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不良之帅
来人三十岁上下,身着碧衣,头戴碧帽,踩黑靴,执横刀,竟是个公门中人。
魏尺木看向来人,但见他生的精壮剽悍,眉如泼墨,鼻若悬胆,一双虎目极其深邃,那面上还有一道横疤,划过了半张脸,不加一丝修饰,蜿蜒如蛇行,扭曲如树根。
那人并不多看魏尺木一眼,而是掣出了手中的横刀,指着罗伤,喝道:“画伤谷主,还不束手就擒!”
魏尺木闻言,如坠冰窟,他万没想到自己苦寻了几个月的“画伤谷主”,不是“颜如诗”,而是他罗伤!
魏尺木又想起黄贞离他而去全是因为这个罗伤,心底的失望渐渐化作难抑的怒火,不禁骂道:“你他娘的也配‘画伤谷主’这四个字!”
罗伤又听见魏尺木的声音,也就不理会那个官家小吏,他挨了这一声骂并不恼,反而是朝着魏尺木的方向嘲笑道:“怎么?你恼了?哈哈哈哈,我就算是死了,也是画伤谷主,那是只属于我和诗姐姐的地方,与你无关!”
魏尺木愈听愈恼,不觉牵动杀心,脸上杀气纵横,直透风雪!魏尺木声音冰冷,还胜过这冬日:“你自找死!”说着,已是掣出墨刀,挪步向前,想要杀了罗伤泄愤。
那官衣人见了,却是将身子一动,手中横刀拦下魏尺木,言道:“你不能杀他。”
魏尺木眉头微皱,冷哼道:“你要管魏某杀人?”
那官衣人眉头也是一横,言道:“不错!”
罗伤此时重伤在身,不论是花溅泪还是魏尺木,抑或是那官衣人,都可以轻易杀了他。他自认命苦,索性绝了求生之欲,又大笑道:“魏尺木,杀了我!看看诗姐姐会不会原谅你!哈哈哈,来啊,杀了我!”
魏尺木杀心再也抑制不住,当下错开那官衣人,一刀劈向罗伤。
罗伤听得刀风扑面而来,顿时心底一凉,面如死灰,他强自忍着,不肯开口求生,却听到两刀相撞之声。
原来那官衣人也出了一刀,接住了魏尺木的墨刀。他盯着魏尺木,以刀指之,寒声道:“你就是魏尺木?”
魏尺木被人扰了杀性,心中早已不耐,也寒声道:“是又如何?”
那官衣人道:“你既是魏尺木,我便一并拿了!”
魏尺木本不以为意,却故意问道:“你凭何拿我?”
那官衣人道:“凭我是这苏州的不良帅,苏崖!”
这“不良帅”一职,乃是各州不良人的统领,专司破案、缉捕事宜。大唐三百六十州,便有三百六十个不良帅。这苏崖也不是无名之辈,他本是常州无锡县九龙山上剪径的绿林大盗,擅使刀攀岭,周近官府无人能敌,更无人能擒,因此得了个绰号唤作“钻山虎”。几年前,苏崖被苏州刺史招作不良帅,这才做起了公门之人。
苏州自从出了画伤谷主与魏尺木这两个杀人重犯,苏崖便开始搜捕二人。直到今日,他才有了画伤谷主的踪迹,这才追到了虎丘山,却不想在这里把两个杀人魔头全遇着了,也省却他来回奔波之苦了。
魏尺木又问道:“怎么,你们公门之人也问江湖事了么?”
苏崖正色回道:“你在松江杀了华亭县尉等二十四人,在纵博赌坊杀了一百三十七人,在藏衣阁杀了八十一人,总共二百四十二条人命,哪个是江湖中人!”他越说越是激愤,气势也是越来越高。
罗伤闻言却是笑道:“哈哈哈,魏尺木啊魏尺木,你自诩侠义英雄,原来也是滥杀无辜之徒,比我罗伤又强到哪里了?”
花溅泪听了,心中也是微讶,却是对此不闻不问。他自知罗伤今日并非败于自己之手,也就不愿就此杀了罗伤,只得来日再战。他这般想着,也不与魏尺木相谈,竟自下山去了。
魏尺木懒得理会罗伤的疯言疯语,仍对苏崖言道:“难为你数的这般仔细,倒也叫我心里有数了。”
苏崖见魏尺木这般奚落死者,也动了怒气,便喝道:“你还不认罪么!”说着,手中横刀已是迎面劈了出去。
魏尺木闪过一刀,反问道:“魏某杀的都是该杀之人,何罪之有?”
苏崖道:“该不该杀还轮不到你说!”
魏尺木微低了头,言道:“那轮得到谁说?”
苏崖道:“自有大唐律法!”
魏尺木听了,却讥道:“这大唐都快没了,还谈什么律法?”
苏崖恼道:“你非但是个杀人成瘾的凶犯,竟还是个大逆不道的乱民,看刀!”说着,又是一刀劈出。
这一刀唤作“水击千里”,当真是刀芒大盛,绽若飞瀑,声势惊人。
魏尺木自然也不再躲闪,手中墨刀转动,墨家《天志刀法》骤然铺开,自然是一刀出,八刀动!
两刀相交,只听得一声巨响炸裂开来,好似八根巨柱插入水流之中。
魏尺木的刀法又快又猛,他一刀接着一刀罩向苏崖,一刀未尽,一刀又起,顿时刀影漫天。苏崖每接过一刀便觉得有一股暗劲从刀刃传到臂上,仿佛魏尺木的刀法之中蕴含着天地意志,难以抗拒,三十招一过,饶是他膂力过人也开始渐渐吃不消。
魏尺木因这苏崖坏了自己的杀性,便想先杀了苏崖,再杀罗伤。他瞧出苏崖气血略有不济,手上便又加了几分力气,直把苏崖逼得连连后退,差点跌落剑池之中。他旧话重提:“堂堂苏州不良帅,便是想凭着这样武功拿了魏某?”
苏崖此时忙于招架魏尺木层层叠叠、源源不断的刀势,已是身上凸起了道道青筋,额上沁出了颗颗豆汗。他听了这话,半是恼怒,半是羞愧,暗骂自己学艺不精,以致于遭人耻笑。他自负武艺过人,不曾带一个帮手,自然也没想到这杀人如麻的魏尺木竟有通天的本事,那一口墨刀好似黑云席卷一般,凌厉非常。
苏崖虽然不敌魏尺木,却强自言道:“你莫要猖狂,人间自有公道,管叫你早晚伏诛!”
魏尺木听到“人间自有公道”一句,心中不禁叹道,“公道?人间若有公道,我又何必变得这般模样?”
两人又过了十招,就在苏崖不支时,又有一人从山下向山上而来。来人穿着一身黑衣,戴着垂帘斗笠,也不见他施展轻功长纵而起,而是像一只矫健的山鹿,在那山上踏石而奔,踩岩而上,不过几瞬,便一溜烟似地到了山顶。
魏尺木见了这人,却是暗道一声“不好”。果然,来人张口,其声沙哑干瘪,十分难听:“魏尺木,我来了。”
魏尺木撇了苏崖,冷哼道:“不知魏某是该称你为钟离堂主呢,还是该称你为钟离姑娘?”
来人正是盐帮的暗堂堂主钟离秀。代帮主陆言带着残存之人去另寻安身之所,钟离秀却是放不下雷渊之仇,她便舍了众人,只身寻魏尺木报仇来了。
魏尺木这话说的也是十分阴损,盐帮让出了洞庭山,可谓是名存实亡,所以钟离秀这个暗堂堂主自然也是有名无分。
钟离秀微恼,却是不再言语,而是十分利索地抖落了手上的“腕上青”,蛇一般飞出,直刺向魏尺木。
苏崖看的真切,讶道:“这是‘腕上青’么!”他而今虽是公门中人,却是绿林出身,因此知道江湖中的一些事迹。
魏尺木晓得厉害,不敢有一分怠慢。手中墨刀频出,连封带进,一气呵成。只是无论魏尺木如何抢先,总被那“腕上青”巧妙地破解开来。这一刀一剑,一刚一柔,连交四五十招,也是不分胜负。
山上风雪愈急,那飘零细雪也渐渐变作了纷飞大雪。罗伤与苏崖的身上已是斑白,可魏尺木与钟离秀的周边却没有半点雪花落下,就像一旁的剑池一样,逢雪即融。
魏尺木先前曾在洞庭山上见过钟离秀与那儒家传人刘隳交手,当时尚不明白这条软剑的厉害之处,而今亲自领教,一连几十招都不曾窥开半点可乘之隙,方知其难缠之处。他心底不禁赞道,“怪不得连那《浩然正气诀》也奈何不了她分毫,也不知她练得什么剑法,这‘腕上青’并无任何固定的招式,只需见招拆招,便已立于不败之地。”
魏尺木不知钟离秀练的是《无由剑法》,讲究心与意合,意与剑合,剑法随心所欲。他以为这剑法毫无弱处可寻,便不思破解之法,也一味缠斗。却不知,楚江开早在洞庭山“人生堂”里,便已破开了这《无由剑法》。
魏尺木虽然奈何不了钟离秀,可钟离秀也占不到半点便宜。二人又走十招,魏尺木故意言道:“钟离堂主,若是这般下去,只你一个如何能杀的了我,陆帮主呢?”
钟离秀仍不作答,只把手中软剑尽力施展,时而曲如细索,时而直如大枪,把魏尺木死死缠住。她想着,即便在这虎丘山上与魏尺木一齐冻死累死,也算大仇得报了!
苏崖此时已缓过力气来,他见钟离秀拿不下魏尺木,便挥刀向前,与钟离秀夹攻魏尺木。苏崖虽是绿林出身,现在却是公门中人,也就不管江湖规矩,只想着先拿了魏尺木归案再说。那钟离秀见这官衣人夹攻魏尺木,心下稍宽,她报仇心切,自然也乐得有人相助。
魏尺木被钟离秀、苏崖二人夹攻,压力陡增。他只得一手使出《无为掌》,轻拂“腕上青”,一手使“雁尾”墨刀,尽力往苏崖身上劈去。
三人你来我往,二攻一防,不觉间又过了几十招。魏尺木自感体力不济,而那钟离秀的软剑却毫无颓势。他自忖这般下去,必败无疑,心中略一计较,索性放开左手上的防护,任凭“腕上青”刺在身上,他却运起一掌迫开苏崖的横刀,随即“雁尾”刀芒大盛,如雷绽重云,一刀劈在苏崖的胸膛之上!
苏崖被这力道极猛的一刀劈飞出去一丈之远,倒地不起。他胸前破开了一条口子,足有一尺多长,血肉模糊之间,其深见骨!
魏尺木虽然一举重创苏崖,可钟离秀的软剑也轻易间抵在他的身上,划开了衣衫。钟离秀一剑得逞,心下暗喜,却忽觉剑尖所抵虽然柔软,却是分毫难进。倏忽之间,水声大作,只见魏尺木胸前水波流转,势如飞瀑。
原来魏尺木自知难以斗过二人,便行了险招,他于暗中施展出那“飞流直下”的招式,护住胸膛,硬接下钟离秀的软剑,他则尽力重创苏崖。果然,《若水道》的波涛之力护在胸前,把一柄无坚不摧的“腕上青”,尽挡在了肌肤之外。
魏尺木一招之间连使《天志刀法》、《无为掌》、《若水道》三种武功,应对两大高手,这两攻一守之间,分寸、时机俱是不差毫厘,这才能一举奏效。
魏尺木重伤苏崖,又防住了钟离秀,正得意之间,忽然于耳畔、于心头、于脑海,响起了一声嘹亮而又深刻的蝉鸣。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大智拳印
这蝉鸣之声十分清脆,噪于林间,不绝于耳。魏尺木只觉得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不违山。山深林密,有松柏桐杨遍野,有闲云清风满天。时值盛夏,他横卧在一块平滑的青石之上,听着一树的蝉鸣。师父在亭子里独坐,连吠谷也安静地趴在脚下。这世间再没有奔波之苦,也没有相思之恨。何其惬意,何其清闲!
魏尺木的脸上挂着青涩而又满足的笑容,而这笑容却瞬息凝在了脸上因为他的身上已被“腕上青”刺了三个对穿,其血汩汩而流!
魏尺木被这刺痛惊醒,哪还有什么山林蝉鸣?眼前除了握着血淋淋软剑的钟离秀和倒地不起的罗伤、苏崖之外,还有一个人。
那人不过二十来岁,眉目刚毅,身上穿着一身灰色的僧袍,右臂半袒,露出了里面的白色衣裳。
来人双手合十,有佛家慈悲之态,可他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慈悲之色,口中也没有丝毫的慈悲之音:“魏尺木,善恶有报,你今日是插翅难逃。”
魏尺木自然认得此人,他正是密宗听蝉的亲传弟子夏未。只是夏未眼神之中再无当初的一抹天真无邪,换之而来的是一汪难以窥测深浅的潭水。
钟离秀难得开口:“魏尺木,没想到你的罪过还真是不少!”
罗伤也道:“自然不少!”
魏尺木不理会钟离秀、罗伤两个,他先封穴止血,继而对夏未言道:“你师父听蝉之死是我无心之失,至于吞蟾那个淫和尚,他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夏未想起师伯做下的事,心里不觉失了一些底气。他又念及师伯惨死,暗道,“师伯虽是品行不端,却是为了帮我报杀师之仇而死,说来反是我害了他,哪能使他死后受辱。 ”一念及此,他便强自喝道:“魏尺木,那使双枪的女子在哪里,我杀了你再去杀她!”
魏尺木面上微寒,言道:“她嘛,我劝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免得你们密宗一门被人杀得鸡犬不留。”
钟离秀听了这话,暗自琢磨道,“莫非这小和尚口中使双枪的女子是那洛侠不成?”
夏未哪里信魏尺木的这般狠话,只当他是护着那双枪女子,不觉心头恼火。他闷哼一声,《蝉读》神技又起,毫无征兆地突然罩向了魏尺木。与此同时,他双手立于胸前,口中喃喃,默念真言,开始结起了佛家手印。
只见夏未先将左右两个大拇指放入了左右手掌之内,其余四指则坚握拇指,各结出了一个“金刚拳印”。随后,他将左拳的头指直竖虚空,搁在心前。右拳小指则坚握左拳头指一节,然后又以左拳头指之头,抵住右拳拇指一节,也搁在心前。
说时迟慢,夏未不过瞬息之间,便已结好了手印。佛印才成,佛力便至。夏未一臂伸出,其拳金光灿灿,似有佛力加持,直捣向了魏尺木。那《蝉读》神技袭在魏尺木心头之时,这一拳也正好来到了他的胸前!
魏尺木虽然有伤在身,心里却是时刻提防着夏未,体内《清虚心法》早已悄然运转。《蝉读》初起,他便展开了《若水道》,立时水声大作,把那蝉鸣之声尽皆淹没。同时,魏尺木也捣出了一拳。他仍用了一记法家的《刑名拳》,硬接下了夏未的一拳。
两拳相接,如两木相撞,其声砰然,将方圆一丈的风雪尽皆震飞!他们二人也是各自退了三步。魏尺木一臂酸麻,只觉得夏未这一拳力道刚猛无比,远胜先前。
夏未此拳名为《智拳》,乃是密宗的无上密法。其所结之印名为“智拳印”,也叫“大智拳印”,因其左手表众生的五大身,右手为五智五佛的宾冠,将宾冠戴于众生之形状,故称之为“大智拳印”。这手印是密宗金刚界大日如来的手印,此印含理智不二、生佛一如、迷悟一体之深义,故而拳劲刚猛,非比寻常。
这听蝉师徒乃是密宗胎藏界的弟子,原本并不会密宗金刚界的《智拳》秘技。可夏未为了报仇,暗下决心勤加练武。他不回密宗祖庭大兴善寺,反而是去了远在江南东道台州唐兴县的国清寺。这国清寺原叫做天台寺,乃是佛教天台宗的祖庭。他一个佛教密宗弟子之所以非要潜入佛教天台宗的祖庭,是因为那里葬着一个人密宗领袖大慧禅师。
“大慧禅师”是本朝玄宗皇帝赐予一行大师的谥号。一行大师俗名张遂,他自幼悟性非凡,深谙佛理,后来得天地之厚,兼学密宗胎藏界、金刚界两家绝学,尽皆大成,成为了古往今来密宗的第一人,也使密宗一门如日中天。其佛理武学之心得,尽留于《大日如来》的佛经之中。
只不过,夏未乃至其师听蝉都没有资格参悟《大日如来》,他这才跑到了国清寺,希冀能通过感悟祖师遗骸,得悟佛门**。
夏未为求武功速成,便央告国清寺的住持为他行“灌顶”之法。此法虽有醍醐灌顶之效,却也十分凶险,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那国清寺的住持与其师听蝉有旧,在夏未苦求之下,又深感听蝉之死,不惜耗费自己的阳寿为其行“灌顶”之法。
夏未自经国清寺住持“灌顶”之后,筋脉俱通,佛理愈明。他在祖师一行的塔下枯坐数月,苦思冥想,日夜感悟,终有一日祖师一行大师入梦,于梦中传他金刚界的秘技《智拳》。非但如此,那常年供在塔中的舍利也自行飞出,送到了夏未面前。夏未欣喜若狂,将其一口吞入腹中。
夏未自得祖师梦中传功,又吞了祖师的舍利,急增了半甲子的内力,武功更是一日千里,不过半年的时间,《智拳》已有大成之观。他自以为武功还在昔日恩师之上,便离了国清寺,来寻魏尺木报仇,这才有今日之事。
魏尺木与夏未一连对了十余拳,仍是不分胜负。夏未心有不耐,忽然喝道:“看我《法相》!”
一声罢,只见夏未身后赫然出现一个高大的虚影。那虚影足有两丈之高,生有八臂,横眉怒目,金光奕奕,竟是个凶神恶相的金色罗汉。这虚影栩栩如生,纤毫毕现,几为实物,其气势还胜过他师父听蝉在鄄城施展之时。
背后法相一出,夏未再次默念真言。当即夏未连着他背后的金刚虚影,拢共十条手臂,俱是开始结起手印来。不过瞬息之间,便有五个“智拳印”一齐结成。继而夏未大喝一声,倏忽之间,每个“智拳印”都捣出了一拳,最后这五拳于空中归一,变作一拳,砸向了魏尺木。拳出之际,立时金光大作,直冲天际。
夏未竟然将《法相》与《智拳》这两种不同界的武功合二为一,当真是骇人听闻!
魏尺木也为这气势所震慑,他避无可避,只得拼尽全力,使出《若水道》中的一招“黄河九曲”,与之硬抗。
一拳一掌,尚未相接,便已撞破虚空。只见庞大的罗汉虚影轰然破碎,片片消散于空中,那雄壮的九曲黄河也顷刻倒卷,道道崩散了一地。
两人俱是内腑震荡,如山崩海啸,各自被震退了数丈之远。魏尺木被这一震之力牵动剑伤,不觉一口鲜血喷出,洒在积雪的山石上,斑驳如零落的红梅。夏未也不好受,罗汉虚影被人生生毁去,已损了武学根基,若不及时养伤,或许终其一生也难以弥补。
罗伤听得这莫大的动静,知道魏尺木遇到了极为难缠的对手,便癫笑道:“魏尺木,你想要杀我,却没想到今日反而要死在我前头了。因果报应,从来不爽,哈哈哈哈!我这就下山,看你如何杀我!”说着笑着,他勉强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下了山。
魏尺木无暇顾及罗伤是生是死,是走是留。苏崖虽然十分关心“画伤谷主”,可他此刻却是有心无力。苏崖伤势极重,更兼山上冰寒,已是个将死之人了。
钟离秀见魏尺木与夏未两败俱伤,她也不再耽搁,将手中的“腕上青”一抖,再次缠了上去。夏未见了,也是不顾伤势,再次施展《智拳》,夹攻魏尺木。
魏尺木已是两番受伤,自然难以应对二人,被他们逼得连连后退。就在此时,忽听得山下一声叫喊:“魏尺木,你又杀人!”叫喊着,也是几个纵跃,便已到了山上。
魏尺木见了来人,心道,“这人还真是阴魂不散。”
来人一身布衣,面相风流,正是韦治亡。韦治亡初到山上,看见有人打斗,也没看清是谁,就先叫道:“你们快走,我替你们拦着魏尺木!”
钟离秀与夏未听了这话,以为来了个傻子,俱是冷哼一声,并不理睬。他二人步步抢先,已在魏尺木的身上留下了许多剑痕拳印。魏尺木被二人逼迫,一脚不慎,竟跌入了剑池之中。魏尺木不通水性,此番重伤落水,更无一点自救的法子!
韦治亡看了个仔细,不禁讶道:“原来不是魏尺木要杀人,而是你们要杀魏尺木!”他又自忖道,“这魏尺木虽然可恶,可若是任其死了却也不行。师父让我救他,若是今日死在我眼前,怎么交代?”想到这里,他忽然跃入剑池之中,一举将魏尺木捞了上来。
钟离秀与夏未原本见魏尺木跌落剑池,也未急着下水取他性命,只等着魏尺木在剑池中溺死。此时见这突然上山的少年竟把魏尺木从剑池中救了上来,他两个相视一眼,身形再动,分扑魏尺木与韦治亡二人。夏未继续拳打魏尺木,钟离秀则把一柄软剑刺向了韦治亡。
韦治亡见钟离秀剑来,连忙施展《碧虚掌》应对,登时双掌青碧,掌力旋转,一连错开了十八剑。这《碧虚掌》虽然厉害,可韦治亡到底是手无寸铁,那“腕上青”又是《兵器谱》上排在第五位的名剑,自然被钟离秀逼得手忙脚乱。
魏尺木更是险象环生,那剑池之水冰寒入骨,他被这寒水一冻,当真是经脉尽阻,毫无还手之力。他只得借着地势,钻洞匿石,一味躲闪。夏未也是不急,一拳起便是一柱断,一拳落便是一石碎。如是几番,魏尺木便再无遁形之处。
魏尺木无所遁形,自知今日是个必死之局,心底忽然轻叹一声,“死在他手里,也是不冤。”
夏未看着满身伤痕、血流不止的魏尺木,见他虽是气喘吁吁,仍旧是一脸坚毅,没有一丝痛苦、恐惧的神情。有一丝迟疑之色,忽然掠过夏未的眼中。那迟疑之中夹有一点金芒,好似佛祖的慈悲之光。可这迟疑之色终究是一转而逝,杀师之恨终究是掩过了宽厚之心,夏未眼神之中还是冰冷与深邃,他双手搁在胸前,再结“智拳印”,倏忽一拳,捣向了魏尺木!
第一百二十二章 寒山贯休
夏未一拳捣出,还不忘大喝一句“还我师父命来”以壮声势。魏尺木再无周旋的余地,索性闭目就死。韦治亡听得这一声喊,心中一惊,急叫道:“魏尺木!”他虽着急,却终究逾越不了钟离秀那一柄软剑。钟离秀手上虽是不慢分毫,心中也是掀起一阵波澜。
眼看夏未这一拳就要捣在魏尺木身上,就在此时,夏未忽然觉得天色瞬息黑了下来。继而便是一个悠远、沧桑的声音响在心底:“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于是,夏未的拳头未至即返,复又搁在胸前。魏尺木逃过一死,睁开眼来,这才看清护在他身前的是花溅泪。
原来花溅泪下山之后,于路上听得有高手上山。他既不愿罗伤死在他人手里,也不想魏尺木就此死了,便去而复还,这才恰好救下了魏尺木。
魏尺木欲言又止。花溅泪则道:“昔日你曾为我出手一回,今日还你。”其声十分淡漠。魏尺木却听出了其中有一股再不相会的决然,还有一股两不相欠的悲凉。他不知道花溅泪为何会双目尽毁,也不知道他为何会与罗伤相斗。
夏未虽然进入到了花溅泪的长夜里,却是惊而不乱。他当即施展密宗秘技《蝉读》,与之相抗。于是,在这茫茫长夜里便响起了一声清脆而又嘹亮的蝉鸣。蝉鸣十分震耳,直欲破夜而出一般。
夏未与花溅泪在一旁互斗心法,一时倒也旗鼓相当。韦治亡却是苦不堪言,渐渐难以招架。他故意笑道:“你这是什么剑,怎么这般厉害!”
钟离秀并不开口,只划破他一片衣衫权作回答。韦治亡被这一剑惊出了一身冷汗,却强笑道:“你这人怎么喜欢脱人衣服?”自然又换来钟离秀狠厉的一剑。
“你为何要杀魏尺木,他杀了你什么人?”韦治亡如是几问,只换来钟离秀的软剑越刺越快,一连在他衣衫上划了四五道口子,其中还有两道沁出血迹来。韦治亡正无可奈何之际,忽而瞥见一旁被大雪覆盖的苏崖,叫道:“那官衣人马上就要死了,你还不救人!”
钟离秀手上略一停顿,复又如初。比起魏尺木来,她自然不太关心苏崖的生死。韦治亡见钟离秀无动于衷,又向一旁叫道:“兀那和尚,你们佛家弟子不是讲究‘慈悲为怀’么,怎么非但见死不救,反而要杀人!”
夏未于长夜之中听得这话,却是心头一震。他师从听蝉,原本并不纠结于善恶,也不挂怀于是非,可自从一行大师入梦、师祖舍利入腹之后,他心中的佛性之力大增。这佛力除了提升了他的武功之外,还令其感受到了许多佛祖大慈大悲的念力。这一句入耳,压在心底的佛门念力竟如活了一般,层叠起伏,拍打周身,当真是浩瀚无边,难以仰视。
夏未心中不由忖道,“见死不救,业障难消,只怕日后会佛基崩坏,堕入魔道……”夏未虽是这般想着,却仍未下定决心。他既不愿因此小节而毁了修佛大道,也不愿错过报仇的良机。夏未正纠结之间,忽然感到体内舍利开始缓缓运转,带动心中的佛力散入四肢百骸之中。这舍利转动之间,他仿佛中听见有高僧云中宣扬佛法,直透人心。
经这佛力侵染,夏未此刻体内佛力无穷。他双目迥然,有慈悲之态;面上温和,也有慈悲之色。继而便是佛光大盛,天地为之一亮。此时恰好是风停雪止,白日初显!
夏未轻叹一声,继而面上坚决,当下撇了花溅泪,强行从长夜里逃了出来。他跃到不远的苏崖处,将其扶起,也不防备花溅泪偷袭,开始为其疗伤驱寒。
花溅泪自然不会偷袭夏未,而是把《如长夜》罩向了钟离秀。钟离秀正要拿下韦治亡,顿感天色变黑。她强自镇定,身形急退,腕上急抖,乍起一攒攒的青光,环绕周身。
韦治亡见钟离秀被花溅泪拖住,不暇细思,忙背了魏尺木向山下逃去。韦治亡慌不择路,背着魏尺木一路向南。
魏尺木身子虚弱,忽然问道:“怎么又救我一次?”
韦治亡不满道:“哪个稀罕救你,还不是玄真子有过吩咐……”
提到玄真子,魏尺木又迷茫了起来。魏尺木原本猜测韦治亡口中的“玄真子”是简江月前辈,可他所施展的掌法并不像百家绝学,反而颇像是道教的武功。倘若韦治亡口中的“玄真子”果真是张志和道长,那他活到现在,岂非到了半仙之体的境界?
地上积雪微滑,两人踉踉跄跄走了半晌,一路上杳无人烟。直到了日暮时分,忽听见一声钟响。魏尺木已然昏了过去,韦治亡抬头看去,但见夕阳西下,映红了一片阁宇松柏,那山门所在之处,却是一处寺院。
寺外栽着一片枫林,其叶微黄,被风吹落了不少。枫叶上面沾满了落雪,这黄白相间,别有一番风致。韦治亡无暇欣赏雪后风景,向着这寺院奔去,只见那寺门上横着一道蓝底金字的牌额,上写着三个大字:寒山寺。
这寒山寺原来唤作“妙利普明塔院”,只因本朝高僧寒山子曾在此缚茆而居,因而把寺名改作了“寒山寺”。这牌额上“寒山寺”三个字出自禅师希迁之手,字迹不拘于凡俗,坦然而为,佛意尽显。
韦治亡是道教弟子,对佛祖没什么敬畏之心,索性一脚踹开寺门,越槛而入,正撞着一个和尚。那和尚正面而立,像是专意等着二人一般,他见二人闯入,也不恼怒,而是宣了一声佛号,继而言道:“果是魏施主,且随我来。”魏尺木于昏迷之中隐隐听到那和尚的声音十分熟悉。
待魏尺木醒来,发觉自己正躺在一间禅房里。禅房十分简陋,只有薄被单床,豆灯细香,朴素无华。那床前则坐着一个灰色僧袍的和尚。
那和尚见魏尺木醒来,合十道:“魏施主,你我又见面了。”
魏尺木揉了揉惺忪睡眼,但见这和尚不过四十岁上下,项上掌上并无佛珠,相貌脱俗,还有些书生气。他瞧了几番才认出来,这和尚竟是他在亿城寺里撞见的那个贯休大师。
魏尺木不由问道:“大师怎么也来了苏州?”
贯休道:“贫僧云游四海,这寒山寺自然落不下。”
魏尺木这才知道原来身在寒山寺里。寒山寺初名不显,自张继一句“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后,声名始噪。
贯休又道:“贫僧原本早该离了这里,只是听说魏施主发了魔性,在苏州杀人,这才多留了几日。”
魏尺木听到这话,不禁想起临下山时,师父曾嘱咐过自己:“将来若你行走江湖,可不要恣意妄杀,不留后路。”这句话虽然隔了将近两年之久,魏尺木仍旧记得一字不差。只是他当初不以为然,全不想竟被师父言中了难道师父早算到我有今日之变不成?
魏尺木又想起贯休大师在亿城寺对他说过,“菩萨畏因,众生畏果。”这一句话曾在金戈铁马的沙场上扼制住了他的杀心,却不想他最后还是杀心大起。
魏尺木想到这里,心底不由升起一分惭愧,问道:“大师知道我会来这寒山寺?”
贯休浅笑:“想必是你我善缘未了。”
魏尺木见自己的伤势渐轻,已无生死之虞,知道是贯休大师救了他,迟疑道:“大师知道我杀人成瘾,为何还要救我。”
贯休道:“你杀人与我救人可有冲突?”
魏尺木却道:“你救了我,不怕我再去杀人么?”
贯休摇头:“普度众生乃是无上功德,本就不该分好坏对错。救人亦是心底一念罢了,为何去计较救人之后与救人之前呢?更何况,魏施主业报加身,因果已种,日后想必还有大功德。”
魏尺木不通佛理,但是贯休大师的话却让他平静了下来,他不觉叹道:“大师佛性滔天,我辈凡夫俗子万难企及。”
两人正谈时,贯休忽而一叹:“该来的终究要来。”
魏尺木心生不妙,问道:“怎么了大师?”话音刚落,便有一个身影蹿入了禅房。
来人一身黑衣垂帘斗笠,正是钟离秀。魏尺木的伤虽不致死,却还没有一战之力,韦治亡也不知去了哪里……他正思考如何脱身时,贯休已起身,有意无意间拦住了钟离秀。
贯休又宣了一声佛号,问道:“不知这位施主夜闯寒山寺,所为何事?”
钟离秀直截了当:“来杀这个人。”说时,伸出一手,指着床上的魏尺木。
贯休叹道:“佛门净地,不容杀生。更何况,冤冤相报何时了。”
钟离秀皱眉道:“大师要拦我?”
贯休道:“不是贫僧拦你,而是佛祖拦你。你在佛门杀人,佛祖哪里肯应?”
钟离秀道:“魏尺木滥杀无辜,罪大恶极,佛祖眼里就没有善恶之分么?”
贯休道:“昔日佛祖割肉饲鹰,可是分了善恶?”
钟离秀不太懂佛教故事,只觉得这和尚太过迂腐,索性直接抖落腕上青,一剑弯如弦月,绕过贯休,刺向了魏尺木。只是,这一剑并未刺到魏尺木,而是刺入了贯休大师的胸膛。
魏尺木惊道:“大师!”
钟离秀也是惊诧无比,她自然无心杀这和尚:“大师为了这样的人,不惜身死?”
贯休一手扶着软剑,面上露出一丝笑容,回道:“你即便是要杀一只虫蚁,贫僧也会挡下这一剑。”
钟离秀不解道:“这就是佛门所谓的众生平等?”
贯休眼神清澈平和:“众生平等。”
魏尺木知道贯休大师身怀武功,可他更身怀大慈大悲之心。他既不能杀生,又不能止戈,只能选择接下这一剑以身代之想必,这便是佛祖割肉饲鹰的故事吧。
就在此时,韦治亡忽然闯将进来。他无暇顾及贯休大师的生死,背起床上的魏尺木就跑。韦治亡步履极快,转眼间已出了寒山寺。魏尺木在他背上动弹不得,勉强回头看去,只在月色下瞥见一座破败的断塔,倒在寺院之中。
那断塔是“会昌灭佛”时被毁坏的普明塔。只是,佛塔虽倒,佛门慈悲仍在。在月色中,那普明断塔好似又重新立了起来,普照光明。
第一百二十三章 心傀之术
魏尺木伏在韦治亡背上,心中感慨道,“贯休大师专意在寒山寺等我,虽无多少指点,却用身挨一剑教我慈悲之心,其苦心我又何尝不明白,只是……我毕竟放不下心中的一段执念。”魏尺木心中的执念,已说不清是情伤,还是积愤。他不知道贯休大师是生是死,他也不知道钟离秀会不会再追上来还有夏未!
韦治亡背着魏尺木出了寒山寺之后,便一路狂奔,直跑到山林之中,这才缓下了脚步。那林子极密,月色混着雪色,十分幽静。而在那林间的小道上,此时正有两帮人马对峙而立。
其中一帮人俱是背长剑、拿拂尘、着道袍的男子,那道袍四黑三白,共有七人;另一帮人则是四个穿着淡黄衣的婀娜女子,那四个女子不过十**岁的模样,俱在妙龄之际,此刻正用香肩抬着一副精致的竹辇,那竹辇上则坐着一个披锦裘的矮小老者。
那老者相貌奇异,虽是身不满五尺,却头大如斗;虽是须发尽白,却面如童子,他开口道:“这苏州是老祖我的安身之地,哪容得你们这些武林中人在此撒野!”
这话一出,只听得另一帮人中一个穿着黑色道袍的男子言道:“哼,盐帮都被人赶出了洞庭山,你这个白云老祖竟然还敢在苏州露面!”这男子四十岁上下,生的细眉狭目,瘦面微须,令人一眼难忘。
这五尺老者正是声名在外的白云老祖。他常年住在白云山上,擅长采阴补阳之术,便蓄养了许多年轻貌美的女子供他消遣,以至于他活了七八十载,那面孔肌肤仍然嫩如稚子,因此自称白云老祖。那白云山上有一道白云泉,其水极甘,是他最为心爱之物。那白云泉本属官家,却被他占为己有,不仅用来酿酒烹茶,更用来滋润肌肤,享受男欢女爱。
那黑色道袍男子说罢,站在他身旁的一个白色道袍男子也笑着应和道:“盐帮虽然没了,他们还可以投靠百家盟嘛,跟着谁不是做狗呢?”这男子不过三十岁上下,面目俊朗,衣袂飘飘,有一股仙风道骨。
这两人在一旁唇枪舌剑,那白云老祖也不动气,而是冷哼道:“你们说老祖我是走狗,那萧下不也是摩尼教的走狗么?”
那黑色道袍男子恼道:“萧下是走狗关我青城派什么事!”
白云老祖分毫不让:“一芥子,难道你们青城派不是武林一派?不归在武林盟主的麾下?”
这人正是青城派的一芥子道长。他发甲之中俱藏机巧,最擅长以小搏大,道教有“芥子鸿蒙”之说,因而道号“一芥子”。
一芥子此刻一张瘦脸通红,骂道:“白云老儿,你莫逞口舌之利,咱们手底下见真章!”一声罢,只听得“锵锵”连响,七人俱是把背上长剑拔了出来,握在手中。
武林、绿林自古不合,虽然如今两家皆已没了昔日风采,可这狭路相逢,自然谁都不愿堕了自己的名头。
韦治亡见两帮人就要打起来,不由劝道:“诸位莫要动手!”
众人忽见有人插手,不觉一愣,可见是个毛头小子,俱不理会。那一芥子多瞅了一眼,瞧见那小子背上之人,不由得将手一挥,叫道:“魏尺木?”
众人听是魏尺木,俱是住手朝韦治亡背上看去:“果然是他!”
这十几个人见是魏尺木,心中微颤,不由得后退三分,脸上神情复杂,愤怒之中还掺有许多惧怕。他们都认得魏尺木,自然也知道“刀屠”的凶名。
一芥子胆气最壮,他见众人退缩,当先叫道:“魏尺木看样子是受了重伤,还怕他作甚?”
众人听见这话,俱把心神一定,也瞧出了端倪。他们见魏尺木面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又伏在韦治亡背上一动不动,心中不禁大安。
白云老祖道:“一芥子,咱们之间的恩怨暂且放下,先合力杀了这魏尺木如何?”
一芥子点头,这也是他心中所想。魏尺木如今是江湖中名头极响的人物,杀了他可是扬名立万的大好机会,试问谁不想杀?两帮人马不需多言,很快便达成了一致。
一芥子面色忽然沉了下来,喝道:“魏尺木,昔日武林绿林大战,你出手伤我掌门,这笔账该怎么算?”
那白色道袍的男子也不甘落后:“还有我崆峒派,今日我聂无双便要替师门讨还公道!”
白云老祖也道:“魏尺木杀我绿林领袖雷渊,此仇不报,何以为人?”
韦治亡听了却是暗暗叫苦:“魏尺木,你到底得罪了多少人,怎么到哪里都能遇着仇家!”
魏尺木并不恼怒,反在心中喟然而叹。他近日仇家颇多,先是连累了张风尘等人,福祸难忖;接着连累了贯休大师,生死未卜;如今又有这许多江湖中人寻他报仇,他重伤在身,不愿再连累韦治亡,心底便息了求生之欲,对韦治亡道:“你放下我,自己走吧,不过一死而已。”
韦治亡大声道:“你这是什么话,我韦治亡堂堂淮阴侯之后,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魏尺木道:“有死无生之局,你何必为一个不相干的人白白送死。”
韦治亡急道:“怎么不相干?玄真子……再说了,就是死也不能死在这些小人手里!”说着,已把魏尺木放了下来。他手中青芒微微亮起,把魏尺木护在身后。
一芥子、白云老祖对他二人的话嗤之以鼻,正要动手,忽然林子里从四面八方传来一声:“不错,死有何难?活着才难哩。”
众人听了这声音,俱是朝林子里寻去,只是林子幽暗,没发现一点动静。可这声音魏尺木再熟悉不过沈追!
韦治亡试着问道:“这个……不会也是你的仇家吧?”
魏尺木心如死灰,是今日不宜出行么?怎么连沈追都遇着了。魏尺木道:“沈追,魏某任你处置,但请你放过这个少年。”
一芥子、白云老祖等人听见沈追的名号,心中俱是一凛,这“夺命郎君”的凶名绝不在“刀屠”之下。众人都把兵刃又握紧了几分,手上、额头都沁出了紧密的细汗。他们虽有十几人,却也不敢贸然出手,只看沈追如何行事。
沈追仍不露面,林子里又传来一阵阴森的笑声:“好,我不杀他。”话音未落,空中忽有一丝细微的破空之声划过。
这破空之声自然来自于恶名昭著的“牵丝引魂锥”,这暗器向来是来去无踪,动静无端,更兼淬了剧毒,自是十分凶险。魏尺木此刻身受重伤,自然听不到这破空之声,可他却感觉到那“牵丝引魂锥”出了手,不由叫道:“小心!”
韦治亡不明所以,急忙后退一步。一芥子也不禁将身子一侧,他身后之人便应声而倒。不过一息之间,武林、绿林便各有一个人倒下,二人眉间赫然是一个小指大小的血洞。
一个淡黄衣的女子倒下,那竹辇便不十分牢固。白云老祖仓促下辇,惊呼道:“这是‘牵丝引魂锥’!”
一芥子怒道:“沈追,我等与你无冤无仇,你这是做什么!”
沈追又于林中笑道:“沈某杀人还要分有仇没仇么?”
一芥子叫道:“你莫要欺人太甚,真当我青城派怕你不成!”
沈追道:“我偏要欺人太甚,你又能奈我何?哈哈哈哈……”这阴森的笑声不绝于耳,随着又是两人无声无息间倒下,更加令人心生恐怖。
聂无双肝胆俱破,转身便逃,可他身形再快,又怎能快过“牵丝引魂锥”?白云老祖与一芥子知道沈追难缠,便勉强出招。一个须发皆张,掌如白云;一个发甲俱动,剑走青锋。只不过沈追藏在林间,他二人一连几番都没能找到沈追的藏身之处。沈追却避实就虚,身形连动,只把“牵丝引魂锥”明抛暗掷,不过几个眨眼间,便把其他人一个个杀死,最后只剩下白云老祖、一芥子两个人,落荒而逃。
沈追终于露面,一身黑衣,眉目阴沉,与之前没有一点变化。
积雪泛白,月色正好。
韦治亡难得没有劝阻沈追杀人,他一日辛劳,早已撑不住,倒在树下呼呼而睡。沈追不知从哪里弄了两只酒壶,随手递给了魏尺木一只。魏尺木没有推辞,二人就这般对着十几具尸身,倚在树下喝起酒来。在这寂寥时节,远好过李太白对影邀月。
“你不是要杀我么。”
“杀你已经没钱领了,为何还要杀你。”
魏尺木半信半疑。沈追接着言道:“更何况,你如今和我是同一类人,杀了你岂不是更寂寞?”
魏尺木没有反驳。沈追杀人为了钱财,他杀人虽不为钱财,可又有什么不同呢?
沈追又吞了一口酒,忽然道:“不过有一种人,我杀了不收钱。”
“哪一种人?”
“富贵之人。”
“为何?”
“自古富贵之人,无不是利欲熏天,罪恶满盈。所谓:巨商富贾尽是刮膏之徒,王公贵胄无非窃国之贼没一个是干净的。”
魏尺木也吞了一口酒,仰望弯月:“其中也有好人罢?”
沈追摇头,口上斩钉截铁:“你错了,好人可没有富贵命。”
魏尺木不置可否,反而问道:“当初在关帝庙里,那个与你一般模样的人是谁?”
这个疑问其实自初遇沈追时便一直萦绕在魏尺木的心头,只不过直到今日才有机会相问。
沈追故意叹了一口气,反问道:“我若说他是我一奶同胞的孪生兄弟,你信么?”
魏尺木见他神情萧索,真假难辨,索性不作声。
沈追忽而笑道:“哈哈,我沈追若是有兄弟不知死了多少回。一个杀手只有冷血无情,无亲无故才能永不失手。”
魏尺木仍旧不语,却淡淡点了点头。杀手不能有亲有故,不能有牵有挂。
沈追又道:“实话告诉你罢,那个和我一般模样的人其实是我做的傀儡。”
魏尺木疑道:“傀儡术么?怎么不见丝线?而且那人看着与活人也没有多大差异。”
沈追笑道:“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世人皆知傀儡术,却不知这傀儡术也有‘手傀’与‘心傀’之分。所谓‘手傀’,自然便是以丝线木偶居多;至于‘心傀’嘛……”
魏尺木猜测道:“莫非以活人为之?”
沈追赞道:“不错,而且这心傀之术能把活人炼制的与我一般模样。这么多年,我也只有那一个罢了。”
魏尺木觉得不可思议,忽而笑道:“别不是你也是个傀儡罢。”
沈追闻言,脸色顿时煞白,急吞下一大口酒,这才缓了过来。魏尺木已是醉眼朦胧,自然看不真切。
第一百二十四章 链锁琵琶
第二天一早,红日初升,阳光穿透一层一层的密林,洒在倚在树下之人的身上,有几分暖意。魏尺木和韦治亡醒来时,沈追已没了踪影。这一夜,魏尺木对沈追没有丝毫的防备之心当然,即使他有防备之心想必也是毫无用处。沈追也果然没有杀魏尺木,就连钟离秀和夏未也没有追来,是个好兆头。
韦治亡伸了伸懒臂惫腰,终于长松了一口气,他抬头而望,但见雪色日色交融,点点盈盈,颇有“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萝万朵银”的气象。他不禁赞道:“呵,好一副林间雪霁图!”
魏尺木无心流连风景,他回味着昨夜与沈追的谈话,记得一半,忘了一半。或许是思己及人,魏尺木忽而觉得这个沈追倒也十分有趣,全不似传言中是一个凶神恶煞之人。
魏尺木信步而走,韦治亡紧随其后,把路上的积雪踩得“吱吱”乱响。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走了半日,眼看就要出了林子,魏尺木忽然感到身前有一股凛然的杀意。
魏尺木止了脚步,正想招呼韦治亡后退,前面林子里便扑簌簌如下雪般,落下了几十个白色的身影。这些白色身影俱是身穿雪色的白袍,胸前都印有赤色的火焰图案摩尼教!
魏尺木心道:“摩尼教怎么也来了苏州?”
一念未及,便有两个身影跃入眼帘:其中一个是须发灰白、方面直鼻的老者,那老者身穿白袍,头缠紫巾,正是摩尼教三老之一的人老。另一个则是个魁梧凶相的汉子,也是身穿白袍,头缠素巾,手上提着一柄虎头金背大刀,胸前赫然印着是七朵半火焰。
魏尺木自然也认得此人,这人正是摩尼教四象坛主之一的白虎。只不过以前白虎白袍上绣的赤色火焰只有六朵,而今却有七朵半,倒与之前的方连鹤一样。
白虎当先冷笑道:“呵!这不是大名鼎鼎的‘刀屠’魏尺木么?”
人老也开了口:“魏尺木,许久不见。你是束手就擒,随我回圣教,还是要我二人动手?”他知道自己一个人不是魏尺木的对手,所以在放话时便带上了白虎。
人老神情口气如故,魏尺木却没有向以前那样感受到他的高傲,不知是魏尺木此时内力增了几分,还是人老比之前憔悴了几分。
这一年以来,摩尼教忙着平定武林,收服人心。此时诸事皆毕,摩尼教主方驳自然又想起了魏尺木的杀子之仇。方驳派白虎、人老两个带着几十个四象坛的弟子,深入江南一带,务必生擒魏尺木。白虎和人老进入苏州之后,便听到了魏尺木一夜之间连杀数百人,又得了个“刀屠”的名头,因此在苏州一带布下明罗暗网,今日果然撞了个满怀。
“单凭你们两个可请得动魏某?”魏尺木强提真气,故唱高调,显得声音雄壮,气势不俗。他又低声对韦治亡言道,“摩尼教十分难缠,你先走。”
韦治亡哪里肯依:“你怎么办?”
魏尺木道:“他们一直想把我擒回摩尼教,必然不会轻易杀我,你速去找沈追来救我。”
韦治亡兀自踟蹰不定,魏尺木又暗催道:“快走,若你也陷在摩尼教手里,我便没有一分生还的机会。”
韦治亡没法子,只得先行离去,寻找沈追救人。摩尼教的人并没有去拦截韦治亡,魏尺木见韦治亡走远,心中暗舒了一口气。他自然不知道摩尼教对他是杀是擒,沈追来去无踪他自然也没指望韦治亡能寻着沈追。他只是借故支走韦治亡,不想连累他罢了。
白虎寒了脸色,问道:“魏尺木,青龙朱雀在哪里?”
魏尺木反唇相讥:“你还有脸提他们两个?”
白虎恼羞成怒,手中虎头刀忽动,绽起一片金色的刀芒,劈向了魏尺木。这一刀声势极大,远胜先前。魏尺木暗暗吃惊白虎武功的精进,心道,“怪不得派了白虎来对付我,原来他武功大进。”
魏尺木忙将身子微微晃动,堪堪避开了这一刀。饶是如此,那虎头大刀仍然擦着他的耳边劈过。魏尺木虽然躲过一刀,却没能躲开白虎随即而来的一拳。这一拳直打在魏尺木的肩头,将其掀翻在地。魏尺木被这一拳牵动旧伤,又是喷出一口血来。
白虎见此,笑道:“原来你已受了伤,还在这装好汉。”
魏尺木心中惨笑,这一年以来摩尼教都没有找他的麻烦,他甚至都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强大的敌人,以至于他不思进取,武功没有寸进。这倒也不全怪他,道家武功本就讲究一个“悟”字,他既然不能继续感悟《若水道》,一味苦练反而会适得其反。
魏尺木如今只求速死,便拿言辞激道:“我杀了方连鹤,摩尼教自不会放过我。可你这个贪生怕死的小人、卖友求荣的走狗,早晚必遭报应!”
白虎被魏尺木说中心中软肋,羞愤交加,扬起虎头大刀就要剁了魏尺木。人老见了,身形急动,堪堪拦下了白虎。
白虎见人老阻拦,皱眉道:“人老这是何意?”
人老道:“魏尺木现在还不能杀,须把他带回圣教,交给教主处置。”
白虎略一沉吟,言道:“也好,就让这姓魏的多活几日罢。不过,我要先废了他的武功,以免后患。”
人老虽然不愿毁了魏尺木的武功,却也不便阻拦,毕竟这魏尺木是敌非友。更何况,如今的白虎已非昔日可比,他先是一人掌管着摩尼教四坛,再被教主收为亲传弟子,传授摩尼教至高绝学《二宗法》。这白虎深得方驳信赖,又与方连鹤年岁相仿,或许有朝一日便会代替方连鹤成为摩尼教新的少教主。
白虎的内力并不比魏尺木深厚,他想要以内力化去魏尺木的武功却是不可能。于是白虎便令人钳住魏尺木,又令人拿了一条二指粗细、数丈长短的铁链。白虎握着铁链,擦过魏尺木的脸颊,面目狰狞道:“魏尺木,你可尝过琵琶骨被锁的滋味?”
这琵琶骨干系着一人上半身的所有经脉,琵琶骨若被铁链钳制,任你再强的武功也施展不得。
魏尺木此时身体受制,动弹不得,心中却是怡然不惧,双目冷漠地看着白虎,面色平静如无风的湖水。白虎看见魏尺木他这副神情,竟被这平静的面色所震慑,平白生出一分忌惮,心中更是微恼。白虎把内力灌入手掌,将铁链的两头硬生生打进了魏尺木的肩头。那铁链穿过魏尺木的琵琶骨,将其牢牢锁住。
魏尺木初尝铁链穿骨之痛,一时难耐,不禁失口而呼,其声悲惨凄厉,却令白虎“哈哈”大笑。
人老不忍魏尺木这般受苦,便上前想要为他敷上金疮药止血消创。白虎却拦下人老,笑道:“人老莫慌,不过是穿了琵琶骨,武功尽废,死不了的。”
白虎趁着魏尺木重伤在身,一举将其生擒,又锁了他的琵琶骨,也算完成了摩尼教主的差遣。白虎人老不敢耽误片刻,立即带人折返摩尼教总坛。白虎对魏尺木怀恨在心,便把锁在魏尺木的铁链拴在马后,然后倏忽扬起一鞭,驾着白马飞奔而去。魏尺木琵琶骨被锁,只得跟在马后发足狂奔。
魏尺木一开始仗着残存的内力,尚能勉强跟上,这白虎既然存心让他受罪,自然不肯轻易饶过。魏尺木跟在马后一连跑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内力耗尽,双足发软,不觉踉跄而倒。这一倒不当紧,那马儿不停一刻,拖着魏尺木继续向前,把那铁链拉扯的绷直。铁链磨骨,其声可闻,魏尺木一时血肉俱烂,疼痛难忍,不久便昏死了过去。更兼日头渐高,积雪初融,路上被马匹践踏地泥泞不堪,马后的魏尺木身上脸上俱是烂泥。
一连行了小半日,人老怕魏尺木撑不住,便让白虎歇上一歇。白虎也不愿魏尺木轻易死了,便寻了一个路边酒馆,将人马停了下来。摩尼教众人入店稍作休憩,魏尺木则被捆在马柳上。
白虎犹自记恨着魏尺木当初坏他好事,他又不好自降身份亲自折磨魏尺木,便暗中教手底下的人好生“照料”。那摩尼教众得了白虎的号令,便把饭食尽皆在脚底踩得稀烂,再拿给魏尺木吃。魏尺木不吃东西,也不作声,只有一脸冷漠。这些摩尼教众见魏尺木这副水火不入、油盐不进的德行,也恼起火来,开始对其言辞辱骂,拳脚相加。更有甚者,把魏尺木当做了茅坑粪池,把屎尿全拉在了他的身上。就连那马儿也似乎受了指点,“啪嗒啪嗒”地拉个不停。
摩尼教众人看着浑身烂泥、一身烘臭的魏尺木,都笑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刀屠’魏尺木,哈哈哈哈!”
人老见众人这般羞辱魏尺木,想要劝阻却被白虎拦下吃酒。直到夜深人静,方才消停。摩尼教众人皆已入睡,只有魏尺木伏在马柳上,一夜无眠。
冬月无情,夜色渐冷。
魏尺木身上止有一件青衫,他此时功力受损,难以靠内力御寒,又卧在融而复冻的雪地上,只觉得天寒地冻,直冷入骨。更兼他一日水米未进,体内没有一丝热气,可谓是饥寒交迫。可这饥寒交迫比起他今日所受之屈辱,又算的了什么呢?魏尺木望月无语,心中有无尽的憋屈和悲愤,他一身创伤,尊严尽失。
“天地不仁,我仁;乾坤无义,我义。”
月下传来人语,这自然是人老的声音。
人老为魏尺木换了衣衫,上了金疮药,又喂了几口冷食。他看着这个不过二十岁的少年,忽而长叹:“你变了许多。你我初遇之时,你眼神清澈无邪,一股天真果敢。而今在你的眼中,我看到的却只是冷漠和悲凉。”
魏尺木仍不作声。
人老抬头望天,许是望月。他似是说给魏尺木,又似是自言自语:“摩尼教也变了。方教主自出关之后,施以雄心大略,一展壮志凌云,想要称霸江湖。可缔结霸业又谈何容易?屠少林,灭天人,杀人无算……”
“你是个难得的少年英杰,若想活命,只有归顺摩尼教,届时我会向教主求情……”
人老不知是兴致好,还是可怜魏尺木,总之这一夜,他感慨良多。
第一百二十五章 何癫悟道
一连两日,白虎马不停蹄地出了苏州,来到常州望亭镇一带,方才收拢缰绳。魏尺木这两日以来可谓是生不如死,受尽屈辱。他那琵琶骨几经拉扯,以致于经脉尽毁,再难恢复,已算是半个废人。非但如此,摩尼教徒也不曾可怜他半分,仍旧是拳脚相加、言辞耻笑,极尽羞辱之能事。
望亭镇的边上有一片稀疏的竹林,竹林旁只开有一家小小的酒馆。那酒馆前竖着一杆白旗,上书“醉倒刘伶”四个隶字,兀自招摇着。甫一靠近酒馆,便觉酒香扑鼻。
那酒馆里除了店家只坐着一个客人。那客人面容消瘦,须发灰白,而且十分凌乱。身上穿着一件破旧不堪的道袍,就连蓬松的道髻也歪在一旁。他的背上胡乱系着一柄松纹剑,腰间提溜着一个泛黄的酒葫芦。这邋遢老道正端着一碗美酒,独自享用。只是那碗酒却是不同寻常,乍看下去就如一碗黑墨一般。
这邋遢老道一边饮着黑酒,还一边敲桌作歌:“……悲地乐天,庸人愁,功名早看淡。如云似烟,一场梦,醒来人不见。西风未倦……”
白虎等人进店,魏尺木仍旧被拴在店前的旗杆上。其中一个摩尼教弟子见这老道聒噪,当下喝道:“那牛鼻子,快点闭嘴,莫扰了我们的兴致!”
那老道如若未闻,仍旧气定神闲地唱完:“……叶已残,不曾多抱怨。注定无缘,与红尘,何必苦留恋。”唱罢,一声长叹,十分寂寥。
那人恼火,手起一刀便劈向了老道。白虎见了这邋遢老道,眸中精光一闪,却是不言不语,坐在一旁。
就在那一刀将要砍在那老道身上时,也不见那老道有何动作,只听得他口中急念道:“天朗清,三光洞明。”话音刚落,只见剑芒大炽,如日月星之光,逼得人无法直视。剑芒消散处,那摩尼教弟子已然是钢刀脱落在地,发髻削平散开,腿上血流不止。再看那老道,仍旧坐在那里气定神闲,只是手中多了一柄暗气沉沉的古剑,上有血迹!
人老看的真切,这老道一息间连出三剑,一拨钢刀,一削发髻,一刺小胫,俱是风驰电掣,不差毫厘。他认得这剑法,问道:“《上清剑法》?你是茅山派什么人?”
《上清剑法》是茅山派一脉相承的剑法,也是派中弟子主修的剑法。茅山派原来也叫做上清派,后来第九代掌门陶弘景陶天师道法大成,遂改上清派为茅山派。
那疯老道被人认出了剑法,也不以为意,淡然回道:“贫道何癫。”
这疯老道正是茅山派的何癫,自从鄄城比武之后,便四海漂泊,遍寻美酒,只求一醉。前些日子到了常州一带,自然流连于这把刘伶醉倒三日三夜的江阴黑杜酒,一连数日难以释杯。
茅山派如今地位超然,摩尼教与百家盟都不愿轻易之为敌。这何癫是茅山派掌门胡究一的师弟,又是成名已久的前辈,人老自然不愿平白招惹这么一个人物,不觉看向了一旁的白虎。
白虎本就是茅山派弟子,自然认得何癫。说起来这何癫还是他的师叔,当初他与青龙朱雀玄武四人叛出茅山派,还与何癫有些干系。白虎端起一碗黑杜酒来到何癫跟前,笑道:“原来是何师叔,方才多有得罪,白虎给师叔赔罪了。”说着,将碗中黑酒一饮而尽。
何癫见是白虎,神情看不出一丝波动:“你已叛出茅山派,又贵为摩尼方教主的亲传弟子,贫道可当不起这‘师叔’二字。”他虽然不太关心茅山派的事,却从不堕茅山派的威名。
白虎也不恼,问道:“何师叔为何不劝劝我那执拗的师父,让他归在摩尼教麾下?”
何癫不理会白虎,反而是端起一碗黑酒,歪歪斜斜地走到了魏尺木的跟前。
何癫拿脏袖擦了擦魏尺木满是污泥的脸,把酒喂下。他拿醉眼看了好一会儿,言道:“原来是魏小友。”
魏尺木艰难开口:“难为前辈还记得我。”
何癫叹道:“能重创楚江开之人,天下谁不记得。”
魏尺木唯有苦笑。
何癫又看了看魏尺木身上的铁链,言道:“这琵琶骨毁了,却是不好治,贫道也无能为力。不过既然遇见了,自然不能叫你去送死。”说着,已解开了拴在旗杆上的铁链。
白虎人老都不愿招惹茅山派,所以一开始并没有纠缠何癫,也没有阻拦他接近魏尺木。可何癫要救魏尺木,却是万万不能。
人老第一个冲了出来,言道:“何道长,这魏尺木是我圣教教主要的人,你可救不得。”
何癫站起身子,微醺道:“救了又如何?”
这话一出,摩尼教众俱是掣出兵刃,将何癫团团围住,喝道:“摩尼教做事,谁敢阻拦!”
魏尺木自然不愿意连累何癫,他仍倚在旗杆上,言道:“道长快走吧,莫要与摩尼教为敌。”
何癫没有开口,也不见他有何动作,可那竹林里的竹叶却是无风而动,落如急雨!
白虎瞥见这一幕,急叫道:“是‘无风飘翠雨’!快躲!”
这一招“无风飘翠雨”是何癫的独门武功,也是他的成名绝技。当真是一招起,千叶落,那一片片竹叶利如一把把刀剑,是擦着便死,挨着便亡。
摩尼教徒见了这等奇妙的武功,俱是心惊胆颤,连忙后退。其中有十几个摩尼教教徒躲闪不及,便被那小小的一片片竹叶刺了个千疮百孔。
人老躲开这一招,当下施展出《仁指》神通,左手九指连弹,指尖道道真气分作四波四个方位逼向何癫。何癫施展《上清剑法》,口中急念道:“高上洞元,元生九天。”当下一连刺出九剑,连挡带躲,接连化去了人老的九道真气。他身子不退反进,斜里一剑刺向人老。人老右手并指为剑,施展《义剑》绝学,与何癫的松纹剑相交。指剑相交,人老一沾即退,何癫却是一往无前,手中剑招连绵不绝。
白虎见一连折了十几个教徒,心中早已火起,他又见人老落了下风,便扬起虎头金背大刀,连劈数刀,夹攻何癫,顿时金芒灿灿。
何癫连接白虎数刀,但觉这刀上的气力极大,令他暗暗吃惊,“这白虎武功怎么到了这种地步?”
三人一连斗了几十招,仍不见胜负。白虎见何癫了无颓势,鼻中冷哼一声,在刀剑相接之际,暗输内力于刀上,使刀尖搭上了何癫的剑尖。这劲力黏柔,将何癫的长剑紧紧钳住。
何癫见此,也把内力狂涌右臂,传到剑上将白虎的大刀牢牢压制,顺势将连在一起的刀剑撞向人老,将其逼退一旁。何癫得了空隙,一掌拍向白虎的胸膛。白虎眸中精光一闪而过,也是一掌接住。两掌接实,却是无声无息,却也不分不离。
何癫内力深厚,这一掌力道不轻,把白虎的手掌直压在胸前,伸展不得。白虎不慌不乱,于暗中施展摩尼教至高绝学《二宗法》,体内劲力忽而阴阳变换,竟悄无声息地将何癫的掌力从左掌牵引到了右臂之上。这还不算,白虎又把这一股掌力通过钢刀传到剑尖之上。
就在此时,白虎忽而喝道:“凶杀!”只见他额头上的纹路隐隐成了一个“王”字,手中大刀的血槽上顿时鲜红无比刀锋暴涨!
白虎在关键时刻使出成名绝技“凶杀”,又借着何癫自己的掌力,将这两股劲力合在一处,一举涌向何癫。何癫只觉得剑上力道陡增,如泰山压顶一般,他一时不慎,竟被这一刀震退一丈,伤及内腑。人老觑着时机,左手早已是三指连弹,三道真气毫无间隙地打在了何癫的身上。何癫被这两股内力所伤,顿时血喷如泉,倒地不起。
白虎一招得逞,就要一刀跟上杀了何癫。人老却拦道:“不能杀他,这若是被胡究一知晓,断然会联合百家盟与我摩尼教作对。”
白虎凶狠道:“你不说我不语,杀了这疯老道又有谁知道?”这话一出,早有摩尼教弟子把那酒馆的店家一刀杀死。
白虎人老各执一词,兀自争执不下。何癫此时面色憔悴无比,了无血色,他在弥留之际,不禁想起前尘往事,想起这十年相思之苦,眼前赫然出现了一个朝思暮想的白色身影。
何癫如梦如幻,忽而喃喃道:“相思为何,何为相思?”
魏尺木见何癫重伤将死,心中无比惭愧,他又被何癫这一句话牵动往事,脱口道:“七分失意三分苦,一半相思另半愁。”
何癫听了,悲笑道:“不错,不错,与其活的这般辛苦,死了倒是一种快活。”
魏尺木见何癫一心寻死,心中不忍。他忽然想起云霰霰的话,叶拈雪下山后曾碰到过一个故人,也是个邋遢老道。魏尺木心中猜测不已,便试着叫道:“何道长,叶门主曾说过她心中始终藏有一人,只是苍天捉弄,最终相忘于江湖。她还说,忘了便是不忘。”
“忘了便是不忘, 忘了便是不忘……”何癫咀嚼着这一句话,心中忽有灵光闪光。这灵犀一点却没应在叶拈雪身上,而应在了他的武功上。何癫将《上清剑法》三十九招一招一招地忘掉,最后不剩一丝一毫。一念忘却,脑中顿时清明,只见几行真诀显现在脑海之中:
太上教授我,读诵洞真经,
玉音含金商,上充太无庭,
解结散幽祸,拔脱七祖灵,
返胎会南官,世世有玉名,
三涂灭罪根,轮转升上清。
何癫不知何时已盘膝而坐,他双目微合,丹田之中的内力化为了丝丝白气,混沌如白云之状。这白气从四肢百骸之中散出,混合一身。良久,这白气忽然变作了郁郁紫云,复从口钻入头并五藏之中,充满腹内。
白虎瞧出端倪,喝道:“不好,这牛鼻子神功要成,快阻止他!”
言罢,当先一刀劈去。人老连同其他摩尼教徒俱是施展手段,一齐罩向了何癫。然而,无论是刀剑拳脚,还是指力真气俱是被一道紫色的屏障阻隔于外。何癫不闻不动,仿佛置身于虚无之中无人能伤,无人能扰。
又过了一会儿,那紫云散入四肢百骸之中,冠缠一体,郁然上下。须臾,紫云之气在丹田之中徊转,更相缠绕,忽结成一真人。那真人身长四寸,面如初生之婴孩。
这真人的左边有日光,径九分;右边有月光,径一寸。这真人口吐徊风之气,吹此日月之光,变成白紫二色。这白紫之气散入五藏六腑百节,畅游三十六周天。良久,那白紫二光气重归丹田,化作内力汩汩。
何癫终于睁开双目。那双目之中,流光四溢,一含白气,一含紫气,其深邃似乎能囊括宇宙乾坤。何癫但觉身体轻清,精神开爽,忽而开口道:“吾乃大洞帝一尊君。”其声缥缈神圣,仿佛来自天外。
一声罢,风起云动,气势恢宏。继而,何癫眼中的白紫二气消散,归于平常。只是他面色红润,全无昔日枯槁之态,须发也从灰白变作了黑色,再不似个五六十岁的老道。
何癫起身,身上的伤势早已痊愈,他喃喃道:“终于到了这一境界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水落石出
江湖中人皆知茅山派《上清剑法》共有三十九招,却不知这剑法还有第四十招。这第四十招不仅是一招剑法,还是一个武功境界这个境界唤作“徊风混合境”。
茅山派历代高人练成这一招的方式俱不相同,威力也大有不同:陶弘景陶天师天纵之才,少年时便把《上清剑法》三十九招融而为一,练成了第四十招;胡究一脾性执拗,他为了练到“徊风混合境”,耗费十年之功,只苦心钻研第一招的心诀和招式,硬生生从中分出了一招;何癫却是在濒死之际,灵犀忽动之间,将三十九招的招式尽皆忘去,这“由无生有”之道,却是暗合了道法,从而练成了第四十招。也亏得他重伤将死,弥留之际才能把练了几十年的武功忘得干净。
何癫是难得的武学奇才,他本该在十年之前就练成这一境界。可他当初为情所困,自甘堕落,日以继夜地借酒浇愁,以至于武功荒废了十年。直到今日,值此生死关头,得魏尺木一语入耳,顿悟上清道法,这才练成了神功。
白虎犹自不信,心中叫道:“怎么可能!他怎么忽然间就武功大成了!”这般想着,他已勉强运起一刀,劈向何癫。
何癫手中长剑轻轻一颤,便有白紫二色的剑光,冲天而起。刀剑再次相交,刀芒被剑光瞬息吞噬,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乱响,白虎手中的那柄虎头金背大刀上赫然出现了一道道细微的剑痕!
就在此时,何癫手中长剑也生了变化:那剑身开始一点点剥裂,一层薄薄的暗铁脱落,化作灰尘,露出了一段霞光晶莹的剑身。那剑身之上散发着一丝道法气息,上面还刻有“真诰”两个道文。
何癫轻轻摩挲着长剑,口中喃喃道:“此剑名为‘真诰’,我将其封了十年,今日大彻大悟,看破红尘,斩却相思,改名为‘破尘’。”说着,内力涌入双指,只听得“咔嚓”一声,已将那剑尖夹断了一截!
人老与魏尺木尚不知这“真诰剑”的来历,白虎却是满眼不信,嘶吼道:“这是茅山陶天师当年的佩剑‘真诰’?不可能!你怎么可以毁了‘真诰剑’!”
这“真诰剑”的确是陶弘景的佩剑,当初他《上清剑法》大成时,机缘巧合间悟出了一套剑法,取名《真诰剑法》,又铸造一剑,取名“真诰剑”。此剑成于陶弘景道法大成时,当时正有霞光横空而现,被陶弘景信手拈来,铸于剑身之中,因而此剑一出,便会放出耀目的霞光。这剑后来到了何癫的手里,他便是凭着这一柄长剑与叶拈雪在一年之中,连战连捷,纵横江湖,所向无敌。后来叶拈雪折返冰门,何癫心灰意冷,便用暗铁封住了真诰剑的霞光。
白虎见了这霞光,自然知道这是真的“真诰剑”,他见这宝剑被毁,竟然心疼不已,当下运起大刀,又招呼了人老,一齐对付何癫。
刀影指气倏忽而至,那如今叫做“破尘”的断剑,霞光再盛,将刀影指气尽皆碾碎。何癫如今功力大进,以一敌二并不吃力,数招下来还隐隐占了上风。他叫道:“魏小友,你先走一步,待我料理了这些人,再去寻你。”
魏尺木见何癫武功大成,知道他再无危险,索性应声而去。白虎人老被何癫剑势逼迫,无暇分心,那些摩尼教众哪里肯让魏尺木这般走脱?当下便有一人纵身而起,要拿下魏尺木。
何癫瞥见,左掌轻拍腰间的酒壶,从中崩出了一滴黑酒,被他弹指一送,“嗖”的一下便射入了那摩尼教徒的背后。那摩尼教徒被这一滴黑酒穿胸而过,胸前赫然多了一个血洞,须臾身死!
其余教徒见了,惊怒交织,便又有几人去追魏尺木,却都被何癫拍弹之间,滴酒所杀!如是几番,何癫一连杀了七八个人,摩尼教徒被吓得肝胆俱碎,尽皆后退,再没人敢上前去拦下魏尺木。
魏尺木拖着铁链,踉跄而行。日落日出,昼夜不分,南北莫辨,已是愈行愈远。
魏尺木时而穿街过巷,时而穿林过水,他身后拖着两段二指粗的铁链,十分招人眼目。魏尺木有心一死了之,可又不甘如此地狼狈而亡,于是,他一路上小心翼翼,见了江湖中人就躲,见了官府中人便避,这一日竟到了湖州卞山一带。
这几日下来,魏尺木无药可用,肩头的创口崩烂,那周围的皮肉已经腐烂,腥臭难闻。魏尺木索性扎进了一个山洞里,准备扯出铁链,以刀剜掉烂肉,用火烧合伤口。
这山洞就在路边不远处,洞前隐约有些疏林矮草,虽不算隐蔽,却十分宽敞,足有数丈见方。洞里有斧削锥凿的痕迹,修葺得十分平整,显然是人力而成。
魏尺木寻了许多干柴枯叶放在山洞里,生起火来。他正准备忍痛拔出铁链,忽听得一阵轻盈的脚步传来,已有一个人进了山洞。
魏尺木不敢抬头,斜目偷瞄了一眼,只见来人一身黑衣,戴着一个垂帘斗笠,不是钟离秀又是谁来?
魏尺木正暗呼“不幸”,却听得一声沙哑的低喝:“滚出去!”
原来魏尺木此时蓬头垢面,一身酸臭,钟离秀一眼没认出来,她又懒得再多看他一眼,便急着将其骂出去。
魏尺木听了这话,自然求之不得。他把墨刀小心地抱在怀里,低着头弯着腰便出了山洞。
魏尺木放稳步子多走好多步,估摸着钟离秀已听不见脚步声,这才开始疾步离去。魏尺木想把钟离秀远远抛下,可才走出去不久,便远远瞧见一人。虽是在夜里,魏尺木仍然看的分明,眼前这个中年男子便是在盐帮人生堂里与他相视一眼之人身上仍是那件蓝色的宽袍,上有道道水纹,头上也仍旧插着那一根蓝色的云簪。这人薄唇微须,面色慈祥,双目之中还有几分出尘的味道。
两人于夜色之中对视良久,魏尺木终于开口道:“你是谁?”
那中年男子淡淡回道:“你我初见之时,我是盐帮总舵的风堂堂主古波。”古波,古波,古井无波,这名字与这人的神情倒是十分般配。
魏尺木听得出这古波记得自己,也听得出他话中有话,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毕竟钟离秀这个暗堂堂主也不知道他身在何方,否则也不会与之擦肩而过。
古波仍旧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回道:“盐帮风堂弟子遍布天下,想要知道你在哪里并不是什么难事。”
魏尺木自然不信这话,哼道:“若是以前这话我还信上一信,可经过与唐门一战,盐帮弟子十去其九,风堂弟子还剩几何?”
古波目露一丝赞善之色:“不愧是杂家传人,倒不是好糊弄的。也罢,实话告诉你也无妨,你身上有《若水道》的波动,无论你逃到哪里我都寻的到你。”
魏尺木听了这话,却是心头大震。有人知道他怀有《若水道》武功倒不稀奇,可若有人能感应到这种武功的存在,那就匪夷所思了。
魏尺木满腹狐疑,不禁向后悄然而退。魏尺木退一步,古波便向前跟一步,不急不缓:“你被穿了琵琶骨,又能跑到哪里去?不如老老实实卖个人情给我。”
魏尺木不理会古波的话,一直退到了那个山洞之中退无可退。
……
不消片刻,古波也进了山洞。他环视四周,但见洞里止有一处将息未息的火堆,摇头轻叹道:“堂堂百家传人,竟落魄至斯,悲哉,悲哉。”
魏尺木忽然厉声道:“你到底是谁!”
古波微愣,旋即言道:“你猜的不错,盐帮总舵风堂堂主的确只是我其中一个身份罢了,我还有一个身份……”
古波话音未落,魏尺木忽然听见山洞之中水声大作,再看古波,只见他双手之上水波流转,犹如水质!
魏尺木惊呼道:“《若水道》!你是……道家传人!”
古波浅笑,言道:“吃惊吧?不过还是没有我见到你施展《若水道》的时候吃惊。大成子是我师父,只可惜我那师父老糊涂了,竟把这等道家绝学传给了外人!”这话说到最后,古波总算有了一丝激动。
魏尺木证实了心中猜疑,仍是惊魂难定,而且又疑惑了起来:“当初大成子前辈曾说他一生未曾收徒,可这古波既会《若水道》,又自称师父是大成子……”魏尺木想不明白,便止住念头,问道:“是项吾派你来杀我的?”既然古波是道家传人,自然也该是百家盟之人。
古波摇头道:“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是项盟主派我来的,只不过他没让我杀你,而是让我把你带回百家盟。”
魏尺木眉头微皱:“是你要杀我?”
古波微微颔首:“你果然够聪明,怪不得项盟主会那么地器重你。可是你说我能容许一个外人也会《若水道》么?”
魏尺木话锋一转:“如此说来,雷渊是你杀的了?”
古波手捻微须,好似讲一个故事:“自然,我在盐帮潜伏了将近十年,就是为了杀雷渊。可笑那陆言潜伏百家盟之中,他却不知这一切尽在我的掌握,要不然他怎么那么笃定是你杀的雷渊?”
魏尺木已然明白前后曲折,一时无言。古波却不愿就此住口:“这还是我为项盟主献的计策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看出了你不同寻常,心底隐有不安。直到你施展出了《若水道》,我才知道这不安来自哪里。我故意用《若水道》将雷渊打成濒死之人,项盟主再故意让陆言听到魏尺木是百家盟派去的奸细既能为百家盟除去雷渊,又能嫁祸于你,岂不是一举两得?”
魏尺木赞道:“好手段,好计谋。不过你杀了我,怎么给项吾交代?”
古波摇头:“唉,看来你是太不了解项盟主这个人了,你若活着自然对他十分有用,可你若是死了他还会为一个死人跟我计较么?”
魏尺木忽然笑道:“我看你的《若水道》也不过才练到第七重罢了。”
古波似乎被戳中了心事,脸上阴色一闪而过:“第七重杀你也绰绰有余了!”
这次却换魏尺木摇了摇头:“第七重可杀不了我。”
古波哪里能信这等虚张声势的大话,当下双手一拍,一招“黄河九曲”凭空而起,如一道九曲的湍急之水,直奔魏尺木而去。这一招魏尺木再是熟悉不过,他此时自然无法抵挡,可他却面带笑意,不躲不避。这九股掌力果然没有拍在魏尺木身上,而是被一团青芒搅碎。
随着青芒消散,山洞里转出一人,身穿黑衣,头戴垂帘斗笠。
古波见了这突然出现的钟离秀,惊道:“钟离……堂主,你怎么在这里?”
钟离秀声音沙哑,夹杂着许多愤怒:“杀我帮主,拿命来。”
原来魏尺木听到古波谈起《若水道》之事,又思及两人相见时的情形,便猜测出了他的身份。他故意退进了这山洞之中,他甫一入洞,便看见钟离秀仗剑而立钟离秀自然早就听到有人进来。
在钟离秀动手之前,魏尺木急忙低声言道:“杀雷帮主的真凶来了,你先藏起来!”
钟离秀听出了魏尺木的声音,她本想一剑将其剁为两截,可她听了魏尺木的话却又迟疑起来。她半信半疑之间,又听到一阵轻飘飘的脚步声,她来不及细思,只得选择相信魏尺木,或者说她更愿意知道杀雷帮主的不是魏尺木。于是,钟离秀无声无息间藏在了山洞的拐角处,屏息而待,果然听到了古波才是藏在盐帮里的奸细,听到了古波才是暗害雷帮主的真凶!
第一百二十七章 铁观音像
魏尺木料定钟离秀知道真相后必然不会袖手旁观,他之所以敢说古波杀不了自己,并不是自负到可以倚仗残躯逃出生天,而是笃定第七重《若水道》的功力胜不了钟离秀毕竟魏尺木自忖只靠《若水道》胜不了钟离秀。古波既然胜不了钟离秀,又如何能杀得了魏尺木呢?
古波已被钟离秀逼到了山洞之外,《若水道》对上《无由剑法》,便和《浩然正气诀》一样,空有无穷的气力,却无处使将出来。
古波掌势滔天,钟离秀剑法不绝,掌剑交叠,互不相让。魏尺木见古波钟离秀二人相斗正酣,便乘机而走。古波潜伏盐帮之事已经败露,又被钟离秀纠缠不休,也就无暇顾及魏尺木。钟离秀却是剑剑狠辣,几无半点防护招式,一门心思想要杀了古波报仇。
这钟离秀先是错把魏尺木当作不共戴天之仇人,又刺之三剑致其重伤,如今她又见魏尺木这副落魄的模样,自忖与她那三剑脱不了干系。她心中惭愧不已,又恼怒古波为人阴险奸诈,此刻魏尺木要走,她自然拼尽全力也要拦下古波。
……
在卞山余脉的尽头,有一处残破之地。那里地势平坦,隐约有着一丝建筑的痕迹。只是如今屋舍毁坏,台基碎裂,只剩下一段面目全非的廊庑。那廊庑边上杂草重生,一片狼藉,零星可以看到一些入泥未深的碎瓦残砖。
魏尺木走到已是疲惫不堪,饥困交加,他见这里荒芜一人,索性身子一斜,便仰面倒在了草丛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魏尺木只觉得身上微晒,一缕缕日光洒在身上,十分舒适。
魏尺木正要起身,忽听见有脚步声传来,渐渐至近。而今他武功尽废,更兼仇人众多,不敢贸然露面,索性放缓呼吸,侧耳细听。听脚步声,这来者应有三人,不过几息之间,那脚步声便停了下来。三人所停之地,离魏尺木所在之处不过数丈之遥。
魏尺木微微侧目看去,隐约看见那三人都不过二三十岁的年纪,俱是和尚装扮。其中一个和尚穿的是灰色僧袍,另外两人穿的则是白色僧袍。那穿灰色僧袍的和尚一肩外袒,赫然正是密宗夏未。
魏尺木见了夏未,暗自庆幸:“好在没有鲁莽行事,否则撞着这夏未怕是难逃一劫。”
这夏未因腹内有祖师一行大师的舍利,以致于佛心难抑,所以当时他弃了魏尺木救了苏崖。事后,他自然百般寻觅魏尺木的下落,继续报仇。不想这夏未竟和钟离秀一样,兜兜转转也来到了这湖州卞山一带。
在夏未的一旁,则是两个身穿白色僧袍,手持齐眉短棍的和尚,看装扮倒像是少林的弟子。其中一个生的是俊眉朗目,直鼻红唇,面相十分和善;另一个则生的是粗眉虎目,牛鼻狮口,一脸恶相,眉宇之间还隐有杀气。
魏尺木不知这三个和尚为何停在这里,只听得其中一个口气略显恼怒,正是夏未的声音:“我是密宗弟子,怎会入你禅宗门下?”
又听见一人言道,其声润如春风:“师兄此言差矣,这天下本没有密宗禅宗之分,这天下佛子,也本是一家,不过是后人强行隔离罢了。这十八罗汉阵,虽出于少林,却也是天下佛门的阵法。”
还有第三人,声音鲁莽,紧接着言道:“十八罗汉阵威力无穷,旁人就算想学也学不来,你莫不识抬举!”
夏未反唇相讥道:“你们少林派都给人灭了,还说什么十八罗汉阵?还有什么抬举可言?”
夏未这话说的毫不客气,那鲁莽和尚正要发作,却被那谦恭的和尚阻止。那谦恭和尚的脸上没有一丝怒意,他开口仍是温润如玉,言道:“师兄有所不知,少林虽遭灭门之灾,可藏经阁尚存,重塑少林派并非难事。只不过若想重塑少林,就必须先重塑少林十八罗汉阵……”
魏尺木暗忖道:“只听过少林十六罗汉阵,怎么又冒出个十八罗汉阵?莫非这两个少林和尚是假的不成?”
魏尺木分神之际,呼吸之声不觉重了一分。便是重了这一分,已被那三个和尚同时听到。
夏未心中憋着火气,率先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
魏尺木见露了踪迹,索性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只见残垣破壁之中立着三个不过二十来岁的小和尚。其中一人穿着灰色僧袍,正是密宗夏未。那两个白色僧袍的和尚手中各执一根木棍,却是背贴着背而立。
夏未见来人蓬头垢面,而且琵琶骨被穿,不觉牵动腹内舍利,生了一丝恻隐之心,也就不再计较。
那面善的和尚见了魏尺木却是唱了一声佛号,继而言道:“小僧法号绛罪。”
那鲁莽和尚正背对着魏尺木,他虽没看见来人,也跟着一声佛号,言道:“绛祸。”二人接着齐声言道:“见过施主。”
这两个和尚的名字倒有意思。原来少林派这几代弟子的法号乃是以五色为名。素者,白也;绛者,朱也。素者之上有玄,绛者之下有缃。绛字辈弟子是如今少林的一代弟子,这两人便是当今少林方丈素与的亲传弟子,也是摸索少林十八罗汉阵的关键之人。武林绿林大战之时,他二人也离开了少林寺,随师父到了曹州,这才使摩尼教轻易破去了十六罗汉阵。
魏尺木听了心道:“呵,降罪降祸,遇到你们两个还能有什么好事?”
魏尺木微微点头,就要夺路而走。那叫绛罪的和气和尚却迈起一步,拦道:“施主留步。小僧与你一见如故,可见施主与我佛有大机缘,不如归在我少林门下,重塑十八罗汉阵如何?”
那绛祸也跟了一步,仍旧与绛罪背贴着背,应和道:“不错,有大机缘。”
魏尺木听了这话,心里觉得十分可笑。他如今满面灰尘,连面相都不看清楚,还说什么一见如故的鬼话?他心道这和尚也忒能诳人。魏尺木又拿余光瞥见了夏未无奈的叹息,想必他也是被这和尚用同样的话给缠住了。
魏尺木正待不理,那绛罪和尚却从怀中摸出了一张薄饼,递给魏尺木,微微一笑道:“施主先充充饥罢。”
魏尺木本想一走了之,可奈何饥肠辘辘,这几日就差吞土啃树了。他索性接过薄饼,风卷残云一般,片刻入腹。
夏未正想伺机溜走,却被绛罪绛祸两个一把拉住。绛罪笑道:“师兄勿急,小僧给你看样东西。”
魏尺木见夏未面上尽是无奈之色,心中疑惑道:“这夏未的武功极高,怎么这般听话?”
魏尺木不知道的是,这绛罪绛祸二人的武功都不在夏未之下。夏未自打遇着了这两个难缠之人,曾连番出手,却都败下阵来。从苏州跑到湖州,一连数日也摆脱不了他二人的纠缠。
就在此时,绛祸从怀里拿出了一副画卷,递给了绛罪。绛罪将其展开,言道:“师兄请看,这便是贯休大师送我们的十八罗汉图。”
“贯休大师?”夏未惊呼出声。
魏尺木同样惊讶,只不过他把声音憋在了心里:“难道这和尚口中的机缘是我与贯休大师之间……”
绛罪笑道:“贯休大师能诗善画,这十八罗汉图之中可是藏尽禅机,莫要小看。”
绛祸又应和道:“哼,不能小看!”
夏未与魏尺木的目光都被这罗汉图吸引,只见那画卷上十八个罗汉,虽然身形各异,姿势不同,却个个都是粗眉大眼,丰颊高鼻,状貌古野,绝俗超群,观之但觉胸中舒泰,有古朴佛光荡在心间之感这幅画绝非寻常的罗汉图!
夏未自然知道这贯休大师是当世有名的画僧,他每幅画中都藏有幽深的禅机与莫大的机缘。僧人若能感悟其画中禅机,佛性武功自然会更上一层楼;若能巧得其画中机缘,更是一个难得的造化。
夏未微微心动,问道:“这罗汉图有什么用?”
绛罪并不作答,而是问道:“师兄可知这处残破之地原来是什么所在?”
绛祸则道:“谅他也不知道!”
魏尺木与夏未又瞅了一眼那斑驳不堪的廊庑,实在是没有踪迹可寻。夏未摇头,问道:“是什么所在?”
绛罪道:“这里在南梁时,原是一处尼寺,到了本朝时便改为了僧寺。而在开元年间正名为开元寺,供奉唐明皇真容。”
魏尺木听到这里,心道:“原来是处寺院,难怪他们三个和尚会来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只不过这尼寺改作僧寺倒是十分罕见的事。”
绛罪接着道:“这开元寺自正名以来,却屡遭火灾,以致佛像常毁。寺里的僧人苦无对策,正巧鉴真大师来湖州讲经授戒,寺里众高僧便以此间事相告。鉴真大师当时出了一策,他说寺里须供奉一尊铁观音像,方可破除此灾。于是在鉴真大师的指点之下,开元寺便造了一尊神奇无比的铁观音像。事后,鉴真大师便东渡日本,开元寺却遭灭门之灾,众僧皆死,开元寺也只剩下了这一段廊庑。至于那尊含有鉴真大师心血的铁观音像,其去处也就成了谜。”
夏未疑道:“你们来此是找那尊铁观音像的?”
绛罪道:“正是。我与绛祸师弟数年前便开始研习十八罗汉阵,虽有小成,却总是难臻化境。后来少林惨遭摩尼教屠戮,师父便告诉我们贯休大师擅画罗汉,或许可以从中领悟。直到前几日,我们才在寒山寺寻着了贯休大师。贯休大师哀叹少林之不幸,便为我们画了这一幅十八罗汉图,并告知我们:湖州开元寺的铁观音像可以解开画中禅机。”
魏尺木听了暗暗吃惊,想必他离开寒山寺不久这两个和尚便去了那里,因此寻着了贯休大师。既然贯休大师还能作画,想必那晚所受剑伤并无大碍。想到这里,魏尺木心中稍安。
夏未心中更是起伏跌宕,他自然听过鉴真禅师的大名,其所造铁观音像必非凡品。夏未自从感悟祖师一行大师遗骸之后,深知前代禅师的佛力高深之处,若能得其指点一二,胜过苦练十年!
夏未忽然开口道:“我可以归在少林门下,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绛罪似是早已料定这一刻,从容笑道:“师兄请讲。”
绛祸却喝道:“哪里容你提条件!”
夏未并不理会绛祸,他早已知道这绛罪才是二人中的主事之人。他一指绛罪手中的那幅罗汉图,言道:“我要这幅十八罗汉图!”他想要罗汉图中的机缘!
绛罪面色不改:“待解开了其中禅机,师兄自可拿去。”
绛祸却喝道:“休想!这十八罗汉图是我们两个求来的!”说着,赶忙从绛罪手中抢了过来,收入怀中。
夏未又道:“还有,待寻着那铁观音像之后,须让我观摩一年。”夏未口中的观摩,自然是为了感悟鉴真大师的佛力。
绛罪仍然一口答应:“可以。”
绛祸仍旧喝道:“你莫得寸进尺!”
魏尺木心中叹道:“夏未就这般改换门庭了?呵,密宗弟子入禅宗,也不知是福是祸啊!”
绛罪忽然问道:“施主,你意下如何?”
魏尺木正感慨夏未之事,忽闻此问,脱口道:“我可做不了和尚……”
话音未落,便有两道寒光射来!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大般涅槃
这两道寒光自然来自夏未的双目。魏尺木甫一开口,夏未便已听了出来,可见其报仇的执念是何等之深。
魏尺木只听一声凄厉的蝉鸣直入心底,竟有惊魂荡魄之感。如今他经脉尽毁,内力无所施展,这蝉鸣之声直震得他双耳嗡嗡,呆若木鸡。魏尺木曾数番抵住密宗的《蝉读》神技的侵扰,此刻却再不能像以前那样施展《若水道》避开了。
魏尺木受困于《蝉读》,夏未却是丝毫不慢,只见他双掌十指连动,瞬息之间已结好了“智拳印”,当即一拳直捣向了魏尺木。魏尺木隐约听见一丝拳风,只得强把力气灌注于双腿之上,勉强后退开来。只是他内力被锁,肩头又嵌有两段沉甸甸的铁链,哪里能避得开这一拳?
忽然流风激荡,似是拳掌相交之声。夏未这一拳并没有打在魏尺木身上,此时蝉鸣骤止,魏尺木这才看清眼前有一张凶神恶煞的面孔几乎贴着了自己的脸绛祸。而绛祸背后的绛罪则是伸出了一只白玉似的手掌,接住了夏未刚猛无比的一拳!
夏未一拳撼不动绛罪,索性抽回拳头,咬牙切齿道:“你们可知这人是谁?”
绛罪绛祸同时应道:“不知。”
夏未哼道:“他便是‘刀屠’魏尺木,非但杀人如麻,而且与我有杀师之仇。”
绛罪并不转身,言道:“原来他就是魏施主。”
绛祸则横叫道:“找的便是你!”这一声响若洪钟,连带唾液飞扬,都喷在了魏尺木的脸上。
魏尺木错开一步,用脏兮兮的衣袖抹了一把脸,只得承认。夏未又叫道:“你们快些让开,好让我杀了这恶贼!”
绛罪绛祸并没有移开身子。那绛罪一掌立在胸前,行礼道:“师兄不能杀他。”绛祸则道:“谁敢杀他!”
夏未没想到这两个少林和尚会护着魏尺木,两条秀眉轻拧,不解道:“这是个杀人狂魔,本该人人诛之。我又答应你们归在少林门下,你们反而要向着他?”
绛罪唱了一声佛号,言道:“贯休大师曾嘱托我二人,若是遇见了魏施主,务必护他周全。”
绛祸道:“不错!”
魏尺木听了,心中喟然长叹:“弟子何德何能,劳烦大师这般牵挂……”
夏未却是不依:“纵是贯休大师在此,也阻止不了我报杀师之仇!”
绛罪劝道:“摩尼教与我二人有灭寺之仇,小僧尚且不急,师兄又何必急着报仇?况且魏施主如今武功尽废,你纵使杀了他也是胜之不武。”
夏未怒道:“若是他终其一生不能恢复武功,难道我就一辈子不报仇,让他颐享天年不成?”
绛祸道:“不过是穿了琵琶骨,怎么不能恢复武功!”
绛罪却皱眉道:“以我等的功力却是帮不了他……”
魏尺木心中苦涩:“我如今经脉尽毁,即便是以师父的功力,只怕也不能救我。”一念及此,心中竟又升起了绝生之念,当下言道:“我是将死之人,倒不如死在你手里,好了却你一桩心愿。”
这话入耳,夏未只觉得其中有十分的悲凉绝望,不觉牵动腹中舍利转动,以致佛性大起。他又看向魏尺木,只见其衣衫破烂,面目全非,尤其是那两处肩头之上腐肉弥漫,隐有蛆虫浮动,令人触目而惊。夏未看着魏尺木这副模样,恻隐之心绵绵不绝,不觉长叹一声:“罢了,你走吧。”
“恭贺师兄放下执念。”绛罪面露喜色,又转过身子对魏尺木言道:“魏施主既已了却恩怨,何不皈依我佛?”
绛祸自然转向了夏未,他也道:“你快些受戒,我等好早日练成十八罗汉阵!”
魏尺木道:“多谢大师好意,我虽了却一桩恩怨,却还要许多是非不曾算清,恕难从命。”
夏未冷哼一声,并不做声。绛罪则劝道:“既是是非,何不舍下?”绛祸却急了,叫道:“这可容不得你!”
魏尺木轻轻摇头,口气平和:“魏某宁愿一死,也不愿受人胁迫。”
绛祸气得掀眉咧嘴,绛罪则微叹一声。
就在此时,忽有数人骑着飞马,前后绝尘而来。那最前面一人声音尖细,遥遥喝道:“快点滚开,莫挡了路!”
夏未自然不吭不动,绛祸正没好气,却是将手中木棍一横,叫骂道:“你叫哪个滚开!”
那马上人大怒,纵马须臾将至,用力挥出了一马鞭子,抽向了绛祸。绛祸怒哼一声,扬起手中木棍,正搭上了那甩来的马鞭。绛祸用力一带,便把那人从马上狠狠地摔了下来。
绛祸正自得意,忽听得一句阴柔之声传来:“呵,好大的胆子!”话音未落,只见阴风忽起,一只惨白胜雪、消瘦见骨的厉爪迎风而大,扑将过来。
绛祸心生不妙,将木棍横在胸前,堪堪接过这一爪。这一爪阴气逼人,力道极其阴沉,绛祸不觉后退一步,连带绛罪也向前迈了一步。
来人生的是白面无须,淡眉红唇;穿的是锦氅软裘,官靴玉带。魏尺木见了来人却是心头暗惊:“田令孜!他来这里做什么?”他与田令孜可是有着旧怨,还有着新仇。
来人正是当今天子的阿父田令孜。
绛罪不看来人,问道:“施主何人?”
田令孜轻哼一声,自然不屑开口。他身后的奴才早骂道:“田总管也是你能问的!”
绛祸见这帮阉人这般无礼,恼起火来。他也不多言,当先一棍扫向田令孜。田令孜不躲不避,随意伸出一手,便抓住了扫来的木棍。少林棍法本就刚猛无匹,更兼绛祸功力不凡,这一棍可不有千斤之力?田令孜却仅凭一只肉掌便生生接住,其功力之深厚可见一斑。魏尺木早与田令孜交过手,不以为怪。夏未在一旁看了,却是暗暗吃惊。
绛祸见此,便抖动内力,将木棍一颤,从田令孜手中滑了出来,继而斜劈一棍,直落向其肩头。田令孜从容应对,仍以爪法破解。一连十余招,田令孜爪力愈发强劲,逼得绛祸连连后退。绛罪见绛祸不敌,也不见他二人交谈,已是身形转换,当下绛罪在前,绛祸在后。与此同时,绛罪一棍早已出手,戳向田令孜。
绛罪绛祸身形瞬息而变而棍法不绝,田令孜一时不察,险些被绛罪一棍戳中额头。田令孜正要擒拿绛罪,而绛罪一棍之后早已转了过去,换来的却是绛祸无中生有的一棍。绛罪绛祸身形瞬息万变,棍法却是绵绵不绝,他二人心意相通,配合地十分默契,时而各出一棍,时而又各出两三棍,总之全无固定招数,令田令孜完全摸不着规律。他二人虽是轮流出手,可其中威力却还胜过二人联手。
田令孜一时被逼的手忙脚乱,阴叫道:“这是哪一派的合身技击之法?”
绛罪道:“小僧乃是少林弟子,法号绛罪。”
少林派并无什么合身技击之术,这样的打斗方式全是绛罪绛祸二人朝夕用功,自行练成。
田令孜一连迫开两条木棍,讥笑道:“少林竟还有活人,咱家还以为都被摩尼教杀干抹净了呢!”说着,已使出了《六阴玄冥功》。
只见田令孜的头发眉毛由白而黑,面色清寒如同结冰,衣衫激荡如同鼓风,十指指甲暴涨,出手之间,阴风阵阵,隐有鬼哭狼嚎之声来自地狱,阴森之气顿时弥漫天地。田令孜一爪既出,便将绛祸的木棍牢牢抓住,任其如何明弹暗振,都动不得分毫。绛罪换不得身形,只得向后一棍解围,却也被田令孜一爪钳住。
田令孜尖吼一声,双爪用力,将两根结实的木棍生生折断。那爪力不减分毫,波及绛罪绛祸,又将二人绛震退一丈之远!
绛罪稳住身形,惊道:“好厉害的爪力!”
绛祸却骂道:“好个阉人!”
绛罪绛祸如约好一般,二人又同时低吟道:“一阐提人皆可成佛。”佛吟方落,只见他二人盘膝而坐,身上忽起了一叠叠淡淡的红色火焰,连人带衣如同燃烧着一般!
夏未见了,心道:“这绝非少林的武功,可那又会是什么!”
田令孜却讶道:“《大般涅经》?原来你们两个小秃驴是佛教掌教的徒弟,怪不得!”
绛罪道:“施主竟认得这武功,着实厉害。”
绛罪绛祸所施展的武功的确唤作《大般涅经》,是佛教掌教秘传绝学。
魏尺木心中微愕,没想到这两个和尚竟是佛教掌教的徒弟。夏未心中更是惊讶无比,他万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一位掌管佛教十宗的掌教大人,可他却知道这《大般涅经》的厉害之处远非寻常武功可比。
田令孜道:“哼,佛教掌教的手段咱家也曾领教过,只是你们两个小秃驴也敢在杂家面前卖弄不成?”
绛罪道:“施主认得掌教大人?”
田令孜道:“何止认识,咱家和那老秃驴可有一段旧账怎么,那老秃驴没有告诫你们两个要小心遇着咱家么?”
绛罪问道:“不知施主如何称呼?”
田令孜挑眉道:“哼,可认得‘田令孜’这三个字?”
绛罪摇头道:“字倒认得,不过人却不认得,掌教大人也从未提及过。”
绛祸也道:“着实不曾听过这名字!”
田令孜听了却是羞愤不已,叫道:“玄悲老秃驴竟敢如此看轻我!也好,今日咱家就先杀了你们两个小的,以泄当年之恨!”
绛祸骂道:“《大般涅经》面前,哪里容你海口!”
田令孜阴笑道:“区区‘道生境’,又能耐我何!”
原来这《大般涅经》共有三个境界,分别是‘慧观境’,‘道生境’,‘涅境’。其中‘慧观境’讲究渐悟之法,须苦修细禅,绛罪绛祸在少林十余年打坐之功,早入此境。‘道生境’则讲究顿悟之法,他二人因少林派被毁,顿悟此境。至于‘涅境’,则是勘破生死轮回之境界。绛罪绛祸悟到了‘道生境’的巅峰,却迟迟不能跨入涅境,不想竟被田令孜一眼看出虚实!
绛祸见掌教绝学被看轻,率先出掌。这一掌起,掌中便有红色火焰翻飞,犹如无尽的红莲业火!掌到处,气流尽燥,水露皆干,让人在这寒冬之下,竟有火炙之感。
田令孜被这火炙之气侵染地心绪烦躁,不禁惹得体内阴气大盛,当下变爪为掌,一举接下绛祸的一掌。两掌相接,“噼啪”之声迭起,当真是响如霹雳,绽若秋光。田令孜只觉得火焰烧心,惨白的手掌变得微红。绛祸则觉得如坠冰窟,大手上的火焰已暗了一分。绛祸不敢久持,一掌即退,换来的则是绛罪随之而来的一掌。那手掌上火焰翻飞,仍旧是如一团红莲业火。
《六阴玄冥功》对上《大般涅经》,这一阴一阳,一寒一热,当真是水火不容,生死不休。
魏尺木暗忖道:“即便绛罪绛祸二人不敌田令孜,可再加上夏未,田令孜断然讨不到好处去。”他既要避开田令孜,又要摆脱这三个和尚,现在便是绝佳的机会。
于是,魏尺木便趁机翻上一匹马,飞也似的离了去。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世外茶源
魏尺木夺路而走,策马急奔,那胯下白马如飞一般,眨眼间已跑出数箭之地。忽听得背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他转头一看,竟是田令孜的一个手下追来。魏尺木心道:“莫非那田老贼认出我来了?”
那青衣小太监见魏尺木回头,忙以鞭指之,叫道:“偷马贼!快停下来,田总管的马也是你能骑的?!”
魏尺木听到这里,才明白自己所骑之马正是田令孜的坐骑,这小太监竟把自己当做了偷马贼,因此追来。再看这白马,浑身雪白如落雪一般,除了马尾上一撮,通体不染一丝杂色。这马虽还比不上楚江开的“傍云”,可也是世间少见的良驹。
魏尺木既知胯下是千里良驹,便尽情向前奔去,那青衣小太监在后面也是紧追不舍。田令孜的坐骑自然脚力非凡,眼看就要远远甩开那小太监,那白马却忽而停了下来。这马驻足甚急,魏尺木心无防备,竟差点从马背上掀下来。
魏尺木凝目细看,原来前面再无路可行,只有一处绵延极广的断崖。那断崖也并不算很深,不过十余丈而已。在断崖之下,则是一道湍急而过的飞流。
魏尺木暗叹道:“这儿虽不是万丈深渊,可我如今内力被锁,与寻常人并无二致,若从这断崖上掉下去,定然是有死无生。可若落在这小太监手里,也无生还的可能,真可谓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魏尺木正在心底感慨时运不济,那青衣小太监已渐渐赶至,他也瞥见了断崖,怒笑道:“看你往哪里跑,先尝尝小爷的鞭子罢!”说时,手腕一抖,那马鞭子已经横空扫过。
魏尺木肩有铁链,内力又被锁着,勉强躲过一鞭。那小太监似乎是没料到眼前这个废人能躲开他的鞭子,不觉恼起火来,手中连动,一连数鞭,夹杂内力,把魏尺木逼得练练后退,直到了断崖边上。魏尺木已经吃了几鞭,鞭痕之处,衣衫肌肤尽破。魏尺木身上吃痛,脚下不觉用力,那脚下岩石忽然松动,连人带石竟都跌入断崖之中。
魏尺木甫一坠崖,只觉得天旋地转,万事皆休,只隐约听见那小太监的叫骂声,继而便是满耳湍急的流水声了。不消几瞬,他便已落入水中,被急流瞬息淹没,冲往下游。
魏尺木不谙水性,更兼铁链加身,在水中自然毫无折腾之力,只得任其冲泻。流水冰寒彻骨,魏尺木日夜沉浮,早已昏迷不醒。也不知过了多久,魏尺木肩头创口已是糜烂不堪,上面蛆虫四起,层层蠕动,稍有不慎者,便落入水中,令人望之不禁作呕。
那急流许是将到尽头,忽而急转而下,形成了一川极其宽广幽深的瀑布。那瀑布足有数十丈之高,水声大作,震耳欲聋,瀑布之下则是一方十分辽阔的潭水。魏尺木随着急湍而下,若是任其冲下这数十丈,只怕要摔死在那水潭之中。
魏尺木人在半空之中,忽有一把粉色的纸伞旋转着飞来,将其轻轻接住。那纸伞之上描荷画雨,十分精致,它似是不堪其重,正欲跟着下坠,又有一把勾风染鸢的精致纸伞飞来,将其托住。如此一把接着一把,纸伞连绵不断,共有十余把之多。那纸伞上面所画之物俱不相同,却是样样精细,不逊方家。
那十几把纸伞相互依托,结成了一把大伞,总算将魏尺木牢牢接住。继而,那十几把纸伞便托着魏尺木旋转而动,将其缓缓送到了岸上。
……
魏尺木冰凉的身子忽然感到有一股热流在体内窜动,一阵舒筋活血之下,这才重新睁开了双目。他环顾四周,只见自己此时正躺在一张花床上之所以说是花床,是因为这床全由花枝编成,上面的红梅、黄梅、白梅犹未枯萎,隐隐有暗香扑鼻。
魏尺木勉强下床,只觉肩头隐隐作痛,这才发现身上的铁链已经不见,肩头创伤处也被白布仔细地缠了起来,就连那件破旧的青衫都已换过,只裹着一截蓝色的宽布。
魏尺木四下看去,这屋子可以说是一间雅致的竹屋了。因为除了那张花床之外,屋里的几案桌椅,箱柜盒奁,皆是由竹子削编而成。那竹几竹案上面还都放着插有花枝的瓷瓶,花香久而不辍。若不是在冬日,只怕满屋里都会招蜂引蝶罢?
在花床床头的矮几上,还放着一碗浓茶,郁郁飘香。那浓茶与寻常的茶水还有不同,碗里的茶叶尽皆碾作粉末,与茶汤浑然一体,倒像是一碗绿泥。魏尺木腹内饥馁不堪,也不管这茶是好是坏,是热是冷,已是一口喝完。浓茶入口,只觉味道鲜苦,过了一会儿却又觉得甘甜爽口,齿间生香,精神都为之一震。
魏尺木正要赞叹好茶,就在此时,屋里进来一人,却是个女子。这女子穿的是银裘朱氅,缃带绯鞋;生的是玉面乌眸,粉唇贝齿。未施粉黛也不噙胭脂,眼神清澈见底,一头青丝不绾不髻,泻如一川瀑布。那银裘又软又紧,把她修长的**裹得凹凸有致。有雍容之质而无华贵之气,含窈窕之态而无风流之姿,不似人间物,也不似画中仙,当真是费劲唇舌笔墨也难以描摹。
那银裘女子手里还捧着一方折地十分齐整的干净青衫,递给魏尺木道:“你的衣衫已洗补好了,我这里没有男子衣物,你待会儿自换过来罢。”其声不徐不快,不驰不紧,不小不大,宛如天籁一般,每一个字都恰如其分。
魏尺木见了这等女子,听了这等声音,也不禁为之失神片刻,他忙定了定心思,接过自己的青衫,问道:“是姑娘救了我么?”
那银裘女子似是回答,又似是告知,言道:“你身上的铁链我已锯断,肩头腐肉也已剜掉上了药,只是琵琶骨里那一截铁链与骨肉连为一体,取不出来,经脉也不能恢复。”
魏尺木没有铁链束缚,但觉浑身轻松,虽然内力仍被锁着,好在行动举止皆已方便。他深感眼前这女子救治大恩,便一礼致谢:“敢问姑娘芳名?”
那银裘女子回道:“你唤我‘烹茶人’便是。”
魏尺木见这银裘女子神色平淡,也不吐露真名,以为她心中不喜接纳外客,也就不愿多做叨扰,便要告辞离去。那银裘女子却道:“你身子尚虚,且在我这里养好了再走罢。”说着,已经转身离去,不容魏尺木开口。
魏尺木闲来无事,索性换好青衫出了竹屋。屋外丘壑连绵,有茂林修竹,层层茶树。只见冬日淡淡,透过重重密叶,撒下零散的光点。树下是獐鹿虎豹,牛马鸡鸭,树上是鹃鹤莺雀,鹳鸠鹰鹊。虽是万兽相生之象,却也是万物相偕之态。这副景象比之陶渊明UU小说的世外桃源也不遑多让,不同的是,世外桃源里住着一群人,而这里似乎只住着一个人,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
魏尺木再往外走,路上偶有小兽稚牲与之嬉闹,夹有鸟啼之清声,猿鸣之哀音,他只觉得身在江湖之外,心思畅快之极,一扫先前阴霾,全无烦恼可言。
在幽径的尽头,是一间小巧的茶室。茶室的里面,一只紫泥小火炉正燃着火苗,上面坐着一只泛白的铜壶。在铜壶的边上,那银裘女子正坐在竹凳上静静地等待着壶中水沸。魏尺木不敢打搅,只远远驻足而观。
过了一会儿,待到壶中水沸波澎,那银裘女子便手执铜壶,朝茶几上的碗里注水。她一边注水还一边拿竹枝搅拌,如此几番方才放下铜壶,只是手中竹枝仍在碗里搅着。
魏尺木瞧得有趣,便悄声走了进去,来到那银裘女子的身侧,这才看见那矮几上放着许多他从没见过的器皿。那些器皿虽然样式不同,材质各异,上面却皆刻有一个娟秀的小字苏。魏尺木忖道:“想必这‘苏’字是她的名儿或姓了。”
魏尺木又看向那碗里,却是吃了一惊,因为那银裘女子并非在煎茶,而是在茶沫上作起画来!那一根细小的竹枝如一枝小巧画笔一般,灵动非常,在小小的碗里划动自如。那银裘女子的笔法十分娴熟,碗里图案眨眼即成,初成即变,一幅画接一幅画,可谓是汤中显日月,碗内藏乾坤:鱼龙潜湖海,鸟兽噪山林。时而花绽凤鸣,时而虎跃马腾。大能指点江山,小可扑朔萤虫。瞬息之间,变幻无穷。真个是里能勾玉毫书画,茶中自有水墨丹青。
魏尺木见了,不禁失口赞道:“好俊俏的技法!”
那银裘女子被这一声恍过神来,她也不怪魏尺木莽撞,而是问道:“公子也懂茶么?”
魏尺木摇头道:“我不懂茶,可也知道这茶自古以来或煮或煎,还从未见过这等奇妙的烹茶法子。”
那银裘女子头一遭露出了一抹浅笑,如一弯淡淡的银月,言道:“我也是闲来无事,自己琢磨着玩儿,把茶叶都碾成粉末,更好入水。有一回兴致来了,就用竹枝在上面随便涂抹了几笔,时间久了也就熟练了。”
那银裘女子虽说得轻巧,魏尺木却知道其中艰难,心里赞叹不已,他又问道:“这法子可有了名字?”
银裘女子似乎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随口回道:“尚无名字,不如你起一个罢?”
魏尺木回想银裘女子烹茶时几番注水的情景,沉吟道:“姑娘这法子想必精要都在那注水入盏之中,好比凤凰点头一般,不如就唤作‘点茶’,如何?”
银裘女子口中轻轻咀嚼道:“点茶,点茶……倒是个极好的名字。”说着,心里不觉高看了魏尺木一眼。
魏尺木自然谦辞一番,那银裘女子却忽而端起那一碗浓茶,递给魏尺木。此时茶汤上面正是一幅鸳鸯凌波戏水,细柳折手扶风的图案,魏尺木见了面色微赧,她却是面色不改,言道:“这碗茶就请你吃罢。”
第一百三十章 如月谈诗
魏尺木接过茶汤,这一回他倒没有狼吞虎咽,而是慢品细尝起来。茶汤入口,魏尺木只觉这碗带有水墨丹青的浓茶与先前的那碗还有许多不同,其间细微之处,难以尽说。
魏尺木静静地吃尽这一碗茶,口中香气无尽,心底回味无穷,方知这世间除了武功之外,诸物一旦到了极致的境界,便皆有无比奇妙之处。
那银裘女子见魏尺木良久无言,便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滋味如何?”
魏尺木回过神来,由衷赞道:“当真是妙不可言,我从未吃过这等好茶!”
银裘女子听了这溢美之词,眼中一抹淡淡的喜色稍闪即逝,她又问道:“我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又来自哪里。”
魏尺木老实回道:“相州魏尺木。”
银裘女子问道:“这‘尺木’二字何解?”
魏尺木道:“这二字出自《吕氏春秋》中‘尺之木必有节目,寸之玉必有瑕’一句。”
银裘女子沉吟一番,继而点头道:“所谓‘万物不可全,贵取其一也’,倒是个好名字。”
魏尺木听了这话,便知这银裘女子必定读过这部书。他也想要问一问这银裘女子的名字,却因先前之事怕再唐突了佳人,一时呆在了原处欲言又止。
那银裘女子似乎是看穿了魏尺木的心思,索性直接开口报了芳名:“苏如月。”
魏尺木心道:“原来那‘苏’字是她的姓氏。”他听了这名字,不禁又想起“颜如诗”来。魏尺木如今不知黄贞是否还在百家盟里,若她一直都在百家盟,为何忍心让他蒙受冤屈,以至于他终日逃命,几度寻死?若她不在百家盟里,又会去了哪里?魏尺木百思不解,只能在心底喟然长叹。
苏如月见魏尺木这副神情,不解道:“这名字可是有什么不妥?”
魏尺木闻言,自觉失态,窘笑道:“没有,不过是想起了……一个故人罢了。”
苏如月神色不变,却一语道破:“是心上人罢?”
魏尺木点头复又摇头,黄贞是他的心上人,可这心上人却没把他放在心上。苏如月也不多问,径自走了。只留下魏尺木一个人对着那未烬的火炉,黯然神伤。
魏尺木在这世外茶源里一连休养了数日,除了内力仍被锁着之外,外伤皆已痊愈。这还要得益于苏如月的灵茶妙药,几有起死回生之效。
魏尺木这几日终日里与山兽为伍,与林鸟厮混,心中有十分的惬意,全忘了昔时之冤屈,近日之苦难,就连积郁的戾气杀心都消散了许多。非但如此,魏尺木许是受了苏如月的侵染,竟对茶之一道生了兴致。苏如月亦是不耐其烦,悉心教授:从神农到陆羽,从《茶赋》到《茶经》,从煮茶到煎茶,从用水到用火……魏尺天资聪慧,又肯用功,不过几日便已学得有模有样。
这一日,天色阴沉,乌云蔽日,隐有坠雪之象。魏尺木正坐在林下悠闲地看着牛犊羊羔,狼崽虎儿,只见苏如月漫步而来。
苏如月忽道:“我带你去个地方罢。”说罢,也不管魏尺木愿不愿意,便已转身离去。
苏如月不作多说,魏尺木也不作多问。两人一前一后,穿林越阻,踩石过桥,沿途有山亭水榭,枯树断流。二人直来到一片幽静处,那里止有一间木阁,显得十分孤独。那木阁古朴雅致,牌匾上写有“约古”两个绿字,取“与古人相约”之意。字迹娟秀而夹有一丝出尘的味道,想必是出自苏如月之手。
苏如月推门而入,只见“约古阁”里列着一排排的褐色木架,木架上堆满了新书旧卷。书阁里面除了书之外,还有一案一椅。那书案上搁着一纸旧稿,字迹已干,想必是几日前的了。
苏如月请魏尺木落座,她自己却轻轻斜靠在案头。魏尺木一眼瞥去,但见其中多是竹简。他以为苏如月常年隐居在这世外茶源之中,不通外界有无,不晓江山更替,便道:“想必苏姑娘熟读古人之籍卷,却不知近人之文章。
苏如月闻言,眉头轻颤,问道:“何以见得?”
魏尺木道:“近人擅诗。”
苏如月“哦”了一声,道:“你是说我不懂诗咯?”
魏尺木故意激道:“你若懂诗,且把近人之高低说来听听。”
苏如月也不推辞:“若论绝句,当属王季凌、贺季真两个。”
魏尺木若有所思:“有何凭证?”
苏如月反问道:“王季凌有‘春风不度玉门关’之句,贺季真有‘春风不改旧时波’之句,当不起绝句之首么?”
魏尺木经此一点,幡然醒悟,暗忖道:“这‘两季两春风’确是写得绝伦逸群,不同凡辞。”他不甘心,又问道:“王少伯的绝句不算好么?”
苏如月眉头轻锁,继而摇头:“王少伯虽长于绝句,却多写深闺愁怨试想一男子如何能十分晓得妇人的心事?妄而为之罢了。”她又接着道:“若论长诗,白乐天自然当得第一。”
魏尺木曾读过白乐天的《琵琶行》和《长恨歌》二诗,深以为然,不觉点头应和,又问道:“余人如何?”
苏如月畅然道:“曹、谢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彼诗空有才藻,不务内情;陶潜尤擅辞赋,诗非其长。”苏如月顿了一顿,又言道:“李太白天上之谪仙,杜少陵人间之鸿儒,自然无需多言。”
魏尺木见苏如月评人论诗,字字如刀,几乎都凭一语断而言之,言而定之,他不禁暗暗敬服。
苏如月忽然前倾身子,双眸望着魏尺木,言道:“你既然喜欢论诗,不如也写一首罢。”
魏尺木只觉一股清香扑鼻,如梅似茶,直沁入心肺之间,不禁为之神魂摇荡片刻。他虽然不擅诗文,可苏如月既然开口相邀,却也不愿拂了她的情面。当下直起身子,学起曹子建的挪步沉吟。他每走一步便念及一分与黄贞的旧事,直走过了一十六步,这才渐渐吟道:
梦里红尘独自行,几番凄楚似浮萍。
有心欢喜今如昨,无故伤悲夜至明。
爱到沧桑才是爱,情于伤处方知情。
长空月下一人卧,淡淡星来点点萤。
苏如月没有评价这诗的好坏,反而轻笑道:“你这诗如此愁绪,哪里还像个侠客,倒像那李义山了。”她把魏尺木当作了行侠仗义之人,不知她若晓得“刀屠”之名以后又作何想。
魏尺木听了也笑道:“李义山的诗不好么?”
苏如月不作回答,反问道:“那你喜欢他哪句诗?”
魏尺木略一沉吟,因他见过洛侠手中的那对儿“彩凤双飞翼”双枪,便言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句如何?”
苏如月摇头道:“世人都道这一句好,我却独爱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
魏尺木咀嚼一二,不得要领,便问道:“这句妙在何处?”
苏如月理了理鬓发,答道:“这句也并无甚奇谲之处。只是荷如美人,一旦残败,世人便想拔去,所谓‘新人胜旧人’,不过如此。可他李义山却愿留得旧人,这才是用情之至。”
魏尺木虽然觉得苏如月所解于原诗大有不同,却也有些道理,他又问道:“若说用情之至,元微之比之如何?”
苏如月道:“其诗自然也是好的。他与李义山一明一暗,一显一隐,各有千秋。”
魏尺木不禁暗暗拿苏如月和陈其鸾比较起来。这二人都是极具才情的女子,却又有所不同。陈其鸾博闻强识,涉猎极广,更有过目不忘之能,比如当初她在唐见微船上,只听魏尺木等人的名号便能猜出众人的身份来历,这份见识可谓是举世无双。苏如月却是操行高洁,文采斐然,她独专诗茶画之道,其用功之苦,得悟之深,也可谓人间一绝了。
魏尺木忽道:“你可读过他写的《传奇》?”
苏如月听了,恼道:“读它作甚么?只平白污了眼睛!”
元稹所写的《传奇》,里面张生对崔莺莺始乱终弃,是以苏如月对此书极为不屑。
魏尺木没料到苏如月忽然气恼,正不知所措间,忽有一只灰翼白腹的鹞鹰从天际滑过,直飞入书屋之中,落在了苏如月的肩上。那鹞鹰竟如婴孩一般,在苏如月耳边置喙一番,继而飞了出去。
苏如月道:“有外客来访,你随我去见一见罢。”
魏尺木见苏如月似是没了怒意,心中舒了一口气,问道:“你怎知有人来了?”
苏如月斜睨了一眼:“自然是鹞公子告诉我的。”她口中的鹞公子自然是那只鹞鹰了。
魏尺木讶道:“你能听懂那鹞鹰的话?”
苏如月笑道:“春秋公冶长能解百禽之语,我比古人又矮几分?”她言语极其平淡,可却隐隐有一股不让古人的霸道。
苏如月之能确是不让古人,她非但能解百禽之语,亦能解百兽之言。这本事与“包山太岁”薛有功还有不同,薛有功虽能仗着奇能异术驾驭群兽,却不懂群兽之心思,只能蛊惑一时,不能与之相交一世。
魏尺木随着苏如月来到一处方圆数十丈的深潭前,这深潭的三面都是峭岩陡壁,有鸟飞不过之险,猿度不攀之难。潭中还架有一座石质飞桥,却是凭空而断。这断桥无墩无柱,偏能生生立在半空之中。
此时山外传来一声长啸。虽是长啸,语气却是十分恭敬:“陈家堡二公子大喜,老堡主恳请茶仙子于十一月十五温州赴宴。”
苏如月尚未答言,魏尺木却问道:“即是来下喜帖,那人为何不进来?”
苏如月道:“这潭唤作落云潭,潭中蕴有巨大吸力,莫说人兽,便是天上的白云飘过,也要落入潭中。这潭水还有天然的剧毒,落水之人必然中毒而死,这桥因而唤作断魂桥。断魂桥非伞路不得过,所以这天下只有我一人可以来去自如。”
魏尺木这才发现桥头搁着一把把精美的纸伞,他并不怀疑苏如月的话,可这潭这桥这伞也忒神奇了些。
苏如月不再理会魏尺木,对山外人哼道:“上回我已给了陈堡主情面,却不想是白跑了一遭。”
魏尺木心道:“还以为没人知道这世外茶源,原来她与温州陈家堡早有干系。”
山外又传来长啸:“仙子息怒。新娘子怠慢之罪,此番她定会亲自赔罪!”
魏尺木好奇心起,问道:“那新娘子是个什么人物?”
苏如月道:“据说是个来自东海之外的女子。去年陈家二公子万里娶亲,却不想那女子半路逃婚,想必这一回又给捉了回来。”
第一百三十一章 铁臂寒枪
魏尺木听到这里,便心生不妙。他知道张风尘来自海外,又是逃婚之人,暗自揣摩道:“莫非是张风尘被捉回去了?”
魏尺木见苏如月兀自犹豫不决,不禁劝道:“不如先应下此事罢。”苏如月不知魏尺木为何这般相劝,却也不多问,而是向着山外道:“你去回了陈堡主罢,就说我一定赶到。”
山外那人似是长舒了一口气:“多谢仙子赏光!”说罢,便有一张红色的请柬透过层层薄雾,从山外一头扎了进来。
苏如月玉掌轻挥,便有一把纸伞飞将上去,将那请柬轻轻“衔”住,复又带回到她的手中。苏如月打发了陈家来人,问道:“你为何劝我应下此事?”
魏尺木道:“那陈家要娶的新娘子可能是我的一个朋友……”
苏如月轻“哦”了一声,不再追问。魏尺木又问道:“这是常州哪里?”
苏如月先是露出一抹错愕,旋即轻笑道:“常州?这里可不是常州,而是越州呢!”
魏尺木更是错愕,他落崖时还在常州,没想到竟被那一道急湍直冲到了越州。不过越州更好,离温州反而更近了些。
“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初九。”
“我须赶在十五之前赶到陈家堡一探究竟,若果真是她,还要想法子救她出来。”
“你武功尽失如何救人?更何况那陈家堡比龙潭虎穴还要凶险。我劝你还是息了这个念头罢。”
魏尺木摇头不语。苏如月见他心意已决,也不再劝。良久,魏尺木鼓起勇气邀道:“你不是也去么,不如你我同行罢。”
苏如月却道:“我是去参加喜宴,而你是去抢亲,可是不好同行。”
魏尺木听了这话心气尽泄,他生性又有一股执拗,不肯再折颜恳请,便望着断桥道:“那劳烦仙子给我搭一回伞桥罢。”
苏如月轻叹一声,随后玉指纷飞,那断魂桥头的纸伞如活了一般,一把把的都飞到深潭的上空,接在了桥断处,直延展到山壁之中。
魏尺木见伞桥已成,正要上前,苏如月却道:“你如今施展不了轻功,还是我送你一程罢。”言罢,只见她轻舒玉臂,略动柔荑,揽住魏尺木一臂,带着他直跃到桥上,继而脚下连动,踏过伞桥。
虽有伞桥之隔,魏尺木仍能感到潭中的古怪吸力,若非有苏如月挽着,凭他如今的处境,想必要跌下桥去。不过几瞬之间,已到了伞桥的尽头。苏如月手上用力,一举将魏尺木掷到了山外。
魏尺木到了山外,再往山里看去,只觉烟雾缭绕,里面的断桥深潭都看不见,更不用说苏如月了。原来非但山里看不清山外,山外更是看不到山里丝毫。
魏尺木在山外驻足一阵子,见山里再无声响,这才转身离去。没走多久,便已出了越州境,来到了台州境里。
越台二州交界之处,是天台山的余脉。魏尺木走了大半日才走出山路,来到了官道上。
魏尺木寻着路边一家酒肆,随意要了些水解乏。他如今不比往日,就连体力精神也大不如以前了。魏尺木才喝完一碗水,忽听得路上传来阵阵鼓乐之声。他扭头看去却是暗道“不好”,官道上来了一行人,为首的正是白云老祖和一芥子。
那白云老祖仍然坐着一副华丽的竹辇,由四个身着淡黄衣的妙龄女子抬着。不同的是,一芥子身边也多了两个这样的妙龄女子,一左一右搀着,他消瘦的面色之中还透着一缕舒泰。除了这六个女子之外,还有八个女子,四个在前,分执着横笛竖琴、排箫腰鼓;四个在后,分执着铜笙绰板、琵琶箜篌。八女奏乐而行,妙不可言。
魏尺木心里骂道:“这两个老贼好生会享受,端的可恶!”
白云老祖许是听到了有人骂他,不禁睁开双目,正与魏尺木的目光相接。他看清是魏尺木时,差点滚落竹辇,惊道:“魏……魏尺木!”
一芥子听到这呼唤,也看到了魏尺木。他二人早被沈追吓破了胆,因怕独自遇着沈追,他二人索性放下恩怨,并在一处称兄道弟起来。既是兄弟,白云老祖麾下的女子自然也分给了一芥子享用。一芥子初时坚辞不受,可架不住白云老祖的强塞硬劝,这巫山一度,一芥子便渐渐沉迷于**之中了。他二人此时也是去温州参加陈家堡的喜宴,不成想在这里先遇着了魏尺木。一个“夺命郎君”,一个“刀屠”,他们哪个也惹不起。
魏尺木强自镇定,眉目微寒,嘴唇微动,轻喝出一个字来:“滚!”
一芥子与白云老祖听见这个字,竟如蒙大赦般,一口气跑出了数箭之地。一芥子见魏尺木没有追来,便止了脚步,他又拉住狂奔的白云老祖,道:“老祖且慢!此事大有蹊跷。”
白云老祖被一芥子拽了下来,心中微恼,皱起短眉道:“有什么蹊跷!”
一芥子道:“你我都曾得罪于魏尺木,他为何不杀了我们,反而放我们走?”
白云老祖道:“我们不过嘴上说了几句狠话,又没与他动手,他也犯不着与我二人生死相搏罢?”
一芥子摇头道:“不对。魏尺木号称‘刀屠’,连盐帮帮主雷渊都杀了,又岂会把我们两个放在眼里?他之所以不杀我们,想必是他旧伤未愈,不敢动手。”
白云老祖经一芥子提点,这才想起初见魏尺木时,魏尺木确是重伤将死之人。如今短短十余日而已,断然不能痊愈。白云老祖因此胆气也壮了起来,骂道:“不错!这小贼竟害得老祖这般狼狈!”
二人有了定夺,便又折了回去,杀魏尺木的良机断然不能轻易错过。魏尺木才离开酒肆没多远,便见他二人去而复返。他心生不妙,索性止了脚步,仍自装作不耐,喝道:“真是不知死的东西,非要魏某动手么!”
白云老祖被这一声断喝吓得丢魂落魄,连滚带爬往后退去。一芥子也是两股颤颤,只是他强撑着一口气,不愿就此被魏尺木吓退。
魏尺木见一芥子不退,心中焦急起来。他如今进退两难,只得硬起头皮,向前走了两步。一芥子惊而不乱,他一边作势要逃,一边细细观摩。他见魏尺木脚下轻浮,全无高手的气机,知道自己猜测不错,便恼道:“好个魏尺木,还在道爷面前装模作样!”说着,已经是一剑刺去。
魏尺木见一芥子一剑刺来,只得向后退去。
白云老祖见魏尺木被一芥子一剑逼退,方知他重伤未愈,便也鼓起勇气夹攻魏尺木。
魏尺木被二人夹攻,自然毫无还手之力。不过数招便已被掀翻在地,眼看就要丧命于剑下,忽听得酒肆里传来一声讥笑:“两个欺负一个,算什么英雄!”声音方落,那人已从酒肆里飞了出来,挡在了魏尺木身前。
来人中等身材,穿一身平滑的乌衣,生的是眉目分明,面相端正,有一脸的正气,手中却倒提着一杆寒光点点的乌黑长枪。
白云老祖不认得此人,骂道:“老祖做事,哪里容得下你多嘴!”说着,已是双掌翻飞,打了过去。
那乌衣人冷笑一声,手中的寒枪枪尖忽然颤动,已是一枪扎了过去。其势生猛,如蛟龙出水一般!
白云老祖见这枪势极大,他一双肉掌却是不敢硬接。一芥子见了,只得仗剑接住长枪,却被这一枪震退数步。
白云老祖想绕过乌衣人先擒了魏尺木,不想那乌衣人将寒枪兜转,早把他牢牢圈住。白云老祖过不去这杆寒枪,只得退了几步。莫说白云老祖和一芥子过不去,就连那十几个妙龄女子也都被这杆寒枪尽数拦下。有妄自逾越者,或腿或肩,都被这杆寒枪打翻在地。
一芥子见众人都奈何不了这乌衣人,不禁心中大恼,使出生平绝学,一时发甲俱动,青色剑芒忽隐忽现。白云老祖见一芥子拼了命,也不甘落后,一时须发皆张,掌势飘忽如天上白云。
这两掌一剑威力不俗,那乌衣人却是不慌不乱,手中寒枪忽截忽挑,先是用枪杆震退一芥子的长剑,再用枪尖逼退白云老祖的双掌。
一芥子的长剑虽被震退,他身子却是不退反进。他左手忽然伸出一根手指,那指尖上现出一座巍峨险峻的青山图案,直点向乌衣人的眉心。这一点看似极为普通,却是暗藏着“芥子鸿蒙”的奥妙。那乌衣人只觉得这一点何止有千斤之力,其压迫之感犹如一座青城山迎面倒来!
乌衣人枪势已老,只得抬起左臂,硬接下了这一指。一芥子见了,嘴角微扬,哂笑道:“螳臂当车,蚍蜉撼树,给道爷断!”
指臂相撞,轰轰连响。乌衣人臂上的衣袖粉碎,露出一截玄铁色的臂膀,上面乌线缭绕,赫然是一条乌龙!
一芥子一指没能点断乌衣人的手臂,讶道:“怎么可能!”
白云老祖见了这条手臂却惊道:“‘铁臂寒枪’!你是双龙山王何寨的王寨主?”
那乌衣人收回铁臂,“不错,正是王某。”
这人正是王何寨的寨主之一王铁龙。说起这王何寨,倒有些名堂。在天台山余脉的尽头,有两座山头并立,山势绵延错落如龙蟠,中间止有一块巨石相连,好比双龙戏珠一般,因此这两个山头被人唤作双龙山,也叫戏珠山。这双龙山有个山寨,因寨里多是王姓何姓的人,便唤作王何寨。
这王何寨虽小,却盘着两条龙:一个唤作王铁龙,绰号“铁臂寒枪”;一个唤作何玉龙,绰号“飞腿银枪”。那王铁龙英气逼人,两臂能使千斤之力,使一杆乌黑铁枪,可刺透山石;那何玉龙矫健如飞,双腿能奔万里之遥,使一杆亮白银枪,可挑落流云。这两人都是寨主,不过三十岁上下,成名却已有十余年。王何寨便是凭着这两条枪在江南东道的群雄里站住了脚跟。
一芥子没听过什么“铁臂寒枪”的名头,可这支铁臂却生生接下了他的一招“指落青山”而毫发无损,其功力之高可见一斑。
白云老祖见一芥子萌生了退意,他更知道王铁龙和双龙山的厉害,也不愿与之为敌,当下引着众女子退了去。
王铁龙的一杆寒枪打退了一芥子和白云老祖,便邀魏尺木回山寨暂住。魏尺木虽急着去陈家堡,却又不好推辞,更无脚力代步,便跟了去。
第一百三十二章 陈家山庄
魏尺木随王铁龙到了双龙山,只见两山盘错,一石高悬,果是双龙戏珠之象。其中一山的山腰上营寨林立,旗帜鲜明,想必就是那王何寨了。
寨子里约有数百子弟,那王何二龙帐下又各有几个能人,王铁龙向魏尺木一一引见:“王巍、何灿,能占卜算卦,看相摸骨。王智、何恢,能出谋划策,未雨绸缪。张信,刀剑双绝。何御风,轻功卓越……”
众人与魏尺木一一见过,王铁龙说到何御风时,何御风爽朗而笑。魏尺木见他是个高大胖子,心里嘀咕道:“这等壮人竟也能练得一身的好轻功么?”他因见过问君平的绝妙轻功,自然不认为这个何御风会有如何卓越的本事。魏尺木没见着另一个寨主何玉龙,便问道:“何寨主不在山里么?”
王铁龙道:“玉龙兄前些日子去了温州,还不曾回来。”
王铁龙在寨里摆了一道酒席,邀魏尺木畅饮。寨里众人虽是头一回见魏尺木,可江湖人天生的豪气使得他们之间好比久别重逢一般。众人不住地推杯换盏,早把那乾坤颠倒。
魏尺木于席间得知这些个草莽英雄都是歃血而盟的结义金兰,在这山寨里已待了十多年,他心中不禁感慨道:“这些人能十几年生死相依、福祸与共,倒是人生一大快事。我下山两年来,虽遇着许多朋友,却总是聚散无时,到头来还是只身奔波,哪里像他们这样终日欢聚,享尽天伦……”
王铁龙许是看穿了魏尺木的心事,笑道:“魏兄弟,不如你就留在寨子里,与我等同享富贵,好不快活!”众人皆是欢笑称是,频频相邀。
魏尺木心中感动,双目湿润,几近一口答应,可他到底还是不能。他还要去陈家堡救张风尘,还要为马东平报仇,还要……他看似无事,却好像还有许多事要做,断不允他在此归隐山林。
酒正酣时,此时从外又进来四个青衣汉子,却是苏来、苏去、何东、何西兄弟四个。这四人是两对儿同胞兄弟,“来去东西”四人在江湖里还有个说法,有道是:
天地宽任我来去,
歧路多何问东西?
他四人生性散漫,最爱逍遥自在,全然不受世俗约束,寻常并不在寨子里,而是终日间游山玩水,自得其乐。
寨里众弟兄见了他四人自是欢喜不尽,忙拉过来劝酒。何东却不急着吃酒:“铁龙兄,陈家堡来下喜帖了!”
王铁龙接过喜帖览毕,眉头微皱:“这陈家堡的二公子又要娶亲了,只是头一回不请我等,怎么这一回反倒请了我们山寨?”
何御风笑道:“想必是那陈老头儿早知道头一回不济事,因此不请我等!”这话一出,不由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王智却是神情凝重,言道:“咱们王何寨与他陈家堡素来不睦,近年来又常有嫌隙相生,这番忽然来请,**是那鸿门之宴,铁龙兄不可不防!”
王铁龙正自犹豫,王巍却道:“且待我卜上一卦。”说罢,从袖里抖落一枚铜钱,落在了酒案上。
那枚铜钱十分古朴,上面铸有“乾封泉宝”四字,其中“乾”、“封”、“泉”三字颇似楷书,唯“宝”字为隶书。这铜钱却是很不简单,它乃是高宗皇帝李治于乾封年间所铸之钱,只八个月便收回销毁,因此存留于世的十分少见,不想这小小的王何寨里竟有一枚。
王巍将那枚铜钱连摇六次,便成一卦。魏尺木略通易理,他虽是头一回见人掷钱成卦,却也瞧出了一些端倪:那铜钱若是带字的一面朝上便为阴,反之则为阳。这掷了六次便掷出了六爻,分别是阴、阳、阴、阴、阳、阳。其中阴阳阴为下卦,乃是坎卦;阴阳阳为上卦,乃是巽卦。坎为水,巽为风,合起来便是个风水涣卦。
王巍果然言道:“此卦的主卦是个坎卦,客卦是个巽卦,所以是个涣卦。风水涣,利涉大川……”
王巍尚未说完,张信在一旁急道:“王神算,你莫说些咱们听不懂的,你就说此番去得还是去不得!”
王巍也不恼,直言道:“这卦上说,此去虽有艰险,却能逢凶化吉。”
众人听了这话,心中稍安。魏尺木问道:“铁龙兄可知道那新娘子叫什么?”
王铁龙摇头道:“这却不知。只知道她来自海外孤岛,好像是姓张。”
魏尺木听见姓张,心道:“果是张风尘!看来无论如何也要走一遭陈家堡了。”
何御风却笑道:“想那李还乱也算得上是文武双全,相貌出众,谁能料到这蛮荒来的新娘子却看不上他,竟逃了婚!”
魏尺木心生诧异:“李还乱?”
何御风回道:“咳,就是陈家堡的二公子。”
魏尺木不解道:“陈家二公子为何姓李而不姓陈?莫非是个养子?”
王铁龙道:“说来也怪,陈家堡里每一代都有这么一个李姓的公子。虽不是嫡长子,却与陈家公子别无二致,历代堡主也都对这李姓的公子十分爱护。”
陈家堡既然下了喜帖,不论是何居心,都须走上一遭。众人计较已定,于是王铁龙便带着王巍、张信、何御风三个前往陈家堡,顺带沿途打听何玉龙的下落,留下何灿、王智以及“来去东西”等人把守山寨。魏尺木自然胡乱搪塞一番,也跟了去。
第二日一早,王铁龙、魏尺木一行五人五马奔往温州。经临海、过黄岩,直到了温岭步渡口。温岭步渡口之南,便是茫茫岐海。在岐海之东,有一处大海岛,唤作木榴屿。那与幽州临家并称为“南陈北临”的温州陈家堡,就在木榴屿上或者说,木榴屿就是陈家堡。
王铁龙、魏尺木等人雇了两条快船,一条载人,一条载马,乘风破浪南下而去。此时正值北风强劲,一路上风催轻舟,遥指木榴屿。
魏尺木立在船头遥望岐海,但见海面宽阔无垠,波涛汹涌,海中岛屿如星罗棋布一般,比之常见的江河湖泊,更有一番雄壮的气势。其中有一座大岛,岛上笼着沉沉烟霭,远远看去十分神秘。那岛上隐有一山绵延,峰峦非常魁伟,其上云雾缭绕,好似一座仙山。
不过大半日,两条快船便已到了一处浅湾水域。隔着浅湾,便是木榴屿了。众人但见岛上郁郁葱葱,岛岸与亘古的潮汐连在一起,吐纳着天地间的灵秀之气。那岛上还有一道白泉,混着烟雾飞流而下,其势之雄壮,似乎要穿过整个海岛。
王巍望着眼前的木榴屿,不禁感慨道:“人言木榴屿‘上有流水,其白如玉。’今日一见,果然不虚!”
众人正感慨间,船家已将船头调转向东。行过浅湾,便到了漩门渡口。这漩门渡口便是岛外之人进入这木榴屿的唯一通道别处都布着陷阱机关,是万万进不得。
众人下船登岛,这才看见岛上有城郭环绕,好似一座海上孤城,王铁龙等人所在之处便是这岛的北门。城门外立有一块一人来高的石碣,上面写着“木榴屿”三个古朴隶字,城门上写的则是“陈家堡”三个霸道的大字。可见这岛虽是天地造化之地,这城却是他陈家的私城。
城门外还立有一杆杆的白蛟旗,旗下则是两列精壮的汉子,约有二十来个。这些汉子身上是清一色的灰衣,手中各执刀枪他们不是官府的衙役,也不是朝廷的军士,而是陈家堡的家奴。他们虽是家奴,眉目里却透着趾高气扬的姿态。这些家奴日夜守在城门之外,一一盘点着进岛的江湖人物。城外有家奴,城楼上还架有滚木强弩,这阵势可是一点不输中原的坚城。
王铁龙拿出来陈家的请帖,自然是毫无阻碍。众人进到城中,只见一条大道十分宽阔,皆由数尺见方的巨石铺成。大道两旁是稀稀疏疏的楼阁,可见这木榴屿地广人稀。不过这几日岛上却比寻常热闹了许多,大道上的行人一拨接着一拨,或三五结伴,或一人独行,有僧道文士,也有翁媪美人。这些人俱是江湖装束,在江湖上也都有响亮的名头,此番齐聚孤岛,自然是为了参加陈家二公子李还乱的喜事虽然他们都曾来过一回,可陈家堡的面子却值得他们再跑一趟。
岛上气候温热,花草林木仍不见凋谢,依旧是郁郁葱葱。沿途尽是楼台亭榭,怪石假山,十分瑰丽。王铁龙沿路也遇着了几个旧相识,免不了互相寒暄一番。魏尺木起初也盼着能遇着个故人,可却始终没能如愿,这里毕竟不是中原江湖,而是一座偏僻的海岛。
众人一连走了二三十里,这才看见一处富丽堂皇的院落。院落四周有一道丈宽的白流环绕,把整个院落隔离开去,其四面各有两道石桥与外界相接。每道石桥都对着一道朱门,每道朱门上都挂着四个大红灯笼,每个大红灯笼上都写着一个“陈”字。
王铁龙不由赞道:“想必这里才是陈家堡的内堡了!”魏尺木也不禁感慨道:“这陈家堡也忒大了些。”
他们一行才到桥头,早有一个半老的灰衣家奴迎了进去。魏尺木踏过石桥、转过朱门时,眼角余光瞥见一个身影从另一道石桥上匆匆穿过。他虽觉那人眼熟之极,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王铁龙等人到了内堡之后,便被安排在客房中住下。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忽有一人进来。来人三十岁上下,身穿锦衣,腰悬美玉,气宇轩昂之中带着几分沉静稳重。
来人淡淡一礼,声如奔流:“不知王寨主远道而来,恕还英有失远迎。”这人正是陈家堡的大公子陈还英。
王铁龙虽没见过陈还英其人,却知道陈还英这个名号,他还礼道:“见过陈大公子。”
陈还英飒然笑道:“家父已在‘惊仙楼’摆下了夜宴,为诸位英雄接风洗尘,还请王寨主等不吝前去。”
这“惊仙楼”是陈家堡招待贵客的地方,来请的又是大公子陈还英,他虽语气温和,可这阵仗却摆明了不容人不去。王铁龙只得回道:“有劳陈大公子亲自跑一趟,我等稍后便到。”
陈还英走后,王巍皱眉道:“陈家堡为何忽然这般看重我等,竟是陈还英亲自来请?”
何御风心无杂事,畅然笑道:“还有你王神算不知道的事么?”
王巍不理会何御风的顽话,王铁龙却道:“莫非陈家堡想要招揽我等?”
张信一听这话便急了,骂道:“老子们在双龙山要酒有酒,要肉有肉,哪个又稀罕他这鸟不拉屎的破烂地方!”
王铁龙劝道:“张兄莫急,我等且去看看再做计较不迟,想他陈暄当着天下英雄也不敢耍什么手段。”
第一百三十三章 镇魂冰窟
陈暄,便是陈家堡的家主。这个与临家山庄庄主临寒齐名的老头儿,万万不可等闲视之。
于是,王铁龙、魏尺木一行五人由一个灰衣老奴引着,向“惊仙楼”赴宴去了。陈府虽十分广大,却处处有走廊勾连。一到夜里,走廊里便都挂上了一个个的大红灯笼,灯火齐明,耀如白日。因此,无论走去哪里,都不需挑灯引路。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众人便被那灰衣老奴引到了一处高楼里。这楼极其壮阔,足有二百尺之高,数丈之广。人在楼脚,恍如蝼蚁一般,令人望而生畏。魏尺木心道:“若是人在此楼高声,倒真应了那‘惊仙’之语,‘惊仙楼’却也真担得起这三个字。”
众人进楼,这才发现惊仙楼里只有盘旋而上的高梯,其间并无只砖片瓦。众人拾级而上,直到那高楼的最上面,才出现一间金碧辉煌的客厅。
那客厅极广,不逊行宫銮殿。客厅中央是数十个彩衣少女,俱是二九芳龄,一个个婀娜多姿,长袖善舞;唇红齿白,巧舌能乐。厅里又有淡淡香气,微微暖风,直令人不饮而醉。除了那些跳舞奏乐的妙龄女子,便只有两个男子。其中一个自然是陈家堡的大公子陈还英,另一个则是看上去五六十岁的老者。这老者身穿一身红衫,上有点点白莲,观其眉目,倒与陈还英颇为相似,想必他便是陈家堡的家主陈暄了。
陈暄见了王铁龙等人,起身相迎道:“久仰‘铁臂寒枪’的威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俗!”
王铁龙没料到陈暄如此客气,便谦逊道:“哪里哪里,陈堡主风采依旧,才是令晚辈向往不已。”
陈暄见王铁龙以晚辈自居,更是欢喜,当下引着众人一一落座,一边赏歌舞,一边尽酒兴。
王巍有识毒之能,便率先吃了一盅酒。待他吃过之后,王铁龙等人这才尽情畅饮。陈暄父子也不以为意,只管尽地主之谊。酒至半酣,陈还英起身道:“我陈家有志入主中原,重整江湖。王寨主乃是英雄之辈,二龙山上又多能人,不如归在我陈家堡门下,届时莫说江南东道……”
话未说完,一旁的张信早已恼火,他方要拔出背上刀剑,却忽感浑身无力,心神萎靡,连刀剑之柄也握不住。他猛然摆了摆头,勉强骂道:“你们父子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竟然在酒菜里下了毒,不怕天下英雄耻笑么!”言罢,再也支持不住,便倒地不起。
何御风也已感到不妙,他当先飞跃而出,才到半空,便疏忽坠下,高大的身躯震得地面吱吱作响。此时众人相继发作,魏尺木内力被锁,自然最无抵抗之力,他早在张信之前便已昏了过去。
王巍犹自不信道:“我……明明验了酒菜无毒……”话未说完,也倒了下去。
陈还英笑道:“我可没在酒菜里下毒,只不过是点了一支‘睡骨香’罢了。
王铁龙内力最为深厚,他强提真气,犹自清醒。他听到“睡骨香”这三个字,心中顿时了然:这陈暄父子是有意将众人生擒。
只因这“睡骨香”是陈家堡独有的宝物,它并非捻成的香,而是一株单叶的香草。这香草状如捻香,只野生在木榴屿上,所以外人想要得到此香难如登天。“睡骨香”是毒也不是毒,它的香气能侵入到人的筋骨心神之中,久而久之便会令人筋骨酥软,心神无力。这香草原本发作极慢,可若有美酒助兴,其药力发作便会加快数倍不止。此香之气乃是天然奇效,并无良药可解,只能待其药力自然化去。这香虽然难以抵抗,却于人无损。
王铁龙挣扎道:“没想到陈堡主为了我这小小的二龙山,竟不惜费了一根‘睡骨香’!”
陈暄似是被说中心事,脸色忽变道:“区区二龙山岂会入了老夫法眼?你莫装糊涂,老夫摆下这个阵仗,自然是为了‘刀屠’!”
“睡骨香”虽好,却是极为稀有之物。陈暄为了不动声色的拿下魏尺木,也算是费了一番功夫。王铁龙听到一半便已倒下,因此他并未听到“刀屠”二字。
陈暄看着眼前酥倒的几人,脸色阴沉,唤道:“进来罢!”随着这一声唤,殿外一个身影转入厅中。
这人身材粗矮,生的却是虎头环眼,鹰鼻猫须。陈暄看也不看来人,而是问道:“哪个是魏尺木?”
那人扫过一眼,指着魏尺木道:“便是这个青衫贼!”
这人说时,眼中恨意表露无遗。他右手紧握,却因少了两个指头而变得怎么也握不紧凑。魏尺木若是看得仔细,必然会想起这人便是被他在汴州截断大拇指的齐老大。
齐老大从黄巢那里出来,流窜在江南一带。他仍操旧业,却不想栽在了陈还英手里。陈还英却没有杀他,也没有断他手指,而是把他招揽在了麾下做事。齐老大既投靠了陈家堡,自然为陈家做事,张风尘便是他带人掳回来的魏尺木,自然也是他发现的。今日他与魏尺木并桥而过,魏尺木虽认不清他,他却只一眼便认出了魏尺木。齐老大把此事回禀了陈还英,这才有今夜之局。
齐老大自然也想像折磨马东平那样把魏尺木折磨至死,可他此刻却只能忍而不发。这里是陈家堡,还轮不着他说话。
陈暄又开口唤道:“还英。”
陈还英立在一旁,应道:“孩儿在。”
陈暄道:“你先把‘刀屠’带到镇魂窟里,再昭告天下。待你二弟大喜之后,我们便给天下英雄来个‘除魔大会’!”
陈还英应声而往,把魏尺木带去了镇魂窟。
魏尺木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少日子,也不知距离十一月十五还差几日,还来不来得及去救张风尘。虽然他如今自己都身陷囹圄之中,双手双脚上还被锁了婴儿手臂粗的铁链。想来是那陈还英并不知道魏尺木的琵琶骨被穿,已经武功尽失,所以才会多此一举。陈还英也没怀疑为何魏尺木会这般轻易被擒,或许是还没人能逃过他陈家的“睡骨香”罢。
魏尺木醒得虽早,却是被冻醒的。他环视四周,只有一片暗茫茫的冰寒之色。地上还有两个极其弘大的刻痕,他仔细认了认,却是“镇魂”两个篆字。
这里便是陈家堡的镇魂窟了。镇魂窟乃是陈家堡的一处秘地,并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刀山火海,而是一座藏在地下的冰窖。
这冰窖不过一步之宽,却足有十仞之深,也有数丈来长。冰窖四壁连同地面都是三尺来厚的千年寒冰,以致于这里与岛上气候不同,其寒还远胜塞北飞雪时节。冰窖里的寒气积郁了数百年,生人落入其间自然难以消受,定然会冻得浑身哆嗦,寸步难行。此窟虽不能真的镇人魂魄,却颇有镇魂之效果。
魏尺木内力被锁,更兼一身薄衫,自然扛不住这恶寒之气。他身在冰窖之中,蜷作一团,仍然不能抵抗分毫。这奇寒之苦,不逊当日穿骨之痛。
就在此时,窟外忽有人影飘落,却是陈还英。陈还英身上裹着极厚实的锦裘,仍旧觉得不耐其冷。他看见魏尺木这副即将冻成冰人的模样,不禁笑道:“啧啧,你就是传说中的‘刀屠’啊,不像嘛。”
魏尺木张口,寒气瞬息入体,冷得他齿颤牙摇,问道:“陈家……与魏某有仇?”
陈还英摇头道:“那倒没有,只是若在天下英雄面前活剐了你这魔头,想必我陈家堡的名声会更上一层楼罢?”
魏尺木道:“就……为了一个虚……名,不惜做下如此下……作的勾当?”
陈还英听罢,放声大笑,声音在冰窟里久久回响:“虚名?人活一世不就是为了一个名么?财帛千万何用?生不带来;千万美人何用?死不带去。可这虚名,却偏偏能令人永垂千古!你说这虚名有没有用?”
魏尺木不明白陈家堡为何如此想要名声,也不明白自己这条命究竟值几何。魏尺木却是有所不知,他先是“杀了”绿林领袖雷渊,可谓是绿林之中人人得而诛之,他又连杀数百手无寸铁之人,为江湖中人所不耻。其名声之臭,比许多江湖败类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魏尺木不再纠缠此事,而是问道:“你二弟娶的……是什么人?”
陈还英没想到魏尺木忽有此问,疑道:“你认得我二弟?”
魏尺木却道:“你先回答我,我自……告诉你。”
陈还英听出魏尺木话中有话,不禁心动起来。要知道,他二弟李还乱虽然姓李,却是他一奶同胞的亲兄弟。虽然历代堡主都是姓陈的来当,可这李还乱却是数百年来陈家最杰出的子弟,不仅备受爹娘爱护,也极受岛上众民拥戴。
李还乱威胁到了陈还英的地位,这是陈还英心中隐痛!如果李还乱与“刀屠”魏尺木有染,他便能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毁了李还乱!
陈还英试探道:“不过是一个海外蛮岛的野丫头,叫做什么……张淑静。”
魏尺木心道:“是了,张风尘本家名字就是张淑静!”
魏尺木虽确认了这逃婚又被掳回的新娘子就是张风尘,可他如今自身难保,又凭什么救人?他不禁又想起洛侠来,他这时并不记恨洛侠,只是为洛侠这样的女子悲哀。洛侠为了报仇嫁给了她并不喜欢的人,如今张风尘也即将步此后尘,两个好友都是一般薄命,他如何能不悲哀?他两次看着好友有难而无能为力,他如何能不自责?
魏尺木第一次开始痛恨自己天赋不足,武功低微;第一次开始厌恶自己不思进取,荒弛技艺。他甚至比将死之际更渴望武功大成,可以救人于水火。可他如今非但武功尽废,而且要么冻死冰窟,要么被人活剐,又谈什么勤练武功?
陈还英一等二等不见魏尺木开口,不耐烦道:“姓魏的,你还有事没告诉我罢!”
“我不认识你二弟。”魏尺木难得这一句不哆嗦。
陈还英听了却是气得直咬牙,直欲一脚将其踢死,却强忍道:“等明日姓李的成了亲,老子再亲自招呼你!”说罢,气冲冲地跃出了镇魂冰窟,只留下一脸愕然的魏尺木。
明日?魏尺木这才明白,原来他已经在这冰窟里待了三四日。若非有这寒气冻体,只怕要睡上七天七夜呢。他却不知,若非有这“睡骨香”的药效在,他哪里能在这冰窟里撑得住三四日?
第一百三十四章 群雄分刀
魏尺木仍困在镇魂冰窟里挨着冻,而冰窟之外,却是热闹非常。魏尺木并不知道有许多人为他而来,为他来到了这海外孤岛。
陈家堡先是把生擒“刀屠”魏尺木一事昭告江湖,而后广邀四海豪杰、八方英雄前来木榴屿观赏除魔大会。陈暄要在次子大婚之后,当着天下群雄的面活剐魏尺木,以泄江湖之愤,以扬陈家之名。
如陈暄所愿,不过短短三四日,便有数千江湖中人应邀而来,连同先前来参加喜宴的宾客,可不有上万人之多?陈家堡名声之大,可谓是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除了与陈家堡素有来往的江南道群雄之外,江湖上各门各派都陆续派了人到木榴屿岛上前来观礼。其中,杜门一行的为首之人是长老李云天,孔门是孔途,青城派正好是一芥子,茅山派则只派了周运……
绿林也来了不少人,盐帮是帮主陆言亲自带人而来,唐门也是门主唐珏亲身赶到。至于魏尺木的一众好友,此时并不在盐帮众人之中。自盐帮溃败、逃离洞庭山之后,叶拈雪师徒折返冰门,袁子峰师兄弟折返长白山,问君平等人也都各自散去。
除却武林绿林各大帮派,其余草莽豪杰更是数不胜数:这寻仇的,诸如田令孜、白虎、人老、罗伤等人;这救人的,诸如何癫、沈追、韦治亡、绛罪等人,悉数到了木榴屿,到了这陈家内堡的大院子里。
众人会聚一处,各站一边。陈家父子心中自是欢喜不尽,倾一岛之物力,竭力招揽群雄。
盐帮刑堂堂主秦玉京先叫道:“魏尺木杀我雷帮主,我盐帮特来讨还公道!”
这盐帮曾是绿林之首,如今虽十分落魄,到底不是寻常门派招惹起的。秦玉京的一番话,竟唬住了众人,一时无人出声。白虎和周运听了,却是冷笑不已。
众人正无言之际,忽有三人大步流星地从外赶到。其中一人高声言道:“魏尺木在苏州杀了人,须由我带走。”
众人都闻声看去,但见那开口之人浓眉虎目,剽悍非常,脸上一道疤痕极其醒目。那人连同他身后的二人俱是碧衣碧帽,黑靴横刀。
秦玉京虽认得这身官服,却不认得这三人,不由问道:“你们又是何人?”
“苏州不良帅苏崖。”
“常州不良帅朱天行。”
“睦洲不良帅朱云从。”
三人朗声而答,气势丝毫不输千军万马,正是苏崖寻了好友朱氏兄弟来捉魏尺木。
“区区三个不良帅,也想和我盐帮抢人?”这回开口的不是秦玉京,而是陆言。
陆言的一番话,引得众人俱是笑骂不已。更有甚者,挥拳唾地,极尽羞辱之能事。公门中人想问江湖事,确是滑天下之大稽。苏崖三人见被场上众人看轻,正欲相争,却听见场中传来一声阴森的冷哼声。
随着这一声冷哼,阴森之气瞬息笼罩四周,使的众人渐渐安静下来。苏崖三人瞧去,待看清那人容貌打扮,心中却是暗吃了一惊,赶忙行礼道:“卑职见过田总管!”
众人都听得明白,这不良帅口中的“田总管”除了当今天子的亚父、权倾朝野的田令孜,还能是谁?
田令孜本就与魏尺木生有怨隙,又平白与少林三个和尚打了一场,窝了一肚子火气。此番得知陈家堡擒了魏尺木,自然不惜舟车劳顿,要来一看究竟。
田令孜虽不是江湖中人,江湖中人却都晓得田令孜的名头,于是个个缄默无言。也有许多草莽自忖方才言行有失,连连告罪。
场上一时剑拔弩张,田令孜却阴森道:“不良帅的事咱家不管,可活剐魏尺木,却要算上咱家一刀!”
苏崖三人听见田令孜如此说,只有在心中暗叹一声,余人却是大松了一口气没有田令孜,三个不良帅自然不值一提。就连一直没有开口的陈暄,此时也不禁朗笑道:“好!田总管既然有此雅兴,陈某自然要为你留上一刀!”
陈暄这话一出,更引得群群豪情激荡。
李云天跟着叫道:“也算上我杜门一刀!”
一芥子也叫道:“也算上我青城派一刀!”
白云老祖自然不甘人后:“也算上老祖一刀!”
一时间,各门各派,各山各寨俱是开口讨刀,生怕错过这百年难逢的除魔盛事。魏尺木在他们的眼里口中,也变成了亘古以来最可恨的魔头。
“也算上我盐帮一刀!”这一声气势恢宏,压过众人嘈杂。
这一声自然是出自陆言之口。陆言见群情太过激愤,心里明白魏尺木不能归盐帮一家处置,索性退了一步,也分上一刀作罢。
陈还英笑道:“自然要给陆帮主留一刀报仇。”
陆言见开口的是陈还英而不是陈暄,自知陈家堡看轻自己,心中不禁火起。可在这木榴屿上,他却只能生生忍下。
……
“哈哈哈哈,魏尺木你也有今日,痛快,真是痛快,给老子也留上一刀!”这人一身黑衣,瘸了一条腿,眼上还蒙着黑布罗伤就那样恶毒而又孤零零地站在一处。
白云老祖离得最近,他从未见过这么一个又瞎又瘸的人,也从未听过江湖上有这么一号人物,不禁皱眉,问道:“你又是谁?”
罗伤冷笑道:“画伤谷主。你待如何?”
白云老祖听了这个名号,吓得浑身一哆嗦,不敢言语半句,竟悄无声息地退开数步之远,生怕惹恼了这个煞星,招致杀身之祸。众人听了,也是不禁一寒,原来凶名赫赫的“画伤谷主”竟是个又瞎又瘸之人。
孔途身后的卓桃儿听见这话,但觉十分耳熟,不禁向罗伤所在之处望去。她看着那又瘸又瞎的孤独身影,双眼渐渐迷离了起来。
孔途却是丝毫没有留意,仍自看着热闹。孔门本是躲起了清闲,不问外事。孔至虽念旧情,却也没有能耐在陈家堡手上救人。虽然如此,他仍派了孔途来送魏尺木一程。
孔途原本也想参与群雄的分刀之中,却又怕父亲责罚。他见天下英雄都疯了似的想要杀了魏尺木,只得把孔至所托抛在了脑后。这个时候,谁还敢和魏尺木扯上半点关系?
白虎忽然高声叫道:“我摩尼教不与诸位抢刀,只是这魏尺木的尸体,我要带走!”
这分刀的大有人在,要尸体却只此一家。陈暄迟疑片刻,最终没有开口反对。陈家堡只需当众活剐了魏尺木,留其尸骨并无大用,没必要因此等小事与摩尼教生隙。陈家堡不愿招惹摩尼教,余人更是不敢。
……
群雄犹自一个个地像陈家堡讨刀,陈暄笑意也是愈来愈浓。只是,这一家分去一刀,可不有千百刀之多?魏尺木却仅此一个,只怕算上骨头,也不够群雄分刀之用。
众人正慷慨激昂之际,忽听见人群中响起一声不忿:“你们这般做法,和‘刀屠’又有什么区别!”还是有人愿意和魏尺木扯上关系的。
他身旁一人则冷笑道:“韦老弟,这些人自诩英雄豪杰,哪里稀罕和魏兄一样?”
这二人正是韦治亡和沈追。当初韦治亡为救魏尺木去寻沈追,他虽寻着了沈追,可他二人却一连十几天都没寻着魏尺木。若非陈家堡昭告江湖,只怕他二人要找到摩尼教去了。
众人都看向沈追和韦治亡,像看两个疯子,抑或是看两个死人。
可疯子远不止两个。
周运也跳将出来,言道:“啧啧,魏尺木就算是‘刀屠’,也比尔等满口仁义之人好上千倍万倍!”
周运不敢拿茅山派出来唬人,只能权尽自己一人之力。可茅山派来的并非一人,还有何癫。
何癫道:“贫道曾承诺要救魏小友,今日纵然身死,也绝不后退一步。”他口气平和,却是斩钉截铁,不死不休。虽一人一剑,敢与天下为敌!
白虎见了何癫,眼中凶狠一闪而过。他心中却暗暗得意:何癫想救魏尺木,却是自寻死路。
又有一人开口,其声响脆如摔玉:“魏尺木是我师祖,我不能见死不救。”这自然是唐门的新任门主唐珏。他身侧的野僧则是一脸不屑,却又无可反驳。
唐珏听了魏尺木被擒的消息后,不顾门里反对,强行赶来。他此来抱了必死之心,来之前已让叔父唐见奇做了代门主。他也知道唐门根基大损,因此不带一个子弟,只与恩师野僧前来。
唐珏才说罢,场中又响起一声佛号。绛罪双手合十,言道:“魏施主虽有杀孽,却并非无恶不作之辈,还望各位英雄刀下留情,容他皈依我佛,改过自新。”
绛祸仍与绛罪背立,也喝道:“不错,魏尺木是俺们少林看中的罗汉,谁敢杀他?”
夏未如今虽已是少林的第三个罗汉,他站在绛罪身旁,却仍然没有开口。
绛祸虽抬出了少林派,却再无一丝威慑,只惹得众人嘲笑不已。田令孜见了这三个和尚,火气登时难抑,阴森道:“几个苟延残喘的秃驴,也不怕少林彻底绝了种!”
绛祸尚未发作,野僧便已接道:“少林绝不绝种老子不知道,可你这个阉人却是早绝了种罢?哈哈哈……”
各路英雄听见这话俱是想笑又不敢笑,一个个憋的脸色肝红。沈追、周运等人却是毫不顾忌,失声大笑起来。
田令孜脸色白的吓人,倏忽之间指甲暴涨半寸,一爪抓向了野僧。野僧怡然不惧,也伸出一掌硬接。小乘佛教的《大通透掌》施展开来,野僧的手掌瞬息变大倍余,指尖上十个佛陀转动如旋螺。
爪掌相接,如泥牛入海,不起一丝波澜。二人一触即开,野僧只觉得掌心处有丝丝寒气入骨。
陈暄没料到会有这许多人物替魏尺木出头,心中早已不悦,如今又见有人擅自动手,脸上笑意顿时消散无踪。他见二人还要再打,便将大袖一拂,便有一片刺目的金光飞过,将二人一举分开。众人再看,那一道金光竟是一柄金光熠熠的钢伞。
“陈家钢伞!”
临家山庄有临家铁扇,陈家堡便有陈家钢伞。陈家钢伞虽不在《兵器谱》的排名上,却丝毫不逊色。
陈暄分开二人,收回钢伞,劝道:“两位且慢动手。”
陈暄既然开口,田令孜也只得暂压怒火。
陈暄接着道:“明日犬子完婚之后,便与诸位英雄手刃‘刀屠’,为江湖除此一害,以彰道义!”
陈家堡总算发了号令,明日的除魔大会,无人可阻!
韦治亡、沈追、周运、何癫、唐珏等人见此,俱是冷哼不已,只等明日见了魏尺木,拼死一搏。
众人正要散去,忽有一声雷喝滚滚传来:“魏尺木杀不得!”随着这一声喊,还有一杆大旗落自天外,飞到人群之中,直插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