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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習木     残唐局txt下载     残唐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五章 子非鱼也

    唐门子弟见暗器皆中,心下大喜,可这喜色还未完全展开,便已凝固在脸上,他们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楚江开的身影一点点虚化,化作一朵流光四射的青莲,疏忽破碎凋零,继而便是感到脖颈一凉,“太白剑”已在每人的脖颈处划过,山风微动,便是一颗颗的头颅落地!

    陈其鸾惊道:“这便是传说中的……《青莲诀》!”

    闻者皆惊,唯有魏尺木并不惊讶,这是他第二次见识到《青莲诀》的神奇之处“青莲化身”。

    楚江开一人一剑,便把数百唐门子弟屠戮殆尽,什么奇毒暗器都不能奈其分毫。

    楚江开正恣意时,眼前忽然起了一片红色模糊,再也看不清其他东西,耳畔还传来一声幽幽之语:“鱼灯引魂,地府开门。公子不如随老身游上一遭。”

    楚江开听得这话,问道:“你是‘黄泉引路人’廖魂芳了?”

    “正是老身。”

    原来唐见微见楚江开仗剑杀人,如入无人之境,他不忍唐门子弟俱折在此地,只得请廖魂芳与离恨子上前将其缠住一二。

    廖魂芳先用“血鲤灯”障了楚江开的耳目,离恨子趁机牵引手中的白骨骷髅打向楚江开。若在平常,以廖魂芳和离恨子的江湖地位,断然不屑联手对敌,可这楚江开乃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又有《青莲诀》和“太白剑”在身,谁敢怠慢分毫?

    楚江开此时置身一片红海,忽见其中窜出来一具白骨骷髅,暗道是“剔骨道人”离恨子来了。只见那白骨骷髅张臂伸腿,如人一般飞起一脚,直踹楚江开的面门。

    楚江开信手一挥,便是数剑齐出,绞向了那白骨骷髅。眼看白色剑芒裹住了白骨,可并无丝毫碰撞之感,楚江开心底微惊,身形连动,这才躲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白骨骷髅。

    原来非但这红色能障人耳目,便是在这红色模糊之中,仍有障目之法,眼见未必为真,耳闻未必是实,离恨子与廖魂芳这等配合,倒是颇有些神鬼莫测之感。

    楚江开才躲过一击,便又见白骨骷髅飞来,他不及思索真假,低声喝道:“万户捣衣声。”

    一声罢,只见“太白剑”在他手中旋转开来,从手上继而旋过身前身后,每旋转一次便有数十道剑芒留在原处,待“太白剑”旋过楚江开周身上下,那附在周身的剑芒可不有千万之多?剑势已成,疏忽散开,“太白剑”轰鸣阵阵,剑芒四下而飞,可不就是万户捣衣之声?

    这剑芒一点而发,散向万千,任你真假虚实,都无处遁形,只听得“咔嚓”连响,便有许多白色粉尘散落下来,正是方才那副白骨骷颅,已然被剑芒斩作了齑粉!

    离恨子见爱物被毁,心中不忍,不觉失声道:“惜哉!”

    这一声却被楚江开听得真切,楚江开闭目而刺,正是离恨子与廖魂芳所在之处。

    廖魂芳与离恨子但见眼前白色剑芒绽若春雷、晃如夏日,哪里还敢逞强?二人连连后退。人虽退了开来,那血鲤灯已然被“太白剑”刺了一个窟窿。

    血鲤灯破坏之际,红色模糊随之消散无踪。楚江开片刻间便连毁两件宝物,从血鲤灯的障目邪法中冲了出来,众人俱是凛然。

    廖魂芳心中绞痛不已,这血鲤灯算是废了,当下幽幽道:“黄泉路开,不请自来。过奈河水,到孽镜台……”

    ……

    “琉璃世界”里,鱼非子赞道:“好一方‘琉璃世界’,贫道生平仅见!”

    唐奴儿满脸不屑,暗道这老道长他人志气。唐放却叫道:“叶门主,你并非盐帮中人,何必与我唐门为敌?”

    叶拈雪淡然道:“唐门多行不义,冰门怎能置之度外?”

    唐放闻言,重重哼了一声,不再多言。“琉璃世界”里的白色剑气愈来愈多,“巴蜀四山”四人背对而立,互为攻防,倒也不大碍,只是唐放与唐奴儿渐渐吃力起来,两人空有一身扔暗器使毒药的本事,可在这方晶莹剔透的“琉璃世界”里,却是毫无用处。

    鱼非子神态安详,不惊不乱,他索性盘膝坐在地上,盯着剑芒出神。鱼非子端详良久,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浅笑道:“‘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叶门主,贫道去也!”

    一声罢,只见鱼非子身形展开,随着一道道剑气攒动,也是愈来愈快,到最后身影与剑气混在一起,看不真切,再细瞧时,鱼非子已经出了“琉璃世界”。

    叶拈雪心底微惊,这许多年来还没人可以从她的“琉璃世界”里冲出来,这花发老道算是头一个。

    鱼非子既然出了“琉璃世界”,也不多做停留,将手中拂尘一荡,便扫向了叶拈雪。

    叶拈雪见拂尘扫来,只把素手轻抬,袖里便射出一道雪白的寒流。这寒流迎风而长,瞬息便有一抱粗细、三丈长短,如苍莽冰龙,张牙舞爪撞向了鱼非子。

    鱼非子的拂尘接住冰龙,但觉一阵冰寒之气袭来,当下默运玄功,默念道:“物无非彼,物无非是。”但见他手中拂尘的麈尾忽然散开,如天地极幽,将那一道寒流吞噬其中。不消片刻,冰龙连同冰寒之气,俱是消散无踪。

    叶拈雪眉头微蹙,问道:“你是什么人?”

    鱼非子道:“贫道鱼非子。”

    叶拈雪不曾听过这个名字,也不曾见过这等武功,她言道:“以道长的武功,何必做唐门的帮凶?”

    鱼非子摇头道:“子非鱼也,安知鱼之乐哉?”

    叶拈雪道:“如此说来,道长以此为乐了?”

    鱼非子道:“施主可知何为乐?”

    叶拈雪口气渐冷,回道:“本宫只知救人为乐,杀人为恶,难不成道长以杀人为乐么?”

    鱼非子道:“如果杀人是为了救人,可为乐乎?”

    叶拈雪沉吟道:“那该是可悲之至。”

    鱼非子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生于天地之间,不如意事十有**,乐未必不是悲,悲未必不是乐。”

    叶拈雪道:“天下虽多无奈事,可也有正邪之分。”

    鱼非子道:“何为正,何又为邪?在你眼中盐帮为正,唐门为邪,而在唐门眼中,何尝不是唐门为正,盐帮为邪?”

    叶拈雪哼道:“盐帮可曾像唐门这般滥杀无辜么?唐门所作所为如何当得起一个‘正’字?”

    鱼非子道:“世人只知唐门之恶,却不知盐帮之恶罢了,又何来正邪之分?”

    叶拈雪道:“既无正邪之分,道长为何单助唐门?”

    鱼非子叹道:“唐门盐帮争斗一起,必有一亡,贫道相助唐门,或可少死些人。”

    鱼非子这话于理或有不通,可鱼非子长叹之中,带有无比的痛楚、悲悯,却是世间难见的大慈大悲、大仁大义想来即便是圣人,也有无奈之举吧?

    叶拈雪见说不通鱼非子,又问道:“道长既然道号‘鱼非子’,莫非是武林道教之人?”

    鱼非子默而不语。

    两人再度动手,叶拈雪既要维持“琉璃世界”,又要应付鱼非子,可谓是分心乏术。这鱼非子先是一举破了她的《琉璃世界》,又轻易化解了她的一招“袖底藏龙”,可见其武功当真是深不见底。叶拈雪无法,只得把精力悉数花在鱼非子身上。

    叶拈雪无暇“琉璃世界”,唐放等人但觉“琉璃世界”里剑芒渐少,流速渐慢,知道是鱼非子牵制住了叶拈雪,他便招呼“巴蜀四山”与唐奴儿,六人运功一处,气势陡生,终于一举破开了那一方“琉璃世界”。“琉璃世界”轰然崩碎,白色剑芒点点而散,消弭无踪,只剩下空荡荡的天地,上有累累冰渍,好似才下过一场大雪般。

    鱼非子见唐放等人脱困,便舍了叶拈雪,退过一旁,背手而立。

    叶拈雪正不解鱼非子为何忽然罢手,便有两枚暗器左右射来。叶拈雪指尖轻弹,便是两道白色剑气从指尖飞出,正好撞着那两枚暗器,将其生生冻在空中,倏忽坠地。

    ……

    楚江开此时与临书梦一样,被困于廖魂芳的幻象之中,不可自拔。楚江开但觉置身于暗河之中,周围流水汩汩,只是这水乌黑胜血,腥臭扑鼻,而在那水岸之上,还有许多冠带襦衫。

    楚江开淡然自若,抬头看去,便“瞧见”水中不远处立有一桥。那桥分作三层,桥下有许多虫蛇之物,桥侧还有恶鬼凶兽,栩栩如真。那桥上站着一个老妇人,好像正在盛汤舀饭,她见楚江开“看来”,也招呼道:“且来尝一碗汤吧。”

    楚江开闻言,心道,“有些意思。”便信步往那桥上走去。

    楚江开来到“奈河桥”上,这才看清那老妇人穿着一身血色红衣,手里还拿着一个破旧灯笼。那老妇人舀了一碗黄汤,递向楚江开,幽幽道:“喝了吧,这碗汤能除忧解烦、销愁弭恨……”

    楚江开看着这一切,心道,“孟婆汤么……”嘴角却是微扬,手中“太白剑”剑芒忽炽,《太白剑法》骤然展开。

    只听得廖魂芳惊怒道:“好个后生,竟然不为所惑!”

    楚江开一剑落,便又没了廖魂芳的身影。只听得有人在耳畔恨声道:“你能过了奈河桥,未必能过了孽镜台……”

    一声罢,楚江开便觉置身于一间昏暗的屋子里。这屋子的一方垒有一座高台,这台子高有一丈,广有百尺,台子上还立着一面镜子。那镜子大有十围,镜子上方写有七个大字:孽镜台前无好人。

    楚江开见了这台这镜这字,心道,“好个‘孽镜台’,竟是如此逼真。”

    一念及此,那镜子里便开始浮现出楚江开的一生自幼父母双亡,为恩师收养,从三岁时便习文练武,日夜不辍。楚江开二十年来如同提线木偶,直到遇着了天人派的岳悬秋,方知人间情爱滋味。此时的岳悬秋穿着一身红色嫁衣,笑颜明媚如春,只是岳悬秋身边站着的人,不是楚江开,而是茅山派的赵武极……楚江开看到这里,再难扼制情绪,杀心骤起,拔剑就要杀了赵武极。

    叶拈雪见楚江开忽而拔剑自刎,心下大惊,欲要阻拦,却被“巴蜀四山”四人死死拦住。魏尺木虽见楚江开身涉险境,却笃定区区幻象难不倒他,所以魏尺木并不出手相救。

    果然,就在“太白剑”要抹开楚江开的脖颈时,他手上的“流莲”扳指,碧芒忽现,霞光急速流转,里面一朵盛开的青莲,愈发鲜艳。楚江开心神猛震,顿时清醒过来,眼前的“孽镜台”无声地支离破碎,镜中的岳悬秋与赵武极也随之化作了星星点点。

第一百零六章 唐放毁约

    楚江开借着“流莲”扳指破开了幻象之后,眼中喷火,正逢着牛儿痴、牛儿莽两个壮汉大步流星而来。楚江开此刻心火难捱,手中“太白剑”连挽剑花、迭分横山,当真是白若梨花、响如瀑布,只见那牛儿痴、牛儿莽两个巨大身形忽地一顿,还没瞧清楚江开的模样,身上便各多了许多剑洞,一时身如烂桶,血流如浆。过了好大一会儿,许是两人体内之血流尽,他两个的长躯才轰然倒地,那山石林木都为之震了一震。

    唐放见楚江开这般难缠,连“黄泉引路人”、“剔骨刀人”这两个狠角色都频频吃亏,牛家兄弟更是剑到人亡,只得弃了叶拈雪,招呼唐奴儿包了过来。当下唐放、唐奴儿、廖魂芳、离恨子四人围住楚江开,分毫不让;“巴蜀四山”四兄妹也困住叶拈雪,不让分毫。

    叶拈雪与楚江开两个俱是以一敌四,纵然有绝技傍身,到底是势孤力薄。唐放麾下这许多好手,在江湖中俱是名头响当当的厉害人物,更兼时有暗器袭射、夹杂毒烟偷放,实在是令人防不胜防。

    叶拈雪被“巴蜀四山”四人紧紧逼住,根本无暇施展《琉璃世界》。“巴蜀四山”自然也明白,若是让叶拈雪再撒下一方“琉璃世界”,可要吃尽苦头了。叶拈雪纵然武功已然登峰造极,可如今以一打四并不轻松,尤其是白帝山那柄“打王尺”和红崖山的那张“鬼神惊”鼙鼓,对她威胁颇大。

    白帝山仗着身法灵动,“打王尺”一点便退,稍退即进,身形每动一次便留下许多尺影。红崖山的鼙鼓更是了得,她无须近身,只在一丈外轻动指头,频敲鼓面,便能扰乱叶拈雪的心神。

    白帝山瞧着白衣胜雪的叶拈雪,手中的“打王尺”忽然慢了下来,言道:“十年前叶门主惊艳江湖,可惜那时候白某还是无名之辈,无缘叨扰佳人,今日能一睹叶门主风采,也是白某一生之幸。”

    叶拈雪回道:“白帝山是唐门的人,如何称得上是无名之辈?”

    白帝山见叶拈雪言辞之中尽是讥讽之意,心中微叹,言道:“是白某自甘堕落,也不怪叶门主看不起白某。”

    红崖山恼道:“白大哥,与她说那么多做什么!”当下眉头更紧,玉指更急。

    ……

    楚江开也是渐渐力不从心,唐放、廖魂芳、离恨子这三人的武功俱是不弱,他难以一举击溃三人,那唐奴儿更是可恶,时不时便是一股毒烟放了出来。原来唐奴儿见楚江开武功深不可测,剑法也是密不透风,他也不与之硬碰,只在空隙中一次次地放出他炼制的“百香毒”。一时间“丁香毒”、“瑞香毒”、“麝香毒”、“郁金香毒”、“青木香毒”……层出不穷,百色莫辨。

    楚江开纵有“流莲”扳指护体,也禁不住这一阵接一阵的毒烟,那“流莲”扳指被唐奴儿的毒烟一再侵蚀,终于从碧绿之色变成了乌黑之色。楚江开一口毒烟入体,但觉头昏眼花,方知“流莲”扳指已毁。他见师父信物被毁,又惊又恼,便强振精神,再次施展“青莲化身”的神技。一朵青莲接住了唐放、廖魂芳、离恨子三人的攻击,应声而碎,而楚江开却蓦然使出一招“孤帆一片日边来”。“太白剑”无声无息间刺出,如急舟忽然转过河湾,似长帆忽然绕过山角,一剑将唐奴儿刺了个对穿。只可惜楚江开毒烟入体,此刻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这一剑并不致命。

    唐奴儿本自得意,忽觉胸口冰凉一片,早惊出了一身冷汗,暗骂这楚江开剽悍之极,当下忍着剧痛,自退下疗伤。楚江开却因强行施展《青莲诀》,导致毒烟侵入经脉,一口乌血出口,已然摇摇欲坠。

    洛侠见了,不忍楚江开这等人物就此折损,她也不管魏尺木作如何想,当下双枪齐出,只听得九天凤鸣,便有两条彩凤直冲入众人之中。洛侠先是一枪逼退唐放,再一枪拦下离恨子。离恨子与廖魂芳见是洛侠,也罢了手,他们二人又见楚江开已中了毒,也不愿咄咄逼人,干脆退回到唐见微的身边。

    唐放心下恼怒,也无暇致楚江开于死地,只得与洛侠缠斗。交手三番,唐放才知这年轻女子武功奇高,轻易间难以得手,只得祭出暗器毒药。空中连响,暗器频至,却俱被洛侠剥落,只是毒药无形,难免遭中。

    洛侠但觉毒气入体,面色虽然不变,心底到底慌乱,可此时丹田里却有一股暖流经过,好似鱼儿摇尾畅游,只“听”得鱼尾一振,那毒气便消散无踪。洛侠忖道,“莫非是那尾金眼银鱼么?”一念及此,又想起夏侯昂前辈来,这已是他第三次救命之恩了。

    原来洛侠曾吃过一条金眼银鱼,那鱼虽是夏侯昂所画,却与真物别无二样。这金眼银鱼非但能解百毒,还能令服用之人百毒不侵,可谓是十分难得的圣物了。

    唐放见洛侠并无中毒迹象,心中讶道,“她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不怕我唐门之毒?”

    洛侠知道自己百毒不侵之后,胆气愈壮,把双枪连抖,把唐放紧紧逼住。魏尺木正思忖要不要出手时,只见山中又奔出两个人影。

    那后面的人影边纵边叫道:“傻徒儿,你这般出去岂不是送死么!”

    那前头的少年叫道:“我纵是死了,也不能看着唐放如此害人!”

    正是野僧与唐珏师徒两个。

    唐珏将到众人跟前,遥遥叫道:“唐放老贼,你竟是如此豺狼心性,为一人之私欲杀了这么多人!”

    伊倾城瞧见唐珏,又喜又忧。喜的是唐珏不曾被“桃夭”毒杀,忧的是他这时候跑出来,与送死何异?

    唐放见是唐珏,暗道,“怪不得倾城如此失态,原来她早知这个小畜生就藏在山上。”于是,他笑道:“原来你小子躲到这里来了,也好,倒省却老夫一番功夫了。”

    野僧随后便到,骂道:“唐放老儿,休得猖狂!”人随声至,佛教俱舍宗《大通透掌》勃然而发,与洛侠夹攻唐放。

    唐放见这邋遢和尚双掌晶莹剔透,大如蒲扇,惊道:“你是‘野僧’?”

    野僧叫道:“不错,正是老子。”说着,手上力气又大了几分,逼得唐放连连后退。

    唐见微见父亲被二人夹攻,于心不忍,只得纵身上前,接住野僧。唐见微掌法轻盈,身形飘忽,状如飞鸿之翩翻,动若彩蝶之婉转;盛似秋菊之遍地,茂比春松之满山。衣袂所展,化作蔽月之轻云;掌力所至,成了回雪之流风。野僧的《大通透掌》虽然刚猛无比,却也被他以柔克刚,巧妙化解了。

    众人相斗正酣,唐放麾下的帮众见楚江开在一旁运功逼毒,便有许多贪慕功劳之人,纷纷上前。唐珏此刻正站在楚江开的身前,他见有人来杀楚江开,也把双掌一拍,只见他的手掌眨眼间已变大了一倍,其色泽也变得晶莹通透、脆白如玉,只是他的手指尖上并没有流光攒聚,更没有佛陀打坐,显然是《大通透掌》的火候不够。

    虽是如此,唐珏须臾间也已放倒了七八个人。只是,上来邀功的人何止数百?众人一齐向前,唐珏渐渐不支,犹自拼命阻拦。伊倾城连呼,却是无人问津。唐珏终于力尽,跪倒在地,正绝望时只觉白光耀目,周围便已死了十数人。

    原来楚江开见唐珏危险,只得出剑,可他这剑一出,便牵动了真气,又是一口乌血喷了出来。饶是这般,那些想要楚江开命的人也都已吓破了胆,只把楚江开与唐珏团团围住,却不敢再进一步。

    唐放见一时僵局,忽然喝道:“魏尺木,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魏尺木?”

    “师祖?”

    ……

    野僧、唐珏,乃至叶拈雪、楚江开俱是吃惊不已,谁也没料到魏尺木竟也拜在了唐放的麾下。魏尺木闻声,只得提刀上前。他经过唐放与洛侠身旁,瞥见洛侠眉目清寒,一丝失望藏在眼底,只是她并不开口阻拦。唐见微心中也是复杂无比,一边是父亲,一边是大义,竟难以做出抉择。

    唐放心中欢喜,楚江开此刻断然不会是魏尺木的对手。唐放正得意时,忽觉颈后一凉,原来魏尺木已将“雁尾”墨刀横在上面。

    魏尺木大声喝道:“都住手!”

    众人惊疑不定,俱是罢手,洛侠见唐放受制,也收了双枪,不再相逼。唐放惊而复定,哼道:“魏尺木,你怕是忘了‘噬心散’的滋味了?”

    叶拈雪、楚江开、野僧、唐珏四人听到这里,方才明白其中原委。魏尺木却笑道:“‘噬心散’的滋味比断头之痛如何?”

    唐放心恼,鼻中轻哼,暗中引发“噬心散”,可魏尺木却毫无知觉。魏尺木又笑道:“啧啧,‘噬心散’也不过如此嘛?”

    唐放哪里还不明白?冲着伊倾城骂道:“贱人,竟敢与外人蒙骗老夫!”

    原来伊倾城昨夜拦下魏尺木饮毒酒之后,魏尺木为了麻痹唐放,便让伊倾城告知唐放自己已经中了“噬心散”,这才有今日之事。

    魏尺木声音忽冷:“唐放,把‘桃夭’都交出来,否则管叫你身首异处!”

    唐放迟疑再三,只得从怀中摸出一个鎏金黑盒,扔在地上。魏尺木示意洛侠,洛侠了然,上前捡起黑盒,里面却没有一粒药丸。

    魏尺木疑道:“没有了?”

    唐放傲然道:“你当‘桃夭’是何物?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么?”

    魏尺木又道:“你将人马遣散,发誓不再出蜀中一步,我便饶你不死!”

    唐放道:“不出蜀中一步?夫困于笼中,生有何益?魏尺木,你莫欺人太甚!”

    魏尺木手上使劲,唐放脖颈处便沁出血迹,他笑道:“死也简单,可是死又有何益?”

    唐放思忖再三,终于叹道:“好,老夫发誓便是。老夫就此解散人马,老于蜀中,若违此誓,但叫我葬身湖底,任鱼食龟啮!”

    唐放当着众人发了毒誓,便有数百人跪拜于地,言道:“求魏大侠让唐放老贼给我们解了‘噬心散’!”

    魏尺木以目视之,唐放也是一口答应,让唐奴儿与众人解毒。众人大喜,就连“巴蜀四山”也都是长舒了一口气。魏尺木见唐放发了誓,又与众人解毒,便放了唐放,他正要查看楚江开的伤势,忽然背后一掌袭来,正中背脊。魏尺木踉跄而倒,幸有洛侠一把扶住。

    野僧骂道:“好个无耻老儿!”说着,便已出掌上前。

    唐放面目狰狞,怒喝道:“凡不用力者,今日必死于‘噬心散’之下!”

    众人惊怖,白帝山长叹一声,身形一晃,便将野僧拦下。唐放手下众人一起用力,把魏尺木、野僧、叶拈雪等人团团围住。叶拈雪、洛侠、野僧三人分据三点,拼命拦下众人。

    正危急间,山前忽然传来一声大喝:“唐放老贼,你死期到了!”

第一百零七章 百家出山

    众人视之,来人一身黑衣,不过三十岁左右,面目阴沉,眉目之上尽是风霜镌刻。魏尺木远远瞧见,但觉这黑衣人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伊倾城却是踉跄而出,喃喃道:“小叔,是你么?”

    那黑衣汉子听见伊倾城唤他,深沉道:“大嫂,是我!”

    这人正是唐敛之子,唐见正之弟唐见奇。

    唐放笑道:“我道是谁来,原来是我唐门的叛徒唐见奇。”

    众人俱是错愕不已,这逃亡数年的唐见奇,竟突然出现在洞庭山上。人群里噪噪杂杂,一半讥笑,一半谩骂:

    “呵,他就是唐见奇么,竟为了嫂嫂杀了他大哥!”

    “诶,哪里怪得着他?这伊倾城可是唐门第一的美人儿,又任谁不会动心呢?”

    “唐见奇霸嫂弑兄,天理不容!”

    ……

    唐放见众人所言愈发不堪,挥手压下噪杂之音,问道:“唐见奇,你来做什么?”

    唐见奇面目愈发阴沉,却直挺挺地立在原地,一言不发,只是拿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唐放,像极了要吃人的野兽。

    “唐先生背负莫大冤屈,特来此处讨个说法!”山前又是一声长啸传来。

    啸音刚落,又落下一人。这人穿着一身华衣,腰间悬着一枚五色玉,一只眼睛上带着黑色眼罩,正是沙陀李克用。在李克用的身后,还陆续上来了一群穿黑甲、戴黑盔、擎黑旗、持黑枪的健卒,足有数百之多。那领头之人是个黄须狮口的大汉,正是李克用的随从斛律勇。

    其中有人认得李克用,惊呼道:“是沙陀李克用!”

    李克用双臂抱于胸前,面带春风,笑道:“正是李某。”

    魏尺木听见李克用的声音,咦道:“李兄怎么来了?”

    洛侠问道:“你认得他?”

    魏尺木点头,继而便是沉思不语。

    唐放皱眉道:“李鸦儿?你来此处做什么?”

    李克用笑道:“自然是为了给唐见奇先生讨还公道了。”

    唐放哼道:“哦?怎么个讨法?”

    李克用一手摸着下颌,沉吟道:“嗯,想来只有踏破唐门,生擒唐放,才能一雪前耻了。”说时,一手指着唐放。

    唐放闻言,失声笑道:“区区几百‘鸦儿军’就想灭我唐门、生擒老夫不成?只怕分量轻了些吧!”

    “那加上我‘百家盟’,这分量够不够!”山前又是一声巨喝。

    随着这一声传尽,便有数十道身影错落而下。这数十人装扮各异,老少不同,那当先一人,着锦衣,提龙枪,目生重瞳,风裁双鬓,不是项吾又是谁来?

    魏尺木见是项吾,心道,“李兄怎么与‘百家盟’牵扯一起了?”

    唐放心中也琢磨起来,“果有个‘百家盟’么?可单凭这几十人又如何济事?”

    项吾拿重瞳一扫众人,朗声言道:“诸位可知‘百家盟’三字?”

    其中有人骂道:“‘百家盟’是个什么狗屁东西,从来不曾听过!”

    项吾并不气恼,又问道:“那诸位可知先秦有诸子百家?”

    “诸子百家,谁人不知?”

    项吾道:“我等便是诸子百家的传人,这‘百家盟’便是百家传人之盟,而今可晓得了?”

    “百家传人!”

    “竟然还有百家传人在世!”

    ……

    “百家传人”四字吐出,无异于在人群里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众人开始回想起那悠久而又古老、可怕而又悲壮的传说,而那些存在于传说中的人物,此刻竟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眼前。

    可到底有人不买账,于是又有人叫嚣道:“百家传人又如何?你们既然没死绝,何不寻个腌地方躲起来,偏要趟出来白白送死!”

    这叫喊之人,满面胡须,一脸横肉,肩上扛着一口环首大刀,正是号称“唐门第一刀”的唐见义。唐见义早已换了一口大刀,方才没死在楚江开剑下,自认为刀法入神,他平素只怕唐放父子,连楚江开都不惧怕分毫,又岂会把眼前这群无名之辈放在眼里?

    唐见义话音刚落,只见项吾身后一个身影蓦地窜出,直奔十数丈,那人须臾间去而复回。众人细看,才瞧清那人头裹红巾,腰系绿绦,不过二十多岁,生的眉清目秀,十分精炼,他右手提着一柄长剑,上面血迹未干,滴答而落,左手却是提着一颗人头,也是血色淋漓。众人再细看之下,那少年手里提溜着的赫然便是唐见义的人头!众人再看唐见义,手中大刀仍扛在肩头,只是肩上的人头却已被人割去!大名鼎鼎的“唐门第一刀”就这样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被人割去了头颅。

    那红巾绿绦少年把唐见义的人头扔在脚下,随后擦剑入鞘,面色没有一丝波动,似乎这一切都已习以为常。

    趁着众人惊骇,项吾高声道:“今日所在之百家传人,必然誉满江湖、名震千秋,诸位听仔细了,我乃百家盟盟主兵家传人项吾。”

    在项吾身后,并排立着三人,其中一个便是杀了唐见义的英俊少年,还有一个则是一副老谋深算模样的半百老者,再一个则是面相老实厚憨的中年汉子,这三人齐声道:“兵家传人祖梁、尉运筹、田妙手见过诸位!”

    魏尺木暗道,“想必这兵家四人分别是兵权谋家、兵形势家、兵阴阳家、兵技巧家了,那叫祖梁的眨眼间便杀了唐见义,武功不可谓不高,看来百家传人个个都不容小觑。”

    接着,便是一老一少两个儒雅之人走上前来,这两人都是戴冠飘带、执剑配玉,也是齐声言道:“儒家传人孔三绝、刘隳见过诸位!”

    又有身材颀长,棱角分明的两个少年,齐声言道:“法家传人房十三、韩孤坟见过诸位!”

    再有便是一老一幼,祖孙二人,也言道:“医家传人皇甫端、皇甫云月见过诸位!”

    “名家传人公孙弄言,见过诸位!”此人是个衫上题字,衣带风流的潇洒公子。

    “农家传人许更,见过诸位!”此人是个腰别镰刀、肩扛锄头,面色黝黑的庄稼老汉。

    “小说家传人虞传奇,见过诸位!”此人是个衣袂飘飘的中年妇人。

    “数术家传人甘直、石角,见过诸位!”这两个则是一对儿老学究模样。

    ……

    随着一个个的身影开口,一个个的名字贯耳,众人早已瞠目结舌,此刻又传来一个女子之声:“阴阳家传人黄贞,见过诸位!”

    “什么!”魏尺木闻言直叫了出来。

    魏尺木看向黄贞,但见她盈盈而立,双目清澈而坚决,并无一丝被胁迫或者不甘愿之色。魏尺木心中愈发不解,“诗儿怎么就忽然入了‘百家盟’!”

    人群中也有人嘀咕道:“那黄贞不是黄巢的亲生女儿么,怎么也是百家传人?怪哉,怪哉!”

    “看来这‘百家盟’的手眼是通了天了!”

    ……

    百家传人为江湖不容已有八百年,这八百年来是人见人杀,鬼见鬼打,百家传人只有隐匿深山大泽之中,深居简出,暗自传承,才能幸免于难。而今日,项吾打着“百家盟”的大旗,又带着这几十个百家传人如此明目张胆地出现在洞庭山上,自是为了告知江湖,也告知世人诸子百家的传承没有断绝,百家传人也不再畏惧武林、绿林,非但如此,百家传人还要与其一争长短,再较雌雄沉寂近千年之久,百家传人终于再度出山了!

    百家出山,改日换天!试问这偌大江湖,究竟在何人脚下?这无边锦绣,谁又能拔得头筹?

    项吾的身后还有一人,与别人不同,这人却是骑着一只硕大的白鹤。那鹤身有一人之高,那鹤翅有彩云之大,想必是世间难得之飞禽。那骑鹤之人穿着一身皂白道袍,两目微合,双臂抱剑,盘膝坐在鹤背之上,不动如山。那剑并没有剑鞘,他就那样抱于胸前,如若珍宝。那人忽而睁开双目,中泛霞光,他望向人群,淡声道:“师兄,好久不见。”

    人群中便有一人回道:“师弟,别来无恙。”

    众人循声看去,那答话之人正是花发老道鱼非子。

    众人疑道:“难不成鱼非子道长也是百家传人?”就连唐放也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项吾笑道:“鱼非子自然是百家传人,他与鱼昆子乃是师兄弟,都是道家传人,非但如此,喏,那个魏尺木也是我百家传人。”说着,一手指向远处他早已瞧见的魏尺木。

    除了洛侠,余人皆惊。

    项吾接着言道:“魏尺木是墨家传人,他手中之刀便是墨家的传承之物‘雁尾’。”

    众人都看向魏尺木,黄贞更是目光锁在了魏尺木的身上,只是她欲言又止,并未上前。楚江开瞧了瞧魏尺木,并不作声。叶拈雪则是望着魏尺木,微微一叹。

    魏尺木不知道黄贞为何这副神情,也不知楚江开与叶拈雪为何这般模样,心底开始隐隐不安。

    魏尺木见项吾点破自己的身份,心中大为不快。他下山这一年多以来,处处小心,时时提防,隐藏着自己百家传人的身份,就连洛侠、张风尘等挚友都不曾透漏半分,如今却被这讨打的项吾轻易间公之于众。

    魏尺木又看向“百家盟”众人,那里只剩下一僧一道没有开口,却不似墨家传人,他沉思道,“项吾不是说还有墨家传人么,怎么不见人在何处?”

    那一僧一道的确不是“百家盟”之人,而是跟着皇甫云月离去的“缥缈二圣”悟悔大师和缥缈真人。

    魏尺木正想不明白时,项吾忽然扬起手中的“羽魂”龙枪,以枪指天,大喝道:“区区唐门,也敢觊觎江湖?尔等只配苟活于川地,残存于蜀中,一旦出川越蜀,便是灭顶之灾,丧门之祸,今日我‘百家盟’便要先灭唐门,为百家出山祭旗!”

    李克用也附和道:“还有李某的‘鸦儿军’!”

第一百零八章 一灭唐门

    唐放先是吃了一惊,继而摇头大笑道:“几十个百家传人,几百‘鸦儿军’,便想着灭我唐门,可笑,实在是可笑!”

    在众人眼里,项吾这话无异于痴人说梦。

    唐见奇忽然道:“唐放,我大哥可是你害死的?!”

    事已至此,唐放索性不再隐瞒:“不错,唐见正和你那个老爹一副德行,若是任由他活着,再任由他继承这门主之位,我唐门不知还要埋没多少年,哪有今日一统绿林之局面?”

    唐见奇目眦尽裂,伊倾城摇摇欲坠,他二人虽早有猜测,可此刻证实,仍是悲愤难忍。唐珏更是痛恨交织,切齿道:“唐放老贼,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说着,就要上去拼命,幸有野僧拦住。

    唐放反而笑道:“老夫于你非但有杀父之仇,还有夺母之恨,你又能耐老夫何?”

    唐珏纵然年少不经世事,也听懂了唐放话中之意,当下面色苍白,口齿哆嗦,不能吐出一字。野僧听罢却是心火大起,纵起身子就要来杀唐放,却被一蓬暗器射退。

    众人听了这等唐门秘事,却是不敢多嘴多舌,洛侠却是眉目凄寒,杀心又起。唐放懒得理会野僧等人,却让“巴蜀四山”等绿林巨擘上前与百家盟众人厮杀。在唐放看来,盐帮这几人已不足为惧,可这些百家传人却是有备而来,而且个个武功高强,能轻易间便杀了唐见义,他不能不防。况且,这也是唐门之耻,他不能就此忍气吞声。

    白帝山等人无奈,只得纷纷上前。李克用见状,把手一挥,数百“鸦儿军”便如饿狼凶鹰一般,卷起一片黑云,涌向人群之中。

    那百家传人更是了得,每纵出一人,不论是刀剑拳掌、抑或是锄头银针,都生生把来者击退,如是几番,便再没人能近前一步。那唐奴儿此时伤势无碍,便跃起身形,一发暗器接一口毒烟,竟直逼项吾而去。

    项吾见了,鼻中轻哼,响如闷雷。只见他身影忽动,直钻入毒烟之中,手中“羽魂”龙枪划过一道道旋风,快逾闪电,奔若雷霆。枪到处,暗器应声而落,同时便是一声痛苦的嘶吼。项吾收枪时,唐奴儿已倒在血泊之中,满目惊愕,身上已是多了七八个透明窟窿,他至死也不信这项吾为何不惧他的毒烟。项吾却是枪枪致命,就算这唐奴儿生有七八条命,也都要折在这里了。

    唐放见唐奴儿被杀,心中悲恸,这唐奴儿名义上是他的奴仆,实际上却算他半个养子,与他终年相依,最为忠诚可靠。唐放心知“百家盟”里个个武功超绝,那“鸦儿军”也是凶猛过人,一时难以应对,他便又从怀里摸出一粒药丸,恨声道:“好个百家传人,都给我死!”说着,一举将药丸掷入百家众人之中。

    魏尺木惊呼道:“他竟还藏有‘桃夭’!”

    这是唐放最后一粒“桃夭”,他本是打算用在雷渊、水默等盐帮余孽身上,此刻却不得不先拿来对付百家盟。“桃夭”迎风而散,在百家众人里结出一片盛开的桃林,可百家众人并不慌乱,俱是坦然而立,不躲不避,似是欣赏这难得一见的奇绝风景。

    “桃夭”终于开而复落,第一次出而无功,不仅唐放吃惊,在场众人俱是不得其解。

    项吾笑道:“区区‘桃夭’,又能奈何我等?”

    唐放满眼不信,状若癫狂:“不可能,不可能!‘桃夭’无解,‘桃夭’无解!我唐门解不了,‘五禽谷’的人也解不了,这天下没人解得了!”

    医家传人皇甫端望着桃林盛而复衰,口中喃喃道:“唉,如此桃林,果然是他……”

    这“桃夭”的确是无解之神毒,医家传人纵然是医术通天,可若没有那一尾“金眼银鱼”作主药,也断然济不了事。钓得这“金眼银鱼”的是皇甫云月,可炼制这解药的并非皇甫云月,而是她的爷爷皇甫端。这皇甫端已过花甲之年,却颇有养生之道,面色红润,四肢健达,浑不似一个老者。皇甫端一生都浸淫在医术之中,先前听闻“桃夭”出世,便猜到这是他那苦命的师弟所为。

    皇甫端的师弟唤作徐审,也是医家传人。徐审天资极高,非但精通医术,还擅于制毒。只是,这徐审年少时爱上了一个住在桃林里的女人,两人曾百般恩爱,可最后这女人不知为何却挖去了他的膝盖骨,从此两人都没了音讯。

    这“桃夭”之毒,是徐审倾尽了几十年的心血才炼制而成。这是他耗尽一生之寿、一世之资、一腔之血炼制的情之毒、恨之毒、命之毒,所以,天下无解。

    皇甫端自忖医术高不过师弟徐审,这才另辟别径,苦心搜寻医书秘闻,终于得知今秋便是“金眼银鱼”现世之时,百家盟得了这尾“金眼银鱼”入药,这才能不惧“桃夭”之毒。

    项吾喝道:“唐放,还不束手就擒!”

    唐放兀自不甘,又道:“即便你等不怕毒药,可我这万余人你杀的完么?”

    项吾反而笑道:“莫说这万余人,就连你蜀中唐家堡里也早被夷为平地了!”

    唐放如何肯信这等乖戾之语,众人更是不信。那唐家堡里机关重重,毒药暗器俱备,明岗暗哨林立,当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外人哪里是轻易进去的?

    就在此时,天上远远飞来一只大鸟。若仔细看,哪里是什么大鸟,分明是一只巨大的木鸢。那木鸢足有一丈来长,两翼如薄云,一尾似巨剪,上面喷墨描彩,形同南飞之燕。那木鸢之下,还挂着两个黑色的人影。那木鸢将到众人头顶之际,便从天外滑落。

    众人都看着那木鸢轻巧落地,挂在木鸢之下的那两个黑影却是两个黑衣少年。这两人不过二十来岁,生的粗手粗脚,却又白白嫩嫩,脸上尽是憨态可掬,而且衣着长相都不差毫厘,竟是一对儿孪生兄弟。他兄弟二人寻见百家传人所在之处,便欢心舞步而去。

    魏尺木瞧见这木鸢,暗忖道,“想必他们便是墨家传人了。”

    项吾早早唤道:“阿甲,阿乙,事可成了么!”

    那阿甲扯了扯嗓子,回道:“那唐家堡也忒大了些!”

    那阿乙和道:“可不是么,费了俺们不少力气!”

    唐放不屑道:“就凭这两个傻子也能走的进唐家堡?”

    阿甲急道:“错了错了,我可不傻,只有阿乙一个傻子!”

    阿乙也急道:“错了错了,俺们可不是走进去的,而是踏过去哩!”

    众人都觉着这一对儿孪生兄弟举止可笑,愈加不信。那阿甲见众人都不信,面上更急,拿白嫩的胖手裹在口边,高声朝山前唤道:“小刀快来!”

    话音刚落,山角处便蓦然转出一只巨大的草绿色物什,跃入众人眼帘。众人见了,俱是倒吸一口凉气。那巨物长约两丈,高有十尺,双翼轻薄,六足细长,通体草绿之色,只有那一对儿耀武扬威的硕大前臂是明晃晃的金色竟是一只“金刀螳螂”!

    众人俱是惊骇:“这……这……这是什么怪物!”

    陈其鸾眉头紧皱,试言道:“想必这便是传说中的墨家机关兽了!”

    众人听了,恍然大悟:“除了墨家机关术,还有谁能造出这等庞然大物来!”

    这“金刀螳螂”确是墨家的机关兽,乃是伐“堕罗钵底国”之橡木以为骨架,融“三摩吒国”之镔铁以为浆汁,反复浇筑,经年削磨而成,再护以铜银,涂以漆油,不仅形神具备,更是坚硬无比,水火难坏。那一对儿金色前臂,却是嵌上的两口宽利巨刃,轻挥甫动,便有劲风横生、流光四溢,也是无坚不摧之物。这“金刀螳螂”的身上还装有一对儿巨翅,非但能登山渡水,还能在空中腾挪跳跃。

    阿甲得意道:“这回你们可信了俺们的话!”

    唐放心头骤紧,若是这等东西闯去唐家堡,那就危险了。阿乙见阿甲得意,也不甘示弱,也学着阿甲的模样,向山前唤道:“小山也来!”

    一声罢,只听得山体摇晃,似有重物爬上山来。不消多时,果然又有一个巨物转过山角。那巨物体长四丈,背广八尺,肩高两仞,身上绘有七彩,头上生有双角,那一对儿尖角堪比巨枪,四肢粗如椽梁,四蹄之上都镶有巨齿铁犁,那一条尾巴更是由一条十分粗壮的铁链制成,竟是一头“七彩木牛”。

    这“七彩木牛”也是墨家的机关兽,比之先前的“金刀螳螂”还要大上一倍,此兽力逾万斤,能搬山卸岭、载峦驮峰,更能吸水吐火、辟易千军。

    唐放心中如遭杵撞磨碾,一时失魂落魄,以这两只机关兽的霸道,要踏平唐家堡也并非什么难事。

    项吾故意问道:“阿甲、阿乙,唐家堡里都有什么人?”

    阿甲回道:“有男的女的,有老的少的,记不清了……”

    阿乙也回道:“还有一个瘸子爷爷,可是他被‘小刀’杀死了!”

    阿甲急道:“错了错了,不是‘小刀’杀死的,是那瘸子爷爷自己寻死的!他说自己杀孽太重,该遭报应,能死在百家之手,也是命该如此……”

    皇甫端听罢,却是心中一黯,“师弟!”

    阿甲、阿乙口中的“瘸子爷爷”自然是唐门的刖长老,唐放听到这里,心中不再怀疑唐家堡已毁,刖长老已死,这世上也再无“桃夭”了。

    “唐家堡毁了?”

    “唐门没了?”

    ……

    唐门自出蜀以来,不过一年时间便从蜀中打到了太湖洞庭山上,沿途收服各路英豪数万人,灭盐帮也只在旦夕之间,几近一统绿林,独占一半江湖,可谁又能料到这“百家盟”甫一出山便一举灭掉了蜀中唐门!百家传说之神秘,百家武功之精绝,百家智计之诡谲,在此刻彰显得淋漓尽致!

    唐见奇与唐珏心中却是复杂无比,他们与唐放有血海深仇,唐放有此一败,自是大仇可报,可唐家堡被人毁去,他们一样心有不舍。

    悲凉过后,便是悲愤。唐放想到自己筹谋多年的江湖霸业竟被“百家盟”来了个釜底抽薪,蜀中家业被毁,还谈什么一统绿林,就连在外安身立命只怕也都是终日惶惶。唐放怒火有冲天之高、积湖之厚,便下令众人围杀百家传人。众人虽然心有畏惧,可也不敢不从,一时人如蚁聚,箭如飞蝗。

    项吾冷哼道:“阿甲、阿乙!”

    阿甲、阿乙得了项吾之令,分别跃入“金刀螳螂”与“七彩木牛”的枢纽之中。只见那“金刀螳螂”张开双翼轻轻一扇,便把那暗器箭矢吹的东倒西歪,难以为继,它再将两支张扬的巨大前臂摇动,只觉劲风乍起,金光忽过,便有数十人死于刃下。那“七彩木牛”更是了得,只把巨大的牛口一张,便喷出一条几丈长的火焰来,把来人烧死一片,四下逃窜。

    众人见这两只机关兽如此神威,哪里还敢再上?俱是两股战战,不寒而栗,更有甚者,前后已然失禁这等巨物岂是人力可胜?

第一百零九章 洛侠应嫁

    唐放见众心畏惧,便以“噬心散”逼迫那数百高手死战。项吾却笑道:“我百家盟连‘桃夭’尚且不惧,又怎会解不了小小的‘噬心散’?诸位英豪若是愿意投在我百家盟麾下,非但可以活命,还可得自由之身,我项吾决不食言!”

    众人听了这一番话,俱是半信半疑,踌躇不定,只于暗中互相留心查看。那青城山脾性火爆,早受够了被“噬心散”威胁,急道:“大哥,与其像狗一样为唐放卖命,不如赌上一赌!”

    唐放闻言,鼻中轻哼,已把青城山体内的“噬心散”暗中引发。青城山浑身上下顿时有万虫啮心之感,百难忍耐,在地上来回翻腾,其可怖之处,还远胜魏尺木先前模样。

    白帝山见兄弟受苦,便要向唐放求饶,却听项吾唤道:“阿甲!”

    阿甲得令,连忙催动机关兽,只见那只“金刀螳螂”忽而张开双翅,六足用力,便腾跃空中,眨眼间已来到青城山跟前。“金刀螳螂”用一只长足将青城山轻轻抓起,随即转头,带其飞回。这“金刀螳螂”来去如风,更兼声势逼人,竟一时无人敢拦。皇甫端早把解药、银针备好,他先封住青城山浑身大穴,令其动弹不得,又与青城山服了药丸,这才开始施以银针。

    不消多时,青城山便从口中吐出一只小拇指长短的白色肉虫,被皇甫端用瓷瓶子收了起来。青城山面色终于平复如初,这“噬心散”之毒算是解了。众人见百家盟果然救下了青城山,哪里还肯为唐放卖命?纷纷倒戈、个个易帜,都奔往百家盟处。

    唐放见人心生变,他连连喝止却无济于事,正怨恨时,忽而醒悟道:“太湖被我数万人马围困,你们是如何进来的?”

    项吾道:“你那几万人马早已被我遣散,各回山林,以后只听我百家盟调遣,你莫再想了!”

    唐放见项吾言辞不似作假,方知大势已去,再无回寰之余地。唐见奇瞧见唐放此时已是孤家寡人,大喝道:“唐放老贼,还我大哥命来!”说着,已然是纵身向前,直取唐放。

    唐珏也是咬牙切齿,施展《大通透掌》与唐见奇夹攻唐放。三人战在一处,暗器毒药已无大用,只得硬拼武功。唐放虽是一门之主,可武功并非登峰造极之辈,更何况那唐见奇和唐珏两个都是含冤噙恨,以致于招招兑命,不留一丝后路,几十招下来,到底不是他二人的对手。唐放才躲开唐见奇一掌,便被唐珏巨掌横切,他身形已老,只得将身子一矮,虽是躲过要害,却被其一掌削掉了发髻,头发登时披散开来。

    唐见微深知唐门已然万劫不复,也深知父亲罪孽之重,他便嘱咐身边众人不得动手,莫要再卷是非。虽然如此,唐见微却不能亲见生父死在眼前而无动于衷,又不能为其开脱罪名,于是便抱了必死之心,跃步上前,想要父子同生共死。

    野僧瞧见,身形一动,便将其拦住。两人重新交手,却因唐见微了无生趣,身法、掌法俱是落了下乘,被野僧占尽了上风。

    唐放自忖今日有死无生,心中暗自琢磨,他边打边退,忽而怒吼一声,竟挣断了满头花发,散如银针;还崩碎了一口白牙,射如石子!

    要知道,唐门暗器多以手法制胜,所以从不用银针之类的细小之物,唯独这唐放内力浑厚,练就了一身以内力迸发暗器的本事。唐放此刻忽然把发丝、牙齿当做暗器,射向四面八方,着实令人难以防范。

    唐见奇功力较深,勉强躲过,唐珏腿上却是中了一颗碎牙、一撮花发。唐放一举射退两人,同时施展身法,竟来到了伊倾城的身后。唐放一把擒住伊倾城,狂笑道:“哈哈哈……唐见奇、唐珏!你们两个来杀我!”

    唐见奇与唐珏自不敢动,百家传人也未插手,似乎是默许了这场唐门家仇由他们自己了断。

    伊倾城欲言,却早被唐放点了哑穴,只剩下一双深情而又温柔的眼睛望着唐珏。唐放挟着伊倾城朝前山退去,想要逃到太湖。伊倾城忍辱负重多年,只为杀唐放而报夫仇,如今眼见唐放就要逃走,哪里肯依?只见她目露坚决之色,劈手夺下头上的云簪,忽然刺入脖颈之中血流成线,绘成好看的脉络。唐放瞥见伊倾城抬手,本以为她要刺自己,却不防她忽然自尽,待他看个明白,已是阻拦不及。

    “一见钟情伊倾城”的唐门第一美人,为报夫仇,为存子命,就此殒没在巍巍的西洞庭山上。

    唐放丢了伊倾城,直奔到山脚,前面是一望无尽的茫茫太湖,背后便是唐见奇。唐放见湖上虽有许多大船巨舟,可并无一个船工,便叹道:“此天亡我耶?存我耶?”

    说罢,一举跃入湖中。唐放甫一入水,便觉水流搅动,似有大物逼近。他于水中睁目细看,竟是两头丈长的大龟拨水而来!这两头大龟不是别物,正是“缥缈二圣”的水中坐骑。两龟见有生人下水,竟探头张口,衔了唐放的手脚,将其活活撕裂开来。一时间湖中血腥扑鼻,引来许多恶鱼臭虾,争相而食。曾志在千秋、气吞山河的唐放便葬身湖底,不留寸骨片肉却应了其先前所发的毒誓。

    唐放既死,百家盟并不赶尽杀绝。项吾道:“唐门也是千年大派,不该就此绝种,唐放既已伏诛,唐家堡业已被毁,也算遭了大惩重戒。唐见奇,你可愿重整蜀中唐门,做这唐门之主?”

    魏尺木心道,“想必这是李兄的意思了。”

    唐见奇却道:“我大哥尚有子嗣在世,理应由唐珏接任门主。”

    唐珏,此刻正守着生母伊倾城的尸身,默默流涕。唐见微身后还有不少人,“地魔手”万庆道:“我家见微公子武功才略俱是人上之人,只有他才配得上这唐门之主!”

    万庆一声起,那些常年追随唐见微的子弟俱是拍掌叫好,誓死相拥。

    唐见奇道:“唐珏乃是长房嫡长孙,哪里轮得到别人?”

    项吾忽道:“魏尺木,你以为该由谁当唐门之主?”

    魏尺木没料到项吾有此一问,不由暗思道,“若论武功才学,气度胸襟,唐见微自然更胜一筹,他或能成唐门难得一见之英主,可唐珏毕竟叫我一声‘师祖’,又是长房嫡孙,于情于理……”

    “此唐门之家事,不劳旁人费心!”

    魏尺木正为难时,忽然冒出一句话玉口隆隆,铁骨铮铮。堂堂唐门即便沦落到万劫不复之地,仍该有其千年积攒而来的尊严。

    此话一出,唐见奇面上通红,暗悔自己失了唐门风骨。

    这讲话之人正是唐见微,他才死了父亲,并没有心思争夺门主之位,纵然他起初有凌云之抱负,此刻也都已碾作坠崖之尘埃,他接着言道:“唐见微自愿退出唐门,从此不是唐门中人,不问唐门中事。”

    陈其鸾、离恨子、廖魂芳等人见唐见微甘愿退出唐门,心中惜叹参半,他们与唐见微向来同进同退,便相约而去。后来唐见微改名常见微,与陈其鸾等人逍遥于山野之中,尽情于江河之上,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唐珏成了唐门新一任门主,和唐见奇带着些许残余门人以及伊倾城的尸骨,连夜奔回蜀中。野僧许是怕唐门沿路遭人报复,许是舍不下伊倾城,便也跟了去。

    唐门之人去尽,山上便只剩下了百家盟和盐帮。百家盟去了前山,叶拈雪与楚江开则是回到了深山之中。至于李克用,他与魏尺木叙旧之后,也去了前山。

    夜空之下,只剩下洛侠与魏尺木两个人。夜色愈发清凉如水,秋月当空,撒下迭迭落寞;秋风在野,吹来阵阵寂寥。魏尺木终于按捺不住,要去寻黄贞问个明白。

    “你去哪里?”这声音带有一丝冰寒,自是出自洛侠之口。

    “百家盟。”

    洛侠还是和以前一样,不由分说,已走在了魏尺木的前头。两人一前一后,洛侠忽然叹道:“魏尺木,你要知道,即便是水,也是不由己的。”

    魏尺木没想到洛侠忽出此言,不由得想起两人泛舟去寻唐见微之事,不过几日,便恍如隔年。他又想起杳无音信的章盈,心中更是一股莫名的惆怅。

    两人才到前山,便瞧见一人身姿挺拔,双臂抱胸站在风中,身旁还立着一杆大枪,正是项吾。

    项吾见了二人,却看向洛侠道:“冰美人儿可是想清楚了?”

    洛侠听了这话,眉目没有更冷,寂淡如初。她开口,声音也没有更寒,言道:“你须应我一件事。”

    魏尺木听到这里,心中已然凌乱。

    项吾笑道:“且说来听听。”

    洛侠直言道:“灭了摩尼教。”

    项吾心中欢喜,口上却故意道:“摩尼教可不是唐门,哪里是说灭就灭的?”

    洛侠闻言,转身便走。

    项吾又笑着唤道:“不过,为了博美人一笑,我倒是愿意倾尽百家之力,与之一决雌雄。”

    洛侠转身,声音平淡,似是说着他人的故事:“我答应嫁给你。”

    魏尺木急道:“不可!”

    洛侠不理会魏尺木,项吾却怒道:“魏尺木,你是她什么人,要你多嘴!”

    魏尺木也不理会项吾,而是向着洛侠言道:“洛侠,嫁人乃是终身大事,你怎能这般草率?”

    洛侠望着魏尺木,眼中看不出柔情,也看不出冰冷,似是一汪清澈却又茫然的死水:“若是你能帮我灭了摩尼教,我也可以嫁给你。”

    魏尺木闻言,心中是无比的悲凉,是无尽的悲哀。他万万没有料到像洛侠这般冷傲的非凡女子,竟然也可以为了报仇不择手段、不惜身心。魏尺木不知该如何开口,他既没有本事与摩尼教作对,也不能娶洛侠为妻。

    魏尺木却不知,洛侠自幼长在韩门,天性孤僻,只认韩门为家,只认韩云横为师。昔日韩门遭灭门之劫,她尚年幼懵懂,可韩云横之惨死却是她亲眼所睹。自那之后,洛侠心中便只有“报仇”二字,她本打算要魏尺木相助,可魏尺木并没有这份实力,虽然如此,她还是一直跟着魏尺木,久而久之就连报仇的念头都淡了许多。直到项吾出现,直到百家盟轻而易举间灭了不可一世的唐门,洛侠心底的怨恨便又被重新点燃,或许是她看到了可以报仇成功的希望吧。

    洛侠心中难得动容,默念道:“相见怎如不见,相识怎如不识,相忘何必相忆相思,又奈何相思。”

    “保重。”这是魏尺木听到洛侠说的最后两个字。

    风中还有项吾的声音:“魏尺木,我等着你入我百家盟。”

    谁不想自在江湖,寻有情人成眷属?到最后还不是以自身作赌注,把年华都辜负。

    谁不想快意江湖,觅知音者成双宿?临头来还不是以酒坛作坟墓,叹人儿不如初。

    ……

    山上风冷露重,魏尺木一身薄衫却浑然不觉,他立在原地,与山石融为一色。

    “你来了。”总算有一句声音,把魏尺木唤了起来。

第一百一十章 罗伤毁目

    等魏尺木抬起头来,项吾与洛侠皆已不见。眼前说话的女子,穿着一身黑衣,蒙着一张黑纱,画着一对儿远山之眉,滴着一粒美人之痣,正是黄贞。

    魏尺木满腹惆怅,此时见了黄贞,总算有了一丝开怀。魏尺木伸手上前,想要揽其入怀,不料黄贞却将身子轻轻一错,躲开了他的双臂,轻声道:“尺木……我对不住你。”

    魏尺木突闻此言,心底已觉不对,便猜测道:“是百家盟么?”

    黄贞摇头。

    魏尺木急道:“那是为何!”

    “我……”黄贞樱唇嗫喏许久,终于闭目叹道,“是我心里有了别的人。”

    魏尺木如撞霹雳,一时呆若木鸡,默如石犬,继而便觉有刮骨之疼,字字如刀,划过肋下;还有剜心之痛,字字如锥,啄在胸前。魏尺木更是百思不得其解,上一次两人重逢,已然是前嫌尽释,互许终身,不过短短几日,黄贞怎么就忽然变了心意了?

    良久,魏尺木才回过神来,取而代之的便是满腔的羞怒,他眼中几欲喷出火来,断喝道:“那人是谁!”

    黄贞被魏尺木目光所逼,不觉间又后退一步,可她也不愿再做欺瞒,便实言道:“是罗伤。”

    “罗伤?”魏尺木心中跟着念道这两个字,不敢卒信。

    魏尺木自然想不到与他横刀夺爱的人竟是孔门的罗伤。这罗伤非但武功不济,而且相貌丑陋,更兼一腿残疾,如何就入了黄贞的眼?可黄贞之言并不似作假,魏尺木又不得不信。魏尺木忽然想起当初他与黄贞一起奔赴乘氏时,两人在城门外的谈话:黄贞曾言到,魏尺木两番救了罗伤性命是他二人缘分不浅,魏尺木当时却随口说了一句或许那是黄贞与罗伤的缘分。当初一句无心之言,谁料今日竟然一语成谶!

    ……

    那是魏尺木与洛侠从画伤谷离开之后的事。

    项吾突然出现的那晚,罗伤和章盈一样,也听见了魏尺木与黄贞的谈话,知他二人已经重归于好。罗伤当夜也是满心失落,他知道心疼他的姐姐就要离开他了。罗伤在石屋里辗转反侧,以致彻夜无眠,直到第二日,他发觉魏尺木三人离开,谷里只剩下他与黄贞两个,他那本已认命的念头,又有了转变。

    罗伤自知本是个生而可怜、天不眷顾之人,他原本只想在孔门里有一席立足,能得卓桃儿师姐青睐,已是十分的侥幸。可自到了这画伤谷之中,得与黄贞这等天下仅有的妙人朝夕相处,更以姊弟相称,这又是他哪辈子修来的造化?只可惜,这样一个神仙般的姐姐,也不要他了。罗伤好不容易有机会与这样的绝代佳人朝夕相处,哪里遭得住这得而复失的落差?一念及此,罗伤竟开始怨恨起了魏尺木,怨恨魏尺木为何要来抢他的神仙姐姐。若是没有魏尺木,罗伤想到,或许他和黄贞可以在谷里相守一生一世吧?

    罗伤借着杯酒下肚去寻黄贞,这一回他没有候在门外,也不愿候在门外,而是推门直入。罗伤头一回进到黄贞的石屋之中,但觉满室淡香微醺,令他怦然而动。黄贞心思畅快,倒也不见怪。

    罗伤支吾半天,总算开口道:“姐姐,你要走么?”

    黄贞并没听出罗伤言中之意,只一笑置之。她见罗伤在原处立了半晌,仍不离开,便笑道:“你还有事么?”

    罗伤暗攒勇气,言道:“姐姐,我知道在你心里,我自是比不过他,可我心底实在是遭不住姐姐离我而去!”

    黄贞听了这话,不免想起自入谷这些日子以来,无论喜愁哀乐,还是吃喝用度,全都仰仗罗伤用力费心,心中自有些许不忍,她便宽慰道:“你在姐姐心里自然也是极重的,姐姐也舍不得你哩!”

    罗伤闻言骤喜,急道:“姐姐既舍不得我,何不留在谷中,安度一生!”

    黄贞听了这话,自知失言,当下拒绝道:“我自然是要与魏尺木在一起的,他去哪儿,我也去哪儿。”

    罗伤见黄贞态度两转,不似先前怜爱,心中顿生悲凉之感,忽然泣道:“魏尺木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而我却只有你了!”

    黄贞一时无措,无奈道:“你要我如何!”

    罗伤猛然道:“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黄贞哪里能料到这罗伤竟对自己存了非分之想?她自然是不肯答应,当下变了脸色,寒声道:“你莫要胡说!”

    罗伤见黄贞如此决绝,也自知是痴心妄想,他拭干了眼泪,正色道:“既然姐姐不肯要我,但愿姐姐能记得我!”

    黄贞见罗伤回转心思,也收了怒气,敷衍道:“自然会记……”

    黄贞话音未落,但见罗伤忽然伸出两指,遽然插入自己双目之中,一时间血浆乱迸,双目尽毁!黄贞离得极近,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心、扰了神,她一手掩口,已吓得花容失色。

    罗伤却强忍着疼痛,幽怨道:“姐姐你走吧,我看不见你,也就不念你了!”

    黄贞兀自发怵,罗伤已经一瘸一拐地拄剑而去,他一边走一边仰头叫喊:“苍天不公,厚土何薄!魏尺木,我恨你,魏尺木,我恨你!”

    黄贞虽然没应下罗伤之事,可罗伤自戳双目的画面始终萦绕心头,挥之不去。她又想到罗伤对魏尺木之怨恨,不由得心里发慌。

    罗伤便是这般用他的一双眼睛,硬生生地把黄贞的心口撕开一角,强行住了进去,永不出来。罗伤之所以自毁双目,倒不完全是因为黄贞的离开,随着他体内的《如长夜》神功愈发精纯,他的目力也愈发折损。罗伤自知不久之后就要彻底失明,与其如此,不如自行毁去,既能提升练功之速,又能一表决心。而对黄贞的离别之恨,便给了他莫大的勇气。

    黄贞既无法面对罗伤,也无法面对魏尺木,她挣扎不过,索性横下心思,入了百家盟,想要把心思都花在师门的传承之上。

    ……

    黄贞见魏尺木良久不言,叹道:“尺木,只当是你我有缘无分,只当是苍天造化弄人,只当是我对你不住……”

    魏尺木听了,反而怒火冲天,心底大骂道,“好个罗伤,我两番救你性命,你反倒要抢我的意中人,你反倒要怨起我了!”魏尺木一念及此,更是不可忍耐,咬牙切齿道:“他现在何处!”

    黄贞见魏尺木这副狰狞的模样,惊道:“你要杀了他么?”

    魏尺木道:“如此忘恩负义之小人,不杀之不足以泄吾恨!”

    黄贞却劝道:“他也是个十分可怜的人,先天瘸了一条腿,如今又失了双目,你就饶过他一命吧。”

    魏尺木见黄贞犹自护着罗伤,心中更是难捱,他强自道:“好,我不杀他,你跟我走!”

    黄贞见魏尺木面目扭曲,眉眼间尽是心痛的神情,也是于心不忍,她想要与之同行,却又不禁想起罗伤自戳双目的画面,竟是极其可怖。最终,黄贞还是摇头不应。魏尺木还要上前,黄贞便向后退去。

    黄贞轻咬粉唇,哀求道:“尺木,你不要逼我了,好么?”

    魏尺木心中糟乱不已,竟有些不知所措。黄贞转身,叹道:“尺木,你我就此别过吧!”说罢,便要离去。

    魏尺木心中百般不舍,目中湿意泉涌,他噙泪道:“诗儿,你能不能不要走!”

    黄贞听见这一句叫喊,再也坚持不住,眸中之泪如决堤之水,潸然而下,可她仍是强收心神,狠下心肠,终于没有回头。黄贞心里并不好受,抬足的一瞬间,已然是泪流满面,湿透衣襟。

    清水眼眸远山眉,

    水净山明不忍回。

    横身一别成追忆,

    蓦然掩面泪偷垂。

    黄贞已经离去,魏尺木并没有强追上去,在他看来,如果黄贞心里不止有他一个,那这份感情还有什么意思呢?魏尺木原本就十分惆怅的心思,此刻又多了十分刻骨的伤痛,他在山里跌跌撞撞,不觉间已到了密林深处,直到神思耗尽,仰面而倒。

    魏尺木躺在林下,难以自抑,终于清泪四溢,倒是他长大后头一回。魏尺木口中喃喃不休:“你可知道,我也只有你一个!你可知道,我也只有你一个……”

    遥思去岁始关联,若昨日,似千年,几多离散几缠绵。

    或因卿意我难全,一念起,恨无边,果然今世不同眠。

    魏尺木于泪中入梦,可就连周公也不垂怜他,梦里一样是凄苦的别离,他才在梦中干了的泪痕,又在梦中无声无息间印上了新的泪花。

    魏尺木被山风吹醒时仍是夜里,醒来的一刹那,魏尺木倒是记不得先前的伤痛,可也只有一刹那,继而他便记起了所有的事梦里没有他的“颜如诗”,醒来时,仍旧没有他的“颜如诗”。此时天上悬着一轮冰冷的秋月,月光一泻千里,冷冽无比,再加上风过石林,枝叶呜呜作响,好比箫声呜咽。魏尺木被这月这夜这风牵扯情伤,脱口吟道:“思又切,多情偏有无情月。声声咽,风凉恰入凄凉夜……”

    魏尺木再被吵醒时,已是日上三竿。他隐约听到林子外面有人声喧哗,这才勉强挣扎起无力的身子,向外走去。

    那原本空旷的巨峰阵前,而今又是乌泱泱的一片,足有数千人。魏尺木瞧见了许多熟悉的身影,问君平、种林、林重、张风尘、孙佩兰、冰门三女、袁子峰、“渭阳三鬼”等人俱在,当然还有帮主雷渊、左使水默等盐帮之人。在绿林众人对面,只零零散散地立着数十道身影,可这数十道身影的气势却远胜于绿林的数千人,他们便是百家传人。除此之外,自然还有“金刀螳螂”、“七彩木牛”这两只机关兽,在阵前“虎视眈眈”。只是,黄贞并没有出现,魏尺木心里不由得又是一黯。

    雷渊先道:“百家传人本是千古余孽,为江湖所不容,可我绿林一脉从不曾对尔等赶尽杀绝,方能苟延残喘至今,尔等却为何不思前过,反而无故犯我洞庭山?”

    项吾讥讽道:“偌大盐帮竟被一个小小的唐门逼得匿身于尸林之中,遁形于血海之后,若非我百家盟剪除此患,只怕诸位都做了那‘桃花鬼’了!我百家传人含冤近千年,发愤三十世,今日便要先取绿林,一雪前耻!”

第一百一十一章 百家绝学

    绿林好汉们只是被“桃夭”神毒吓破了胆子,却不把百家盟放在眼里。在他们看来,可怕的不是唐门,而是唐门之毒,这百家盟虽然能破解“桃夭”,可未必就是盐帮的对手。“渭阳三鬼”最是看不惯这百家盟目中无人的样子,三人率先掠出,奇装怪服之下,鬼影幢幢,阴气阵阵。

    百家盟里有一人见了,沉声喝道:“一身鬼功,合该犯在我手里!”这声音庄重有力,直冲霄汉。再看那开口之人,身材高大,正气凛然,却是儒家传人刘隳。

    刘隳挪步上前,脚下生有微风,口中长吟道:“浩然正气在胸中,至大至刚有神通,天地之间存道义,归于丹田化奇功!”

    吟罢,但见刘隳周身上下熠熠生辉,如圣人再世,他脚下忽快,直逼厉、幽、怨三鬼,蓦地伸出双掌,如沐日光,似披月华,掌力所至,鬼影顿消,阴气辄散,山野之间只剩下一片宁和,唯有厉、幽、怨三鬼倒在血泊之中,重伤不起!

    魏尺木见了这等内功和掌力,暗自思忖道,“莫非这便是儒家孟轲一脉的《浩然正气诀》?不想这世上还有人习得此功。”

    这刘隳的确是儒家孟轲一脉的传人,所修习的武功正是《浩然正气诀》。这武功至大至刚,最克鬼功,是以四人未曾相接,那“渭阳三鬼”便已惊魂落魄,神飞窍外,轻易间便被刘隳打成重伤。

    刘隳正要趁势取了三人性命,却被一团突来的青芒逼退。众人视之,逼退刘隳的正是盐帮暗堂堂主钟离秀。钟离秀仍旧是一身黑衣,戴着垂帘斗笠,他缠在腕上的软剑已然抖落开来,“腕上青”在风中颤颤,犹如长蛇吐信。

    刘隳正要上前,项吾却道:“雷帮主,与其众人厮杀,不如我们比斗一场?”

    雷渊沉吟道:“如何个比斗之法?”

    项吾道:“江湖之中以武为尊,你我各派出三人,胜两场者便是绿林之主,如何?”

    雷渊听了这话,生恐有诈,他踟蹰再三,不禁又瞅了一眼横亘在眼前的“金刀螳螂”、“七彩木牛”这两个庞大机关兽,终于应道:“好,我绿林就与你百家盟赌斗一场,若是贵盟赢了,我盐帮甘愿让出这洞庭之山,让出这绿林之首!”

    魏尺木听了却腹诽不已,“怎么又是比斗,这项吾就这般好赌贪胜?如此依恃武力,实在是狂妄之极,早晚必有横祸加身。”

    百家盟与盐帮的这等豪赌,虽不如武林、绿林大战那般壮阔,那般惨烈,可其中轻重,只怕还胜之前。至于会安排哪三人出战,问君平等人乃至于左使水默都无从置喙,只看帮主雷渊如何计较。

    雷渊思忖再三,率先言道:“第一场便由我盐帮暗堂堂主钟离秀请教百家绝学!”

    这第一场派了钟离秀上场,在众人意料之外也在众人意料之中。盐帮本仰赖楚江开、叶拈雪两人,可楚江开中了唐门之毒,尽管他内力深厚,又有孙佩兰倾力为之施为,毒性仍旧不曾去尽,虽无生死之忧,却难以施展身手。在场之人,除了楚江开、叶拈雪之外,当属钟离秀武功最高,这也是雷渊的无奈之举,他心中不免轻叹,“若是楚江开可以比斗,我绿林焉有败理?”

    钟离秀此时就在场上,听见帮主之令,手中“腕上青”软剑,倏忽连震,蛇嘶不已。百家盟里,兵家传人祖梁仗剑上前,却被与钟离秀相对而立的刘隳挥手拦下:“祖兄,这一场就让过我罢!”

    祖梁闻言止步,看向盟主项吾,他见项吾并无任何异样,便退在一旁。刘隳向着钟离秀儒雅一礼,两人便交起手来。钟离秀长剑蜿蜒,抖作九曲漓江,缠缠绕绕,曲曲折折,直逼刘隳。刘隳仍是施展《浩然正气诀》对敌,只是他一双肉掌,并不敢硬接那一柄唤作“腕上青”的利剑。

    钟离秀恣意施展剑法,毫无招式可言,只管顺势挑刺抹扫,劈点穿撩,把刘隳逼得连连后退。绿林群雄见钟离秀占了上风,俱是喝彩不已。刘隳听见这漫山的喝彩之声,又见钟离秀只攻不守,将其看轻,不觉犯起了无畏之心,低喝道:“无惧之勇因理直,虽千万人吾往矣!”

    喝罢,但见刘隳忽而便掌为指,右手食、中二指并作一柄短剑,流光四溢,蓦然前刺,硬生生凭着一双肉指抵住了“腕上青”的剑尖。刘隳将内力狂涌而出,从剑尖直灌在钟离秀的身上。“腕上青”被绷的笔直,难以转圜,钟离秀没有法子,只得硬接下来,却觉有一股所向无前的至高之力撞在身上,体内顿时翻江倒海,肝肠欲断,她只得抽剑后撤。钟离秀一连退了三丈,方才站稳脚跟,连着头上的垂帘斗笠都给震到了天上。

    随着那垂帘斗笠掉落地上,钟离秀的面目便在众人眼前露了出来,只见她长发披肩,长着一双却月眉,生着一双桃花眼,琼鼻淡唇,竟是个二十几岁的标致女子。钟离秀甫一露面,便拈起斗笠重新戴上,只留下一抹惊艳众人的余韵。

    原来这钟离秀系是女扮男装,为了不露破绽,便狠心烫坏了莺喉燕嗓,这才入了盐帮暗堂,直做到了堂主。除了雷渊,天下无一人知晓她的真实面目,可见盐帮暗堂之隐秘。

    钟离秀吃了刘隳一次暗亏,她心知这场比斗关系盐帮存亡,便不肯再逞强,只把那“腕上青”软剑施展得若即若离,时远时近。刘隳先时仗着内功伤了钟离秀,可如今钟离秀只与他缠斗,再不给他硬打的机会,他空负一身武功,却奈何不了其分毫。原来《浩然正气诀》这等武功最是刚直,不似楚江开的剑法那般刚柔并济,因此他虽然功力稍胜一筹,却被钟离秀一柄软剑以柔克刚,进退自如,他一身的绝技硬是没有个施展处。

    项吾眼见刘隳难以胜出,索性开口道:“俩人既然难见胜败,这一场不如算做平手罢。”

    雷渊自然求之不得,心中也长舒了一口气,这钟离秀本是代替楚江开出战的无奈之举,能战成平手已是万幸。

    待刘隳退了回来,祖梁不依道:“叫你强出头,却使我们少赢了一场。”刘隳自觉理亏,面上讪讪,不敢答言。

    到了第二场,雷渊只有劳烦叶拈雪再度出手。叶拈雪并不推辞,飘然而出,一身白衣胜雪,分外瞩目。百家盟里,只听得一声鹤唳,直冲九霄,人群里飞出一只硕大的白鹤。那白鹤背上驮着一人,骤然飞过人群,悠然落在叶拈雪的身前出场的是道家传人也就是鱼非子的师弟鱼昆子。

    鱼非子早已离去,他本是百家传人,却和魏尺木一样,不愿意加入百家盟。项吾因为鱼昆子的缘故,也不与之为难,任其来去。鱼非子无法阻止百家盟诛灭唐门,更无法阻止百家盟诛灭盐帮,索性继续去做他的散修道人。

    鱼昆子与师兄虽是久别重逢,初逢既散,他却并无别离愁绪,仍是抱剑盘膝坐在白鹤之上,怀中之剑岿然不动,淡声道:“贫道愿领教冰门神功。”

    叶拈雪也不客气,左手一指轻弹,便射出一道白色的剑气,这剑气迎风而长,瞬息便有三丈来长,如一条雪龙般,嘶吼着直撞向鱼昆子。鱼昆子人不动,鹤亦不动,只有怀中之剑光芒大炽,剑吟大作,其色如电光闪闪,其声如闷雷滚滚,剑芒源源不绝,将那条白色“雪龙”团团裹住,不消一瞬,雪龙破碎,剑芒无踪。

    鱼昆子怀中之剑总算是从怀中到了手上,跃入众人的眼帘。但见此剑周身白青交映,锋既不显,芒亦不露,上面尽是奔雷滚云的图案,剑镡下还刻有两个古籀“抱雷”。

    斯雷者,乃是天地间至阳至刚之物,亦是天地之号令,一旦雷动,无所不从。雷之声曰霆,雷之光曰电,此剑是于风雨交加之夜,吞霆饮电而成,故名“抱雷”。雷抱于怀中,平时隐而不发,一旦剑动,便快若奔雷。

    鱼昆子剑既出,便要尽情施展开来,他以剑指天,便见天上暗云攒动;他以剑指地,便见地上疾风迭起。魏尺木瞧得真切,这等引动天地变化的剑法他倒见过一次,那便是当初天人派掌门凌霄施展《天人三策》时,人、剑、天合一时才有的异象,他不禁琢磨道,“莫非这鱼昆子也到了人、剑、天合一的境界?”

    鱼昆子傲然道:“天雷有五,能诛万物,此剑法名为《五雷天诛剑》。”

    鱼昆子并不藏私,先把自家武功透了底细,别人听了倒还无妨,魏尺木听了却是暗自摇头,“好家伙,《浩然正气诀》和《五雷天诛剑》竟凑在一起了,‘渭阳三鬼’可有吃不尽的苦头喽。”

    鱼昆子人随剑动,鹤随人动。那剑上的雷、云图案一齐亮起,是锋也显,是芒也露,浑然一把久埋地下的宝剑出鞘,耀人双目,不可逼视。剑锋所到之处,天上落雷一般,震耳欲聋,那剑芒时隐时现,吞吐不定,还时常绽出一道道电光来。那白鹤也不落人后,只见它健步如飞,其势不逊“金刀螳螂”,直奔叶拈雪而去。

    叶拈雪见鱼昆子势不可挡,当下不敢怠慢,把十根玉指连弹,指尖剑气频出,与“抱雷”的剑芒碰撞一处,响如霹雳,连绵不绝。叶拈雪先阻了一阻鱼昆子的攻势,继而便施展出冰门的绝学,撒下一方方圆数丈大小的“琉璃世界”,将她与鱼昆子都困在其中。叶拈雪因先前鱼非子曾从“琉璃世界”之中脱身而出,这鱼昆子又是他的师弟,想必也有十分了得的手段,叶拈雪便把自己也罩在了里面,不给鱼昆子破解的机会。

    鱼昆子初时只觉漫天落雪一般,继而便觉置身于一方剑阵之中,里面俱是攒动的白色剑芒,茫茫不可胜数。他知道冰门的《琉璃世界》武功独步天下,便不强行破解,当下凝神屏气,“抱雷剑”仍旧抱于怀中,只是雷光未息,雷云未暗。说时迟,那时快,“琉璃世界”里剑芒皆动,万千交织,一齐绞向鱼昆子。

    鱼昆子双目微合,口中喃喃道:“白鹤不知愁,愿作逍遥游。”

    这一句话并非剑诀,而是牵引了座下白鹤。那白鹤似是能听懂人言,将一对儿垂天大翅上下一震,便连人带鹤都变得虚幻模糊起来,那白色剑芒落下来,便无处着力,向四周散去。鱼昆子避过一次剑芒交织,便掣剑在手,一连五剑,夹杂风雷,刺向叶拈雪。鱼昆子剑起,叶拈雪便向一旁退去,她避开一次“抱雷”的攻势,便复将“琉璃世界”里的剑芒绞向鱼昆子。鱼昆子一剑罢,复又收剑入怀,那白鹤便又将双翅震动,再次躲过万千剑芒。

    两人虽然互有一次攻守,可其中间隔不过一息,眨眼间,两人已经各自出手数次!两人此攻彼守,彼攻此守,反复无穷。叶拈雪奈何不了鱼昆子,鱼昆子也破不去这一方“琉璃世界”,两人在里面一连交手了百余招,仍是胜负未分。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一渠春水

    绿林群雄看得惊心动魄,俱是心存不安,项吾却笑道:“冰门武功果然得天独厚,不逊百家绝学,这一场也算平罢。”

    这话一出,绿林众人俱是出了一口大气,暗赞叶拈雪武功之高。叶拈雪则收了“琉璃世界”,飘然折回绿林人群之中。鱼昆子座下白鹤也发出清唳之声,似是如释重负,驮着鱼昆子奔回百家盟处。

    项吾又道:“这最后一场,看来须我与雷帮主一较长短,也叫我百家传人见识见识昔日‘刀神’的爱徒,究竟学了其师几分本事!”

    雷渊面上平静如初,回道:“雷某也想试试项盟主的手段。”

    魏尺木心道,“江湖上有句传言:‘天有双骄,一剑一刀,绿林雷渊,武林凌霄’,这雷渊与凌霄齐名,想必也是武功登峰造极之辈。只是不知那传闻中的‘流水断’宝刀,究竟是何等的宝物。”

    项吾倒提着“羽魂”龙枪,阔步而前,他四瞳环视,霸气凛然,当真是一副傲视群雄、睥睨天下的姿态。这一股英雄气概不输古者,不让时人,绿林群雄皆被震慑开来。雷渊也是大步流星而出,他深知这一场的胜败关系着盐帮存亡、绿林安危,不容他有分毫退缩。那项吾是百家盟的盟主,武功自不必多说,雷渊虽不惧百家武功,可他自家的身体却是再了解不过,是以雷渊心中并无多少胜算。

    两人迎风对峙,雷渊终于从袖里缓缓露出了一把短刀。那柄短刀止有三指粗细,两尺长短,无锋也无尖,刀呈碧色,其中又掺有许多血色,通体波光粼粼,好比一渠忽然截断的水流,只是那刀头处却有一处明显的断痕。此刀一出,便有一股充斥于天地之间的萧杀之气,令人不寒而栗,非但抵住了项吾的气势,还给了绿林群雄莫大的勇气。

    “是‘流水断’!《兵器谱》上排在第三位的宝刀!”

    “传说中的‘刀神’之刀!”

    “是当年老帮主的兵刃!”

    雷渊手中的这把断刀,的确就是“刀神”杨半湖当年所用之刀“流水断”。据说这“流水断”在冶炼之时,每一寸寒铁里面都沁有一截碧绿色的玉髓,乃至于刀成之时,通体碧色,水波流转,那刀身像极了一渠截断的春水。只是后来杨半湖因刀成痴,杀戮成性,竟把一渠春水染作了一渠血水!

    这“流水断”宝刀自杨半湖死后已在江湖中销声匿迹了几十年,止有盐帮的一些年长子弟见过此刀。今日刀出,虽是断刃,其名犹在,其威犹存!

    项吾由衷赞道:“这‘流水断’的确是刀如其名,巧夺天工。”

    言罢,项吾龙枪先动,乍起一道道雷霆,直刺雷渊。雷渊轻抚断刀,其刃闷鸣如暗涌,其锋急转似奔流。“流水断”无声间已拨开刺来的巨枪,继而顺势一劈,但觉银河天泻一般,刀势软而有巨力,刀锋慢却难避开。项吾只得把龙枪倒回,将枪杆一横,把“流水断”截了下来。虽是如此,“流水断”仍是力不曾歇,劲不曾断,直灌在枪杆上。项吾不由得后退一步,他把双臂猛震,那枪杆便如龙躯出水,将“流水断”生弹了回去。项吾龙枪再扫,使一招“截断巫山雨”,只见气机震荡四野,龙吟大作,有千军辟易之势。雷渊不敢硬接,忙使一招“猛浪回头”的轻身功夫,向后翻滚,急飘退了一丈,这才堪堪避过锋芒。

    一招用尽却未收枪,这还是项吾头一回。许是他恼起了性子,那一杆“羽魂”龙枪舞若飞龙,绽若春雷,每一枪都力逾千斤,是擦着石石碎,蹭着山山崩。雷渊则是不同,每一刀都巧妙之极,是穿叶叶不烂,过风风不留。好一场雷水相遇,是刚不能炼柔,柔亦不能化刚,两人大战了七八十招,也是不见胜负。

    绿林群雄与百家众人见了这等惊天动地的打斗,俱是向后再退开十丈,以免被他二人波及。如此一来,反倒是魏尺木离得最近了些。

    可这一场无论如何也要分出个胜负来。七八十招一过,雷渊虽未落下风,可他额头已然沁出许多细汗。项吾瞧得真切,暗道,“咦,这雷渊的身子竟如此不济么?”

    项吾怕雷渊使诈,手下龙枪并不松懈一分。雷渊自忖再僵持下去必败无疑,便有心行险,他一举击退项吾的龙枪,大喝道:“刀为我骨,我为刀魂,人刀一体,其名为神!”

    言罢,但见“流水断”刀身上的波纹剧烈滚动,其中玉髓似活了一般,流向雷渊的五指、手臂……直到脚心。

    “这是……”

    “雷帮主是要人刀合一了!”

    绿林群雄见雷渊如此动作,又惊又喜,喝彩不已,只有项吾立在原处,冷眼旁观。项吾并不打扰雷渊施展人刀合一的绝技,他想要打败最强的雷渊。或许,这就是他生而有之的自负吧。

    雷渊人刀合一之际,但见那刀中凭空多了一道小小的人影,若仔细瞧去,那人影分明就是雷渊的模样。雷渊身上也生了许多变化,只见他面上泛起碧血掺杂之色,就连眸中也是一汪碧血,衣衫上晃晃尽是刀影这便是人刀合一的境界,刀中有人,人即是刀其势滔天!

    就在项吾等待决一生死,群雄期待“刀神”再现时,那刀势未巅,便已衰败,“流水断”波光暗淡下来,刀中人影溃然而散。雷渊身上的刀影、脸上眸中的碧血也退了出去,重新回归刀身。继而便是雷渊跪倒在地,吐血不止。

    形势直转而下,绿林群雄俱是惊愕,不想雷渊刀势未发就已倒地不起,盐帮众人想要上前搀扶,也都被雷渊挥手拦住。雷渊见自己人刀合一失败,心中不禁叹道,“我非败于百家盟,实是败于‘流水断’啊!”

    原来这“流水断”不似寻常宝刀,倒像一口魔刀。那刀中玉髓乃是活物,非但有毒,而且极其贪婪,能汲人骨髓,吮人精血。杨半湖晚年练成人刀合一时,便因此着了魔,虽然武功大进,几达天听,可不再是人使刀,反而是刀御人,以致其魔性常发,杀心四起。后来杨半湖闯缥缈峰时,被上一代的“缥缈二圣”合力打成重伤,得留一丝清醒,便自毁宝刀,截去一尺,以警后人。只是杨半湖与“流水断”人刀已为一体,便落个刀毁人亡的下场。再后来,雷渊得到了残破的“流水断”,他禁不住成为“刀神”的诱惑,暗自练刀,却被这刀上的血腥之气和有毒玉髓侵染,以致体虚神疲,早已不是盛年模样,如今又强行人刀合一,焉有不败之理?

    项吾瞧出一些端倪,玩味道:“雷帮主可愿服输?”

    雷渊一心求死,故意骂道:“百家盟不过是一群丧家之犬,你项吾便是那最会咬人的一条!”

    项吾哪里听得下这般辱骂?当下龙枪再进,直刺雷渊头颅。项吾离雷渊不过两三丈远,余人都阻止不及。

    “住手!”却听魏尺木大喝一声,从山林中窜了出来。他人在空中时,《若水道》第七重境界已然展开,一招“大江东去”直拍向项吾。

    项吾听到声响,见是魏尺木,不觉住了手,心中疑惑道:“道家绝学《若水道》?他是道墨双修?”

    魏尺木离项吾足有十数丈远,掌力难至 ,他在“大江东去”势尽时,再接一招“黄河九曲”,如此两番,掌力总算来到项吾跟前。

    项吾轻对一掌,笑道:“魏尺木,你要救他?”

    魏尺木坦然道:“不错。”

    其实,项吾在看见魏尺木的那一刻起,便没想着要杀雷渊,否则凭魏尺木的武功再高,也来不及救人。

    魏尺木把《若水道》尽情施展,只管与项吾缠斗,水默便趁机把雷渊救了回去。项吾龙枪逼住魏尺木:“没想到你还身怀道家绝学《若水道》。”

    魏尺木道:“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说罢,魏尺木又以指代剑施展出了《中庸剑法》。项吾赞道:“啧啧,是儒家绝学《中庸剑法》,三绝老爷子可算有伴了。”

    魏尺木又变指为拳,施展出《刑名拳》。项吾又赞道:“法家绝学《刑名拳》,想必房老弟会欢喜你的。”

    魏尺木一连变换数家绝学,项吾哪里会不明白?他言道:“原来你是杂家传人,有意思。”

    魏尺木却讥讽道:“你知道的也忒迟了些。”

    项吾不以为忤,仍旧笑道:“今日我给你情面,不杀雷渊。不过雷渊输了比斗,是不是该搬出这洞庭山,让出这绿林之首?”

    盐帮弟子俱是羞愤,应也不是,拒也不是,魏尺木却笑道:“不然,项盟主有言在先,胜两场者才是绿林之主,而今贵盟不过是两平一胜,如何贪得洞庭山?”

    项吾闻言失笑:“不成想你还是个油嘴滑舌之辈,倒拿捏着我的说辞。也罢,今日我人情卖到底,你可莫要叫我失望。”

    说罢,便带着众人离去,不多流连一分。洛侠望着魏尺木,最终无言,与项吾并肩离去。魏尺木见了,心中怏怏,不觉牵动愁肠,一发不可收拾。

    百家盟退出了洞庭山,回到了画伤谷。盐帮暂时无虞,魏尺木在洞庭山的境遇却分成了两派:以水默为首的绿林豪杰,都感魏尺木援手之恩;以秦玉京为首的盐帮子弟却认为魏尺木是杂家传人,应杀之以儆百家盟。两起人争执不休,魏尺木索性躲了清净。最后雷渊一锤定音:“魏少侠虽是百家传人,却心系江湖安危,又于我等有恩,尔等不得怠慢。”

    是夜,魏尺木忽然收到一纸书信,上面是洛侠的字迹,要约他一人于画伤谷相见。魏尺木只当是洛侠反悔,便急忙撑了一只小舟去了。到了画伤谷,也算是旧地重游,只是山谷木石依旧,山谷里的人却完全变了。

    洛侠就迎风立在湖畔,看不出悲喜。魏尺木并不急着下船,直问道:“洛侠,你可是叫我来接你的?你只消一句话,我就算拼了性命,也把你救出去。”

    洛侠听了,心中感动,面上却不动容,反而问道:“魏尺木,你为何就不肯入百家盟呢?”

    魏尺木听了这话,以为洛侠做了项吾的说客,心中微恼,便寒声回道:“我虽是百家传人,又何甘于为他人卖命?更何况项吾刚愎,百家盟必有覆灭之日,我劝你还是早些离去,莫存什么念想。”

    洛侠摇头不语。良久,她忽而望着魏尺木,问道:“魏尺木,你怪我么?”

    魏尺木听见这话,心肠立时就软了下来,心道她也是个苦命的女子,又何苦与她置气来?便正色回道:“不怪。”

    洛侠又问:“若是我做了对不住你的事,你也不怪我么?”

    “不怪。”魏尺木斩钉截铁。

    洛侠听了这两个字,终于展颜一笑,只是这笑容极其惨淡、悲苦。洛侠没再开口,只留给魏尺木一个落寞凄凉的背影。魏尺木左右也想不明白洛侠唤他来画伤谷一趟是何用意,只得悻悻而回。

第一百一十三章 众叛亲离

    待魏尺木走后,画伤谷里的一间石屋里,项吾与祖梁相对而坐。

    祖梁不解道:“盟主,那雷渊已受了重伤,为何不趁势杀了他?雷渊一死,绿林何足为惧?”

    项吾回道:“我若亲手杀了雷渊,纵然绿林臣服于我,只怕心中也有芥蒂。”

    祖梁心中不忿:“雷渊一死,其余之人能成什么气候?难不成就始终留着他?”

    项吾摇头道:“那倒不是。我在盐帮中留有一枚暗棋,我已让冰美人儿传信于他,令其今晚暗杀雷渊。如此一来,世人只会说是盐帮内斗杀了雷渊,却与我百家盟无关。”

    祖梁沉吟一番,这才恍然大悟道:“魏尺木!”

    ……

    此时,在石屋外一个伏着的佝偻身影,他听了这一番谈话,心中惊骇不已,便连夜离了画伤谷,朝洞庭山去了。

    洞庭山上,雷渊正静卧在榻上闭目养伤,身边并无他人。忽有一个身影闪进屋内,这人轻功极其高明,门不响,窗未动,便已到了雷渊跟前。来人黑衣蔽体,黑布裹头,黑巾遮面,只露出一对儿明亮深邃的眼睛。

    雷渊虽然重伤在身,可还是察觉到了来人,他微睁双目,虚声问道:“是谁?”

    来人并不作答,而是直接对着雷渊拍出了一掌。这掌一出,但听得屋里水声大作,如波起浪澎,那黑衣人双掌晶莹,上面波光流动,犹如水质!

    雷渊白日才见过这等声势浩大、别具一格的武功,哪里会不记得?他于垂死之中惊呼道:“《若水道》!你是魏……”

    言未几,已然中掌,生死不明。此时水默听得动静,直奔过来,那黑衣人早已破窗而逃。水默无暇追凶,探得雷渊尚有一丝气息,便强行运功,为其续命。不多时,盐帮和绿林的许多高手都已赶到。孙佩兰见了,急忙为雷渊施针封穴。良久,许是水默运功奏效,亦或者是孙佩兰医术高明,雷渊总算醒了过来。

    秦玉京急道:“帮主,是谁暗算你!”

    雷渊先遭“流水断”反噬,又中了黑衣人一掌,本该是已死之人,可他不甘就死,生怕害他之人再害余人,只得强留一线神思,又经水默、孙佩兰拯救,这才回光返照,可也仅剩下一口气了,当下他嗫喏道:“是……魏尺木……”

    言罢,便一命呜呼,英年长辞。只是他双目犹睁,其色犹厉,堂堂绿林第一人,盐帮帮主,竟落了个死不瞑目的下场!

    孙佩兰听到雷渊临死之言,心中却是“咯噔”一声,手中银针骤然洒了一地。水默犹自不信,秦玉京已然怒骂道:“早说过魏尺木狼子野心,你们不听我言,是你们害死了帮主!”

    盐帮上下悲愤交加,都嚷着要杀魏尺木报仇。种林、张风尘、云霰霰等魏尺木之友俱是不信,与盐帮众人苦苦相争,只是这话是雷渊亲口所言,他们又如何掰扯得清?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猛然进来,喝道:“是魏尺木暗算帮主!”

    众人视之,这人佝背偻腰,一身粗衣短褐,面上尽是刀疤,蜿蜒如虫蛇。刀疤之下,隐约有几分粗犷的豪气。

    水默见了来人,心中无故激荡,他迟疑道:“陆兄……是你么!”

    盐帮子弟此时才反应过来,俱道:

    “陆右使?”

    “是陆右使回来了!”

    这人正是失踪多年的盐帮右使陆言。陆言早些年下山做事,无意间听得百家传人的秘密,便自毁音容,屈身在泗州宿迁县的项家里做了个奴仆,这一待便是五六年,音信全无。直到百家盟出山要灭唐门,他才得以跟着项吾等人出来。他本想继续蛰伏在百家盟之中,以待时机,可听见魏尺木要暗害雷渊的消息,便不顾泄露身份,重新回到了盐帮。陆言因常年弓背折腰,以至于变得身形佝偻,不复当年神采,若非水默与之交情极深,日夜不忘,哪里能一眼认得出来?

    陆言无暇细说,只把前事略讲一遍,直问道:“魏尺木现在何处?”

    秦玉京急叫道:“莫叫走了魏尺木!”

    说着,盐帮众人已去搜魏尺木了。魏尺木此时正在客房之中,独卧难眠,他虽也听见了些许动静,却没有心思过问,是以并未出屋。魏尺木见陆言、水默、秦玉京等人突然闯入,不觉眉头微挑,猜不透盐帮众人为何忽然有这般举动。

    秦玉京先道:“哼!魏尺木,算你小子有几分胆识,竟然没有逃走!”

    冯松在一旁讥道:“茫茫太湖,他又能逃到哪里去?”

    魏尺木不解道:“我为何要逃走?”

    秦玉京气极反笑:“你以为你把雷帮主打死了?却不想他留着一口气,道出了杀他之人!”

    魏尺木闻言心中大惊,雷渊死了?只是他仍自疑惑,“为何说是我杀了他?”便以目光询问水默。

    水默解意,答道:“确是雷帮主临死之前,亲口所说。”

    这话从水默口里说出来,魏尺木自然相信雷渊已死,他只说一句:“雷帮主不是我杀的。”

    楚江开道:“想必此间还有误会。”

    楚江开此言一出,叶拈雪、问君平等人俱是应和。

    陆言不慌不忙,问道:“魏尺木,你今夜可是去了画伤谷?”

    “不错。”魏尺木不认得陆言,心道,“他如何知道‘画伤谷’这个名字?”

    冯松眼尖,瞧见桌案上放着一张纸笺,他一把抓起,向众人示之:“诸位看这是什么?呵,洛侠约魏尺木于画伤谷相见,这和陆右使所言不差毫厘,魏尺木你还敢狡辩不成!”

    魏尺木看到这纸笺,又想起洛侠之前所言所行,哪里还想不明白?这是项吾特意为他设下的樊笼,百密无一疏!魏尺木无心辩解,只觉脑中一片嗡鸣,原来洛侠所言对不住自己之事,竟是这个!魏尺木不在乎身陷重围,也不在乎背负冤屈,可被一路相伴的挚友算计,他该如何释怀?魏尺木又想起章盈不告而别,黄贞决绝而去,一时间当真有肝肠寸断之苦。

    如此情形,魏尺木已是百口莫辩。诸友更是百思不解,难不成魏尺木真的暗藏祸心?而今人证物证俱在,他们焉得不信?只是魏尺木心底仍不明白,“雷渊为何一口咬定是我杀的他,莫非是有人易容成我的样子?”他环视四周,总觉得人群里少了一个十分重要之人,只是一时又想不起来那人是谁。

    秦玉京见魏尺木闭口不言,只道是他理屈词穷,索性执鞭就打。魏尺木心中正憋着火,他见秦玉京铁鞭挥来,便掣出背后墨刀,骤然一刀下去,如黑夜流光,刺破春晓。秦玉京铁鞭未到,便被魏尺木一刀劈在胸前,踉跄而退。

    陆言见了,却是冷哼一声,从怀中摸出一个埙来。那埙甚是奇怪,色如黄梨,状如人头,非陶非瓷,非竹非玉,而是石质,却又不见丝毫的削磨痕迹,竟是天然而成之物。

    这石埙名唤“天牖”,取自《诗经大雅》中“天之牖民,如埙如篪”一句,埙上共有六孔,其中一孔就在头顶之上。

    陆言石埙在手,口吹指按,四野声动,其声怀朴抱素,宛如天籁一般。魏尺木却感觉到这埙声之中有一道道无形暗流刺来,他虽看不真切,可习武之人常年养成的敏锐,还是让他察觉到了那一丝丝的气流是煞气!

    原来这陆言与水默一样,俱是天赋异禀之人,二人以乐入武,以器为载,又得天地之巧,山川之利,这才练就了杀气和煞气这两种独一无二的武功。

    魏尺木“雁尾”墨刀在手,把《天志刀法》施展得酣畅淋漓,一刀出,八刀现,刀芒将周身裹尽,陆言煞气虽强而无形,却近他不得。钟离秀见陆言奈何不了魏尺木,索性抖落“腕上青”,一剑九曲,夹攻魏尺木。魏尺木以一敌二,压力倍增,陆言的煞气与钟离秀的软剑俱是难防之物,他只得一手使刀,以《天志刀法》抵挡煞气;一手使掌,用道家《无为掌》分开软剑,饶是如此,也被逼得连连后退。

    三人又斗了几十招,屋里桌椅等一应外物尽成齑粉,余人也都退了出去。陆言见两人夹攻仍是久战不下,便喝道:“水老弟,休要旁观,先拿下此人再说!”

    水默见陆言相唤,只得上前。他把腰间的洞箫这洞箫自然不是那管毁在凌霄剑下的“流波”握在手里,放在口边,和陆言一样,指按口吹。

    洞箫声起,天地为之一肃。萧声埙声连在一处,非但没有相斥,反而十分相谐。两音既然相合,那杀气与煞气自然也就交织一起,错落有致,两者互为攻守,彼此进退,威力无穷。

    魏尺木本就吃力,如今又添了水默的无形杀气缭绕周身,那煞气也平白添了许多力道,当下再难撑住,便强使出一招“夜战八荒”。只见一刀起,一影立,须臾间便是八人八刀,合成一圆,向外一齐劈去!

    这一招学自项吾,魏尺木天赋极高,略加揣摩便将这由外向里的刀法,用作了由里向外。魏尺木内力狂涌,刀势骤升,刀芒璀璨如流星四散,更兼“雁尾”墨刀与《天志刀法》相得益彰,威力何止大了一倍!魏尺木一举迫开三人,冲出了房间。

    魏尺木才到了屋外,便被候在外面的众人团团围住,他挺身立于绿林群雄之间,毫无怯意。那“包山太岁”薛有功、“彭蠡三怪”卞假真、“黔州夺命姊妹花”卢藤、卢蔓见魏尺木闯将出来,不容分说,便一拥而上。

    魏尺木收了墨刀,把《若水道》第七重境界全力展开,先是一招“黄河九曲”拍向薛有功四人,再一招“飞流直下”,硬接住随之而来的杀气、煞气。薛有功四人被魏尺木一掌击退数丈,各自负伤,魏尺木也被杀、煞二气伤了内腑,非但如此,钟离秀还轻易间在身上留下了数道口子,血流如注。

    魏尺木终于被这许多高手一举击溃,只是他仍是立如独鹤、站若孤竹,他心中无惧无畏,只有满腔之愤、满怀之怒,以至于目眦尽裂,面目狰狞,于茫茫人群之中,透露着无比的悲壮!绿林群雄都远远望着魏尺木,一时竟无人敢上前一步!

    魏尺木而今身陷重围,又身负重伤,可谓十死无生之局。再看余人:妖僧淡薄恩情,是无动于衷;楚江开毒性未去,是爱莫能助。云霏霏、云霰霰被叶拈雪喝住,无法上前;临书梦、临书染被问君平劝下,只得止步。“长白少主”想动未动,“渭阳三鬼”欲为难为……这些人虽然都与魏尺木有旧,可要么有师门山庄,要么是绿林草莽,如今绿林之首雷渊被魏尺木所杀,他们若是救了魏尺木,非但于理不通,还意味着要与整个绿林为敌。即便他们不惜生死,可他们的师门亲友却担不起这个干系。是以,他们不能护着魏尺木,唯一能做的便是不与他为难罢了,至于其生其死,则全凭他的造化了。可这所谓的造化,又与一死何异?

    魏尺木瞥见诸友这番模样,虽不相责,心底却不禁泛起阵阵苦涩,乃自嘲道,“魏尺木啊魏尺木,你自诩重情重义,而今诸友皆不信你,沦落到众叛亲离的地步,你惭也不惭!”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夜闻琵琶

    冯松见魏尺木身负重伤,难有后继之力,便带头喊了起来:“杀了魏尺木,为雷帮主报仇!”

    “为帮主报仇!”

    “为帮主报仇!”

    ……

    其声震耳,群情再次激愤,看来是不杀魏尺木不罢休,不报帮主仇不解恨。水默欲言又止,最终归于无声。魏尺木诸友俱是双拳紧握,各自挣扎。魏尺木见冯松几番都想置自己于死地,他心中虽想不明白原委,可也认清了此人断然是敌非友。

    陆言忽然喝道:“魏尺木还不伏诛!”

    这一声喊宛如是昭告于江湖,布告于天下,绿林对魏尺木宣了死刑。秦玉京初逢魏尺木便为其所败,今日又被他一刀而伤,自然是羞怒参半,心有不甘。他听得陆言号令,便扬起手中铁鞭,一人当先就要打杀魏尺木。魏尺木此刻是心也灰,意也冷,看见秦玉京的铁鞭打来,却是不闪也不躲,闭目就死。

    虽然魏尺木不曾躲闪,可秦玉京的铁鞭还是没能伤着他分毫。魏尺木睁开双目,只见周身多了四道熟悉的身影。张风尘、孙佩兰并非绿林中人,她们自不用在意绿林的规矩,种林、林重是孤家寡人,更是毫不畏死。他们四人见魏尺木束手待毙,便抢先而出,一举击退秦玉京,护在了魏尺木周围。

    朱雀也要上前,却被青龙死死拦着,以目示意她莫要轻动。朱雀左右挣脱不得,眼中不觉噙泪,哽咽道:“小木头于我有恩,他能以德报怨,我怎能见死不救!”青龙见朱雀如此,只得轻叹一声,与朱雀一并护在魏尺木身前。

    秦玉京愈加羞愤,却也不敢再上。陆言扫视着几人,嘴角挂着丝丝冷笑,言道:“魏尺木杀了雷帮主,令我绿林无首,我等必杀之报仇,你们这般护着他,可是要与我绿林为敌么?!”

    张风尘直骂道:“狗屁盐帮!狗屁绿林!这么多人打他一个,也好意思说!”

    孙佩兰也应道:“就是,若是单打独斗,你们哪个是他的对手!”

    这张风尘与孙佩兰平素里最喜欢打压着魏尺木,不料到了这穷途末路的时候,反倒是一个劲儿地夸起他来了。

    种林、林重两个也不再顽闹,正色道:“我二人与魏尺木乃是生死兄弟,自然福祸同当,绝不退缩!”

    青龙接道:“今日无论对错,青龙朱雀这两条命都系在魏老弟身上了。”

    朱雀泪痕未干,只一个劲儿的点头,脸上尽是坚决无畏之色。

    魏尺木见六人舍身相救,心中滑过一段暖流,暗叹道,“临死之际有这些人以命相搏,也不枉此生了。”

    陆言怒笑道:“好好好,好个有情有义,好个同生共死!那你们就与魏尺木陪葬去吧!”

    言罢,埙声再起,把魏尺木等七人一齐裹住。薛有功、钟离秀等诸多能人一齐出手,毫不留情。如此众多的高手围攻,青龙他们几个哪里抵挡得住?不消多时,六人便都负伤在身。

    魏尺木见好友负伤,心中不忍,便请求道:“水左使,魏某甘愿一死谢罪,还望贵帮莫要为难他人。”

    水默还未开口,陆言早骂道:“混账东西,你又有什么资格在此谈条论件!他们既然想与你同生共死,我就成全了你们!”

    魏尺木听见这话,只觉满腹屈辱,难以发泄,恨不得掌掴其面,口啖其肉。魏尺木在那里咬牙切齿,准备生死相拼,叶拈雪却向魏尺木传音道:“快逃!”

    魏尺木此刻满腹怒火,只想换个鱼死网破,焉有逃走之理?问君平瞧出端倪,也传音劝道:“魏兄弟,如今是非难辨,你且留着性命,来日方长,否则你眼前挚友都要随你而死!”

    魏尺木听了这话,怒气稍平,他心中豁然明白,“问君平说得不错,我虽一死无惜,可若是连累这许多人,却有十分不该。我若一走了之,他们或许可保无虞……”想毕,他便抖擞起精神,言道:“既然魏某请死贵帮不允,那只好山高水长,改日再奉陪……”

    魏尺木还没说完,冯松先恼道:“魏尺木,你大言不惭!你当你是谁来,还能从这洞庭山上逃出去不成!”

    魏尺木却是激起了狂心傲骨,长笑一声道:“魏某若不想死,尔等可留得住我!”说着,已于口中默念道:“谋欲周密,说欲悉听,事欲必成,此为无隙!”

    念罢,诀成。一时间天上风起雷动,地下石走沙飞,天地之色骤变!魏尺木因得纵横家纵术传人简江月传授了“无隙”的牵引之法,这一式纵术残诀便得完整,并不自损,是以他虽然受了重伤,此刻施展出这一式纵术仍旧是威力倍增。只见四面八方的沙石砖瓦、花草林木俱被这莫名而起的天地之力吸引,于魏尺木身前卷做了一条蛟龙模样。这蛟龙长有五六丈,粗过一尺余,其势甫成,绕身而动,自有一股睥睨群雄的气势。随着魏尺木的轻喝,这蛟龙便嘶吼一声朝着众人横冲直撞开来。

    蛟龙出涧,趁势而天。这纵横家的绝学自然是能上窥天意,其威难测,所过之处无不被碾作齑粉、化作埃尘,绿林众人是避者伤,不避者死,片刻间已是死人一片,伤者极多。

    魏尺木一招击退众人,便纵身向太湖逃去。他还不忘强提精神,在风中留下话来:“魏某今日所受之辱,来日必将十倍奉还!”

    “十倍奉还!”

    “十倍奉还……”

    魏尺木的声音如同积攒千年的怨语冤词,在山野之间来回飘荡,久久不息。

    绿林如此多人竟被一个魏尺木这般走脱,哪里咽的下这口气?陆言喝令众人紧追,却被水默拦下。

    水默道:“陆兄,而今帮主方遭不幸,百家盟又觊觎在侧,不可为了魏尺木一人而罔顾大局。”

    陆言听了这话,也醒悟过来,他自然也明白百家盟才是绿林的致命之患,当下约束众人,一边偷葬雷渊,不走漏半点风声;一边令取新主,再战百家盟。至于张风尘、青龙等人,在叶拈雪、问君平等人的劝说下,自然也是相安无事。

    ……

    魏尺木才奔到洞庭山脚,太湖湖畔,便听见湖中小舟上有一人叫道:“魏少侠么,快上船来!”

    魏尺木不暇细思,一跃上船,他甫一到船上,便力尽而倒。待醒来时,这小舟飘飘荡荡,已将到太湖岸上。魏尺木力气稍复,便打量起那撑船之人,不过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虽是穿了一身布衣,却难掩一段风流。

    那撑船人见魏尺木醒来,开口道:“你醒了。”

    魏尺木拱手道:“多谢壮士相救,你怎么认得我?”

    那人笑道:“我可不认得你,你也莫谢我,要谢就谢玄真子道长。”

    魏尺木疑惑道:“哪个玄真子?”

    那人道:“自然是写《玄真子》的那个‘玄真子’了。”

    魏尺木听了这话,不禁失笑。这玄真子不是别人,乃是本朝肃宗皇帝时期的一个道士,俗名张志和。据说这张志和晚年时,在莺湖自沉于水,有颜真卿亲笔祭文为证,其铭曰:邈元真,超隐沦。齐得丧,甘贱贫。泛湖海,同光尘。宅渔舟,垂钓纶。辅明主,斯若人。岂烟波,终此身?

    魏尺木心里直摇头,“这忽焉去我、烟波终身的玄真子,若是活到现在,岂不是有一百五十岁了?莫非他当年真的羽化成仙了?即便如此,他又如何认得自己?”

    那人见魏尺木满脸不信,计较道:“你不信么?我可是亲眼所见呢!我不但见了玄真子道长,就连他那唤作“渔童”、“樵青”的一奴一婢我都见着了。”

    魏尺木更是不信,只道是有高人托名玄真子相救,只是他想不明白到底是谁救了自己,暗忖道,“莫非是简江月前辈么?”

    魏尺木又问道:“小兄弟你叫什么?”

    那人一手叉腰,扬眉道:“姓韦名治亡。”

    这韦治亡原不是撑船人,而是岭南韦家的公子。这岭南韦家可不简单,其祖上本是汉初韩信之后,只因当年韩信获罪,萧何为了不绝淮阴侯之祀,将其幼子送往了南越武帝赵佗处。赵佗为免争端,便为之取了韩字一半的“韦”字为姓。其后人长居岭南,到了今日,岭南韦氏早已是长门望族。

    这韦公子天生的放荡不羁,最爱风流,后来游山玩水到了江南一带,流连其中酒色,有十分快活。只是后来不知怎的,这风流成瘾的韦公子竟动了真情,却又与心上人生死相别、阴阳两隔。他为情所困,日夜煎熬,终于一日在莺湖投水自尽,却得玄真子道长相救,又授以《玄真子》十二卷,这才看淡了相思,做起了撑船人。

    魏尺木听这撑船人姓韦,便生出一丝好感,只因他的祖师爷是吕不韦。这韦治亡因受了玄真子所托,对魏尺木也是另眼相看,为其上药疗伤,不言辛劳。两人便驾着一叶小舟一路向东,直出了太湖,到了松江之上。

    甫一入夜,那松江之上,便起了无边的灯火。灯火阑珊之处,尽是兰舟美人。灯影人影交辉相映,算是乱世之中难得一见之繁华。魏尺木正卧在船舱里闭目养神,忽听得琵琶声近,有一歌入耳:

    一切恩怨了,一股恨意消,三尺红绫天上飘。天上飘,树上过。从此美人殁,从此故事错,香消在这马嵬坡……

    唱着时,其中又夹有老者的声音,吟道:

    马催东路去,

    忍不住西顾!

    此地埋香魂,

    如何奔别处?

    魏尺木听得仔细,这一段唱的是本朝杨贵妃自缢马嵬坡、唐明皇不忍回銮之事。其声极尽委婉凄美之意,能直穿到人的心底。魏尺木不觉动情,又想起大诗人白居易夜邀琵琶女的佳话,便说与韦治亡道:“韦老弟,那弹琵琶唱曲儿的姑娘,可能邀到船上来?”

第一百一十五章 杀心初起

    韦治亡笑道:“那有何难?”

    不多时,魏尺木便见一个手抱乌色琵琶,身披绛色披风的清丽姑娘上了船。魏尺木凝目细瞧这女子,不过二九芳华,风姿绰约,虽没有浓妆艳抹,可眉间仍有一丝风尘的味道。

    那琵琶女见了魏尺木,深深一礼道:“低眉见过公子。”

    魏尺木听了暗道,“这‘低眉’的名儿倒是十分取巧。”他先是让了座,又央道:“低眉姑娘可否再唱上一段?”

    低眉落座,说不得转轴拨弦,张口弄舌,唱道:

    雨潇潇,风飒飒,与君别兮,两隔天涯。

    来世聚,再结发,花木为友,山水为家。

    看日出,看晚霞,不沾世事,不惹纷杀。

    奴去也,勿牵挂,奴去也,勿牵挂……

    其声明而不艳,其曲哀而不伤。

    魏尺木沉浸其中,难免被这一曲声乐牵动情思,当下转动愁肠,口占了一阙,令琵琶女弹唱。低眉十分聪颖,只听一遍便已记牢,她笑道:“公子这首《卜算子》写得真好,就怕我唱不好。”

    魏尺木随口言道:“无妨。”

    于是低眉又唱道:

    聚也何曾计,散也何曾逝。

    聚也随缘散也缘,可是谁人替。

    梦也何曾呓,醒也何曾涕。

    梦也由痴醒也痴,怎奈相思继。

    其声不似先前,而是极显婉转之意,穷尽幽怨之思。

    魏尺木闭目细听,想起与黄贞的聚散离合,不觉泪下。低眉见了,暗叹道,“这公子倒是个痴情的人儿……”于是轻声劝道:“自古聚散无常,离合天定,公子莫要过于伤怀了。”

    魏尺木忙拭了清泪,面上微窘。此时韦治亡一脚踏了进来,见了魏尺木眼角的泪痕,笑道:“怎么还把魏少侠给唱哭了?”

    低眉连忙赔罪。魏尺木自觉失态,便言道:“不关她事。”

    韦治亡也不深究,而是问道:“接下来魏兄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说起这事,魏尺木却是茫然无知。如今魏尺木的境遇有十分的不妙:被黄巢嫌隙,便为草军所不容;与田令孜有仇,便为朝廷所不容;杀方连鹤,便为摩尼教所不容;开罪项吾,便为百家盟所不容;在乘氏与各家掌门为难,便为武林所不容;在洞庭山背上了杀雷渊之名,便为绿林所不容。魏尺木一连为朝野间六大势力所不容,试问这天下虽大,可还有他立足之处?

    魏尺木不禁叹道:“竟是无处可去了。”

    魏尺木正感慨时,忽然听得船外传来一声:“咦,方才那唱曲儿的小娘子哪里去了?”

    接着便是一个老者的声音:“窦公子,小女已被别家公子请去了!”

    低眉听见,却是惊呼道:“呀!是我父亲!”

    那人骂道:“呵,是什么厉害的角色敢与本公子抢人!”

    那老者道:“就是这船上的公子唤了去。”

    那人又骂道:“船里的人听着,趁早儿把那小娘子交出来,否则管喂你个谋财害命的饱食儿,叫你尝一尝深牢大狱的厉害!”

    魏尺木闻言不觉皱眉,问道:“这是哪家的公子,怎么这般猖狂?”

    低眉眼中恐色尽显,回道:“他是华亭县尉之子窦公子,最能仗势欺人,可万万惹不得!”

    魏尺木本就不快,便有心惩治这恶霸一番,当下冷哼一声便出了船舱。韦治亡与低眉紧随其后,到了船头,便见有两只船停在一处。其中一只乌篷船上站着一个粗衣老者,其容貌与低眉有几分相似,想必他便是低眉的父亲了。另一只却是奢华大船,那船头上立着一个肥胖的华衣公子,身后则是四个身穿青衣的捉刀小吏。

    那窦公子见了低眉,喜上眉梢:“呀,小娘子不但曲儿唱得好听,人也长得俊俏!”

    他身后的捉刀小吏都笑道:“合该公子享福!”说着,就要跃船来拿琵琶女。

    低眉吓得躲在魏尺木身后,魏尺木言道:“这姑娘是我请来的,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其中一个面目丑恶的小吏骂道:“哪里的狗东西这么不开眼,我家公子看上的人哪里轮到你说三道四!”骂着,他已经拔刀而出,跳在空中,一刀劈向魏尺木。

    低眉见了惊呼出声,委实替魏尺木捏了一把汗。魏尺木却是信手一挥,便把那出刀的小吏打落水中。接着,他一跃便上了那窦公子的船头,其余三个小吏见了,齐发一声喊,俱是拔刀向前。只是他三人还未来得及出刀,便被魏尺木一掌打落水中。

    那窦公子见此情形,知道是遇着了江湖中的能人,当下怯了胆,也收了平素的锋芒,忙陪笑道:“这位大侠,误会,误会!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魏尺木盯着那窦公子,目光冷冽,颇有几分洛侠的神情。忽而“啪”的一声,十分响脆,划破夜空,竟是魏尺木一掌掴在了那窦公子的脸上,将其扇翻在地。那窦公子的嘴角被掴出了血迹,他疼得捂着脸,却是敢怒而不敢言。

    魏尺木蹲下身子,笑着问道:“你是什么?”

    那窦公子被这一掌打的晕头转向,又疼又怕,嗫喏道:“我是窦华,我父亲是……”

    话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窦华脸上又是挨了一掌,口中还崩出了几粒碎牙。

    魏尺木却是轻轻摇头道:“不对,你是什么?”

    窦华一连挨了两掌,哪里受得住,又不知怎么回答,竟一时忘了开口。

    果然,魏尺木又掴了一掌,直把窦华那张脸打的像个烧熟的猪头,他仍旧摇头道:“不对,你是什么?”

    韦治亡见了,心有不忍,便提醒道:“你说你是畜生就是了。”

    窦华领悟,忙道:“我是畜生,我是畜生,我是畜生……”

    魏尺木正听得有趣,又听见一声大喝:“什么人在这里撒野!”

    魏尺木闻声看去,但见江中一只华船驶来。船上立有十余个官吏,那为首之人穿官衣,蹬官靴,身矮皮糙,一脸阴鸷。

    窦华见了来人,却是叫道:“父亲救我!”

    来人正是窦华的父亲华亭县尉。

    原来魏尺木在这里掌掴窦华引来了许多兰舟芳船围看,那船上的美人公子见这凶名在外的县尉之子被人这般辱打,俱是伸颈而望,互相传说,不消多时,便惊动了华亭县尉。这华亭县尉姓窦名实,常与属下在松江之上取乐,忽然听说儿子被人辱打,自然带人赶了过来。

    窦实带着十几个捉刀小吏,驾船而来,遥遥看见自家的儿子跪在船头,还一直口称“我是畜生”,自是心火大起。窦实忙令属下擒拿魏尺木,却都被魏尺木一一踢落水中。窦实兀自惊讶,却觉颈后一凉,却是魏尺木长跃而起,瞬息来到窦实身侧,伸出一手,如提婴孩般将其揪了回来,令其跪在窦华身侧。

    魏尺木同样一掌掴在了窦实的脸上,也笑问道:“你是什么?”

    窦实惶恐道:“我是华亭县尉窦实……”

    “啪”的一声,魏尺木如法炮制:“不对,你是什么?”

    窦华见父亲也被掴脸,连忙提醒道:“父亲,快说你是畜生!”

    窦实虽然心有不甘,却怕再吃掌掴,只得言道:“我是……畜生……”

    不料又是“啪”的一声,魏尺木仍旧摇头:“不对,你是什么?”

    韦治亡又提醒道:“你说你是老畜生就是了。”

    窦实忙道:“我是……老畜生……我是老畜生……我是老畜生……”

    魏尺木心满意足,喝道:“若是再见尔等为恶,定不轻饶。”

    窦实父子唯唯诺诺,不敢仰视。

    魏尺木见状便辞了低眉父女,与韦治亡扬长而去。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魏尺木心中隐有不安,生怕低眉父女出事,便让韦治亡原路折回。待魏尺木赶到之时,只见江中浮着两具尸身,正是低眉父女!

    原来魏尺木与韦治亡走后,窦实父子恼羞成怒,便着人把低眉父女擒回,百般折辱,最后抛尸江中,这才稍解心头之恨。窦实父子正商量着如何寻江湖中人以报今夜之仇,忽见魏尺木折回,当真是吓得三魂出窍,七魄归天。

    魏尺木见低眉父女惨死江中,悲愤之余,竟有一股杀念油然而生,怎么也按捺不住,只想着要把窦家父子与那几十个青衣小吏杀光抹净。魏尺木漠然地掣出背后的“雁尾”墨刀,一举跃上窦实的船头。众小吏见了,有不怕死的狠角色便抽刀上前,要杀魏尺木。魏尺木看着来人面目狰狞,手中墨刀不听使唤般地挥了出去,便有一颗头颅滚落江中!

    韦治亡虽然也怜惜低眉父女悲惨,愤慨窦实父子的恶行,却也见不得魏尺木肆意杀人,当下劝阻道:“魏尺木你怎么杀人!”

    杀人?魏尺木握刀的手微微颤抖,心中不断地天人交战杀与不杀,该与不该,他一片迷茫。最后,他脑中尽是太湖被围困的情形,眼中尽是低眉生前的音容,他的心还是凉了下来他胸有悲愤,他心有不甘,在这一刻被激发得淋漓尽致!

    终于,魏尺木冷漠道:“魏某以诚待人,却为他人所陷;以慈宽人,却令无辜蒙冤,想来这天下俱是欺善怕恶之辈,就该以恶制恶,以牙还牙。”

    韦治亡道:“你杀一个恶人,可想过他那父母妻儿该当如何?”

    魏尺木道:“我若不杀他们,不知还有多少人遭罪受害,那些人的父母妻儿又该如何?恶人的父母妻儿若是善人,应该感我除暴大恩;若是恶人,又何须管他该当如何?”

    说着,魏尺木墨刀连挥,如杀猪屠狗般,已是连杀数人!“雁尾”之锋一片殷红,连着魏尺木的双目都是一片血色!

    韦治亡一时说不过魏尺木,只得跃上船头,拦在他的身前,继续劝道:“莫要再杀人了!”

    魏尺木此时已杀红了眼,哪里肯听?当下一记《无为掌》拍向韦治亡。韦治亡避无可避,只得使出《玄真子》中的《碧虚掌》应对其掌青碧,如天色;其力斡旋,如飘轮;其势沉浮,如湫盘。

    两掌接实,韦治亡但觉魏尺木的掌力绵薄,若有若无,可他仍被这一掌击退三步。魏尺木虽觉韦治亡的掌力暗含天地机变,却是功力不足,他甫一击退韦治亡,便又扬刀杀了一个小吏。

    韦治亡见魏尺木继续杀人,心中也是微恼,他退而复进,竭力阻拦,把《碧虚掌》尽力施展开来,当真是青蒙蒙一片,碧茫茫一团。奈何魏尺木杀心已起,难以骤消,他每打退一次韦治亡,便杀一人,不消多时,二十几个青衣小吏都被他杀了个干干净净!

第一百一十六章 纵博赌坊

    这些小吏本就是江湖中的不良之人,充作衙役,平日里到处为非作歹,而今被魏尺木屠戮干净,也算是罪有应得。

    魏尺木一连杀了这许多人,初时心中尚有不忍,暗藏一丝悔意,如今杀戮愈多,反而悔意渐无,他心中不禁叹道,“怪不得世上有杀人成瘾之事,到底是有几分难以自抑的快感!”

    那窦实父子早已两股战战,屎尿齐流,跪在船头之上不住地磕头求饶。魏尺木不为所动,将他父子二人的头颅尽皆割下,抛在江中,以祭低眉父女之魂。

    韦治亡拦不住魏尺木杀人,恼道:“魏尺木,早知道你是杀人的魔头,当初我就不该救你!”

    “杀人的魔头?”魏尺木咀嚼着这几个字,心中苦笑不已。他面色丝毫不改,淡然道:“今日我不杀你,你我算是两清了。”

    言毕,魏尺木不再理会韦治亡,而是于江中抱起低眉父女的尸身,径自施展轻功去了岸上。

    魏尺木到了岸上,将低眉父女草草埋了,不起丘也不立碑,但愿他们可以在地下安然长眠。

    魏尺木杀心未息,只想着以恶制恶,惩尽该惩之贼,杀尽该杀之人。他寻思道,“自古赌者贻害无穷。轻则失财散帛,重则家破人亡,不论是设赌之人还是好赌之客,都是该杀……”一念及此,他便先寻赌坊而去。

    魏尺木沿途打听到这县里最大的赌坊所在,便纵身而去。他连奔了一个时辰,直到了那城里闹市的偏僻处,这才瞅见一处乌蒙蒙的大院子。那院子黑砖黑瓦,黑门黑匾,还立着一杆黑旗。那匾上旗上写的都是“纵博赌坊”四个金字。

    这“纵博”二字倒有出处,诗人岑参曾于诗中写道:“将军纵博场场胜,赌得单于貂鼠袍。”这赌场以此二字为名,以示来赌之人俱能满载而归。然而来这里赌博的人,却多是落了个空手而回。

    魏尺木见了,心里却冷哼道:“真是辱没了赵宗将军!”

    魏尺木径直而入,但见里面十分开阔,分作上下两层。那上层是一间间的精致房间,下层则是开阔的场地。场地里摆着一个个的桌案,每个桌案都围满了人,在那里吆五喝六,喧哗不已。

    魏尺木进来之后便关上了大门,又踢过一张桌子堵死,他自己则大摇大摆地坐在那桌子之上,然后拔出“雁尾”墨刀,轻轻地拂拭起来。

    赌坊里一个管事的头目见有人这般闯入,不由喝道:“什么人敢在我们纵博赌坊裹乱!”说着,已领着几个夹棒带刀的人围了过来。

    魏尺木见此人满身横肉,一脸凶相,不禁牵起杀心乍浓,只见他手中墨刀忽然横扫而过,刀光一闪,那大汉便已身首分离。那硕大的头颅滚在一旁,脖颈处血窜出一尺多高,继而身躯倒地。那大汉身后的几个小喽见老大眨眼间已是身首异处,都吓破了胆,哪里还敢动手?当下丢刀弃棒,退在一旁,不敢动弹。

    这人头滚落的动静总算是惊到了赌坊里的赌客,众人见了都是惊骇不已,各各噤如寒蝉。毕竟纵博赌坊在此处开了几十年,还从未有过这般肆意行凶之人敢在这里行凶,想必是大有来头。

    魏尺木冷眼扫过众人,问道:“这里管事的是谁?”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回。魏尺木忽然掷出墨刀,撞向其中一个庄家。那庄家手里还捧着未摇开的骰子,惊乱中已被“雁尾”墨刀撞飞一丈。墨刀穿胸而过,把那个庄家生生钉在了墙上。

    赌坊里的人不知道因何惹来这么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都吓得缩在一团。魏尺木又问道:“这里管事的是谁?”

    “是我。”那二楼锦阁里走出来一个中年人总算有人出来了。

    那中年人瞧了一眼魏尺木,问道:“在下安良,不知朋友是哪条道上的,与我纵博赌坊又有何冤仇,竟闯到这里肆意杀人?”

    魏尺木循声望去,只见那人背负双手而立,裹巾悬玉,一身儒雅,有谦谦君子之相。他却是一言不发,忽然从桌子上跃起,直奔到“雁尾”钉墙处,当下拔了墨刀,又借力翻上了楼,倏忽便是一刀劈开,当真是疾风一般,一气呵成。

    安良不料魏尺木突然发难,他此刻赤手空拳,不敢硬接,便急忙翻滚在地,极其狼狈地避过一刀。他急叫道:“这是县老爷的赌坊,你不怕惹麻烦么?”

    魏尺木反而笑道:“才杀了一个县尉,魏某并不介意再杀一个县令。”

    此言一出,满屋皆惊。安良也惊道:“你是……魏尺木!”

    原来魏尺木于松江之上诛杀华亭县尉等二十几人的事已在附近传了开来。

    魏尺木并不多言,右手又是一刀劈下,同时左手也劈出一掌,封住那中年人的退路。这是《天志刀法》中的“规天矩地”一招,当下左掌八刀成方形,右掌八刀成圆形,八刀套着八刀,圆套着方,一齐罩向了安良。

    安良才堪堪避过八刀,便被魏尺木左手劈中,只觉中此一掌与刀斧加身无异,一时筋骨俱断,滚落一旁。他自知远不是魏尺木的对手,便求饶道:“魏大侠且慢,在下不知你和这赌坊有什么恩怨,却知这里有财帛千万,你尽可拿去……”

    魏尺木道:“并无恩怨,我也不爱财帛。”

    安良试探道:“那魏大侠想要什么?”

    魏尺木道:“既然来了赌场,自然是为赌而来。”

    安良舒了一口气,言道:“好说好说!在下这就派银子来……”

    “我不赌钱。”

    “那……赌什么?”

    “自然是赌人头。”

    ……

    安良张目结舌,魏尺木接着道:“你与我赌,若我赢了,便一刀杀了你,若你赢了,我便杀一个赌徒,你若有本事赢到最后,我便任你来去,如何?”

    安良为了活命自然满口答应,可赌坊里众人一听自己性命竟成了别人的赌注,便都向外逃散。魏尺木见了,腾跃而下,立杀数人,将众人都堵在门里。他寒声道:“既然已下了注,焉有不赌的道理?”

    众人俱是下跪求饶,涕泪四流,无不言上有高堂,下有妻儿,极尽悲苦之状。魏尺木不为所动,哼道:“任凭你等在此穷赌极输,就对得起父母妻儿了么?”

    其中有些富家子弟,都道:“魏大侠留命,我等来此不过图个快活,断无……”话音未落,其中一人便已人头落地。

    魏尺木道:“若是我赢了,就只杀那姓安的,你们自可离去,谁若再敢裹乱,就休怪我刀下无情!”

    众人见魏尺木杀伐果决,俱是不敢不从,一时间只盼得他旗开得胜,一赌即赢。

    安良忍着疼痛下楼,来到魏尺木跟前,问道:“不知魏大侠想怎么个赌法?”

    魏尺木道:“魏某不谙赌技,只以大小定输赢罢。”

    安良又道:“若是点数相同,又该如何?”

    魏尺木大度道:“自然算你赢。”

    安良自忖赌技无双,心下稍宽。这时,早有人颤颤巍巍地递了两副骰子上来。

    魏尺木道:“点大者赢。”说罢,信手一摇,随即打开一看,那三个骰子分作是二点、三点、五点。

    众赌客本都指望着魏尺木是个赌术高手,可见了这点数,俱是心中一凉。他们心有不甘,只得暗盼那安良摇出的点数更小。

    安良却是长舒一口气,随即摇动骰子,打开却是三个六点。

    魏尺木道:“这一局是你赢了。”说罢,便挥刀将一个赌客的头颅斩落!

    众人皆是战栗不已,不敢怒,更不敢言!两人一连赌了几十场,魏尺木总是以点大者为赢,安良也总是摇了三个六出来,因此魏尺木自然不曾赢过一回,安良的脑袋自然也就安然无恙,可那几十个赌客却已是身首异处,人头滚落一地。

    赌坊里血迹横流,其腥扑鼻,其怖摄目。安良虽是一连赢了几十场,仍旧是冷汗直下,湿透衣衫。众赌客更是个个惶如惊兔,坐立不安以安良的赌技,这人头落地只怕是早晚之别。魏尺木却是处之泰然,仍旧与之赌下去,仍旧是以点大者为赢。

    魏尺木连输百余场,便连杀百余人,到了最后,就只剩下一个瘦弱的少年。那少年不过十六七岁,此刻蜷缩在一个角落里,他看着眼前遍地的头颅和尸身,仿佛置身于血海鬼窟,早已惊怖得魂飞魄散,他更不指望魏尺木能赢了安良,换他活命。

    安良虽然有伤在身,更兼精神疲惫,可他百余场下来,每一场总是能摇出三个六来,可谓赌技十分精湛。眼看就能活命,当下他抖擞精神,言道:“只剩下这最后一局了,还望魏大侠言而有信!”

    魏尺木道:“魏某自然不会食言,只是我这般杀人,也担得起这‘大侠’二字么?”

    安良面上大窘,却是不敢多言,生怕这魔头忽然杀人。

    魏尺木又问道:“你说这世人十赌九输,为何还要赌下去?”

    安良不知魏尺木所问何意,试言道:“想必是为了赢一回,好把先前输的都赢回来。”

    魏尺木点头道:“这话不错,就好比我现在就想着能赢一把,好翻回本儿来。”

    安良看着魏尺木平静无波的面孔,忽然心生不妙,他强自陪笑道:“那还要看魏大侠的手气如何了。”他口上虽如此说,心里却想着,“凭你怎么个赌法,我自没有输的道理。”

    魏尺木忽然道:“这最后一把就换个赢法,点数小者赢。”

    安良暗自松了一口气,当下抖擞精神,先行摇了出来,竟是三个骰子摞在一起,那最上面的点数是个一。这“三骰摇为一”可谓是最小的点数了,魏尺木怎么摇也不会比一点小,即便是同为一点,也是算安良赢的。

    安良心中暗自庆幸,心道这条命算是保住了,当下起身一礼道:“在下谢魏大侠不杀之恩!”

    魏尺木却道:“莫急,待我摇来。”说罢,他也随手摇了摇骰子。

    魏尺木并不急着掀开,而是忽然手起一刀,划过了安良的双目!

    安良疼地滚落一旁,魏尺木却笑道:“在我眼里你的点数是一,在你眼里,可有我的点数?这没有点数是不是比一点要小些?”

    安良此刻心如死灰,他忽然明白,魏尺木从一开始便没想着饶了谁,就是想一刀一刀地杀了所有人,让人从求生中死去杀人诛心!安良忽然了无惧意,只剩下满心的失望与不甘,他本以为自己可以活着走出去的。

    魏尺木把安良的头颅割掉,对那蜷在角落里的少年言道:“你走吧。”

    那少年闻言,愣愣道:“你赢了?我活了?哈哈哈,我活了!我活了……”说着,连滚带爬地出了赌坊,竟是疯了。

    这赌坊里百十号人,俱被魏尺木割了头颅,只剩下一个少年,也已吓成了疯子。纵博赌坊,不过一个时辰,便被魏尺木变成了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第一百一十七章 刀屠之名

    魏尺木从纵博赌坊出来,一身血污,其迹淋淋,像极了刚从地狱里走出来的恶鬼。魏尺木信手牵了赌坊外的一匹快马,趁着夜色便往长洲县城的另一头狂奔而去。因为在长洲县城的另一头,有一处奢华院子,是城里最有名寻花问柳之地。在魏尺木看来,色字头上一把刀,那溺色之人比之嗜赌之人还要可恶,自然也是该杀。

    魏尺木一边催马而奔,一边把从纵博赌坊里裹来的钱帛丢在路上,他马到城西,银子正好散完。魏尺木虽然杀人成瘾,一连杀了一百多人,可他心里还是存有正邪之分。他不禁思道,“这般杀人散财,可算得上劫富济贫?可担得起‘大侠’二字?”

    魏尺木一念未息,已瞧见前面一幢亮堂堂的院子。那院子外头挂满了红色的长灯笼,照得路前亮同白昼。非但如此,那窗前还有潺潺溪水,那门外还有依依杨柳,只可惜时值深秋之际,那溪水是将干未干,那杨柳是不残也残可在魏尺木看来,这涸水残枝,却别有一番风趣。

    那院子的门楣之上,写的是“藏衣楼”三个飞字,门前则有几个浓妆艳抹的娇滴女子,正卖弄着风骚,招揽来往的行客,其间莺声燕语,滑骨润肌,有十分香艳。

    魏尺木下了马,仗刀直入。那门外的姑娘见他满身血污,面目狰狞,俱是吓得花容失色,直往院子里躲去。魏尺木闯将进去,却是逢人便杀当然,只杀男子。

    青楼里乱成一片,姑娘们惊恐非常,尽藏作了桌底惴兽;男客们避无可避,都沦为了刀下之魂。魏尺木屠杀正酣时,忽有一声大喊,飞来一把钢刀架住了魏尺木手中的“雁尾”墨刀。

    魏尺木运力震开钢刀,凝目看去,但见那人青衣黑靴,约莫三十来岁,生的是圆头尖颔,铁眉钢须,身子十分矫健,那双臂犹长。

    魏尺木不由问道:“你是谁来?”

    那中年汉子高声回道:“老子褚豹,你是谁,敢这般撒野!”

    “褚豹、安良……除暴安良?”魏尺木口里咀嚼着这两个名字,又问道:“那安良是你什么人?”

    褚豹见魏尺木提到安良,不禁收回了钢刀,回道:“他是我二弟,你认得他?”

    魏尺木听罢,心里觉得好笑,这兄弟二人名为“除暴安良”,干的却是赌馆妓院的勾当,当下便笑道:“哦,我和他赌过一场,侥幸赢下了他的脑袋。”

    褚豹惊怒道:“你……杀了他?”

    魏尺木却是摇了摇头:“不,是赢下了他的脑袋。”

    褚豹听了更是暴跳如雷,恼道:“我二弟赌技出神入化,怎会输给你?分明是你杀了他!”言毕,又是一刀劈来,刀锋颤颤,力道非凡。

    魏尺木接过这一刀,心道,“这褚豹的武功倒是远在那安良之上。”

    两人才过了三招,忽听得楼上有人沉声喝道:“何人在此聒噪!”其声威严十足!

    魏尺木抬头看去,见是楼上栅栏边立着一个身穿圆领绸衣的男子,约莫四五十岁,面相温和而不失一丝刚毅,倒像个有正气的读书人,此时正从楼上看向魏尺木。

    魏尺木试问道:“你是这里的主子?”

    那人并不隐瞒,实言道:“不错,我乃长洲县令,也是这‘藏衣楼’之主。”

    魏尺木听得这话倒是微微吃惊,虽说官员养妓狎妓乃是本朝风尚,世人皆知,只是这官员暗开妓院倒是十分少见。

    魏尺木忽而笑道:“你既然在这里,倒是省却我去县衙里寻你去了。”

    那长洲县令眉头微皱,问道“你寻我有何事?若有冤屈,本县自会为你主持公道。”

    魏尺木道:“啧,有人设赌馆、开妓院,碍着了魏某的双眼,县令大人可能替我主持公道?”

    那长洲县令听了这番说辞,微恼道:“别人设赌馆开妓院自有营生,你不爱去就不去,如何碍着你了?”

    魏尺木故意皱眉道:“如此说来,县令大人是不管了?”

    长洲县令拂袖怒道:“本县管不了!”

    魏尺木却诡邪一笑:“那魏某只好自己管了。”话音未落,忽然使出一招“知小忘大”,劈向不远处的褚豹。

    那褚豹正在一旁听着魏尺木与县令相谈,忽见魏尺木一刀劈来,顿时惊怒交加,举刀相迎。只是那褚豹仓促举刀,其力难以尽发,而魏尺木那一刀却是刀芒暴涨,只听得“咔嚓”两声,褚豹手中的钢刀断为三截,掉落地上,那刀势犹自不减,正劈在褚豹的面门之上。褚豹双目惊恐,犹自不信,可身子却轰然倒地,一命呜呼。魏尺木一刀杀死褚豹,并不耽搁片刻,而是一举跃到楼上,再起一刀,想要劈了长洲县令。

    长洲县令见魏尺木先杀褚豹,再跃楼阁,大惊道:“你敢刺杀朝廷官员!”

    魏尺木不闻不问,只管出刀,眼见“雁尾”墨刀就要劈在长洲县令的身上,忽然从绣阁里窜出一个身影,护在了长洲县令身前,使得魏尺木不得不收了刀。

    那护在长洲县令身前的人是个身穿绿衣、脚踩碧鞋的美貌姑娘。这女子芳名儿唤作绿丝,是这“藏衣楼”里的头牌,生的是娥眉杏目,婀娜多姿,有花月之容,鱼雁之态,又习得书画音律,可谓是色艺俱佳,更兼烈性如火,凡夫难近,即便是在整个苏州也是难得一见的尤物。

    这“藏衣楼”的名字自然出自长洲县令之手,乃是取“女子如衣,藏之高楼”之意。长洲县令是个读书人,这里的姑娘俱得他一一赐名,各有出处。这“绿丝”二字便是出自《诗经绿衣》中“绿兮丝兮,女所治兮”一句。

    魏尺木见这绿衣女子奋不顾身,怡然不惧,咦道:“你愿替他而死?”

    绿丝眉头轻拧,坚决道:“不错。”

    魏尺木疑道:“他待你始终如一?”

    绿丝眉头不拧反锁,上有一丝哀怨,轻声道:“没有。”

    魏尺木得了这两个字,忽而展开身形,一手分开绿丝,一刀挥向那长洲县令。须臾间,那长洲县令的头颅已被割了下来,滚落楼下!

    魏尺木身法刀法俱是奇快无比,众人眨眼之间,他已杀了县令,朝众人喝道:“县令已死,这里便是无主之地,你们皆得自由之身,都去罢!”

    一声毕,便听得寥寥的之声,只有几个女子逃也似的离了这家青楼,而其余多数女子都立在原处,惶恐不安,不知所措。

    魏尺木见状,又呼道:“你们尽可放心离去!”

    那姑娘们之中便有人言道:“我们常年住在这里,也算衣食无忧,而今又去的到哪里!”

    魏尺木听了这话,心中不由叹道,“鱼儿困在缸里久了,便不晓得河川之大,江海之广,何其悲哉!”

    魏尺木正要再劝,忽感身后一道凛冽,令他心中不禁一寒。他转身看去,只见绿丝姑娘,圆睁着双目,盯着自己,眼神十分冷冽,其中有哀、有怒、还有恨似是无休无止!

    那绿丝姑娘终于开口,寒声道:“我自为娼,我自为妓,又与你何干?你凭什么在此杀人!”

    魏尺木被这绿衣姑娘指责,心生不快,随口回道:“如此糟践良家,死有余辜!”

    绿丝忽然双目泪下如泉涌,犹自冷声道:“我等虽沦为娼妓,受尽轻薄,可县令大人待我等恩若父女,这‘藏衣楼’更是我等安身立命之所,而今你杀人父,毁人家,可还要我等感激你么?”

    魏尺木只觉得这绿衣姑娘蠢不可及,这县令不过是拿她们取乐卖钱,纵有小恩小惠,哪里及的上其罪恶之万一?如此心智,却是可惜了一副好皮囊。魏尺木自讨个没趣,但觉羞愤不已,正欲离去,却不料那绿丝姑娘忽然纵身而下,竟朝着那县令的人头处从楼上跳了下去!

    绿丝虽死,仍目视长洲县令之头,以此明志。

    魏尺木正无措间,又听得门口处一声喊:“魏尺木,你还要杀多少人!你杀净了纵博赌坊里的一百多人,还要杀净这里么!”

    来人正是韦治亡,他怕魏尺木继续杀人,便沿路追寻而去,却总是迟了一步。韦治亡从纵博赌坊追到藏衣楼时,正听见绿丝言讫坠楼,他又见满地尸骸,心中悲愤,因而发声。

    韦治亡这话一出,楼里的姑娘们更是惶恐不安,原来这执刀杀人的黑衣少年不是什么救苦救难的菩萨,而是杀人越货的歹人。

    魏尺木自打那绿丝坠楼开始,心中便是冰凉一片,而今听见韦治亡呵斥,更是烦不可耐。他本以为自己虽然大开杀戒,做的却是惩恶扬善之事,哪里能料到今日竟是这般局面?

    魏尺木本是天性善良悲悯之人,他因在洞庭山上受人陷害、遭人围杀而变得孤愤难平;因宽宥恶人以致低眉父女惨死,而变得不再仁慈;现在他又因以恶制恶、杀凶救良,反被人指责,便开始渐渐变得冷漠起来。

    魏尺木心中茫然一片,愈发冰凉,索性撞开韦治亡,夺路而去,只身离了“藏衣楼”。

    魏尺木虽离了藏衣楼,可苏州境内仍是惶惶不可终日,以致于昼无行人夜闭门,连着天色,萧索一片。那巷里坊间开始传出有一个使刀的杀人魔头,唤作魏尺木,背地里都唤作“刀屠”。

    魏尺木并不知道自己一夜之间竟得了这么一个诨号,他如今已不再强行杀人,因为他不知道杀人是对是错,他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自从离了藏衣楼,魏尺木便整日里浑浑噩噩,不知所往,不知所终,不分南北,不辨寒暑,饥则食,乏则寝,只不过是风餐露宿,随行随止,以致于多日下来把自己弄了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

    魏尺木曾又路过松江岸上那葬了低眉父女之处,那晚他独坐江畔,望着茫茫江水,忽听得江中响起了琵琶之声,有人唱道:

    公子本是多情人,风过幽谷香行云。

    一朝不慎遭人陷,多少无辜变鬼魂?

    其声明净,如倾如诉,那口吻似时常规劝,又似临行嘱托。魏尺木听了这歌声,不由得又想起了低眉,心中便生出一段酸楚,他喃喃道,“低眉,你也觉得我错了么?”

    ……

    这一日,魏尺木总算出了山野,来到了大道之上。那道旁设有一家简易的茶铺,里面坐了几个歇脚的行人。魏尺木进去坐下,那卖茶的是一对儿上了年纪的翁媪,并不嫌隙他一身酸臭。

    “呵,苏州这些日子是怎么了,竟一连出了两个阎罗!”

    “是哪两个?”

    “你不知道?一个是‘刀屠’魏尺木,他可是一夜之间连杀了几百人,眼也不眨!”

    “那可真是个杀人魔头,另一个是谁?”

    “另一个却有几分神秘,凡是落在他手中的俱难活命,因此没人知道他的音容。不过他每杀一人便会留下一个名号唤作‘画伤谷主’!”

    “画伤谷主!”

第一百一十八章 掌教传功

    魏尺木听得这四个字,却是心头一震,暗自琢磨道“诗……她曾说过自己是画伤谷之主,莫非这几人口中的‘画伤谷主’是她不成?只是,她为何要四下杀人?”

    魏尺木想不通缘由,也就不再费神,他既然知道黄贞就在附近,便存了与之一见的心思。于是,魏尺木稍作清洗,略修边幅,又变回了那个着青衣、戴斗笠的青葱少年,只是与他初下山时不同的是,他的眼神之中不再清澈如水,而是一望无尽的冷漠。

    魏尺木寻着死人的踪迹,暗寻“画伤谷主”而去。

    ……

    京畿道,华州,铺往关外的大道上,正跑着一匹黄骠马。那马上是个披头散发的年轻男子,虽然衣衫枯皱如捻,面容消瘦如削,可仍掩不住那一张天生俊美的脸孔这人正是杜门的花溅泪。

    花溅泪原本被困在华山之巅,仍旧是心如死灰,仍旧是做着他的活死人。起初,花溅泪只是遭受着凌霄之辱,后来凌霜仗也借着酒劲发了兽性。凌霜仗本就因花溅泪染上了断袖之癖,对其又爱又怜,而今一日**,再难自抑,顿时沉浸其中无法自拔。只不过,每当凌霜仗清醒时,想起自己做下的莽事,便又深悔自责不已,每每跪在花溅泪面前求他宽恕。

    只是,花溅泪遭受凌霄父子这般欺侮糟践,还谈什么宽恕不宽恕?如果可以死,他已经死了一千次;如果可以杀人,他也已经杀了凌霄一千次。可是他偏偏什么都做不了,那凌霜仗对他做不做什么又有什么不同?

    直到后来,岳悬秋回到了华山。岳悬秋见天人派惨遭摩尼教夷灭,山门尽毁,诸友皆亡,只剩下了师父与大师兄两个人,不禁失声痛哭,悲恸难已。岳悬秋见师父师兄整日里醉生梦死,全无昔日风采,心中不忍舍他们而去,便开始收拾残破的屋舍,侍候师父师兄衣食起居,规劝他们重振旗鼓可凌霄父子又如何不是心如死灰?

    岳悬秋在华山待得久了,自然也就发现了花溅泪。她万没想到当初那个惊艳武林的人儿,竟然瘫在这里累日受辱!岳悬秋既不敢怨憎师父,又不忍花溅泪在此受苦,便试图说动凌霜仗,想要放花溅泪下山。

    凌霜仗初时不敢,还有几分不愿。他不敢,是怕他父亲之滥威,一旦迁怒于他,自是逃不了皮肉受苦;他不愿,是他仍迷恋着花溅泪,一旦放其离去,想必是今生再无会面之时。岳悬秋却是连求带劝,每日里都对凌霜仗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凌霜仗经不住师妹的连日纠缠,终于鼓起勇气,克下心魔,决心要放了花溅泪。他两个先是把凌霄灌了个烂醉如泥,继而凌霜仗把花溅泪一步步背下华山,最后凌霜仗还为其强输了一口真气,好令其可以骑马而行。

    华山山脚,凌霜仗望着花溅泪渐渐远去的身影,怅然若失,他心中百感交集,欲哭还欲笑,也不知是该为失了花溅泪而哀愁,还是该为花溅泪逃出生天而喜悦,他口中喃喃道:“溅泪,我做下的错事虽死莫赎,只愿你不要恨我……”

    花溅泪终于逃出了华山,他此刻正伏在马背上,任凭座下的黄骠马肆意奔腾。花溅泪再也止不住心痛如绞,这痛楚让他开始像个活着的人。只是他那依旧俊美的面目不再平静如湖,而是变得狰狞恐怖起来,他被凌霄囚禁在华山大半年之久,充当他人的玩物,被人肆意糟践,身上和心上都遭受到了莫大的伤害和屈辱。

    花溅泪先前连想死都做不到,而现在如果他想死,倒是可以一举解脱,了却余生。可他在死与不死之间连番挣扎了数天,终究淡化了一点轻生的念头,却十足地燃起了他复仇的**。心中的屈辱、心底的悲哀都开始化作一点一滴的仇恨,在这秋风之中疯狂地滋长!

    可是,想要找凌霄报仇又谈何容易?凌霄的武功几近武林之巅,只有茅山掌门胡究一、少林方丈素与可以与之匹敌,就连他师父萧下也远远不是敌手。莫说现在花溅泪武功尽失,已是个废人,就算是他完好无损,也伤不了凌霄一分一毫。两人悬殊之大,不逊于云壤之别,哪怕他天赋异禀,哪怕他曾是武林年轻一辈的第一人,可若没有几十年的武道浸淫,也难以抵达像凌霄那样一派宗师的境界。

    花溅泪如今已是十分消瘦,几可见骨,这些天他满腹心思都是怎么复仇凌霄,近乎断了饮食,所幸有这匹黄骠马代步,才能走出这几百里。

    出了潼关之后,黄骠马忽然停下了蹄子,在原地打着喷嚏。花溅泪一等再等,这马也没有再走的意思。花溅泪不得不抬起头来,睡眼朦胧之中,他瞧见马前站着一个不起眼的老丈,拦住了去路。那老丈一身粗衣旧裳,发白如银,须长飘胸,佝偻着背,脸上沟壑纵横,而一双眼睛里却是空空无物,眼眶上环布疮疤,甚是恶怖。

    “来者可是杜门花溅泪?”那老丈恰到时机地开了口,声音质朴,苍老。

    花溅泪不认得这老丈,听了这一问并不作声,也不曾催马再行,似乎这一刻就该定在原地一般。

    那老者不以为忤,又道:“老夫乃是儒教掌教之人,特来收你做传人。”

    “儒教掌教之人?”

    花溅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本想置之不理,不愿与一个疯老头儿计较,甚至他都忽略了这瞎老头儿为何知道自己是谁。

    花溅泪正要催马而行,却觉得天色突然黑了起来。那是漆黑无比又无休无尽的黑夜,没有月和星,也没有风和声,像是一个由无数个黑夜编织而成的时空。它让你清楚地知道这是夜,却完全没有时间流逝的感觉,也似乎永远没有要天亮的征兆,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花溅泪感觉不到脚下的大地,如同连脚都是踩在了夜空之上。

    花溅泪些许惊乱之后,便镇定自若,他于黑衣之中,似乎“看到”一双眼睛对他点了点“头”。是点头,却只有眼睛。那是一双漆黑如洞的眼睛,遥远而又清晰,眼睛上的细节却又十分模糊。

    花溅泪盯着这双眼睛,不觉入了神。

    “如长夜”三个篆字最先映入眼帘,随之而来的便是不休不尽如闷雷滚滚般的一个声音:“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在那黑夜之中,如真如幻一般,一个孔子模样的身影凭空而立。那身影低眉善目,一手执竹简,一手执戒尺,传业授道一般,将一段段的内功心法一字一句地烙在亦或者说是嵌入了花溅泪的脑海里。

    花溅泪心神俱痛,如遭针扎蚁啮,他却挣脱不得,只能被迫地接受和汲取。花溅泪索性放开心防,任这心诀涌入,他于痛不欲生之中,没有耽搁片刻,开始疯狂吮吸着这奇妙的心诀。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滚滚长雷终于停歇,那绵绵长夜也终于散去。花溅泪疼消痛止,缓缓睁开双眼,天色还是方才的天色,并无一分变化,只是拦在马前的瞎老头儿却不见了踪影。若非他丹田内缓缓流淌着的一丝不枯不竭的内力,花溅泪定然会把方才的那一切当做是一场秋梦。

    这内力虽然微弱,却让花溅泪有了再次习武的根基,就像白昼下的一丝黑夜,终将会吞没整个天地。花溅泪一边感慨着这《如长夜》神功的神妙无比,一边开始尽力搜索印在脑海里的字句,率先撞入脑海的却是一段无比沧桑、极其悠远的声音,如在耳畔,又如在远古:

    “花溅泪,老夫乃是儒教掌教朱九思。自古有大悲愤者方可成为掌教之传人,你受尽屈辱,武功尽失,故我传你儒教至高武学《如长夜》神功,可为你重塑武学根基。只是,这神功霸道无匹,容不下其他的心法。此功有速成之法,自毁双目可事半而功倍,若不自毁,练至第四重后,双目亦将逐渐失明……老夫收传人有二,除你之外还有孔门罗伤,继承掌教之人取尔曹生者。”

    这段话的震撼不比《如长夜》的内功心法来得小,花溅泪如今武功尽失,的确是练《如长夜》的大好时机,可无论是自毁双目还是逐渐失明,都是一种已知的残忍。花溅泪自然不会放弃修炼这十分难得的至高武学,本已绝望的他,心底仇恨的焰火再度熊熊燃起区区一双眼睛,比起他所受到的屈辱又算什么呢?

    花溅泪既得了《如长夜》的心法,便寻了一处安静的山谷,只想着闭门苦修,可以早报大仇。

    在这寻常的山谷里,是一方寻常的秋夜;在这寻常的秋夜里,下起了一场寻常的秋雨。花溅泪立在雨中,发丝衣衫早已湿透,他一脸决绝,将双指戳向了自己的双目。一时间血浆四溅,他却不闻不问,反而是仰天长啸道:“凌霄!你害我武功尽失,你害我身心俱坏,你害我双目自毁,我若不报此仇,天地不容!”

    “天地不容!”

    ……

    这长啸穿过风雨,直上九霄。其誓旦旦,有日月星辰、山川草木为证。与此同时,远在峨眉山上的慧心师太,许是做了一个噩梦,忽然于夜中惊醒。

    一连数月,花溅泪都藏身在这山谷之中,潜心修习武功。他天资极高,不过两三月便把《如长夜》练到了第六重的巅峰。可到了这第六重,不论他如何努力,都难以突破桎梏,再进一步。

    花溅泪暗自寻思道,“想必这神功的关键之处,掌教还有未传之秘。只有杀了那罗伤才能继承掌教衣钵,可他到底曾出手救过我……”

    如今花溅泪武功大进,还胜之前,只是想要打败凌霄却还差得远。花溅泪知道闭门练武并非善事,于是便出了山谷,打算先寻着罗伤再做打算。

第一百一十九章 二儒相争

    微风夹寒,细雪如雨。此时的苏州,正被这落雪一笔一划地涂抹着,像极了落魄的书生作画。

    苏州的雪愈下愈紧,于是千户闭门,万足留步。而在通往虎丘山的山道上,此时却偏有一个人迎着风雪,徒步而行。这人青衣斗笠,背着一口墨刀,自然是“刀屠”魏尺木了。魏尺木自从得知“画伤谷主”出现在苏州之后,始终都流连于州里诸县之中,只是一连数月也不曾寻着黄贞的踪迹,反而是这苏州捱到了冬日,下起了细细的雪来,淋他一个无处可避。

    魏尺木冒着风雪,不禁又想起去年下雪时,他也是奔波在路上,那是连夜赶往汴州。说起汴州,难免会让他想起好友马东平,只是杀害马东平的仇人,迄今仍是毫无头绪。魏尺木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想起马东平来,他生怕时间久了,会忘了或者搁下这一份仇恨。

    这几月以来,魏尺木虽然毫无所获,可江湖上倒是发生了几件事:

    这头一件事,便是原盐帮右使陆言做了代帮主。陆言深知百家盟的恐怖之处,与之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所以他便带着几千残余弟子逃离了洞庭山。自此,曾经的天下第一大帮盐帮,便和天人派、少林派一样,名存实亡!

    这第二件事,则是项吾带着百家盟众人入驻洞庭山。百家盟一统绿林群雄,与摩尼教南北对峙。偌大江湖,俨然两分,只是这唱戏的主角儿却不再是绿林与武林。八百年来的武林绿林对峙局面,至此荡然无存。

    这第三件事,却是摩尼教与百家盟都在暗中拉拢茅山派。茅山派在武林绿林大战中分毫未损,保留下来许多顶尖的高手,更何况茅山派本就是武林三大派之一,其底蕴与实力自然不凡。只是茅山派掌门胡究一铁了心封山自守,哪头都不占,哪头都不惹。摩尼教与百家盟虽然志在必得,却是谁也不敢先对茅山派动手。

    ……

    这苏州七城,魏尺木都已去过,如今又折返到了吴县。吴县有山,名为虎丘。相传春秋时,吴王夫差葬其父于此,而后金精化为白虎踞于其上,故名虎丘山。此山虽然高不过十余丈,却是吴中的第一名山,山上绝岩耸壑,气象万千。

    魏尺木若是施展轻功,想必几个纵身便可直达山顶,可他今日难得来了几分兴致,竟趁着风雪,一步一步登起山来。

    魏尺木随意看着山中雪色,不觉间已到山上。他远远瞧见有两片陡峭的石崖拔地而起,锁住了一池绿水。那水池狭长,南宽而北窄,颇像一柄倒地的宝剑。在绿池一旁,有一石碑刻,上面写着“虎丘剑池”四个大字,其笔法浑厚遒劲,乃是出自本朝书法大家颜真卿的独子颜之手。这剑池广约六十步,深约二丈,其水碧且寒,终年不干,亦终年不冻,人望之有剑气凛然。

    这风雪之下,虎丘之顶,本该是杳无人迹,可魏尺木还是在剑池旁看到了两个身影。

    那两人此时正站在剑池的一侧,手中俱是握着一杆白旗,只是细雪之下,旗帜不展,看不清字迹。其中一个身穿黑衣,满是血污,一双眼睛用黑布蒙着。另一个则是白衣枯皱,披头散发,双眼之上疮疤淋漓竟是两个瞎子对面而立。

    魏尺木轻身向前,便看清了二人的面目,心底不禁吃惊起来。这二人他俱认得,那黑衣男子是孔门的罗伤,那白衣男子竟是杜门的花溅泪。

    原来花溅泪为寻罗伤一路南下,摇了一杆白旗,上写着“孔门罗伤”四个字,他沿路打听,一路奔波,竟找到了苏州境里。

    至于罗伤,他自从出了画伤谷,又见着了儒教掌教朱九思。然而朱九思的一席话却让罗伤本就疮痍不堪、恨意浇筑的心,更加悲愤起来,因为除了他之外,朱九思还有一个传人花溅泪。

    罗伤自然是恨意滔天。他恨苍天不公,让他生而残疾、相貌丑陋;他恨孔途欺诈,夺走心爱自己的师姐卓桃儿;他恨魏尺木反复无常,抢走疼爱自己的姐姐黄贞;他恨花溅泪本是人中龙凤,却还要跟他争掌教传人的名分!

    试问,他如何不恨?他又如何甘心?因为他恨,因为他不甘心,所以他开始杀人,杀人泄愤!罗伤每到一处,便把耻笑他的人杀个干净,非但如此,他每杀一人便留下一个“画伤谷主”的名号既然不能誉满天下,何不恶满乾坤?

    罗伤一路杀人泄愤,后来为了要与花溅泪决一生死,便来到这虎丘剑池中练功,却不想花溅泪也找到了这里。

    二人已经对峙了许久,还是花溅泪先开了口:“你我二人必是一死一生,今日就做个了断罢。”

    罗伤听了却是仰天大笑,他笑了许久,这才恨声道:“花溅泪!你为什么放着好好的杜门弟子不做,来和我抢掌教传人的名分?你师父萧下是武林盟主,将来你也可以做武林盟主。为什么?你为什么非要和我抢师父!”

    花溅泪沉默不语,面上却开始渐渐扭曲起来。

    罗伤见花溅泪不作声,以为他自知理亏,便又嘶吼道:“当初你被‘渭阳五鬼’欺侮,还是我救得你,你这个恩将仇报的小人!”

    花溅泪被罗伤言语牵动心魔,脸上更加扭曲。

    魏尺木听了这话,却是冷哼一声,心里骂道:“你也好意思说别人恩将仇报,你又好到哪去了!”

    罗伤见花溅泪仍不作声,又切齿道:“好好好,花溅泪!你我今日就定个胜负生死,我倒是要看看所谓武林年轻一辈的第一人,比我又如何!”言罢,他率先施展出《如长夜》神功,把花溅泪一举罩下。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这一句话忽然就撞入了花溅泪的心底,其声是他已熟知的沧桑悠远之感。随着这一声响起,长夜骤然降临。他虽是双目已毁,不分昼夜,可这神功一出,他仍是能真切地感受到,整个天地都已被这长夜吞没。

    花溅泪心诀转起,也施展出《如长夜》,也把罗伤罩在了黑夜里。两方长夜融为一体,其中一个身影率先出现,盘坐在夜空之上。这人身穿黑衣,目蒙黑布,正是罗伤。罗伤与夜色连为一体,可仍能让人花溅泪一眼认出他来。

    长夜里的罗伤四处张望,他寻不见花溅泪的身影,便开口道:“花溅泪,你学的倒快!”这声音虽还是罗伤的口吻,夹杂着恨意与不甘,却也掺有许多苍老悠远的气息。

    果然,这一声罢,在罗伤对面,花溅泪一样是盘膝坐在夜空之上。

    罗伤看见了花溅泪,便率先动手,只见他于夜空之中腾跃如电,毫无天地束缚之感,半息间已经一掌拍在了花溅泪的身上。花溅泪坐在原处,不躲也不避,硬吃下这一掌,便消散在夜空之中。

    而长夜外的魏尺木,仍是驻足原地,恍然不知二人已交了手。他只看见花溅泪那双空洞的双目忽然变得漆黑无比,继而便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魏尺木心中疑惑道,“他二人莫非在比斗内力不成?即便如此,花溅泪又怎会不是罗伤的对手?”

    这《如长夜》神功的奥妙之处,魏尺木却是有所不知。此功只有心诀,并无一招一式,一旦施展开来,那被罩住之人的心神便会被其强行带入“长夜”的世界,任其鞭挞心神,以至于恍然不知中便已受了内伤。这心诀霸道无比,与雪门的《琉璃世界》绝学倒也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是一内一外,各有不同。

    花溅泪也会《如长夜》,两人互相施展神功,自然便有两方黑夜,而这两方黑夜也自然地混为一体,使二人俱在其中。

    长夜里,罗伤一掌击散花溅泪,并无喜色,反而恼道:“花溅泪,你为何不出手,竟这般看轻我么!”

    果然,花溅泪的身影又从长夜中出现,仍旧是盘膝而坐。他终于开口道:“你当初出手救我一次,今日我让你一回,算作两清。”这声音已是十分悠远,质朴,比之罗伤,颇得了《如长夜》的精髓。

    罗伤却是恼道:“呸!哪个要你让!”言罢,又是腾跃破空而来。

    花溅泪此时不再相让,也动了起来,当真是其动如风如电,其变似云似雨。两人相斗之际,只见灰光乍现,一闪而逝,两人则是一触即分,一分即合,须臾间已是交手千百次!

    罗伤忽然吟道:“天地相交,万物滋生。人道相交,功勋乃成。”吟罢,但见长夜之中的罗伤周身都泛起了点点荧光,其色虽微,却包含生机,如万物初始般,一层卷着一层,射向了花溅泪。

    这几句并非招式,而是《如长夜》的心诀,只是这心诀在这长夜之中,却能变幻出万千种招式来。

    花溅泪见状,也跟着吟道:“日自有光,不视必盲。月自有明,不视必蒙。”吟罢,但见他身上光华大盛,如置身于日月之中,十分耀目。这光华像一张巨口,将罗伤射来的那层层荧光,一举吞没无踪。

    两人在长夜里相斗正酣,不知饥寒,不知岁月。魏尺木却见二人喘如累牛,头顶冒起了阵阵白烟,身上汗液直下,混着雪水,好似细泉一般。

    魏尺木知道这二人正斗到了关键时候,他此时若是想杀了罗伤,倒是轻而易举,可他却始终踟蹰不定。按说魏尺木杀人数百,并不多他罗伤一个,可事到临头,杀心反而不浓。想必是魏尺木这几月以来跋山涉水,致使杀心淡了许多,他便自我宽慰道,“我须光明正大杀了他,才好泄恨!”

    如此想着,魏尺木便高声喝道:“罗伤!”

    罗伤正与花溅泪生死相搏,忽听见有人唤他,其声如雷吼一般。他认得那是魏尺木的声音,不禁心神摇动,却被《如长夜》反噬,吐出了一口精血。

    长夜消散,罗伤却是重伤倒地,他不顾伤势,反而四下吼道:“魏尺木!魏尺木!你出来!我知道是你!”

    魏尺木见罗伤这副德行,心中不觉火起,他正要开口,忽瞥见山下有一人正冒着风雪上山。那人轻功了得,不过几个纵身,也已到了山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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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唐局介绍:
本书声明:不小白、不灌水、不烂尾。言有所出,典有所考,是一部有文化底蕴的武侠。
自汉代佛教传入中土,道教生于川陕,儒教也渐具雏形之后,先秦时代的诸子百家逐渐式微。到了唐代,百家凋敝殆尽,传人寥寥无几,曾经主宰江湖叱咤风云的百家风采也早已淹没在滚滚长流中。取而代之的是儒释道三教的如日中天,八百年间从中衍生出了各种武术流派,称为“武林”,开始主导了江湖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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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一切不过是被人作的一个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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