但孙承宗身体壮硕,精神健旺,再过几年也完全可以出来当首辅执政。就算不为首辅,一旦阉党倒台,孙承宗重新经略蓟辽也是最合适的人选。

    最后这一点也是朝野间的共识,特别是高第搞砸了辽西战事以后,时人都有议论,特别是高阳人有这样的感觉,如果孙阁部还在辽西,就算战事不利有些小挫,也不会弄到一泄千里的地步,就算宁远顶住了,也是孙阁部当初修筑之功,另外袁蛮子这个主将也是孙承宗一手提拔起来的。镇守宁远的诸将,也是孙阁部在辽西一手提拔起来,铸炮修城,当然都是孙阁部的功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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