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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習木     残唐局txt下载     残唐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五章 牵丝引魂

    这叫喊声来自章盈,她于半睡半醒间,感到神像变化,便睁眼瞧去。这一瞧不当紧,发觉关公神像那原先眯着的双眼,此时却睁开了,章盈心中震怖,失声叫了出来。

    魏尺木闻声又看了一眼那黑衣人,他的的确确是闭着眼,诧异道:“你怎么了?谁的眼睁开了?”

    章盈战战兢兢伸出一手,指着关公神像,说不出话来来。魏尺木顺着看去,那关公像确是双目圆睁,气势惊人,颇为威严,但他一开始并未注意这神像是眯眼还是睁眼,只道是章盈睡迷糊了。

    魏尺木正要宽慰章盈一番,这时庙外传来一个声音:“关公睁眼,必要杀人。”话音刚落,那人已进了庙。

    魏尺木借着火光一看来人,咦道:“玄武?”

    来人也是一身湿透,是个中年汉子,眉眼如斧削刀刻,比寻常多了几分凌厉,正是玄武。

    玄武也认出了魏尺木,眼中疑光一闪而过,冷声道:“是你?你要杀我?”

    魏尺木听得云里雾里:“我杀你作甚?”

    玄武不接话,扫视了一圈,把目光落在了那坐着的黑衣人身上。那黑衣人似乎是感受到了来人的目光,蓦地睁开双眼,目光却是昏暗浑浊,几近不能视物。这人眼刚睁开,便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身子借着一掌之力,向前弹起,刺向玄武。

    这人从睁眼之际,到摸出匕首刺向玄武,不过一瞬之间。魏尺木眼疾,轻喝道:“当心!”

    眼见那匕首须臾到了身前,玄武一声不吭,只把右手一翻,让过匕首,握住了那黑衣人的手腕。玄武正要开口询问,不料那人手中匕首绕指而旋,割向玄武的右手,同时左手成拳,击向玄武的腰间。

    玄武左手接住黑衣人的那一拳,右手却不得不松开。那黑衣人右手得势,便在玄武胸前、脸上猛刺。玄武双手大开大阖,那小小匕首却攻不进去。如此几招下去,只听玄武低喝一声,他双手使出大力,分开黑衣人的两臂,突然抓着了那一身黑衣。玄武用力一扯,却不料那黑衣竟被他一下子扯了下来。玄武心道“不好”,果然他面前没了人影,却觉腰后一凉,那匕首透过湿漉漉的衣服直抵腰间。

    魏尺木见状正要相帮,却听那黑衣人“咦”了一声。那匕首透过衣服后,却再也难进半分。原来玄武自幼苦练玄功,身上筋肉横纵分明,犹如龟甲,寻常刀剑,难伤分毫。玄武借此机会,反手握住那手腕,接着扬起一肘反打在那黑衣人的下颌上。那黑衣人的下颌直接就脱了臼,口中呜呜不停,疼痛难忍。玄武趁势一掌拍在他脑门之上,那黑衣人便一命呜呼了。

    洛侠与章盈自始至终一言未发,魏尺木问道:“什么人要杀你?”

    玄武杀了这人,这才松了口气,挨着火堆坐下:“自然是想灭我口的人。”

    魏尺木觉得这玄武并没有面上那么呆板,笑道:“那也是你偷听了不该听的话。”

    玄武见魏尺木的善意不似作假,也笑道:“你该怪他们做了不该做的事。”

    章盈忍不住插嘴道:“你们两个真是……”

    魏尺木又问道:“你去哪里?”

    玄武犹豫了一下,回道:“太湖盐帮。”

    魏尺木眉角微扬,迟疑道:“去找青龙朱雀?”

    玄武惊道:“你怎知他们在那里?”

    魏尺木轻笑,便把遇着青龙、白虎、朱雀三人的事讲了一遍,只不过他自然隐去了朱雀教他解穴以及让他叫其姐姐之事。

    魏尺木讲完,感慨道:“只是没想到过去了半年之久,他们还在那里,也不知他们去盐帮所为何事。”

    玄武叹道:“白虎与我们三人情同亲生,谁料一朝反目成仇?至于青龙在盐帮所为何事,我也不甚清楚,好像是与摩尼教以及唐门有关。他临行前还让我打探一些消息,如今已有眉目……”

    话音未落,只听头顶一声碎响,那关公神像的大口破碎,从中吐出两枚暗器,急如闪电,一奔玄武额头,一奔玄武胸口。玄武本已放松警惕,坐着与魏尺木畅聊,不料突生变故,躲闪不及,只得双手相叠护住额头。那暗器来势迅猛,竟将玄武一双铁掌生生穿透,方才消了力道,而另一枚却是好无阻碍地穿进了玄武的胸膛。

    魏尺木与章盈坐在两侧,玄武正对着关公神像,三人坐成品字型,那暗器来得突兀,又快速无比,是以两人都救援不急。

    章盈惊恐道:“莫非……是关公显了灵?”

    魏尺木哪里肯信?他旋即站起,一掌打向神像,那神像应声而碎,果然从里面跃出一个黑影。那黑影牵动那两枚暗器,身法鬼魅般便已飘到了庙外。原来那两枚暗器都有细丝牵引,昏暗之中看不真切。这暗器一经拔出,玄武痛哼一声,气若游丝。

    魏尺木本要追去,只听玄武喊道:“魏兄莫追……”

    魏尺木赶忙为他止血,奈何他被暗器穿透了心脏,已然是活不成了。玄武拼着最后一口气道:“告诉青龙,小心陈琳……”话未说罢,便已断气。

    魏尺木见玄武身死,心下黯然。良久,他才神思回转,又在心中咀嚼,“陈琳是谁,却没听过这号人物。”

    洛侠虚弱道:“杀他的好像是‘牵丝引魂锥’。”

    话音刚落,庙外飘进一个阴森的声音:“不错,不错,姑娘好眼力,正是此锥。”

    “牵丝引魂锥”并非无名之物,它在《兵器谱》上排在第十一位,这锥子历经冰藏火炼,分外坚硬锋利,能穿山裂石,是以虽然玄武肉身厚实,寻常刀剑难伤分毫,却死在了这引魂锥之下。

    魏尺木也听过这利器的大名,十几年前,此锥落入“夺命郎君”沈追手里,沈追本就是一等一的暗杀高手,得了这等神兵利器,更是如虎添翼般,十几年来杀人无算。

    魏尺木开口问道:“你是沈追?”

    庙外沈追笑道:“除了我沈追,还有哪个配使这‘牵丝引魂锥’?玄武既然临死前把秘密告诉了你等,那说不得我要多赚一笔了!这次三个人,不亏不亏……”

    魏尺木见沈追如此猖狂,冷哼道:“你若有本事,魏某这项上人头尽管来取。”

    魏尺木此话送出,庙外却再无声音,他一等二等,方知那沈追已然离去,这叫他大为出糗,所幸洛侠章盈二人现在无心打趣他。

    魏尺木心道,“这沈追神出鬼没,再加上洛侠中毒,章盈武功低微,我一人要护着两人,怕是十分难办。”

    他又想起玄武与青龙朱雀同门一场,不忍玄武暴尸荒野,当下便用“彩凤双飞翼”在庙里一角掘了一个浅坑,把玄武安葬。

    洛侠见自己的神兵竟被魏尺木拿来撬砖掘土,简直要气死了,只是她讲话艰难,只拿冷目一再嗔他,可魏尺木这次却装作什么也看不见。

    忙了一夜,天色渐白,雨也停了。

    魏尺木踱步庙外,东瞅西瞄,那沈追的确不在附近,更喜的是那马和车也在,便招呼洛侠、章盈二人出来。

    洛侠此时力气稍复,却道:“人传沈追阴险,这车马无损,只怕有诈。”

    魏尺木心下称是,暗道自己鲁莽。他连忙查看车马周围,幸得魏尺木目力不凡,终于在车后发现两根银丝。这丝细若蚊足,却是坚韧无比,在丝线一端各连着一条车辐,另一端则连向不远处草木密集处。魏尺木上前拨开一看,竟是连着两块石头,而这两块石头各压着一根软木,那软木一端插入地下,被石头压得势如弯弓,蓄势而发,那软木上头还密密麻麻插着许多细小的木锥,锥头乌黑,显然淬过剧毒。

    魏尺木见这小型机关,因势利导,设计周密,倘若不察,马车一动,那木锥便会射进车里,他自己虽然无妨,只怕洛侠、章盈会遭不测。魏尺木不料这沈追这般歹毒,当下毁去机关,又把车里、车外查看一遍,以保无虞。

    行了半日,只见路边林子里风声乍起,沈追的鬼魅笑声便夹杂于风中。魏尺木全神戒备,不料风势一尽,那沈追的笑声也随之消失。魏尺木徒费精力,却连沈追影子都瞧不见。如是三番,魏尺木苦不堪言,又不敢贸然弃了洛侠、章盈二人去寻沈追。如此一步三惊,已然到了听风声、闻鸟语都似人来的地步。

    魏尺木苦笑道:“今日方知古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事,断不为虚。”

    洛侠虽然气力衰弱,心思却十分清醒,她知道魏尺木此时为了保护她二人备受煎熬,便唤魏尺木进了车内。

    洛侠轻声道:“敌暗我明,你何不示敌以弱,诱他现身?”

    魏尺木道:“我也这般想,就怕届时照看不了你们。”

    章盈忙道:“你放心吧,我能保护好洛侠姐姐。”

    魏尺木见她目光笃定,心下稍安,当下又行出数里。一路上沈追始终跟随,依旧时不时发出阴森笑声,扰乱魏尺木的心神。

    魏尺木这一日里似乎是被沈追搞得心神俱疲,不得不停了车马。魏尺木下车之后,便倚在树下瞌睡起来。章盈也扶着洛侠下了车厢,两人就坐在魏尺木的里侧。

    林子里的沈追见三人这般模样,心思百转,狐疑不定。待到过了一刻钟,他见魏尺木神态安详,微微有鼾,料定魏尺木这两日心神疲惫,难以支持,但他仍旧不敢冒进。沈追先是发出阴森笑声,愈来愈近,只见魏尺木如若未闻,而其他两人却有惊恐模样。忽而风停笑止,些微破空之声,两枚暗器分刺洛侠与魏尺木。这暗器来势极快,可魏尺木早有防备,双耳听得真切,一把弹起身子,双手各握一杆“彩凤双飞翼”,用枪头挑中暗器,并把那暗器上的细丝绕着枪头缠绕几圈,插入地下,那暗器便不能动弹分毫。

    沈追心中惊道,“不好,中计了!”他正欲逃走,可引魂锥又扯不回来,只得从林子里飘了出来。

    魏尺木此时方才看清那“牵丝引魂锥”的样子,此锥有两个,不过一寸来长,半指粗细,色泽乌亮,只有锥尖一点漆黑如墨,应是淬有毒药,锥尾系着纤细银丝,锥身上各刻“引魂”两个篆字。

    魏尺木再瞧那落下的沈追,吃惊道:“是你!”

第七十六章 空山余梦

    这沈追三十来岁,身材高瘦,留着短须,一身黑衣,竟与庙里被玄武打死的黑衣人一个模样!

    洛侠与章盈见了沈追的样子,也是吃了一惊。魏尺木心中猜疑不定,“莫非那死了的黑衣人是沈追的同胞兄弟,两人一起算计玄武?”

    沈追并不作任何解释,只阴森道:“啧啧,你这小子倒有几分心眼儿嘛。”

    这沈追两度算计魏尺木三人,都被魏尺木用手段破去,他心里自然来了兴致。他却不知,魏尺木能破去他的算计,还全赖洛侠在一旁指引。

    魏尺木忽道:“你可知为何你这‘牵丝引魂锥’排不进《兵器谱》前十?”

    沈追闻言,心中微痒,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冷哼一声,并不搭话。多年来,沈追都一直对这排名耿耿于怀,他也想知道是何原因。

    魏尺木继续言道:“魏某也曾见过那《兵器谱》上的许多名剑奇兵,论质地、冶炼,这‘牵丝引魂锥’并不逊色于那‘太白剑’、‘凌云剑’、‘彩凤双飞翼’,其排名靠后全是因为它的主人逊人一等。你惯会背后杀人,为江湖所不耻,以至于使这名刃蒙冤。”

    沈追闻言,虽不愤怒,却大不以为然,冷声道:“我道是何原因,原来是一些腐儒酸屁,老子还不稀罕这排名了!同是刺客,专诸之刺王僚,聂政之刺韩傀,要离之刺庆忌,荆轲之刺嬴政,都被传为千古美谈,并称天下四大刺客,载入史册,何以我等却被人唾弃?可见世人愚昧无知!”

    魏尺木反驳道:“荆轲等人乃是为天下黎民行刺,岂是尔等为钱帛杀人的勾当!”

    沈追嗤之以鼻:“世人皆道荆轲大义凛然,悲壮不屈,却不知他也是被逼无奈,那临行一句‘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不就是无比绝望么?”

    魏尺木听罢,一时不知如何辩驳,只听沈追继续言道:“最可笑的是那荆轲空有刺客之名,却无过人武技,刺杀不成,反遭横祸,足见太子丹所用非人。若换作是我,任他嬴政福大命大,也必然一击而杀,只不过无法活着离开罢了。我等刺客孤身犯险,行刺之前,须先想好了退路,若是有去无回,不去也罢。”

    魏尺木笑道:“既如此,你可想好了今日退路?”

    此时魏尺木设计赚他,使得他奇兵受制,心道,“看你这番如何脱身。”

    沈追也笑道:“雕虫小技,止增笑料耳。”

    话音刚落,只见他将头一甩,竟从头发里甩出来十余枚暗器,闪着寒光,向魏尺木三人急射而去。魏尺木离沈追不过三丈距离,身后又有洛侠章盈,说不得拔起双枪,挥舞如蒲扇,将那些暗器尽皆挡下。只是这双枪一离厚土,沈追便扯动银丝,将那对儿“牵丝引魂锥”收了回去。待到魏尺木收枪,哪里还有沈追的身影,只剩下风声如旧。

    魏尺木暗怪自己大意,章盈却道:“这人也太狡诈可恶!”

    果然,一路上沈追的阴森笑声如影随形,还时不时发出破空之声,让人以为有暗器袭来,这令魏尺木烦不胜烦,疲不堪言。

    这一日,已到了苏州地界,此处四周怪石嶙峋,林深草密,魏尺木便寻了一片空地稍作休息。

    魏尺木等三人才下了马车,便听到林子里隐有人声,隐约听得其中一人道:“我看我们还是别去洞庭山了,听说那里已被唐门围了数月,水泄不通,那唐门最坏,毒死了那么多人,我们去了只怕也进不去。”

    另一人却哼道:“怕什么糖门蜜门,再说了我们只是去看热闹,能有什么危险?武林、绿林两家之战都没看上,唐门、盐帮这次可不能再错过了。”

    魏尺木听得稀奇,便走近几步一探究竟,只见林子里拴着两匹白马,神骏非常。他正暗赞间,忽然听得林子里传来一声呵叱:“什么人偷听!”

    话音未落,已从树上飘落两个人,一男一女,俱着华衣,纤尘不染。那男子俊美非常,一身白衣胜雪,手里一把折扇,看到数丈外的魏尺木,讶道:“魏尺木?”

    魏尺木没想到这人竟认得他,还没来得及张口,却听一旁身着彩衣的女子笑道:“是他,被楚江开打飞出去的那个!”

    魏尺木闻言大窘,一向别人知道他都是因为杀了方连鹤,把他当做少年的英雄、盖世的豪杰,这一番竟被人当做了笑料。

    魏尺木见这女子虽然年岁不大,却是杏眼桃腮,已有几分媚骨,又见这男子耳力过人,应是武学高手,心中计较停当,问道:“在下正是魏尺木,敢问两位怎么称呼?”

    那彩衣女子笑道:“我是临书染,他是临书梦,家是幽州临家山庄,你这是要去哪里?”

    原来这二人正是临家山庄的临书梦、临书染两个,他二人前些日子被传回了临家山庄,困在家里数月之久,这一番又跑了出来,不想竟也到了苏州。

    魏尺木心中喃喃,“临家山庄,倒有不小名气。”继而叹道:“不瞒两位,我一位好友中了毒,正要赶去太湖寻求解药,更可恨还有一人日夜跟着我等,伺机下手。”

    临书梦冷声道:“又是下毒这样的卑鄙手段,可是唐门的人?”

    魏尺木摇头道:“是‘夺命郎君’沈追。”

    临书染怒道:“听这名号就知道是个无耻的坏蛋。”

    临书梦却道:“这厮杀人如麻,更兼阴险狡诈,不可小觑。”

    刚说完,只听得风起笑来,魏尺木叫道:“不好,沈追来了!”

    临书梦却淡淡道:“魏兄莫急,我替你打发了他!”

    魏尺木却道:“小心他那‘牵丝引魂锥’的暗器,上面有毒。”

    临书梦略一点头,人已窜出,寻着笑声而去。

    那笑声飘忽不定,时而从后面传来,又时而从天上传来。临书梦却不着急,微微一笑,将手中折扇刷地打开,只见上面写着“空山余梦”四个飞字,字迹连贯而不失工整,俊秀还有些豪气。临书梦把那折扇遮在耳边,沉心静气,顿时山幽风静,只听得右首五丈处一迭笑声刺耳。临书梦蓦地收起折扇,如离弦之箭,直奔五丈外。

    沈追见状,轻咦一声:“倒是好耳力!”说罢,晃动树枝,摇落数百叶子,用手掌一送,便如数百暗器,刺向来人。

    临书梦不慌不忙,折扇展开,挥舞如风,全数将那树叶接在扇面上,又听叮当一声,一道暗器原路折返。原来沈追送出树叶只是迷惑对手,叶子中的“牵丝引回锥”才是杀招,虽是后发,却几乎与树叶同时撞着了扇面。

    沈追见“牵丝引魂锥”并没有刺破那薄薄的扇面,心中不由惊讶,“怎么可能!”

    临书梦却笑道:“‘牵丝引魂’,不过如此嘛。”

    沈追气恼,见那白衣公子手中折扇,思忖一番道:“你手中可是临家铁扇?”

    临书梦笑道:“算你还有几分见识,我们临家铁扇,以九江寒铁铸为扇骨,以百年蚕丝织成扇面,就连用墨也非一般的徽墨,侥幸排在《兵器谱》第十,恰恰比你高了那么一点点,所以你这烂锥子怕是不济事喽。”

    沈追冷笑,这临家铁扇的确选材精致,制作精良,以至于刀枪不入,水火难侵,倒是极好的防身兵器,他便问道:“你是临家大公子临书同?”

    临书梦笑而不语。

    沈追又冷声道:“既是临家之人,就此罢手,我也不与你为难。”

    临书梦摇头莞尔:“你这厮最会使坏,比唐门还要坏上几分,今日落在我手上,怎能叫你轻易走脱?”

    沈追闻言大笑:“沈某向来想走便走,十几年来也不曾被人留下……”

    话未说完,沈追突然喝道:“尝尝我这‘蚀骨散’的厉害!”

    只见沈追一手扬起,一团灰色便向临书梦袭来。临书梦听这毒药的名头,不敢让其近身,连忙扭转身体,把折扇挥得滴水不漏,那团“蚀骨散”总算丝毫没有落在身上。临书梦此时细瞧地上散落之物,哪里是什么“蚀骨散”,分明是一团沙土!再瞧眼前,漫天风舞叶动,哪里还有半分沈追的影子?

    临书梦无功而返,回到原处,见临书染与魏尺木三人谈笑正欢,心中悻悻,不满道:“我与人生死相搏,你却在这儿高谈阔论!”

    魏尺木暗道惭愧,临书染却撒娇道:“那毛贼怎么会是你临公子的对手,又何须我多手多脚?”

    临书梦对她脾性再了解不过,便不计较:“唉,可惜那厮太过狡黠,给他跑掉了。”

    魏尺木道:“倒是一个隐患。”

    临书染却笑道:“无妨,有我们两个在,谅他也不敢再来欺负你们了!”

    临书梦点头道:“也对,反正我们也要去太湖,结伴而行,最好不过。”

    魏尺木心下感激,洛侠自无不可,章盈也是求之不得。当下五人三马一车,欣然而行。一连走了大半日,天色已晚。

    魏尺木见沈追再也不曾露面,心下稍安,他又见众人干粮告罄,四野荒无人烟,就连果子也不曾见着半个,便言道:“我去林子里找些吃的,你们在这里等我。”

    临书染赶了这许多路,早已憋得难受,见魏尺木要寻吃的,急道:“我也去!”

    两人下了车马,徒步钻进密林里,一连走了数里,鬼影子也没见着。

    魏尺木正自苦恼,临书染欣喜叫道:“魏尺木你看!”

    魏尺木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只见十数丈外,树上一只兜网,里面困有猎物。两人跃近一看,里面却是头恶狼,此时窝在了网里并不动弹,应是挣扎多时却不能破网而出,以至于疲惫不堪。这兜网乃是用上好的细麻织成,细麻里面还裹着一条条的铁丝,十分坚韧,难怪这狼挣脱不开。

    魏尺木道:“应是这里的猎户布下的陷阱。”

    临书染笑道:“今晚有肉吃了!”

    魏尺木迟疑道:“‘不告而取是为窃’,这样不好吧?”

    临书染嗔道:“你怎么这般迂腐,外面还有三个人饿着呢,大不了给他些银子补偿咯。”

    魏尺木心想也是,便一掌拍在狼头上,将其拍晕,扛了回去。

    夏夜月色阴晦,却是星辰密布,满天星斗十分好看。更兼一堆夜火,上有野味,飘香十里,这让五人食欲大起。

    章盈先是喂了洛侠几块儿膂脊两侧的嫩肉,而后自己再尝一口,笑道:“你这烤肉的本事倒是不错。”

    临书染也点头笑道:“是比他打架的本事厉害。”

    临书梦莞尔,魏尺木却是哭笑不得,任其打趣作乐。魏尺木自幼长在山中,与师父为伴,自然常常烤些飞禽走兽果腹,因此才有了这手本领。

    五人吃笑着正欢,只听远处声如闷雷,滚滚而来:“你们好大胆子,敢吃老子的狼肉!”

第七十七章 没石神术

    这声音传尽,只见一个约莫五六十岁的老者已经站在众人数百步之外。这老者头发花白,体格瘦小却显得有几分剽悍,面貌清矍而冷冽,眉目坚挺而粗豪,一身猎户打扮,头裹青巾,颈缠围带,衣裳迎风猎猎作响,背上背着一张劲弓和一个箭囊,腰里还挎着一把腰刀。

    魏尺木与洛侠见了,不禁失声道:“夏侯前辈……多谢向日救命之恩!”

    那猎户闻言,面上既无相熟之态,也无惊讶之色,他心思九转,面上并无波动,沉声道:“老子不认得你们,少来这套。”

    魏尺木心下疑惑,再仔细看时,这老者虽与夏侯昂前辈音容相貌无异,而气质却是大为不同。那船夫夏侯昂性情恬淡,眉目慈善,而这猎户面上却隐有杀气,多了几分狠厉。洛侠也已发觉不同,魏尺木与她对视一眼,知她也是这般心思,便陪笑道:“前辈勿怪,我等干粮用尽,所以才取了前辈猎物。”

    那猎户冷笑道:“哦?那老子没了猎物,取了尔等性命如何?”

    众人不料这猎户性情竟是如此暴戾,临书染却忽然拿出一个锦囊,叫道:“神气什么,赔你银子就是!”

    不料那猎户看也不看她一眼,依旧寒声道:“纵是金山银山,珠海玉海,也比不过老子这头狼。”

    临书染气恼,噘嘴儿道:“好大口气!你是存心找我们晦气么?”

    魏尺木暗道不好,果然,只见那猎户冷了脸色,言道:“是又如何?今日你们五人一个也走不脱!”

    说罢,那猎户忽而取下背上长弓,搭箭引弦,蓦地手指松动,竟是一响五箭,势如流星,分射五人!

    临书梦见这长箭劲道极猛,便展开折扇,挡住两箭,只听得“啪啪”两响,扇面如中长枪,陷如米斗,临书梦更是连退十余步,方才止住。另一旁魏尺木也伸出双手,夹住三箭,只觉手指痛如刀绞,几近断裂,他身子也是一连退了十余步。

    这猎户露了这一手,众人都是惊骇不已。一响五箭,本就是极其难练得箭术,这猎户又与他们相距数百步之远,箭势却丝毫不减,反而越飞越猛!

    那猎户见两人便拦下了他这五箭,也不觉讶道:“咦,能接下老子一箭者,已是凤毛麟角,你们两个倒有些本事。”

    此时林子里又传来一阵阴森的笑声:“你们几个毛贼也忒无耻,偷了东西却还嘴硬,说不得沈某要打抱不平了。”

    言讫,沈追飘然落下,与那猎户遥遥相对,却是把魏尺木等人的退路给截住了。魏尺木没想到一个猎户竟有这般手段,而今前后受敌,只得暗暗盘算脱身之计。

    “前辈,我们擅取你的猎物,是我们不对。”临书梦却正色开口,说罢又指着沈追道,“可这人乃是‘夺命郎君’沈追,杀人如麻之辈,前辈……”

    那猎户不动声色,开口打断道:“他是谁与老子何干?他又没偷老子的狼,倒是你们几个都要与那头狼陪葬!”

    临书梦闻言心道,“这老丈也忒不明是非,我等虽是偷了猎物,却也不致死,何苦如此相逼。”

    沈追讥笑道:“正是,正是,沈某虽然杀人无算,却绝非偷鸡摸狗之辈,比起诸位,还是稍逊一筹了。”

    魏尺木不理会沈追的冷言热语,向众传音道:“临兄,你先拦下沈追,我拦下这猎户,临姑娘和章盈先护着洛侠离去!”

    安排妥当,临书梦当先疾射沈追,一把铁扇时而合柄挑刺如枪矛,又忽而展开挥斩如刀斧,直把沈追逼得连连后退。沈追虽然一退再退,神色却是十分从容,他且战且退,不求伤敌,只求自保,以至于临书梦虽是占尽上风,却难以伤他分毫。

    魏尺木知道这猎户十分难缠,不消分说,直接展开《若水道》第七重境界,一时间山野间震荡如山洪突发,他凌空而起,双掌晶莹流转犹如水质,一连九掌,黄河咆哮之声滚滚而去,直击那猎户。

    那猎户眼中惊讶之色一闪而逝,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身影突然从原地虚化,以至于魏尺木尽力而发的九掌悉数落空,只把后面的乱石丛木击得粉碎。那猎户再出现时,却站在了正要离去的洛侠三人面前,拦住去路,同时一掌拍向马车。魏尺木援救不急,临书染娇叱一声,正要向前,却被那猎户随起一掌震退,同时那马车应声而毁。

    魏尺木见车厢已毁,心中大惊,却见章盈早抱着洛侠滚落一旁,避过了这猎户的一掌。魏尺木松了一口气,合身欺上,不敢再让洛侠三人涉险。那猎户见魏尺木赶来,神情冷冽,抬手便是一箭,其力堪破山石,其劲能透铜铁!魏尺木不敢硬接,怕再被这一箭之力震退,只得用一招“分花拂柳”,《无为掌》分过箭矢,朝那箭杆上一拍,两力相撞,那箭被震偏,没入土中丈许。魏尺木却借这一震之力,同时左脚一记“登山渡水”,把身形稳住,向前更快地掠去,把洛侠、章盈二人护在身后,随后一掌拍出,挡下那猎户又发出的一掌。

    魏尺木这一连串的动作和判断都是精准无比,更是在眨眼之间完成,那猎户见了这等身法和心性,心中也颇为赞叹。

    两掌交迫,魏尺木只觉入手软绵,如撞无物,却又被一股大力浇铸。魏尺木心下惊骇,没想到这猎户的武功竟是如此诡异,令他琢磨不透。

    虽是如此,魏尺木仍旧不退反进,只把《无为掌》使得滴水不漏。《无为掌》掌势虚无缥缈,竟与那猎户的武功有些异曲同工之妙。两人总是一触即离,彼此借力卸力,倏忽数十招已过,那猎户心中不耐,终于掣出了腰间短刀。这短刀明如秋水,快若游龙,不过两尺来长,三指来宽,却是精工细料,雕琢锻造都十分用心,也不见那猎户有何招式,每次挥刀便有一十八刀出来,更兼刀影叠叠,虚实莫辨。

    魏尺木空手不敢轻婴其锋,一再躲闪,顿时狼狈不堪,稍不留神衣衫便被那短刀削去几片。

    章盈见状,想取自己的柳叶刀给他,却听见洛侠小声道:“你这兵刃不济事,把我的双枪给他。”

    章盈赶忙取出双枪,向魏尺木一掷,叫道:“尺木,接枪!”

    魏尺木闻言大喜,身形一跃,躲过猎户一挥,顺势接了枪。只是魏尺木刀、剑、拳、掌都有研习,唯独不会枪法,仓促之间,他只得把双枪用作双剑,施展出儒家的《中庸剑法》,勉强对敌。

    那猎户的短刀虽名不见经传,却是锋利无比,所幸这“彩凤双飞翼”也是精铁锻造,两兵碰撞之中才不至于有所损坏,魏尺木这也才得以勉强抵挡。

    那猎户久战不下,心下恼起,忽然大喝一声:“杀伐之术,莫测如神!”

    言罢,漫天刀影归为两束,其用刀也变砍为刺。魏尺木只见眼前有两柄一模一样的短刀刺来,难分真假。魏尺木来不及思索,只得用双枪分别挑开。那枪尖甫一搭上短刀,却都没有碰撞之感,魏尺木心下大惊,猛一收腹,只觉腹上冰寒,上面一柄短刀没入寸许,血渍渐红。若非魏尺木反应快,一口气收了肚子,只怕这一刀便要来个对穿。

    那猎户一招得逞,抽刀再砍,魏尺木忍痛挡下,向后飘退。临书染瞧见魏尺木受伤,早已抵挡在前。章盈接住魏尺木,先是为他包扎好伤口,然后从怀里取出一把柳叶尖刀,把他和洛侠护在身后。临书梦虽知有变,奈何沈追并不容他脱身,而他又怕沈追背后使坏,只得继续逼迫,不让沈追施展别的手段。

    临书染数招一过,便被那猎户一掌击伤。章盈更是武功平平,强壮着胆子叱道:“你莫再来,否则我刀无眼!”

    那猎户冷笑道:“你不怕死?”

    章盈略一迟疑,叹道:“若是死有所值,也就不怕了。”

    那猎户闻言,不由停了脚步,心中咀嚼着“死有所值”四个字,忽而叹道:“也罢,若你死了,我便放过其余之人。”

    魏尺木大叫:“不可!”

    章盈却问道:“当真?”

    那猎户道:“你大可不信。”

    章盈心道,“这猎户武功极高,若是他想杀了所有人,也非难事,犯不着骗我。”于是她看了魏尺木一眼,顿时柔情缱绻,憾意无限,继而转头道:“那你杀了我吧。”

    魏尺木虽然受了伤,却无伤根本,只是他知道难以打败这个猎户,既然事有转机,他自然不会让章盈涉险,挺身而出道:“狼是我偷的,也是我烤的,你只杀我好了。”

    临书染也道:“是我出的主意,你杀我好了!”

    那猎户言道:“谁让你们讨价还价了?要么全死,要么死她一个。”说罢,一刀刺向章盈。

    魏尺木哪里容他得逞,双枪并出,却被章盈一把拦下,摇头道:“尺木,死我一个就好。”

    魏尺木被章盈攥住双手,一时动弹不得,眼见那短刀就要刺中章盈,不由得大为焦急愤怒。洛侠见了这一幕,心中也是唏嘘不已。

    正无奈之际,却听得一个稚嫩声音叫道:“且慢,主人让我来接他们几个!”

    那猎户听得这一声叫喊,立时停手,他迟疑再三,终究恨恨而去,眨眼间便已消失在林子里。沈追见此,一笑微窘,也自离去。

    魏尺木等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牧童模样的小娃子,骑着黄牛从林子里走了出来,这牧童不过垂髫脑后,横笛手中,不过十一二岁模样,煞是可爱。

    那牧童望着魏尺木五人,憨态可掬,笑道:“跟我来吧,主人有请。”

    临书染问道:“你是谁,你主人又是谁?”

    那牧童回道:“主人唤我‘无是非’,至于他老人家,你们见了就知道了。”

第七十八章 金眼银鱼

    魏尺木、洛侠、章盈、临书梦、临书染五个随着那牧童而去,一行六人三马一牛,在山里行走。山里面道路崎岖,牛马勉强得过。洛侠又坐不得马,只得魏尺木背了,在山里步行,其余人则骑马乘牛。洛侠所中之毒,日益严重,章盈所带的南诏圣药也已用尽,到了今日,近乎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魏尺木着急洛侠安危,问道:“是非小兄弟,我们着急去太湖,不知你的主人住在哪里?”

    无是非噘嘴儿道:“我叫‘无是非’,不叫‘是非’,让主人听了会骂我的主人就住在太湖啊。”

    临书梦也问道:“太湖不是被唐门围了么,你怎么出得来?”

    无是非道:“主人住在山湖交接一处隐秘地方,他们找不到的,只是主人最近好像很不开心呢。”

    临书梦又问道:“你主人怎么知道我们有难?那猎户又是什么人?”

    无是非连连摇头道:“不知道,不能说,你们还是自己问主人去吧。”

    临书梦见此,也只得作罢。众人行了几十里山路,视野渐渐开阔,竟是一个小山谷。这小山谷三面环山,一面临水,谷里鸟语花香,木荫叶绿,还零散着几间屋舍,全由石头树木搭成,与这山光水色浑然一体。

    到了谷中,无是非便下了黄牛,任其在谷里走动,他却欢蹦着跑进了一间石屋里。章盈等人也都下了马,与魏尺木、洛侠一起在外等候。不料待无是非出来,他却是摸着脑袋,讪笑道:“呵呵,主人不在,你们先进来等一会儿吧!”

    如今洛侠随时有毒发身亡之危,魏尺木哪里肯等,忙道:“这山谷临着的可是太湖?”

    无是非点头。

    魏尺木见水边有一条船,可容五六人,便与众人言道:“洛姑娘中毒已久,需得太湖里的金眼银鱼才能活命,不知哪个水性较好?”

    这话一出,不料三人尽皆摇头。临家二人俱是北人,不谙水性,章盈虽是南诏人,却自幼骑象过河,因此也毫无水性。

    魏尺木没了法子,叹道:“也罢,我们一起上船,我先带着绳子下水,若我在水底一连扯动三下,便拉我上来。”他虽也不会泅水,却不能再做推脱。

    众人应毕,魏尺木找来一条十几丈长的绳索,脱了外头青衫,又在腰里捆了石头。众人都在船上,向里划进数丈,魏尺木便开始憋了一口气,跳入水中。

    魏尺木借着石头之重,一举沉入水中。湖水微凉,好在已过了春寒,魏尺木倒也承受得住。魏尺木在水中来回摸索,这水下虽有些游鱼扇贝,却没有什么银鱼,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魏尺木一无所获,只得扯动绳索。绳索一动,船上三人便奋力把魏尺木拉了上来。魏尺木摇头以示无功而返,略微喘息一二,又让往里划了数丈,再度跳入水中。如此数番,好不容易寻着一群银色如棍的游鱼,魏尺木心下欣喜,仔细观瞧,这些银鱼却都是长着一对儿黑眼,并无一条金眼。魏尺木无法,只得信手抓了几条黑眼银鱼上去。

    洛侠见了这几条黑眼银鱼,心中不觉长叹,“或许是命该如此?”她又见魏尺木一连数个时辰下水,神态疲倦,仍自掩饰,心中一软,惨笑道:“魏尺木,罢了。”

    魏尺木与洛侠相处时长,还是头一番听到她这般说话,知道洛侠已失了求生之欲,不觉黯然神伤。魏尺木不甘心,还要下水,却听得岸上声音传来:“诸位小友,且到岸上来。”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岸上立着一个银发老者,身上宽衫大袖。魏尺木与洛侠见了这老者,却是心中疑惑极多。原来这老者眉目鼻口皆与夏侯昂无异,只是须发尽白,垂垂老矣。

    待众人上岸,那老者便领着他们一行五人进了无是非先前所进的那一间屋子,无是非仍旧憨态可掬,却候在了门外,不曾进来。魏尺木等人进了屋子,便知道这一个夏侯昂前辈是一个画师,只因这屋子里面尽是些水墨丹青,工笔写意。

    魏尺木与洛侠一连遇着四个相同模样,不同身份的夏侯昂,便将自己与洛侠心中的疑惑问出。

    那老者笑道:“老夫夏侯昂,先前你们所见船夫、樵子、猎户也都是夏侯昂,只不过他们三个却是老夫画出来的。”

    魏尺木与洛侠闻言,心中反复咀嚼,想起那日所见的船夫樵子,偶然之间却有不真之象。余人闻言则俱是不信,心笑这老头子莫非是画糊涂了不成,哪有画人能活这种奇事?

    临书染笑道:“你这老头儿也忒会唬人,莫不是把我们当做傻子了?”

    夏侯昂并不着恼,面上微哂道:“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画技之巅,死物为真。诸位岂不知当年张公僧繇画龙而飞之故事乎?”

    魏尺木听了“张公僧繇”四个字,心中豁然而开。这张僧繇是梁代的绘画大家,当年曾画一飞龙于壁上,而不点睛。人问之,张僧繇曰:“点睛必飞去。”人皆不信,张僧繇乃上前点睛,方一点,那壁上之龙便腾云而去。

    只是,天下果真有此神技么?

    夏侯昂又道:“老夫曾于十几年前,以精血为引,画了三副画身:一为柳宗元UU小说的蓑笠翁,一为皮日休UU小说的砍柴叟,一为卢纶UU小说的塞下公。这三人各有神通,那砍柴叟健步如飞,有攀岩走壁、穿山越岭之能。那猎户更是了得,他所背之弓,名曰“没石”,乃是汉代名将李广之弓,力逾千斤,能开山裂石;他所挎之刀,名曰“神术”,乃是前秦皇帝苻坚之刀,费工五千而成,最能变幻虚实真假,神鬼莫测。只是,老夫当年画这猎户时,不愿取意于李广,是以他并无什么高风亮节,想是多年来杀戮过多,又终日与野兽为伍,这才渐失了人性。”

    众人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以,章盈却是听得有趣,问道:“那蓑笠翁又有什么本事?”

    夏侯昂笑道:“他嘛,只钓得一手好鱼儿。”

    魏尺木此刻无心夏侯昂画身之事,心想这夏侯昂前辈久居太湖之滨,或知晓金眼银鱼之事,急问道:“夏侯前辈,洛姑娘身中蟾毒,需太湖中的金眼银鱼方可解毒,不知前辈可知这鱼所在?”

    夏侯昂听了这话,摇头道:“‘金眼银鱼’,老夫也是只闻其名,未见其真,只怕也是千年难得之物。若是老夫那船夫画身在此,或有手段于方圆百里之中钓来。”

    魏尺木听了,凉透心底,那夏侯昂的船夫画身只怕远在河南道某处,他纵有这般百里寻鱼的手段,又如何济事?

    夏侯昂见洛侠危在旦夕,心中不忍,叹道:“老夫不过一画师耳,不能辩毒、解毒,只是你二位小友先后三遇老夫画身,均与老夫有莫大机缘,相赠一尾又有何难?只是可惜了……”

    魏尺木本已心灰意冷,忽听闻夏侯昂可相赠一尾金眼银鱼,顿时又来了精神。夏侯昂话未说完,一脸落寞,难以自抑,饶是他性情淡泊,此刻也不禁回忆起自己这百年人生,沉浸其中,难以自拔。直过了一刻钟,夏侯昂方才收拾好情绪,又似先前那般恬淡模样。

    夏侯昂用指尖划破眉心,里面沁出一滴血液,却是漆黑如墨。他把这滴血液混入颜料之中,继而挥毫泼墨,在一张宣纸上勾勒行笔。其笔工纤细,分毫毕现,更兼神游天地,墨韵如真,不消多时,活脱脱一尾银鱼便跃然于纸上。

    夏侯昂一笔勾尽,浑身虚脱一般,额头后背尽是汗渍,显然是这一幅画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夏侯昂一手扶着桌角,声音微颤:“此鱼遇水便活,可解洛姑娘之毒。老夫本无几年活头,能救人一命,也得善报。只可惜,张公神技从此绝于世间矣。”

    魏尺木听得这话,方觉不对,连忙上前,只见夏侯昂前辈双目微垂,气息已断,溘然长辞。

    众人见状,心中俱是悲痛不已,没想到这夏侯昂前辈竟以命作画。洛侠见夏侯昂前辈舍生救她,更是悲恸,纵然她天性凉薄,也不禁哽咽道:“前辈两番救命之恩,洛侠铭记终生!”

    与此同时,河南道某州某处江河之上,一艘小船上一个老者蓦地放下手中的鱼竿,站在船头,凝望苍天;在京畿道的一处林子里,一位老者也蓦地停下脚步,放下了刀斧;而在江南道一处山野里,也有一位老者停下脚步,放下了弓箭。

    这三个老者皆是夏侯昂模样,于不同之地,却心有所感般,同时咦道:“他去了……”

    言罢,只见这三个老者各自头顶的天上,青烟缭绕,似有召唤之意。三人不禁溃然而散,化作青烟袅袅,奔向了天中那一缕。待到四缕合一,那青烟便如一个老者模样,若是魏尺木等人看到,便会认得那老者分明就是须发尽白的夏侯昂前辈。那青烟四缕合一之后,却不驻足,天风一过,便缥缈不见了。

    魏尺木虽然悲恸,却心知救人要紧。他这才瞧起桌子上那副夏侯昂前辈所画之图,上面只画有一条鱼,长不过三寸,体圆而透明,亮白如银,只有一对儿眼睛不是黑色却是金色,摇尾张嘴,如在水里畅游一般。

    魏尺木依夏侯昂前辈临终之言,将这画放进一旁的水缸里。那画入水即湿,只是画上那鱼却翩然入水,游了起来。

    章盈、临书梦、临书染三人见此神奇,无不瞠目结舌。临书染惊叹道:“这画上之鱼竟然真的活了,太不可思议了!”

    洛侠面上却无喜色,反看着魏尺木,问道:“若你知夏侯前辈会因此而死,可还让他救我?”

    魏尺木不想洛侠有此一问,闻言微愣,心中反复掂量,不知如何是好,索性岔开话头儿:“先给你解了毒吧……只是这鱼怎么吃,是煎是炸?”

    洛侠皱眉道:“我也不知……”

    魏尺木腹诽不已,只道这洛侠糊涂。

    洛侠见魏尺木神思游离,疑道:“你敢在心里骂我?”这声音虽弱,却依旧有些冰凉。

    ……

    魏尺木在谷里一处山明水秀之地,依旧用“彩凤双飞翼”挖起坑来,以安葬夏侯昂前辈的遗躯。

    待魏尺木忙完,却再不见那无是非。他心中忽然明朗,“那‘无是非’又何尝不是UU小说之物?”

    诗人栖蟾有一诗云:

    “牛得自由骑,春风细雨飞。

    青山青草里,一笛一蓑衣。

    日出唱歌去,月明抚掌归。

    何人得似尔,无是亦无非。”

第七十九章 颠倒涪江

    烟渺太湖,一眼难尽,微风吹过,便有波光粼粼。

    魏尺木站在湖边,脚下尽是杂乱之草、凌乱之石。他向湖心眺望,湖心处目光所及,有两座巍峨之山,对峙而立,山外隐隐有许多高桅巨楼,应是盐帮的蒙冲斗舰了。

    魏尺木不禁感慨道:“那里便是盐帮总舵了,也不知道青龙、朱雀两个如何了……”他感慨未完,便被一声呵斥打断。

    “魏尺木,你敢两番用我的枪掘土挖坑?”洛侠终于毒性尽去,身体日益康健,她想起向日魏尺木的大胆妄为,自然是先来寻他的不是。

    魏尺木忽闻一声凛冽彻骨,不禁寒颤,赔笑道:“正所谓‘嫂溺叔援,权也’,那两番也是事出有因,洛女侠就莫要责怪于我了。”

    魏尺木说着,再看向走来的洛侠。洛侠仍是一袭黑衣,步摇鬓随风而舞,颇有风情,只是她的神色依旧冰冷,能拒人于千里之外。

    洛侠听了魏尺木这般口舌,不觉柳眉倒竖,冷声道:“管你什么嫂嫂叔叔,罚你每日里给我洗兵擦刃。”

    魏尺木闻言,顿觉苦涩,想他堂堂七尺男儿,若是为一女子擦洗兵刃,传将出去,岂不是有损于他大丈夫的颜面,颇折了他真豪杰的气节?

    魏尺木正要争辩,便迎上洛侠双目射来的寒光,不觉间便已怯了三分,忙改口道:“能每日一睹‘彩凤双飞翼’这等神兵的风采,也是魏某荣幸之至……”

    洛侠听了魏尺木这番恭维之语,心中甚满,不觉怒消,她又问道:“接下来你要去哪里?”

    魏尺木直言道:“我受玄武临死之托,自然要去一趟盐帮总舵,去见青龙一面。”

    洛侠闻言,不置可否,忽听得背后传来一声娇语:“好极了,都到了这太湖之滨,哪有不去洞庭山的道理?”

    来人一身彩衣,媚眼如丝,正是临家山庄的临书染。临书染身后,脚步攒动,自然是临书梦与章盈两个走来。

    魏尺木见众人都在此处,便问道:“章盈,你去哪里?”

    章盈见魏尺木有此一问,心中隙隙,不觉黯然神伤。她只道连日间相处,互诉心事,又生死相依,魏尺木应待她不比他人,不料魏尺木竟问他去哪里,分明是心中无她。章盈虽有几分英气,却在儿女情长面前,羞于开口,她又不好明言要与他一起,只得低头不语。

    洛侠在一旁瞧得真切,嗔道:“好个傻小子,章盈妹妹自然也是要去洞庭山的。”

    魏尺木被洛侠一语点醒,自觉失言。他又何尝不知章盈的心思,数月以来,他虽然心中情伤消弭许多,可他心中到底是不能完全地放下黄贞。

    魏尺木不愿招惹愁绪,便岔开道:“既如此,我们这就启程吧。”

    洛侠又道:“说你傻你还不服气,偌大唐门都去不了洞庭山,只得陈兵湖畔,以待时日,你既没有三头六臂,也不能腾云驾雾,如何就去得?”

    魏尺木闻言醒悟,而今唐门一众围困太湖数月之久,想必盐帮总舵早有准备,那洞庭山外必有诸多陷阱埋伏,倘若冒然进去,是与送死无异。

    魏尺木正踌躇间,忽听临书梦叫道:“看,东面有船出来了!”

    魏尺木几人闻得这话,便向湖面上望去,果见有一只小船从东面缓缓驶了过来。那乌篷小船不大,仅容得下三四人,因其靠临这边,临书梦才得以瞧见。

    魏尺木迟疑道:“船来自东面,想必是从洞庭山上下来的,只是外面已被唐门围得水泄不通,这小船出来作甚么?”

    众人都不得其解,索性静而观之,只见那乌篷小船每行十余丈,便要停上一停,过上两刻钟,便复向前。

    魏尺木远远瞧见,想到自己下水寻金眼银鱼之事,向众人言道:“莫非那船上之人也是为了下水寻物?”

    临书染当先讶道:“莫不是这太湖湖底有什么宝物?”

    魏尺木思索道:“太湖沉船,何止百千,或许是这船上之人得了什么巨宝的线索,因此冒险来寻。”

    临书梦、临书染两个听到船底有宝物,俱是好奇心起,极目而望。章盈却是对此毫无兴趣,只在一旁琢磨心事,少了几分往日的活泼。至于洛侠,更是一脸冷漠,在她看来,这魏尺木当真是蠢不可及。

    魏尺木等人一时无事,都坐在湖畔闲谈,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那船已停了三四次。

    忽听得临书梦又叫道:“西边又驶出来几条大船了!”

    魏尺木凝神看去,果有几条大船,从西向东而来。那大船长有数丈,高有两层,上有帆,下有桨,船上还都插有旌旗,只是看不清上头的字迹。这大船帆急桨阔,行驶起来,还快过飞鱼,直奔东边那小船而去。

    那小船上之人,共有三个,俱是女子。其中一个,削肩细腰,穿着紧身的衣裳,身上已是湿漉漉的,显然她便是那几番下水之人,只听她喘息道:“还是没有……”

    另一个女子不过十七八岁,她脸上挂着些许愁容,叹道:“哪里就是这般好找的……”

    那第三个女子,相貌清秀,她坐在船头,忽而叫道:“风尘、佩兰,快看,有船向我们驶来!”

    原来这三人是张风尘、孙佩兰、蓝杉她们三个!孙佩兰先前见唐门“桃夭”之毒所向披靡,搞得绿林众人人心惶惶,便费尽心力,研制解药。孙佩兰身负孙家的家传医学,更兼医赋天禀,几番尝试下来,总算配出了一种解药,唤作“落雨”,取“雨落桃残”之意。虽是如此,这解药仍旧难竟全功,抵御不住“桃夭”毒性。她晓得太湖里有一种金眼银鱼,能解万毒,这才约了张风尘、蓝杉两个下了洞庭山,入水寻鱼。张风尘生于海外,自有极好的水性,蓝杉又长在太湖,对湖里状况极为熟悉。

    张风尘、孙佩兰、蓝杉三人发觉有大船来追,知道是湖外的唐门之人进了湖,便要掉转船头,不料早有两艘大船截了归路。这小船一时进退不得,在茫茫太湖之中,遇着这般猛舟巨舰,必沉无疑。

    蓝杉见无法回转,急道:“向北去,上了岸再想法子!”

    张风尘三人只得向北划来,而这向北,正是魏尺木等人所在。

    那几艘大船见这小船向北逃窜,便合在一处,并作一排,向那小船追去。大船共有五艘,仗着桨力,越追越紧。不多时,两者相距只有百余丈之远时,那大船之上机括发动,只见一支支巨箭,足有六七尺来长,尽射入那小船之中。

    原来是这五艘大船之上都装有排弩,这弩还非寻常之弩,俱是宽臂高弦,长弓巨箭,能射出一百多丈!

    张风尘三人见飞箭如雨,自忖躲闪不过,索性都跃入水中,向岸边游去。好在她三个都是水性极佳之人,在水中游动,比在船上还快许多。

    那正中一艘大船,装饰奢华,船头甲板之上设有华盖,华盖之下坐着一个华衣少年。这少年身畔立着四个侍女,身后则站着三个精壮汉子,更兼船舷之侧,列有两对护卫,显然身份十分尊贵。

    船头上其中一个黑衣汉子见水中三人拼命游动,大笑道:“且看你们能跑到哪里去!”

    另一个绿袍汉子也开口大笑,其声粗鲁不堪,叫道:“瞧,还是三个女人,说不得要让弟兄们快活一回!”

    那三个汉子中尚未开口之人,绯袍大袖,鼻若悬胆,须若虬根,约莫四十岁上下,他此刻上前几步,对着那坐在华盖之下的华衣公子一礼,笑道:“唐公子,且看黄某手段!”

    言罢,这绯袍汉子便跃身而起,跳出船板,轻轻落在了湖面之上。这绯袍大汉初落在水面之上,便整个身子倒下,竟是面部朝上地伏在了水面上。继而他双腿曲起,蹬入水中用力,身子却如鲤鱼打挺一般,向前一窜便有数丈之远,不过几个呼吸之间,便已跃到了张风尘的上头。

    船上众人见这绯袍汉子露了这一手,齐声喝彩道:“这一招‘鱼翔天际’到底了得,‘颠倒涪江’之名,果然是不曾虚传!”

    原来这绯袍大汉竟是名震蜀中的绿林豪强黄元龙,黄元龙自幼长在涪城,练就了一身水上本领,后来又得势于涪江,仗着武功,惯能为非作歹,搅得来往客商无不心惊胆战,因此得了这么一个“颠倒涪江”的诨号。后来唐门出山,黄元龙初时还有心观望,忽听得万犬帮、飞蛟帮、鸣竹帮等帮派一夜之间,人畜尽死,便早早降了唐门,一路东来,倒是为唐门杀了不少盐帮之人。

    黄元龙仍旧伏在水面之上,只是此刻已然是面目朝下,只见他猛吸一口气,肚子圆涨如球,继而对着水面吹去,却见那水面被他一吹之力,竟如锅滚釜沸,炸裂开来。

    船上众人瞧见,又赞道:“好一招‘烹江煮海’,端的厉害!”

    水下的张风尘忽感到一股怪力缠身,竟有烈火灼烧之感,而且此感愈来愈强,几近不能自持,她知道是水上之人作怪,只得浮上水面。张风尘甫一露面,便掣出腰间宽刃,一把向黄元龙砍去。

    黄元龙这一招“烹江煮海”,乃是得以于他修炼的独门内功《离火诀》,他所运之气,所发之功,皆有火灼之感。黄元龙用了这般绝技,自然是为了逼张风尘出来。

    黄元龙见张风尘挥刀而来,大喝一声道:“来得好!”

    只见黄元龙双掌向里一拍,使一招“敲山震虎”,两只巨掌便把张风尘砍来的宽刀拍得一连几颤。

    张风尘先前几番下水,早已是筋疲力尽,此番又强行出刀,被黄元龙双掌一震之下,手中宽刀几近脱手而飞,更兼这刀上又传来灼烧之感,直透心脉。张风尘被这震荡之力压迫,再难坚持,“扑通”一声又栽入水里。

    黄元龙在张风尘跃出水面时,便已看清她的模样,心中喜道,“倒是个大美人儿,也不枉黄某费了这一番手脚!”

第八十章 黄泉引路

    黄元龙有心捉弄水下的三人,也不再用那“烹江煮海”的绝技,只伏在水面之上,拿眼仔细欣赏水下美人儿的身姿,身子却是随着张风尘三人而动,片刻不离。那大船上众人也不着急,以为这三个女子已是掌中之物,口中尽是糟言乱语,只等到了岸上,再行擒拿享用。

    说时迟、那时快,蓝杉带着脱力的张风尘,与孙佩兰又游出几十丈远,那身后的大船也是越追越紧。待那大船靠近,魏尺木等人赫然看到那中间一艘大船上插着一杆大旗,上面写着一个黑色“唐”字。

    临书梦见是唐门之船,愤然道:“又是唐门作恶!”

    临书染也怒道:“待他们上得岸来,说不得要与他们过过手段!”

    船上又有许多下流之语、粗鄙之声,这船上之声语,被湖风一吹,便送入魏尺木几人的耳中。洛侠最见不得这般淫邪之徒,不觉间神色更冷,已然动了杀念。

    待张风尘三人上得岸来,孙佩兰一眼瞅见岸上的魏尺木,喜形于色,叫道:“魏尺木,你如何在这里!”

    张风尘见魏尺木在这里,虽然身子没了力气,却也来了几分精神。蓝衫却是欲言又止,终究是没有出声。

    魏尺木也没料到那小船上的人竟是她们三个,问道:“你们怎么在盐帮总舵?”

    孙佩兰道:“自打退武林之后,又听得唐门出山,将到太湖,既然盐帮有难,我们便都随水左使来了,问君平他们几个还时常念叨你呢……”

    临书梦、临书染两个听到“问君平”三个字,顿时振奋,急道:“问君平就在洞庭山上?”

    孙佩兰点头。

    临书梦、临书染心中窃喜,几番追寻问君平无果,不料这一回竟是平白撞上了,当下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开始暗暗盘算。

    才说了这几句,魏尺木还来不及与几人相互引见,也来不及与张风尘、孙佩兰两个叙旧,便听得一声清朗的笑声传到岸上:“这岸上竟藏着这许多人,看来‘桃夭’之威名,世人还未尽知!”

    这说话之人便是中间大船上华盖之下的华衣公子,他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修眉俊目,一脸笑意盎然。这五艘大船此时也都靠了岸,粗略看去,船上之人竟有上百之多!

    临书梦听得“桃夭”之名,心生厌恶,骂道:“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亏你说得出口!”

    此话一出,只听那华衣公子身后的黑袍汉子怒喝一声:“大胆,敢对公子无礼,你有几条命够赔!”

    临书染见这汉子呵斥临书梦,她在一旁气不过,笑道:“你主子都不曾急眼,你这狗腿子怎么就急着叫了起来?”

    那黑袍大汉闻言怒气更盛,叫道:“叫你见见老子的手段,看你还敢不敢逞这口舌之利!”话音刚落,这大汉已经骤然跃起,直取岸上的临书染。

    那黑袍大汉人在半空中时,便已伸出一掌,拍向临书染的面门。这一掌出来,竟是漆黑如墨,隐有恶臭。眼看这一掌就要落在临书染身上,临书染却是笑意如初,并不动弹分毫。而一旁的临书梦折扇在手,轻轻一挥,便把这一掌架了开来。

    那黑袍大汉见一击无功,不退反进,便又使出一招“法生三相”,一掌挥出,便生出三掌,一连三掌拍向了临书梦的面门。

    这三掌凑近,临书梦只觉腥臭扑鼻,她蓦地打开折扇,将这一掌挡住,退在一旁捂着鼻口,叫道:“你这厮有几月不曾净手了,这爪子也忒臭了些!”

    黑袍大汉怒道:“休得胡言!老子乃是‘地魔手’万庆,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

    说罢,只见万庆掌上又黑了几分,也更腥臭了几分,又是一掌拍向临书梦。临书梦不耐其烦,把铁扇横在身前,硬接下了这一掌。

    万庆见临书梦硬接自己一掌,心下暗喜,“老子这手能融骨化血,看你这番哪里逃!”

    掌扇相接,万庆只听得“咔咔”作响,那扇面竟是极其坚韧,他这全力一掌下去竟是不曾将其毁坏分毫。

    临书梦潇洒一笑,然后运劲扇面之上,把万庆弹飞了出去。

    万庆倒飞出去一丈,这才稳住身形,讶道:“你这是什么扇子,竟能挡住老子的‘地魔手’?”

    临书染在一旁笑道:“你这什么狗屁‘地魔手’,还不配叨扰这扇子的名字,哈哈……”

    万庆闻言,羞恼不堪,却又不敢再上前过招。他自练成这“地魔手”之后,鲜有敌手,颇负盛名,如今竟奈何不了那扇子分毫,知道这白衣公子来历不凡,身手极高,他又何必再自取其辱?

    那大船之上,华盖之下的华衣公子眼中精光一闪,言道:“临家铁扇?你是临家山庄的人?”

    临书梦傲然道:“是又如何?”

    那华衣公子顿时冷了脸色,寒声道:“小小临家山庄也敢招惹唐门,你就不怕我唐家挥师幽州,给你来个灭庄之灾、屠宅之祸?”

    临书梦冷笑道:“真是大言不惭,唐门能不能到得了洞庭山都是两说,还敢奢望打我临家山庄?”

    这临书梦到底是年轻气盛,不懂时局,也不知唐门厉害,若是其父临寒在此,断不敢在此时招惹唐门。

    那华衣公子听了冷笑连连:“好,好,临家山庄到底是好大的胆子,本公子记下了!”

    临书梦见这华衣公子如此目中无人,完全不把临家山庄放在眼里,不觉生怒,便寻思道,“这厮必是唐家的公子,不如先擒了他。”

    一念及此,临书梦便已上前,她人还没跃上船头,只见眼前尽是一片红色模糊。临书梦心中吃惊,急忙飘退。这时她再看去,华盖之下那华衣公子端坐如初,哪里有什么红色模糊?

    就在这时,只见华衣公子左侧的那一只大船上飘出一个血衣女子。这血衣女子一身红衣暗红如干涸之血,她身材娇小,披散着头发,把脸面遮住了**,看不出年纪和相貌。她右手持着一只旧灯笼,轻飘飘地便上了岸。那灯笼极其破旧,里面也无光亮,上面还画着一尾红色的鲤鱼,却是鲜亮如新。

    临书梦盯着这血衣女子手中的灯笼看了片刻,心中忽然了然方才那一片红色模糊竟是这一只灰暗的灯笼遮在了眼前。

    临书梦想到这里,便问道:“你又是什么人,在这儿装神弄鬼?”

    那血衣女子开口,声音戚戚,又十分干哑,言道:“天堂有路,地狱无门。欲下九泉,唯我指引……”

    临书梦听了这话,并不懂她在讲些什么,洛侠却凝眉道:“你是‘黄泉引路人’廖魂芳?”

    洛侠此话一出,魏尺木等人俱是惊骇不已。这“黄泉引路人”凶名在外,传闻此人性情乖戾,举止难猜,更是心狠手辣之辈,常借阎王判案之名,无常索命之说,邀人同游地府,杀人作恶。只是没想到这般人物竟是一个女子,也没想到她竟也投在了唐门麾下。

    就在这时,廖魂芳手中的旧灯笼忽然亮起,里面散出一点昏暗之光,好比鬼火。又听她幽幽言道,如泣如诉:“鱼灯引魂,地府开门,这位姑娘不如随老身游上一遭。”

    临书梦哪里信她这些唬人的话,笑道:“你且说说,如何去得地府?”

    廖魂芳似乎很有耐心,慢慢回道:“这世间有一水,广不过数尺,深不过一丈,流而西南,其名也谓之‘奈河’,其源也出自地府。这奈河之水,其红如血,入了奈河,便可以寻见冥道了。”

    临书染也是胆子大了的,也笑道:“哦?那奈河上又有什么?”

    廖魂芳道:“奈河上有一座桥,唤作‘奈河桥’……”

    ……

    临书梦越听越觉得离谱,也就不愿与其多费唇舌,当下展开铁扇,便欺身而上。可她到了那血衣女子跟前,并不见其人,只是一眼的红色模糊,隐有一丝光亮。临书梦心惊,不敢冒进,便退了回来。她一旦退开,便复发现那血衣女子仍旧站在那里,如若未动。

    临书梦心里奇怪,小声问向临书染:“那血衣女子方才做了什么?”

    临书染笑道:“她哪里做了什么,她只一动未动,倒是你,到了她跟前又折了回来!”

    临书梦再次上前,眼前仍复是一片红色模糊,她这番没有急着退回,反而是向着这片红色扇了两下,却见这红色越扇越模糊,仍旧不见那血衣女子,也不见那血衣女子出招。临书梦一时没有法子,只得再次退回。

    洛侠见临书梦一连三次,都是到了这廖魂芳跟前便退了回来,猜到端倪,便向临书梦言道:“她手里那个灯笼唤作‘血鲤灯’,似乎可以障人耳目,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说罢,便掣出了“彩凤双飞翼”。洛侠正要上前,却听得华衣公子右侧大船上有一人叫道:“慢着!”

    这声如巨雷聒耳,响得极远,岸上众人都被震得耳中嗡嗡。只见那大船上一个人影飞落,一个青袍大汉站在了洛侠身前一丈处。这青袍大汉长得极其高大,比洛侠高出了一大截,面目粗犷,脸上生有肉瘤,背上还背着一对儿青龙短戟。那戟杆上都画有盘龙,饰有朱漆,还悬有彩绸,彩绸上又各系着一枚铜钱。这对儿青龙戟虽短,却也比洛侠的双枪长上一分。

    这背戟大汉大叫道:“兀那使枪的小娘子,来会会俺‘门神’,看是你的枪巧,还是俺的戟快。”

第八十一章 各使神通

    原来这青袍大汉正是人称“门神”的伍云汉,只因他生的威猛,面目凶恶,好比昔日站作门神的秦琼、尉迟恭,因此得了这么一个诨号。这伍云汉天生神力,那背后一对儿青龙戟,每一杆便有三十六斤重,可这戟在他手里,却能挥舞如飞,好似鹅毛,全无吃力滞涩之感。

    洛侠听了伍云汉的话,寒眉微微皱起,轻叱一声,已然飞身上前。洛侠双枪齐出,便有一声凤鸣,直上九霄,双枪如两条彩凤般向前窜出,直刺伍云汉。

    伍云汉见洛侠双枪来得极快,也不敢怠慢,蓦地掣出背后双戟,各握在手。他把双戟向外一撩,使一招“拨云开月”,那双戟的月牙儿刃便格在了洛侠双枪的枪尖上。枪戟相交,洛侠只觉双臂一颤,有一股大力随着枪杆传来,手中的“彩凤双飞翼”也被一举荡开。

    洛侠借力腾起,翻身而来又是两枪齐出,分挑伍云汉的双肩。伍云汉脚下岿然不动,只把双戟舞动,各自黏住一杆短枪。一时间枪如舞凤,戟若游龙,只见寒星点点、银光,四条兵器“叮当”相撞,各展能耐。

    这里洛侠一时拿不下伍云汉,那里临书梦依旧与廖魂芳对峙而立,未再出手。魏尺木没想到这几只船上竟有这许多难缠的人物,想来那华衣公子的身份不凡,当下移动身形,直取那华衣公子。

    魏尺木身子还未靠近那船头,便见一只人形骷髅向他飞来。魏尺木避无可避,只得一掌拍向这骷髅。这骷髅受了他一掌之力,便滴溜溜地倒飞了出去,落在了最左侧大船的船头上。

    魏尺木折回岸上,拿眼瞄去,只见那船头上立着一个怪人。这人四十岁年纪上下,细目长须,鹰鼻虎口,一身道士的打扮,只是那道袍之上不绣太极,也不绣八卦,而是绣着几个骷髅,就连那绾道髻的簪子也是一根细长的骨头。这道士的右手里拿着一柄拂尘,那拂尘之柄也是骨头制成,左手上则是拎着那个人形骷髅。

    这道人凭空一礼,向着魏尺木开口道:“贫道道号‘离恨子’,请施主赐教。”

    魏尺木听了这个道号,心里不觉一震。这离恨子并非无名之辈,他乃是道教崆峒派的弃徒。二十年前,这离恨子不知犯了什么事,被崆峒派赶下山去,逐出了师门。自那以后,他便心怀怨念,抛却道家风骨,开始杀人取乐,做起了独行的草莽。这离恨子还有个怪癖之处,那便是他最爱取死人之骨玩弄,久而久之竟练得一手剔骨的好本事,他常言,“吾剔骨之技不在那庖丁解牛之下也。”于是,江湖上便送了他一个绰号,唤作“剔骨道人”。

    魏尺木既知其名,也就不敢大意,当下跃动身形,于空中使出《天志刀法》,一连劈出八刀,直奔离恨子。这离恨子淡淡唱了一个诺,左手轻动,那人形骷髅便又飞了出去,与魏尺木缠斗开来。

    魏尺木出掌,那骷髅也出掌,两掌相接,那骷髅一触即退,并无甚损坏。魏尺木不堪其扰,便想法子近身,可那骷髅如若活物,“紧盯着”魏尺木的身形,片刻不离,魏尺木向左,它便向左,魏尺木向右,它便向右。

    魏尺木知道这是离恨子操控得一手好傀儡,却一时无破解之法,他手中也没有什么神兵利器,可以把这骷髅立时销毁,只得与之游斗。

    临书梦盯着“黄泉引路人”廖魂芳看了许久,仍旧看不出一丝端倪,她索性狠下心来,拿巾帕裹了眼睛,打算只靠耳力辨认方位,以此迎敌。她本就是天生的耳力过人,这一番又蒙上了双目,耳力更聪。临书梦凭着记忆中廖魂芳的位置,奋力一跃,拿扇子横扫而过。果然,眼前再无红色模糊,只听得那廖魂芳“咦”了一声,继而便是身形向后飘退的响动。临书梦一举奏功,折扇便如狂风般扫了开来。

    廖魂芳见临书梦蒙了双目,知道“血鲤灯”的障目之术失去了作用,她一连躲过几扇,幽幽道:“黄泉路开,不请自来。过奈河水,到孽镜台……”

    临书梦听罢廖魂芳这几句话,便再无她的踪迹可寻。临书梦此刻只听得周围流水汩汩,如置身于河水之中。临书梦虽是蒙了眼睛,却可以清楚地“看”到水中的一切。这水乌黑胜血,而且腥臭扑鼻,在那水岸之上,还有冠带襦衫数百。

    临书梦稳了稳心神,不为所动,却又“瞧见”水中不远处有一桥。这桥分作三层,桥下有许多虫蛇之物,满满堆在水面之上,几无落脚之处,更兼桥侧还有恶鬼凶兽,栩栩如真。那桥上站着一个老妇人,好像正在盛汤舀饭,她见临书梦“看来”,便呼道:“且来尝一碗汤吧。”

    临书梦见此景,闻此声,任她胆气再高,终是心生恐怖,暗思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奈河桥么,那老妇人便是孟婆了……我难道真的被那廖魂芳引到了黄泉路里不成……”

    临书梦心神震怖之间,不觉已痴痴地往那桥上走去。

    临书染看见临书梦慢悠悠地朝廖魂芳走去,只道她着了道,急忙叫道:“书梦快回来!”

    一连几声,都叫不应临书梦,临书染只得跃身过去,欲将她拦下来,不料她刚到跟前,便入目一片红色模糊,哪里还有什么人影?临书染于慌乱之中只得退了回来。

    临书梦离奈河桥越来越近,那桥上的老妇人也越来越清晰。临书梦细看之下,才发现那老妇人穿着一身血色红衣,手里还拿着一个破旧灯笼。临书梦心里觉得蹊跷,忽听得身前一丈处响起一阵“阴笑”之声。这声音极小,如在十里之外,又如在睡梦之中,可临书梦的耳力远胜常人,竟被她听着了一丝。这一丝入耳,临书梦顿时清醒,再看那桥上的老妇人,披散着头发,可不就是那“黄泉引路人”廖魂芳么?临书梦一念至此,提起精神,把扇子合起,使作短剑,直刺身前一丈处。这一击而出,又听得身形飘退之声。

    廖魂芳见临书梦竟寻见了自己的位置,幽幽赞道:“真是好耳力……既然过了奈河桥,那就到孽镜台看看吧……”

    一声罢,临书梦又失去了廖魂芳的踪迹,只觉置身于一间昏暗的屋子里。这屋子的一方垒有一座高台,这台子高有一丈,广有百尺,台子上还立着一面镜子,那镜子大有十围,镜子上方写有七个大字:孽镜台前无好人。

    临书梦见了这台这镜这字,心道,“这就是孽镜台了,难道我不是好人么?”

    一念及此,那镜子里便开始浮现出临书梦的一生从呱呱坠地,到少小无猜,再到兄长失踪……一幕幕往事如翻书一般,闪在眼中,跃向心头。临书梦虽知道这是廖魂芳迷心幻物的手段,她却甘愿沉浸其中,不愿出来。

    这岸上六人,分三对厮杀,各有千秋。那大船上的华衣公子看得十分有趣,他深知“黄泉引路人”廖魂芳、“剔骨道人”离恨子、“门神”伍云汉这三人的本事,绝非寻常高手可比。他此番敢深入太湖,便是仰仗他们三人,却不想这样三个顶尖高手竟被这几个年轻人轻易间给拦了下来。这华衣公子也不派人包夹魏尺木等人,只坐在华盖之下,静静地欣赏六人的比斗,却是暗暗动了惜才之心。

    张风尘、章盈等人见对面人多,也不敢冒然上前相帮,只在后面与魏尺木三人掠阵。临书染见临书梦一时无恙,心下稍安。

    六人正相斗间,洛侠杀心渐重,她仗着身子轻盈,东挑西刺,时扎时扫,把伍云汉逼得连连后退。

    伍云汉见洛侠枪法灵活,枪影密不透风,也恼起了性子,他此时不退反进,大喝一声:“着!”

    一声起,伍云汉拿双戟架住洛侠的双枪,把手一拧,却见那双戟上的月牙儿刃蓦地脱离了戟杆,刺向了洛侠。

    原来伍云汉这对儿青龙戟还暗藏机括,只需在杆底一拧,那对儿月牙儿刃便能飞出刺人,伍云汉用此秘技不知杀了多少的高手能人。

    洛侠此时离伍云汉不过三四尺远,四只兵刃本在胶着之间,却忽见有两个月牙儿刃向自己飞来,不觉倒吸一口凉气。洛侠的双枪被伍云汉的双戟黏住,仓促之间,她撤不回双枪,只得双手一合,把双枪的枪杆向上抬起,正撞着飞来的月牙儿刃。这对儿月牙儿刃撞着枪杆,力道骤减,在枪杆上滑动,洛侠不敢撒手,只得任凭这两只月牙儿刃划过手指。刀刃划过,“当当”落地,洛侠顿时十指受损,沁出汩汩鲜血。

    伍云汉见这一手绝技没能取了洛侠性命,也在心中重重“咦”了一声。洛侠虽是十指受伤,却是如若未知,她趁着伍云汉恍神之际,双枪在其双戟上一压,便跃入空中不见。

    伍云汉抬起狮头向上寻找洛侠的踪迹,过了好一会儿,才看见洛侠落自空中,头下脚上,手中双枪连同身子旋转如疾风,凤鸣之声大震,正是昔日韩云横对付方驳的那一记杀招“凤落栖梧”。只是这一招经由洛侠之手,其力道速度更胜于其师。

    伍云汉看见洛侠之时,眨眼之间那双枪已到头顶,他躲闪不及,只得勉强架起双戟,朝上遮挡,却不料洛侠这一招力道极大,犹如千金坠石,竟把他压得双膝着地,跪了下来。伍云汉两条象腿甫一沾地,便听得“咔嚓”一声,竟是双膝一齐折断!

第八十二章 公子见微

    洛侠一招得逞,并不停留,她翻身落地,双枪已插入了伍云汉的胸膛里。这偌大的“门神”,就此死了。

    伍云汉一死,孙佩兰、临书染等人自是欢呼鼓舞。那华衣公子却是蓦地起身,不敢置信,船上其余之人也都是一时惊愕,不知言何。要知道这伍云汉武功之高,远在他们之上,谁能料到他竟被一个年轻女子这般杀死。

    良久,那华衣公子才恢复情绪,问道:“姑娘好本事,可否留下个名号?”

    洛侠生性高傲,又看不惯唐门这半年多以来的横行霸道、为非作歹,便冷哼一声,言道:“你不配知道。”

    那华衣公子闻言,微微一哂,也不着恼,仍复坐下。

    这华衣公子刚一坐下,却见最右侧大船里又走出一个碧衣女子。这女子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明眸皓齿,婉约非常,手里还卷着一本书籍,一看便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她笑道:“这对儿短枪不似凡铁,好像是那名扬四海的‘彩凤双飞翼’,姑娘可是韩门韩云横什么人?”

    洛侠见那女子瞧出了自己的来历,本欲避而不言,可她又听得这女子口中“韩门”二字,不觉牵动往事,又暗感其不把师父韩云横当做亡门毁派之辈,便回道:“韩云横正是家师。”

    那碧衣女子点头道:“原是韩掌门的高足,怪不得有这么俊俏的枪法。”

    那华衣公子听到这黑衣女子是韩云横的徒弟,心里也是一阵唏嘘,他见伍云汉已死,便叫道:“诸位且住手。”

    那廖魂芳与离恨子闻言,也不做迟疑,便撇了临书梦与魏尺木,折返各自的大船之上。魏尺木见离恨子撤走,也不再追,与洛侠、孙佩兰等人站在一处。临书梦本沉浸于孽镜台的幻像之中,无以自拔,忽而“眼前”镜碎台塌,她心中复而清明,只是脸上流过两行清泪,已湿透胸前的一片白衣。

    那华衣公子见众人罢手,笑道:“在下乃是唐门的少主唐见微,幸与诸位一见,诸位不如上船小酌几杯,如何?”

    临书染叫道:“你就是那唐放的儿子?果然是父子同性,一门祸害。”

    这话一出,唐见微身后的绿袍大汉大声斥道:“放肆!”

    唐见微挥手拦下那绿袍大汉,面上仍旧笑道:“我是唐放的儿子不假,可我做事却与他大有不同。”

    临书染道:“父子血脉相延,你又能有什么不同,难道你不用毒?”

    唐见微道:“父子虽有血脉相延,却也并非都是性情相同,就拿前朝来说,杨坚宽厚仁慈,杨广却是暴虐狠毒,难道他们不是父子?古语云‘龙生九子,子子不同’,我非但不用毒,就连暗器也不曾用过。”

    临书染听了这话,一时无法反驳,心中却诽道,“也好意思把自己比作龙子!”

    魏尺木疑道:“毒和暗器是唐门的两大倚仗,你不用这两样如何立身于唐门之中?”

    唐见微道:“毒与暗器,皆外物也,以力降人,怎比得过以德服人?比如这廖魂芳、离恨子、伍云汉这三位绝顶高手,他们都是我请来的,我可不曾与他们下了‘噬心散’。”

    魏尺木听了唐见微这一段话,犹自不信,看向离恨子与廖魂芳。

    离恨子见魏尺木向自己看来,再施一礼,言道:“唐公子的确不曾胁迫于贫道,贫道此番是甘心为其驱驰。”

    廖魂芳也幽幽道:“区区‘噬心散’怎能奈何得了老身,老身若是不愿,任它唐门手段通天,也休想让老身为其卖命……”

    魏尺木等人见离恨子与廖魂芳都为唐见微的话佐证,料得其言当是不虚。可能令这等人物甘心为之驱驰,这唐见微必有十分的过人之处。

    章盈却忽而问道:“若我们不依,你待如何?”

    这话一出,魏尺木等人俱是盯着唐见微,看其如何作答,若是要强留众人,说不得要与之争个鱼死网破。

    唐见微笑道:“诸位若是不愿,我自然不愿强求,也强留不下,当是任凭诸位来去。”

    众人见这唐见微言辞谦恭,并非飞扬跋扈之徒,一时便没了主意。洛侠与章盈无可无不可,只等魏尺木拿主意。孙佩兰与张风尘这两个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也凭他魏尺木做主。临书梦与临书染本是看不惯唐门所作所为,可这唐见微似乎并不怎么惹人厌,也就不做表示。只有蓝杉是盐帮中人,这盐帮与唐门是死对头,她自然想立刻回到盐帮总舵,可如今她孤身一人,却也不敢开口决断。

    魏尺木见众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知道她们想让自己定夺。魏尺木虽然不惧眼前唐门之人,却也不愿平白与其生隙,他又想到这唐见微倒是一个有趣之人,便想对其多了解一二,于是言道:“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我等就叨扰唐公子几杯。”

    唐见微闻言,喜道:“快请贵客登船!”

    一声毕,只见他身侧四个侍女忽而腾挪开来,从腰间各自扯出一条一尺来宽的绸布。这四个侍女分别穿着蓝青绿白四色的衣裳,那绸布也有四色,也分作蓝青绿白。随后,这四个侍女便各自旋转腰身,那绸布便一圈一圈地送向岸边。那绸布的一头甫一落在岸边,便一下子生生没入土中,牢牢扎住。这四条绸布紧密相连,崩得笔直,与船头只间有数丈之远,竟是以此摆成了一道彩绸之阶、悬空之梯。

    待这阶梯摆好,只听那四个侍女齐声唤道:“请诸位登船!”

    魏尺木等人看去,那四条彩绸之上还各写了一句诗:

    大罗天上神仙客,濯锦江头花柳春。

    不为碧鸡称使者,唯令白鹤报乡人。

    临书梦、临书染两个都觉看得有趣,率先施展轻功,一脚踏在那彩绸之上,继而沿着那彩绸便跃上了船头。

    魏尺木一行八人都上了船头,船头上那华盖早已撤去,唐见微便邀众人进了船舱之中。

    这船舱里面甚是开阔,上头挂有彩灯垂珠,两侧贴有泼墨山水、细笔美人,中间摆有一条丈余长的矮几,这矮几古色古香,纹络纤细,其色橙黄,竟是鲜有的楠木。这矮几两旁并无椅子,只铺着华贵的软绸。

    临书梦、临书染、张风尘、章盈等人都是富贵人家,自然识货,见船上竟有这等楠木矮几,心里都暗道唐门阔气。

    唐见微落了主座,邀众人同坐。众人便学古人一般,分作两列,跪坐于几前,除了魏尺木八人之外,还有廖魂芳、离恨子以及那个碧衣女子在座。

    唐见微先为魏尺木等人引见:“廖魂芳、离恨子两位诸位已认得,这碧衣女子便是‘女夫子’陈其鸾,不知诸位如何称呼?”

    魏尺木等人倒是不曾听过这“女夫子”的名号,也就不多在意。魏尺木率先道:“相州魏尺木。”

    “南诏章盈。”

    “韩门洛侠。”

    “临家山庄临书梦、临书染。”

    “海外张风尘。”

    “孙佩兰。”

    “蓝杉。”

    孙佩兰此番并不明言自己是药王之后,毕竟她还要研制破解“桃夭”的解药,没必要向唐门中人漏了自己的底细。蓝杉也不敢明言是盐帮之人,只含糊而过。

    待众人报上名号,陈其鸾笑道:“魏少侠斩杀摩尼教少主,果然是少年英雄。”

    离恨子也道:“魏兄的确是好手段。”

    洛侠听了,却是腹诽不已,“什么少年英雄,早被摩尼教吓破胆了……”

    陈其鸾又道:“海外张家,莫非张姑娘是隋末张公虬髯客之后?”

    张风尘自来到中土之后,从未有人听其名而知她的来历,她初时还与人费劲唇舌争辩,久而久之也就罢了,不想今日被这陈其鸾一口倒道出身份,激动道:“正是,正是,我便是虬髯客之后,姑娘好见识,远比某些称什么英雄的强上百倍!”

    魏尺木知道这张风尘最后一句是嘲笑自己当初不识她的身份,不禁莞尔失笑。

    陈其鸾接着道:“孙姑娘可是‘药王’孙思邈之后?”

    孙佩兰闻言却是暗暗吃惊,她不过只说了自己的名字,连家乡都不曾道出,竟被这女子看破了来历!

    孙佩兰却不知这陈其鸾出生于蜀中书香门第,她天生聪颖,自幼无书不读,又有过目不忘之能,因此博学多才,更兼其爱慕江湖之事,对诸家武功与人物都有钻研,便得了一个“女夫子”的名头。

    孙佩兰既然漏了底细,只得回道:“陈姑娘果然是好见识!”

    唐见微把一个个的名字听入耳中,又听得陈其鸾道破来历,心中不断感慨,“这几人竟都是这等不俗的来历,万不可错过。”当下唤道:“天上、江头、碧鸡、白鹤,准备酒席。”

    言毕,只见那四个侍女应声而退。

    魏尺木见此,心道,“这唐公子也忒随意了些,竟从王摩诘那四句诗里各取两字便当做了侍女的名字。”

    魏尺木又观这四个侍女的衣裳,心里盘算道,“天上为蓝,江头为青,碧鸡为绿,白鹤为白,这般听来,倒是白鹤的名字雅些。”

    不消一刻,那四个侍女便转马灯似的往矮几上面摆上各色的瓜果蔬菜、美酒佳肴,有葡萄、寒瓜、牛羊、鸡鸭……不一会儿,矮几上面已摆满了。

    那四个侍女又与众人斟了酒,唐见微举杯笑道:“此酒名为‘烧春’,产自剑南道汉州的绵竹,不仅是蜀中名酒,还是大唐的御酒,当年李太白不惜解下貂裘,便是为了一尝此酒,今日在下愿与诸位一醉。”

    言罢,一饮而尽。

    魏尺木见唐见微举杯,便早早拿眼偷瞄孙佩兰。孙佩兰会意,她已暗中观察许久,料得这酒菜杯盏诸物都是无毒的,便向魏尺木轻轻点头。

    魏尺木见状,便率先举杯畅饮,不露一丝痕迹,余人也自放心地饮酒吃菜。

    魏尺木一杯饮罢,瞅见矮几上摆着几道荤菜,有蒸熟的猪肉、烤熟的肥鸭、去骨的鱼片、带皮的猪头……

    魏尺木笑道:“有诗云‘蒸豚蒜酱,炙鸭点椒盐。去骨鲜鱼,兼皮熟肉脸’为天下至美之食,不曾想竟在这船上全遇着了。”

    陈其鸾笑道:“原来魏少侠还晓得这四句诗,倒是极为难得,远非那些自诩饱读之士的读书人可比。”

    魏尺木虽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却也自幼被师父逼着读了不少书,不想这一番竟是派上用场,可以与堂堂“女夫子”神交一二。

    章盈见这陈其鸾总是与魏尺木攀谈,魏尺木也是乐在其中,不觉醋意微生,心中稍有不快,她又无处发作,只得一杯接着一杯,拿“烧春”美酒消磨。

    临书梦、临书染、张风尘三个见了如此多的可口之菜,早已忘了身在何地,一门心思都在吃上了。倒是蓝杉,坐立不安,眼前纵是山珍海味,也难下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唐见微直言道:“诸位有如此本事,不如与在下共谋大事,将来事成,定然不会亏了诸位!”

第八十三章 西洞庭山

    唐见微表出招揽之意,洛侠等人一概不理。

    魏尺木道:“魏某等人闲散惯了,受不得约束,怕是要让唐公子失望了。”

    唐见微见魏尺木一口回绝,脸上显出惋惜之色,叹道:“如今江湖大乱,诸位有如此本事,何不借此扬名立万?”

    临书梦听到这里,不忿道:“江湖这般乱还不是你们唐门搞得?侵人营寨,霸人地盘,这眼看就要打上洞庭山了!”

    唐见微听了这话也不着恼,笑道:“非也,诚所谓‘天下本无主,唯有德者居之’,这江湖之大,又岂是他盐帮之私物耶?”

    唐见微说了这一句“天下本无主,唯有德者居之”,魏尺木倒是深有同感,只因《吕氏春秋》里也有一句“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阴阳之和,不长一类;甘露时雨,不私一物;万民之主,不阿一人”,此一句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自幼熟读此书,倒是觉得这话颇为在理。

    临书梦反驳道:“你唐门这般歹毒手段,也算有德之人?”

    唐见微笑道:“唐门无德,在下未必无德,此话然否?”

    临书梦一时无言,仍不甘心,言道:“即便你有德,那盐帮就无德了么?”

    唐见微道:“呵,你道这偌大盐帮是如何来的?生而有之么?以德而来么?不说过远之事,就说盐帮前任帮主杨半湖,他荡平了多少营寨?死在他手中那口‘流水断’之下的便有多少冤魂?其名号为‘刀神’,实为刀魔、刀屠者也。”

    这‘流水断’也非无名之物,乃是一口宝刀,非但如此,此刀在《兵器谱》上高居第三位,名震天下多年。此刀刀身之上有粼粼水纹,通体碧绿,只有一抹刀锋亮如白浪,最是锋利无比,传闻此刀能断水之流,截瀑之泻,因此唤作“流水断”。

    这刀初时无名,没人知道此刀所用之铁为何铁,也没人知道此刀是何人所铸,几十年前落入盐帮前任帮主杨半湖手里,可谓是人与刀相得益彰,人使刀利,刀令人狂,一时间天下莫敌,其刀便入了《兵器谱》上列,其人则被尊为了“刀神”。

    魏尺木皱眉道:“那杨半湖不是晚年封刀,而且将那把‘流水断’给毁了么?”

    唐见微道:“那是他作恶太多,‘流水断’罪孽深重,因而折毁。即便如此,他雷渊就是什么善男信女么?十年前他出海,不是也灭了海外三岛么?”

    魏尺木对这些事仅有些许耳闻,并不甚知其内情,也不便为盐帮作何解释。

    可蓝杉身为盐帮之人,见唐见微言语之中如此欺侮盐帮两代帮主,顿时急红了眼,壮起胆子道:“好个唐门,你们用毒害了那么多人,反倒说我们盐帮的不是!”

    唐见微玩味道:“哦?蓝姑娘是盐帮之人?”

    蓝杉胆气稍退,犹自道:“是又如何?”

    唐见微道:“蓝姑娘既然身在盐帮,可晓得九龙寨被屠、剑南帮被灭,飞天堡被吞之事?这可都是雷帮主的手笔。”

    蓝杉闻言,顿时语塞。这九龙寨、剑南帮、飞天堡都是蜀中的帮派,十几年前都被盐帮在蜀中的分舵吞并,而雷渊那时候便是在蜀中主事。

    魏尺木见蓝杉没话讲,不忍其窘迫,便开口言道:“陈姑娘博学多识,魏某心有一问,不知当讲否?”

    陈其鸾盈盈一笑,言道:“魏少侠但问无妨。”

    魏尺木瞟了一眼矮几,问道:“此宴如何?”

    唐见微见魏尺木竟是有此一问,不知其意何指,就连洛侠、张风尘等人也不知这魏尺木在搞什么名堂。

    陈其鸾虽然也不知魏尺木此问为何,她略一沉吟,还是答道:“天下之宴共分三级,下为‘韵宴’,菜鲜肉肥,羹药柔滑;中为‘诗宴’,翅羹多汁,玉上餐;上为‘文宴’,金碧集聚,鹿以肉鲜。唐公子所摆此宴,金壶银盏,翡盘玉箸,更有麋鹿之鲜,鱼羊之美,果蔬之盛,可谓‘上宴’。”

    魏尺木听了,点头道:“魏某自下山以来,尝见野有饿殍,山有饥尸,路有冻骨,江有寒肢。唐公子虽然能设‘上宴’,可四海之内尚有这许多不饱难温之人,唐公子若非无德之人,不如先救济天下穷苦之民……”

    ……

    魏尺木难得长篇大论,又与众人阐述了墨家的“节用”之义,一经展开,延及“兼爱”、“非攻”之义,一连讲了一个时辰,方才停口。

    众人听了魏尺木这一顿口舌,俱是有所深思,唐见微听了这一席话,更是脑中嗡嗡而鸣,他向着魏尺木深深一礼,谢道:“在下生于富贵人家,不知寒民之疾苦,不知节用之大义,幸得魏兄醍醐灌耳,方有所悟,今后在下定当改奢入俭。”

    魏尺木见这唐门的少主并不以他所言为忤,反而是虚心受教,心底对其又多了几分好感。

    唐见微见留不住魏尺木等人,心中微悻,转而通透,思道,“若是有缘,自当再会。”一念及此,便把那伍云汉所乘之船送给了魏尺木等人。至于伍云汉,自是着人葬了去,只不过唐见微原本是打算要厚葬伍云汉,可才听了魏尺木一席话,便改为了薄葬,与那山水作伴。

    魏尺木等人连人带马都上了唐见微送的大船,与唐见微等人一一告别,便一并驶向洞庭山。

    离恨子见魏尺木离去,忽而长啸道:“魏兄,若有机会,你我再切磋一二……”

    魏尺木立在船头,看着太湖浪裂波开,其水广阔无垠,其势浩大无边,远胜淇水。想到淇水,魏尺木不觉又想起初下山时,与冰门三人同船而行的情景。

    魏尺木正迷离时,忽听得背后响起一声:“怎么,舍不得陈姑娘?”

    正是章盈来到船头,与其并肩而立。

    魏尺木含糊道:“这是什么话?”

    章盈见魏尺木如此推搡,气道:“是了,我又不会什么诗词歌赋,也不懂什么经史文章,哪里能和你说到一块去?”

    魏尺木劝道:“你莫乱想,你不会这些又不碍事……”

    章盈闻言,心气稍平,趁机道:“那你盐帮事了之后又去哪里,可愿与我回大礼?”

    魏尺木闻言,便陷入迷离之中,“我若江湖无事,可愿与章盈去大礼么……”想到这里,魏尺木反而坚定下来,他到底是不甘心就此与黄贞永别,再不相见。

    魏尺木嗫喏不已,却不知如何作答。章盈见他这副模样,便知他难忘旧人,心有不愿,只落得满心委屈。

    孙佩兰此时也来到船头,叫道:“魏尺木,你可曾去救颜姐姐?”

    孙佩兰此话一出,终于牵动魏尺木的愁肠苦肚,不觉黯然,他强自忍者着,寒声道:“她又何须我救?”

    孙佩兰不知魏、黄二人分道扬镳之事,接着言道:“蓝姑娘说颜姐姐困在青州地牢里,我们又被困在洞庭山,也出不去救她,你既来了这里,想必是不知她的所在……”

    魏尺木不愿再言及有关黄贞之事,反问道:“你们三个下山做什么?”

    孙佩兰嘟嘴道:“还不是唐门那‘桃夭’之毒害的,我不能制出解药,只得来寻传说中的一种金眼银鱼……”

    魏尺木道:“你也知道金眼银鱼?可曾寻着?”

    孙佩兰先是点头,又直摇头。

    魏尺木笑道:“我前几日倒是得了一条。”

    孙佩兰闻言大喜:“啊!在哪里?又是在哪处水域寻着的?”

    魏尺木道:“那条金眼银鱼是一个画师所画。”

    孙佩兰听了这话,只当魏尺木逗她,不觉微怒,拿秀脚连连踢他。魏尺木看了这微怒的孙佩兰,倒是一扫先前黯然之态,笑而不语,任其折腾。

    洛侠、张风尘、临书梦、临书染都在船舱之中,蓝杉则在船上指挥那些船工的行船路线,想必是这太湖里有许多水阵和陷阱,须得避开。

    不觉间,已行出几十里,那洞庭山在魏尺木的眼中愈来愈大。这洞庭山又叫包山,因四面环水而得名。相传隋前朝莫厘将军居此,所以也有人把其叫做莫厘山。这洞庭山有七十二峰,那最高峰便是缥缈峰了。

    这洞庭山分作东西两座,魏尺木眼前这座巍峨雄壮之山便是西洞庭山,相传诗人皮日休最爱太湖,曾一连写下二十首长诗,其中有一首是写初入太湖所观所感,与今日魏尺木可谓颇有相通之处:

    闻有太湖名,十年未曾识。今朝得游泛,大笑称平昔。

    一舍行胥塘,尽日到震泽。三万六千顷,千顷颇黎色。

    连空淡无,照野平绝隙。好放青翰舟,堪弄白玉笛。

    疏岑七十二,山露矛戟。悠然啸傲去,天上摇画。

    西风乍猎猎,惊波罨涵碧。倏忽雷阵吼,须臾玉崖坼。

    树动为蜃尾,山浮似鳌脊。落照射鸿溶,清辉荡抛扌雹。

    云轻似可染,霞烂如堪摘。渐暝无处泊,挽帆从所适。

    枕下闻澎湃,肌上生□。讨异足回,寻幽多阻隔。

    愿风与良便,吹入神仙宅。甘将一蕴书,永事嵩山伯。

    将到跟前,只见西洞庭山周围都是蒙冲斗舰,如星拱月般泊在那里。

    那当先一只巨舰上,盐帮绿旗飘荡,有一个绿衣大汉立在船头,见有大船靠近,遥遥喝道:“来船止步!”

    孙佩兰则叫道:“史统领,是我们回来了!”

    那被唤作“史统领”的绿衣大汉乃是盐帮总舵水寨的统领之人,其名史无退,江湖人称“太湖龙王”,此番便是他负责太湖的防御。史无退见是孙佩兰,便让开一条水路,放其进来。

    在史无退一旁站着一个蓝衣少年,他见孙佩兰所乘之船乃是上好的轮桨船,口中“啧啧”不已,他又凝目细看,看见船头上那个青衣男子赫然就是魏尺木,叫道:“魏尺木,你怎么在这里?”

第八十四章 鞭下无生

    这蓝衣人正是冯松,他乔装成禁卒与黄贞送信之后,并没有再寻齐老大,而是直接折回了盐帮总舵。冯松此刻站在船头翘首以盼,自然是为了等蓝杉回来。

    魏尺木见冯松相问,实言道:“我为青龙而来。”

    冯松不知魏尺木与青龙有甚关系,心中胡猜乱想不已,他自是不希望魏尺木在盐帮的。

    待大船靠近西洞庭山,就地抛锚,魏尺木等人便都下了船,来到了山脚处。只见山势巍峨,山上郁郁葱葱,草木繁盛,怪石林立,隐约可以看见一处处的旗帜,期间不知藏了多少暗哨暗岗。而山脚处却是十分开阔,都有一块块方形巨石拼成,更有一条石道通向里面。这石道十分平整,显然是精心修葺而成。在那石路的一侧,立着一块青色石碣,上面写着“盐帮总舵”四个朱色篆字,在石路的另一侧,则是立着一杆黑色大纛,上面却写着“盐帮总舵”四个白色隶字。这石路的两侧,还列有两队黑衣汉子,各各虎背熊腰,执兵携刃,十分威风。

    冯松自然也跟到了岸上,他接过蓝杉,柔声问道:“这大船哪里来的?”

    蓝杉对冯松向来温顺,不愿对其有所隐瞒,直言道:“是唐门送的……”

    冯松惊呼道:“什么!唐门?他们怎么会送船给你们?”

    蓝杉便把三人与唐见微、魏尺木相遇之事对冯松讲了一遍。冯松听罢,正自思索,却逢着那大船之中的梢工、舵工、碇手、缆工等诸色船工收拾完毕,下得船来,他忽而喝道:“来人,把这些船工全部押起来!”

    冯松此话一出,登时便有几个盐帮帮众上前,作势要拿人。那些船工刚上得岸来,忽逢此变,俱是惊愕不已,战战栗栗,缩在一团。

    蓝杉也没想到冯松会突下此令,眼看盐帮帮众就要动手,忽闻一声断喝:“住手!”

    这人正是魏尺木。魏尺木问道:“不知这些船工犯了何事,冯兄要押他们?”

    冯松冷哼道:“这些船工本是为唐门所驱使,如今到了洞庭山,他们必然记得如何避开太湖水阵,若是一旦泄露出去,可是我盐帮的大祸!”

    那些船工听了这话,齐齐磕头讨饶,其中一个壮汉言道:“我等本是寻常船工,并非唐门中人,是被他们拘了去的,断然不敢泄露盐帮机密,还望公子高抬贵手!”

    魏尺木虽明白冯松的担心,可这些船工都是为了送他们几人而来,他却也不愿这些人因此受那牢笼之灾,乃言道:“这些人是送我等而来,还望冯兄网开一面!”

    冯松并不领情,冷声道:“此乃公事,冯某可不敢徇私!”言罢,又令盐帮帮众动手。

    那些盐帮帮众才上前去,却被一人一一打退,众人视之,正是临书梦。

    临书梦笑道:“没想到偌大盐帮竟然只会欺侮弱小,看来唐见微所说‘盐帮无德’之语,并非虚言啊,今日临某也是见识了!”

    冯松见这白衣男子先是打退盐帮众人,又口称“盐帮无德”,便怒道:“你又是何人?唐门贼子的话如何信得!”

    不待临书梦开口,临书染已然插嘴道:“我们是临家山庄的,你待如何?”

    冯松不料这两人竟是临家山庄的人,一时不知该不该动手,正迟疑间,便听得山上传来一声长啸:“临家山庄好大的名头,可我盐帮还不放在眼里!”

    话音初落,那长啸之人已落在冯松跟前。来人猩袍朱簪,金面黄须,粗眉方口,约莫五十来岁,头发已然花白,他手里还提着一柄四尺长的铁鞭。

    冯松见了来人,恭敬道:“秦堂主来了,这些人便是唐门船上的船工。”说着一指船工众人。

    原来冯松见魏尺木等人在此,想要押人殊为不易,便悄悄让蓝杉去寻了盐帮总舵刑堂的堂主秦玉京前来。这秦玉京掌管着盐帮总舵的刑堂,最是冷面无情,以至于帮里人人怕他,非但如此,他手中那一柄铁鞭更是用的出神入化,江湖人称“鞭下无生”。秦玉京听得有唐门之船到了洞庭山,便连忙赶了过来。

    临书染见这人看轻临家山庄,微怒道:“你又是什么人,敢放此大话?”

    秦玉京一眼瞥见湖边停着的大船,也不理会临书染,反问向冯松道:“那便是唐门的船?”

    冯松回道:“正是。”

    秦玉京笑道:“我帮正愁船只不够,这唐门倒是大方,平白给我们送了一只,那老夫就却之不恭了。来人,将此船开到史统领处,以备战用,至于这些船工,既然知道了太湖隐秘,都杀了吧。”

    这话一出,那些船工俱是被吓得肝胆尽裂,连连叩头求饶。冯松与蓝杉也未料到这秦玉京一来便要杀了这些人,一时无措,他二人又深知其秉性,也不敢上前相劝。

    洛侠、临书梦等人听了秦玉京这一番话,俱是冷笑连连,孙佩兰、张风尘则是眉头微蹙,魏尺木却是拍掌大笑了起来。

    秦玉京见这青衣少年如此失礼,喝道:“小子为何发笑?”

    魏尺木止住笑声,正色道:“我刚才听了一头蠢驴叫唤,自然觉得好笑。”

    秦玉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先是环顾四周,继而皱眉问道:“哪里有什么蠢驴?”

    冯松在一旁却是听得明白,急喝道:“休得无礼!”

    魏尺木不理会冯松的呵斥,却是一指秦玉京,笑道:“你不就是么?”

    这秦玉京听得这话,恼羞成怒,脸上憋得通红,恨声道:“小子,怕是你不晓得老夫的手段,才敢在此逞那口舌之利!”

    魏尺木自然不认得他,洛侠却开口道:“‘金面黄须,铁鞭谁敌’,你便是盐帮总舵刑堂的堂主‘鞭下无生’秦玉京了?”

    秦玉京见这黑衣女子认出了自己,得意道:“既然知道老夫的名字,便该知道老夫这鞭下是有死无生!”

    言罢,秦玉京又令盐帮子弟上前开船。刑堂堂主既然放了话,那些盐帮子弟自然不敢违拗,便要登船。

    魏尺木见这秦玉京两番要夺此船,喝道:“笑话,谁敢动魏某的船?”

    盐帮子弟哪里理会他,脚步依旧不停,纷纷上前。魏尺木见状,长跃而起,于空中一连踢出数脚,便把那些盐帮子弟悉数踢落水中,他却片刻不停,借着踹人之力,又折回岸上。魏尺木这一连串动作非但迅捷,而且十分优美,不过转眼一瞬间,便已回来。

    秦玉京阻拦不及,便喝道:“你做什么?!”

    魏尺木朗声而笑,言道:“你要抢魏某的船,反倒问我做什么?”

    这船的确是唐见微送与魏尺木的,魏尺木本来并无意于把此船据为己有,可这秦玉京这般行事,他自然要正此船之名。

    秦玉京疑惑道:“你是唐门中人不成?”

    魏尺木笑而不语。

    冯松忙道:“他是魏尺木。”

    蓝杉也道:“这船是唐见微送给他的。”

    秦玉京道:“我道你是谁来,原来你就是那魏尺木,听说你勾结武林,献媚朝廷,而今又得利唐门,还敢来我盐帮,真是不知死活!”

    言罢,秦玉京纵身便扑向魏尺木。秦玉京铁鞭在手,使一招“将军横目”,扫向魏尺木的面门。

    那铁鞭之上都是一个个的铁制圆球,如同瞪圆的眼珠子,如此一边扫来,可不是好比“将军横目”么?

    冯松见秦玉京出手,心里暗喜,“这魏尺木如此目中无人,也该让他吃些教训。”

    魏尺木见秦玉京铁鞭来得凶猛,也不硬接,左手使一记《无为掌》无声而发,轻轻擦着鞭尾,将其向外震偏,同时右手使一记《天志刀法》,则劈向秦玉京的胸口。

    秦玉京见魏尺木悄无声息便把自己的铁鞭震偏,心底微惊,又见他右掌劈来,当下冷哼一声,他右手铁鞭并不退回,顺势接了一招“玉兔捣药”,再戳魏尺木的面门,同时左掌向前,硬接了魏尺木这一记劈掌。

    魏尺木见秦玉京这铁鞭一戳之力极猛,若是被它戳中,脑子必然开花,他又不肯退后,只得扭头避开,那铁鞭便擦着魏尺木的耳畔过去,同时两人的双掌接实。魏尺木只觉如同劈在了铁板之上,手上隐隐生痛,秦玉京却觉得一股猛力灌入,好似刀剑劈入骨肉之中,疼得他连退三步。

    这秦玉京使的是家传的《秦氏八鞭》,这《秦氏八鞭》共有八招,分占一个字诀,那“将军横目”、“玉兔捣药”分别是“扫”字诀和“戳”字诀,他见一连两鞭都被这魏尺木轻易化解,当下不敢怠慢,喝道:“魏尺木,且看此招!”

    只见秦玉京抖动铁鞭,舞作一条铁龙,从地上盘了起来,同时他身子攒动,直奔魏尺木脚下而去。

    这一招唤作“笔走龙蛇”,乃是《秦氏八鞭》鞭法中的“盘”字诀。

    魏尺木被这一招逼得连连后退,待到退无可退时,便向空中跃起。

    秦玉京见状,猛喝一声:“着!”

    只见那铁鞭再动,猛震地面,继而借力弹起,奋力向上撩去。

    这一招唤作“信手涂鸦”,乃是《秦氏八鞭》鞭法中的“撩”字诀。这一招之所以取作这个名字,乃是因为在《秦氏八鞭》中,这“撩”字诀总是被当做杀招使出,既是杀招,便须出其不意。这“信手”二字便是因其常用于不经意间,好比信手而来,至于“涂鸦二字”,还是得于卢仝的《示添丁》一诗中:

    不知四体正困惫,

    泥人啼哭声呀呀。

    忽来案上翻墨汁,

    涂抹诗书如老鸦。

    非但如此,秦家之人还把这一杀招混在“笔走龙蛇”之中,先是逼对手退无可退,只得向上跃起,再趁对手跃在空中时忽然上撩,使其避无可避。“信手涂鸦”这一招之妙,堪比“回马枪”、“杀手锏”这等绝招,死在此一招下的江湖中人何其多也,这也是“鞭下无生”的由来此招一出,敌人必然死于鞭下。

    蓝杉见秦玉京使出了这一杀招,不觉惊呼出声,就连冯松也没料到秦玉京竟然使出了这一招,心中不觉感慨道,“这魏尺木竟这般死了……”。

第八十五章 又见青龙

    洛侠、张风尘等人都晓得魏尺木的本事,虽见他身处险境,也不过分担忧,只有章盈郡主,则是关心生乱,秦玉京这一杀招把她惊得花容失色,急叫道:“尺木小心!”

    果然,秦玉京这一招使出,魏尺木人在半空之中,身法已老,避无可避。魏尺木却是惊而不乱,当下便决定使出《若水道》,来硬接这一鞭。《若水道》第七重境界一经展开,四野之中顿时波澎浪起,声势浩大。

    冯松与蓝杉都不曾参与乘氏外的武林、绿林之战,自然对魏尺木的武功不甚了解,他们此番见魏尺木使出这等声势的武功,也都暗暗啧舌。

    魏尺木虽然暗恼这秦玉京行事,却也不愿狠下杀手,这一次他也不用那一招霸道无匹的“黄河九曲”,而是用了一招“大江东去”。这一招的势头并不在“黄河九曲”之下,而其所发却主要是震退之力。

    魏尺木人在空中,双掌犹如水质,硬生生接住了向上撩来的铁鞭。铁鞭入手,那力道被掌上无形水力消解大半,依旧疼痛难忍,而秦玉京却感到一股排山倒海的巨力从铁鞭上传来,直撞在身上。刹那间,秦玉京便如同溺水之人,被那无形之江水横冲直撞、任意施为,其人则一连退了数丈方才止住身形。

    这一掌力道虽大,魏尺木却无伤人之心,他本希望秦玉京可以知难而退,却不料这秦玉京生性狠辣,他见自己被魏尺木一掌击退,却没有受伤的痕迹,并不就此服输。秦玉京自觉这一番交手竟被一个少年占了上风,令他在盐帮子弟面前丢了颜面,他便不甘心就此罢手。

    秦玉京还要上前,却听得山上传来一声长啸:“秦堂主且住手!”这一声极为悠长,似在极远处传来,只是这声音虽听得十分清晰,却也令人清晰地听到其声息微弱之处。

    秦玉京听了这一声长啸,思忖一二,还是停了手,把心中怒火稍稍按捺了下去。

    须臾之间,那长啸之人便已到了众人眼前,只见来人浅衣淡巾,貌似书生,正是盐帮左使“病鲟”水默。

    秦玉京、冯松等人见了水默,连忙行礼。

    礼罢,秦玉京先道:“水左使,他便是魏尺木,如今得了唐门重利,又到这洞庭山上必有所图!”

    水默不理会秦玉京的咀是嚼非,向着魏尺木远远抱拳,言道:“魏兄别来无恙否?”

    魏尺木回礼道:“魏某见过水左使。”

    冯松见水默对魏尺木竟是如此客气,心生不快,便上前道:“水左使,据说这魏尺木已投了朝廷,今番唐门又送他一条大船,还请水左使明察!”

    水默闻言,向盐帮众人道:“当初我绿林一脉于乘氏之外与武林同盟一战,若非魏兄襄助,我绿林不知要败几何,我兄弟不知要死几何,莫说唐门送了他一条船,便是送了他一个门主,又干你等何事?”

    水默这话毫不客气,面上是褒魏尺木之功劳,暗里又讽刺了秦玉京、冯松两人未在武林、绿林之战中立过寸功,反倒是难为起了有功之人。

    冯松被水默言辞揶揄,倒觉无妨,乖乖退在一旁。秦玉京却是脾性执拗,他见水默重魏尺木而轻己,心中便生了嫌隙,又暗怪那史无退轻易便放人进来,才有此事。这倒怪不得史无退,因来船只有一只,其中纵有奸细仇敌,放进来也无关紧要,反而是更容易处理些。

    水默拿话镇住盐帮众人,又向魏尺木道:“魏兄此番远到太湖,不知所为何来,水某或可相助一二。”

    魏尺木实言道:“我来贵帮是为寻青龙而来,还烦请水左使代为引路。”

    水默原以为这魏尺木来此是为了寻问君平等人,不料竟是寻青龙而来,倒是猜不透原委,他又见魏尺木身边还有三女一男,便问道:“不知这几位如何称呼?”

    魏尺木为水默一一引见,说罢,又吩咐张风尘、孙佩兰两个先引洛侠、章盈、临书梦、临书染四人与问君平等人相见,他稍后便来。

    章盈郡主本欲跟着魏尺木寸步不离,可见他如此安排,知道他有事不愿他人跟随,章盈心中怏怏不快,却仍旧跟着众人而去。

    待张风尘、洛侠等人走后,水默便引魏尺木穿过石路,到了石路尽头,便分有三条岔口,分别蜿蜒向上,水默便领着魏尺木向右边一条而去。

    水默等人离开之后,秦玉京心火难消,拂袖而去。冯松与蓝杉也讨个没趣,自退去不提。

    魏尺木与水默行在右侧的石道上,这石道狭窄,仅能容下两人并排通过,石阶延伸绵延,两侧是光秃秃的石壁,一连转过几道弯,才见地势开阔起来。这开阔处的右侧有一道空门,门楣上写着“鸿鹄”两个朱色篆字。魏尺木和水默两人转过石门,便见里面有两排屋舍,中间是一处院子。这些屋舍俱是红木绿瓦,简易而不简陋,院子里还留有一处浅池,里面尽是飞鱼游弋。

    水默领着魏尺木来到一间房子前,唤道:“青龙先生,有人来找你。”

    只听里面传来一个女声:“又是什么人来找?”

    话音未落,里面的女子已经掀门而出,只见这女子穿的是一袭红衣,生的是朱唇凤目,凤髻高绾,愁眉微锁,她见水默来此,本有不耐,忽然一眼瞥见站在水默一旁的魏尺木,惊喜道:“小木头你怎来了!”

    这红衣女子正是朱雀。这时青龙也已出来,见是魏尺木来,心中也是欣喜,当下邀道:“水左使、魏兄弟且坐到屋里来。”

    水默察言观色,知道魏尺木与青龙、朱雀二人关系匪浅,魏尺木此番远奔洞庭山,必有要事,他便推辞离去。

    青龙、朱雀、魏尺木三人回到屋里,随意落座。此时朱雀愁容已然尽去,笑道:“小木头,可是想姐姐了?”

    魏尺木闻言,羞而无语,更惹得朱雀花枝乱颤。

    青龙正色道:“魏兄弟所为何来?”

    魏尺木顿了顿,直言道:“是……玄武托我而来。”

    青龙见魏尺木吞吞吐吐,心生不妙之感,强自镇定。

    朱雀却是急了起来,问道:“玄武他人呢?”

    魏尺木神色一黯,回道:“玄武,他死了……”

    朱雀忽闻玄武死讯,一时愣在当场,继而悲戚如雨,哽咽不止。

    青龙强按下心头悲绪,继续问道:“魏兄弟详细说来。”

    魏尺木便将关庙之中沈追如何杀了玄武之事,细细地说了一遍。

    朱雀听了沈追之名,恨声道:“好一个‘夺命郎君’,好一个‘牵丝引魂’,纵是天涯海角,也要杀了你为玄武报仇!”

    青龙也悲戚道:“玄武与我们相交十余载,虽是沉闷寡言,却是最重情义,与我等犹如同胞兄弟,不料一旦身死……唉,是我害了他……”

    魏尺木见青龙脸上尽是悔意,想起玄武生前所说青龙要他探寻隐秘一事,便道:“玄武临终前托我转话与你!”

    青龙豁然起身:“他说了什么?”

    “小心陈琳……”

    朱雀已渐渐止住啼痕,犹自哽咽,问道:“陈琳又是谁?”

    青龙闻言却是稍稍平复了脸上的神色,他又起身检查窗外屋顶,以确保隔墙无耳,这才言道:“这二字并非指一个人,而是指温州的陈家堡与幽州的临家山庄。”

    朱雀惊道:“‘南陈北临’?这两大山庄与玄武之死有关?”

    青龙道:“当初茅山一位前辈高人先是料到摩尼教与唐门的野心,又猜测陈家堡与临家山庄会伺机而动,我便托付玄武去打探这两家的消息,想必是他探出了眉目,这才招致杀身之祸,是我害了他!玄武既然说了小心陈、临两家,看来他们也将有所动作。”

    朱雀犹自愤恨,把仇怨又加到陈家堡与临家山庄身上。魏尺木却忽然弹起身子,叫道:“不好!”

    青龙忙问何故,魏尺木急道:“与我同来的便有两个临家山庄里的人……青龙兄快带我去问君平等人所在之处。”

    问君平等人却是住在那三条岔口的左侧处,魏尺木三人转到左边石门,只见上面写着“鲲鹏”两个朱色篆字。穿过石门,便是与“鸿鹄”处一样,两排屋舍,一处院子。

    魏尺木才到屋外,便听得有人骂他:“这魏尺木也忒不仗义,他已有了颜姑娘,还不知足,先是惹出张姑娘、孙姑娘,被老子一通骂,算是放了手,而今又惹来洛姑娘、临姑娘、章姑娘,真是气死我了!”

    这声音十分尖俏,自是种林的聒噪。

    林重也道:“说的是,有道是有福同享,我看他魏尺木早忘了俺们兄弟两个!”

    魏尺木见种林又在背后编排他,心里只觉好笑,他又不见里面有打斗之声,便驻足门外,多听一会儿,青龙、朱雀两个见魏尺木不进去,也都站在了门外。

    张风尘、孙佩兰、秦姑娘三个已是习惯种林这副德行,洛侠却是初次遇着,见这人獐头鼠目,口无遮拦,不觉眉头微蹙,心想着这厮若是再敢多嘴,便要赏他两个耳光了。

    章盈听见种林口中的“颜姑娘”,知道是魏尺木的心上人,心道,“原来他与颜姑娘之事为人尽知,想必在他朋友眼里,他与颜姑娘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我哪里比得上……”想到这里,不觉黯然神伤,她又见种林管她叫“章姑娘”,便纠正道:“我可不姓章,‘章盈’二字乃是封号,我姓蒙,名凤……”

    魏尺木听了章盈这话,暗暗沉思,心道,“是了,章盈是南诏王蒙世隆的妹子,她父亲便是蒙劝丰,按照南诏两代联名之俗,其子女之名须从字,蒙龙、蒙凤便是他的一对儿子女。那蒙世隆原叫作蒙龙,只因他野心勃勃,这才改作‘世隆’二字,故意犯了李世民、李隆基两位大唐皇帝的名讳,以昭示其南诏不愿臣唐之心。”

    种林听了章盈的话,深深行了一礼,一脸猥亵之态,笑道:“原来是蒙姑娘,这里重新见过了。”

    这时,魏尺木推门而入,种林、林重两个见了,自是欢喜不已,早忘了“姑娘”之事。魏尺木扫过众人,见这屋子里众人都在,只少了临书梦、临书染、问君平三人,连忙问道:“问兄、临家兄妹去哪里了?”

第八十六章 野僧拜师

    种林撇嘴道:“那临家兄妹进到屋里来,便嚷着要见问君平,我看他两个来势汹汹,分别是寻仇来的,可他们见了问君平的样子,却又变得一脸惊愕,不敢动手,此时他们两个已被问君平带去后山了!”

    魏尺木不明所以,只觉满腹担忧,他也来不及与众人叙旧,便独自一人奔向后山去寻问君平三个。

    魏尺木在山中七转八绕、连飞带爬,总算摸到了后山。再深入一些,魏尺木远远瞥见三个身影,他便悄悄掠去。

    稍近一些,魏尺木便瞧清那三人模样,正是问君平、临书梦、临书染三个。他三人鼎足而立,却未动手。魏尺木知道临书梦耳力过人,不敢靠得太近,便藏在一块巨石之后。魏尺木凝神细听,只隐约听到问君平的声音:“待江湖太平,我或许会回临家山庄……”

    魏尺木听了这句,便暗暗琢磨,却听得临书梦一声断喝:“什么人偷听!”

    魏尺木初闻此喝,只道是自己露了动静,便要出来与三人相见,他正要起身,却见前面左侧的石堆中跃出一个黑衣人,那人甫一露面,便飞也似地掠向了前山。

    临书梦正要追赶,却被问君平一把拦住。

    只听问君平言道:“罢了,应是盐帮总舵风堂的弟子。”

    临书染闻言怒道:“这盐帮也忒可恶,竟然派人跟踪我们!”

    问君平叹道:“如今盐帮外有重寇,又怎能不仔细看着帮里,走吧,雷帮主该派人来请我喽!”

    魏尺木见问君平三人要折返回来,便早一步抽身,仗着轻功,早早回到张风尘等人跟前,只说不曾寻着三人。魏尺木又与众人闲叙几句,便想着先去找冰门与袁子峰等人。青龙与朱雀见魏尺木没寻着问君平三人,也趁机告辞而去。

    冰门三女与袁子峰、妖僧等人所在与问君平等人相去不远,魏尺木不久便到。魏尺木进到屋里,见冰门等人都聚在客厅之中,除了他们五人之外,还有一个矮胖大和尚与一个年轻公子。

    云菲菲、云霰霰与袁子峰三个见了魏尺木,自是欢呼雀跃。叶拈雪则是对着魏尺木轻轻颔首,又向魏尺木引见道:“这位是‘野僧’燕大师,那是他的徒弟唐珏。”

    魏尺木听得“野僧”之名,便对他二人抱拳一礼,言道:“久仰大名,在下魏尺木。”

    野僧听得魏尺木之名,却是扫帚眉高扬,吊梢眼圆睁,微怒道:“你便是那个拐走我徒弟的魏尺木?”

    魏尺木见野僧忽然发怒,却不知他是因何而起,心道,“我拐这唐珏做什么?”当下便回道:“我与令徒不过第一次见面,谈何‘拐走’二字?”

    野僧连连摇头,言道:“老子说的不是唐珏这小子,而是‘颜如诗’那个女徒弟!”

    魏尺木闻言,心道,“她师父不是阴阳家么,怎么冒出个和尚来?”

    魏尺木正纳闷儿间,只听得坐在一旁的妖僧冷笑道:“燕和尚好不知羞,人家可不曾认下你这个师父。”

    魏尺木听了这话,心中一动,这才想起来黄贞曾对他讲过野僧想收其为徒之事,只是不晓得这野僧又是从哪里得知他与黄贞的关系。

    野僧见妖僧当着众人面拆他的台,便跳起来叫道:“死秃驴,老子的事要你管么!你还有脸开口!若不是你骗我,害我跑到蜀中,老子怎会丢了徒弟!”

    听了这话,云霏霏、云霰霰、袁子峰三个都暗笑不已,只有唐珏见师父单单挂念着别人,全然忘了自己,脸上羞赧,泛起一片红云。

    妖僧不理会恼羞成怒的野僧,依旧淡淡回道:“那还不是你自作聪明,蠢驴蠢驴说得便是你!”

    野僧恼道:“你!你!你!城步声,你莫在此嚼舌,有种和老子做过一场!”

    魏尺木连同云霏霏、云霰霰、袁子峰三个,都是到了此时才知道这妖僧的俗名原来叫做城步声。

    叶拈雪见两人又吵了起来,只得开口劝道:“两位大师息怒。”

    这里叶拈雪开口相劝,那里云霰霰与袁子峰两个却是不买账,他二人俱是爱看热闹的主儿,自然在一旁添薪加柴。

    袁子峰挑拨道:“晚辈听说野僧前辈总为著书立言而常年奔走,因此疏于武艺,只怕今日已不是妖僧前辈的对手了。”

    云霰霰也正色道:“那是自然,妖僧前辈可是连武林盟主萧下也奈何不了的,野僧前辈如何是他对手?”

    这里袁子峰与云霰霰一唱一和,那里野僧闻言却是勃然大怒:“萧下又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摩尼教的一条狗罢了,也配‘武林盟主’四个字,简直是笑死老子了!”

    妖僧自然听得出来云霰霰与袁子峰这两个小鬼的心思,他也不挑破,言道:“燕和尚,我也不与你打,你若能胜了魏尺木一招半式,我便服你,如何?”

    魏尺木闻言,顿时呆若木鸡,心里叫苦道,“你俩斗嘴,又干我何事来……”

    野僧闻言,又想起徒弟被拐之事,怒道:“魏尺木,来来来,你我比过一场!”

    魏尺木连连摇头,他可不愿平白与人动手。

    云霰霰见魏尺木不肯,怕错过热闹,又添乱道:“若是比试,须得设个彩头才好!”

    袁子峰附和道:“对对对,而且野僧乃是前辈高人,若是五十招赢不了魏兄,便算输了!”

    叶拈雪见妖僧、野僧两个也跟着小辈胡闹,轻轻摇了摇头,也懒得再管。

    野僧被袁子峰拿话一激,脾性更起几分,怒道:“何须五十招,若是三十招赢不了他,老子便认输!至于彩头,若这小子赢了,任他所取便是。”

    魏尺木见野僧一再看轻自己,也来了气,他又想到其逼迫黄贞为徒之事,便笑道:“晚辈若是侥幸赢了,也不取什么宝物,只想野僧前辈能拜我为师……”

    叶拈雪闻此,正欲开口阻拦,不料野僧一口答应:“拜师就拜师,那就看你小子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言罢,野僧又自恃前辈身份,傲然道:“你小子先出手,莫教别人说老子以大欺小。”

    魏尺木怕野僧输了不认账,言道:“若是拜了师,可要对我言听计从,不可推三阻四,欺师灭祖,在座诸位可都是见证。”

    说罢,右手立掌为刀,使出墨家《天志刀法》,一掌八刃,层层叠叠地劈向野僧。

    野僧对魏尺木所言根本未放在心上,他见魏尺木一掌劈来,叫道:“来得好,且看老子的手段!”

    话音未落,只见野僧蓦地伸出左掌。那左掌每向前一寸,便变大一分,其色泽也透明一分,不过眨眼间,那手掌已然变大了一倍,其色泽也变得晶莹通透。非但如此,若仔细瞧去,野僧左掌的每根手指尖上都有流光攒聚,好似一个个的佛陀打坐。

    此掌一出,袁子峰惊道:“这是……《大通透掌》!”

    这也怪不得袁子峰惊讶,这《大通透掌》乃是佛教俱舍宗的绝学。这俱舍宗又叫有宗,乃是佛教小乘传承,当初大唐高僧玄奘法师西去天竺取经,沿途与许多高僧论道,待其返回中土,便重译了《俱舍论》。俱舍宗曾盛极一时,只不过二百多年过去,小乘佛法皆已没落,没想到这野僧竟是俱舍宗的传人,难怪他口口声声的谈缘讲分,只因这俱舍宗一脉讲究色心诸法皆由因缘而起。

    魏尺木见了这等掌法,也是暗暗吃惊,他与野僧两掌接实,只觉他这一掌劈在野僧那巨掌之上,如撞玉石,更有一股念力直抵脑海。这念力在脑中盘旋,顿时有清神明目这等通透之感。

    野僧这一掌接实,也是暗暗吃惊,只觉魏尺木这一记劈掌之利不下于刀斧,若非自己这《大通透掌》练得精纯,只怕要受些皮肉之苦。

    两人一触即开,互为攻守。魏尺木有心等过了三十招取胜,也不着急,每使一路《天志刀法》进攻,便接一记《无为掌》防守,不令野僧得逞。

    野僧几番施展绝技,都被魏尺木以奇怪的掌法化去威力,心中暗暗着急。只见野僧爆喝一声:“十世轮回!”继而双掌齐出。那双掌大如蒲扇,透如白玉,十个手指上的十个小佛陀更加清晰,在指尖处滴溜溜的直转,每转一圈,那力道便大了一分,这小佛陀一连转了十圈,卷起一股大力拍向了魏尺木。

    魏尺木看在眼里,只觉野僧的双掌如山,十指如峰,难以力抗。他不敢轻婴其锋,也不再使《天志刀法》,只把《无为掌》连绵拍去,一段段化解掉野僧的掌力。

    野僧攻的愈急,愈是无法奏功,他正盘算间,忽听袁子峰叫道:“已过了二十九招了!”

    野僧见无法力胜,心头忽生一计,只见他看向门外,叫道:“颜如诗你怎来了!”

    魏尺木此时正背对着门,听到野僧叫喊,当真以为是黄贞来了,蓦然回首,却见门口空空如也,暗骂野僧无耻。

    野僧见魏尺木回头,哪里肯放过这等机会,当下双掌并发,直到魏尺木的背后。两人相距不过数尺,野僧这一掌又是筹谋已定,端的是动若雷霆,快过流星。

    魏尺木听得背后掌风已至,而今避无可避,回头接掌也已迟了。不过瞬息之间,野僧那双大过寻常手掌一倍的大手已落在了魏尺木的背上。野僧一招得手,心里暗喜。

    云霰霰却急道:“你这秃驴竟是这般阴损!”

    野僧喜色却是一放即收,他拍在魏尺木背上的双掌触觉甚是奇怪,只觉掌心鼓鼓荡荡,再过一瞬,忽听得水声大作,耳畔如闻瀑布飞泻之声。

    众人凝神看去,只见魏尺木背部晶莹流转,好比立身于九天瀑布之中,与野僧的双掌隔了一道道的水帘。

    原来魏尺木急切之间,来不及回头接掌,便把《若水道》中“飞流直下”这一招用在背上。这样施展《若水道》的威力虽不如施展于双掌之上,却也堪堪抵消掉了野僧的掌力。

    野僧见这般偷袭也不曾成功,心里暗恼,收回双掌又要逞能,忽听妖僧喝道:“燕和尚,三十招已过,你可是脸也不要了?”

    野僧闻言,立时停手,骂道:“好你个秃驴,竟敢算计我,你早知道魏尺木武功非凡,才让我与他打来!”

    妖僧冷笑道:“那也是怪你蠢,你自称知晓天下间的奇闻秘事,难道不晓得魏尺木曾经重伤楚江开么?我看你只会胡吹海侃,并没有传言中的本事。”

    云霰霰见魏尺木无恙,也消了气,叫道:“野僧前辈既输了赌斗,不会赖账吧?”

    袁子峰也把绷紧的心弦松开,笑道:“野僧前辈声名在外,向来一言九鼎,如何会自食其言呢?更何况,若是野僧前辈食了言,将来谁还看他写的野史趣闻?谁还信他排的《兵器谱》?”

    野僧被三人连番揶揄,气极反笑:“魏尺木,老子愿赌服输,只是老子拜你为师,你可当的起?”

第八十七章 临家书同

    魏尺木暗恼野僧使诈,又是拿黄贞当作幌子,当下笑道:“如何当不起?起码可以教你些礼义廉耻嘛……”

    野僧闻言,暴跳如雷,叫道:“好好好,魏尺木你有胆量!”

    云霰霰笑道:“,这时候该改口叫师父才对!”

    袁子峰也笑道:“须得一拜三叩行拜师之礼!”

    野僧向来爱惜名声,他既然有言在先,此刻也没有法子,只得自认倒霉,心中暗骂道,“颜丫头这个徒弟没收成,反倒是认了她的心上人做了师父,这他娘的也是佛家因缘?”

    野僧一念至此,万念俱灰,当下十分不快地对魏尺木行了一拜三叩的拜师大礼。这倒不怪野僧轻敌,而是他被妖僧、袁子峰几人用言语拿捏,全然忘了魏尺木是重创楚江开的高手,并非寻常的少年才俊,这才栽了个大跟头。

    云霏霏、云霰霰、袁子峰、妖僧这四个都乐见其成,叶拈雪暗暗摇头,也不管不问,只有唐珏哭丧着一张俏脸,心道,“怎么平白就多了一个便宜师祖……”

    拜师之礼已成,魏尺木笑道:“好徒儿,以后就烦劳你替为师执鞭随蹬了?”

    野僧闻言,心中早把魏尺木的祖宗骂到了十八代,可面上早已风平浪静,也不恼,也不应,只冷哼一声作罢。

    魏尺木自然不会真个儿拿野僧当作徒弟使唤,见野僧如此,也不以为意,他又一眼瞥见在一旁低头弄手的唐珏,笑道:“乖徒孙你且过来。”

    唐珏闻言,顿时不知所措,又拿眼偷瞟师父,却见野僧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心里暗忖,“师父是行了一拜三叩大礼的,又有这许多人作证,想必是赖不掉了……”

    想到这里,唐珏便走到魏尺木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吞吞吐吐道:“师……师祖唤我何事……”

    魏尺木见这唐珏如此温顺,心中大喜,当下言道:“乖徒孙,你可比你那师父乖巧多了,师祖也没别的东西,只有一条五丈长的大船,就送与你做见面礼吧。”

    魏尺木的确身无长物,虽有一匹神驹,可还要随时代步,而那一条唐见微送给他的大船,他本就无甚用处,也无法随身带着,索性就拿来做好人了。

    众人听到魏尺木张口便是送出去一条大船,都没料到这毛头小子竟是如此阔绰。这一条五丈长的大船本就值不少银子,而在这唐门围困太湖之际,唐门与盐帮两家都急需战船,这五丈大船更是千金难求了。

    云霰霰噘嘴儿道:“呀,我认识你这么久,可不曾见你如此大气过呢!”

    野僧也暗自嘀咕,“不就是一条破船么,有船很了不起么?改天老子送唐珏一条亲自钓的鱼!”

    唐珏虽是生于富贵人家,而今却是身无分文,见魏尺木送他大船,更是欣喜,又忙行礼道:“谢师祖厚爱!”

    这时候妖僧忽然端过一杯酒,送向魏尺木,言道:“魏老弟,为兄敬你一杯。”

    野僧听了这话,怒道:“死秃驴,你一个出家人胡乱认什么兄弟,就想占老子的便宜是么?”

    袁子峰见状,心生七窍,也走过来,与魏尺木勾肩搭背,连口叫着“好兄弟”。

    野僧见这俩人都来占他便宜,不快之极,正要摔门而出,忽闻有盐帮弟子传话道:“诸位大侠,雷帮主有请!”

    叶拈雪等人虽不知雷渊此番为何请众人过去,可依旧起身前往了盐帮的“人生堂”议事厅,就连魏尺木也去了,只有野僧一人,还在生着闷气,坐在屋里,不愿动弹分毫。

    “人生堂”议事厅里,群雄毕至,除了盐帮众人,原先在乘氏助战的草莽豪杰也都在此,包括“黔州夺命姊妹花”卢藤、卢蔓,“彭蠡三怪”卞假真,长白四秀,还有“渭阳五鬼”,当然,而今只剩下三鬼了。

    魏尺木此时站在冰门等人之中,瞧见问君平与张风尘、洛侠、章盈等人在一处,而在问君平的一左一右站着一白一彩两个身影,正是临书梦、临书染两个。

    “人生堂”里的椅子排作两条长龙,众人落座。而在“人生堂”的正中,有一把白色的狐皮交椅上,那交椅上坐着一人,不过四十多岁,剑眉虎目,方面鹰鼻,留有短须,穿一身蓝黑相间的薄衫,器宇轩昂,英气逼人,正是盐帮帮主雷渊。

    雷渊端坐于大厅之上,见绿林群雄已至,便开口直问道:“问门主,不知你与临家山庄是何关系?”

    厅里众人听了,都是暗暗琢磨,这“檐上君子”能与临家山庄有什么干系,莫不是偷了临家的宝物?

    问君平见雷渊相问,知道内情已被盐帮风堂的弟子听了去,当下昂首阔步来到大厅正中,先向雷渊一礼,再向厅里群雄一礼,实言道:“雷帮主,诸位英雄,我除了盗门门主这个身份之外,还有一个身份,那便是幽州临家山庄的大公子临书同。”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任谁也没有想到堂堂绿林盗门门主竟是临家山庄的人。众人里只有两个人面上几无波动,其中一个便是魏尺木,他因知道临书梦、临书染两个来自临家山庄,又听得他们三人相谈,对问君平的身份已有猜测,此刻证实,并不格外吃惊。另一个却是秦姑娘,她听了问君平的话,脸上也无惊色,似乎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只是眉间一抹愁容再也遮掩不住。

    种林惊色过后,脸上尽是得意之色,嘀咕道:“嘿嘿,先前问君平就自称过临书同,怎能瞒得过我?”

    种林所说,自是离魂宫问君平施展“金莺口”之后对离魂宫主所讲的话。

    朱雀闻言却是惊怒交加,她想起玄武之死与临家山庄有关,不觉银牙暗咬,长眉狠皱,当下就要动手,幸好青龙一把拦住。

    朱雀见青龙拦他,轻声嗔道:“你为何拦着我!”

    青龙劝慰道:“鸾妹,莫要轻举妄动。”

    朱雀被青龙连拦带劝,没有法子,只得作罢,却觉满腹委屈,无处排遣。

    雷渊又问:“临公子既是临家山庄的大公子,又为何屈尊做了盗门的门主?”

    雷渊这话说得十分委婉,其言外之意却是在问,“你一个临家山庄的人混入绿林之中到底是有何居心?”

    临书梦自然听得出雷渊话中有话,他气不过,便叫道:“我大哥做什么与你何干?”

    临书梦本以为长兄已死,因此常年抑郁,不料此番在盐帮相见,自是欢喜不尽,又哪里容得下他人这般盘诘?

    盐帮淮南的分舵主几乎都在这里,足有百十人,众舵主见有人顶撞帮主,连声呵斥:“大胆,什么人在此聒噪!”

    问君平先拦住临书梦,又与众人分说:“这是舍弟,年幼无知,还望诸舵主勿怪。”虽是如此,他却不愿说出从临家公子变成盗门门主的原因。

    雷渊见问君平矢口无言,也未再催,可底下众舵主都已等得不耐烦,其中一人起身道:“临大公子,你还是先说说为何摇身一变成了盗门门主一事吧!”

    此言一出,便有人附和道:“莫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成?”

    问君平闭目不言,以示无可奉告,面上却是风轻云淡,生死无惧。而他的一众好友,个个在心里拿好了主意,管他是问君平还是临书同,他们只知道这是他们的朋友。

    这时青龙忽而上前,言道:“问门主之事,在下倒是知道一二。”

    雷渊自从唐门出山行凶以来,便对青龙礼遇有加,此刻见青龙出面,笑道:“青龙先生请讲。”

    临书梦、临书染两个却在心里嘀咕,“连我都不知道,你如何就知道我临家的家事了?”

    青龙言道:“几年前,摩尼教蛰伏中原,野心勃勃,伺机而动,而临家山庄与陈家堡也不甘心埋没于江湖之中,便互相勾连,又与一股神秘势力结盟,欲要图谋江湖,掀起腥风血雨。这一图谋从几年前便已开始,只是临家山庄忽然丢了镇庄之宝‘金莺口’,这才迁延了下来。”

    “金莺口!”

    “金莺口”三个字一出,满座之惊还在问君平是临书同之上,毕竟“金莺口”虽然数十年不曾露面,可到底是凶名在外。

    底下有人问道:“这又与临书同有什么关系?”

    “这‘金莺口’被盗之事,临家山庄虽然百般隐瞒,可在下却还是察觉出了一些端倪,那‘金莺口’便是被盗门门主问君平盗走的。”青龙接着言道,说到这里,他转首看向问君平,问道,“对么临公子?”

    问君平见青龙一举道破底细,也不知他是如何晓得的,心中喟然长叹一声,索性继续闭目不言。

    “‘金莺口’在临书同手里?”

    厅里众人听了这话,一时间各怀心思,有人畏惧“金莺口”之威,生怕先前出言不逊,惹恼了问君平,也有人贪图“金莺口”之名,想要趁机据为己有。

    左使水默忽而问道:“那问门主偷了自己的镇庄之宝却是为何?”

    水默此刻相问,正是群雄心中所疑,而且水默仍称其为“问门主”而不呼其为“临公子”,可见水默仍然把问君平当做自己人。

    青龙凝眉道:“临书同想必是知道了临家山庄图谋之事,他不愿江湖遭此劫难,便与其父临寒有了嫌隙,索性离家出走创立了盗门。后来他又怕临家山庄迈入万劫不复之中,又盗走了‘金莺口’,使临家山庄不敢妄动,直至今日……”

    青龙一顿言辞,把临书同如何变成了问君平,分析地头头是道,几如亲眼所见。临书梦、临书染两个自是不愿相信临家山庄有此野心,可见问君平并无分辨之意,不觉心灰意冷。厅里众人对此更是莫衷一是,有人暗赞问君平大义仁慈,有人暗讽问君平大逆不孝,也有人暗恼问君平知情不报……

    雷渊对临家山庄和“金莺口”似乎并不在意,而是问道:“青龙先生,你所说的那股神秘势力究竟是什么?

    雷渊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青龙初来洞庭山时便曾提到过这股神秘势力,称其还在武林、绿林之上,而今他又提到这股神秘势力与临家山庄、陈家堡这两个享誉数百年的庞大山庄结盟,他如何不惊?

    厅里众人闻言,也都看向青龙。青龙见雷渊口问,众人目询,便一字一顿地吐出了三个字:“百、家、盟!”

第八十八章 百家之盟

    “百家盟?”

    “从来没听过有这么一个帮派……”

    ……

    厅里群雄都不知道这百家盟是个什么东西,顿时议论纷纷,可魏尺木听了这三个字却是心神一震,他虽也不知这百家盟是何帮派,但他是百家传人,对“百家”二字绝不陌生。

    青龙接着言道:“诸位可听过‘先有三教后有传,诸子百家还在前’这句话?远在先秦之时,大周王朝纲常崩坏,诸侯争霸、处士横议,四海之内英杰辈出,普天之下仁人遍地,其流派有百余家,故称‘诸子百家’。天下有百家而后有各流派的武功,诸子所往、百家所在便是江湖。可在秦末之时,百家传人尽出,与秦王朝决战雌雄,死伤惨重,百家因此衰败。到了汉代,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为儒教,同时佛教传入,道教兴起。这三教之兴,演作武林各派,这武林一脉又时常排挤百家传人,使得百家传承几近绝迹,这才有了八百年武林之盛。而今,这些百家传人沉寂了近千年之久,这一番得此江湖大乱、朝野崩坏之际,如何不会出山再拾辉煌?这些百家传人如今合在一处,便是所谓的‘百家盟’。”

    底下众人听了青龙这一顿说,各有所思,当下便有胆大的莽汉叫道:“百家传人又不是什么大罗神仙,有什么好怕的?”

    青龙摇头道:“百家武功,上通天意,下达九幽,又神秘莫测,岂可等闲视之!”

    雷渊自打听了“百家盟”这三个字,眉头始终皱着,他终于问道:“青龙先生,不知这百家传人又有几何?”

    青龙闻言轻叹一声,回道:“这个我倒是不甚清楚,百家传人虽然隐匿了近千年,可其传人甚是凋零,想必不过数十个。”

    “哈哈哈哈……”

    “几十个人也配叫‘盟’,那老子岂不是也是一盟之主了?”

    “几十个人就想谋取整个江湖?真是笑话!”

    ……

    厅里群雄又大笑了起来,他们因青龙先前一番话而悬起来的肝胆也都放了下来,就连雷渊的眉头也已舒展开来。

    魏尺木本来听了青龙所言,暗惊他如何知道百家的底细,此刻却见众人把百家传人看轻,心生不忿,忽然开口言道:“诸位不知班定远三十六骑平定西域之事么?”

    这班定远乃是汉朝史学大家班固的胞弟班超,年少时便立有大志,后来“投笔从戎”,出使西域,以三十六骑深入虎穴,又用“以夷制夷”之策,平定西域五十余国,名传后世。魏尺木言下之意,自是百家盟虽然只有几十人,可谋取整个江湖也并非没有可能。

    厅里群雄多是鲁莽之辈,哪里听过班定远的大名,他们又不认得魏尺木,只道这人在胡言乱语。

    雷渊也不认得魏尺木,便问道:“这位少侠是?”

    不待魏尺木回答,左使水默早开了口,回道:“此人便是魏尺木。”

    秦玉京见魏尺木也到了“人生堂”,想起先前不快,起身道:“禀帮主,这魏尺木勾结朝廷,暗助武林,又受贿唐门,此来我帮总舵必有所图!”

    雷渊皱眉道:“水左使,可有这等事?”

    水默见秦玉京累次难为魏尺木,心生不快,强自回道:“属下不知。”

    秦玉京闻言,冷哼一声,言道:“水左使与魏尺木有旧,自然是有意替他隐瞒。”

    这时冯松忽而上前,道:“禀帮主,据属下所知,魏尺木曾救过武林杜门的花溅泪、孔门的罗伤、佛教峨眉派的慧心师太,还曾救过朝廷汴州刺史王铎、为皇帝打过擂台,今日又得了唐门送的一条五丈大船,请帮主明察。”

    雷渊听了,眉头微皱,问道:“魏少侠,适才冯松所言可算属实?”

    魏尺木虽不知冯松为何对自己的事了如指掌,但他自忖所作所为都是问心无愧,当下不卑不亢,朗声回道:“一点不虚。”

    绿林众人原本听了冯松的一番话,已对魏尺木存了戒备之心,而今又见魏尺木承认做下了这许多事情,当真是群情激愤,呵斥连连。

    不待张风尘、种林、云霰霰等好友发作,忽有一人大声道:“诸位听我一言!”

    众人视之,这人穿着一身彩衣,上面绘着一只猛兽的骨架和一枝乌头花,竟是“渭阳五鬼”之首的厉鬼。

    厉鬼道:“魏少侠曾说过他不是绿林中人,不是武林中人,也不是朝廷或山庄中人,他虽救过武林、朝廷中的一些人,可也救过我们‘渭阳五鬼’,更何况,若非魏少侠出手打伤许多武林高手,又牵制那凌霄多时,只怕乘氏一战,胜负犹未可知!”

    幽、怨二鬼也受了魏尺木救命大恩,他们见厉挺身而出,此刻自然也帮着讲话。

    厉、幽、怨三鬼的这一番话令厅里群雄渐渐安静了下来,对魏尺木的敌意也去了**分。

    魏尺木没想到“渭阳五鬼”会为自己说话,毕竟他当初救下三人也是无心之举。

    种林却在底下叫道:“算你们五鬼有良心,没忘了魏尺木的救命大恩!”

    秦玉京面上不乐,冷哼道:“没想到赫赫有名的‘渭阳五鬼’也有受人恩惠,替人讲情的时候!”

    幽也还以颜色,冷哼道:“我们五鬼虽然恶名昭彰,可也知道什么叫‘知恩图报’。”

    这时坐在水默身后一人,看着魏尺木,眉头一锁即开,欲言又止。魏尺木感到有一股奇异的目光看向自己,拿眼扫去,便于众人之中认出了这道目光。魏尺木只觉这目光有几分出尘,又有几分无情,他循着目光看去,只见那人穿一身蓝色宽袍,上有道道水纹,头上插着一根蓝色云簪,薄唇微须,约莫四十来岁的样子,面目出尘,又有几分慈祥。

    两人目光相接,各有所思。魏尺木不认得此人,也瞧不明白,索性收回了目光。

    忽听雷渊道:“魏少侠既非武林人士,也非朝廷鹰犬,我盐帮自当以礼相待,先前敝帮之人多有得罪,还请魏少侠海涵。”

    雷渊乃是天下间数一数二的人物,自然懂得轻重缓急,他可不愿花时间对付一个身份不明的魏尺木,更何况听水默所说,这魏尺木武功高强,或许还能相助盐帮一二。所以他方才所言,并不指出魏尺木并非绿林之人,也算留个回旋的余地。

    秦玉京见雷渊也向着魏尺木,心中不忿,还要争辩,早被雷渊目中一道雷光射退。秦玉京被雷渊这一眼扫中,只觉心神俱颤,如遭雷霆,当即不敢直视,默默退在一旁。

    就在这时,忽有盐帮弟子来报:“启禀帮主,楚江开求见!”

    众人听说楚江开来了,俱是惊喜交加,尤其是云霰霰,更是喜上眉梢,心道,“呀!总算又能见着楚大侠了!”

    原来这云霰霰自那日初次见了楚江开之后,便一直念念不忘,可在济阴城时,两人又不曾说上一句话,因此此刻听到楚江开来了,哪有不欢喜的道理?

    雷渊也豁然起身,问道:“楚大侠此刻在哪里?”

    那人回道:“史统领已放了进来,此刻楚大侠正在山脚下。”

    雷渊听罢,当即亲自出去相迎,众人也都随之而去,只有魏尺木、洛侠、章盈三个留在原地。

    待众人走尽,洛侠言道:“魏尺木,这楚江开的派头可比你大多了,你瞧,这满屋子里的人都出门相迎了。”

    魏尺木听了,唯有苦笑,叹道:“那是自然,只是他不在王仙芝身边,跑来这里做什么?”

    洛侠不知,章盈自然也不知。

    章盈好奇心起,问道:“这楚江开真有传言中的那么厉害?”

    魏尺木点头道:“他不过二十来岁,其武功却已经登峰造极,实在是个百年不遇的武学奇才。”

    洛侠哼道:“是么,比之摩尼教教主方驳如何?”

    魏尺木眉头微皱,言道:“传闻方驳武功通玄,想必其武功深不可测,当不在楚江开之下。”

    洛侠又淡淡一问:“楚江开与摩尼教可有仇怨?”

    魏尺木知道洛侠的心思,笑道:“那倒没有,不过楚江开与唐门有些仇怨,不知洛女侠要不要与其结交结交?”

    洛侠听了魏尺木这般暗讽之语,心中气极,怒道:“魏尺木!”

    言罢,洛侠作势要打,魏尺木早躲在章盈身后,只忙得章盈连连招架。

    不多时,众人去而复还,当先两人并肩而来,其中一个是帮主雷渊,另一个不过二十几岁,面如白玉,目若流星,着白衣,执白剑,有英雄之资,具仙人之气,自然是大侠楚江开了。

    雷渊仍旧高坐,楚江开则被请到右首第一把椅子上。那椅子本是空了多年,而今却让楚江开落了座,可见雷渊对其另眼相看。

    魏尺木见状,沉思道,“难不成这椅子是特意为楚江开留的?”

    雷渊道:“王大将军怎么舍得放楚大侠来洞庭山了?”

    楚江开道:“草军聚众数十万,接连十余州,已无大虑,而今盐帮被唐门围困半年之久,王大将军便让我前来相助一二。”

    楚江开之所以会来洞庭山帮助盐帮,本是他师父的意思,只是他不愿与外人谈及恩师,这才托言是王仙芝让他来的。

    雷渊喜道:“我那师兄到底是仗义,不忍盐帮遭此劫难,楚大侠一来,何惧他唐门?”

    秦玉京心里窝火,他不买楚江开的名头,寒声问道:“唐门把太湖围了个水泄不通,不知楚大侠是如何进入太湖的?”

    楚江开淡定自若,言道:“自是唐门送我来的。”

第八十九章 暗堂堂主

    众人闻言俱是惊讶,不知楚江开此言何意。楚江开见众人惊愕,便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原来楚江开只身匹马来到太湖湖畔,见唐门沿湖设了许多明岗暗哨,每隔十里又驻扎一支人马,互通有无,互为救援,把守得十分严密,无隙可寻,也无漏可拾,他只得就近先悄悄溜进一处唐门的驻地。

    进了这驻地之中,楚江开寻着那最大的一处营帐,轻身靠近,却见里面只有一人。这营帐里的人,年有五六十岁,一身华贵紫袍,不是别人,正是那迁到濮州鄄城的唐门第十一房的家主唐敛。

    唐敛此时看来比以往更老了几分,此刻正在帐中来来回回踱着步,口中不时发出长叹。

    楚江开见此,心下暗喜,当下悄无声息地进去,坐在了里面一张椅子上,忽道:“唐先生为何在此长叹?”

    唐敛忽闻帐中有外人声音,心里一惊,急喝道:“什么人在……”

    话音未落,一眼瞅见坐在椅子上的楚江开,以为鬼神天降,早已吓得三魂出窍、七魄离身,唐敛不知这个瘟神如何突然出现在这里,吞吐道:“原来……是楚……楚大侠,你……怎来了?”

    楚江开淡淡一笑,言道:“在下要去一趟洞庭山,颇有不便,还要烦请唐先生送一程。”

    唐敛闻言,心里捉摸不定,问道:“不知楚大侠去洞庭山做什么?”

    楚江开淡淡望着唐敛,笑而不语。

    唐敛自知失口,又踌躇道:“这……老夫怕门主怪罪……”

    楚江开闻言,忽而寒了脸色,冷声道:“那唐先生是不怕草军怪罪了?”

    唐敛闻言,心胆俱寒,不说草军现在如日中天,单单这楚江开一人,他也断然得罪不起。上一次惹了他,楚江开便杀了他一子两孙,这次若是再惹了他,只怕要有灭顶之灾。唐敛并非忘了家仇,可他实在是有仇报不得,也不敢报。唐敛也不是没有想过借蜀中唐门之力对付楚江开,可唐门虽有数万之众在太湖之畔,只怕他并没有命活到他人支援,更何况“桃夭”神毒只在门主手里,寻常的毒药暗器只怕是奈何不了楚江开。

    唐敛一时间思虑再三,终于拿定主意,陪笑道:“老夫自然不敢怠慢了楚大侠,老夫这就命人准备船只,趁着黄昏把你送过去。”

    楚江开就这样被唐敛的大船送到了洞庭山下,连带着那条大船和船上的船工也都回不去了。至于唐敛,他不敢不送楚江开,也不敢将此事禀报唐放,只得当作从未见过什么楚江开。

    ……

    楚江开把前事讲完,群雄俱是称赞不已,笑道:“那唐敛老儿当真是被楚大侠吓破了狗胆,哈哈哈!”

    众人正赞叹之际,忽有一人道:“久闻楚江开武功已经登峰造极,今日有缘得见,还望不吝赐教一二!”

    众人闻言,俱是一愣,这是什么人,竟敢在此挑战楚江开?

    众人循声望去,那人就坐在楚江开的一旁,穿着一身黑衣,戴着垂帘斗笠,中等身材,听声音不过三四十岁,正是盐帮总舵的暗堂堂主钟离秀。

    这盐帮总舵的暗堂,自古至今都是神秘非常,历来只有帮主一人知道其中隐秘,暗堂也只受帮主一人调遣。盐帮乃至绿林众人只知道这一任的暗堂堂主叫做钟离秀,而除此之外,都是无从知晓,包括暗堂究竟有多少人,钟离秀到底长什么样子,是哪里人等等,都是一概不知。

    雷渊见钟离秀邀战楚江开,本觉不妥,可他又深知钟离秀的为人。这钟离秀性情冷傲,言语孤僻,而且行事我行我素、软硬不吃,又最痴迷于武学一道,如今见了楚江开这等少年才俊,若是不较量出一个高下,只怕会落下一丝心魔。雷渊自当帮主以来就十分仰仗暗堂,而今右使又已经失踪多年,他对钟离秀更是格外优待。

    因此,雷渊也不阻拦,反而笑道:“难得钟离堂主有此兴致,楚大侠不如露两手,也叫我等开开眼界。”

    楚江开自是不愿平白与人切磋武技,可既然盐帮帮主开了口,他也只得卖个情面,当下起身,立于大厅之中,淡淡道:“钟离堂主,请。”

    众人见楚江开应战,俱是欢呼鼓动,毕竟能一睹楚江开的风采,本就是江湖中的一大快事,更何况这楚江开身上还有传之又传的《青莲诀》?

    洛侠对楚江开的武功也是颇有兴趣,对着魏尺木轻声问道:“依你看,这一战胜负如何?”

    魏尺木笑道:“盐帮之中除了雷渊,只怕没人是楚江开的对手,这暗堂堂主的武功还能高过水左使么?”

    魏尺木因见过水默出手,自忖水默不是楚江开敌手,才有此说。

    洛侠却摇头道:“武功高未必地位就高,要不然你怎么到现在还是个小喽?”

    魏尺木见洛侠又拿言语挤兑自己,索性闭口不言,不过又想到洛侠话外之意也算是夸自己武功高强,心里又是暗喜起来。

    钟离秀见楚江开应战,也不答话,蓦然从椅子上长掠而出,同时伸出一手直取楚江开。

    众人见钟离秀手上并无兵刃,楚江开却有“太白剑”在手,这样冲过去岂不是白白送命?

    果然,只见白光乍现,众人未看清之际,楚江开已然长剑出鞘。“太白剑”一出,声如鸟鸣,楚江开先使一招“白水绕东城”,把长剑一圈,白色剑芒顿时滚滚如注,把钟离秀整条手臂都给裹了进去。

    众人见状俱是大惊失色,那“太白剑”是何等锋利?即便是身怀十分了得的横练功夫,也难挡其刃,只怕这钟离秀此番就要被斩去一臂了。只有雷渊面上毫无波动,就连水默也动了颜色,他不忍钟离秀就此损坏,正欲高呼“手下留情”,却听见一连串的“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竟有两兵相撞之声。

    原来楚江开长剑圈来之际,钟离秀忽然抖动手腕,竟从手腕上面抖出来一把软剑,把楚江开的剑势全部封死。

    一招过后,二人对峙而立,只是钟离秀手里多了一条软软的长剑。那长剑通体泛着青光,剑身极细极薄又极长,止有一指多宽,却有四尺多来长,当真是薄如纱,软如鞭,就连剑柄也只比剑身厚了一分而已,若不细看还以为那是一条绸带呢。

    众人见了这一柄软剑,惊呼道:“这是……‘腕上青’!”

    这“腕上青”自然不是无名之物,它在《兵器谱》上排在第五位,还在“太白”、“凌云”两剑之上。相传这“腕上青”乃是精钢百炼,最终化成了绕指柔,不仅锋利无比,而且极其柔软,不逊丝带,可以缠在腰间或者手腕之上。这“腕上青”虽然柔软,却也十分凶险,除了剑尖、剑刃可以伤人,就连剑镡、剑柄也可伤人,万不可小觑。江湖上有一句话专道此剑:腕上青,快如风,剑下百死无一生!

    只是众人都不曾想到这柄软剑竟在盐帮,竟在钟离秀的手中。这样一来,盐帮便坐拥了“流水断”、“腕上青”两把神兵,天下第一帮的底蕴,到底是非同小可。

    楚江开见了此剑,眼中惊色一闪而过,手中长剑再动,使一招“白波九道流雪山”,一剑出,九剑动,顿时剑芒大炽,九道剑光滚滚而下,如同九道奔流自山顶泻下,全部罩向了钟离秀。

    钟离秀却是不慌不忙,手中软剑转圜,再用力一抖,这一抖九颤,顿时青光大盛,一柄四尺多的长剑便折成一道九曲漓江,分别截住了刺来的一道剑芒。一时间两剑相交,青白两色相间,又是一阵“叮当”乱撞,虽是凶险万分,却也煞是好看、好听。

    钟离秀所练的剑法是《无由剑法》,本身只有心诀,并无什么固定招式,不过是见招拆招,剑出无由,一切随心所欲,又因手中“腕上青”乃是一柄百变软剑,因此配合这套心诀,剑招总是奇谲诡异,又十分狠辣。

    楚江开一连两招都不曾占到半点便宜,便把《太白剑法》畅快淋漓地施展开来,一时间一句接着一句,一招接着一招,一剑接着一剑,如同江水滔滔,永不断绝。

    钟离秀见楚江开的剑法绵绝无衰,似是无穷无尽,有置身天网之下的感觉,他心道,“若任他这般施展下去,必败无疑。”

    一念及此,当下转守为攻,钟离秀先是运功荡开“太白剑”,随后那“腕上青”借力一弯,又被他内力一送,竟如一条长蛇般,直刺楚江开胸口。

    楚江开手中长剑被震偏,又见“腕上青”如旋风般刺来,口中低吟道:“雁引愁心去。”手随口动,当下反手一转,长剑倒回,正搭上钟离秀刺来的软剑。

    钟离秀见一击无功,正要撤回软剑,却不想“腕上青”被“太白剑”黏住,怎么也撤不回来。

    原来楚江开这一招还带着一个“黏”字诀,当下用“太白剑”的剑尖黏住“腕上青”的剑尖,引向一旁,又低吟道:“山衔好月来。”

    这两招本是一体,施展出来便毫无停滞之感,楚江开当下施展巧力,那“太白剑”便如大山之重,将“腕上青”向外一点点卷起,不多时,那“腕上青”便被拉弯成一轮明月的模样。

    钟离秀的身子也随着“腕上青”一点点上前,眼看要被拉到跟前,只听钟离秀轻叱一声,左手顺势捣去一拳。楚江开见这一拳力道非轻,当下运气功力,伸掌接住。两手相撞,各有所撼,钟离秀却借机撤回了软剑。

    两人一连交锋了五六十招,楚江开依旧剑法连绵,了无颓势,钟离秀却是不敢再贸然而进,只得剑剑防守,一点一点地拆招破式。

    众人见了这等绝妙的交手,都是喝彩连连,其中有人嘀咕道:“这就是传言中的《太白剑法》么,当真是无穷无尽,又好似包罗万象,能攻能守,这天下还有谁能打败楚江开?”

    “可不是,更何况他还有《青莲诀》中其他的武功呢?”

    “得了吧,谁能逼楚江开使出《青莲诀》?”

    洛侠见了楚江开这等剑法,心里暗自琢磨破解之法,口上却道:“楚江开之名果然不是虚言,不过这钟离秀也是不差。”

    魏尺木闻言,暗道自己走了眼,这钟离秀剑法另辟蹊径,竟能一连挡住楚江开五六十招,可见其武功不在水默之下,并非秦玉京这个刑堂堂主可比。魏尺木却不知,盐帮总舵四大堂主,就数秦玉京武功最差。

    众人正喝彩之际,忽见楚江开高举长剑,身子腾跃在半空之中,低喝道:“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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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唐局介绍:
本书声明:不小白、不灌水、不烂尾。言有所出,典有所考,是一部有文化底蕴的武侠。
自汉代佛教传入中土,道教生于川陕,儒教也渐具雏形之后,先秦时代的诸子百家逐渐式微。到了唐代,百家凋敝殆尽,传人寥寥无几,曾经主宰江湖叱咤风云的百家风采也早已淹没在滚滚长流中。取而代之的是儒释道三教的如日中天,八百年间从中衍生出了各种武术流派,称为“武林”,开始主导了江湖格局。
王仙芝、黄巢揭竿而起,天下动荡,远胜安史之乱。江湖中风云迭起,时盛时衰的“绿林”一脉,在唐末这战乱不断的年代,不甘寂寞,悄然地再度崛起,欲与“武林”一较长短。同时,沉寂近千年的百家传人,也终于再现江湖。草军与官军,绿林与武林,百家与游侠,医卜与星相等等各展所能,逐鹿中原。
然而这一切不过是被人作的一个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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