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缥缈二圣
楚江开话音刚落,只见他的身影瞬息化作三个,个个如真。这三个身影分据三点,把钟离秀围在垓心。原来楚江开不愿与钟离秀多作纠缠,便使出这一招来。这一招也不是什么诡异剑法,而是一个极其厉害的身法。
楚江开身法已成,接着再使出一招“五岳倒为轻”,只见空中那“三个”楚江开忽而头下脚上,于半空之中又各刺下五剑。每一剑的威力都十分巨大,颇有山倾峰坠之势,实具柱折维绝之威,这“三人”十五剑又在空中相互交错,混如天降巨网,一时间白光耀目,剑影斑驳,难分虚实真假,一齐绞向钟离秀。
钟离秀仰头看着空中的“三个”楚江开,他虽不认得这等身法,却深知这十五剑的厉害,他此刻退无可退,只得把“腕上青”舞成长鞭一般,环绕周身上下。顿时青芒流转四面八方,几不见钟离秀的人影。
说时迟那时快,不过一瞬之间,白光已遽然插入青芒之中,只听得声声巨响,如裂帛、似穿甲,待声停响止,那青芒顷刻间便已消散无踪,而那耀目白光也是一晃而灭。楚江开飘然落在一旁,“三楚”归一,剑也入鞘。钟离秀脚步未曾移动半分,此刻长剑垂地,而在他双肩处的衣衫上,赫然多了两个剑洞!这两个剑洞却只堪堪刺破了衣衫,并未伤及骨肉,这并非是楚江开剑势已老,而是其剑法已臻化境,于收放之间拿捏得十分精细。
钟离秀见自己如此严密的防护都被楚江开的剑势破了开来,若非楚江开收剑及时,只怕自己的双肩已经洞穿,他虽然性情孤傲,此时也是自愧不如。钟离秀又暗感楚江开之高德,当下言道:“多谢楚大侠手下留情,钟离甘拜下风,今后自当苦练剑法,希望还能与楚大侠一较高下。”
言罢,也不理会厅里众人,径直而去。
雷渊虽知钟离秀难胜楚江开,却也没料到他竟输得这般心服口服。至于问君平是临书同一事,雷渊也并未再追究。众人欢散,只有朱雀有仇难报,郁郁寡欢。
……
第二日一早,魏尺木方才起身,便有人来找。这人不施粉黛,却自有一股天然姿色,正是章盈郡主。
章盈道:“尺木,现在无事,陪我看看这洞庭山的风景好么?”
魏尺木闻言,才想起来章盈留在中土本就是为了流连大唐的风景,可自从遇着了自己便是一路奔波,也就无暇观赏山光水色,当下应道:“也好,我也正有此意,不如叫上洛侠、问君平他们,来个‘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章盈一听,忙道:“别!就……你我两个就好……”章盈到底是南诏女子,话已出口,胆气便壮,不再扭扭捏捏,而是拿双眼直直地盯着魏尺木。
魏尺木感到章盈双目炽热,满怀期待,便不忍拂了她的心意,当下便与她并肩而去。
魏尺木道:“这洞庭山有一峰叫做缥缈峰,乃是此地的最高峰,我们登上去怎么样?”
章盈此刻心情畅快,又恢复了昔日模样,笑道:“好啊,我们也体会一下杜子美的‘一览众山小’是何感觉!”
说到杜子美,魏尺木不免想到杜门花溅泪,这个比女人还俊俏的男子,竟是杳无音信。
章盈忽然问道:“你打算在这里待多久呢?”
魏尺木略一沉吟,回道:“我事已了,过几日便要离去。”
“去哪里?”
“我也不知,且行且往罢。”魏尺木摇头轻叹。
“我们一起去看天底下的风景好不好?”章盈胆气愈壮。
魏尺木听到这里,自然明白章盈是想陪他浪迹天下。可若真要浪迹天涯,魏尺木无疑最想与黄贞一起,可他已与黄贞分道扬镳,各不相干,也就不做此想。魏尺木又深感章盈累日陪伴之情,想到这里,便下定决心忘了黄贞,轻声道:“好。”
章盈听了自是欢喜不尽,一把揽住魏尺木的臂膀,轻扯莺嗓,辄开燕喉,竟唱起歌谣来:
我喜欢看荡漾的水面,
也喜欢看入云的山峰;
我喜欢看飘零的落叶,
也喜欢看静默的天空;
我喜欢看你伫立的背影,
也喜欢看你刚毅的面容;
我喜欢看你微笑的样子,
也喜欢看你佯怒的表情。
我喜欢看我所喜欢的事,
只愿不要遮住我的眼睛。
……
这歌谣极其通俗易懂,应是南诏风情,可魏尺木被章盈这么一揽,又不觉想起他与黄贞等人误入离魂宫时,黄贞因惊吓也是死死揽住自己的臂膀。一念及此,魏尺木脑中净是黄贞的模样,久久挥散不去。
章盈看不出魏尺木的心思,她此刻就像是回到了南诏,随跳随唱,载歌载舞,遇花摘花,逢枝折枝,这或许是她一生最开心的时刻吧?
两人直登到了半山腰上,只见云雾缭绕,山石若隐若现,草木时出时没,如同置身于仙境之中。
章盈忽然叫道:“尺木,快看,那里有字!”
魏尺木凝神看去,果见不远处的石壁之上有着几行字迹,只是隐藏在云雾之中,难以看得真切。两人移步向前,来到那字迹跟前,只见上面刻的都是籀文,写的却是一首诗:
缥缈峰中有圣人,
僧通佛祖道通神。
吞云吐雾长生事,
掸落凡间一碗尘。
章盈不认得籀文,忙问魏尺木何意。这诗魏尺木倒是看得懂,是说这缥缈峰上有一佛一道两个人在修仙炼佛,只是他从不曾听过缥缈峰上有什么神仙佛祖。
在这诗的另一旁,还立着一块石碣,上面也是籀文,写着:“缥缈之地,神圣所居。来人止步,方可无虞。”
这石碣如同一块禁语,以示从此处再往上便是生死禁地。魏尺木心道,“这些字迹古朴,又是籀文,难道真是上古所留?”
魏尺木并不信神仙之事,便带着章盈跨过石碣,毅然向前。两人才走一步,忽听山上传来一声人语:“一步生,两步伤,三步死!”
这声音极其空洞,似是来自山顶,又似是来自耳畔。魏尺木不信鬼神,更不信佛祖,朗声问道:“什么人在此装神弄鬼?”
一声喊罢,并无人回应。魏尺木一等再等,终于按耐不住,他让章盈靠后,自己则又向前走了一步。这一步刚落地,便听得迎面风声大作,竟有两道掌力向其拍来。
魏尺木见这掌力极其雄浑,心中暗惊,连忙拍出数记《无为掌》,消磨其劲力,同时身子向后飘退。虽是如此,魏尺木依旧被这两掌之力,震得连连后退。魏尺木只觉胸口处真气凝滞,他略一恢复,还要上前,却被章盈拦住。
章盈劝道:“罢了,上面既有高人前辈不愿被人打扰,我们还是回去吧!”
魏尺木被章盈一劝,心思便平静下来,当下不多做停留,与章盈下山,直奔水默处。待见了水默,魏尺木便把缥缈峰上之事与其细说了一遍。
水默听罢并不惊讶,反而笑道:“这缥缈峰中有两位圣人,并非什么隐秘之事。传闻这两个圣人是一僧一道,那和尚法号‘悟悔大师’,那道士道号‘缥缈真人’,这两人从几百年前便住在了缥缈峰中,据说从未下过山。历代盐帮弟子都曾上山寻找,可都未曾跨过那石碣三步处,就连老帮主杨半湖据说也在第二步时被打了下来,久而久之,也就再没人敢登缥缈峰了。”
魏尺木心道,“‘刀神’杨半湖都上不去,那一僧一道的武功该有多高?”
章盈却问道:“几百年不下山,竟然还活着,他们吃什么喝什么?”
水默笑道:“那诗里头不是写了么‘吞云吐雾’。”
章盈脸上尽是惊讶之色:“这世上果有神仙么?”
水默与魏尺木都是笑而不语。
……
这一日,太湖心处忽然多了两个人,其中一个生生站在水面之上,如立平地;另一个更是了得,竟然弥勒佛一般横卧在水面之上,如枕床席。若有旁人见了这等人物,想必要高呼“神仙临凡”了。
这二人一个作道士装束,一个作和尚打扮,都不过三十岁左右的年纪。那道士中等身材,身着道袍,面含紫气,飘长髯于胸前,系青巾于脑后,道髻上插着一支枯色竹枝,身后背着一把泛旧的桃木剑。那和尚更是奇怪,头上既无戒疤,项上也无佛珠,生的高鼻深目,还留着一圈虬髯,穿一身赤色僧衣,踩一双青草芒鞋。
那和尚先笑道:“方才那小子好大的口气,你为何叫我手下留情?”
那道士回道:“这几十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闯入禁地,只需令其退去,又何必伤了他?”
“都依你便是了。”那和尚依旧笑着,又道,“咳咳,今年又是金眼银鱼出现的时候,只是这金银银鱼每过百年才有一条,上一条已经被你师父钓走了,这一次怎么也该轮到我佛家这一脉了?”
道士却是不为所动,一手抚髯,笑道:“所谓‘淮南八公,各显神通’,你若有手段尽管钓去。”
那和尚见道士不肯让步,佯作生气,不再卧着,而是坐了起来,低头叫道:“‘缥缈’啊‘缥缈’,你听到了么,那牛鼻子仗着会钓鱼又欺负我们哩,我们走吧,不理他喽。”
说罢,这和尚竟平平地坐在水面上移动开来。
这和尚一动,这才发觉其身下的水域之中,有东西正在翻波搅浪,在驮着那和尚向前而行。若仔细看去,便会认出那是一头大龟。那大龟足有一丈大小,四足如桨叶,龟甲似船板,怕不是活了有几千年之久?这大龟的背上甲线纵横,正中却刻着“缥缈”两个籀文。
那道士见和尚走了,也是轻轻一笑,低声唤道:“‘悟悔’,我们也走罢。”
这道士话音方落,也是平平地在水面上移动开来,而在他的脚下赫然也是一头一丈大小的大龟,与先前不同的是,这大龟背上却是刻着“悟悔”两个籀文。
这两人两龟先后离去,隐约中还听得到这一僧一道的交谈之声。
“师父曾说过,百家不出,我们便不能离开太湖,你说这些混蛋百家传人什么时候才会出现啊?”
“想必快了吧。”
“可是你我等了三十年连个百家的影子也没见着啊!”
“这有什么,师父他们等了一百多年不也是没见着么?”
“哈哈哈,这倒是,师祖他们也是等了一百多年……但愿我们不用等那么久啊!”
“你得先能活那么久。”
“……”
第九十一章 实则实之
天上流火,地上泛黄,方知已到七月,又是一年入秋时。
河南道,青州,益都城,有一人身披盔甲,骑马赶来,正是淄州刺史曹全。曹全日夜兼程来此,自是为了面见已经升为“诸道行营招讨草贼使”的宋威。他一路急赶,到了招讨使的行辕处,方才下马。
这行辕里有一人坐在案前,正闭目养神。这人不穿盔甲,只着薄衫,约莫五六十岁,生的豹头虬须,龙眉虎目,正是平卢节度使宋威。
曹全见宋威正坐在里面悠然自得,急道:“宋公,王仙芝已经围了沂州城数月,破城只在旦夕之间,为何还不发兵相救?”
宋威不慌不忙,笑道:“是曹刺史来了,你我多日不见,你且坐下谈。”
曹全一门心思都在沂州城,哪里还有心思与之闲谈,又道:“王仙芝若是取了沂州,便要直奔宋公家里来了!”
宋威道:“草军不过一群碌碌之贼耳,不识时务、不懂兵事,若非先前朝廷无暇于此,又哪里能让他们成了气候?那沂州城外有沂水这一道天然的护城之河,王仙芝如何能轻易得逞?更何况老夫已经妙计天成,此番王贼是必败无疑了。”
曹全见宋威如此淡定自若,迟疑道:“虽然如此,那围城之寇可是足有十万!”
宋威一脸傲意,讥道:“都是些乌合之众,纵有百万又有何惧?我平卢军身经百战,杀之当如割草刈麦。”
曹全又道:“可黄巢就在兖州城里,他手底下如今也有几万精兵悍将,若是他派兵支援,只怕胜负之数又添波折。”
宋威似是早已料到曹全会有此问,当下捋髯轻笑:“老夫也已有了退却黄贼援兵之计,不过还需曹刺史亲自施为才好。”
曹全见状,恭敬道:“宋公只管吩咐。”
宋威道:“你可知半年前崔相送了一个人来?”
曹全道:“那个女子?”
宋威道:“不错,你道她是谁来?她是黄巢的亲生女儿,以她为质,黄巢安敢不退?”
曹全听得眉头皱起,摇头道:“那黄巢乃是百年难遇的枭雄,不但胸怀大志,更兼剽悍之极,据说他敢掘死人之坟取财,食生人之肉充饥,未必就不舍得一个女儿。”
宋威依旧笑道:“黄巢虽然心狠,老夫却料定他不敢擅离兖州城,那前去驰援王仙芝的首将必是裘继无疑。这裘继本是江湖中人,最是讲究道义,又对黄贞心存爱慕,定然不敢冒进。”
曹全迟疑道:“万一是黄巢亲自率军支援,该当如何?”
宋威朗声大笑:“老夫这就发兵兖州城,看他黄巢敢不敢动!”
……
自宋威受命讨贼以来,平卢军虽然不曾调动,可宣武军、忠武军、天平军却是调动频频。这几镇人马曾经逼向濮州、郓州等地,草军不愿与其正面交锋,索性避实就虚,从濮州、郓州等地撤了出来。原先被草军占据的濮州、郓州等地也再次回到了朝廷手中。
草军虽然丢了几个州,可兵力未损分毫,这才能纵横十余州。王仙芝仍不满足,他以为不到东海,便不算脱离了官军的樊笼,而到东海必然要取沂州。这沂州一围便是数月,时至今日,犹不能下。
宋威也没闲着,从三月开始,他便开始着手施压草军诸路,令其出入不得。而今王仙芝十万大军困于沂州的泥潭之中,让宋威感到了时机来临,他开始筹谋划策,准备痛击草军。宋威先是令淮南节度使刘邺谨防南面各州,断了草军的南下之路;又令宣武军节度使王铎、忠武军节度使崔安潜夹攻曹州,威胁草军的老巢;至于平卢军和天平军则是发兵兖州。
黄巢此刻人在兖州瑕丘城,留守曹州的是草军票帅柳彦璋和毕师铎,尚君长则在泗州下邳一带,为王仙芝牵制着泗州的官军。
黄巢见淮南节度使刘邺一反常态,把兵力都部署在淮南的重要关隘,截断了所有的陆路水路,不觉长叹出声:“前一番不入江南,而今难矣!宋威屯兵青州,沂州又岂是好取的?”
原来草军先前就行军方向上,黄巢与王仙芝开始有了分歧。王仙芝自然一门心思要打到东海之滨做他的“齐桓公”,黄巢却想着挥师李唐兵力薄弱的江南。
“报!”一声大喊,打断了黄巢的沉思。
只见一个草军兵士进来,言道:“禀报黄将军,沂州王大将军处派人来了!”
黄巢听罢,急把那沂州传信的兵士召入厅里,问道:“王大将军让你带什么话来?”
那兵士道:“禀黄将军,王大将军探得青州宋威出兵了,请黄将军派兵支援沂州城。”
黄巢听罢,言道:“你且回去,就说援兵不日即到。”
“报!汴州宣武军发兵曹州!”
黄巢刚打算派人支援沂州,又听得这一军情,便按捺住心思,言道:“柳、毕两票帅定然能抵挡住王铎的攻势,不必多虑。”
“报!许州忠武军发兵曹州!”
“什么!”黄巢心中大惊,豁然起身。
要知道曹州乃是草军的根本,草军首领的家眷俱在曹州济阴城里。那忠武军又素号“精勇”,是一等一的“天下锐卒”,也是百战不衰之师。若是忠武军与宣武军合力围攻曹州,则曹州危矣!
黄巢急传军令:“令陈州柴票帅回师,在曹州外阻拦宣武军;令许州蔡票帅继续侵扰许州,使忠武军不敢尽出;令宋州李票帅分兵一半驰援曹州城。”
黄巢一连传出三令,这才稍微喘了口气。只因王仙芝远在沂州,尚君长又在泗州,所以曹州之安危都在他黄巢一人身上。
黄巢才吩咐完毕,又有兵士进来:“报!平卢军已出了青州,向兖州方向而来,已到了莱芜!”
黄巢听了,疑道:“莱芜?宋威不去解沂州之危,怎么反倒来打我兖州了?”
厅里众将面面相觑,忽有一人出列,言道:“此事定有蹊跷,末将愿去莱芜一带探寻究竟!”
这人不穿盔甲,不携兵刃,生的浓眉虎目,广额鹰鼻,正是诛唐会总舵主裘继。
裘继一连去了三日,方才回来,对黄巢言道:“平卢军确是冲兖州而来,如今已屯兵在徂徕山。”
黄巢心中稍安,问道:“宋威可在徂徕山?”
裘继回道:“不曾看见宋威其人,不过山上旌旗蔽日,又有招讨使的行辕大帐,想必宋威就在里头。奇怪的是,平卢军沿路的灶头却是一次少过一次,在狼虎谷时尚有五万,可到了徂徕山就只剩一万了!”
黄巢听罢,略一沉思,笑道:“此乃‘增兵减灶’之计耳!宋威知道老夫会派人前去查看虚实,故而他于明处减灶,让我等以为他已分大军去了沂州,实则却于暗处增兵,想要出其不意地袭取兖州城。”
裘继疑道:“如今沂州危急,宋威为何不去沂州反而要打兖州?”
黄揆在一旁叫道:“这个我知道,这便是古人的‘围魏救赵’之计了!”
裘继却道:“若说‘围魏救赵’,可我们这里足有五万精锐,纵是来了十万官军也难以攻克,而沂州却有累卵之危,若是王大将军先打下了沂州,进而直逼青州,宋威可就无家可归了!”
黄巢正迟疑间,忽报宋威有信传来。
黄巢拆信而读,只见信上写着:“黄巢将军见字如晤。久闻黄将军素怀壮志,老而弥坚,有吟黄花之诗才,具集白雪之雅兴,朝廷昔日不纳,实乃我大唐无福也。今宋某挥师而来,实非本愿,黄将军兴兵冤句年余,令嫒做客青州半载,今日奉还,还望开城相迎。”
黄巢看罢,将信撕得粉碎,怒道:“宋威匹夫!”
这信当真是句句恶毒,字字诛心:宋威先是暗讽黄巢少壮时不敢举兵,到老了才借着王仙芝的势头谋逆;又笑黄巢只会写诗贩盐,难怪朝廷不纳;最后还骂黄巢敢造反却不敢救女儿,如今宋威好心把他女儿送了回来,希望你黄巢开城投降。黄巢看了这等言辞,如何不怒?
黄巢正怒时,忽报朱温来见。来人虎背熊腰,精甲长剑,正是朱温。
黄巢收敛怒气,问道:“郓州天平军有何动静?”
朱温道:“天平军大张旗鼓,向兖州来了!”
黄巢道:“原来如此,宋威与薛崇这两个老贼是想要吞了老夫!”
黄揆却道:“天平军不过是残兵败将,如何敢卷土重来?”
黄揆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先前天平军反攻郓州,王仙芝避实就虚,弃了郓州,几经辗转,千里奔袭沂州。天平军得了郓州,乘势要去救援沂州,不料于路上引起兵乱,狼狈而回,因而谓之“残兵败将”。
黄巢道:“如今宋威把兵力全部用在了老夫这里,我等只需坚守时日,等王将军破了沂州城,宋威自会退去,到时候我们再乘势而追,可获全胜了。”
朱温沉吟几番,终究言道:“黄将军,末将以为宋威不会攻打兖州城。”
黄巢怒气方消又起,哂笑道:“哦?不知朱将军有何高见?”
朱温面色不改,朗声道:“兵法无常,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虚亦虚之,实亦实之。末将以为,宋威乃是以减灶之实,示之增兵之虚,又以增兵之虚掩盖其分兵之实也,此谓‘实亦实之’。”
朱温在草军中的一年里,少了些土气,多了几分干练,他因为有“梦里神仙”送的兵书,日夜研读之下,颇有了些用兵心得。而今他见宋威不救沂州,便有此话。
黄巢听了朱温的一番话,如遭雷霆,心中绳结顿开,叫道:“遭了!老夫中计矣!裘继何在!”
裘继当先出列:“末将在!”
黄巢下令:“裘继,命你率一万轻骑星夜驰援沂州,不得有误!”
裘继此刻虽然也想明白了宋威之谋,却关心黄贞安危,问道:“那黄姑娘怎么办?”
黄巢怒道:“我为草军大计,不惜身死,又何吝一女哉!”
裘继还要再言,黄巢打断道:“你若不愿,我便让朱温前去。”
朱温听了这话却是心中一紧,他寻思着若是枉顾黄贞生死,以后断然无法面对魏尺木,若是因为黄贞而误了军机,则是违了军法,如此两难之事,他自然不愿。
裘继却抢道:“听说楚江开已去了太湖,还是末将去一趟较为稳妥。”
黄巢接着下令:“朱温,命你率两万步骑前往徂徕山,吃掉宋威这支诱敌之师!”
第九十二章 沂州之战
裘继与朱温两人奉命而出,各自行事不提。
今夜繁星密布,秋月无光。现在的沂州城外,却是尸积如山,城郭为之而小;血流遍野,沂水为之而红。
就在城外几里之外,立有许多营寨,正是王仙芝的草军。中军帐里,此刻灯火通明,王仙芝自打听了宋威出兵,便坐立不安。沂州城已经打了数月,眼看城里粮草已尽,箭矢滚木告罄,正是一鼓作气破城的时候,必须赶在宋威援兵到来之前,打破沂州城。
王仙芝一脸疲惫,问道:“宋威现在何处?”
一旁的吴俊才也似乎老了十岁,颇有老态龙钟之态,回道:“还在徂徕山。”
王仙芝终于笑道:“宋威欲效孙膑‘围魏救赵’之计,可他却不知我破沂州城只在旦夕之间,他想破兖州城却是难如登天!”
吴俊才道:“若是如此,倒是不该让黄将军派人来支援了!”
王仙芝仍旧笑道:“无妨,待黄将军那支人马一到,我便全力攻城,一旦攻破,我等便可长驱直入,直捣宋威的青州老巢,也给他来个‘围青救兖’!”
就在此时,帐外忽有兵士进来:“报大将军,兖州黄将军的援兵到了!”
王仙芝喜道:“是谁领兵?”
那兵士道:“是裘继将军!”
王仙芝喜色更浓,他原本就十分爱惜裘继之才,如今听见是他带兵来援,难以自禁:“裘继来了?黄兄到底是够仗义啊,快迎他进来!”
话音刚落,忽然闻得帐外净是战马嘶鸣之声,金戈迸发之音,一时间营中大乱。
王仙芝连忙出了大帐,瞧见有一支人马横冲直撞而来。这支人马足有数万之多,都是穿着草军衣甲,扛着草军旗帜。那当先一骑,不穿甲胄,一身旧袍,生的浓眉大眼,方脸宽额,不过二十多岁,颇有几分裘继的模样。这人横刀直入,一刀坎倒中军大帐外矗立的帅字大旗,一开口,声如洪钟,喝道:“得王仙芝首级者,官升三级,银赏千两!”
这帅字大旗一倒,一时间中军大乱,王仙芝不认得此人,惊道:“什么人擅闯中军!”
那为首之人闻声看去,见王仙芝相貌堂堂,更兼身上衣甲鲜明,定是草军主帅,当下笑道:“我乃平卢军牙将曹存实是也,奉了宋招讨使的军令,来取你项上人头!”
原来宋威暗中从徂徕山抽兵驰援沂州城,把三万人都扮作草军打扮,趁夜骗入草军之中。这装敌之计虽有奇袭之用,可也是孤军深入,到底是十分凶险。这曹存实乃是曹全的侄子,自幼练武习兵,颇有所成,后来到了宋威帐下,屡立战功,当真是勇冠三军。曹存实颇有胆识,又心存大志,便请缨担此重任。
曹存实认定眼前之人便是王仙芝,当先纵马扬刀,向其砍去。王仙芝曾师承盐帮老帮主杨半湖,也练有几分武艺,当下拔出佩剑便与之搏斗。
曹存实仗着马高刀沉,更兼少壮之身,一口七尺陌刀把王仙芝逼得连连后退,险象环生。
王仙芝被这几十斤的陌刀砍得心惊神慌,不觉间剑法已乱,不多时便被曹存实逼到了死路,王仙芝心中长叹,“天要亡我么,悔不该让江开去太湖!”
曹存实眼见得逞,喜道:“王贼纳命来!”
就在此时,忽有一人窜出,高呼道:“大将军勿惊,末将来也!”
来人身着银甲白袍,胯下追风骏马,正是小尚帅尚让。他先是一手捡起帅旗,高举过顶,又一手持剑拦住了曹存实。尚让武艺高超,又极其勇猛,此时单手对战曹存实也是怡然不惧。
曹存实一连几番都难以越过尚让去追杀王仙芝,怒道:“你是何人!”
尚让傲然道:“我乃尚君长之弟尚让是也!”
曹存实闻言,心底吃惊,心道,“传闻尚氏兄弟一文一武,不让时人,可见传言不虚。”曹存实自忖没有胜过尚让的把握,便笑道:“王贼已然大败无归,尚老弟何不弃暗投明,归顺我平卢军,曹某保你不失都尉之职,如何?”
尚让闻言大怒,骂道:“尔等不过朝廷鹰犬,我草军早晚灭之而后快!”
曹存实见尚让如此不识抬举,也是大怒,两人又是一番刀来剑往,难分高下。
王仙芝得尚让拦住曹存实,匆忙向外逃去。正行间,逢着一人,正是票帅曹师雄。
曹师雄急道:“大将军速走,沂州城里的官军冲出来了,那领头之人竟是曾元裕!”
王仙芝听到“曾元裕”三个字,哪里还想不明白?王仙芝愤然道:“宋威老贼!欺我太甚!”
这曾元裕乃是“诸道行营招讨副使”,如今却从沂州城里冲了出来,自然是宋威先见之谋了。原来宋威早已料到王仙芝会奔袭沂州,从而在王仙芝奔袭沂州之前,便令曾元裕率领御赐的三千禁军、五百甲骑和一万平卢军进驻沂州城。沂州城平添了如此之多的精兵猛将,这才使得王仙芝一连数月都攻打不下。
宋威又故意屯兵徂徕山,用“减灶减兵”之计拖住黄巢,令其不敢轻动,再用一招“李代桃僵”之计,将三万平卢军冒作黄巢的援军,直杀入王仙芝的中军大帐,与曾元裕里外夹击,这才大破草军。
王仙芝慌忙逃窜之际,忽听见背后有一人高呼:“王贼哪里走,吃本将一箭!”
这高呼之人正是冲出沂州城的招讨副使曾元裕,只见他话落箭至,一箭正中王仙芝肩窝。王仙芝幡然落马,幸好一旁的曹师雄一把接住。曹师雄派人护送王仙芝先走,自己则留下抵挡曾元裕的追击。
王仙芝又逃窜一段路程,狠心拔出箭杆,止了血。只是四下皆黑,有火光处,都似追兵,又听得背后都是“活捉王仙芝”的叫喊之声。王仙芝正慌乱之间,忽有一人带兵赶来,正是军师吴俊才。原来吴俊才见官军冒作草军攻入大寨,便先一步去了后军,来救王仙芝。
吴俊才见王仙芝受了箭伤,言道:“大将军,速速脱去主帅甲胄,换上寻常衣甲,再命一死士冒作大将军引敌人去追,方可逃脱。”吴俊才现学现卖,也用了一次“李代桃僵”之计。
王仙芝依计施为,果然引走了一路人马。王仙芝边逃边收敛残兵,向兖州方向退去。这一战,官军内外夹击,把草军冲得七零八散,更兼夜色昏暗,敌我难辨,草军误伤致死、互相践踏、跌入沂水者十有六七,若非尚让一直高举帅旗,只怕草军十难存一。
王仙芝生平初逢如此大败,十万草军,而今只剩下了一两万,不觉虎目酸疼,流下了许多英雄泪。
良久,王仙芝又问道:“君长现在何处?”
吴俊才摇头道:“老朽不知,想必还在泗州一带?”
王仙芝忽然长叹道:“若是江开在此,断不会使我如此狼狈!”
吴俊才又献计道:“将军,不如多弃财帛兵甲,可缓追兵。”
王仙芝忙下令如是,官军果然不再穷追。
曾元裕眼见要大获全胜,忽见众将兵皆去敛财,滞而不追,他一连斩了数人,怒道:“如此灭贼良机,为何不追?”
此刻宋威赶来,笑道:“曾老弟莫急,君不闻‘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之言耶?昔日白起、韩信之功劳比之你我如何?还不是功成身死?近者康承训如何?庞勋一灭,康承训便获了罪。我等即便是立此大功,能免其祸乎?与其灭贼,不如留贼,不幸为天子,你我不失作功臣也。”
曾元裕闻言,茅塞顿开,谢道:“多谢宋公金玉之言,末将当受教终身了。”
宋威、曾元裕这一正一副两个招讨使正谈心论道之间,忽有探马来报:“报!尚君长奔袭青州!”
宋威惊道:“倒是小瞧了尚君长,速速回师!”
于是,宋威上表,谎称王仙芝死于乱军之中,平卢军一夜尽回青州,草军再无折损。
再说裘继一路急行军,到了沂州境内抱犊山下,忽见前面有一军拦路。那支人马俱是官军装束,早已依着山势立好了营寨,攒好了鹿角,拦住去路。那为首之人,全副盔甲,虎虎生威,正是淄州刺史曹全。
曹全见所来之人果是裘继,暗赞宋威所言不虚,当先一指身后,言道:“裘继,你看这是谁?”
裘继闻言看去,只见官军之后,筑有一座高约三丈的楼台,那楼台之上,绑着一个女子,不是黄贞又是谁来?在那楼台之下,东西南北四面各列有一百弓箭手,此刻正张弓持箭,蓄势而发。
曹全笑道:“裘继,若想黄贞活命,你便退兵,否则本将一声令下,管叫她万箭穿心!”
裘继心系黄贞安危,早把黄巢叮嘱抛在了九霄云外,当下故作淡然,笑道:“曹刺史乃是当世名将,如何也做出这等卑鄙无耻之事?”
曹全被裘继言语一激,老脸暗红,颇有窘态,可他毕竟胸有城府,知道这是裘继激将之法,强自道:“古人云,‘兵不厌诈’,此乃宋公妙计,何言卑鄙无耻?更何况,汝等以下犯上,觊觎大唐江山,才是卑鄙无耻之贼。”
裘继仍旧笑道:“天下本无主,唯有德者居之。李唐失德在先,失民心在后……”
不等裘继说完,曹全不耐道:“裘继,你莫在此嚼舌,本将只数三下,你若不退,黄贞便死!”
裘继道:“要我退兵也可以,先放了黄姑娘。”
曹全道:“你当我是小孩子么,我若是放了她,谁还能拦得下你?一!”
裘继眉头微皱,言道:“既如此,裘某退兵便是!”
曹全闻言大喜,他见裘继同意退兵,再次暗赞宋威神算,正色道:“算你小子识时务。”
冷烈却在一旁劝道:“舵主,若是退兵,可是违了军令,到时候定斩不饶!”
裘继道:“我自有打算,你勿多言。”当下不顾冷烈劝阻,下令退兵。
从抱犊山去沂州城,只此一条大道得行,裘继想要换路也是难上加难,更何况他怎能不救黄贞?裘继当下约束兵马,向后退出一里之地,再做打算。
裘继退兵之后,便把单家四兄弟叫到跟前,言道:“我欲趁夜去救黄姑娘,还需几位相助!”
单兴一捋长髯,慷慨道:“黄姑娘乃是黄公千金,又是魏尺木之友,我等自当尽力。”
裘继与单家兄弟商议完救人之事,又唤来冷烈,令其奉命行事,只需如此如此。
曹全在寨中只等沂州报捷,便可回师,忽有探马来报:“刺史大人!裘继……他带人劫寨了!”
曹全闻言大怒,言道:“好个裘继,不管你心上人死活了么!”
曹全一面传令众将死守营寨,一面传令射死黄贞。
第九十三章 黄贞归隐
却说裘继与单家四兄弟一行五个人,仗着轻功,竟趁夜爬上了抱犊山,然后从山上直扑曹全军后的楼台。
裘继五人如天兵忽降,把楼台下面的弩手箭卒惊得心胆俱碎,一时间竟忘了放箭发矢,那些弩手箭卒,被裘继和单家四兄弟一阵冲杀,立马阵脚大乱。
单家四兄弟四杆长枪齐出,挥舞如飞,连抹带挑、边刺边扫,在人堆儿里横冲直撞,那枪头扎着便是窟窿一个,那枪杆撞着便是肋骨三截,四条枪硬是逼住了数百人。那裘继更是了得,掌出如山来,力至如山倒,劲风披靡之处,官军俱被扫飞。
黄贞见有人来救,这才睁开双目,口中喃喃道:“尺木是你么?”
这黄贞被绑在楼台上多时,一日不曾进过水米,更兼心有情伤爱痕,此刻神思已然迷离起来。她看着那为首的黑衣人掌力翻飞,势不可挡,越看越像魏尺木,顿时来了几分精神,喜道:“你终是舍不下我的!”
裘继隐隐听见,向着黄贞叫道:“我自是舍不下你!”
黄贞哽咽道:“这一番,再不与你分开了!”
裘继闻言大喜,正色回道:“好!”
裘继得了黄贞的温言暖语,不觉间又长了几分力气,他蓦然长啸一声,继而一掌翻出,如龙战于野,把四周的官军全部震飞。裘继他得了这个空隙,正要跃上楼台救下黄贞,却在此时,传令官忽然赶来,敕令弩手射死黄贞。那些弩手箭卒到底是训练有素官军,这一声将令下来,立时稳了军心,纷纷抽身朝黄贞射去。
裘继见状,奋力朝着楼台上一跃,足有两丈来高,他甫一踏在楼台之侧,便一连发出四掌,分别打向楼台的四面。裘继虽是四掌分向东南西北四面,却是发掌极快,四掌如同一掌,顿时龙吟大震,声响四野,四掌之力化作了四条飞龙。那龙头巨口一张,便将飞来的箭矢纷纷震落,一支也不曾靠近黄贞。裘继借着一蹬之力,再跃一步,便来到黄贞身侧。
至此,裘继才长舒一口气,他立掌为刀,一把斩断捆着黄贞的绳索。就在此时,台下箭雨又来,裘继此刻来不及发掌,只得一把抱起黄贞,将身子旋转开来,拿虎背接下了这一蓬箭雨。只片刻间,裘继身上便插了十几支长箭,背上、腿上血流不止。好在裘继功力极高,他虽是以身接箭,却早已运起内力护住,那羽箭只入肉不到半寸,这才不碍大事。
黄贞见了,惊呼道:“尺木,你受伤了!”
裘继听了这话,立时心寒如坠冰窟,心道,“原来她想的念的都是魏尺木,我即便为她死了,也落不在她的心头……”当下黯然道:“不碍事,我且带你冲出去罢。”
黄贞此时心神渐明,看清楚救自己的不是魏尺木而是裘继,心中百感交杂,她既感裘继舍生相救,又觉得对他不住,更有一股失落,难以消磨。
单家兄弟见裘继受了伤,纷纷向他聚拢,要凭着四条长枪把裘继保出去。就在此时,忽听见几声长笑,天际落下一个身影,拦住了几人的退路。这人一身暗色的花袍,阴阳怪气道:“好呀!今日都给咱家留下,一个也走不脱!”
这人正是当今天子的阿父,宦官田令孜。他自打青州时,便守着黄贞不放,黄巢先后派来解救黄贞的人都被他杀了个干净,没想到他竟然不辞辛苦,而今竟然也跟着来到了抱犊山。
裘继见有人拦路,也不管是谁,当即一掌拍去。裘继虽然受伤,力道有损,可这一掌依然声势凌厉、气势恢宏。田令孜见裘继这一掌出手不凡,也不敢怠慢,当即使出了《六阴玄冥功》,要硬接下这一掌。此功一出,只见田令孜的头发眉毛俱是由白而黑,脸上好似结了一层薄冰,衣衫激荡如同鼓了风,就连十指的指甲也都暴长了一寸。
两掌相接,裘继只觉掌心冰寒,立时退了三步,牵动箭伤,吐血不止。单家兄弟见田令孜一招迫退裘继,知道来了难缠的人物,老大单兴当先喝道:“黄姑娘与裘将军先走,我们弟兄拦下这个老太监!”
单家四兄弟心意相通,单兴说话之时,其余三个早把长枪一震,分刺田令孜。裘继并非拖泥带水之人,他深知这个太监武功极高,想必是那田令孜无疑,他不敢拖延,趁着这个时机,带着黄贞向西而去。
田令孜见状却是冷笑连连,只见爪影漫天,他一把便分开了搠来的四条长枪,便要飞身拦住逃去的裘继黄贞。
单家兄弟哪里容他走脱,齐声喝道:“阉贼哪里走,看枪!”
四兄弟把长枪再震,单茂、单盛两个把两条枪并排抡下,砸向田令孜的后背,而单兴、单旺两个却是翻身一跃落在田令孜的前头,那两条枪也是后发先至,直扎向田令孜的胸前。
田令孜被单家兄弟再次拦住,不由怒哼一声,双手接住了眼前的两条长枪,却不管后背,任凭那两条长枪砸着。那长枪力道虽猛,可碰着田令孜鼓起的衣衫之上,却好比是敲在了冰山之上,非但没伤着田令孜分毫,反而是将单茂、单盛两个震得虎口发麻,长枪脱手而出。
田令孜手上用力,只听咔嚓一声,他便把手中两条长枪的枪头一齐掰断,继而把枪头分别撞向了单兴单旺,恨声叫道:“给咱家死!”
田令孜手法极快,力道又猛,单兴、单旺两个也不曾防备田令孜有此手段,俱是丧命于自身枪头之下。
单茂、单盛两个见单兴、单旺倒在血泊之中,嘶吼道:“大哥!二哥!”他二人既悲且怒,赤手空拳便扑向了田令孜。
裘继听到单茂、单盛的嘶吼之声,知道是单兴、单旺出了事,可他并不回头,仍旧带着黄贞向西逃窜。这并非裘继冷血无情,也不是他贪生怕死,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把黄贞救出去。
裘继正奔走间,又听得背后风声大起,知道是田令孜赶来,自然也清楚单家四兄弟都已身死,心里不觉喟然长叹。他对着黄贞言道:“黄姑娘你先走,我来挡住他。”
裘继正欲回身接战,忽然前面喊声大震,一支人马冲出,当先一人大叫道:“舵主!”
原是冷烈带着一万草军精锐,强行攻破下了曹全的营寨鹿角,接应到此。曹全见大势已去,早已引兵而退。那田令孜见状,也不再上前,悄然飘退。
裘继收敛情绪,把单家兄弟的尸身带着,引兵再向沂州城进发。走不多时,忽见前头一支人马赶来,裘继心道,“又有谁拦路么……”
再细看时,那支人马俱是草军衣甲,当先一将白袍银铠,血染袍带,正是小票帅尚让。裘继高呼道:“小尚帅,你怎在这里,王大将军现在何处?”
尚让见了裘继,心中大喜,又想起沂州城兵败之事,黯然道:“我们打了败仗,一路逃到了这里……”
裘继便与尚让合兵一处,保着王仙芝回到了兖州城。
兖州城行军大帐之中,裘继跪在里面。黄巢问清了前因后果,怒道:“裘继,临行前我是如何交待于你的?你竟敢枉顾军令,使得我军大败,来人,与我拖出去斩了!”
众将校俱是求情,黄贞也道:“父亲,裘大哥是为了救我才违了军令……”
黄巢闻言更是怒气冲天,骂道:“孽障住口,只因你一个,害我草军死了六七万人,就连单家弟兄也都遭了不幸,你还有脸回来!”
黄贞见父亲对自己的生死毫不关怀,反而把军败之事怪罪于她,心里何其委屈?她心道,“魏尺木负我,生父嫌我,我可做错了什么,还是我不该来到这世上?”当下万念俱灰,只想寻一无人处了却残生。
最终,王仙芝与尚让出面保下了裘继。黄贞再不作停留,一个人快马兼程地离了兖州。
黄贞一路向南,这一日便到了苏州 一带,她正行间,忽听得林中有打斗之声,便循声而去。待到了一片空地上,果见林中有两个人正在打斗。其中一人,一身黑衣,三十岁左右,她并不认得此人;另一人则是相貌粗陋,一足略跛,她却认得仔细,正是孔门的罗伤!
黄贞见了罗伤难免想起魏尺木来,正自神游,忽听那黑衣人笑道:“你这厮也忒无趣,我不就是叫了你一声‘跛子’么,至于你生这么大的气?若非杀你没钱,你哪能活到现在?”
这黑衣人不是别人,却是“夺命郎君”沈追,他此刻赤手空拳对上罗伤的一把“思齐剑”,竟然丝毫不落下风。
这罗伤自打从孔门出来,也是不知去往何处,只一门心思地练武,已把那《如长夜》神功练到了第五重,今日才到了苏州境内。这沈追自数月前在这里没了魏尺木等人的踪迹,便一直流连在附近。两人便在这里不期而遇,沈追口无遮拦,他见罗伤手持宝剑,却是个跛子,便开口调笑。不料罗伤已今非昔比,他武功又有精进,心气愈高,哪里还容得下他人之辱?两人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这沈追本无杀人之心,也就不曾动用那“牵丝引魂锥”,罗伤不到危险关头,也不愿动用《如长夜》,只以“思齐剑”与之缠斗。两人交手了几十招,也未分胜负。
黄贞叫道:“罗伤,你如何在这里?”
罗伤听得这声呼唤,便觉耳熟,再看来人一袭黑衣,胯下骏马,脸上虽蒙了面纱,可他依旧认出这是与魏尺木在一起的美貌女子颜如诗。
沈追见这跛子来了帮手,心思急转,暗道,“须要先废掉这女子的脚力才好……”当下撇了罗伤,把“牵丝引魂锥”霍然祭出,分打黄贞与其胯下骏马。黄贞看见暗器急射而来,她手无兵刃,只得连忙躲开,可胯下骏马却是一声悲鸣,轰然倒地。
沈追一击得手,也不作停留,其人早已跃入山里密林之中不见。
黄贞本就心有不快,而今平白被人害死了胯下骏马,哪里会不动气?当下轻喝一声,便往山中追去。罗伤见状,也紧随其后。他两个在山中团团而转,不知走了多少里,仍不见沈追的踪影。
这山中殊无路径可寻,想要出山也是艰难,正无可奈何之际,黄贞隐隐瞧见前面不远处有一个隐蔽的山谷,以为是那黑衣人的藏身之所,便轻身而去。
进了山谷之中,但见花草遍地,并无一个人影,只有零散的几间石屋,其中一间里面净是泼墨山水、写意花鸟、工笔美人。在山谷的一角,还立着一块墓碑,上面写着:“画师夏侯昂前辈之墓”。
第九十四章 谷名画伤
黄贞看着这墓碑,寻思道,“想必这山谷便是夏侯昂前辈生前所居了,老前辈生前在此作画,死后埋身于此,非有求名之志,不怀取利之心,也是骨气奇高了。”当下对着夏侯昂的墓碑深深一礼。
这墓正是魏尺木用“彩凤双飞翼”所掘之墓,这碑也是魏尺木所刻之碑,墓里面葬着的自然是舍命救了洛侠的夏侯昂前辈。
黄贞见这里衔峰接谷,更兼山明水净,是个好去处,便想在这里长居下来。她又见罗伤一直跟着,便问道:“你今后要去哪里?”
黄贞虽然蒙着面纱,但罗伤依旧清晰地记得她那张如仙似画的面孔,此刻见她开口相问,当下嗫喏道:“我也没地方去……”
罗伤的确无处可去,但他此刻只想留在这山谷之中,他当然是想离“颜如诗”这样的绝代佳人近一点儿,哪怕是远远瞧着一方背影。
黄贞淡淡道:“我打算在这谷里了却余生,你自便吧。”
罗伤想要与黄贞攀谈,却又无话可说,几经挣扎才壮起胆子,问道:“颜姑娘,魏大侠去了哪里?”
黄贞被罗伤这么一问,又想起伤心事,寒声道:“提他做什么!再者,我姓黄,莫再叫我‘颜姑娘’!”
罗伤不知道这“颜姑娘”如何忽然变成了“黄姑娘”,也不知道她为何忽然生怒,心里暗忖道,“莫非颜姑娘与魏大侠有了什么误会不成?”当下不敢再待,起身去收拾石屋去了。
待罗伤走后,黄贞满腹哀愁,幽幽道:
“难相忆,莫相忆。相忆人不及。风过雁难替。庭下春花岁岁离。情未寄。
不自弃,怎自弃。自弃事何益。心动伤不计。原上秋草年年靡。恨已去。”
……
黄贞就在这谷里住了下来,她还为这山谷起了个名字,唤作:“画伤谷”。她以为,夏侯昂前辈有画,她有伤,因而叫了这么一个名字。
黄贞也学着动笔作画,她画斑驳之石,以为那是山之伤;画干涸之渠,以为那是水之伤;画落红之瓣,以为那是花之伤;画难飞之翼,以为那是鸟之伤。只是,情之伤要怎么画呢?情伤若是可画,再把画好的情伤烧掉,是不是心就不会痛了?黄贞不知,她也画不出那情之伤。
罗伤也在这山谷里住了下来,他自然也喜欢“画伤谷”这个名字,只因他的名字里也有一个“伤”字画伤可不就是画他么?
这一日,秋风微起,罗伤正要去太湖里捉鱼,才出谷便瞧见有四条大船远远向这里驶来。
罗伤索性候在一旁,待那四条大船靠岸,其中一条大船上飞出来蓝、青、绿、白四条彩绸,直连到岸上,那船上便沿着架起的彩绸走下来一个华衣公子。那华衣公子的身侧各有两个美色侍女,身后则是三个虎背熊腰的大汉。
其余船上也各跳下来一个人来,一个是血衣老妪,提着一个破旧灯笼;一个是青衫道人,拎着一副骷髅;一个是碧衣女子,拿着一卷书籍。这一行正是唐门少主唐见微、“黄泉引路人”廖魂芳、“剔骨道人”离恨子、“女夫子”陈其鸾等人。
罗伤看着这一行人下船,又瞥见那四个侍女俱有姿色,心中便生不忿,他此刻迎风立在湖畔,虽是独自一人,却怡然不惧,远远叫道:“来人止步,这山谷里已有人住了。”
唐见微身后,“地魔手”万庆骂道:“哪里来的野小子,敢对唐公子无礼!”
唐见微却是拦下万庆,问道:“我上次来时,这里尚是无主之谷,怎么今日就成了有主之地了?”
罗伤心思一转,拿手一指谷边的一块顽石,叫道:“此谷有名,自然是有主之地。”
唐见微等人顺着罗伤的手指看去,果见那立着的一块石头上刻有三个字画伤谷。
陈其鸾点头道:“倒是个好名字,不知是什么人取的,只是这字丑了些。”
这谷名自然是罗伤刻上去的,他听到那碧衣女子嫌他字丑,面上微窘,腹诽道,“亏你长得如此好看,竟然是个如此肤浅之人!”
离恨子道:“上次来时还没有名字,想必是这几日又来了生人了。”
“也罢,既然这山谷已有了主人,‘君子不夺人所好’,我等便在谷边住下好了。”唐见微不以为意,他又问道,“你家主人是什么人?”
罗伤被唐见微当做奴仆,心里暗怒,正要发作,又一想若是能与颜姑娘为奴,又有何怨呢?当下寒声回道:“你不配知道!”
唐见微听了苦笑不已,上次说他不配知道名字的还是洛侠。一旁的万庆却恼道:“野小子,你可知我家公子是什么人?”
罗伤道:“不知。”
万庆道:“我家公子乃是唐门的少主,你家主人什么来头,敢叫你如此目中无人!”
罗伤听到“唐门”二字,心底不觉发怵,那“桃夭”之名,可是威震天下,可他又不愿折了骨气,强自言道:“是被楚江开踏破房门、杀子屠孙的唐门么?”
楚江开独闯唐门十一房之事正是唐门的短处,万庆见罗伤如此不知天高地厚,正要出手,却被唐见微拦下。唐见微见眼前的丑小子在此地一夫当关,毫无怯意,心底也着实佩服他的勇气,问道:“小兄弟好壮的胆气,你叫什么?”
罗伤本想回“孔门罗伤”,可想到自己已经擅自离了师门,便回道:“罗伤。”
“罗伤……”
唐见微等人都不曾听过这个名字,也不愿细究。众人聚在一处,不再理会罗伤,唐见微忽而向着东南而望,长叹道:“也不知道尺木兄弟如今可好……”
罗伤本欲离去,此刻听得“尺木”二字,便在心里暗暗留神,装作不知,仍旧站在原地偷听唐见微一行人的谈话。
陈其鸾道:“魏少侠此去盐帮总舵也有些日子了,怎么不见回转……”
唐见微打趣道:“自从上次一别,你便对尺木兄弟念念不忘,改日见了他,我倒要为你二人牵起大媒来!”
众人闻言都大笑起来,陈其鸾听了这等话,并无羞赧之色,也笑道:“并非我对魏大侠念念不忘,而是与你们这些粗人实在是难以交谈。”
“颠倒涪江”黄元龙道:“在‘女夫子’面前,连唐公子都是粗人,何况我等?”
罗伤听到这里,心里吃惊不小,暗道,“魏大侠竟然移情别恋了,也不知颜姑娘晓得不晓得……”想到这里,他便回到谷里,来寻黄贞。
黄贞此时正在石屋里暗自神伤,忽闻得敲门之声,知道是罗伤,强打起精神问道:“什么事?”
罗伤没得到黄贞的准许,不敢擅自入门,就站在门外,言道:“颜……黄姑娘,有魏大侠的消息了!”
黄贞闻言一时失神,罗伤也不催促,过了良久,她才幽幽问道:“他如今在哪里?”
罗伤实言道:“盐帮总舵,洞庭山上。”
黄贞沉思道,“他既不在朝廷上当官,也不在武林中居职,难道是我错怪他了么?”一念及此,更有悔意。
罗伤又道:“魏大侠好似是有了……”
黄贞闻言,心中慌乱,急问道:“有了什么?”
“有了……意中人!”
黄贞闻此霹雳之语,如遭大雨倾盆,一时愁肠皆断、恨骨俱疼。
黄贞终日伤心,她不知魏尺木的意中人是张风尘还是孙佩兰,但无论是谁,也都不再是她。黄贞躲在石屋里一待便是半月,这半月以来,一应吃喝全赖罗伤伺候。黄贞心里难以释怀故人旧事,总是暗生烦恼,她又无处排遣,只得都讲与罗伤听。这罗伤也是个慢性子、实心肠,一字一句都听在了心里,时常出言宽慰。
后来,罗伤也把自己的事讲出来,他自幼父母双亡,是被师父孔至捡回山的,从小到大都被人欺负,没人瞧得起他……
黄贞听了罗伤的身世,也是心生怜意,又触及自身,心道,“所谓‘同病相怜’、‘同是天涯沦落人’,便是如此罢。”
罗伤与黄贞言语见多,行事更是胆大了起来,他暗恼先前被唐见微当做他人奴仆,便央告黄贞想认她做姐姐。黄贞得他全心照顾,自无不可,他两人便以“姐弟”相称起来。
又过了半月,黄贞愁绪稍减、恨意微去,整日间与罗伤相依为伴,也不觉得过于难熬。那罗伤也变得口齿伶俐起来,肆意讨好,也时常能把黄贞逗乐。
罗伤除了陪伴黄贞,便是每日练武,只是他在《如长夜》第五重境界上进度奇慢,目力更是日日渐损。他心里明白,若是再练下去,早晚便会双目失明。他暗道,“若是我看不见了,姐姐她可会照料我么?”想到这里,他回想起与黄贞这一月相处,简直是如梦如幻,他万没想到自己能与这么一个绝代佳人同居一谷,而且还能亲近到以姐弟相称,他即便一无所有,可有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姐姐,岂不是胜过天下所有人?
黄贞难得今日心情不再惫懒,便想出谷走走。才出谷,便瞧见湖畔的几条大船,问道:“弟弟,那是何人之船?”
罗伤道:“是唐门少主唐见微的船,一月前便到了这里,不过姐姐放心,我已把他们都拦在了谷外。”
黄贞听了,言道,“这些人不擅自闯谷,想必也是知礼之人,我们去瞧瞧罢。”
唐见微此刻正望着山谷处出神,远远瞧见走来一个黑衣蒙面的女子,只见那女子体态婀娜,身段风流,再近些,便是眉如远山含黛,眸似星月生辉,虽是蒙着面庞,却更令人心生向往。唐见微自忖见过许多美人,却都没有眼前这黑衣女子令他如此遐想无限,心中顿生爱慕之意,脸上尽是惊艳之形,一时竟看的痴了。
陈其鸾在一旁笑道:“唐公子,小妹可从未见你如此失态过。”
唐见微闻言醒转过来,见那黑衣女子已在跟前不远处,面上微红,先行一礼道:“在下唐见微,敢问姑娘芳名?”
黄贞见这唐见微虽然相貌堂堂,可想起他方才那等痴相,心中生厌,便不愿理睬,索性闭口不言。罗伤见这唐见微盯着黄贞痴看,早生不耐,又想着自己与黄贞亲近,便叫道:“我姐姐乃是黄家的千金!”
唐见微忙道:“原来是黄姑娘,敝船之上尚有些粗茶劣酒,姑娘可愿赏脸?”
黄贞有意揶揄唐见微,淡淡道:“既是‘粗茶劣酒’,也拿来糟践人么?”
唐见微闻言,面上微窘,却觉得眼前这女子言语十分有趣,更称心意。就在此时,忽然湖中传来一声长啸:“唐公子别来无恙!”
黄贞与唐见微听了这一声长啸,心神俱是一颤!
第九十五章 冤家聚头
这长啸声黄贞再熟悉不过,可谓是魂牵梦绕,始终不能忘怀。随着长啸而过,太湖里迎风飞来一条小船,那小船还未靠岸,上面便跃出来一男二女,飘然落在了岸上。那男子一身青衣,正是魏尺木,那两个女子自然是洛侠与章盈郡主了。
原来魏尺木今日已打定主意要离开太湖,便与水默、青龙、问君平等人告辞,水默等人苦留不住,只得作罢。临书梦、临书染两个此刻寻着了大哥,便留在了洞庭山。魏尺木与洛侠、章盈三人便驾船来到这里,想要从这山谷处出去,正巧见了唐见微的大船,因此长啸。
唐见微喜道:“尺木兄弟来的正好,今日你我可要畅饮一回!”
魏尺木见了唐见微等人,也是心情畅快,满口答应。自打魏尺木现身,一旁的黄贞,便已是芳心颤颤、清魄幽幽,秋水似的明眸一直望着魏尺木,欲语凝噎。她又瞥见魏尺木身侧的两个美貌女子,心中更不是滋味。
魏尺木转头,正对上黄贞的幽光怨目,那一双远山眉,那一颗滴泪痣,纵是化为灰烬、碾作埃尘,他也是认得出来的。此刻四目相对,往事如昨,一一跃上心头。
“尺木兄弟,这位是黄姑娘。”唐见微见此情景,以为魏尺木也是吃惊于黄姑娘的不世风情,便笑着向两人引见,又向黄贞言道,“黄姑娘,这是我的好兄弟魏尺木!”
两人听见唐见微的一通话,这才回转心神,黄贞道:“唐公子,你不是要请我上船么?”
唐见微闻言大喜,连忙请入,那天上、江头、碧鸡、白鹤四个丫鬟早已伺候左右。洛侠虽然心肠冷硬,却是十分细腻,她瞧出端倪,却不愿多言,心里暗叹一声,便拉着章盈也上了船。
陈其鸾与魏尺木落在后面,陈其鸾饶有趣味地笑道:“原来魏少侠也不能免俗,也会见美而痴呢。”
魏尺木自觉方才失态,此刻被陈其鸾一语道破,面上不觉羞赧,索性不接此话。唐见微的船上依旧是富丽堂皇,不逊宫殿。罗伤哪里见过这等豪奢,不禁惊叹出声:“天下竟还有这么好的船!”
魏尺木听见此话,这才瞅见罗伤,皱眉问道:“罗伤,你怎么也在这里?”
罗伤嗫喏道:“魏大侠,我……”
罗伤还未说完,便被黄贞打断:“他在哪里,与你何干?”
罗伤见黄贞开口,便不敢再言。魏尺木心头微恼,反问道:“我自问他,又与你何干?”
黄贞冷哼道:“他是我弟弟,你问他自然与我有关是么,弟弟?”黄贞这最后一句自然是冲着罗伤说的。
罗伤谁都不敢得罪,一脸窘态,最终还是微微点了头。魏尺木瞧在眼里,满心不悦,暗道,“狗屁弟弟,你哪来的弟弟,分明是故意气我!”
不多时,席上酒菜瓜果齐至,这酒是典藏的佳酿,菜是新做的珍馐,比之魏尺木上次来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魏尺木见唐见微仍是如此奢华,以为他上次言不由衷,不觉眉头微皱。唐见微扫见魏尺木的模样,心下了然,忙笑道:“尺木兄弟你莫误会,你先前所言‘节用’之义,我是牢记于心,这些日子以来,从未奢侈享用,此番只因黄姑娘在,这才令人备下这一席‘上宴’!”
地魔手万庆叫道:“不错,这些天嘴里都淡出鸟来了,今日全赖黄姑娘恩泽,才能有如此口福!”
黄贞先是瞧一眼唐见微,又盯着魏尺木,言道:“怎么,还有人管教唐公子吃喝用度么?真以为他是皇帝哩!”
章盈听不明白,只管埋头吃喝,魏尺木却在心里暗道,“以前怎不知她这般伶牙利口……”
唐见微见黄贞误会,忙解释道:“尺木兄弟所言‘节用’大义,却是圣人之言,在下受用非常。”
陈其鸾也是聪慧之极,自然听得出黄贞的弦外之音,心中落寞一闪而过,笑道:“黄姑娘与魏少侠是旧相识了?”
黄贞急道:“哪个认识他!”
这话一出,罗伤犹自不解,陈其鸾、唐见微、洛侠三个已是了然于胸。
黄贞又细瞧洛侠与章盈两个,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一个如冷傲之梅,一个似天然之玉,当真是各有擅场。她心中难免自怜自伤、又气又恨,当下言道:“某些人满口圣人之言,劝别人行‘节用’之事,殊不知他自己却饱享‘齐人之福’,可曾想着这世间还有许多人讨不着女人呢?”
洛侠闻言,知道黄贞口中魏尺木的“齐人之福”是指她与章盈两个,对于这等“误会”,她于心中哂笑不已,既不开口相辨,也不为恼,只看魏尺木如何行事。
魏尺木本就心有不快,又见黄贞处处与他为难,再也按捺不住,终于拍案而起,恼道:“颜如诗,你欺人太甚!”
唐见微等人俱是听不明白,魏尺木为何管这黄姑娘叫“颜如诗”,难道是认错人了不成?
章盈听罢却是心里一凉,“她便是尺木朝思暮想的颜如诗么,当真是如仙似画,不可方物,我哪里比得了?”当下竟然自惭起来,更不敢与之对视。
黄贞也站起身子,恼道:“我欺人太甚?那也比不过某些人见异思迁、喜新厌旧!”
魏尺木道:“我见异思迁、喜新厌旧?那也比不过某些人嫌贫爱富、仗势辱人!”
黄贞见魏尺木对自己毫无昔日怜惜之情,心中委屈之极,眼中含泪欲滴,此刻坐也不是,立也不是,索性下船回谷去了。魏尺木也是满腹怨怒,当下众人不欢而散。
到了夜里,忽有唐放的飞鸽传书到了船上,令唐见微速回。唐见微没有法子,只得带领众人回去。
魏尺木谢绝唐见微相邀,把洛侠与章盈也安排在谷里睡下。他今日见了黄贞,自然难以入眠,便趁着月色来到谷边夏侯昂的墓碑之前独坐。故地重游,物是人非,想起夏侯昂前辈救命之恩,再想起白日之事,和着瑟瑟秋风,更觉无比凄凉。魏尺木瞅见谷边“画伤谷”三个字,心中不由戚戚,暗道,“画伤、画伤,情之伤可能画么?你给此谷取名‘画伤’,怎么不拿笔把我的伤描摹出来?只怕是罄纸也难画完哩!”
魏尺木正乱想时,忽闻得背后风声大作,知道有人来袭,连忙侧身躲开。魏尺木躲过一击,借着月光看去,来人黑衣蒙面,弯眉明眸,不是黄贞又是谁来?
魏尺木讶道:“你要杀我?”他虽与黄贞分道扬镳,今日又有口舌之争,可他万没想到黄贞会来杀他。
这黄贞回到石屋之中,越思越痛,不肯释怀,一心想寻魏尺木出气,她发觉魏尺木独自一人在外,便从背后打了一掌。黄贞见魏尺木发问,恨声道:“就是要杀了你这个负心汉!”
言罢,又是一连两掌拍来,只是黄贞的佩剑不在身上,只凭一双柔荑胡乱拍打,哪里是魏尺木的对手?魏尺木让过了十几招,见黄贞仍旧不肯退后,只得拿一双大手钳住了她的一双柔荑,令其动弹不得。黄贞双手被魏尺木擒住,下意识抬起一脚,罩向魏尺木的面门。魏尺木不敢松开双手,只得将头一侧,把肩一矮,拿肩头扛住黄贞的左脚。
如此一来,两人都难动分毫,此刻他两个相距不过几分远近,又肌肤相亲,黄贞又羞又怒,骂道:“魏尺木你个混蛋!”
魏尺木面无波动,淡然道:“你又要杀我,又要骂我,魏某究竟哪里对不住你了?”
黄贞见魏尺木言辞如此冷冽,更不愿吐露心思,只得扯谎道:“你鬼鬼祟祟到这里做什么,莫不是想要刨坟取财!”
魏尺木道:“这墓是我掘的,这碑是我立的,又谈什么刨坟取财?”
黄贞见魏尺木所言不似有假,气道:“早知道这破谷你来过了,我死活也不会在这里住下!”
两人正斗嘴时,忽然有人高呼道:“夏侯前辈可在?”这声音来自几十丈之外,不温不火,不大不小,却是中气十足,霸气凛然。
魏尺木与黄贞见有外人来,立时停了讲话,魏尺木将手松开,黄贞也不再闹,就那样俏盈盈地站在魏尺木的身旁。魏尺木凭空轻喝道:“什么人?”
那人应声而落,是个锦衣男子,不过二十六七岁,生的虎背狼腰,猿臂彪腹,身材既长而壮,面容亦俊且猛。他手中倒提着一杆乌色铁枪,背上斜绑着一口黑色大刀。那铁枪长七尺有余,枪杆枪头都是精铁铸造,混如一体。那枪头比寻常的枪头要大上一倍,上面镶有突起的龙形图案,好似龙盘其上,枪尾处也雕有龙尾,枪杆处更是雕有片片龙鳞,整个是一杆龙枪!除了兵刃,那锦衣人还有一点与众不同之处,那便是他每只虎目之中都有两个眼珠子,竟是传说中的“重瞳子”!
那锦衣人目光如炬,一眼瞅见了那立着的墓碑,讶道:“夏侯前辈死了?”
魏尺木应道:“不错。”
那锦衣人面上略有悲容,气势却是丝毫不减,又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魏尺木沉默不语,忽有一声冰寒传来:“夏侯前辈是为了救我而死的。”这声音冰寒之中还带有一丝哀伤,正是洛侠来了。
那锦衣人气势陡生,寒声道:“既然他是为救你而死,你便欠我一条命要么死,要么与我为奴,你选一个吧。”
洛侠哪里能被他这大话唬住,当下反唇相讥道:“让你为奴只会脏了我的名声,还是让你死吧。”
那锦衣人大笑一声,如九天之雷,继而手中铁枪信手一点,顿时寒光点点,如夜空崩坏,星辰纷纷掉落凡间,一齐罩向洛侠。
洛侠也不甘心示弱,晃动手中“彩凤双飞翼”,只听得凤鸣九霄,双凤齐舞,把那点点寒光全部接住。一时间三枪相交,叮叮直响。那锦衣男子一招尽、龙枪收,如若未动,洛侠却是虎口发麻,连退几步。
那锦衣人忽而又狂笑道:“我看你也有几分姿色,武功也很不错,倒是有资格做我的姬妾了,你意下如何?”
第九十六章 兵墨双修
洛侠见了夏侯昂前辈的墓碑,本有悲戚之意,可听了这锦衣人的话却是冷笑连连,不知是哪里跑出来一个疯子来。
不待洛侠有何动作,那锦衣人也不做多纠缠,而是大手一挥,冷然道:“待你想好了再来回我,你们都走吧。”竟是下起了逐客令。
魏尺木眉头微皱,洛侠面色生寒,黄贞却抢先道:“这谷现在唤作‘画伤谷’,我就是谷主。”
不料这话一出,那锦衣男子闻言却是忽而暴喝道:“放肆!哪里轮到你做这里的主人!”言未几,他手中龙枪再动,枪尖处乍起一道雷霆,直逼黄贞的面门。
魏尺木见这一枪之力极其霸道,怕黄贞赤手空拳难以抵挡,便横身在她身前,使一记《无为掌》,迎而上之。魏尺木的掌力轻拂着那龙枪的枪尖,入手便有泰山之重,虽是如此,魏尺木这一掌之力仍旧将其震偏了几寸。魏尺木借着这一击之力,挟着黄贞向后飘退一丈。
那锦衣人仍旧是一招尽,龙枪收,他看着魏尺木,眼中露出一许赞赏之光。黄贞见魏尺木飞身救她,心中欢喜不尽,口上却道:“要你救我?”当下挣开魏尺木,以指代剑,使出《五行剑法》中的一招“金错”,回刺那锦衣人。
那锦衣人嘴角微扬,用手中龙枪逼退黄贞,虎目精光一闪,咦道:“阴阳术?你是阴阳家的传人?”
黄贞没想到眼前这忽然冒出来的莽汉子竟然一眼便认出了自己的本门武功,也不再做狡辩,冷然道:“是又怎样?”
那锦衣人笑而不语,洛侠听了却是心头大震,暗道,“原来她就是传说中的百家传人,那魏尺木……”
魏尺木心有疑惑,问道:“你是什么人?如何认得阴阳术?”
那锦衣人傲然道:“我名项吾,我能认得出这阴阳术,自然也是百家传人。”
众人都不曾听过这个名字,洛侠暗道,“呵,这厮以‘吾’为名,可见他是如何的刚愎自用,目中无人了。”
魏尺木与黄贞俱是一震,这项吾是他们两个除彼此之外遇到的第一个百家传人!魏尺木眉头微皱,言道:“你既是‘重瞳子’,又姓项,莫非是西楚霸王之后?你是兵家传人?”
项吾笑道:“你小子倒有几分见识,不错,我便是项羽之后,也是兵家传人。我手中这杆龙枪唤作‘羽魂’,这枪中之意,枪法之精,全是得自于先祖项羽。”
魏尺木心下了然,自古至今,几千年来,“重瞳子”的人也只有几个,项羽便是其一,这项吾想必是拥有霸王血脉。
虽是如此,自项羽之后,项家也才出了项吾这么一个“重瞳子”,这乃是血脉返祖之象,十分罕见,千年难遇。更兼项羽乃是一代兵家大师,当初连战连捷,纵横天下,所向无敌,全赖胸中的兵法和手中的长枪。
洛侠暗自寻思,“这‘羽魂’龙枪绝对不在我这对儿‘彩凤双飞翼’之下,如何不曾听过?”
这“羽魂”龙枪虽然不是项羽所用之枪,的确不是凡品,只是并不在《兵器谱》排名当中,所以人皆不知,只因这《兵器谱》乃是野僧所排,他只挑选了近百年间出现过的神兵利刃,这“羽魂”枪不知沉寂了几百年,洛侠哪里会听过其名?
魏尺木也暗自寻思,“这兵家一脉最擅枪法,想必这项吾的枪法已然练到超凡入圣了。可他既然能认出阴阳术,为何认不出我所用的道家《无为掌》呢?”
魏尺木却不知,这《无为掌》在百家中失传极早,只有杂家一脉还有些许残破的传承,是以项吾也不认得。
项吾见三人惊愕,心中舒泰,又向着黄贞言道:“阴阳术失传殆尽,你若是肯投在我麾下,我便告知你完整的阴阳术传承所在,如何?”
不待黄贞回答,魏尺木早已急道:“不可!”他自然不愿黄贞平白去了别人处。
黄贞却嗔道:“要你管我么?你是我什么人?”
魏尺木闻言,心又冷了下来,心中反复咀嚼,“是啊,我是她什么人,要管她的事?”。
黄贞不理魏尺木,反而对着项吾言道:“你果有阴阳术《五德始终》的下落?”她身为阴阳家传人,此刻听闻门中失传绝学的下落,怎会不探个究竟?
项吾淡然道:“自然。”
黄贞疑道:“有何佐证?”
项吾满脸不屑:“你道我是何人?稀罕与你扯谎?”
黄贞不知,洛侠若有所思,魏尺木却道:“你是百家盟的人?”
黄贞第一次听说百家盟,问道:“百家盟是什么帮派?”
魏尺木道:“据说里面是一群百家传人。”
项吾笑道:“不错,我是百家盟的人,不止是我,所有百家传人都要入我百家盟。”
魏尺木见这项吾极其自负,心下不悦,言道:“若是不愿呢?”
项吾道:“怎么,你也是百家传人?自古阴阳家必传一男一女,难道你就是与这小姑娘一起练功的男子?”
魏尺木笑道:“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项吾听了这话,哪里容他这般寻衅,手中龙枪再点,那枪尖便摆动如乌龙探首、伸缩似巨蟒吐信,直奔魏尺木而去。
魏尺木见这龙枪来势凶猛,却是不慌不乱,右手前伸,立掌为刀,使出墨家一招《天志刀法》,霎时间,一掌八刀,分开枪势。
项吾又是把长枪收回,眼中露出喜色,笑道:“原来是墨家传人,不错,不错。”
魏尺木故意问道:“你认得我这武功?”
项吾道:“墨家的《天志刀法》,我又岂会不认得?只是没想到能在这里一连遇着两个百家传人,此乃天之幸、百家之幸、项某之幸也。”
魏尺木却摇头道:“我们是百家传人,又与你何干?”
项吾凝眉瞠目道:“我说过,百家传人必入我百家盟。”
魏尺木道:“我也说过,若是不愿呢?”
项吾道:“若是不愿,便是与我百家盟为敌了。”
魏尺木道:“为敌又如何?”
项吾道:“与百家盟为敌的下场可是很不好看。”
魏尺木双肩微耸:“你要杀我?”
项吾道:“敢这样与我讲话,本就该是个死人了,可念在你是墨家传人,我可以留你一命。要知道,这墨家虽也有其他传人,都只忙着设计机关械兽,功力可没你深厚,也没你这份胆气,我让你做墨家的钜子如何?”
魏尺木心道,“原来还有墨家传人在世……”他却笑道:“这墨家钜子既是你封的,又有什么好做的?”
项吾仰天长啸:“哈哈哈,你小子有种,实在是让我欢喜的很,我也不一枪捅死你,却与你赌斗一回如何?”
魏尺木道:“怎么个赌斗之法?”
项吾笑道:“你既然是墨家传人,我便以《天志刀法》与你相斗,可算公平?”
魏尺木吃惊道:“你也会《天志刀法》?”
项吾道:“你不知项家自羽始,便是兵墨双修么?”
魏尺木这才想起来,项羽与当时的墨家钜子颇有渊源,于是项家便开始修习兵墨两家的武功,他又问道:“输赢怎么算?”
项吾托大道:“我把七十二路《天志刀法》使尽,若你不倒便算你赢,如何?”
魏尺木闻言又惊又喜,惊的是他杂家传下来的《天志刀法》只有三十六路,这项吾却会完整的七十二路;喜的是,他此番可以借机一窥全貌了。
项吾说罢,便把“羽魂”龙枪立于地上,继而掣出背后黑刀,笑道:“你是墨家传人,可知墨家有刀,其名‘雁尾’?”
原来项吾背后那把黑刀便是墨家的传承之刀,魏尺木并非墨家传人,却也听过“雁尾”之名。此刀前宽后窄,背长刃短,刀头处有向里的弧度,形似飞雁之尾,故名“雁尾”。这“雁尾”之刀,长约四尺,宽约三寸,通体漆黑如墨,上泛道道流光,其中一面刻有“雁尾”两个古籀。
魏尺木只看了一眼,便由衷赞道:“好刀!”
项吾道:“你若是输了,你二人便要入我百家盟,生死无悔。”
魏尺木垂涎宝刀,便笑道:“我若是赢了,你待如何?”
项吾道:“你若赢了,任你自便。”
魏尺木道:“我若赢了,你把手中那口‘雁尾’墨刀送给我如何?”
项吾毫不迟疑,回道 :“一言为定。”他似乎是不相信自己会输。
魏尺木与项吾在这里一言一语相谈甚欢,洛侠立在一旁不声不响,冷眼旁观,黄贞却是不满道:“好呀,我的生死在你眼里还比不过一把破刀么?竟拿它与我做赌注?”
魏尺木陪笑道:“‘雁尾’可不是破刀……”
项吾也和道:“‘雁尾’的确不是破刀。”
黄贞见这两人一唱一和,全然不在意她的话,便气的退在一旁,也懒得再管他两人的赌斗之事了。
项吾不再废话,手中“雁尾”墨刀微颤轻吟,其声浊如混沌初开,其响闷似锈钟始撞,这刀吟声初起,倏忽便是一刀劈了出来。刀芒隐暗,看似平淡无奇,却藏有一股惊天动地、翻江倒海的威势!
这是《天志刀法》的第一招“知小忘大”,刀芒初时不显,片刻之后便会暴涨,乃是迷惑对手的招数。魏尺木不敢小觑,立掌为刀,也以此招奉还。两道刀势迎风而长,于空中相撞,魏尺木早早避开,并不敢拿肉掌接住这墨家名刀。
项吾却是不闻不问,一招接着一招,并不使巧,也不使诈,只拿手中墨刀一点一劈地罩在魏尺木的身上。魏尺木每接一招,便要倒飞一丈,好在项吾没有欺身而进,他便可以退而复返,从容接招。
一连数招,魏尺木都破不开项吾的那股平淡的刀势,继初逢人老之后,他久违的无力感再次从心底泛起。魏尺木自从练了《若水道》之后,哪怕是与楚江开、凌霄这等武功绝伦的人交手,虽然不敌,心中却没有这般无力之感,而项吾的平平淡淡的一刀,却让他又感受到了沟壑般距离难道这《天志刀法》与“雁尾”墨刀相得益彰,使其威力大增?毕竟,武能使兵增色,兵亦能使武添威。
到了三十六路之后,项吾使出第三十七招“天有欲恶”,这一招乃是将八刀分作左右两团,四刀为虚,四刀为实。魏尺木不认得此招,辨不出虚实,也就无招可解,他只得随意接住一团,用《无为掌》消磨刀势。项吾眼中迷离之色一闪而过,手中却是不停。魏尺木却是天资聪慧,又有《天志刀法》的根基,早已留心项吾的招式,待这招“天有欲恶”一出,他心中略一琢磨便已学会了个七七八八,待项吾再使下一招时,他便用方才学的那一招迎敌。
项吾这才笑道:“原来这《天志刀法》你只会其中的一半。”
魏尺木也笑道:“非也,我只是有一招不会罢了。”这并非魏尺木扯谎,若是这般边打边学下去,他的确只比项吾少会了一招。
项吾道:“这一招或许关乎胜败。”
项吾把这《天志刀法》一连使了七十一路,魏尺木也学了其中的三十五路,犹自未输。项吾道:“且看这最后一招你接不接的下‘夜战八荒’!”
第九十七章 前嫌冰释
随着项吾的轻喝,他手中“雁尾”墨刀映月而斩,一刀出,八人动!项吾的身影立时攒作八个虚影,各据八面一方,把魏尺木围在垓心,随之每个身影各劈出一刀!
项吾这一招看似与楚江开那一招“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十分相似,却是截然不同。项吾这一招并不是什么奇异身法,也不是八刀齐出,而是他每劈出一刀便换了一个方位,只因他脚步移动太快,再加上出刀毫无滞涩,这才好似一齐化作八个身影一般。
魏尺木见了这一招的威势,心底倒吸一口凉气,他自然是无法破解,可是这一招虽快,却还是变换了八个方位,才把刀出尽,这便给魏尺木有了可乘之机。魏尺木在项吾轻喝时,便已细心留意,不敢怠慢分毫。此刻他双目如电,心思急转,脚下循着项吾的步伐,也将身形一动,每动一次也劈出一刀,到了最后,两人竟是不差毫厘,各劈出八刀!
一时间刀芒大炽,各自相撞,响动不绝,继而山崩海啸,流光尽逝,项吾收刀岿然不动,魏尺木也立在原地,脸色泛白。
项吾咦道:“你会这一招?”
魏尺木强笑道:“现学现卖罢了。”
项吾略一点头,不复多言,毫不留恋地将手中“雁尾”墨刀扔给魏尺木,笑道:“七十二路《天志刀法》已尽,你如今立而未倒,便是赢了,你是墨家传人,这‘雁尾’墨刀在你手中也是物得其主了你叫什么名字?”
项吾到现在才想起来问魏尺木姓甚名谁,或许在他看来,魏尺木此刻才有资格被他知道姓名。
魏尺木一把接过“雁尾”墨刀,他没想到这项吾能如此痛快地割舍宝刀,心中暗道,“这项吾虽然飞扬跋扈,倒也是个守信之人。”于是正色回道:“魏尺木。”
项吾拔起“羽魂”龙枪,言道:“魏尺木,你早晚是我百家盟之人,今日就此别过。”言罢,跃身而起,须臾不见,夜空中还遥遥飘来一句:“那冰美人儿也早晚是我的女人,魏尺木你莫作非分之想!”
这冰美人儿说的自然是洛侠了,魏尺木心道,“你连人家名字都不问,这就是你存的非分之想么?”
项吾走后,洛侠也没了踪影,谷边只剩下魏尺木和黄贞,还有风月,风月无边。
魏尺木一时还无暇流连这风月,他虽是赢了这一场赌斗,心里却隐有不安,依照项吾的武功,他断然不会赢得这般轻易,项吾最后也未曾用尽全力,好似是有意输给他的。魏尺木左右想不明白,可这“雁尾”墨刀却是实实在在地落在了自己的手里,他项吾想要再要回去,可是千难万难。
魏尺木正寻思间,忽而夜风一过,他身上衣衫便被吹落八条碎片,血流不止,原来他身上早已中了八刀,只是隐而未发!
黄贞见了,立时大惊,上前一把搀住魏尺木,哽咽道:“怎么就受了这许多伤……”说着,连忙为其上药疗伤,还扯下面纱、衣襟为其包扎伤口。
魏尺木借着月色,又看到了这张魂牵梦萦、日思夜盼的精致面孔,此刻黄贞眸中清泪肆溢,不输梨花带雨,还胜海棠沾露,他便看的呆了,任其手来药往,完全不知疼痛。
待伤口包好,黄贞这才缓了一口气,言道:“好在伤口极浅,不碍大事,否则……”
魏尺木心中感动,又想起前事,柔声道:“上回我没有将你护佑周全,这回怎么会让你再度涉险?”
黄贞止住哽咽,言道:“还说上回,你可知我吃了多少苦,遭了几分罪?”
魏尺木道:“委屈你了。”
黄贞扭过一旁:“我在牢里遭罪,你心里哪还有想着我?”
魏尺木见黄贞又这副模样,急道:“你听我解释!”
黄贞这回却不再怄气,回过头来盯着魏尺木的眼睛,轻声道:“好,我听你解释。”
魏尺木心下稍安,言道:“你被掳走之后,我从凌霄那里得知是朝廷将你掳走,朝廷中人我只认得王铎的护卫马东平,这才去了汴州,是想让他帮忙寻你……”
黄贞点头道:“这倒说的通,那你怎么又去长安了,难不成查出来我在长安?”
魏尺木实言道:“那倒不是,当时王铎被召回京,却又担心田令孜沿路派人截杀,马东平又受了重伤,我这才……”
不待魏尺木说完,黄贞已然双目通红,恨声道:“又是田令孜那阉贼,单家兄弟便是死在他的手里!”
魏尺木闻言大惊失色道:“什么!单家兄弟死了?”
魏尺木与这单家兄弟相聚虽短,却深感其人豪爽,更有为其援手之恩,可谓是有患难之谊,如今突闻噩耗,怎不吃惊?两人不免又为之伤感一回,望天遥祭一番。
黄贞又想起魏尺木身旁的两个姑娘,佯怒道:“你与那两个姑娘是怎么回事,休想瞒我!”
“那个里外都冷如冰雪的是韩门洛侠,她和我在一起是想我帮她报杀师之仇。另一个……章盈是南诏的郡主”说到章盈,魏尺木便有点支吾起来,“我救过她……你且信我,我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人!”
黄贞心思早不在这上面,听了魏尺木最后一句,不疑有他,笑道:“谅人家一国郡主也不会瞧得上你!”
魏尺木面上讪讪,不敢搭话。黄贞又问道:“你上回在牢里见了我为何还与我生气?”
魏尺木道:“你百般不肯信我,还不容我解释,你父亲又写信辱我,我就没气么?”
黄贞不知所以,问道:“什么信?”
魏尺木便把黄巢写信让他不再与黄贞交好一事说了一遍。
黄贞叹道:“怪不得当时你说我有个‘神通广大’的父亲……唉,他满眼都是天下,满怀都是江山,自然是看不上你的。”
魏尺木听到这里,心里又是黯然。黄贞瞧在眼里,知他所思所感,羞道:“他虽看不上你,我却觉得你有十分好。”
魏尺木闻言精神大振,喜道:“此话当真么?”
黄贞并不回答,而是从怀里摸出一个玉佩递到魏尺木的手中,言道:“喏,这个给你。”
这玉佩正是当年那方巾相士送给黄巢的“五德始终”玉佩,后来黄巢又把此玉佩给了黄贞。这玉佩共有两个,一个在黄贞师父的手里,另一个则在黄贞手里,此刻却落入了魏尺木之手。
魏尺木将那玉佩握在手里,触感冰凉润滑,又见那玉佩精光流转,上有“五德始终”四个籀文,知道这是阴阳家传下来的信物,十分珍贵,他便笑道:“这可是你给我的定情信物了?”
黄贞闻言立时红了脸,嗔道:“净胡说!”说罢,便低下头自顾自地用纤指绞起了衣角。
魏尺木收下了玉佩,想要回赠一份,可摸遍全身,除了刚得的一口墨刀,愣是没有什么拿出手的东西,顿时窘态横生,他又见黄贞这般羞赧模样,心中激荡,便大胆言道:“可惜,我没什么好东西给你做聘礼。”
黄贞听罢并不作恼,反而抬起头来,看着魏尺木,柔声道:“也不需什么奇珍异宝、怪石稀玉,我只要一百条狗儿就好。”
魏尺木心想,一百条狗儿又有何难?以后让闲在不违山的“吠谷”多生几个就是了。魏尺木知道这是黄贞应下了此事,于是他喜不自禁,忽然出手环住黄贞的纤腰,往身前一揽,笨口便衔住了樱唇。黄贞一时无防,顿入魔爪,此时娇羞不已,浑身酥软无力,只得任其施展腾挪。
……
魏尺木与黄贞挨着身子坐在谷边,黄贞将螓首枕在魏尺木的肩上,两人仰头望月,默数星辰,都想着以后并肩行侠、同游天下的心事。
魏尺木忽道:“不好,百家盟已经有人出现,想必是要有所行动,我须去见上一次唐见微,让他好生提防。”
黄贞不解道:“你我都是百家传人,纵然是不愿入盟,又何必帮着外人?”
魏尺木摇头道:“百家盟所图非小,若是任其得逞,江湖必遭涂炭!更何况我与唐见微交好,哪能见他一头跌入泥潭?”
黄贞道:“那什么唐见微有什么好,不过是个富贵公子,就值得你这般上心?”
魏尺木笑道:“他虽是个富贵公子,却也有许多不凡之处。”
黄贞心情大好,不愿与之纠缠,言道:“那你去吧,我在谷里等你便是。”
魏尺木又想起来一件事,言道:“对了诗儿,告诉你一件好事。”
黄贞道:“哦,什么好事?”
魏尺木道:“那野僧认我做了师父,以后再不敢收你为徒喽,可算好事?”
黄贞不信,疑道:“他是江湖前辈,怎么会认你做师父?”
魏尺木便把在洞庭山上与其比武之事讲了一遍。黄贞听罢,笑的花枝招展,羞道:“那他以后见了我,还要管我叫一声‘师娘’了?”
……
待黄贞回了石屋休息,魏尺木仍旧了无困意,便想着去湖边吹一吹秋风,他也学着项吾把“雁尾”墨刀背在身上,才走不远,便听到湖畔有女子呜咽之声。魏尺木上前细看之下,却是章盈郡主,此刻正坐在一块青石上,俯首抽泣。
魏尺木来到章盈跟前,见她这副伤痛模样,心下了然,不觉长叹出声。章盈听得动静,缓缓抬起头来,见是魏尺木,强忍着眼泪,哽咽问道:“你和黄姑娘的话我都听见了,你对我可有话讲么?”
第九十八章 美人何去
魏尺木听了章盈此问,但觉双唇有石碾之重,不易磨开;一舌具铁杵之沉,总难摇动。他在那儿立了半天,才迸出一个字:“我……”
章盈见魏尺木这副模样,更是心灰意冷,她仰起头来,一双泪目含情,两弯娥眉锁恨,紧紧盯着魏尺木,心中早已是万分痛苦,如刀绞剑裁、似针扎枪戳,把一颗玲珑心儿弄得支零破碎、遍布血痕……
“你曾答应过我,会陪我看天底下的风景,也忘了么……”
“在缥缈峰上我好开心啊,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儿,哪料到今日这般愁苦……”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消磨你情伤的解药么?如今你的伤是好了,可曾想过我却因你落下了这一身伤你告诉我,我又该怎么消磨这情伤……”
“我好傻啊,我好恨啊,魏尺木,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
章盈亦幽亦怨、且痛且恨,她此刻泪眼模糊,早已看不清魏尺木的模样,只觉得百般难捱、千般难熬、万般难忍,纵然是又泣又诉、还疼还伤,可又有谁垂怜她呢?
魏尺木见章盈这副痛楚模样,心中也是绞痛非常,极为不忍,他几番按耐不住想要将她揽入怀中,一宽柔怀,却都被他狠心按下了念头既然已经伤了一个,又何必再伤另外一个呢?
章盈已经回谷,只剩下魏尺木一人伫立湖畔,望着这一湖的秋水,被秋风一层层吹皱,一如吹到心里,一点一滴,呜咽不止。他喟然长叹道:“何人胸中生有两颗心,能不负旧来、不负新……”
第二日一早,魏尺木便来与洛侠、章盈两个辞行,想要独自去见唐见微。到了石屋里,却发觉章盈不在,石桌上只留下了一纸字迹,上面是一首“数字信”,写道:
一醉留春,
两处**,
心沁香三四寸,
花卷落五六痕。
七孔洞箫相问,
八月锦托无人,
九转相思断未忍,
十载秋衣尽染香尘。
百端愁,
千绺恨,
万籁俱寂雨烟沉。
万紫千红入酒樽,
百里阡陌十黄昏。
九秋寒露青灯困,
八月桂子茶温衾未温。
七巧紫藤架下清梦岑岑,
六夭醉舞酒醒明月倦思忖。
五月鸢尾初开,却是凉凉晚风蝶翼损,
四月白楝未展,错把江南琴谱论。
零落落,三月梨雪几梢存?
清冷冷,二月梅香已难认。
唉!郎君兮,问只问哪一世地老天荒能作准?
这“数字信”是仿照卓文君《回夫家书》而写,当真是情意深切、爱恨两端。魏尺木览毕,知道章盈已经离他而去,心中怅然若失,喃喃道:“犹怜落蕊扑腾泪,可恨苍天捉弄人。”
就在此时,屋里进来一人,正是洛侠。洛侠开口,声音如旧,不多寒一分,也不稍热一点,她淡淡言道:“章盈妹妹夜里便从谷后走了。”
魏尺木没有问她为何不拦着章盈,因为若是留下了章盈,她又该如何自处呢?或许,离开是最好的选择,他叹道:“是我对不住她……”
洛侠并不埋怨魏尺木:“要怪就怪她命薄罢。”
魏尺木道:“你不怪我?”
洛侠道:“我怪你做什么,你即便负尽天下人,我也不关心。”
魏尺木听了这话,心道,“也是,除了报仇,又有什么值得她关心的呢?”他又言道:“我要去见唐见微。”
洛侠已经出门,身后飘来一句:“一起去。”魏尺木没得选择。
魏尺木与洛侠驾小舟于太湖之中,飘飘荡荡、浮浮沉沉,宛如水中一叶。洛侠道:“人活一世,就如泛舟水中,浮沉皆不由己。”
魏尺木却道:“那水呢?浮沉可由得它自己?”
洛侠不答,魏尺木也不再问。两人将到太湖西岸,便看见湖边停着一艘艘的桨轮车船、白帆巨舟,与洞庭山下盐帮的蒙冲斗舰一样,上面旗帜鲜明,蓄势而发。
魏尺木与洛侠再往前行,便远远被人拦下:“来者何人!”
魏尺木闻声看去,只见船队当中有一艘最靠前的大船,那大船的甲板之上,立着一个锦衣大汉,在其身后还有许多喽。那大汉约莫三十多岁,满面胡须,一脸横肉,手中一把环首大刀扛在肩头。
魏尺木回道:“烦劳阁下传报唐见微公子,就说魏尺木来见。”
不料那大汉却张口骂道:“魏尺木是个什么东西,见微公子岂是你说见就见的?”
魏尺木听了这话,并不着恼,而是缓缓掣出背后“雁尾”墨刀,笑道:“我还不曾试过这口宝刀的威力,今日正好拿你试刀!”
那大汉也大笑道:“好个狂妄的小子,唐门面前也敢大放厥词,你可知我是谁来?”
魏尺木的确不认得眼前大汉的来历,摇头道:“不知。”
那大汉把肩上大刀掠在手中,用两指抚着刀刃,言道:“我乃是唐门的唐见义,江湖上的朋友抬举,人称‘唐门第一刀’,便是我了。”
唐门诸房向来以暗器、毒药见长,唯有这第五房的唐见义自幼不愿沾毒摸器,他另辟蹊径,练了一身硬气的好刀法,凭着手中一口环首大刀,在外面赢下了一个响亮的名头。
魏尺木道:“那魏某就来领教领教‘唐门第一刀’的手段如何!”言罢,魏尺木跃向空中,使出墨家《天志刀法》的第一招“见小忘大”,一挥八刀劈向唐见义。
唐见义见魏尺木虽然一挥便出了八刀,刀锋却是不显,心中哂笑不已,暗道此子班门弄斧,口上却是猛喝一声:“看刀!”一声喝罢,他也挥舞着手中的环首大刀,跃在空中。
魏尺木与唐见义两人在半空之中短兵相接,一触即开。那两刀相撞之时,魏尺木手中“雁尾”墨刀却是刀芒突炽,把唐见义的环首大刀团团裹住,只听得“咔嚓”两声,唐见义手中的环首大刀便断作三截,连同唐见义一同跌入了水中。
船上众喽见状慌乱不已,连忙把唐见义捞上船来。唐见义心中更是吃惊,他万没料到陪着他闯荡江湖二十年的宝刀竟被魏尺木一举毁坏,他自己也因此力道失衡,没能退到船上,以至于如此狼狈。
唐见义又羞又怒,更痛惜佩刀被毁,当下喝令道:“来人,放弩,给我射死他们!”
船上众人得了令,便扭动机括,一时间百弩齐发,矢飞如雨,一齐射向魏尺木与洛侠。魏尺木一边剥落射来的飞弩,一边叫道:“唐见义,你若射杀我,怎么与唐见微交代!”
唐见义闻言,狠狠唾了一口,骂道:“去你娘的,我是他堂哥,杀了你又能怎样!”
魏尺木身在小舟之上,多有不便,更兼那飞弩力道非轻,他与洛侠两个应对起来也颇为吃力,正无奈间,忽闻一声轻叱传来:“住手!”
那大船船头上来一人,那人一身绿衫,手执香卷,正是“女夫子”陈其鸾。
唐见义见了陈其鸾,狂姿立改、傲性顿收,连忙下令喝停了弩手,在一旁恭敬道:“陈姑娘怎么来了?”
陈其鸾哼道:“自然是来接唐公子的朋友。”
唐见义自然能听出陈其鸾口中的不悦,暗悔自己鲁莽,忙赔笑道:“原来是见微的朋友,真是失礼了……”
陈其鸾不再理会唐见义,向着魏尺木与洛侠叫道:“魏少侠、洛姑娘,且随我来吧。”
魏尺木早瞥见了陈其鸾,也听见了她与唐见义的谈话,心道,“这唐见义好歹是唐门的子侄,怎么对陈其鸾这般恭敬?”此刻听见陈其鸾呼唤,便与洛侠一同跳上大船。
魏尺木却是有所不知,这唐门第五房在唐门之中最为没落,年轻子弟都不出彩,这唐见义的父亲又多病在身,这一房便没有什么分量的人物,以至于在门中渐渐没了地位,否则他堂堂第五房的大公子也不至于沦落到在这船上值守,而唐见微是门主唐放的独子,不出意外也是将来唐门门主的继承人,他哪里敢怠慢分毫?这唐见义本就一直追随着唐见微,对其交往诸友多有留意,不曾知道有魏尺木这号人,这才对其出言不逊。
唐见义也向魏尺木赔礼,笑道:“适才多有得罪,还望魏少侠不记唐某前过!”
魏尺木笑道:“哪里,哪里,是在下多有得罪才是。”
唐见义闻言,面上微红,羞赧不堪,只得干笑几声作罢。
陈其鸾领着魏尺木与洛侠上了岸,只见那岸上尽是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营帐,多如蚁聚。到了唐见微处,“剔骨道人”离恨子、“黄泉引路人”廖魂芳等人俱在,唐见微见了魏尺木与洛侠两个,自是心中欢喜,问道:“尺木老弟与洛女侠怎么肯来弊处了?”
唐见微之所以如此相问,自是因为他先前相邀过魏尺木等人,而那时候魏尺木却不肯前来。
魏尺木无暇寒暄,急道:“我有要事说与唐兄!”
唐见微见魏尺木如此模样,心知必有要事,当下也收敛起笑意,正色问道:“什么事还劳驾魏兄弟亲自跑这一趟?”
于是,魏尺木便把遇着项吾以及百家盟之事说了一遍。
众人听罢,各有所思。离恨子问道:“这‘百家盟’真有这般可怕?”
魏尺木回道:“那项吾是兵家、墨家的传人,他的武功绝不在楚江开之下,像他这样的能人不知道百家盟里有多少!”
唐见微眉头紧凑,言道:“即便只有一个,也是极难应付了,他们此刻出现在太湖是打的什么主意……”
陈其鸾道:“自然是打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主意。”
唐见微深以为然,言道:“不错,这‘百家盟’定是想趁我唐门与盐帮两败俱伤之际,从中取利。只是,我父亲已经下了决心,明日就要攻打洞庭山了,魏兄弟,你随我去劝一劝我父亲!”
ps:文中那首“数字信”是一朋友所作,在此引而用之。另附卓文君《回夫家书》:
一别之后 ,
二地相悬。
只说是三四月,
又谁知五六年。
七弦琴无心弹,
八行书无可传。
九重连环从中断,
十里长亭望眼欲穿。
百思想,
千挂念,
万般无奈把郎怨。
万语千言说不完,
百无聊赖十依栏。
重九登高看孤雁,
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
七月半烧香秉烛问苍天,
六月天别人摇扇我独心寒。
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
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
忽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
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
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
第九十九章 一笑倾城
唐见微带着魏尺木去见唐放,两人穿过许多营帐,来到其中最气派的一处,这沿路之上,明里暗里都有许多岗哨,可见防备之森严。
到了营帐里,只见那里面坐着一个器宇轩昂男子,那男子约莫五十岁,眉目如虎,棱角分明,一身华贵紫袍,此刻正闭目养神,自是唐门之主唐放了。在唐放的身后,立着一个美妇人,正与他细细地捏着肩。那美妇人锦衣盛容,天生丽质,梳着一个孔雀开屏髻,上面插满了珠翠,眉眼慵懒,却难掩眉角一丝愁苦,像极了一只受伤而又高傲的孔雀,正是“唐门第一美人”伊倾城。
唐见微轻咳一声,行礼道:“父亲,见微有事相禀。”
唐放缓缓睁开双目,一眼瞥见唐见微身旁立着的青衣少年,问道:“嗯,他是谁?”
唐见微忙道:“他是我的好友魏尺木。”
唐放闻言,添了几分精神,又让了座,言道:“杀了摩尼少教主的魏尺木么?果然是个少年英雄,请坐!”
魏尺木没料到堂堂唐门之主竟晓得他的名字,当下也抱拳一礼道:“魏尺木见过唐门主。”
唐放略一颔首,又见唐见微愣在一旁,心中不悦道:“见微,还不见过你二娘?”
唐见微闻言,面上难看起来,左右不肯言语,眼看唐放就要发作火气,伊倾城忙道:“不碍事的,你莫难为他了!”
魏尺木头一回听见这美貌妇人开口,其声果如天籁,他暗自思忖,“这美妇人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怎么就做了唐放的妻子,怪不得唐见微不乐。”
唐放犹自不满,对着唐见微哼道:“你有什么事要讲?”
唐见微略一平复心绪,言道:“父亲可曾听说过‘百家盟’?”
唐放随意道:“不曾听过。”
魏尺木插嘴道:“这‘百家盟’是先秦诸子百家的传人结成的一股势力,神秘而又强大。”
唐放听了“诸子百家”四个字,便来了兴致,脸上挂着些许笑意,言道:“诸子百家么,这些老东西早已凋零殆尽,纵有些许传人又怎敢出山叨扰四方?”
魏尺木摇头道:“百家传人虽少,可百家武功神秘莫测,已通鬼神,万不可小觑,此番出山便是趁着唐门、盐帮逐鹿之际,想要得渔翁之利。”
唐见微劝道:“父亲,既然‘百家盟’想坐山观虎斗,不如……我们放弃攻打洞庭山罢!”
唐放不以为意,朗笑道:“老夫为了这一日已经筹谋了多年,难道就凭这么一个若假若真的‘百家盟’,便想老夫就此罢手么?”
唐见微急道:“魏兄弟所言定然非虚,这‘百家盟’正是想我唐门与盐帮两败俱伤之际,从中渔利!”
唐放道:“即便有‘百家盟’,那也只能是他‘百家盟’打错了算盘,老夫先灭盐帮,再屠‘百家盟’,也并非难事!”
唐见微还要再争,此刻伊倾城却开口言道:“管他什么盐帮、百家盟的,咱们有‘桃夭’神毒,攻城掠寨向来不费吹灰之力,又怎么会与其两败俱伤,使他人得渔翁之利呢?”
唐放闻言大喜,一时豪气冲天,大笑道:“哈哈哈,知我者,倾城也!还是倾城最懂老夫的心意!”
唐见微见伊倾城这般言辞,心里琢磨不定,只见她眼中笑意似有似无、若隐若现。魏尺木也瞥见了伊倾城眼中的隐约笑意,但觉她眼中含媚而无邪、眉尖添韵而有愁,不是画中人,还胜画中人;不是天上仙,还胜天上仙,当真是不可方物、世间难寻,心中不禁赞道:“原来她叫倾城,当真是一笑倾人城了!”
魏尺木见唐放主意已定,难以劝改,便要告辞离去。唐放忽道:“魏少侠且留步!”
魏尺木道:“唐门主还有何见教?”
唐放道:“魏少侠如此英杰,又与犬子交好,不如就留在敝处,将来也好在江湖中再立威名。”
魏尺木知道唐放想要招揽自己,当下拒绝道:“魏某闲云野鹤惯了,受不得约束。”
唐放略一迟钝,又道:“既是如此,那还请魏少侠多留几日,待老夫灭了盐帮再去不迟。”
魏尺木眉头微锁,问道:“这是为何?”
唐放道:“老夫明日便要攻打洞庭山,魏少侠此番离去,若是走漏了些许风声,可是大为不妙。”
魏尺木见唐放所为的是这等事,心里长舒一口气,正色道:“唐门主但请宽心,魏某并不去洞庭山。”
不料唐放却摇头道:“干系非小,还请魏少侠务必多留几日。”
魏尺木眉头更紧,寒声道:“如此说来,唐门主是想强留魏某了?”
唐放也是气势陡升,傲然道:“以我唐门的手段,想必要留下魏少侠也并不费事!”
魏尺木听了唐放这话,嘴角冷笑不已,唐放也没有多余的言行,只是拿一双虎目静静地看着魏尺木,一时间两边剑拔弩张,就要发作,唐见微一把揽住魏尺木,忙道:“魏兄弟先回我那里吃酒,再做计较不迟!”
魏尺木见唐见微出面打破僵局,他不忍唐见微难堪,只得悻悻随之而去。
待魏尺木与唐见微走后,伊倾城问道:“你为何非要留住那个年轻人?”
唐放道:“昔日他敢杀了摩尼教的少教主,今日又丝毫不惧我唐门之威,可见其武功胆气俱是不凡,若是能为我所用,那是最好,如若不然,也可以把他送给方驳,落一个大人情。”
伊倾城听罢,心中微叹,不再讲话。唐放抚着伊倾城的手背,又道:“倾城,你找个机会去给那小子喂下‘噬心散’吧。”
……
是夜,唐见微已为魏尺木与洛侠安排了营帐住下,此时的魏尺木却了无困意,他又想起白日间与唐见义交手,一举斩断了他手中的环首大刀,索性摸出“雁尾”,在帐里仔细擦拭起来。魏尺木一边擦拭,还一边感慨道:“墨家传刀果然不同凡品,真是削铁如泥、吹发立断的宝刀!”
魏尺木正自夸着宝刀,忽闻帐外有轻盈的脚步声传来,他以为是洛侠来了,索性头也不抬,随口问道:“你也睡不着么?”
不料来人盈盈一礼,浅笑道:“怎么,魏少侠睡不着么?”
魏尺木闻言乍起,再看来人,一身锦衣,头绾孔雀开屏髻,手里还端着一盘酒菜,不是伊倾城又是谁来?
伊倾城将手里的酒菜搁下,接着言道:“魏少侠既然睡不着,不如陪妾身吃一盅酒罢。”言罢,已将酒斟满了两小杯。
魏尺木与伊倾城可谓是素不相识,他猜不透这美妇人深夜至此的用意,试言道:“可是唐门主教你来做说客的?”
伊倾城素手轻抬,一杯饮尽,双颊微酡,言道:“我如何肯为他做事呢?”
魏尺木见伊倾城先饮了酒,稍稍宽心,毕竟唐门之毒驰名天下,他不能不仔细提防。魏尺木又看不上他们这‘老少配’的勾当,以为这伊倾城仗着美色,贪慕虚荣,当下暗讽道:“哦?唐门主眼看就要一统半壁江湖,可谓当今天下少见的大英雄,夫人还不如意么?”
不料伊倾城听了这话并不生气,而是又饮了一杯,已是醉眼迷离,哼道:“他唐放又算什么英雄,在我眼里,这天下英雄,只有一个!”
魏尺木觉得有趣,问道:“哦,那人是谁?”
伊倾城并不隐瞒:“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师法号‘野僧’。”她因记着野僧带她儿子唐珏逃出唐门,所以便认定野僧是这天下间的大英雄了。
魏尺木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噗嗤”一声,开怀笑了起来。
伊倾城见魏尺木笑她,面上微恼,问道:“你为何发笑?”
伊倾城虽是恼了些,可借着酒气,却是更加的妩媚起来。魏尺木只看一眼,便不敢再看,他勉强止住笑意,言道:“我当夫人口中的大英雄是谁来,原来是我那个宝贝徒弟,算他不曾辱没师名!”
伊倾城全然不信:“什么?你是‘野僧’燕大师的师父?”
魏尺木道:“如假包换。”
伊倾城反而是摇了摇头,轻轻劝道:“你年纪轻轻,如何尽学那些扯谎的勾当呢。”
魏尺木见伊倾城言语忽而温柔,如生母、如长姊般的关怀口吻,心中顿觉温暖,笑道:“那野僧可是对我行了一拜三叩的拜师大礼的,非但如此,还有一个乖徒孙,唤作唐珏,他可以作证我所言非虚。”
伊倾城听见“唐珏”两个字,花容失色,醉酒渐醒,讶道:“你说你见过珏儿?”
魏尺木不解道:“珏儿?他是你什么人?”
伊倾城已然是双目垂泪,黯然神伤,哽咽道:“不瞒魏少侠,我是珏儿的生母!”
魏尺木听到这话的惊讶之色不在伊倾城之下,问道:“那唐珏少说也有十七八岁了,你不过二十多岁模样,怎么会是他的生母?”
伊倾城解释道:“妾身已经将近不惑之年,只是容颜未衰罢了。”
魏尺木听了这话,又想起当初在离魂宫见到的离魂宫主,也是年老色不老,心衰容未衰,心道,“这世上果有驻颜之术么?”只是他仍旧不解,又问道:“虽是如此,唐珏也是唐门中人了?那若是按照辈分,他应该是唐见微的子侄辈,你是唐见微的二娘,唐珏又怎么会是你的儿子?”
伊倾城遮掩泪容,诉道:“妾身本是唐门长房长子唐见正之妻,只是先夫早故,自老太爷走后,唐放便做了家主,我为了保住珏儿一命,只得委身于他……”
魏尺木听到这里,心中更是翻江倒海,莫名其重,骂道:“这唐放简直禽兽不如,夺侄之妻,杀侄之子,真是纲常乱尽,人伦毁完!”说着,便拿起案几上的酒杯,想要饮酒消怒。
伊倾城正自伤心,忽见魏尺木饮酒,忙拦道:“别喝!酒里有毒!”
第一百章 太湖水战(上)
魏尺木酒才送到嘴边,听见这一声喊,连忙放下。
伊倾城解释道:“酒里下了‘噬心散’,唐放说要么留你为他所用,要么把你交给方驳。”
魏尺木惊道:“唐放与方驳互有干系?”
伊倾城点头道:“他们早有往来。”
魏尺木至此才恍然大悟,先是武林、绿林两家大战,想要一统江湖,却不知摩尼教与唐门早已算计好了,一个屠戮武林、一个袭取绿林,这一北一南,他们两个竟是把江湖私分了可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只是,谁能想到这黄雀身后还有 ‘百家盟’这么一把弹弓呢?
伊倾城又问道:“珏儿现在何处?”
魏尺木道:“夫人放心,他此刻在洞庭山。”
伊倾城愁眉不展:“可唐放明日便要攻打洞庭山了!”
魏尺木笑道:“哪里就能这般轻易让他得手?”
伊倾城道:“魏少侠有所不知,那‘桃夭’神毒,毒性极深,又无药可解,若非有太湖天险,盐帮只怕于半年前就要被他给一举灭掉了!”
魏尺木沉默不语,心里暗自嘀咕,“这‘桃夭’之毒果有传言般厉害么?”
伊倾城见魏尺木不语,忽而一礼道:“魏少侠,妾身有一事相求!”
魏尺木见伊倾城如此模样,心中猜到一二,面上仍旧不动声色。伊倾城接着道:“珏儿既然藏身在洞庭山,此番必有祸端,唐放是不会饶过他的,魏少侠既是燕大师的师父,想必手段通天,还求你念在他是你徒孙的份儿上,救他一命!”
魏尺木虽知从唐放手里救人是千难万难,可他一是怜惜伊倾城为了儿子委身于贼,二是唐珏确是叫了他一声“师祖”,于情于理,他都无可推托,只得答应,心道,“看来还是要走一遭洞庭山了!”
魏尺木又凑近伊倾城耳畔,轻语道:“只需如此如此,或有奇效……”
……
第二日一早,浓雾四起,不见天日,山蒙其面,湖隐其心,当真有“飘飘且在三峰下,秋风往往堪沾洒”之感,至于行人目力所见,纵是对面而立,犹不相识了。
西洞庭山,“人生堂中”,群雄毕至,左使水默率先言道:“帮主,今日忽起大雾,不知唐门是否会借机攻山?”
水默话音方落,厅下一人起身,傲然道:“唐门一连半年都不敢逾越太湖一步,想必是知道我太湖水阵的厉害,只能在岸上虚张声势,怕是不敢来了!”这人黄须金面,手执铁鞭,正是“鞭下无生”秦玉京。
秦玉京说罢,众人应和,“太湖龙王”史无退也言道:“我盐帮于太湖之中,横陈百舸候敌,纵立千帆待命,料他唐放也不敢稍进一步!”
这一席话铿锵有力,听得厅里群雄神情激昂,众人都道:“有‘太湖龙王’守在此地,这天下间又有谁能渡得了太湖!”
史无退见群雄称赞,心中十分受用。青龙却道:“不然,唐门处心积虑围困太湖,必有灭掉盐帮之心,先前不动,只是船只器械未备,乃至天时、地利都不算有利,如今过了大半年之久,想必是万事俱备,只欠雾起了,今日天时有变,不可不防!”
厅里众人听了青龙所言,又糟乱起来。雷渊挥手压下糟杂之声,下令道:“史统领,命你严密监视太湖动静,不得有误!”
史无退得令退下,心中怏怏。他史无退乃是堂堂盐帮的水路统领,平常自在惯了,可自从唐门打到太湖之畔,他便不曾有一日的安生,昼夜都在湖上防备,谁料这一防就是大半年,却连唐门的影子都不曾见过一个,如今帮主又让他去湖上提防,他心中如何不气?
……
太湖西畔,千帆已立,百船待发,船上旗纛分明,俨然是一支水上精锐。唐放在湖边誓师:“我等在此守候半年有余,只为讨伐不仁、踏平盐帮,而今船只器械俱备,又值深秋浓雾,连日西风,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都有睐于我唐门,成败在此一举事成,我等同享富贵;事败,我等也不失为天地英杰!”
魏尺木与洛侠都在唐见微的船上,魏尺木心道:“怪不得唐放定在今日攻打太湖,想必是料定今日起雾,想借大雾横渡太湖。既然料定起雾,他麾下定有知天文、晓地理的奇才,却不知是哪里的高人……”
而今西风渐大,唐门众船鼓风而进。这众船齐动,方见其势恢弘,颇有“投鞭断流”的阵仗。大船足有上百艘,小船更是不计其数,其中一艘,长约二十丈,广约十丈,上下四层,如复道行空,竟是一艘极大的楼船而这楼船,自然是唐门之主唐放所在之船。唐见微的大船就在这楼船的左侧,魏尺木、洛侠、陈其鸾等人俱在。
唐门之船一连行出几十里,但见湖面平坦,不见一个人踪、半点船影,唐门众人正暗笑盐帮无知,忽而前头一排大船全都止而不前,非但如此,那些船只还在原地打起了回旋。
唐见微船上,“地魔手”万庆见状,长吁一口气,惊道:“船怎么不走了?难不成有水鬼拦路?”
陈其鸾眉头微皱,摇头道:“鬼神之说,万不可信,只是这湖中却有古怪,想必是闯入了盐帮先贤布下的水阵之中了。”
魏尺木等人都不解其因,正无可奈何之际,忽见那楼船之上走出三个人来,其中一人自然是唐放,另一人手执拂尘,却是个花发道士。在这花发道士身后,还有一个背插 “金钱剑”的道童。那道童面目稚嫩,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花发道士迎风立在船舷之上,向着船下水域观看一番。
唐放问道:“道长,可知是何古怪?”
那老道回道:“依贫道看,这水下乃是一个巨大的水阵,因此船不得过。”
唐放道:“既是如此,我们绕过便是。”
那老道摇头道:“不忙,贫道且派劣徒下水查探一番,再做计较不迟。”
那童子闻声,“扑通”一声,便已下了水,不多时那童子复又上来,言道:“师父,这水下果然是‘风水逆转’的连环大阵。”
老道一捻花须,正色道:“果是此阵,那就改不得道了,此阵已经发动,躲在哪里都逃不脱的。”
唐放眉头深陷:“那道长可有破阵之法?”
那老道回道:“贫道对此阵早有浸淫,这‘风水逆转’大阵乃是盐帮第一任帮主开创盐帮之后,在太湖里设下的水中大阵,防的就是江湖仇家抑或是朝廷官军造舟来犯。这大阵因时因地而制,逆转风水,运行无常,只有一风一水两个明暗阵眼,别无他物。若能毁去这两个阵眼,即刻便能破阵,若是寻不着阵眼,只怕是神仙难渡。”
唐放听了这一席话,眉头更紧,问道:“不知道长有几分把握可以破除此阵?”
那老道叹道:“天命无常,五五之数罢。”
当下那老道长把手中拂尘给了童子,继而深吸一口气,纵入水中不见。
魏尺木看不见唐放船上之人,但听得其语,心道,“想必那道长便是唐放麾下的奇才了,不知道还有什么手段。”他又问陈其鸾:“那道长是谁?”
陈其鸾道:“那道长是个落魄散修之人,没有山门,没有道统,只知道他道号唤作‘鱼非子’,据说这鱼非子当年受过唐门主大恩,前些日子才被请来。”
魏尺木口中咀嚼“鱼非子”三个字,了然道:“这‘鱼非子’倒过来即是‘子非鱼’,想必是个推崇庄周的道士。”
这鱼非子到了水底,但觉水下阴风阵阵,水流攒攒,流而不息,旋而不乱,阵法横亘湖中,南北连绵数里,此刻正在那困着一个个大船止步不前。那水底暗流汩汩,气势惊人,稍有不慎,便有可能深陷其中,困死其内。
鱼非子虽在水中,可他目力更精,仔细搜寻之下,果寻着了一处风眼。那风眼极其微小,上面尽是水草,冒着淡淡旋风,里面藏着一支黑色绣金的小小阵旗。若非是鱼非子熟知此阵,旁人断然发觉不得,当下他一举将阵旗拔去,阴风顿止。
鱼非子既毁了一个风眼,又尽力寻起水眼来,可一连过了半个时辰,他仍旧寻不见水眼所在,偶有几处可疑之处,却都是假的阵眼。
老道但见湖底游鱼四窜,扇贝沉浮,唯有水眼难觅,正欲浮出水面,心头灵光忽至,他朝一片水底堆积的蚌螺处游去。到了那里,果有一只巨大的碧色河蚌,正舒坦地吐纳精华。
鱼非子心道,“水眼果然在此,当年布置此阵之人,定是个天纵之才!”
那碧色河蚌极其硕大,与湖色染为一体,不知活了几百年。鱼非子当下拨开其壳,里面果然也有一支黑色锈金的阵旗。鱼非子拔出阵旗,至此,“风水逆转”大阵便已破开,诸船行动自如。
待鱼非子上船,众人都不知道他是如何破开的阵法,都是赞赏不已,唐放更是欢喜不尽,众船鼓风再进。
史无退心中憋着火气,老半天才派出风堂的弟子去查看唐门的踪迹,此刻他正在船头消遣,忽有风堂弟子来报:“史统领,唐门来袭!”
史无退大惊失色,急道:“什么?!来了多少船,多少人,到了哪里?”
那风堂弟子道:“离此处只有三十里,至于多少船和人,湖上雾水太大,看不真切,只是那大船连绵成片,数不胜数!”
史无退心神骤乱,暗悔不听帮主之言,以至于唐门轻易便过了“风水逆转”大阵,直捣黄龙。史无退一面命人禀告帮主,一面思考应敌之策。
不多时,水默先到。水默没有责难史无退,而是问道:“史统领,可有破敌之策?”
史无退闭口无言,水默却道:“如今水雾太大,不宜短兵相接,只需以箭射之。”
史无退自不多言,而他身旁却有一人挺身而出,言道:“不可!”
第一百零一章 太湖水战(下)
水默看向那人,蓝衣弱冠,正是刑堂的冯松,他不觉眉头微皱,问道:“有何不可?”
冯松先是一礼,又正色道:“这趁雾来袭,自古水战有之,当年孙权与曹操对垒濡须,孙权便是趁着天降大雾,轻舟而进,鼓乐而行,曹操疑而不敢动,便以箭射之,却令孙权得箭而归。那唐放既然能过了‘风水逆转’的大阵,可见他麾下有能人异士相助,必然也知虚张声势,赚我箭矢,而今盐帮箭矢不足,又岂可送人?”
冯松一席话讲完,面有得色,水默瞥见,本不愿与之多讲,可还是言道:“若我射的是火箭呢?”
冯松听了这话,心里暗笑不已,面上却是恭敬道:“那更不可,如今西风渐紧,若纵火焚船,唐门更是求之不得。非但不能如此,我们还需仔细应对唐门于湖中纵火之计!”
“兵之一道,并非书中三言两语可解,你年幼无知,勿要多言。”水默微微摇头,接着他下令道,“史统领,你命人多备火箭,若是唐门大船靠近,只管放箭。”
史无退得了水默号令,自去命人准备不提。冯松心中却是大为不满,他本以为自己献计于水默,可得其另眼相看,却没料到这水默竟然对他的话当做儿戏,置之不理,当下暗忿水默鼠目寸光、不懂兵法,又暗叹他满腹经纶无所施展,偌大盐帮只会埋没有才之人。
唐门之船又向东进了二十多里,唐放忽而下令道:“诸船擂鼓奏乐而进!”这一声令下,众船皆应,于是唐门各船尽皆擂鼓奏乐,一时声浪滔天,音飘数里,直震到了洞庭山上。
“地魔手”万庆不解道:“咦?我们不是来偷袭的么,怎么整出这么大的动静,这不是摆明了告诉盐帮我们来了么?”
陈其鸾笑道:“如今湖中雾大,盐帮仓促之间必然不敢轻出,只得以弩箭射之,我猜想唐门主定然会撤去前头大船的人马,只留下一排空船,等着接箭呢!”
众人皆不信,只有唐见微、魏尺木和洛侠三人觉得有理。不多时,唐放果然下令,让前头十艘大船的人马尽皆撤出,只留舵手掌船。那十艘大船人去舟轻,借着风力急急而进,向着洞庭山驶去。
唐放见众人不解,便笑道:“盐帮忽闻我来,谅他也不敢出击,必是以箭射我,所以我这最前头的一排舟舰,俱是空船,但射无妨!”
有人问道:“若是他们射火箭,如之奈何?”
唐放得意道:“现在西风正紧,他们若是纵火,我等只需弃了前排之船,令其撞向盐帮,我们不过是损了十条大船,他们可就要受火海之灾了,这便是天时在我。他们即便不纵火,老夫还想送他们一团呢。”
众人听了,都称赞道:“门主高明!”
冯松在船上闻得唐门鼓乐之声,先是一惊,又暗喜道:“唐门果然如此行事,你水默不听我言,看你今后还有何脸面见我!”
史无退见唐门鼓乐之声渐近,只有数百丈远时,便进了船上巨弩的射程,于是他下令放箭,一时间机括俱响,火箭四飞,穿浓雾、过湖水,尽落在唐门的大船上。大船一着,顿时火焰滔滔,确有烧红半壁天,煮沸一湖水之势,当真是一片火海向前移了!
唐放见盐帮竟真的放了火箭,心中虽有不解,嘴上却哼道:“尔等自找死耳!”
那一排火船,顺风大进,可才走一程,便都停在了湖上,不再向前一步。唐放瞧见火光不动,知道是大船止步,疑道:“怎么,又遇着一个水阵么?”
鱼非子目力超凡,他凝视良久,摇头道:“船无异样,想必不在阵法之中。”
唐放略一琢磨,言道:“是了,那湖里必设有铁锁横栏!”
众人问道:“那该如何?”
唐放道:“无妨,我们先纵小舟烧过去。”
于是,唐放令人将几十条小舟都载满芦苇、木柴等易燃之物,又浇上鱼油、盖上硫磺,一齐点着,那几十条载火小舟便趁风直奔盐帮总舵。那载火小舟到了大船停滞之处,果然毫无阻拦,一举过了铁锁,继续向前而进。
唐放正自欢喜,可才过不久,那几十条小船也都停了下来。原来那里凭空起了一道数尺高的浪头,也是南北绵延、足有数里,将几十条载火小舟尽数拦下。
唐放不知端倪,可眼见两番烧船无果,又平白损了许多船只,当下怒道:“来人!”
一声喝,船上众人俱应。唐放道:“下水,给老夫将铁锁毁去!”
众人得令,一连数百人跃入水中。不过片刻,但见湖面飘血,继而浮起许多断肢残骸。
鱼非子瞧的真切,言道:“想必是水底有什么厉害的东西,以致下水的人都死了。”
众人闻言俱是惊悸不已,什么东西可以把数百人瞬息杀死?“地魔手”万庆又惊叫道:“水鬼,这次肯定是水鬼作怪了!”
唐见微眉头微皱:“莫胡说,哪里有什么水鬼!”
“剔骨道人”离恨子笑道:“即便是水鬼也莫要害怕,有廖大姐在,给他们开条黄泉路就是了。”
“黄泉引路人”廖魂芳听了这话,便扬起手中昏暗的血鲤灯,幽幽道:“水域有鬼,鬼域有门……”
陈其鸾与魏尺木也猜不到缘由,静待唐放行事。唐放此刻更是羞怒,狂笑道:“好好好,好个盐帮,管你水下是什么东西,都给老夫死吧!”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遇水即溶,迎风而发。
飘如飞絮,轻过薄纱。
能屠城寨,可止征伐……
恶怖的传言如诅咒一般,令人闻风丧胆、不寒而栗。这已知的恶怖,还远胜过未知的恐惧。
“桃夭”入水,一触即融,湖面微漾,一点绯红,好似生出了一朵妖冶的桃花,继而这桃花在水中尽情地绽放,花瓣绵延、花枝招展,一丈、两丈……十丈,眨眼间已经蔓延了方圆数十丈,好似一片盛开在水底的绝世桃林,是如此的美丽而迷人!
可船上众人见了这美丽的桃林,脸上并无一丝喜色,反而俱是两股战战,还胜之前。不消片刻,湖面上便浮起大片大片的死物尸骸,方圆数十丈下,水草尽萎,珠石皆废,全无幸免之理。那死物尸骸之中,除了常见的鱼虾虫贝,还有数百条庞然大物,头大尾长,牙尖皮厚,四肢粗短,竟是一条条丈余长的凶猛鼍龙。
魏尺木见了这飘起的尸骸,瞠目结舌,不敢卒信,方知有关“桃夭”之传闻,并非虚言,洛侠也暗道这“桃夭”歹毒无比。
陈其鸾叹道:“原来盐帮养了这许多的鼍龙守卫铁索,难怪生人难近。”
洛侠冷然道:“可惜都死在了‘桃夭’之下。”
唐见微见魏尺木与洛侠不乐,心中也是不住地叹息,他本就不愿使毒,也不愿争名夺利,可如今却只能亲眼看着父亲屠戮无辜。
唐门用一粒“桃夭”,杀死数百只鼍龙,从而轻易毁去拦船的铁索,湖里便畅通无碍。那先前烧着的大船与小舟都已焚毁殆尽,已无大用,唐放便下令发动船上的巨弩,朝着盐帮舟舰所在,尽力射去。盐帮没了铁索,不敢再放火箭,也以乱箭回射之,一时间两家对射,千矢万箭竞飞,各有死伤。
唐门众船边射边进,到了先前那载火小舟停滞之处,方知是有一道突起数尺的水波横亘眼前,大船虽然进退无碍,可小舟便过不去。唐放见了这等鬼斧神工,暗赞盐帮防备精细,铁索拦截大船,横波阻滞小舟,两道关卡便拦下了两次火攻,耗尽了燃火之物。
唐放派人下水查看,原来这水底有一群尾巨鳍肥的黑色大鱼聚在一起,在水中振尾摇鳍,搅动湖水,硬生生把水流顶了上去,筑起了一道水墙。
唐放怒起,大骂道:“畜生作怪,死也活该!”
当下数千人衔刀下水,将大鱼一顿宰杀,那群大鱼虽被人纷纷屠宰,却个个不逃不去,死了的睁目而亡,活着的仍旧拍打湖水,不消多时,这群成千上万的黑色大鱼便被屠杀干净,半尾不剩。
冯松见唐门大小两拨火船都被拦下,方知水默并非无能之辈,可他并不服输,暗道,“欺我不知湖里机关,可恨,可气!”他见唐门众船再度逼近,不敢多做停留,便早早抽身回到了山上。
史无退见唐门连过太湖三道关卡,直逼眼前,只得下令道:“儿郎们,唐门欺我太甚,与我下水凿船!”
言罢,只见数千壮汉,都光着膀子,衔着短刀,纷纷跳入水中,向着唐门众船游去。
唐放早已料到盐帮这等手段,当下不慌不忙,只等盐帮众人靠近,又与水中投了一粒“桃夭”下去,只见桃林再生,妖冶重现,可怜水下那数千盐帮弟子,人影未见,船底未碰,便已经是个个中毒而死,无一幸免。
水默见两粒“桃夭”便毁去了盐帮数百条鼍龙和数千名弟子,当即长叹一声,下令道:“弃船入山!”
史无退眼见数千子弟须臾死尽,有去无还,一时间状如癫狂。他本就悔恨最初不听帮主号令,以致于唐门轻易间便破了“风水逆转”大阵,此刻又见鼍龙殒命,子弟丧生,可谓是悲愤之极。
史无退吼道:“老子名叫无退,若是就此偷生,便是对不住父母给的这个名字,更对不起死去的兄弟!”他掣出一根两丈长的蛇形软鞭,不退反进,用力跳起,便往唐放那条楼船上跃去。
水默见了,却已阻拦不及,只得急忙叫道:“史统领!”
水墨开口呼唤为时已晚,只见史无退人在空中,唐放船上却是暗器迭出。浓雾之中,史无退看不真切,只听得风声乍起,知道是有许多暗器飞来,当下将手中一根软鞭,挥舞成圆,密不透风,将暗器纷纷挡落水中,转眼间,他已落到了那楼船的船头。
史无退驻足之后,见船上之人何止数百,却怡然不惧,瞥见那紫衣虎目的老者,猜他便是唐放,于是大喝道:“唐放老儿纳命来!”
第一百零二章 医家传人
唐放端立不动,脸上尽是不屑,鱼非子师徒也不动手,可唐放身侧还是闪出了四个人,早将史无退围住。
这四人长相打扮俱是与众不同,令人一眼难忘。一个是白袍、白发、白眉、白须的儒雅书生,一个是花衣、花脸、花臂、花拳的俊俏后生,一个是青衫、青目、青斑、青牙的丑恶汉子,一个是红裙、红腮、红唇、红甲的小巧妹子。
史无退见了这四人,心里微讶,口上却讥讽道:“原来堂堂的‘巴蜀四山’,也做了唐门的走狗!”
这“巴蜀四山”在江湖中都是响当当的人物,那白袍书生唤作白帝山,一把“打王尺”向来无对;那花衣后生唤作花萼山,一双刺绣拳自古难防;那青衫恶汉唤作青城山,一柄“山河怒”巨斧,可劈山裂岳;那红裙小妹唤作红崖山,一面“鬼神惊”皮鼓,能扰鬼乱神。这四人各有所能,又是结义的金兰,向来同生共死,如今竟也被唐放揽至麾下。
兄妹四人听了史无退这一句骂,俱是面上微红,心中有愧。白帝山道:“史无退,自古‘识时务者为俊杰’,盐帮破灭在即,你何不弃暗投明,以免死祸!”
史无退见白帝山劝降,笑道:“老子站着有七尺高,躺下有七尺长,横竖都是个铁骨汉子,如何会像你们四个一样卖身为狗,在此摇尾乞怜!”
青城山见史无退一骂再骂,便恼羞成怒,骂道:“史长虫!凭你一张利口能挡下我一斧么?”
史无退仰天长啸,豪气干云:“你们四个放马过来,也尝尝‘太湖龙王’的手段!”言罢,手中蛇鞭一抖,连颤四下,分别扫向“巴蜀四山”的兄妹四人。
小妹红崖山让过一鞭,哼道:“可惜你这条‘太湖龙王’如今在船上,不在水里,只能是条扑腾的鳝哩!”
史无退与“巴蜀四山”的武功本就在伯仲之间,如今以一敌四,自然没有一分胜算,可他此刻怀有必死之心,只管把武功施展得淋漓尽致,一时间鞭走龙蛇,战力陡生。更何况,那“巴蜀四山”四人,并非死心效力,只因被逼着服下了“噬心散”,这才不得已听命于唐门。他们心无战意,也不下死手,一时竟也拿不下史无退。
唐放见“巴蜀四山”这般行事,心中微恼,不觉轻哼出声。白帝山听得也是真切,心底顿时冰凉彻骨,当下狠了狠心,喝道:“史无退,受死吧!”
说着,把手中的“打王尺”猛挥几下,顿时尺影阵阵,俱是杀招。其余三人见大哥如此行事,也都加了几分力气。花萼山的一双花拳,出如花开,动如花海,缭绕人眼;青城山连劈三斧,夹风挟雷;红崖山也是双手翻飞,将“鬼神惊”皮鼓连敲数下,魔音靡靡。
史无退被四人全力一攻,登时难以应付,他先是挥鞭荡开尺影,继而用一腿分开花萼山的双拳,同时蛇鞭回旋,硬接住青城山的三斧。就在此时,史无退忽觉得心荡神摇,耳畔心中尽是鬼哭狼嚎之声,当下一口真气撑不住,便被“打王尺”、“山河怒”巨斧、刺绣拳近了身,登时胸膛破裂,腿骨俱碎,吐血不止。
“巴蜀四山”四人一击得手,便收了兵刃,不再逞凶。史无退虽是血流如注,一腿残废,仍旧是屹立不倒,慷慨骂道:“唐放老儿,我盐帮纵是只有一人,也定报今日之仇!”
“巴蜀四山”闻言,心中俱是唏嘘不已,各自低头。唐见微船上,众人也是一叹,暗赞这史无退有十分骨气。
楼船上又走出一个黑衣少年,他冷笑道:“那要看看盐帮能不能有一人活着了?”言罢,他劈手夺下一杆巨旗,信手一挥,直撞向史无退。史无退重伤在身,避无可避,被那巨旗撞入胸膛,直跌入湖中。驰名江湖数十载的“太湖龙王”,就此葬身湖底了,难得的是,湖里的凶鱼臭虾,虽萦绕其身,却并不食其骨肉。
浓雾渐散,盐帮的水路人马都已撤回山中,这巍巍洞庭深山里,足足藏匿了十万绿林好汉。西洞庭山出山之路止有一条,已被唐放守死,横竖也走不脱一个。虽是如此,可山上还是有人下了山,非但下了山,还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湖里。这下山的两个人一个是长髯道士,一个无疤和尚,正是缥缈峰中的“缥缈二圣”。他两人此刻正站在大龟背上,悠然而行。
悟悔大师道:“呵,唐门连洞庭山都给围了,咱俩要是不出来,岂不是也要被它毒死么?”
缥缈真人道:“今日便是金眼银鱼出没之时,若是能钓着,就不用怕什么‘桃夭’神毒了。”
悟悔大师双目一转,笑道:“也是也是……咳咳,缥缈啊,你我相识三十年,可谓是情逾金石,恩若兄弟,你若是钓着了那金眼银鱼,须得分我一半,要不然我死了,你活着可有几个意思?”
缥缈真人道:“要分你一半也容易,你以后须以师兄待我。”
悟悔略一思忖,继而长叹道:“也罢也罢,叫你一声‘师兄’又有何妨?只可惜啊,毁了师父他老人家的一世英名!”
缥缈真人笑道:“还有你师祖的……”
缥缈真人站在龟背之上神游天地,果然洞悉到金眼银鱼所在,当下驱动脚下大龟追去,两人不觉已到了太湖北侧。缥缈真人忽见那湖水之中飘着一叶扁舟,舟上坐着一个穿蓑衣戴斗笠的人,正坐在船头独自垂钓。
缥缈真人急道:“不好,有人和我们抢鱼!”
悟悔大师一听也急了,叫道:“管他什么人,先叫他吃我一掌!”
言罢,悟悔大师纵身长长而起,于空中盘膝而坐,好似佛陀,他运起双掌,但见风起云涌,水动波澎,声势浩大无比。而在他的右掌掌心处,竟显出一个金色的“悟”字,左手掌心处则是显出一个金色的“悔”字,两掌泛着金芒佛意,直拍向那小舟上的垂钓人。
掌力翻腾之间,悟悔大师见那垂钓人动也不动,如若未知,心里正自得意,可他人还在半空之中时,便闻得些许细微破空之声,继而便是掌心一麻,以致丹田里一口真气没跟上,便从空中掉了下来。眼看悟悔大师就要落于水中,好在他的“缥缈”大龟如有灵性,早已游至他的脚下,将他安稳接住,使其不至于狼狈不堪。
悟悔大师这时端详双手,这才瞧见掌心处各有一枚长约寸余、细如发丝的银针,他见自己中了暗器,惊慌叫道:“不好了缥缈!我中毒了,快来救我!”
缥缈真人早已赶来,瞧了瞧他掌心里的银针,笑道:“这针无毒,拔了即可。”
悟悔大师半信半疑,问道:“唐门的暗器竟然没毒?”
缥缈真人咦道:“谁说这是唐门的暗器?”
悟悔大师厚脸一红:“连我都没躲过去的暗器,除了唐门还能有谁?”
缥缈真人道:“这暗器极其轻微,要么是以机括射出,要么是以内力迸出,而唐门的暗器都是以手上的劲力打出,所以唐门暗器里从无细针一类。”
悟悔大师听了这话方才相信,当下拔了银针,喝道:“喂,你是什么人!”
那垂钓人并不搭话,仍自垂钓。缥缈真人见状,与悟悔大师互使一个眼色,两人心意便通。缥缈真人忽而掣出背上的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手中刷刷连刺,直奔那垂钓人。那垂钓人仍旧是头也不抬,而是信手洒出了一蓬银针,当真是散如飘雨,快若流星。缥缈真人却是早有防备,他虽是一连刺出八剑,可那八剑并不是为了伤人,而是须臾间结成了一个太极八卦图案,挡在身前,将那一蓬银针,如数接住。
至于悟悔大师,他早在缥缈动手之前,便已施展轻功,绕到船后,趁着那垂钓人洒出银针之际,悄然近身,使出佛门的《狮子吼》功夫,猛叫道:“喝!且叫我看看是什么人装神弄鬼!”说着,一把扯向那垂钓人的斗笠。
那垂钓人被这佛门的吼功一震,饶是他功力深厚,心神也不禁为之一滞,如撞雷霆。他来不及出手,悟悔大师轻易便扯掉了他的斗笠。
那垂钓人斗笠一掉,疏忽心慌起来,丢了手中鱼竿,站起了身子,与悟悔大师横目而对。悟悔大师仔细看去,但见这人身材娇小,蓑衣下看不出体态婀娜,可她两眉含翠,不描而黛;双目盈水,无泪而汪,竟是个美貌的年轻女子。
悟悔大师一时看呆,立在一旁讷讷不言。缥缈真人见悟悔大师如此失态,只得重咳几声。悟悔大师听得咳声,方才回过神来,失声道:“呀,你竟是个女人!”
那垂钓人美目横嗔,怒而不言,缥缈真人也是望而不语,悟悔大师又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女子气道:“我是什么人与你何干?”这声音细腻悦耳,如莺如鹂,煞是好听。
悟悔大师被她一句噎回,顿时无措。缥缈真人却道:“这‘金眼银鱼’是我们的东西,姑娘横插一手怕是不妥罢?”
那女子淡淡道:“天下万物本都无主,何况一尾?”
缥缈真人摇头道:“这天下万物虽然无主,可却有三样半是有主之物。”
那女子觉得有趣,问道:“是哪三样半?”
缥缈真人道:“其中有两样便是我们脚下的大龟,都刻了名号;还有半样,便是西洞庭山上那一半入云的缥缈峰;至于最后一样,自然是这太湖里的金眼银鱼了。”
悟悔大师见缥缈信口胡诌,竟然还头头是道,心中强憋着笑,嘴上却应和道:“不错,这三样半自古便是我们的,谁也休想夺走!”
那女子到底年轻懵懂,当下半信半疑道:“那你们是谁?”
悟悔大师道:“呵,说出来你莫吓着,传说中的‘缥缈二圣’,便是我们两个!”
悟悔大师说完,正自得意,却见那女子双目茫然,他窘道:“你……没听过?”
“没有……”
缥缈真人见她神情不似作假,便问道:“那你又是谁来?”
那女子道:“我姓皇甫,是‘百家盟’的人。”
悟悔大师听了,神情激动,掰着那女子的双肩,喜道:“百家盟?你是百家传人?”
那女子见这和尚如此无礼,眉头轻蹙,劲传肩头,一把震开他的双手,又将其一掌推开,对其怒目而向。悟悔大师却借着这一掌之力,已然又落在了大龟背上。
缥缈真人也有喜色,言道:“擅长针法,想必是医家传人了,又姓皇甫,难道是皇甫士安之后?”
那女子虽仍旧有气,可见前期道士猜对了她的身份,也不隐瞒,回道:“不错。”
这女子正是诸子百家里的医家传人,也是皇甫谧之后。医家自扁鹊始,传到汉末皇甫谧时,便已没了踪迹,不料今日竟有传人现于太湖之上。这医家传人便是扁鹊传人,当今世上谁能料到,扁鹊医术竟然未曾失传?!
悟悔大师见这女子一直对他怒目而视,心中微悸,嬉笑道:“你姓皇甫,那你叫什么?”
那女子本待不理会,却又心思一转,轻吟道:“雨开喉,天风一过难淹留。瘦如钩,落在湖心相对愁。”
第一百零三章 血染洞庭
悟悔大师听了这几句,不知所云,于是传音缥缈真人道:“缥缈,她这一通都讲了些什么东西?”
缥缈真人心下了然,也传音道:“开喉者,云也,雨云乃是一个‘’字。瘦如钩、相对愁,自然指的是天上月和水中月,乃是一个‘月’字。两者合起来便是‘月’二字了。”
悟悔大师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云月姑娘,有礼,有礼了!”
皇甫云月见这深目大和尚片刻间便猜中了谜底,心中不免另眼相看,她正要回话,忽觉水里的鱼绳跳动,喜道:“呀,总算逮着你了!”
当下一扯鱼竿,那鱼绳末端银钩处,果然钓着一尾银鱼。那银鱼肥大,比寻常银鱼要大上三倍不止,更兼一双鱼目,乃是灿灿的金色,正是银鱼中的得道者金眼银鱼。
“缥缈二圣”见这金眼银鱼上岸,两人各怀心思。悟悔大师一手摸着下颚,眼睛不看金眼银鱼,而是看向了缥缈真人,感慨道:“呀,这金眼银鱼可是一百年才有一条啊!”
皇甫云月听了这话,心里顿生警惕,连忙把金眼银鱼藏入鱼篓之中,哼道:“怎么,你要抢么?”
悟悔大师忙道:“哪里,哪里……”说着,对着缥缈真人连递眼色。
缥缈真人哪里不明白悟悔大师的意思?可他也自诩高人,如何肯做出明抢暗夺之事?他眉头微蹙,吞吐道:“皇甫施主,这金眼银鱼我们寻了多日……”
悟悔大师见缥缈真人开了口,连忙接道:“若是平常,便是把这金眼银鱼送你个十条八条又有何妨,可眼下唐门逞凶,若是没了此鱼……”
皇甫云月听出端倪,不屑道:“喔,原来你们两个是怕唐门的毒,怪不得也来寻找这金眼银鱼!”
悟悔大师见皇甫云月看轻自己,不服气道:“哪个怕他唐门,便是唐放见了我,也只有讨饶乞命的话!”
皇甫云月哪里还能被他这大话唬住,笑道:“方才你中了我的银针,以为是唐门暗器,可是魂都丢了一半哩!现在说这大话,羞也不羞?”
悟悔大师被皇甫云月撞破心思,可谓是一半恼怒一半欢喜,一时竟忘了还口。缥缈真人见悟悔大师佛性动摇,毫不济事,心里暗叹一声,又开口道:“皇甫施主,这金眼银鱼……”
皇甫云月哼道:“你当我钓这鱼是作甚来?自然是为了对付唐门,只要以此鱼入药,便可制出许多解药来,到时候给你们每人一粒,又何惧‘桃夭’呢?”
悟悔大师急道:“这话如何信得?”
皇甫云月哼道:“既然不信,何必多言?”言罢,驾起小舟,向北而去。
缥缈真人道:“她是扁鹊传人,自然医术通天,如今又有金眼银鱼相助,想来所言不虚,我们跟着便是了。”
悟悔大师此刻两眼迷离,对缥缈真人的话如若未闻,他望着皇甫云月的身影,愣愣出神,口中喃喃道:“缥缈,我想把你弟弟还给你了,让你们兄弟团圆团圆。”
悟悔大师口中“缥缈真人的弟弟”,自然是指他脚下的大龟了。缥缈真人见他这副模样,已猜到了七八分,言道:“你说这话,难道不要你兄弟了么?”
“还要什么兄弟……”
“你可是出家人,和尚动凡心成何体统?”
“出个屁家,我头上连戒疤都没一个,我师父可没跟我说过我不能娶妻生子!”
……
西洞庭山,唐放此次带来攻山的人马只有一两万人,其余之人仍在太湖之畔,以防盐帮余孽走脱,看来唐门这一回是铁了心要把盐帮涂抹干净,不留一丝痕迹。唐放既破了盐帮的水路人马,又杀了水路统领史无退,便率手下众人弃船进山。
唐放人在山脚,环视四周,但见山势巍峨,不逊蜀中峻岭,山脚处一片开阔平坦之地,止有一条石道通向山里。唐放瞥见立在石道旁写着“盐帮总舵”的青色石碣和黑色大纛,傲然道:“从今日起,江湖中便再没有‘盐帮’二字了!”
言罢,便有两个绿袍大汉闻声上前。这两个大汉是一对儿兄弟,分别唤作牛儿痴、牛儿莽。他们兄弟二人俱是腰阔十余围、身长**尺的壮汉,又天生神力,霸道无匹,一个巨掌微振,便将那石碣拍得粉碎;一个椽臂轻展,便将那大纛连根拔起,一举掷入湖中,直插进了湖底。
唐见微船上之人最后才上了岸,魏尺木瞅见碎裂的青色石碣,无踪的黑色大纛,想起初到洞庭山之时,心里感慨万分,暗叹道,“盐帮真要在江湖里除名了么……”
唐放已带人进了石道,石阶蜿蜒绵长,沿路却连半个人影也没有,直到了前山的“人生堂”大殿,里面仍旧是空空如也,只剩下几列座椅,一排旗帜。
唐放驻足殿外,早有数百人进殿查看端倪。唐放哂笑道:“雷渊连这‘人生堂’都不要了么?”
话音刚落,忽然传来一声机括巨响,只见“人生堂”殿门处落下了一道千斤石闸,将里外众人分隔两边。这石闸足有两尺来厚,又浇筑了铁水砂石,即便是牛氏兄弟也不能撼动分毫。而“人生堂”殿中,地面一端赫然下沉,整个地面都倾斜了起来,里面众人脚下站立不稳,俱是滑落一侧,此时又从高处滚出来许多檑木巨石,砸向了聚在下面的数百人。这些人纵有武功高强之辈,也是进退无路、上下无门,一时间尽被碾做了一堆肉泥!
魏尺木想起少林寺、天人派被灭之祸,心道与盐帮这一番也相差无几吧?陈其鸾嘀咕道:“这雷渊也是好大的魄力,几百年的‘人生堂’大殿就此毁了!”
唐放背脊冰凉,他自然也没想到雷渊会舍得毁去这“人生堂”,若是方才轻易进到殿里,只怕绝无生还之幸。当下扔下数百具尸首,带人直到殿后。到了后山,却见山里树木丛生,旗帜林立,峰阻岩遮之下,隐有许多人马。
唐放长啸道:“雷帮主,依山背石,可能躲得过我唐门的‘桃夭’神毒?”
不久,山里密林处也传来一声长啸,正是盐帮帮主雷渊的声音:“唐放,你孤身涉险,竟不知祸在眼前,更不知祸在身后,何其悲哉!”
魏尺木与唐见微都想到这“祸在身后”一句,是指的“百家盟”,可直到现在,“百家盟”也不曾露面,不知藏在何处。
这一声罢,山中再无人言,却悠悠扬扬地响起了一支声音十分奇异的曲子,继而便是满山的之声,不绝于耳。
唐放听了这奇异曲子,向众人说道:“呵,是‘包山太岁’来了。”
众人都道:“这薛太岁不在东洞庭山避祸,怎么敢跑到这里来了?”
“包山太岁”乃是盐帮陆路统领薛有功的绰号,与“太湖龙王”史无退齐名,薛有功擅长控制飞禽走兽,史无退擅长饲养鼍龙鱼虾,两人一陆一水,并重于盐帮。只是,薛有功常年居住在东洞庭山,自从盐帮右使失踪之后,薛有功便以右使空缺,想要以己补之,可左使水默坚信右使不久将归,几番阻拦薛有功接任右使一职,两人因此生隙。是以太湖被唐门围了半年之久,薛有功都不曾露面,也不听水默号令,俨然成了一个东洞庭山之主。不料今日盐帮有灭顶之灾,他还是抛却了成见,早早到了西洞庭山。
此时,之声愈传愈近,层层叠叠,连成一片,还胜擂鼓鸣金之势,竟从山里爬出许多的毒虫毒蛇来。这些虫蛇虽然颜色各异、大小不同,却是头尾相接、密密麻麻,可不有成千上万?唐放身后众人见了这漫山遍野的虫蛇,俱是脑中嗡鸣,惊颤不已,各各握紧了兵刃,以防虫蛇近身,遭其咬噬。
唐放却是丝毫不惧,哂道:“这些烂虫蠢蛇,也不配叨扰‘桃夭’神毒,我唐门子弟何在?!”
一声问,当下人群中便有数百黑衣人列队上前,齐喝道:“在!”
唐放令道:“也叫‘包山太岁’见识见识咱唐门的手段!”
言毕,但见那数百唐门子弟每十人一排,俱是将身子一翻,腾跃空中,继而在空中将十指一抖,便各有十枚暗器射出。待众人落地,那射出的每一枚暗器都刺入了毒虫毒蛇的头颅,一击毙命,绝无错缪,更难得的是,这些暗器虽然形状有异,却是错落有致,绝不在一虫一蛇上重复一枚。这些唐门子弟的身子一连翻了十翻,手上也是连抖了十次,便有数万枚暗器射出,也就有数万只虫蛇死去。这虫蛇还未到唐门众人的跟前,便已死了个干干净净,山野之间,虫浆蛇血遍地,触目惊心,更兼腥味扑鼻,臭不可闻。
陈其鸾与伊倾城俱是爱洁喜净之佳人,哪里受得住这场面?当下以袖掩鼻,不忍再看。魏尺木与洛侠见了唐门弟子的暗器手段,都寻思道,“唐门虽然可恶,可这使暗器得本事,当真是天下无匹了。”此番从唐家堡里出来的唐门子弟,只有这数百黑衣人,却个个都是使暗器、用毒药的绝顶高手,哪一个放到江湖里,都能成为赫赫有名的人物。附属于唐门的众人见唐门施展了这等手段,当真是又喜又惧,心思两生。
唐放见山中曲停风静,想必是不敢再驱活物出来了,正要上前,却被鱼非子拦住:“唐门主且慢,贫道观前面地势微变,隐有阵法痕迹,不可轻入。”
唐放想起先前“人生堂”里的机关,骤然止了脚步,却下令道:“千丝帮、万马门、乌蚕帮,尔等率帮中弟子上前,一探究竟!”
这三帮人马俱是沿路归降唐门的帮派,加起来也有数百人之多。三个帮主听了唐放这话,顿时心如死灰,暗叹自己倒霉。他们虽知前面有龙潭虎穴,却不敢不去,不说他们三个都服下了“噬心散”,单凭唐门手中的暗器,他们若是不从,也断无活命之理,当下只得壮起胆子,带着众人颤颤巍巍,缓缓上前。
这三帮人马才走了百丈远,便听得轰轰连响,地下震动不已,竟从下面升起了十余根巨峰,把三帮人马都困在其中。那十余根巨峰,俱是一块块高石垒成,足有三丈之高低、合抱之粗细。巨峰围成的大阵里,生起缭绕的烟雾茫茫,辨不出路径,也分不清敌我。
唐放冷笑道:“果有阵法,盐帮也就会卖弄这些手段了。”
阵中又是一声巨响,只见其中一根巨峰缓缓转动了起来。这巨峰甫一转动,里面便传来许多哀嚎之音,响彻云霄,想必是被困在阵法之中的三帮人马中了暗算。那巨峰大阵之中,除了被困在其中的千丝帮、万马门、乌蚕帮帮众之外,还埋伏着数千盐帮弟子。
这数千盐帮弟子并非寻常之人,而是长年累月镇守在这大阵之中的护阵弟子,他们不辞辛劳,也不知日月,直到今日,才有了用武之处。这巨峰转动,便是机关所在,护阵的盐帮弟子在暗,又对阵法运转熟稔于心,更兼武功不俗,轻而易举之间便能将困在阵中的敌人屠戮干净。
这巨峰大阵每过一刻便有一根巨峰转动,一连三转,阵法里面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死了百余人,但见血流遍地,沾染山石。
第一百零四章 毒漫包山
唐放见阵中死伤惨重,皱眉问道:“道长可知这是什么阵法?”
鱼非子摇头道:“只听说过洞庭山上有一处亘古大阵,却不知是何人所布,也不知是什么阵法。”
唐放沉吟道:“既如此,那道长可有破解之法?”
鱼非子仍旧摇头。他虽对阵法一道多有涉猎,却并非阵法宗师,只是对“风水逆转”大阵颇有钻研,这才能在太湖中破阵而出。对于这等毫不知底细的亘古大阵,鱼非子也是束手无策。
就在此时,忽听山里深处盐帮众人一齐叫道:“唐门贼子,可能过了我盐帮的阵法!”
声震山野,气势如虹。
唐放深知,若是无法破除眼前的大阵,即便是所有人马冲进去,也无济于事,只会折在里面。他见鱼非子也无法破阵,当下不再迟疑,喝道:“拿弓来!”
魏尺木听了,心里暗自嘀咕道,“他要弓做什么……”
魏尺木正自思忖,只见唐放手挽一张强弓,将一枚“桃夭”药丸附在箭头上,一举射入巨峰阵中。
一箭出,万人惊,谁也没料到唐放竟然不顾阵中自己人的死活。“桃夭”在空中碎裂,迎风而散,于阵中结出一片绝美的妖冶桃林。桃林既生,阵法之中的人无论是千丝帮、万马门、乌蚕帮这三帮的帮众,还是盐帮暗藏的护阵弟子,俱是中毒而死。
唐放狂笑,声传数里:“区区阵法,能奈我何哉?”
山中死寂一片,许是悲戚,许是惊怖,总之无人敢再开口。唐放又得意道: “自今日起,绿林只有唐门,再无盐帮!”
言罢,唐放又是张弓搭箭,向着山里旗帜林立处,一箭射去。“桃夭”神毒在空中破碎,妖冶桃林之下,方圆数十丈里,百树枯死、千石剥落、万人丧命,隐藏其中的盐帮子弟无一幸免。
伊倾城见唐放往山里深处射入“桃夭”,顿时慌乱。她知道唐珏就藏在里面,急声唤道:“不要!”说着,身子扑到唐放身前,死死揽住唐放的臂膀,苦苦哀求。
唐放见伊倾城如此失态,不觉眉头微蹙,心中疑惑道,“倾城自从委身于我,向来温顺,不敢拂逆半分,今日怎么这般不顾死活?”当下不及细思,便令人将伊倾城拖了下去。伊倾城苦劝不得,一股伤悲难掩,低声抽泣不止。
魏尺木见了也是大吃一惊,若是任凭唐放这般放毒下去,盐帮哪里还有活人?更何况那山里还有他许多挚友,他如何肯让唐放如此行凶?当即掣出背后的“雁尾”墨刀,直奔唐放劈去。待唐见微、陈其鸾等人发觉,却是为时已晚,阻拦不及。
魏尺木还未靠近唐放,便听得耳边风起,迎面急射来一枚暗器。魏尺木只得横刀身前,将暗器拦下。那暗器叮当落地,是个梅花模样,只是色泽乌黑,显然是淬过剧毒。魏尺木凝神看去,只见身前不远处立着一个黑衣少年。那黑衣少年眉目俊俏,嘴角微扬,正是在楼船上用巨旗撞死“太湖龙王”史无退之人。
魏尺木已经被暗器拦下,便叫道:“唐放,休要再放毒!”
唐放喝道:“哪里轮得到你姓魏的教训老夫!”说罢,第二箭已然出手,山中又是生出一片桃林,如先前一般。
魏尺木心中着急,手挥墨刀,就要劈向唐放。魏尺木刀芒初绽,那眼前的黑衣少年也是手指微动,又是一枚梅花暗器射来。魏尺木已被这暗器拦过一回,这一次怎肯轻易退却?当下以刀分开暗器,脚下却是丝毫不停,继续向前。可才一步,魏尺木便瞥见那黑衣少年双瞳中隐有笑意,妖冶非常。魏尺木心生不安,不觉缓了脚步。果然,那黑衣少年微微张口,从嘴里吐出一口黄色的轻烟。那烟雾出口,于空中化作一朵硕大的花瓣。花瓣蔓延,如同一张深渊巨口!
魏尺木甫一见了这烟雾出口,便知其带有剧毒,身子早已后撤,丹田里《清虚心法》瞬息运转周身,以防毒气入体。
洛侠问道:“那黑衣少年是什么人?”
陈其鸾道:“他叫唐奴儿,是唐门主手底下最信任之人,擅长以花炼毒,绰号‘百香毒君’,方才那黄色的轻烟,便是百香毒之一的‘木香毒’。”
这“木香毒”奇毒无比,主料是提炼自蜀地木香花的花粉,再以几十种毒虫毒蝎的毒液浸泡七七四十九天,最后才以特殊方法炼制成丸。唐奴儿又将此毒藏在齿尖,趁人不备时从口中忽然吐出,最是难防。
魏尺木躲过“木香毒”时,唐放已射出了第三箭。魏尺木心里着急,《若水道》第七重境界骤然展开,同时一招“黄河九曲”遥遥拍向唐奴儿,顿时波涛四起,有水漫包山之势。
唐奴儿见魏尺木躲过毒烟,心里微惊,而今又见了这等声势浩大的掌法,心知暗器毒药都不济事,只得勉强一接,顺势飘退一丈。魏尺木一掌击退唐奴儿,再使一招“百川入海”,拍向唐放。
唐放见魏尺木立于空中,犹如站在大江长河之上,声势惊人,他却不慌不乱,目视魏尺木,鼻中轻哼,如同咒语。魏尺木但觉体内万虫钻心,疼痒难忍,哪里还能动武?掌力未至便已消散无踪,他也“扑通”一声掉在地上,抽搐不已。
陈其鸾惊道:“这是‘噬心散’?魏少侠何时被人喂了这等毒药?”
唐放看着在地上挣扎的魏尺木,笑道:“魏尺木,这‘噬心散’的滋味如何?”
魏尺木口不能言,唐放身后那些服过“噬心散”的人见了魏尺木这等痛苦模样,见人思己,个个黯然不语。这“噬心散”本是一月发作一次,可若是唐放有心牵引,自然可以随时发作了。
洛侠眉目冰寒,双枪铿锵作响,正要上前却被唐见微拦住。唐见微虽然又惊又怒,可魏尺木此刻正备受煎熬,他自然不敢再冲撞唐放,当下求情道:“父亲,还请放过魏兄弟!”
唐放见唐见微出面求情,他便甩过一粒解药,扔在魏尺木身旁,寒声道:“魏尺木,若有下次,任谁也救不了你!”
魏尺木嗫嗫诺诺,拾起泥里的解药,一口吞下。唐见微见魏尺木无碍,又劝道:“父亲,‘桃夭’之毒,万不可轻用!”
唐放此时如癫如狂,哪里听得进去?他又一连射出七箭,都落在山里密林高石处。唐放拢共射了十箭,山中便结出了十方桃林,可也就只剩下了十方桃林!深山之中,桃林之下,方圆数百丈都蔓延着“桃夭”之毒,绝无生者。
伊倾城深知“桃夭”神毒的厉害,她见山里遍地桃林,只道山里众人必然是九死一生,心中悲痛不已,不觉泪流满面,如雨催梧叶、浪打莲花。
而在西洞庭山的深处,绿林群雄还未露面便已经死了不下数万人!孙佩兰虽制出了“落雨”之药来对付“桃夭”之毒,可“桃夭”之毒实在是太过霸道,寻常子弟虽然服了解药,也不曾延缓半分,俱是当场毙命,只有那些武功高强者,仗着内力高深,再有药力加持,这才勉强苟活了下来。
那些没沾着“桃夭”的幸存之人,看着漫山积骨,遍地冤魂,早已肝胆俱裂,疯魔参半,豪杰也没了豪杰样,英雄也丢了英雄气,立时便有许多人马打起白旗,跑下山来,向唐放求饶。
雷渊与水默都已喝止不住,“包山太岁”薛有功见了这等溃卒败兵,心生恼怒,想要杀之而后快,却被雷渊拦下。
雷渊叹道:“这‘桃夭’如此厉害,又何必让他们白白死在山上……”
雷渊本以为山上有巨峰大阵,可以阻住唐放,可谁知这“桃夭”之毒如此霸道,眼看十万帮众,顷刻间便已七零八落,饶是他一世之杰,也不禁英雄气短。水默只得招呼剩余之人,都往缥缈峰中撤去。
盐帮许多帮众连滚带爬,逃下山来。唐放见了,面目狰狞道:“盐帮之人,一个不留!”
唐见微急道:“不可!他们既然已经甘心投在父亲麾下,何必赶尽杀绝?”
唐放道:“成大事者,不可有妇人之仁。想要盐帮除名,只有斩尽杀绝,不留一丝隐患!”
唐见微道:“若如此做,岂不是叫天下人唾骂?”
唐放不屑道:“千百年来,世上不乏沽名钓誉之徒,又有何益?老夫只管做好生前之事,何须计较身后之名?”
唐放手底下的数百唐门子弟俱是得令,将手中暗器尽情往逃下来的盐帮子弟身上射去,如同先前对付毒虫毒蛇一般,俱是射中头颅,一击毙命。那些盐帮子弟本就被吓破了胆,如今又被这一蓬蓬暗器乱射,心神俱乱,也无斗志,连武功都忘了施展,便如虫蛇一般,一个个地滚落下来,与那毒虫毒蛇的尸身倒在一起。
洞庭山上,积尸成岭,聚血成河。盐帮子弟十去**,可谓大势已去!唐放正志得意满只待活捉雷渊,一统绿林,却见山中竟有两个身影迎着桃林飘出!
那两人俱是白衣胜雪,一个是面蒙轻纱的窈窕女子,一个是手执白剑的英姿少年,正是叶拈雪和楚江开。
魏尺木见了他二人出来,又喜又忧,疑道,“奇怪,他两个怎么不怕‘桃夭’之毒?”陈其鸾、唐见微、唐放等人俱是不解。
殊不知,那叶拈雪自幼长在雪山,骨骼血脉俱是生而冰寒,更兼她所修功法奇特,乃是罕见的冰雪一道,也早已练得炉火纯青。叶拈雪体内蕴藏着许多冰寒之气,她将这冰寒之气散布周身,那“桃夭”之毒便在身体发肤的毫厘之外冻成了一点一点的绯色冰渍。这般运功虽有奇效,却也极其凶险,早一分“桃夭”便会冻而复解,晚一分“桃夭”便已入体,再不济事。叶拈雪便是仗着艺高心细,冲出了桃林。
至于楚江开,他虽然不是天生的冰寒体质,可妖僧代其师给他的那枚“流莲”扳指,却是一个宝物,不仅能醒人心神,还能驱散百毒。这“桃夭”之毒虽然霸道无匹,楚江开却是仗着“流莲”扳指,以及孙佩兰的“落雨”解药,也冲了出来。
这世间不惧“桃夭”神毒之人,想来也只有叶拈雪和楚江开两个了?
叶拈雪甫一现身,便信手洒下了一方“琉璃世界”,将“巴蜀四山”连同唐放等人都罩在其中。
这方“琉璃世界”足有数丈见方,里面茫茫白色,盈盈剑气,何止万千?白色剑芒几番攒动,须臾间已把困在其中的人杀伤殆尽,只剩下唐放、“巴蜀四山”等高手苦苦支撑。
楚江开更是如猛虎脱笼、蛟龙出涧,他一人一剑,率先杀入那些穿着黑衣的唐门子弟当中,只见他手中“太白剑”光芒大盛,是沾着便死、挨着便亡,许多人来不及施展暗器便已身首分离,死于剑下,黑衣人片刻间便已倒了两列。
唐门弟子被楚江开这一通乱杀,又惊又怒,俱是一声呵斥,十指连弹,把暗器一齐向楚江开射去。楚江开也不躲避,任那一蓬蓬的暗器都射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