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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習木     残唐局txt下载     残唐局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章 武绿决战(下)

    武林之所以能长盛八百年,自然有其过人之处,那便是拥有着数之不尽的顶尖高手。绿林之中多是没有师门传承的帮派,远远不能与之相比。单就这数十个大中门派的掌门,其武功之高,绿林便要用去数倍的高手去应付,更不用说武林还有那么多的长老和顶尖弟子。好在绿林并不缺人,以多打少,虽然依旧没有胜算,但外部的“不灭锁神”大阵,却把两千武林弟子死死地困在其中,在场面上占尽了上风。

    然而武林之中有一人,如水默先前所料一样,此时无人能敌,那便是密宗的听蝉。听蝉依旧没有出手,但是无论是三五人还是七八人合围他,都在他身前须臾而倒。不同的是,这一翻倒下之人远没有擂台比武时的幸运,倒下的人都没能再站起来。

    佛教诸门向来不嗜杀,但密宗绝对属于一个异类。他们有的慈悲非常,也有的嗜杀成性,密宗并不在意门下弟子的心性如何。听蝉,显然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也没有什么菩萨心肠。他已经一连杀了数十人,他的身边只有死人,而且这些死人的脸上都带着三分笑意。

    周围的绿林草莽、各路英豪开始对听蝉恐惧起来,他们不怕含刀饮剑,也不怕斗狠争雄,可这无形的死亡太过恐怖,以致于他们开始远远避开这个露着一肩的大和尚,如避蛇蝎鬼魔。

    听蝉一人,似乎就要打乱这薄弱的平衡!

    好在绿林中大有不怕死的凶悍之人,“渭阳五鬼”自然算是这类人物,除非他们试过手,确信打不过对面,否则断没有被别人吓跑的道理。

    “渭阳五鬼”见听蝉出手狠辣,也不想与这大和尚讲什么江湖道义,五个人各自使出最拿手的武功,想要一举击毙这个佛中恶魔。鬼爪漫天,鬼影幢幢,然而还未碰及到听蝉,便已支零破碎。佛教诸门,都有些克制鬼道的东西,听蝉自然也不例外。

    “渭阳五鬼”还来不及惊讶,便已被听蝉的《蝉读》神技恣意侵蚀到脑海。这五鬼顿时如梦如幻一般,眼神迷离,面带微笑,不过一炷香时间,便开始一一栽倒。唯有五鬼之首的厉,定力颇深,强行在心底提起了一丝清明。厉眼睁睁看着四个伙伴相继倒下,生死未卜,心中虽是焦急悲愤,却无能为力。

    其中色、恶二鬼由于先前被罗伤以《如长夜》神功伤及心神,此番再被听蝉《蝉读》之技重创心脑,登时气绝,他们脸上同样挂着满足的笑容。

    远处的问君平扫视全场,也发现了这听蝉所向披靡,若任其这般下去,只怕大势将去。他见“渭阳五鬼”这般的高手毫无还手之力便已死了两个,他自己又不能前去解救,只得连忙喊了前面不远的魏尺木,言辞恳切:“魏兄弟,还请你看在诸友面上,去牵制听蝉一二!”

    魏尺木之前曾明言并非绿林之人,也谢绝了水默相邀,问君平自然也不愿强他所难,只是现在逼不得已,只得搬出众友人,望其出手一次,而且只希望他能牵制住听蝉就好。

    魏尺木听见问君平的呼喊,正皱起的眉头,开始舒展开来。他原本正想找凌霄的晦气,一是不甘以多打少,二是他并没有把握短时间内能对凌霄造成重要威胁他想最快地知晓黄贞的消息,而问君平的话让其茅塞顿开:他不能威胁到凌霄,却可以威胁到其他人。

    于是,魏尺木向问君平点头示意,纵开身形拦在了五鬼与听蝉之间。听蝉见是魏尺木过来,虽然吃了一惊,却不耽误他先发制人,《蝉读》从剩下的三鬼移开,直指魏尺木,这使得将死的三鬼得以全命。

    然而魏尺木有备而来,体内《清虚心法》早已运转,护住心识脑海等脆弱之处,同时《若水道》第七重境界骤然展开,一时间波腾浪鼓,滔天水声充斥于耳,完全抵过了《蝉读》的侵扰。

    听蝉不曾料到《蝉读》绝技竟对魏尺木丝毫无用,惊讶之余想要施展《法相》绝技,奈何魏尺木知道他的手段,如何肯给他施展出这差点令楚江开都丧命的武功?

    魏尺木一招“黄河九曲”快若流星,听蝉连抵御的机会都没有,九段掌力接踵而至,全部打在了听蝉的身上。

    势尽,波平。听蝉倒在血泊里,已是重创在身,好在他内力深厚,也是魏尺木掌下留情,未尽全力,这才捡了一条性命。

    厉、幽、怨三鬼近在咫尺,这才感受到魏尺木那蓬勃的掌势,心中百味杂陈,毕竟这一番是魏尺木救下了他们三人。

    问君平与水默见魏尺木一举重伤听蝉,心中俱是安定如磐石,而凌霄却是眉头越皱越紧。

    魏尺木不再理会听蝉,纵起身形开始挨个寻武林高手的晦气。纵横捭阖的《若水道》,如同奔流之江河、恣意之汪洋,到处席卷,归流风、付残生等高手都被波及。魏尺木只一会儿功夫便得罪了几乎所有的武林门派,让人恨不得生啖其肉,绿林众人却是拍手称快,之前对魏尺木的芥蒂也都一扫而空。

    平衡被突然出现的魏尺木顷刻打破!

    凌霄见魏尺木到处捣乱,一连伤了不少武林高手,心中气愤不已,如何肯让他这般搅和下去?

    “人有罪,天罚之。神有罪,天亦罚之。”凌霄口中所吟,如苍天之旨。

    此乃《天人三策》中的第一策天罚之剑。《天人三策》乃是天人派的至高武学,只有历代掌门可以研习。说是三策,其实只有三式,而除了祖师爷董仲舒之外,再没有人能学尽这三式。即便如此,也足以支撑天人派叱咤江湖数百年了。

    凌霄已学得了一式,这也是他能站在武林之巅的根本所在。此时,他却不得不在见到盐帮帮主雷渊之前施展出这一式。这一切自然是因为魏尺木这个混小子,平白打伤了许多武林高手!凌霄只有一举斩杀水默,才可扭转战局。

    一句吟罢,凌霄如沐日光,手中凌云剑奔鸣如雷,其刃颤颤,其声滚滚。凌云剑已看不清晰,而自天而降的一道剑气却是愈发地清楚。说是自天而降,是因为凌云剑已然划过空中。

    剑至,声震。

    率先破碎的是空气,薄雾般的气流扭曲如绸缎,硬生生地被撕裂出了巨大的声响,还胜石炮连珠。

    接着便是源自水默箫声的道道杀气,这杀气纵然无形,仍旧令人感受到了破碎之声,连同那管洞箫,也都碎成了齑粉。

    继而破碎的便是那四个绿衣绿面具之人的身躯,其中三人的身子沟壑纵横,不堪入目,已然气绝而亡,只有一个人侥幸捡了半条命,可也被划去了半边脸,一条肩,成了废人。

    再然后便是水默的胸膛,一尺来长的剑痕,血肉模糊,几可见骨,好在是并不致命。除却水默自身内力深厚之外,也是因为那四个绿衣人用自身抵消掉了这一剑不少的威力。

    最后自然是破碎的沙石和大地。

    一剑之威,乃至于斯!

    水默为自己和那个残存绿衣人止了血,他虽然伤势很重,但看到绿衣人倒在他面前,心中的疮疤再次被无情揭开。

    自打水默入盐帮起,便有十二个绿衣人跟在了他的身后,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青葱少年,稚气未脱,看似主仆,实如兄弟。

    除了水默之外,从来没有外人知道这十二个少年的面貌和来历,只知道他们分别唤作“子鼠”、“丑牛”……“亥猪”,显然,连名字都只是个代号。十年来,绿衣人相继折掉八个,无一例外全是替水默而死。如果没有他们,水默不知道已经死过多少次了。如今,仅存的四人又是三死一残,十年的相伴到头来竟是以无比的落寞收场。

    这悲伤不强烈,却丝丝入骨。

    场中所有人都惊骇于这惊天一剑,魏尺木也自忖断不能接下这一剑。然而魏尺木的执拗还在,凌霄再强,也抵不过黄贞的一个消息。

    魏尺木夹挟着滚滚江河之声,一招“飞流直下”挡在水默身前,抵消掉了凌霄随后斩向水默的一剑。

    凌霄此时气势正盛,睥睨天下,无出其右者,他见魏尺木飞身来挡,冷笑道:“魏尺木,你也来送死?”

    魏尺木闻言更是气恼,《若水道》第七重境界毫无保留地施展开来,浪声滔天,盖过了所有声音。魏尺木如同站在大江之上,双手之上水波流转,如水质般。他一连拍出三掌,“飞流直下”顺势变为一招“悬河泻水”,然后“黄河九曲”、“大江东去”两式后发先至,一掌强过一掌,一浪大过一浪,最后三式合一,直奔凌霄而去。

    凌霄虽然看轻魏尺木,但见了这等声动天地的掌势,也需要全力应付。《春秋繁露剑法》的气势虽然不如《若水道》明显,却依旧有着“天人剑合一”的霸道无匹剑至,浪停。

    魏尺木年少轻狂的执拗劲儿又来了,只管与凌霄缠斗,大不了来个两败皆伤,玉石俱焚。水默的伤势并无大碍,此刻见魏尺木与凌霄苦斗,收敛起悲戚,纵身而起,在凌霄四周游走,出手间依然是杀气萧索,哪怕是没了那管“流波”洞箫。

    凌霄由于之前那一式“天罚之剑”,精力耗损不少,现在又以一敌二,尤其是魏尺木,简直是不要命的打法,渐渐开始有些捉襟见肘。此时凌霄只想送走魏尺木这个不要命的瘟神,便哼道:“魏尺木,黄贞之事非我等所为,乃是朝廷中人将其掳走,你不要在此胡搅蛮缠!”

    魏尺木见凌霄终于松口,心中稍安,但手上依旧没有松懈:“既非你等所为,又如何得知是朝廷所为?”他虽然着急,却不是傻子。

    凌霄道:“魏尺木,你仔细想来,我武林掳走黄贞又有何用?不过是朝廷想拿来对付黄巢罢了,至于老夫如何得知,就无可奉告了。”

    魏尺木听罢又信了几分,问道:“具体是何人所为?”

    “当朝宰相。”凌霄只淡淡的回了四个字,他顿了一顿,见魏尺木若有所思,又说道,“魏尺木,老夫该说的都已告知于你,何去何从你自请便,若是在此耽搁而误了佳人性命,可莫要责怪老夫。”

    魏尺木虽然不能十分笃定凌霄所言是真是假,他却没得选择。于是他一掌迫开凌霄,脱身而出,向水默歉意地看向一眼,言道:“水左使保重,魏某要先走一步了。”

    水默自然不希望魏尺木此时离开,但却深知不应该留他下来,也留不住,他依旧点头示意:“且去无妨。”

    水默一人自然无力对抗凌霄,好在魏尺木伤了归流风与付残生,“黔州姊妹夺命花”卢藤和卢蔓得以抽身而来。

    魏尺木折回孙佩兰、张风尘身边,对她们言道:“我已有如诗的消息,是当朝宰相所为,要前去探查一番,你们两个照应好自己。”

    说罢,他又想起李克用临行前的话,不待二女回话,便跃向问君平,言道:“问兄,恕小弟不能再尽力,要去寻如诗了。”

    问君平问道:“得知颜姑娘的下落了?”

    魏尺木点头,又言道:“问兄,当初李兄临行前曾告诉我,武林与绿林大动干戈,摩尼教必然会在武林背后生乱。此时绿林危急,不若把这消息散布开来,好让武林退去。”

    问君平闻言大喜道:“魏兄弟这句话也忒及时,不论真假,武林这回都要败了!”

第六十一章 魔教席卷(上)

    跌宕风云非一处,狼烟烽火有千家。

    在武林、绿林大肆争斗的几个月里,刀光剑影非止在这小小的乘氏之中。

    嵩山由两座群山组成,东为太室山,西为少室山,各拥三十六峰,峰峰有名。少林寺就坐落在少室山五乳峰下,此处竹林茂密,故名“少林”。

    少林,崛起不过几百年,却稳稳地立足于武林三大派之一。少林寺,号称天下第一名刹,有弟子两千。 少林大多数的和尚都在少室山上,而余年不多的得道高僧,都前往了太室山居住,所以少林中的绝顶高手,过半都不在寺内。

    因武绿之战,少林寺中的武僧,尤其是高手弟子,已然被抽调一空,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小沙弥和一些诵经念佛的文僧。

    寺前空荡,钟也不响,鸟也不鸣,寂寥非常。

    与之相比,陈州宛丘却异常地活跃。摩尼教潜伏数十年,终于等到时机成熟,倾巢浮出地面,六旗教徒,竟有数万人,而这其中不乏绝顶高手!

    此刻,摩尼教教主方驳已经带着七辰旗的数千教众站在了少室山脚下,“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七杆大旗飘荡,隐有血腥之气先灭少林!

    少林寺前院里有一个腿脚不便的老僧,正不紧不慢地扫着地上的残雪和落叶。那叶子刚被扫成一堆,又借风而飞,以致于扫地的老僧几番无功。只是这老僧并不着恼,依旧一遍一遍地扫着。在一旁石阶上,也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和尚,正用才收集好的新雪在那里烹着新茶。炉火正盛,煎茗始香,这大和尚慈眉善目,须眉斑白,他一边烹茶,一边吟诗:

    阶前叶落叶还飞,

    零乱成堆散复围。

    汲水新泡茶一盏,

    坐看初日变余晖。

    好一副悠闲自得!扫地的老僧听了这诗,也若有所思。

    然而这诗刚成,只见一柄大刀飞来,撞破两扇大门,顺便从那刚煮好茶正要品茗的大和尚胸前穿过。这大和尚应声而倒,热血也混在了热茶里。不远处扫地的老僧见了这番变故,知道有外敌闯山,山中金钟又不曾敲响,可想来人武功之高。老僧面上不乱,丢了扫帚,一瘸一拐地走向屋后。

    此时方驳众人已纷纷进了山门,摩尼教里多是心狠手辣之辈,见一个老和尚正向后走去,登时便有几个人掣出长刀从后面砍去。那老和尚听得仔细,头还未回便已被剁成了几截。阳界主大手一挥,摩尼教众如离弦乱箭,寻屋搜巷,见人便杀。

    少林的武学之精都在达摩院、菩提院、罗汉堂、般若堂这两院两堂之中,如今只有三个首座在寺,其中菩提院首座随方丈去了乘氏,战死在了那里。此时少林的武僧弟子虽只有数百人,见有外敌侵犯,并无怯意,一个个持刀抢棍,负隅而抗。

    阳界主冷笑连连,便对上了达摩院首座。阴界主白袍黑巾,胸前也绣着八朵红色火焰,还戴了垂帘斗笠,蒙面黑纱,她手上并无兵刃,却接住了罗汉堂首座的手中长棍。至于般若堂首座,竟被白虎一口虎头金背大刀死死缠住。如今摩尼教四个坛主,只剩他一人还在。白虎自打伤青龙之后,便甘心为摩尼教所驱驰,他又得教主方驳传功,功力已然大进。

    眼见众多少林子弟难以抵挡,忽听得一声声金刚怒叱,如同滚滚长雷,巷子里狂风一般,跑出来一列金衣和尚。这些和尚俱是身着金色僧衣,面上敷着金粉,一个个如猛虎下山,金棍之下,有死无生,从外围硬生生地杀了进去,把那群武僧护在了身后。那一条被撕开的口子通道,净是摩尼教众的尸首。

    佛门弟子虽心怀慈悲,却也有金刚之怒,扫荡群魔,不受外侮!

    方驳见了这些金衣和尚,冷声道:“少林十六罗汉,到底名不虚传。”

    那十六个金衣和尚为首一人,生得十分高大魁梧,面目威严,喝道:“哪里的贼人,敢犯我少林!”

    阳界主手段狠辣,已把达摩院首座打伤,垂垂欲死,阴沉道:“摩尼圣教来送诸位大师与佛祖相见!”

    那金衣和尚见达摩院首座已然重伤,怒道:“结阵!”

    一声罢,这十六个金衣和尚须臾间便结成一个攻守兼备的罗汉之阵。

    方驳见这罗汉阵非同小可,便下令道:“三老破阵!”

    话音方落,又是三个声音同时想起:

    “大道不灭,我灭。”

    “江川不渡,我渡。”

    “天地不仁,我仁。”

    随着声音而出的是三个半百老者,三人俱是白袍,上有七朵赤色火焰,头上分别缠着青、黄、紫三色的头巾,就那样现身在十六罗汉外围,各据一点,三分而立。

    “三才阵”对上了“罗汉阵”,倒也平分秋色,各擅胜场。十九个人各展本事,频施绝技,一时间难分胜负。

    而失去罗汉阵保护的众武僧,不论老幼,都被摩尼教众屠戮干净。十六罗汉见少林子弟一个个地死于刀下,成了冤魂,怒气直冲霄汉。罗汉盛怒之下,阵法威力倍增,十六条棍舞成十六条出涧蛟龙,夹风挟雷,激荡无比,猛烈地冲击着三才阵。

    眼见这十六罗汉就要冲破三老结成的三才阵,三老不敢后退,死死撑住,俱是被飞扬的棍气扫中胸膛,各喷出一口老血。

    十六罗汉怒气不减,金衣金棍金面目,正如天上的罗汉下凡,吼如雷,嘶如霆,动如风。

    就在此时,阴阳两界主突然出手,罗汉阵并没有露出丝毫破绽,他二人就这样强行插入了阵中。两人分别挫段一根长棍和几根肋骨,也都被其余长棍扫中,倒飞出去数丈,身上长袍以及衣裳下的软甲一齐破裂!阴界主破裂的衣甲下面露出了红色的亵衣,这没说过话的堂堂摩尼教阴界主竟是个女人!好在两人内力深厚,再加上穿着贴身软甲,抵消了大半棍力,这一番虽也是浑身火辣辣的疼痛,却不至于伤筋断骨。

    原来阴阳两界主见“三才阵”难以阻挡十六罗汉,便出此下策以身废阵,硬吃几棍,不惜搭上两件软甲也要先废掉其中两个罗汉,这才破了最为难缠的罗汉之阵。

    罗汉阵少了两人,威力大减,便有隙可寻。阴阳两界主再次猱身再上,配合三老阵法,如同驱狼赶羊,十六罗汉纷纷战死。那为首之人临死前感慨道:“若非有两位师弟随方丈远行,凭我等新创的十八罗汉阵,断不会让贼子得逞……”

    至此,传承数百年的罗汉阵被破,威震江湖的十六罗汉,也尽数殒没。而十八罗汉,或许,还会再有吧?

    方驳没有感慨,虽然为此折了不少教众,但少林一派,即便不至于在江湖中除名,却也名存实亡了。

    藏经阁是少林寺最为神秘的地方,相传七十二绝技乃至天下武功尽藏于此,藏经阁不毁,少林就不会亡。

    方驳当然希望得到这名誉天下的藏经阁,然而藏经阁数百年来从没有外人进来过,也没有外人出去过。凡是觊觎藏经阁之人,不论是神偷大盗,还是奇人异士,都死在了门前、窗下、阁顶。

    此番摩尼教上万人到此,自没有进不去、出不来的道理。然而,这上万人还是被拦了下来。

    三个素衣老和尚,就这样盘坐在藏经阁门前。一丈开外,尽是摩尼教众人的尸体,积如山石。就连阴阳两界主也被三人一掌迫退,方驳自忖这三人武功恐怕还在少林方丈之上。

    中间那个扫帚眉的老和尚开口道:“我等乃是守阁人,不问别事,不出此间,但人在阁在,这天下虽大,却还没人可以闯将进来。”

    原来少林寺历代皆有钻研武学的少林和尚,一生痴迷武学,长年累月守在藏经阁,也被束缚在了这里,不问阁外之事,哪怕是少林被灭门毁寺。

    方驳闻言眉头大皱,心道,“藏经阁虽好,但若是为此折去许多人手,却也得不偿失,即便纵火焚毁,怕是这三个老和尚也会发了疯地报复。这少林数百年底蕴,看来绝难毁于一旦。少林虽灭,但太室山据此不过十里,若是那些老家伙闻讯赶了过来可就麻烦了……”

    摩尼教众已经离去,只是,少林寺里的弟子死伤已尽,就连屋群塔林也被焚毁捣烂了不少。

    偌大少室山,此时竟只有三个活人!

    ……

    壁立千仞,流风飞云。

    入冬以后,冰渍雪花之下的华山更加险峻,让人望而生畏。只有岩壁上一株株斗霜傲雪的青松,给人些许攀登的勇气。

    华山虽大,但这些年来只有天人派这一个门派。因为武林、绿林两家大战,天人派精英弟子也被调走了不少,险陡的山道上,竟没一个身影儿。此刻看去,应着风霜,倍显萧条。

    近日,摩尼教五行、**两旗上万的教众已乔装打扮,分批地进了潼关,隐藏在华山附近,觊觎着这天下第一险、武林第一派。

    方驳灭了少林之后,并不走漏风声,兼程赶到了华山之地,莲花峰下。方驳并没有傻到强攻华山,毕竟天险之地,稍不留神,便会葬身于万丈悬崖。天人派与少林不同,虽然登山之路同样是无人把手,却处处机关,寻常人可走不得,就连许多天人派弟子下山、上山都需要有人带路。

    好在华山之秘,方驳已经握在手中,这还要多亏杜门掌门萧下送来的消息。

    杜门近百年来,一直唯天人派马首是瞻,也正因为此,才免于被天人派吞并,没有步马门、韩门等儒教名派的后尘。可到了萧下这一代,萧下心比天高,自认为才智过人,不甘心久居人下,他苦心琢磨,总算攀着了摩尼教这杆大旗。杜门、摩尼教双方背地里共谋大事,萧下百般攒动凌霄发起武林、绿林之战,并把武林之秘悉数给了阳界主,而阳界主则许诺他灭了天人、少林、茅山三派后,使他杜门成为武林第一派。武林同盟一事虽是朝廷之意,掌教之旨,可三大派的掌门并不十分乐意为朝廷卖命,此事得成,自有萧下一分口舌之劳。

第六十二章 魔教席卷(下)

    所谓的华山之秘,便是有一条密道可以从山下直通往山顶。这条密道乃是天人派前辈用功力所修,只有历代掌门得知。凌霄曾多次从此密道下山,不想却被萧下瞧出了端倪,多番搜索之下,竟给他寻着了密道入口。

    这密道所在之处就在莲花峰山麓的一方密林之中,这里不仅有毒蛇猛兽,还有阵法防护。只不过天人派在阵法一道上并无多少高深造诣,这里又是掌门之秘,所以只设了一个简易的迷踪阵。摩尼教三老乃是阵法一道的高手,破阵手段不容小觑,小小迷踪阵自然不在话下,略施手段,便已破开。

    方驳便带着五行旗、**旗近万余人从密道上山,而七辰旗则守住了下山道口,层层叠叠,弩雨刀林之下,只怕连只鹰也飞不过去。

    而此时莲花峰之巅,天人派之内,寂静如这山上雪。天人派正殿之中,墙壁上尽是流风祥云,青松野鹤。厅正中是一副董仲舒像,这画像虽是素笔勾勒,却十分传神,儒雅中带着三分威严和霸道,上书着“天人合一”四个篆字。

    大殿左面首座上坐着一个老者,灰发灰须,灰袍灰巾,正是凌霄的师兄公孙灰。右面首座上坐着的是天人派的智囊师无算,不过四十来岁左右,却已经为天人派效力了二十年。他不仅算无遗策,还通晓天文地理,只不过手段狠辣,为人薄情,江湖人皆畏惧,称为“阎罗才子”。

    师无算此刻却一脸愁容,只不过声音依旧冰寒,没有一丝感情:“公孙兄,不才前几日夜观星象,见西北两方星宿甚是暗淡,其中虚、危、娄、昴四星已然无光,怕是近日会有一大劫。”

    公孙灰皱眉道:“无算兄,你可算到这一劫落在哪里?”

    师无算少见的叹息:“怕是要落在咱们天人派了。”

    公孙灰眉头拧得更紧了:“如今韩云横已是风烛残年,又有你我坐镇在此,想来华山可保无虞,难道是应在掌门师弟身上?”

    师无算摇了摇头:“掌门此时应在东南一带,本不会应此劫,只不过听闻那杜门萧下连一个小小乘氏都未曾拿下,可见绿林之中也是藏龙卧虎啊!”

    公孙灰不会怀疑智囊的手段,心知必有一劫,言道:“不论如何,我等还需小心行事,一面盯住韩门、马门那些人,一面打探掌门消息。”

    诸如马门、韩门、郑门等,都是曾经风骚一时的儒教名派,如今早已被纳入天人派之中,江湖上也不再有这些门派的名号。只是,这些门派的弟子,并没有完全与天人派融为一体,尤其是原来的韩门中人,他们被吞并不过十来年罢了。

    原韩门掌门韩云横,如今已是天人派的一个长老。他今年不过五十来岁,却已显得老迈不堪。韩门百年,传到他手上,已是日渐式微,终于在十几年前被凌霄逼得弃了山门,入了天人派。他此时心中微微有感,喃喃道:“莫非还有比弃了山门更大的祸事不成?”。

    这次凌霄下山,韩门、马门这些“余孽”中的顶尖高手,都以闭关之由推卸干净,凌霄也不敢勉强为之,只得留下许多天人派的嫡系高手坐镇华山,以提防后山起火。

    然而天人派后山的火种非止一处,凌霄千防万防也没料到摩尼教会打华山的主意。这仅容数人的密道,魔教众人鱼贯而入,踩着窄小的石阶飞速向上。从密道出来,已是天人派的后院,再往外一些,便是如斧劈一般的万丈悬崖。

    方驳环顾四周险陡,也不禁感慨道:“如此险地,若无这密道,倒还真是无从下手。”

    阳界主眉目桀骜,接道:“天人派占据此山已近千年,也该易主了。”

    方驳闻言却是摇了摇头,道:“华山虽好,却有诸多不便,不适合我等长居久住,此番只灭了天人派就好。”

    摩尼教一万多的教众,从后山向前杀去,随手起火,顺势杀人,一如之前在少林。一时间,屋舍连同草木尽燃,火势滔天。

    直到此刻,公孙灰才知道是摩尼教擅闯华山,只是他怎么也不明白,他们是如何出现在后山的,难道是鬼神天降?这些摩尼教众一个个嗜血无情,面目凶狠,倒真有几分恶鬼的模样。师无算也万万没想到,此一劫竟应在外敌入侵,毕竟八百年来,从来没有一方势力敢来攻打华山。

    上千天人派弟子,被摩尼教万余人偷袭,损伤惨重,余下的几百子弟妇孺也都退到了大殿之中,包括韩云横等人。

    方驳入殿,公孙灰怒道:“我天人派与你摩尼教无冤无仇,何故犯我华山,杀我子弟?”

    方驳笑道:“昔日马门、韩门等也与你天人派无冤无仇,你们又何故犯他们山门,杀他们子弟?”

    公孙灰闻言一时气结, 把个灰脸憋得黑红,却说不出话来。

    韩云横见这摩尼教杀人如麻,并不比天人派宽宥,他心知此番大难临头,却也感慨天人派八百年底蕴也有此难。

    师无算见无路可退,狠声道:“你摩尼教敢犯我华山,说不得要与尔等斗个鱼死网破,也不叫天下人小瞧我天人派!”

    华山众人闻言也都精神为之一振,各抱必死之心。

    阳界主大笑:“眼下看来,鱼会死,网却不会破。”

    师无算见这人白袍玉巾,胸前有八朵赤色火焰,知道他便是阴阳两界主中的阳界主,又听其口音有异于常,冷笑道:“原来堂堂摩尼教阳界主大人并非中土之人,方教主好厉害的手段。”

    方驳闻言心中不悦,这是其心结之一。师无算此番一语中的,可见其洞察人心之深。

    公孙灰却问道:“不知方教主是如何上得来这华山,可否相告,也让我等死活有个明白。”这也是华山众人都不解的地方。

    方驳本就不悦,见公孙灰相问,更是不耐,冷笑道:“待会去问阎王吧,这不是有‘阎罗才子’带路么?”

    公孙灰见方驳如此傲慢轻人,恼羞成怒,喝道:“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说罢,掣剑在手,一连七剑,携风夹雷,霹雳一般刺向方驳。这公孙灰甫一动手,便喊道:“无算兄,你带人冲出去,下山寻掌门师弟!”

    师无算点头,其余人也都奋力往外冲杀,包括原来马门、韩门的弟子。

    方驳伸出右掌,掌上劲力流动,轻易便接下公孙灰的七剑,继而天光乍现,剑芒飞转,只见不远处一个天人派弟子的身子被穿了七个剑洞!

    公孙灰惊道:“你竟然练成了这等‘移花接木’之法!”

    方驳笑道:“不知比贵派《天人三策》如何?”他一连闭关数年,自然也是为了练成这《二宗法》中的“挪天移地”之术。

    公孙灰这下倒是真得心如死灰了,他自己并不会《天人三策》,就连《春秋繁露剑法》也未臻化境,这天人派之中,除了掌门师弟倒还真没人是这魔教教主的对手,可他嘴上却不输阵:“‘移花接木’这等取巧之法,也配叨扰天人神技?!”

    方驳虽久闻《天人三策》的威名,却不认为自己的“挪天移地”之术不如他人,否则他也不会等练成了这招才出山找武林的麻烦,就是为了有一日碰着凌霄可以破了那传闻中的武功。而今他听到公孙灰如此看低自己苦练的武功,如何不怒?当下大发功力,把公孙灰逼得连连后退,就连剑法都凌乱了。

    公孙灰此刻最是苦不堪言,华山顶上高手虽多,奈何摩尼教中能人也不少,单单天地人三老便困住了五个长老,师无算也被阳界主缠住,那阴界主更是以一打二不落下风。

    公孙灰着急之际,忽听得两声凤鸣,只见空中飞出两条彩凤,直冲方驳,聒耳刺目之间硬生生将其逼退。他再细看时,哪里有什么彩凤,竟是韩云横站在他身旁,双手各握一条短枪,那枪杆之上各绣着一条飞天彩凤!

    这对短枪并非俗物,在《兵器谱》中排在第八,紧挨着凌云剑。其名唤作“彩凤双飞翼”,乃是当年韩门之人李义山的定情之物。这短枪不仅样式好看,而且选材、冶炼都十分讲究,本不逊于凌云剑,只可惜当年韩云横输给了凌霄,这短枪之名也就排在凌云剑之下了。

    公孙灰见韩云横援手,深悔多年对其防备之心。而韩云横却因为当初被凌霄重伤,积郁至今,未老先衰,以致武功难以寸进。

    公孙灰与韩云横二人不需多言,互为攻守夹击方驳。韩云横双枪舞起来当真如同双凤齐飞,令人眼花缭乱。自古双枪最为难练,这枪虽短,却也比寻常刀剑长上几分,而枪法又最是讲究灵活,以至于双枪更是难上加难,自古大成者便如凤毛麟角。

    方驳见了也不禁赞了一声:“好俊的枪法,只可惜力道终究小了些。”

    方驳以一敌二并不吃力,而公孙灰、韩云横二人也不敢狠下杀手,生怕方驳突然用出那“移花接木”之术,自食其果。

    师无算见方驳被公孙、韩二人缠住,断定再无人可以将其拦下,便从口中吐出两枚碎牙,急射阳界主双目,令其收招回防,再使出平生绝技“鹰隼振翅”,呼啸一声,瞬即展开双臂如鹰隼一般急射了出去。

    阳界主并不敢追去,毕竟下山的路上净是机关,他也不必追去,山下有七辰旗把守,师无算又岂能走脱?

    方驳见师无算逃走,为防意外,便使尽全力,一双肉掌生生把公孙灰、韩云横二人一剑双枪逼得招架不及。

    公孙灰见退无可退,与韩云横示意,当下九剑虚晃,再接一招“万物于一”,那九剑将碎之际,突生变化,虚而实,九而一,连着公孙灰的手足躯干,继而人剑归一,剑芒大盛!

    同时,韩云横用尽毕生功力,飞跃空中,自上而下,双枪旋转如疾风,伴着凄厉的凤鸣之声,直刺方驳的头顶。

    剑到胸膛之时,枪尖正挨着方驳的头皮。然而这剑和枪却都不能再进一步,连同其人也一样,动无可动。方驳内力汹涌而出,大声喝道:“让你们见识一下真正的‘挪天移地’!”

    话音方落,剑势不减,枪劲不衰,却分别撞进了韩云横和公孙灰的身体!

    韩云横砰然落地,他心知此番必死,便从公孙灰身体里拔出双枪,掷向远处一个粉衣女子,吼道:“洛侠,今日为师命你为韩门第六代掌门,带着‘彩凤双飞翼’逃出去,枪在,你在,韩门在!”

    那粉衣女子眉目冰寒,正与白虎厮杀,占尽上风。她忽听得师父发喊,一把接住双枪,见韩云横被一剑贯胸,凄然泪下:“师父!”

    韩云横哪里容她儿女情长?一把抱住方驳的一条腿,怒吼道:“快走,否则我死不瞑目!”

    公孙灰见韩云横如此悲壮,早忘了门第之隔,不顾身受重伤,用尽余力,跃过去缠住了阳界主,只希望这洛侠可以逃出去,为韩门留下一个火种。

    洛侠在华山声明不显,却天资聪慧,又尽得韩门真传,武功已在其师韩云横之上,现在又有了“彩凤双飞翼”,当真如虎添翼,一口气杀透重围,枪上的彩凤变成了血凤,身上粉衣也变成了血衣。

第六十三章 唐门无敌

    隆冬的风雪并没有吹到这里,太湖依旧烟波浩渺。

    “师父,没想到我们逃到这里还是难以幸免。”坐在湖边石头上的少年,满脸愁容中却掩藏不尽俊秀的眉目,一袭破旧黑袍也掩盖不了那份华贵气质。

    这话让一旁更为邋遢的大和尚有些尴尬,当初他带着这少年一口气跑出千百里,来到这太湖洞庭山,以为万无一失,谁能料到不过数月,唐门已经大军压境,要来攻打这绿林领袖,盐帮总舵?

    这大和尚吊梢眼,扫帚眉,正是数月前跑到蜀中又狼狈逃出的野僧,这少年自然是唐珏了。

    野僧看着愁眉不展的唐珏,吞吞吐吐地宽慰道:“徒儿,这洞庭山有太湖屏障,又是盐帮总舵,可不是轻易可以攻进来的。”

    果然,野僧寻不着他口中有缘的“颜如诗”,又因伊倾城之托,便收了唐珏为亲传弟子,过了把师父的瘾。

    唐珏道:“师父,现在唐放已经开始征船造舟了,不出半年,必定飞渡太湖。这才多久,唐门已经从蜀中一路杀到了洞庭山,这是何等的能耐?”

    野僧也是苦闷不已,那“桃夭”之毒所向披靡,如桃花绽放一般,毒人须臾之间,非但防不胜防,又无药可解,中了这毒只有等死罢了。如若是唐门寻常的毒药暗器,也不至于这般令人畏惧。

    ……

    数月前,唐家堡。

    唐放继任唐门门主之后,一改唐门多年风格,派出愈来愈多的密探,从蜀中一直向东搜集消息,从主内变成了主外。

    这一日,唐放来到唐门最为隐蔽也最为神秘的制毒房。毒是唐门立足江湖的两大倚仗之一,至于另一个,自然是暗器了。

    唐门的制毒房很大,连绵数间,都在唐家堡的最后的地方,修建于山腹之中,穿石凿壁,里面架以木材,除此之外,没有一点多余的修饰,一如他们的毒一样直接。

    制毒房最靠里的一间,比别处小了许多,里面只有一个黑衣老者,坐在一把椅子上。那椅子通体幽黑,却装有两个木轮。这黑衣老者面容枯槁如树皮,发白肤黑,此时手里正捧着一个寸方黑盒。

    唐放口气温和,完全没有一丝唐门门主的做派,问道:“刖长老,怎么样了?”

    刖长老没有名字,他也不姓刖,只是因为早年被人挖了一对儿膝盖,从那以后他便自称“刖某”,终日里不离这把轮椅。后来入了唐门,唐门子弟也就叫他刖长老了。刖长老是如今唐门中唯一的外姓长老,他深谙制毒之精髓,只不过性格怪癖,喜怒无常,又深得老门主器重,所以唐门中人都对他礼让三分,哪怕是新门主,也不例外。更何况,唐放还有求于他?好在刖长老一心制毒,并不关心谁做唐门的门主,尽管唐枚待他不薄。

    刖长老听得唐放所问,却没有开口回答,只把手中的黑盒递给了他。唐放接过黑盒,里面只有一粒指甲盖儿大小的黑色药丸,夹有几丝血色,他心下疑惑,问道:“这便是‘桃夭’?”

    刖长老难得开口,却不是为唐放解释,而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这药丸: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遇水即溶,迎风而发。

    飘如飞絮,轻过薄纱。

    能屠城寨,可止征伐。

    ……”

    刖长老的喃喃自语,唐放却听得仔细非常,他捧着黑盒的手微微而抖,难以掩饰的激动与癫狂:“刖长老,‘桃夭’可有解法?”

    “无解。”

    “那……五禽谷的人……”

    “也无解。”

    唐放问到这里,终于放心。唐门之毒本只有唐门可解,可“五禽谷”的人个个医术通天,假以时日,便也能解了唐门之毒。唐放筹谋多年,自然不会留此缺漏,他进不去“五禽谷”,便只有让刖长老炼制出这种唐门不能解,“五禽谷”也不能解的毒,那便是“桃夭”天下无解。

    有了“桃夭”,唐放便有了挑战盐帮的底气,也有了称霸江湖的野心。

    蜀中唐门夜出山,风满江楼血满天。

    蜀中万犬帮、飞蛟帮、鸣竹帮等大小十数个绿林帮派,一夜之间,人畜尽死,鸡犬不留!

    唐门放出话来,要么全部归降,要么一个不留盐帮分舵除外。

    唐门的人马一路向东,沿路大小帮派全部乖乖自缚,下跪而降,不敢拖延半分。因为最初的几个帮派,连归降的机会都没有,他们需要为唐门的东征立威。而从蜀中到巴地的数十个盐帮分舵,他们同样没有归降的机会,已然死得一个不剩。

    从荆、岳两州开始,几乎所有的盐帮分舵都撤回了洞庭山,而其他绿林帮派也几乎都归降了唐门。绿林俨然两分,变成了唐门与盐帮之间的角逐。

    如今,唐门极其附属近十万人,把太湖各个出口严把死守,出不去一人,也进不去一个,只等舟船弓矢准备妥当,便会大举攻打洞庭山。

    唐放此时踌躇满志,意气风发。此一战若灭盐帮,他便是绿林第一人,唐门称霸江湖也就指日可待。这一路收服之人,都被带到了这太湖之畔,其中武功高强者,全部被下了唐门的“噬心散”,这毒每月都需服一次解药,否则便会万虫噬心,毒发身亡,所以唐放并不担心这些人不为他卖命。

    太湖心中,洞庭山深处,便是盐帮总舵。如今淮南各个分舵纷纷逃回,向帮主雷渊禀明情形。偌大淮南,竟只剩下这洞庭两山、太湖一水是盐帮之地!

    至于淮北曹州的盐帮之人,更是死伤惨重。自那日魏尺木走了之后,便无人牵制得了凌霄,几番下来,被他一人杀了许多高手,伤者更是无算。问君平不得已也与其交手,也受了重伤。

    好在,问君平把摩尼教偷袭武林各派的消息放了出去。凌霄自然不信,在他看来,绿林已成溃败之势,那“不灭锁神”大阵虽然厉害,却困不住武林众多高手,而绿林之中也凑不出十三个绝顶高手以此阵困人。凌霄虽疑,可少林派已然没了争斗的心思,若是问君平所言是真,那他少林派便会遭了摩尼教的这第一劫。素与方丈正踌躇之间,菩提院首座素闻大师早已心神不宁,竟被“彭蠡三怪”卞假真趁机一掌打死。

    素与方丈见师弟战死,也无暇伤怀,带了剩下不多的弟子便走。这少林派一退,其余各派更无心恋战,纷纷撤离。凌霄虽是武林盟主,却也喝止不住,天人派纵使心有不甘,却独木难支,也只得随众退去。至于胡究一,他本来正赶往乘氏,于半路上也听得摩尼教的风声,便绕过乘氏,直接回了茅山,闭起了山门。

    绿林此番明胜实败,原先在曹州的绿林势力,与武林诸派大战之后,已然是三亭去了两亭有余,只剩下了不到一万人。水默好不容易挡住了武林同盟,忽闻得唐门出蜀,已打到了荆、岳之地,他心知总舵危急,便率众星夜折回太湖。那些绿林好汉,听得盐帮总舵有难,也不辞辛劳,一并跟来。

    此刻,盐帮总舵里聚着帮众十余万人,却是人心惶惶,不可终日。唐门之毒,唐放之手段,被传得神乎其神,似乎非人力可敌。而今唐门就在太湖之滨,雷渊已是退无可退,只得命人加紧修补阵法器械。

    “人生堂”之中,帮主雷渊高居狐皮交椅之上,他此刻起身,向堂下一旁坐着的青衣汉子欠身道:“悔不听先生之言,至有今日。”

    “哼,现在才说这些不觉得晚了么?”那青衣汉子一旁的红衣女子出口讥讽道。

    “鸾妹,休得无礼。”青衣汉子连忙制止。

    “本来就是,我们好心来提醒他们,他们却……”

    这红衣女子还要争辩下去,瞥见青衣汉子眉头皱起,只得委屈地收了话头,自顾自较劲去了。

    这红衣女子与这青衣汉子不是别人,正是朱雀、青龙两个。半年之前,武林、绿林战事初起,青龙、朱雀二人便赶往洞庭山拜见雷渊,道明形势,劝其不要与武林大动干戈,小心摩尼教、唐门以及一个更为神秘强大的帮派坐收渔翁之利。

    不料雷渊听了青龙所言,却不以为然。摩尼教数十年前便已销声匿迹,只能苟活于荒漠边陲;唐门又是自古不参与蜀外之事,自然威胁不到盐帮;至于那神秘强大的帮派,更是无稽之谈,这江湖之中还有比盐帮更强的帮派么?单天人派一派的话,那可远远不够。

    青龙苦劝无果,日夜忧愁,竟在洞庭山一连待了数月之久,直到上个月,唐门兵临城下。

    青龙之所以知晓摩尼教、唐门以及另一股强大势力的隐秘,全赖道教掌教之谋。

    当年,青龙四人是茅山派四个最有潜力的弟子,被派中冠以四象之名,其中青龙更是资质、人品都一时无两。而就在数年前,他被茅山一位老前辈看中,收其为记名弟子,并告诉了他一个天大隐秘摩尼教就蛰伏在陈州宛丘。这老前辈希望他能够设法潜入摩尼教,窥伺其中的动向和隐秘。

    青龙初时并不知道这老前辈便是道教的掌教,只知道他比师父胡究一的辈分还要高,如今天降大任,他不敢推脱,于是才有了青龙四人反出茅山派,又现身摩尼教一事。

    直到半年前,这老前辈再次现身,收其为入室弟子,传其武功,他这才知道这老前辈竟是道教掌教这传说中的人物!

    道教掌教通过青龙送出的消息,推断出摩尼教乃至唐门的计划,便让他反出摩尼教,前去洞庭山劝解雷渊。而其中隐秘心酸,青龙不能道与他人,乃至有了白虎生恨、朱雀伤情的一幕。

    青龙起身,对雷渊言道:“雷帮主不必如此,唐门虽然围了太湖,毕竟我们占据地利,更何况唐门那些人不过是临时卖命,终是乌合之众,我们未必就会输了这一仗。”

    左使水默病态如故,他也起身道:“唐门暗器还有可防之术,只是那‘桃夭’之毒,太过霸道,恐怕只有‘五禽谷’的人才有解毒的手段……”

    问君平摇头道:“‘五禽谷’的传人王荆正在黄巢将军处,他纵有手段,只怕也难到太湖……”

    众人正愁眉之际,忽听得一人道:“我虽解不了唐门之毒,却也有法子可以延缓一二!”

    众人俱闻声看去,见是一个蓝衣姑娘,不过十六七岁,皆是不信她有如此手段。雷渊心下虽喜,却也狐疑,便问道:“不知姑娘师出何门?”

    “‘药王’之后,孙佩兰!”

第六十四章 风雪入汴

    隆冬之下,万物萧索。凄凉的非止汴州一地,而此时却犹显得汴州如此。

    这漫长的官道上下起了无休无尽的雪,天地裹素,没有一丝杂色。除了雪之外,只有一人一马在飞奔,似乎这雪、这寒并不能阻碍其分毫。这马虽是羸弱,却也不曾停蹄,这马上人虽是衣物单薄,却满头见汗,可见已跑了不少路了。

    纵使天公不愿作美,好在还有一个令行人心生暖意的地方客栈酒馆,并不会因这天寒地冻就关了门儿。

    魏尺木连日驱驰,人马俱乏,他终究是一介肉躯,也知疲劳饥寒。他见道边有一家酒馆,便打算歇上一歇。酒馆门前立着一根枯瘦的竹竿,顶上的旗子已经覆满了雪,看不清上头的字迹,酒馆里面隐约不过三五个赶路人,在歇脚取暖。

    魏尺木停了下来,拴马落座,招呼店家先喂饱了马,而他自己却只要了一碟小菜,两张胡饼和一碗热水。魏尺木下山时并未带多少盘缠,随后便遇着了冰门、黄贞等人,一应花销都不用他操心,现在孑然一身,自然吃喝有度。

    这家小酒馆简陋非常,只有三四张破桌子,几条横凳儿,好在能挡尽风雪。在半路的行人眼里,此时这小酒馆便如高屋大厦一般。

    店家和酒博士是一个人,生得虎头环眼,若非嘴上长着两排猫须,又矮了几分,倒有几分像极了那开国的猛将尉迟敬德。而那三五个赶路人,个个长得膀大腰圆,好比野生的金刚罗汉,又是一水儿的破袄脏靴,分坐两桌,举止粗豪,只顾喝着热酒,胡吹一气。

    魏尺木见这虎头店家把饭菜端了上来,忽想起来那被大雪覆盖了的旗子,难免好奇心起,便问道:“店家,你这酒馆唤作个什么名儿?”

    不料这店家闻言竟一时无对,支吾道:“不过混口饭吃,哪里讲究个什么名儿,随口唤作‘迎客小店’罢了。”

    魏尺木眼角已扫见这店家一晃而过的慌乱和狠戾,心下留神,吃净了小菜和胡饼,却一直没喝那碗略有浑浊的热水。

    这店家见魏尺木迟迟不喝这碗热水,知道是起了疑心,便打了个响指,只见那两桌喝酒吃肉的几人应声而至,把魏尺木围了起来。

    那店家狠笑道:“小子,这么冷的天儿,你忍心让我们弟兄几个白忙活一场?”

    魏尺木笑道:“不知道几位什么来路?”

    那店家也不做隐瞒,一脚踏在长凳上,高声言道:“老子乃是飞天的大盗,嗜血的屠夫,江湖中都尊俺一声‘齐老大’!”

    魏尺木道:“既是大盗,那就是问君平门下了?”

    不料这齐老大闻言大怒:“什么狗屁问君平,不过是沽名钓誉之徒,也就只能唬住几个小毛贼,什么狗屁‘盗门’,老子做下滔天大案时,他毛还没扎齐呐!小子,你若不想像这店家一般落个人财两无,麻利儿点把值钱的物什都孝敬上来。”

    其余几人都大笑道:“齐老大说得是,反正今个儿也吃饱了,就不吃你了,哈哈哈……”

    魏尺木闻言吃惊,原来这伙人不仅抢财杀人,还吃人!他心中不禁怒起,寒声道:“如此丧尽天良,也该吃些教训!”

    这伙人见魏尺木这般不识抬举,还大放厥词,也都怒火中烧,几个人一起出手,撩阴爪,扫堂腿……全是下九流的招数。

    魏尺木愈发生厌,也不想多费口舌时间,一连串掌影便把几人全部打倒在地,个个负伤。

    那齐老大见魏尺木武功高强,知道是遇着了硬茬子,虽有不甘,也只得自认倒霉。他也不管弟兄死活,丢了一排“起雾雷”就要逃窜。魏尺木既是动了气,自然早有防备,哪里会容他这般轻易得逞?烟雾之外,魏尺木的大手早已钳住齐老大的后颈,将他一把丢在桌子上,直把他摔了个骨响肉颤。

    齐老大被制住之后,见魏尺木神色寒冷如冰,自知哀求无望,索性一言不发。魏尺木见这人倒也有几分骨气,不似那几人哀嚎遍地,心又软了下来:“今日且不杀尔等,各取一指以儆效尤。”

    言罢,桌子上一支木箸一动,便把这几人连同齐老大的右手大拇指一齐截断。

    杀猪般地嚎叫声充斥于小酒馆之中,只有齐老大忍着疼痛,叫道:“敢不敢留下名号?”

    魏尺木人已在屋外,声音却留在了屋内:“魏~尺~木……”

    齐老大心中把“魏尺木”这三个字默念了几遍,眼中愤怨之色愈来愈盛,心底发狠,“老子横行江湖数十载,先后被人截去两指,那第一个已经尸骨无存,亲友尽死,这第二个,你魏尺木,老子算是记下了!”

    ……

    魏尺木在朝廷之上并没有门路,想打探黄贞的消息,只得来寻曾有一面之缘的马东平。几番周转,总算得见。

    马东平自然是喜出望外,他与魏尺木虽只有一面之缘,却受了他救命的大恩,远非寻常的关系。两人叙旧一番,马东平问明来意,便引魏尺木来见汴州刺史、宣武节度使王铎。

    汴州刺史的府邸,并没有想象中的奢华,院子里瞩目的只有一处练武场,刀枪弓箭随处可见。

    马东平禀告时,王铎正在书房中看着地图,来回踱步沉思。他穿一身褐红色棉袍,面目俊朗,仪态端庄,肤色白而净,颌下微有须,更兼步伐沉稳,神似《艳歌罗敷行》里罗敷口中的夫君。

    王铎见是马东平来,便招呼其进来。

    马东平引荐道:“大人,此人便是我先前对你提起救我一命的魏尺木。”

    魏尺木抱拳行礼:“魏尺木见过刺史大人。”

    王铎颔首让座:“久仰魏少侠少年英雄,今日方才得见。”

    马东平曾对王铎称赞魏尺木的武功人品,希望他可以把魏尺木招揽至麾下。王铎此番见了魏尺木,其人不过二十岁上下,其貌也不出彩,只是其眼神之中沉稳干练,乃有大将之风。王铎虽知道这魏尺木是江湖中人,与王黄二贼也有干系,可还是动了惜才的心思。

    客套完毕,魏尺木道明来意,希望刺史府能帮他探得消息。

    王铎沉吟道:“素闻崔相与武林多有走动,只是何必这般自轻身份行要挟之事?贼势虽大,王师可平,只不过有人处处掣肘罢了。”

    魏尺木道:“若是崔相所为,会把黄贞藏在何处?”

    王铎摇头:“掳走黄贞不过是为了对付黄巢,带回长安似乎没有必要,应该会安置在附近州郡。魏少侠且在此住下,我这就派人沿州挨县去打探。”

    魏尺木知道急也无用,只得如此。

    风雪已尽,月色如银。

    魏尺木又于夜里站在了屋顶之上,这似乎成了他夜不能眠便会做的事。望着寒月,一时相思如潮,魏尺木也终于明白前人们为何总是喜欢对月吟诗了这月色的确容易渲染人的情感。

    “独上江楼思缈然,

    月光如水水如天。

    同来望月人何处?

    风景依稀似去年。”

    这是诗人赵暇写的名篇《江楼感旧》,本是写的友人,但魏尺木此时读来正合适不过。

    魏尺木才吟几句,便被人打断。

    “魏老弟竟然还会吟诗,可真是了不起。”马东平一手拎着一坛子酒,一手提溜着两只瓷碗跳了上来。

    魏尺木心事被人窥见,脸上羞赧,窘道:“略知皮毛罢了,不值一哂。”

    马东平自然不是来与他联句的。魏尺木不大饮酒,但今夜却十分适合饮酒,有月,有相思,还有朋友。

    马东平讲些朝廷官场之事,魏尺木倒也听得有趣。不觉入夜已深,酒刚好喝完。两人正要散去,却见院落里几个黑影起伏,直奔里面而去。

    马东平登时酒醒,呼道:“不好,大人有危险!”不及言罢,便已跟了过去。

    魏尺木知道是有人行刺,也把酒醒了一醒,跟了过去。

    魏尺木赶到之时,王铎端坐在书案前,淡定自若,他身前是浴血的马东平,马东平的对面是四个黑衣人,各执短刀。

    原来马东平赶到时,这四个黑衣人已经出手,他未带兵刃,只得飞身横在王铎跟前,以双掌接住两刀,以肉躯接住两刀。

    黑衣人再出手时,便是满耳的水声浪声了。魏尺木酒后失度,四人相继而倒,俱是重伤不能动弹分毫。魏尺木顾不得这四人死活,先为马东平止了血,敷上药,见其伤口虽深,却不致命,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马东平忍着伤痛要来盘问四人,却见他们都已服毒身亡,他又查验四具尸身,俱是下体有损,愤恨道:“果然是那无耻的阉人!”

    王铎先向魏尺木道谢,又见他武功如此之高,轻易间便连伤四人,心知马东平所言非虚。

    王铎示意马东平躺下休息,又言道:“既然是田老贼想杀我,看来崔相在殿上已占了上风,这老贼坐不住了。”

    马东平担心道:“若如此,宋节度使岂不是也有危险?”

    王铎深以为然:“但愿宋威能免此难了。”

    马东平感慨道:“看来大人不久便可回朝了。”

    王铎摇头:“回朝当宰相又有何用?老夫尚能用兵,只愿亲平祸乱!”

    马东平道:“崔相与宋节度使渊源颇深,此番应是他平叛了。”

    王铎再次摇头,眉头微皱:“宋威老将,的确颇能用兵,只不过为人喜财贪功,只怕会延误大事……”

    魏尺木在一旁听得真切,知道是金銮殿上分出了高下,朝廷之中将有大动作,这也必然会与黄贞有关。

第六十五章 长安之行

    圣旨下到了汴州刺史府,令宣武节度使、汴州刺史王铎即刻进京面圣。

    马东平喜道:“大人,看来崔相已握胜局,此番进京可以再度为相了。”

    王铎面色凝重,并没有欣喜若狂,摇头道:“也未必,何况我并不想进京。”

    马东平劝道:“大人,岂不闻‘君不下龙辇,则不知外也;臣不入宫阙,则不知内也’,大人即便想讨伐贼寇,也需从金銮殿上着手。”

    “即刻入京!”马东平一语道破,王铎茅塞顿开,拿定了主意,接着他又对马东平言道,“不过你重伤未愈,不宜与我同行,就留在府里修养吧。”

    马东平一听王铎不让他跟随,急道:“此番大人进京,田阉贼必然百般阻挠,属下怎能不一路护送周全?”

    王铎叹道:“我岂不知?只是你这般逞强也无济于事,只会白白送了性命。”

    马东平当即跪下,叩首连连,恳切道:“大人,属下纵然万死,也定把你护送入京!”

    王铎连忙把马东平扶起,而一旁天人交战的魏尺木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道:“马兄,你且好生养伤,我替你走一遭便是,定保刺史大人无虞。”

    魏尺木一心都在黄贞身上,只是瞧见马东平这般忠心为主,便不忍他以身犯险。再者,这王铎一州之刺史,一军之节度,不曾轻己,甚至还不把自己当做外人,又为寻找黄贞出力,魏尺木也不忍心他半路出了意外,所以终于下定决心,要护他走一趟长安。至于黄贞之事,说不得要回来之后再顾及了。

    马东平闻言大喜:“有魏老弟在,我就放心了!”

    王铎自知一路艰险,也就不推辞客气:“那就有劳魏少侠了。”

    好在王铎不似一般文人孱弱,也能舞些刀枪,骑些快马,这样一来一回倒也能快出许多。除了魏尺木之外,还有一队十二人的护卫,俱是马东平一手训练出来的精干之人,其忠诚、胆略、武艺都十分出彩。这十二人都由魏尺木管辖,这也是他第一次掌管人马。

    出了汴州,便到处都有田令孜的势力和眼线。魏尺木不敢怠慢,一路上晓行夜宿,饮风茹雪,先后遇着了几波绊子,也都被他轻易解决。

    到了郑州地界,此地民风朴素,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魏尺木却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直到了嵩山脚下,丛林斑白,上面零星地挂着未消尽的残雪。魏尺木一眼望去,青白相交,驳乱淋漓。

    天寒尚有鸟飞,山静却无钟响。

    正当魏尺木要收回目光的时候,忽瞥见丛林中青色一闪。那速度快若飞鸟,可不是什么树叶飘零、花枝坠地,只能是人影!

    魏尺木并不慌乱,打算以静制动,心中有了计较后,便开口让其余人多加小心:“前面林中有人,先停下来等等看。”

    王铎等人扫了一圈,哪里有半个人影?可他们经过几次危难,都见识过魏尺木的手段,知道他不会虚言,当即勒住缰绳,十二骑站成一个圈子,把王铎护在中间。王铎虽有疲态,却全无惧意。

    不多时,林子里果然窜出一个人来。这人一身青色长袍,已然破烂不堪,直奔魏尺木这里。随后,又有十来个白衣人出来,紧紧追着那青衣人。这群人愈来愈近,魏尺木却觉得这些人都很眼熟,尤其是那青衣人。

    那青衣人到了魏尺木跟前三丈处,才发现前面有一拨人拦住了去路,他心里叫苦不迭,以为这番必死无疑了。谁道这青衣人看清了为首一人模样后,反而转忧为喜,大叫道:“魏尺木,你他娘的杵那作甚,快来救老子!”

    这一声叫喊让魏尺木莫名其妙,再看这人,身上青色道袍破烂,而且血迹斑斑,就连脸上也是十分污秽。

    魏尺木看不清这人模样,只觉得似曾相识。那青衣人片刻间已来到魏尺木马头前,见魏尺木依旧愣着不动,一手指着他,愤怒地喘息道:“老子周运,你他娘的当初欠我一份人情,今天你要是见……”

    这青衣人尚未说完,魏尺木已经掠过了他,拦在了那十几个白衣人面前。原来这人报上名讳时,魏尺木便想起了当初拜访茅山派之事,这周运本是要代表茅山派参加武林比武大会的几人之一,却被他平白夺去了资格,这份人情如何能不还?

    那些白衣人也停了下来,为首一人仔细瞧了魏尺木几番,终于点头,冷声道:“魏尺木啊魏尺木,真是老天开眼,此番得来全不费工夫。”

    魏尺木见这人身着白袍,胸前赫然四朵赤色火焰,心下了然,怪不得如此眼熟,这些人正是摩尼教的教众。

    这十几个人武功都不弱,尤其那为首之人,还是一旗之长,所以他才有这番口气。这支人马乃是摩尼教七辰旗灭了少林之后,留下来的“瑶光”旗。

    可此时的魏尺木却不是当初那个只能逃命的魏尺木了,他多日来积攒的郁结之气,也终于找到了发泄之地。

    波平浪静,云淡风停,十几个白衣人全部倒地,断筋裂骨,只是没有死罢了。

    此时周运已经缓了过来,他心性冷傲,一直未忘当初魏尺木一掌之辱,此刻神色变幻,言道:“今日你救我,算是两清了。”

    魏尺木知道他心结所在,不以为意,却问道:“周道长怎么会在此地被摩尼教追杀?”

    周运见魏尺木神态如常,分明是十分君子,心中略有惭愧,叹道:“我茅山一派本在鄄城掌管粮草器械,在去乘氏途中,前面传来消息,说是摩尼教趁武林、绿林大战,要血洗武林各派。我师父信以为真,不去乘氏,星夜带人绕道折返师门。他老人家说‘纵然武林因他而败,师门也不能因他而亡。’他又派我们几个师兄弟一路上探查摩尼教踪迹。”

    魏尺木听到这里,心道,“这应该是问君平放出的消息,还真把胡掌门给截了回去。”他见已有摩尼教众出现在嵩山,知道摩尼教也有了大动作,便问道:“可探得了什么消息?”

    周运转而愤恨:“昨日我们来到少林,却为时已晚,少林已被摩尼教所灭,不剩一人!”

    魏尺木连同王铎等人俱是惊讶不已,谁能想到赫赫声名的少林派会毁于一旦?

    周运接着言道:“我们几个不忍诸位高僧遗体就此暴晒寺中,便一一掩埋,不料山下还藏有许多魔头,我们寡不敌众,一番血战后最终只剩下我逃进了密林,直到现在若不是要给师门带回消息,只怕我也会死在山上了。”

    魏尺木知道他性情刚烈,也不知怎么宽慰,便言道:“魔教既灭少林,想必接下来不是西去华山,便是南下茅山,不过茅山不远便是盐帮总舵,只怕那方驳已过了潼关,华山危矣。”

    魏尺木正要盘问那十几个摩尼教教众,谁料那“瑶光”旗旗长心知难逃一劫,为封住口实,用尽余力,抖落十几枚钢针,那十几人连同他自己都一命呜呼。

    事发突然,魏尺木又离他们有些远,未能阻止。周运也震撼于那为首之人的狠辣,更是担心魔爪所到之处,急道:“从这两日的踪迹看来,魔教应该是去华山了,事不宜迟,我们赶快上路吧!”

    说罢,也不待魏尺木回应,竟跳上他的马,绝尘而去!魏尺木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周运人影渐远,这才哭笑不得,好在其中一个侍卫给他让了一匹马。

    西到洛水,大河拦路,水势奔腾如龙,以至于隆冬里也没有结成冰面。周运到了这里,任他心急如焚,也不得不停了下来。

    如今之际,唯有渡水才是最快的行程,可魏尺木不谙水性,担心在江河之上出现变故,便迟疑了起来。

    王铎倒是十分果断:“魏少侠,时间紧迫,找船过河吧。”

    魏尺木放眼看去,不远处的确停了十几条小船,每条小船勉强可以装下一人一马,他便走上前去,认真打量这些船夫。这十几个船夫俱是佝偻着背,双手干裂,都作一样的打扮:蓑衣斗笠,能遮挡烈风劲雪,倒没有半点可疑之处。魏尺木再一一查看了船舱,也没有寻着破绽,只得招呼众人上船。

    十五只小船排成一列,横渡在大河之中,如同风中飘叶,沉浮不由己。

    魏尺木心下终究不安,时刻留意着这些船夫,以防有怪。船到河心,这些船夫果然出现了异样,只不过魏尺木并没有对其出手,因为他们都已跌入了河中。

    魏尺木看得真切,水中突然钻出十几把飞刀,穿过船夫的胸膛,那刀柄之上都拴着铁链,把尸体都带入了水中,只有魏尺木所在的小船,被他一掌把飞刀震回,那船夫得以幸免。

    魏尺木心道“不好”,果然随着船夫的死去,小船开始失去掌控,继而被水底的人凿破了船底。小舟沉得很快,须臾间人马落水,船上大半人不会泅水,包括魏尺木和王铎,

    其中几个略知水性的侍卫在水中死死护住王铎。魏尺木不敢下水,好在他留住了一块船板,立在上面,暂时无虞。

    不会水的侍卫并没有溺死,而是沦为了刀下之鬼,那幸存的船夫早已没了人影,不知是逃了出去,还是也死了。

    魏尺木见周运水性极佳,在水底如入无人之境,一连斩杀数人,远胜寻常,他顾不得诧异,忙运气叫道:“周运,保护王铎大人!”

    周运正在水中与“水鬼”厮杀得性起,忽听得魏尺木的叫喊声,便不再一味厮杀,如泥鳅般穿梭在王铎三尺之内靠进者,死。他本来对这些达官贵人没有半分兴趣,但既然魏尺木如此焦急开口,想来这人十分重要。

    魏尺木见王铎已无大碍,心中稍安,虽在船板上十分颠簸,到底武功高人数筹,接二连三地把上来的人打回水中。

    那水底人见不济事,也不再跳上去,只在水底把那船板划上了七刀八刀。船板甫散,魏尺木一脚踏空,跌入水中。河水冰寒彻骨,魏尺木顿时觉得手脚受缚,虽强憋着一口气,却不能动弹尺寸,眼见明晃晃的刀子向自己捅来,心道,“莫非真要葬身河底了?”

    恍惚间,魏尺木只觉一股大力将他带动,一口气不知游了多远。浮出水面时,只见眼前一艘小船,上面坐着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老船夫,与之前的船夫一般模样,却又有些不一样。

    那老船夫开口道:“老叟夏侯昂,既遇三位,也是有缘,船渡有缘人,上来吧。”

    魏尺木这才发现,如今只剩他和周运、王铎三人,其余侍卫怕是都已遭了不幸。周运率先爬上了船,扯过魏尺木和王铎,喘着粗气道:“魏尺木,你又欠老子一命,若不是老子常年游长江,今日纵是神仙也救不了你!”

    原来茅山离长江不远,周运自小在山上长大,最喜游水,常年下来,竟在长江里练出一身极为出色的水下本领。

    魏尺木心中自然感激周运救了他和王铎,只是这“又”字何解,莫非把上次之事弄反了?魏尺木不着急理会周运,先对那老船夫拱手道:“多谢老先生援手之恩!”

    此时魏尺木才顾得上打量这老船夫,终于瞧出那与其他船夫的不同之处:若盯久了这老船夫,竟会觉得他时而似人时而似画!似人时与寻常船夫无异;似画时,可不就是柳宗元UU小说那位“独钓寒江雪”的“蓑笠翁”么?!

第六十六章 南诏郡主

    皇灵帝气瑞弥空,片片祥云处处宫。

    朗月寒星披汉瓦,疏风密雨裹唐风。

    巍然城堡姿如旧,卓尔新区靓似虹。

    胜水名山千载傍,匠师岂敌自然工。

    一路艰难,总算过了潼关,入了长安。魏尺木心上一块石头落地,长舒了一口气。

    “魏尺木,待你长安事了,也该陪老子走一遭华山罢?”周运并没有急着去华山,而是选择与魏尺木一起进宫,然后再撺掇他同去,毕竟这时候的华山凶险万分,他一人前往太过冒险。周运觉得他救了魏尺木一命,把他拉下水似乎也就变得理所当然了。

    “你说那老船夫是什么来头,我怎么感觉怪怪的?”周运见魏尺木不言语,也不相逼,索性问起了夏侯昂。

    魏尺木虽然也担心摩尼教横扫武林,但却无暇顾及,何况凭他一人之力,又如何济事?至于夏侯昂,他也不愿意花时间去琢磨这个人。

    天子脚下,繁华非常,初到长安的魏尺木却没有心思欣赏一二,走马观花般地穿过长街。转过宫门,王铎等人并没有被带去“东内”大明宫,而是辗转到了城中北郊的一处校武场。

    这校武场乃是北衙禁军演练之地,一眼望去,衣甲鲜明,刀斧冷冽。其中一处擂台之上,只有一个矮小精悍的汉子站在上面,披毡冼足,穿着不似中土之人。

    华盖之下,正是当朝天子李儇,不过十四五岁。他此时面色焦急,见王铎来了,只示意他一旁落座。王铎正要进言,一旁的太监连忙用眼色制止,随即那太监小声道:“王刺史,借一步讲话。”

    来过一旁,王铎问道:“安公公何故制止我?”

    那安公公叹道:“王刺史,你没看见陛下脸色么?”

    王铎自然瞧见:“陛下这是因何事着急?”

    安公公面色转为不忿:“王刺史有所不知,昨日那南诏国遣使进京,那打头的一位是南诏王的妹妹章盈郡主。这个章盈郡主颇爱使枪弄棒,便要与我大唐武人切磋一番,谁料她有一个护卫,喏,就是台上那个,武功奇高,一连打败了四五个禁军头领。那南诏郡主便趾高气扬起来,说我大唐无人,陛下因此着急。”说着,一手指着台上的那瘦小汉子。

    王铎此时了然,问道:“禁军之中,高手没有一百也有数十,怎么没人胜得了他?再者,南诏边陲小国又怎敢欺我大唐?”

    安公公道:“宫中高手多于暗处,如何能现身擂台?至于南诏小国,才被高节度使击溃,口中虽是请和,心里着实不忿,又见我大唐匪寇霍乱,无暇南顾,才敢这般叫嚣。”

    一旁的魏尺木和周运听得仔细,那周运忽笑道:“安公公莫急,在下有一计可解天子之忧。”

    魏尺木心道“不妙”,那安公公听了这话,先是看向王铎:“这两位是……”

    王铎道:“这两位都是江湖中人,护我而来。”

    安公公没有细问,看向周运:“你有何计?”

    周运右手一指魏尺木,言道:“我这位兄弟,名唤魏尺木,刀枪不入,水火难侵,一身本领纵横江湖十年,无人可敌,公公只需让他上场,管保那什么南诏北诏,片刻归降!”

    魏尺木听这周运越说越不靠谱,直把他往火上烤,真想一脚将他踹飞,可在这等地方,他发作不得,只得隐忍下来。

    那安公公见魏尺木十分年轻,疑惑道:“你真有这么大的本事?”

    魏尺木虽然恼怒周运胡扯,却也想替王铎在皇帝面前出一份力,好让王铎此番入京更加顺当,便道:“魏某愿意一试。”

    安公公睨道:“若是败了,可是欺君之罪。”

    待安公公禀过了天子,李儇见有江湖人愿意为朝廷出力,也不细究,只道魏尺木若是取胜,便有厚赏重赐。

    此时那台上的南诏汉子等得不耐烦,叫嚣道:“怎么,大唐的武人都如此不堪么?”

    台下一众禁军,连同天子,俱是愤慨不已。魏尺木闻言,便掠上擂台,打量起了这汉子。此人身材虽略显矮小,却十分精悍,眉毛粗短,两目突出如铃铛,肤色黑红如铜,单衣露肩,下摆飘摇,在这寒冬之下竟没有丝毫寒意,想必是外功已然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等境界的外功在中土极为少见,毕竟中土的武人都讲究先内后外,以至于外功多难臻化境。

    魏尺木不愿多言,只做个“请”的手势,那汉子也懒得言语,直接一拳捣了过去。魏尺木见这一拳毫无章法可言,就是寻常农夫打架一般,直愣愣地捣了过来。魏尺木并没有小觑这一拳,奋力拍出一掌接下,两手相交,魏尺木岿然不动,只觉掌心生疼,带动筋肉。那汉子并不逞能,却是飘退一丈,卸去了魏尺木的掌力。

    这甫一交手,明面儿上是魏尺木占了上风,实际上却是吃了暗亏。那汉子似乎也知晓了这魏尺木并非等闲之辈,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拳掌相杂,攻了上来。其拳走鹤样,其掌走虎形,一时间鹤飞虎吼,好不厉害!

    魏尺木不敢硬接,只把《无为掌》一掌掌招架。《无为掌》掌力无形,又缥缈缠柔,能把那鹤拳虎掌的力道消解大半。魏尺木还不忘心中赞叹,“这道家《无为掌》到底是妙用无穷。”

    两人这般走了数十招,也难见高下,台下众人却看得叫好连连,就连那南诏人群里也叫喊着:“罗苴!罗苴……”

    只有那周运不耐他二人这般纠缠,叫道:“魏尺木,你怎么这般畏畏缩缩?”

    魏尺木偷眼瞟去,见那少年皇帝愁容去了又添,只怕这场是不得不胜。终于,魏尺木一连躲开那汉子数番攻击,说不得展开《若水道》,一连九掌,层叠如九曲黄河,顿时四野之间,江河奔腾之声不绝于耳。

    这里的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个个状如呆鸡,只有那南诏汉子,怡然不惧。他嘶吼一声,却被淹没在水声之中,随即把那一拳一掌变作双爪,向前一按,只听得一段段巨大的裂帛之声。这汉子虽然招式显得十分拙笨,却偏偏抓破了九层掌力,把那双利爪落在了魏尺木的胸前!

    魏尺木身上吃痛,收了掌势,只见胸前十个指印,都渗出血来。那汉子却是一身无碍,不曾有丝毫破损。

    魏尺木惊讶于这汉子竟有如此神力,能破开他的《若水道》,大唐众人也都一时失言,只有那南诏的数十人欢呼雀跃,“罗苴”之声不绝于耳。

    这精瘦汉子死死地盯着魏尺木,却再也坚持不住,轰然倒地。《若水道》乃是道家内功绝学,是何等的霸道?这汉子虽然外功已臻化境,不能损坏分毫,但他的内腑却在掌力面前不堪重创,一时五脏俱烂,重伤不起。

    南诏众人纷纷讶异,换作大唐众人欢呼鼓舞,天子龙颜也终于大悦,觉得这个魏尺木十分顺眼。魏尺木怜惜这汉子一身外功,不忍他就此身亡,便出手为其救治关键穴位,留下了他一条命。

    就在此时,底下响起一个豪气中带着温婉的女子声音:“喏,你叫什么名字,我大礼人最重勇士,你既然赢了尹克达,也便赢得了我们大礼的敬重。”

    “大礼?”魏尺木听了这两个字,才想起南诏叛唐十余年了,复改了国号为大礼。他原本以为“罗苴”便是这汉子的名字,却不想他唤作“尹克达”,后来魏尺木才知道,那是南诏对勇士的尊称。

    魏尺木闻声看去,只见南诏人群中簇拥着一个女子,身穿绫锦裙襦,头戴彩冠,饰以鸟羽,头发辫成一髻,上面尽是珍珠琥珀,十分华丽。那彩冠之下的一张面孔,不施粉黛,也不抹焉支,却是英武而不失清秀之气,娇嫩却兼有风流之姿。

    魏尺木心道这便是南诏国王世隆的女儿章盈郡主了,抱拳一礼道:“魏尺木。”

    那章盈郡主口中喃喃,似乎这个名字值得咀嚼一般,随即又命人把尹可达抬下去医治,然后率众与李唐皇帝告辞。

    见南诏众人退去,少年天子李儇此时心情大为畅快,便把魏尺木叫到跟前,一开金口,辄抛玉言:“魏尺木,嗯,你想要何封赏,只管言来!”

    魏尺木自然没想过这些,但他却不傻,谦辞道:“魏某不过江湖一匹夫,承蒙王刺史不弃,得至御前,不敢邀功请赏。”

    魏尺木这是要把功劳都给王铎,李儇见这魏尺木颇知礼仪进退,心下更喜,封赏甚厚,除却金银,又叫人牵来一匹火腾腾的宝马来。

    待这马跃入众人眼前,俱是称赞不已,只见其身高八尺,体长一丈,通体火红如炭,不染一丝杂色,更兼胸窄背广,臀阔肩长,皮薄毛细,蹄健腿强,竟是难得一见的良种。

    李儇道:“此马得自陇右,是西域汗血之后,乃是神种,又正值壮年,朕把它赐给你,如何?”

    魏尺木初时并没想过要何封赏,他虽不爱钱帛、不喜权势,可见了这等不逊赤兔乌骓、还胜绿耳玉狮的龙驹,也难免心动。魏尺木出身贫寒,一直以来,他都是骑着那匹黑色劣驽,脚力远不及寻常坐骑,前几日也于洛水中溺死。他正愁无马可用,又曾艳羡别人胯下名驹,不料天子竟赐了他这等神马,他如何不喜?再者,此马能日行千里,若得了黄贞所在,便可早一些赶到她身边。

    魏尺木想毕,便谢恩领赏。

    待天子回銮,周运酸道:“魏尺木,若不是老子,你可能得了这等神驹?”

    魏尺木此刻心情大好,也懒得计较他先前口舌使坏,笑道:“先给你骑便是。”

    周运也不客气,直接跳上马背,耀武扬威而去。

第六十七章 失友别朋

    王铎殿上再议平叛之事。

    自草军攻克郓、兖二州之后,便再无束缚,王仙芝与黄巢如同两条出涧蛟龙,一个恣意翻云,一个随处弄雨,接连攻掠了十余个州,直到淮南,朝廷大为震动。泰宁节度使齐克让丢了兖州之后,田令孜心有不甘,怕齐克让失了军权,便在御前力保齐克让平叛,结果草军转战陈、许、襄、邓诸州,齐克让无力阻拦,任其纵横冲突。因此,田令孜被南衙众人连番弹劾,在朝廷之上失了势。

    李儇道:“依诸位爱卿之见,何人可担此大任?”

    宰相崔彦召此时进言道:“非平卢节度使宋威不可。”

    王铎闻言,心中未免长叹一声。

    田令孜还想用上次的缘由驳回,方欲张口,却被李儇抢先道:“阿父,你可有堪用之人?”

    李儇虽然面上无能,心里却很清楚,王仙芝之乱久不能平,归根到底在于南衙北司之间的相互掣肘。他本来也想趁这两股势力互相消磨好收回大权,可如今反贼势头越来越势,已有燎原之象,他不敢再拖延了。说到底,南衙也好,北司也罢,都不会威胁到他的江山,而反贼会!

    田令孜闻言却是两股颤颤,一反常态的天子,让他心生不妙,连忙改口道:“陛下英明,相信宋节度使旌旗所指,定能扫尽诸贼!”

    田令孜不仅恭维了皇帝,还给崔彦召埋下了一个祸种。平叛不力的罪名,说小可小,说大也大,他已经因此吃足了苦头。田令孜如今即便有人可用,也没有把握能够一举平叛,现在把这个包袱甩给崔彦召也不错,若是宋威此番平叛不力,那他崔彦召也摆脱不了干系。

    于是天子李儇下了旨,命淮南、忠武、宣武、义城、天平军五节度使合剿王仙芝,平卢节度使宋威为诸道行营招讨草贼使,特赐禁军三千,甲骑五百,并命河南诸藩镇所遣各军均由宋威指挥。

    朝廷事了,崔彦召果然还是保了平卢节度使宋威平叛,王铎不愿在长安久留,依旧折回汴州,好在皇帝准许他出兵讨贼,这多半还是魏尺木的功劳。

    王铎、魏尺木、周运三人连日急行,折返汴州,倒是一路无事。周运也没有再到华山打探消息,因为摩尼教已经灭了天人派,再去无益。三人刚进汴州,刺史府的人便接了出去,其中一名护卫痛声道:“大人,马大哥……他被人杀了!”

    ……

    数日前。

    齐老大自被魏尺木截去一指后,心中记恨,便一直留意他的行踪,直到魏尺木去了长安。齐老大并没有尾随魏尺木去长安,路途遥远更兼天子脚下,不适合他,所以他仍旧盘桓在汴州境内。

    齐老大今日的心情颇好,有道是“他乡遇故知,为人生一大喜事”。齐老大难得破了一回财虽然只是招待在这风中破店,虽然只要了两个小菜,一瓶烈酒,可在这初春之际,这一番也已让旧友颇感温暖。

    “齐兄,你这手指……”旧友眼细,发觉这齐老大又少了一根指头。

    齐老大猛灌了一口酒,叹道:“冯老弟,不瞒你说,老哥我触了霉头了,平白让人截去了一指!”

    这齐老大的旧友不是别人,却是盐帮的冯松。冯松与齐老大乃是同乡,自幼时便交好,二人今日在汴州重逢,可谓喜事。

    冯松把玩着手中空杯,问道:“什么人敢在齐老大的头上动土?”

    “那人自称魏尺木!”齐老大把最后三个字咬得分外带恨。

    “魏尺木?可是一个青衣少年?”

    齐老大目光闪烁:“怎么,冯老弟认得此人?”

    冯松心眼活络,自然知道齐老大话中之意,他又饮了一杯,斩钉截铁道:“不过是一面之缘,怎比你我几十年的交情?”

    冯松也不细究魏尺木与齐老大两人之间如何结下的梁子,无论是何缘由,他自是站在齐老大这边的。齐老大听了冯松这话,也是连呼“仗义”。

    两人正吃着酒,门外又进来一个中年汉子,就坐在二人一旁的桌子上。

    齐老大醉眼瞄去,看清这人面容,顿时来了精神,便起身邀道:“这位可是马东平马兄弟,快来同坐。”

    这中年汉子正是马东平,刚探得了黄贞消息回来,路过此地。

    马东平见二人面生,迟疑道:“两位是?”

    齐老大笑道:“马兄弟不识得我俩,我俩却识得你,前些日子我俩打西边过来,碰见了魏尺木魏老弟,他提及你的人品音容,我断然不会认错。我叫齐言,他叫冯松,俱是魏老弟的忘年之交。”

    马东平一听是魏尺木的好友,不疑有他,欣然落座,他又问道:“两位要去哪里?”

    冯松不知齐老大的盘算,实言道:“我来此地是为了探查黄贞黄姑娘的消息。”

    这冯松的确是受了篮杉之托,前来打探。

    马东平闻言更是连最后一丝防备也给去尽,笑道:“真是巧了,前些日子魏老弟托我此事,今日已有眉目黄姑娘此刻正身陷青州地牢里。”

    冯松喜道:“如此倒是省却许多时间,只需设法营救即可。”

    马东平连逢喜事,畅快饮酒,不觉眼皮沉重,倒在了桌子上。

    冯松哂道:“这人酒量也忒浅了些。”

    齐老大冷笑连连:“冯老弟,今日请你欣赏手艺。”说罢,拖了马东平便走。

    来至人迹稀少处,齐老大便把马东平捆在了树上。

    冯松疑道:“齐兄这是?”

    齐老大道:“你只道他是谁来?”

    “不是魏尺木之友么?”

    “非止如此,他还是汴州刺史王铎的侍卫,朝廷中人,与你们盐帮可不对付。”

    “那魏尺木他……”

    “魏尺木早已被王铎笼络,已护送他去了长安了。”

    冯松听了这话,心道,“怪不得当初他与‘渭阳五鬼’不和 ,只怕与武林干系也不小。”

    冯松正思索时,只听得一声痛叫,原来是马东平被齐老大割掉了一指。

    齐老大面目狰狞,手中短刀滴着鲜血,恨声道:“当初魏尺木截我一指,老子今日截你十指也难消此恨!”

    原来齐老大在马东平的碗里下了蒙汗药,此时马东平受断指之痛,方才疼醒,口中喏喏,却说不出话来。

    齐小爷每割其一指便欣赏一番,还不忘咒骂几句魏尺木,马东平几次昏死醒来,饱受断指之痛。冯松知道这齐老大是个睚眦必报的狠人,他虽见马东平如此受苦,却也不敢规劝一二,只得在心中一叹,索性转过头去,不肯再看。

    齐小爷割了马东平十个手指头,尚不过瘾,又把他开膛破肚,取了心肝肠肺,笑道:“此物最宜下酒!”

    ……

    王铎忽闻马东平死讯,心下大惊,待问清了底细,脸上露出少有的悲戚,痛道:“东平追随老夫十几年,鞍前马后,如父子似兄弟,怎料出此横祸!”

    周运道:“被人截去十指,又开膛破肚,如此手段,想必是仇杀了?”

    魏尺木痛失好友,悲从中来,第一次怅然若失,急问道:“什么人这般歹毒?我若知道,纵使天边海角,也要手刃此贼!”

    ……

    马东平残躯入土,忽报府外有人要见魏尺木。待那人进来,魏尺木一眼认出:“朱兄,你怎来了?”

    来人长得十分粗豪,正是朱温。朱温来不及叙旧,忙道:“我替黄将军传信来了。”

    魏尺木心下疑惑,黄巢有什么话说给他?当下拆了看完,心中烦闷:“我与黄贞乃是江湖儿女,莫非也要受这身世之隔,父母之阻么?”

    原来黄巢得了魏尺木进汴州,入长安之事,只当他已效命于朝廷,他黄巢乃是草军头领,与朝廷不共戴天,自然也容不得魏尺木,于是在信中数落他贪慕富贵,不许他再与黄贞交好。

    朱温又道:“黄姑娘已有下落……”

    魏尺木听得这话,不待其把话没说完,急道:“在哪里?”

    朱温道:“她被困在青州地牢里,黄将军已派人解救去了。”

    魏尺木捋清思路,原来这一切都在崔彦召的掌握之中。崔彦召自信可以在朝廷上压倒田令孜,便早早步下绑走黄贞这步棋,一旦宋威出兵,这黄贞必定使得黄巢束手束脚。

    半年下来,朱温在军中立功颇多,这时已是黄巢手下的得力干将,他虽然很想与魏尺木痛饮三大白,畅聊一夜话,但终究抵不过军务繁忙,唠叨几句便要告辞:“魏老弟,恕俺不能久留,还要返回军中,不敢耽搁。”

    魏尺木闻言心中又是一酸:“既如此,朱兄就回吧。”

    朱温又问:“你是怎么个打算?”

    魏尺木木然答道:“先去青州救她出来吧。”

    朱温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道:“后会有期!”说罢便走。

    这时周运也来与之道别:“魏兄,我要回师门复命了,就此别过,哪日你若来了茅山,我再款待你。”

    魏尺木一一送别,他先失一友,又别两朋,最后听到“后会有期”四个字不免又想到青龙、朱雀二人,再加上黄贞之事,顿时悲从中来,连绵不绝,当真落寞难言,寂寥非常。

    待好大一会儿,直到夜莺啼柳,斜月临窗,魏尺木方才收拾好了情绪,来与王铎告辞,直奔青州而去。

第六十八章 黄贞生怨

    雪尽花发,转眼已是冬去春来久。

    青州,地牢,豆火阑珊,人影憔悴。黄贞被锁在地牢深处,好在宋威并不曾为难她,一应吃住,都还算讲究。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黄贞口中喃喃,思念魏尺木之情一如当年的鱼幼薇。她被困了两三个月,这思念之情便越发重了。

    黄贞正相思时,忽听得外面有人叫道:“黄姑娘,黄姑娘!”

    黄贞抬头,见是一个狱卒走来,待那人走近再仔细看时,方才想起来这人便是蓝杉的好友冯松。

    冯松寻见了黄贞,喜道:“蓝杉挂念姑娘安危,托我打探消息,今日才得到这里。我已令好友给令尊黄将军送信,想必早晚来营救姑娘。”

    原来冯松得了黄贞消息,便与齐老大分为两路,他自己先混进青州面见黄贞,而齐老大则去告知黄巢,不料这齐老大见了黄巢之后,逞尽口舌,颠倒是非,添油加醋地抹黑魏尺木,因而才有黄巢派朱温传书一事。

    黄贞心中感激,却还是按捺不住,问道:“魏尺木人呢?”

    冯松闻言冷声道:“倒亏姑娘惦记着他,只怕他早已忘了姑娘!”

    黄贞闻言心里“咯噔”一下,惊道:“此话怎讲?”

    于是冯松便把魏尺木结交马东平,入幕刺史府,救王铎再护送到长安,又为天子打擂受赏的事都说了一遍。

    黄贞听罢只觉如跌进了冰窟之中一般,心中烦乱不已,“魏尺木啊魏尺木,我身陷囹圄,你却只顾荣华富贵么?更何况,你晓得我父亲与朝廷势不两立啊,你当初不愿在我父亲帐下做事,我只道你是心怀仁慈不愿沾惹血腥,谁知道你竟是存了这般心思……我们之间的情意你全忘了么?”

    冯松见黄贞神思恍惚,叹道:“人各有志,姑娘又何必为此伤神?”

    黄贞闻言,神思回转,开口却是声音悲切:“我要他亲口说了,方才相信。”

    冯松见状,安慰一番,便告辞出去,只剩下黄贞一个人怔怔出神,恍如一梦:“魏尺木,你若负我,我便恨你终生!”

    这声音虽怨,只是到了最后却如泣如诉,了无恨意,似乎若真是如此,她也恨不起来了。

    ……

    魏尺木如今座下有神驹,脚力远胜以前,不多日便行出千余里。将近青州地界,山路难走,魏尺木只得下了马,牵马步行。只见这山虽不高,岭也不峻,却绵延极长,山上木草丛生,道路狭窄,伴着偶有的兽吼禽鸣,倒颇有些令人心悸。这山道口的石壁上刻有三个朱字,上写着:“拘龙岭。”

    魏尺木笑道:“这名字倒也有几分口气,只是不知这山有多险,林有多恶?”

    这山道仅能容得下一人一马,魏尺木如此走了一日,发觉这山道似乎还没有尽头,更兼这道路崎岖多转,两目所见之处十分有限,他不由叹道,“若是再走上两日,仍不见完,岂不是要饿死在路上?”

    或许是心想事成,又走了一日,果然山道仍不见完,魏尺木不由急了起来。他两相望去,虽然山上树木颇多,却并无野果,纵有禽兽,只怕也在深山密林之中,济不得事。

    魏尺木先前干粮已经吃尽,如今又是两日未进水米,便有些难挨,若是再走不出去,说不得要杀马充饥了,可魏尺木未必就舍得杀了这匹皇帝赏下的汗血宝马。

    又转了一个弯儿,前面一个女子身影遥遥映入魏尺木的眼帘:这女子披散着头发,与黑衣连为一体,竟看不出有多长。

    魏尺木急行几步,才看清这女子正坐在石道上休息,一手里拿着半张胡饼,一手拿着水囊,细细地吃着,并不抬头看魏尺木一眼。

    魏尺木犹豫再三,终是抵不过肠胃煎熬,唤道:“这位姑娘,能否买你些水饼充饥?”。

    那姑娘并不吭声,魏尺木又不好再问,直到她吃完了那半张饼,这才开口,声音清冷道:“你不知这‘拘龙岭’至少有五日脚程么?”

    魏尺木闻言心下更是一凉:“在下不知。”

    那女子又道:“那你活该饿着。”

    魏尺木见这女子言语冷漠欺侮,不愿与其多言:“那还请姑娘让我过去,早些出了这‘拘龙岭’。”

    那女子却摇了摇头道:“从这里算起还有三日的脚程,你不吃不喝定会饿死在山道上,死在我眼前可是不好。”

    魏尺木听了这话,不觉微怒,当下忍着怒气道:“那还请姑娘继续赶路,就算是死了也只会死在姑娘身后。”

    哪知那姑娘又摇了摇头:“我还没有歇好。”

    魏尺木冷哼道:“姑娘是存心找魏某的麻烦了?”

    那姑娘闻言,这才抬头看了看魏尺木,然后又低下头道:“我不认识你,为何要找你的麻烦?”

    刚才那一抬头,魏尺木已看清这女子容貌,她面庞虽有些苍白瘦削,却是十分好看,只是眉目连同声音俱是清冷无比,只能是个冰美人儿了。

    魏尺木正在迟疑要不要出手,只听一声冷笑从天而降:“好个口齿伶俐的丫头!”

    再看时,一道身影从山上落在了那姑娘的前方。来者是一个看上去约莫四五旬的妇人,随意绾着的头发灰白,斜目裂唇,面容甚是粗陋。

    这妇人冷声道:“丫头,我已留意你多日,把东西给我吧!”

    那姑娘头也不抬,指了指身旁放着的一个黑色包裹,里面似有兵刃的东西,言道:“你是说这个?”

    那妇人恶狠狠地道:“没错!”

    那姑娘冷哼一声:“你若果真有本事,拿走便是。”

    “你找死!”那妇人怒斥一声,已然一掌拍去。

    魏尺木冷眼旁观,却也知道这一掌非同小可。那姑娘霍然起身,与此同时,那黑布裹着的兵刃已经在手,随后便是一声凤鸣直冲云霄,接着一道彩光划破长空,把那一掌之力扫荡干净。

    那妇人见了这一招“孤凤鸣天”,问道:“韩云横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师。”

    这黑衣女子正是当初华山顶上,韩云横的女弟子洛侠。那日天人派只有她和师无算冲了出来,师无算将到山脚,瞥见身后洛侠,心道断不能让韩门的人逃了出去,便启动了身后机关。一时暗箭冷钩齐出,好在洛侠身手迅捷,躲过一劫,只在心中大骂师无算无耻。那师无算到了山脚,一跃而下,人在空中之时,不想迎面飞来一股箭雨,正是埋伏在山脚下的摩尼教七辰旗教众。师无算姿势已老,躲闪不过,顷刻间便被穿成了刺猬,当场殒命。

    洛侠见了,心里也是一凉,“这师无算终是害人反害己。”

    洛侠被困在山腰之上,进退无据,正着急时,只看见山道一侧的山壁上有一个樵夫,正在那陡峭山壁上砍柴。那山壁重云缠绕,也不知那樵夫如何立足其上,他见洛侠看来,便道:“老朽夏侯昂,既与你相见,自是有缘,快上来吧。”

    也不见那夏侯昂施展轻功,却偏偏带着洛侠一步步从悬壁上走了下去,洛侠因而得存一命。洛侠只觉得这樵夫如真如幻,如真时与别的樵夫别无二样,如幻时可不就是皮日休UU小说那“束薪白云湿,负担春日暮”的樵子么?!

    后来洛侠一路向东,竟也到了这青州地界,前些日与人动手露了“彩凤双飞翼”,因此被这妇人惦记上了。

    那妇人听了这句,冷笑连连:“好好好,合该你死!”

    洛侠问道:“你又是谁,与家师有仇?”

    那妇人仰天而笑,声音凄厉:“我是谁?你可知此地唤作什么?”

    “拘龙岭。”

    “那就是了,当年我把经过此岭的一条神龙,抽了筋骨,那神龙肉身从天而落,这才砸出了这条盘龙道,我便是那‘拘龙老妪’了。”

    魏尺木闻言腹笑不已,这“拘龙老妪”或是她的名号,只是这名号来由也忒能扯了些。洛侠自然也不信她这番胡言乱语,嘴角哂笑不已。

    那老妇人见她看轻自己,怨色更深,恨声道:“韩云横那个负心人,当年对我始乱终弃,你说他该不该死?你既是他的徒弟,你说你该不该死?”

    洛侠见这老妇人面貌丑陋,即便年轻时也绝无颜色,师父怎会与她有情意纠葛?又想起她之前的胡扯,只道她是精神错乱了。

    那妇人又悠悠地道:“你手里那对儿彩枪,本是他与我的定情信物,哪知她后来为了别的女人,又给我夺了回去,你说你该不该还我?”

    洛侠哪里信她这番胡扯乱诌,心中早已不耐,清冷道:“这枪已是我的,你要便来拿好了。”

    那妇人恼怒,摘了头上的碧玉簪,使为短匕。那碧玉簪的簪头扭结如龙头,簪身三曲如龙躯,向洛侠划了过来。一声响似龙吟,还颇有龙飞的架势。洛侠双枪舞起相迎,顿时凤鸣九霄。两枪一簪时而叮当相撞,时而擦隙而过,一时难分胜负。

    魏尺木在一旁看得呆了,这一场争斗犹如龙凤相舞,纵然杀机四起,却难以互伤。他便猜测这两套武功乃是合击之技,一起御敌方能发挥出最大效果,心中不觉疑道,“莫非这‘拘龙老妪’和那韩云横真有些故事不成?”

第六十九章 分道扬镳

    魏尺木见两人在狭窄的山道上相斗时久,一怕两者有伤,二怕耽搁行程以至饿死,便劝道:“两位且住手!”

    那老妇人喝道:“你又是哪来的小子,莫非看上了这丫头,怕我杀她?”

    洛侠闻言气恼,手下又重了几分。

    魏尺木无奈道:“在下相州魏尺木,有急事要到青州,还请两位与在下让个路。”

    那老妇人闻言便停了手,问道:“杀了摩尼少主的魏尺木?嚯,倒是个人物。”

    魏尺木此刻真是庆幸当初杀了方连鹤,以至于江湖中有这许多人买账。

    洛侠听了这话,也住了手,心思九转,淡淡道:“包袱里还有胡饼和水,你自取来吃喝。”这声音虽然还有些冰寒,倒不似先前那番毫无感情了。

    魏尺木心下虽疑惑这女子为何对他态度翻转,只道她也是敬佩自己所为之事,也不细思,当下连忙取了饼和水,吃喝之后,顿时长出一口气:不会饿死了。

    那老妇人见之前难以取胜,此刻却也不再动手,问道:“丫头,我不与你打,那姓韩的在哪里?”

    洛侠被引起伤怀之事,心中酸楚,面上却依旧清冷:“家师已死。”

    那老妇人惊道:“什么?他……死了?我不信,谁杀了他?凌霄么?他当年为了躲我宁愿弃了师门躲在华山……”

    洛侠道:“是摩尼教教主方驳,天人派也已被他灭了。”

    那老妇人满脸不信:“天人派八百年基业,怎会被摩尼教所灭?”

    魏尺木此时力气长足,便插嘴道:“若是韩前辈在华山,想必是真的遭了不测,摩尼教先灭少林,再灭天人,无一幸免。”

    那老妇人见魏尺木也这般说,不觉信了几分,痴癫癫道:“既是无一幸免,这丫头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洛侠道:“是夏侯昂前辈救了我。”

    那老妇人狠狠摇头:“休要诳我,没听过这号人!”

    洛侠不愿解释,魏尺木却点头道:“是了,这老前辈也救过我。”

    洛侠有意无意瞥了魏尺木一眼,魏尺木却恍如不知。那老妇人见两人言之凿凿,已然相信,哭道:“韩云横,你到死都不肯见我么!你以为你死了就能躲了我么,我这就去寻你!”

    说罢,便一头撞在了石壁上。这一撞力道奇大,那老妇人头颅碎裂,登时气绝。

    洛侠见状,面容耸动,未曾出声。魏尺木却是大为吃惊,忽而叹道:“唉,她对韩前辈倒是一番痴情。”

    于是,魏尺木将那老妇人的尸身放在马背上,待过了拘龙岭,便在岭边葬了。魏尺木感慨不已,这老妇人一身武功不弱,虽有些痴癫,到底是为情所困,竟连姓甚名谁都不为人知,只有一个“拘龙老妪”的名号,而这个名号从今而后也都没了。

    洛侠自始至终都还是开始那副清冷模样,对什么事都不关怀。

    魏尺木忙完,问道:“呃,你去哪里?”

    洛侠反问道:“你去哪里?”

    “青州。”

    “就是那了。”

    魏尺木不敢违拗。

    到了青州,方知其民风剽悍,坊市之中多是粗豪之人。

    魏尺木着急去救黄贞,正要与洛侠告别,却被洛侠淡淡的一句话给打了回去:“先寻个地方吃饭吧。”

    北方这些州郡,吃食大同小异,无非饼、面之物,做法略异罢了,只不过这青州濒临大海,鱼虾螃蟹等水中之物十分易得,倒与别处不同。

    洛侠觉得稀奇,便叫了一盘盘的虾蟹蛤蚌等吃食,却不知怎么下口,至于魏尺木,他自幼长在相州,也是不知。两人面面相觑,只得偷瞟旁人吃法。

    魏尺木心中猜测那“拘龙老妪”与韩云横必有关系,便问道:“你师娘是谁?”

    哪知洛侠闻言抬头只横了他一眼,眼角生寒,冷冽入骨,魏尺木顿时打了个寒噤,说不得不能再问。

    过了一会儿,洛侠许是吃不惯这等鱼腥之物,停了手淡淡道:“我师父终身未娶。”她自不愿相信师父是那始乱终弃之人。

    魏尺木点了点头,没再讲话。

    洛侠难得相问:“你来青州做什么?”

    “唔,去地牢救一位好友。”魏尺木本想说去救意中人,又羞于出口。

    洛侠又问:“然后呢?”

    魏尺木摇头:“不知。”

    洛侠略一停顿,试探道:“你不去找摩尼教报仇?”

    魏尺木笑了笑:“我和摩尼教可没仇,他们不找我报仇就烧高香了,我哪里还能去找他们?”

    顿了顿,洛侠挑眉:“追杀之仇就不是仇?”

    魏尺木直摇头,他现在猜到这洛侠是想要自己帮着她找摩尼教的麻烦了。

    洛侠见魏尺木摇头不语,语气又冷了一分:“摩尼教屠戮武林你也不管?”

    魏尺木依旧不松口:“我并非武林中人。”

    洛侠见魏尺木这般推诿,冷哼道:“还以为魏尺木是什么少年英雄,原来早被摩尼教吓破了胆。”

    魏尺木不为所动,他也吃不惯这些水中之物,便留下饭钱,起身要走。

    洛侠也起身跟着,魏尺木见状,小声道:“我要去地牢,你就别去了……”

    洛侠却又拿眼横嗔了他一次,冰寒再临。魏尺木不敢再言,心道,“这天下女子,谁还冷得过她?”

    魏尺木、洛侠两人摸到青州地牢,以魏、洛二人的武功,这青州地牢虽是守卫森严,却如同虚设。洛侠的点穴之功远胜魏尺木,所到之处,禁卒尽被她一一放倒。魏尺木挨个牢房地搜寻,待进了女监,他便轻声唤着“诗儿,诗儿……”,洛侠闻言,想了想,最终止了脚步,退了出去。

    这女监之中,尽是披发戴刑的女流,见有人闯将进来,便都大呼救命。魏尺木不胜其扰,强自一一辨认。直到了最里面,才听到一句久违的声音:“尺木,我在这里!”

    原来黄贞正趴在桌子上假寐,忽听到魏尺木的声音,喜从心生,一扫疲惫之态,向外叫喊起来。一时间四目相对,四掌相握,如金风玉露相逢,正所谓:

    无端起,没由来,多少心思惆怅开。

    跌宕波澜久不尽,话犹在口泣成哀。

    有底事,费疑猜,万千愁绪感同怀。

    苦宵辗转长难已,此处相思何处排。

    黄贞眼眶湿红,欲语却哽咽难言。魏尺木见黄贞虽没有披枷带锁,却愈发消瘦,心疼道:“你还好么?”

    黄贞听了这四个字,原本心中苦闷一时去尽,却忽然抽回了手,背过了身子,低头嗔道:“你来做什么?”

    魏尺木急道:“我来救你出去啊!”

    黄贞绞着手指,狠下心道:“怎敢劳烦你大驾?莫耽搁了你的前程。”

    魏尺木听到这里,心下明了,知道黄贞也已知晓了黄巢信中所言之事,叹道:“你也不信我?”

    黄贞悠悠道:“你要我怎么信你?我且问你,你可是去了汴州刺史府,救了那王铎?”

    魏尺木答道:“是,不过我去那里是为了……”

    “你不必多说”黄贞打断了魏尺木的话,继续问道,“你可是一路护送王铎去了长安?”

    魏尺木已然心烦意乱,胡乱答道:“是。”

    “你可是为了那小皇帝打过擂台,受了封赏?”

    “是。”

    黄贞问罢又冷声道:“我在这里受苦,却比不得那些人那些事么?”

    魏尺木急道:“当然不是……”

    “你别说了。”黄贞再次打断魏尺木的话,“你走吧,我不用你来救,自有我父亲来救我。”

    魏尺木本就被黄贞问得心乱神烦,又听她提到黄巢,便想到黄巢信里还说什么“门第之隔,道途之别”,顿时火气上涌,也学着黄贞的口气:“这倒是了,你有个神通广大的父亲,又何须我来?想我一介武夫,也高攀不上!”

    黄贞听了这话,又是委屈,又是生气:“你……你走!我再不想见你!”

    魏尺木见她如此决绝,不念前情,那一股倔劲儿上来,愤然离去。一时无声,黄贞再回过头时,眼前已是空空如也,再也忍耐不住,登时泪如雨下,沾惹梨花。

    魏尺木一路出了地牢,心念俱灰,满脑子都是黄贞所言,他本是满腹相思,本以为此番可以消遣,孰料竟是这般结果?他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去,浑然忘了身处何地。

    果然,没走多远,便被巡视的卫士发现,一声喊,惊动了不远处的屋里一人。那人喜道:“总算有人来了,不枉咱家在此久侯。”

    这人一溜烟儿地拦住魏尺木,看清了他的模样,阴笑道:“原来是魏尺木,正好新仇旧怨一并算了!”

    魏尺木已被折冲府的卫士团团围住,又见一个太监打扮的人跟自己讲话,便问道:“你是哪个阉贼?”

    那卫士为首一人,鹰顾狼视,乃是一团的校尉,喝道:“混账找死,敢对田总管无礼?!”

    魏尺木心道,“田总管,莫非是田令孜?原来他也来了这里。”

    这太监正是田令孜,他早到了青州,一为监视宋威,二是防止草军营救黄贞。

    田令孜阴森森道:“魏尺木,你还不束手就擒,免得咱家出手!”

    魏尺木颓然一笑,便是一掌劈去,却因心绪不宁,这一掌只有七八分力道。

    田令孜见状,哼道:“雕虫小技,也敢放肆!”

    说罢,不慌不忙,随意一掌接下,便把魏尺木击退了十来步。

    就在这时,城垣尽头,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自言自语:“《天志刀法》?这小娃是墨家的传人?”

第七十章 江中明月

    魏尺木陡然受了大力冲撞,不觉清醒了几分,知道这田令孜不好对付,便展开《若水道》,一掌接着一掌,如同一浪接着一浪。

    田令孜见魏尺木施展出这等声势浩大的武功,也不敢小觑,便使出《六阴玄冥功》。只见田令孜的头发眉毛由白而黑,面色清寒如同结冰,衣衫激荡如同鼓风,十指指甲暴涨,出手之间,阴风阵阵,隐有鬼哭狼嚎之声来自地狱,阴森之气顿时弥漫天地,一掌一掌地消磨着魏尺木《若水道》的力道。

    天下之数,九乃阳之极,六乃阴之极,田令孜这武功取名《六阴玄冥功》,乃是取天下至阴之意。这等至阴武功虽然阴狠毒辣,却极为难练,寻常之人若是练了,九成九都要死在上面,只有至阴之人适宜修习,而且如鱼得水,殊无瓶颈。人得三阴,便可称为至阴之人,而这田令孜却是百年难寻的五阴之体。所谓五阴之体,便是那阴年、阴月、阴日、阴时、阴刻出生之人,可天下至阴乃是六阴,田令孜只因少了“阴地”这一阴,便不是那六阴之体,他练这《六阴玄冥功》也就难以练到出神入化、通往九幽的境界。

    魏尺木被田令孜的掌力侵染,顿感百骨战战,既寒且栗,这阴寒之力,比之方连鹤的《凝魂冻魄掌》强了何止十倍?就连那些折冲府的卫士,也经不住这等阴气蔓延,远远避了开来。

    魏尺木与田令孜交手数招,便已下风,而那沙哑的声音却疑惑了起来:“《若水道》?这小娃竟是道墨双修?不过,只听过兵墨双修,莫非……”

    魏尺木如今心神不稳,功力不能完全发挥,不多时便被田令孜打得只有招架之力,阴寒之气开始丝丝入体。魏尺木只觉身心俱寒,手下武功更是不能尽意,他本指望洛侠相助,却一直不见踪影。

    魏尺木心神稍乱,便被田令孜觑个机会,一掌分开防护,另一掌便拍中了他的胸口。

    魏尺木受了这阴寒之伤,寒毒侵蚀筋脉,远胜上回。魏尺木吐出一口黑色污血,心道此番必死,却不愿便宜了这老贼,他也不施展阴阳家《五德始终》中的“水寻”、“火灼”二诀自救,只想着临死之前能将其重创。

    “谋欲周密,说欲悉听,事欲必成,此为”魏尺木心中默念,至此运气完毕,脱口而出两个字:“无隙!”

    又是生死关头,魏尺木却与先前几番不同,他因黄贞之事伤了心,此刻并无求生之念,以将死之身,以无欲之心,再次祭出了这一式《纵横术》残诀!与此同时,四野之上,风起雷动,声势远胜算计人老那回。地上的沙土、碎石,房屋顶上的砖瓦、席草,都被这莫名之力卷动,甚至连城垣上的城砖都有了松动的迹象,然后卷作一条大蛇,直奔田令孜而去。

    田令孜见了这等武功,心下也是惊骇不已,当下《六阴玄冥功》六转如一,脚下生起一股灰色旋风,由小而大,迎光而长,须臾间便有三丈来高。这股旋风急转而过,接住了魏尺木的大蛇,两者相撞,只听一声巨响,大蛇破碎成尘雨,旋风溃散无踪。魏尺木如飘叶一般飞了出去,田令孜也被震荡地倒退数步,脸上、衣裳之上细口密伤,比比皆是,好在魏尺木有伤在身,而且心神不一,这一击未竟全功,田令孜只受了些皮外伤。

    田令孜素喜洁净,多年来不染纤尘微沫,此番竟被魏尺木搞得一身狼藉,不觉心头大怒,喝道:“魏尺木,你找死!”言罢,就要一掌将其毙命。

    魏尺木此时才用过纵横残诀,本就精力衰竭,更兼被田令孜巨力相撞,已是强弩之末,此时绝无抵抗之力。可田令孜这致命的一掌并没有打到魏尺木的身上,而是被一道明光挡住,明光闪烁,无声无息,而那一掌之力却已是消弭无形。

    这道光明而不刺眼,柔而不阴晦,线条波折如浪,恍惚如影,乍眼看去,仿佛是江中之明月。

    田令孜四下瞥去,见并无多余的人影,他心下疑惑,便问道:“什么人在咱家面前装神弄鬼?”

    四野无声。

    田令孜冷哼一声,又是一掌拍向魏尺木,掌势甫发,只听得扑簌簌的声音由远而近,从稀到紧,快过奔雷,那掌将到魏尺木身上之际,青影乍现,有一人好似凭空出现,接住了田令孜这一掌。

    田令孜只觉一股大力从手上传来,他被这一掌震退了十来步,方才卸掉余力,而那青影却不做丝毫停留,借着一掌之力,带着魏尺木一个跳跃便已消失在视野中。

    田令孜连来人面目都不曾看清,便被这人救走了魏尺木,恼羞成怒,吼道:“你是什么人?”

    初时只有风声,旋而风中夹杂着沙哑模糊的人声:“你还不配知道……”这句话凭空响起滚滚回声,似无休止。

    田令孜虽然心中气恼,却也不敢追去,方才一掌接实,他自然知道这人的武功深不可测,只是江湖之中何时有了这么一个人物?

    ……

    城郊河畔,垂丝柳下。这青衣人运功把魏尺木体内的阴寒之气一举逼了出来,顺带伤势也给他治好了个七七八八。

    魏尺木本是伤势极重,濒死之人,如今却觉得体内温热,受用非常,比之受伤之前,功力似乎还要充沛,他知道是救他的人内力浑厚无比,连带他受益不浅。

    魏尺木站起来看到这青衣人,一头灰白的头发披散着,脸上却是戴了一个银色的鬼脸面具,身形颀长却颇显憔悴瘦弱。

    魏尺木一礼拜道:“多谢前辈救命疗伤之恩,还望……”

    那青衣人却截住他的话头:“墨家钜子是你什么人?”

    墨家钜子乃是墨家一脉的为首之人,春秋战国时期的墨翟便是第一任的钜子。秦相吕不韦曾写了一篇《墨者有钜子》专记其事,其文虽多散轶,可仍有孟胜、田襄子、腹等人名传后世。魏尺木乃是杂家传人,《吕氏春秋》熟稔于心,自然知道。

    魏尺木听了这青衣老者的问话,心中嘀咕道,“这人莫非是认出了我那记《天志刀法》?”他虽如此想,口上却言道,“并无关系。”

    这倒是实话,魏尺木虽会墨家绝学,也知墨家钜子之名,却未曾见过其人其事,也就谈不上有什么关系可言了。

    青衣人瞥了他一眼,犹如雷电入目:“道家大成子是你什么人?”

    魏尺木此刻听到“道家大成子”之名,便断定这老前辈必然已认出他的武功,想来也是世外高人,当下不敢扯谎,直言道:“大成子前辈对晚辈有传功之恩。”

    “嗯?”那青衣人疑惑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道,“察己是你什么人?”

    魏尺木听到这两个字,终于动容道:“他是我师父!”

    那青衣人方才点头道:“原来是察己那小友的徒弟,杂家本就凋零不堪,一脉单传,你师父也舍得你下山?”

    魏尺木见这人称呼师父为小友,知道他也是大成子那个辈分的人,羞赧道:“师父叫我下山历练,好有长进。对了,敢问前辈名讳,与我师父又是什么关系?”

    那青衣人淡淡吐出三个字:“简江月。”

    魏尺木闻之却如同雷震,讷讷道:“你……你就是简江月简前辈?”

    简江月道:“怎么,你师父跟你提起过我?”

    魏尺木使劲儿摇头,激动道:“不是,是大成子前辈!他让我传信儿给简前辈!”

    然后魏尺木便把误入离魂宫,巧遇大成子之事细细讲了一遍。

    “列兄,你我一别二十年,原来你竟被困在那离魂之地!”简江月听罢心里长叹,继而声音沙哑中已有怒色,“余残阳,你好毒辣的手段!”

    魏尺木见简江月忽然生怒,不知所以,又不敢相问,他又听到简江月唤大成子为“列兄”,暗暗琢磨,“莫非大成子前辈乃是先秦道家宗师列御寇的传人?若果如此,可真是……”

    简江月情绪一放即收,忽然对他言道:“大成子既然把《若水道》传给了你,自把你当做他的传人,你以后且勿忘了道家一脉。”

    魏尺木被简江月的话拉回神思,忙点头称是,他自然不敢忘了大成子前辈的传功之恩。

    简江月又道:“你既传信于我,更兼我与你师父察己有旧,少不得送你一场造化。我见你最后用了那式‘无隙’,引动之力不对,空耗精血,却难以发挥全力。现在我便教你如何施展《纵横术》,须以自身气血为引,以丹田为穴,借动天地山河之力,方是正途。”

    魏尺木闻言心中更为惊骇:“前辈难道是……”

    简江月点头道:“我便是纵横家的纵术传人,那余残阳是横术传人,也就是这一代的鬼谷子。”

    魏尺木此时终于明了,历代鬼谷子一生只收两徒,分传《纵横术》中的纵术和横术,然后二人相逐,胜者便为下一代鬼谷子。只因《纵横术》太过强大,初代鬼谷子生前便把《纵横术》改动,令后人只能学其一,不可兼学,否则必然走火入魔,癫狂而亡,所以自初代之后的历代鬼谷子也都只学了《纵横术》的其中之一。而就是这其中之一,便足以使其站在天下之顶端,举手投足间便能扭转乾坤,颠覆江山。至于两术的传承,则全赖那套记载《纵横术》的秘籍了。

    简江月把“无隙”的牵引之法授予了魏尺木,从此魏尺木便完整地学会了一式纵横术,再也不必担心使用这一式空耗精血。

    魏尺木正要再次拜谢,只听得“哒哒”的马蹄声传来。他放眼望去,正是先前不见的洛侠,骑着他的神马,悠哉悠哉地向他这边奔来。

    魏尺木正要与简江月引见洛侠,回头看去,却哪里还有简江月的身影?魏尺木愣愣出神,直到洛侠拿枪头戳了他一下:“你在这里做什么?”

    魏尺木反问道:“你倒是还问我,你又去哪了?可知道我差点被人杀死么?”

    洛侠对魏尺木的埋怨毫不在意,冷声道:“我不是怕搅了你与你的‘诗儿’相会么?后来听得打斗声,赶去时你已不见,我这才寻到了这里。”

    魏尺木听到这话,又想起黄贞,顿觉悲苦连绵,不能自已,他也忘了理会洛侠,自顾自地走了。

    首先要离开青州吧,越远越好,越久越好。

第七十一章 罗伤绝情

    兖州曲阜县,东临沂水有一山,唤作尼山,大圣人孔子的父母“祷于尼丘而得孔子”,此山因而闻名于世。这尼山高有百丈,山顶五峰连峙,其中峰便是孔门的山门所在。

    孔门一派在武林、绿林大战中并没有什么损毁,这一战持续数月,相斗百回,可谓是江湖中前所未有之激斗。这一战后,武林各派中俱是损伤过半,就连少林寺、天人派这等天下名门也被摩尼教趁虚给灭了山门。孔至此时很庆幸当初花溅泪把孔门安排在大战之外,才使得孔门未折损一人,可惜花溅泪生死未卜,杜门寻遍乘氏,也没有其踪迹。

    待大战结束,孔至便率弟子折回山门,学那茅山胡究一封锁山门,闭而不出。至于罗伤,此番违了师命,擅自出战,孔至自然气极。却好在罗伤完好无损,还建了不少功劳,那萧下也因此给了孔门许多好处,孔至也就不好过分惩治罗伤,只叫他在“夫子洞”之中面壁思过,毕竟如今武林,三大派两被灭,一封山,反而是杜门最大了。

    这夫子洞又名坤灵洞,其名乃汉末三国刘晔所刻,其洞在山脚石壁之中,深阔不到一丈,里面却有天然的石床、石枕,便被孔门用作弟子反省之处。

    罗伤在洞中面壁,心中却不以为然,他此番虽然违了师命,却也为武林和师门做了不少事,如今却有罚无赏,他如何称心?好在门中师兄、师姐们不像师父那般,都对他是赞赏有加,再不是当年模样。对此,罗伤心中倒也十分受用,尤其是那卓桃儿师姐,对他愈发好了,每日间给他捎水送饭,陪他讲话练功,两人感情一日千里。

    日复一日,罗伤苦练《如长夜》神功,却难以寸进,毕竟他只有前四重的功法,练得再勤,再纯熟,终难逾越沟壑。罗伤多日里非但《如长夜》无甚长进,甚至连孔门的武功也不能再进一步了,他也是见过水默、凌霄等人出手的,知道那才叫高人,自己若止步于此,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这些人的。

    除了卓桃师姐外,诸事烦闷,所以罗伤也就整日盼着卓桃儿师姐的到来。这一日,罗伤听到洞外的脚步声,满心欢喜,然而来的并不是师姐卓桃儿,而是大师兄孔途。

    孔途一番客套,小声道:“师弟如今武功高强,声名远播,已是我孔门支柱,实在令愚兄敬佩。”

    罗伤谦虚一二,心里却十分受用。

    孔途忽然道:“师弟如此英才,将来若能掌管孔门,必能发扬光大,只可惜……”

    “只可惜什么?”罗伤听了孔途先头那句“掌管孔门”,神情波动,却见孔途此刻闭口不言,不觉有此一问。此言出口,方觉不妥,急遮掩道,“我哪里敢奢望掌门之位,将来那定然是师兄的。”

    孔途见罗伤神情,忍住冷笑,叹道:“只可惜孔门与其他门派不同,历代掌门必传孔家嫡子,唉,师兄我哪里是当掌门的材料?莫说武功不如你,做事也是断断不如的。愚兄只想寄闲情于山水,携美人于落晖罢了。”

    罗伤倒也听说过孔门的规矩,只传孔家族人,外人不可僭越。他一念至此,难免有些落寞,暗忿这规矩不通。

    孔途又道:“为了师弟,也为了孔门,为兄思而再,决定求父亲把掌门之位传给师弟你,如何?”

    罗伤惊道:“这……”

    孔途打断他的话:“反正为兄也无意于掌门之位,我父亲就我一个儿子,其余孔家支脉,远不如师弟亲近,我父亲又对你青睐有加,此事必然能成!”

    罗伤忐忑道:“那……就多谢师兄美意了。”

    孔途笑意盎然,却话锋一转:“不过愚兄还有事要求师弟帮我。”

    罗伤忙道:“师兄但说无妨,师弟一定尽力!”

    孔途道:“不过小事一桩,定不叫师弟为难,咳,你也知道,师兄我中意于你卓师姐,还望师弟从中助力。”

    罗伤闻言,如坠冰窟,一时无言。

    孔途拍了拍罗伤的肩头:“师弟你先思索一二,愚兄等你的消息。”

    孔途说罢便走,出了洞口,还不忘飘来一句:“自古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啊……”

    自这之后,罗伤日夜难安,大师兄孔途未再来过,师姐卓桃儿一如往前,而他却没有像之前那样欢欣。

    罗伤又瞅见了自己的跛足,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厌恶,他不禁想到战国名将孙膑被人挖去双膝,流离他国,可他并不自辱,依旧用兵如神,成齐君一方霸业,备受诸国尊重或恐惧,名传千古,流芳百世。身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了志气,他想起以前所受的屈辱以及各大掌门的风光,不禁泛起一个念头:“大丈夫何患无妻?!”

    虽然如此,罗伤依然心神俱痛,鱼和熊掌的抉择,历来苦人,可他罗伤既然有了这么好的武功,又何苦为了一个女人自断前程?更何况,天下美人儿何其多,待到江湖扬名……

    ……

    “师姐,我……呃,大师兄他挺好的。”罗伤还是下了决心。

    卓桃眉眼间的痛楚一闪而过,异常镇定道:“你也来做他的说客?”

    罗伤一愣,随后狠了狠心,痛道:“是我对不住你……”

    “你别说了!”卓桃打断了罗伤的话,心中明了,“原来大师兄所言是真,罗伤待我并非真心。”

    卓桃虽然温婉,骨子里却也有一股执拗,她见罗伤果然忘心绝情,也不拖泥带水,或者哭诉哀求,只留下一个漠然悲凉的背影。

    罗伤一时怅然若失,心痛如绞,不觉泪下。

    过了旬月,到了面壁结束,罗伤情绪稍复,便来寻孔途。孔途正忙着在门中布置,春风抹面,志得意满,他见罗伤走来,先道:“罗师弟来得正好,过两日便是我和你卓师姐的大喜之日,师弟功不可没,一定要多喝几杯。”

    罗伤闻言心头一坠,这才发觉师门里张灯结彩,披红挂带,一番喜庆之象。他虽然早知会有这么一日,却不曾料到这一日来得这么快,一时无主,只轻声道:“师兄,那掌门之事……”

    孔途讶异道:“什么掌门之事?不过师兄许给你的‘思齐剑’嘛,这就给你。”说罢,解下腰中佩剑,塞给了罗伤,便大笑而去。

    这“思齐剑”是孔途行冠礼时,孔至送给他的佩剑,虽远不如“凌云”、“车辚”等天下名剑,却也不是凡铁烂铜。其剑身上刻有“见贤思齐”四字,剑鞘上松涛荡漾,入手清凉,能涤荡心神,远比普通刀剑名贵锋利。

    罗伤闻言顿时惊醒,他就是再笨也想到是孔途骗了他,也骗了卓桃儿。他再想起那天卓桃儿悲凉的身影,悔恨莫及。然而罗伤并不敢拆穿孔途之诈,因为掌门继承之事万万不能提及!罗伤心中痛恨交加,他要什么剑,他要他的卓桃师姐啊……他想扔了这柄可恶的剑,却终究没舍得。

    到了这时候,罗伤才是万念俱灰,本来当不了掌门倒也没有什么,他最初并没有这般奢望,可如今连情投意合的卓桃儿师姐也被他拱手让人,他有何脸面再见她?而孔门众人看见罗伤,都忍不住要偷偷笑他,似乎罗伤为了一柄剑辜负了卓桃儿之事,已然满门尽知。

    罗伤不愿见到师兄师姐们,索性又回到了夫子洞,终日烦闷不语,醉卧洞中。这洞里只他一个,也没有人再来看他,俨然与世隔绝一般。

    过了不知多少日,罗伤依旧沉浸在痛苦悔恨之中,身形憔悴,消瘦不堪。他难得睁开一次眼,却看到一个老者站在他的身前。这老者一身粗衣旧裳,发白如银,须长飘胸,佝偻着背,脸上沟壑纵横,而一双眼睛里却是空空无物,眼眶上环布疮疤,甚是恶怖。

    罗伤从未见过此人,疑惑道:“老前辈,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瞎了眼的老者笑道:“你学了我的武功,反倒是不认得我了?”

    罗伤恍然大悟,惊道:“那《如长夜》神功就是前辈留下的?”

    老者笑而不语。

    罗伤心中明了,连忙站起来行礼,又问道:“老前辈是什么人,又为何在孔门留下武功?”

    老者盘膝而坐,淡淡开口,其声沧桑无比:“老夫乃是儒教的掌教,朱九思。”

    罗伤心如雷震,他万万没想到儒教掌教这等人物就在他的面前。当初第一次听师父孔至说起儒教掌教和“神授牌”时,他就心有神往,此刻就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前……辈就是掌教……那‘神授牌’也是你发的?”

    朱九思并没有回答罗伤的话,接着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老夫今日来见你,一是时机成熟,要把《如长夜》后面的武功传授于你;二是老夫要去做一件事,生死未卜,希望你勤练武功,兴盛孔门和儒教。”

    罗伤闻言,心里激起千层浪,梦寐以求的绝学终于可以再进一步,就连先前的心伤也似乎开始愈合了。至于朱九思的第二件事,他并未放在心上,试问天下,还有谁能对儒教的掌教造成威胁?

    朱九思又道:“《如长夜》虽是不世神功,却也霸道无匹,自第五重开始,便容不得其他的武功,自废或渐失,而且……练功之人会慢慢失明。当然,也可以选择先毁双目,修习此功的进度便会更快一些。老夫言尽于此,小娃,你先想好还要不要学后面的武功。”

    罗伤此时已经一无所有,前途美人尽失,还有什么不舍得的?先天便跛了一足,他又何吝一双眼睛?他只知道,他在孔门已经无颜露面,还不如学了这绝世武功,再雪前耻。更何况,他若做了儒教掌教的徒弟,又何须在乎区区一个孔门掌门?

第七十二章 花残溅泪

    峨眉山月小,依旧入窗来。

    剑南道嘉州,峨眉山上入春比北方要早许多,并不显得萧条,只是有一个人的心,比那入夜的孤月还要惆怅。

    “他在哪里?”这是慧心师太回到师门后心中常问的一句话,这话喃喃而语,似乎是对青灯,又似乎是对窗月。

    花溅泪没有回到杜门,生死未卜,却让这个不惑之年的佛们女弟子心生牵挂,再不能安心礼佛,时常忘了佛祖会惩罚动情之人。

    同样的一句话,那远聆小妮子也在心中响起过,只不过她到底年幼懵懂,并无多少愁绪,偶有一缕,也容易被山风吹散。

    华山莲花峰。

    花溅泪悠悠醒转,只觉颈后吃痛,便知道是被人在后面下了黑手。他睁开眼时,身下身上触觉舒软,便晓得这是一张上等的床被。花溅泪睡眼微开,入目的是一间精致客房,古色古香,桌子上的酒器也都十分讲究,可他却无心欣赏。他神思回转时,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慧心在哪里”,然后才是“这是哪里”。

    数月以来,花溅泪与慧心师太各怀情思,虽不曾互相表露,可二人相视的眼神却与别人大不相同。慧心师太缁色僧衣之下,是一颗懵懂青涩之心;花溅泪冷傲面容之外,有一腔执着炽热之情。他二人相交不过数语,竟情根深种,不能自拔。

    慧心在哪,他没有答案,但他在哪,马上便有了分晓。桌子旁的一张莲花椅子上坐着一个身影,花溅泪定睛细看,这人身着华衣,头戴玉簪,眉如刀刻,须似墨描,不怒而威的脸庞此刻多了几分红润。此人手中正把玩着一只小酒杯,里面尚有未饮尽的残液不是天人派掌门凌霄,又是谁来?

    凌霄在这里,那么这里自然是天人派了。天人派虽然被摩尼教突袭重创,山门屋舍毁坏殆尽,弟子也几近全军覆没,可这华山还在,可他凌霄还在。他凌霄在,就能在这华山再起一个天人派!

    花溅泪坐了起来,却感到浑身无力,他以为是战后虚脱,也未多想,喘息着倚在床头,问道:“凌掌门,我师父呢?”

    花溅泪本来还想问慧心师太的下落,却终究忍了下来。

    花溅泪的这一番挣扎起身,凌霄都看在眼里,他闻言脸色冰冷,如同突降寒霜,连同屋里的气息都凉了起来,醉眼盯着花溅泪,面色扭曲地有些狰狞:“你师父?哈哈哈哈,花溅泪啊花溅泪,到现在你还想着他,却不知道他把整个武林都卖给了摩尼教!少林、天人被灭派,还不都是他萧下的大手笔?厉害啊厉害,哈哈哈哈……”

    凌霄一时间如癫似狂,花溅泪听到这些话自然震怖不已,若不是这话出自凌霄之口,他断以为是疯言疯语,尽管如此,他依旧不信师父会做出这等事来。萧下对他不仅有受益之恩,还有养育之情,他一直都认为师父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凌霄见花溅泪不信,略一恢复了情绪,冷声道:“你可以去前山看看,天人派……没了。”此话说罢,一脸的落寞,终于展现无遗。

    花溅泪见凌霄神情不似作假,不得不又信了三分,挣扎着走出门外,远眺前山,果然入目一片狼藉,烧痕尚在,天人派再没有以往的风采。

    花溅泪一时难以接受,只想回师门去找师父问个明白,就算少林、天人被灭派,也未必一定和师父有关系。

    花溅泪又重新回到屋里,问道:“那杜门怎么样了,我师父又在哪里?”

    萧下失笑,哼道:“杜门好得很呐,乱战之中不但没有损耗,反而更加强大了,又与摩尼教结成了攻守同盟,成了武林中的执牛耳者。至于狗贼萧下,现在当了武林盟主,自然是忙着收拾残局,扩张势力了。”

    花溅泪心中烦乱不已,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只想赶快找到师父问个明白,待恢复了一些力气,便向凌霄告辞道:“既如此,晚辈先行告辞,找师父问个明白。”

    凌霄仰天长笑:“告辞?你杜门把我天人派害得这么惨,你还想走么?更何况,你如今的身体,可还能走回去么?”

    花溅泪闻言一愣,不解凌霄此话何意。凌霄见他这副模样,又道:“不信,你可以运功试上一试。”

    花溅泪暗自运气,这才发现丹田空空如也,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凌霄继续说道:“你的武功已经被我化去得干干净净,而且终生不能再习武了,哈哈哈哈!”

    凌霄说罢,醉态愈重,一把摔了酒杯,上前揽住了花溅泪,醉语道:“花溅泪,我并不好男色,可我现在奈何不了萧下,只好拿你抵债一二了!”

    话已至此,花溅泪哪里还不懂凌霄言下之意?只可惜他武功尽失,浑身乏力,就连咬舌自尽的力气都没有。

    凌霄趁着醉意,开始撕剥着花溅泪的衣裳。花溅泪面如死灰,心中跌宕起伏,一时间所有的荣誉、自尊、骄傲,似乎都随着武功的失去而失去了。

    凌霄虽是武功盖世,本想着凭借一己之力,再塑天人派,可杜门之中有摩尼教高手坐镇,他下山一番,并不能奈何萧下分毫,如今他近乎孤家寡人,又无力向萧下报仇,只得每日纵酒,以欺凌、羞辱花溅泪解恨。

    花溅泪则是累日受辱,生死不能自已,渐渐颓丧如木偶一般,任其蹂躏。

    在天人派剩下为数不多的人中,凌霜仗也逃过了一劫。他看着自幼生长在的华山疮痍遍布,师门尽毁,也是痛心疾首,而令他更为痛心的便是花溅泪被他父亲蹂躏羞辱。凌霜仗自从在鄄城擂台比武上遇着了花溅泪,便有些神魂游离,时至今日,他看到花溅泪那张苍白却依旧绝美的面孔,方知那所谓的“断袖之癖、龙阳之好”也是情之所至,难以自禁。

    凌霜仗见花溅泪受辱,自有剜心刻骨之痛,他也曾向父亲求情,让他放过花溅泪,然而只换来凌霄的呵斥。他看着日渐憔悴癫狂的父亲,与往日如同换了个人,心知天人派毁于一役对其打击太大,才做下这等泯灭人性之事。凌霜仗对父亲恨不起来,又不忍花溅泪在此受苦,心中每日煎熬,竟也学会了借酒浇愁。

    凌霜仗清醒时,便趁着凌霄醉倒时,偷着去看望花溅泪,拿温言柔语劝慰他,而花溅泪却如活死人一般,半言不发,两目无神。剩下的,便是凌霜仗不清醒的时候了。

    偌大华山,似乎只有两个醉人,一个活死人,还比那入夜的孤月显得萧条。

    自武林、绿林一战之后,武林格局翻转极大。原先儒释道的三大派,少林、天人两派被摩尼教灭了山门,几近从江湖中除名;茅山派则封闭山门,与世无争。其余各大门派,都是损伤过半,大伤元气,流英派、万象派、朝仙阁等中小门派更是弟子死伤已尽,空余山门。只有孔门一派无损,却也躲了清闲。

    与各大武林门派不同的便是杜门了,杜门萧下依附于摩尼教,借着摩尼教之力,连日间大肆收拢各大门派,贿以金银,赂以权势,施以雷霆,这天下武林**已成了他萧下的私物,萧下其人也取代凌霄成为了新的武林盟主,成为了武林第一人。像峨眉派、崆峒派、青城派等大门派虽有不甘,却也无力与之争夺,只得向萧下低头。

    至此,萧下一统武林。

    都畿道河南府的巩县,泗水之滨,便是杜门所在。

    杜门大殿之中,一个不似中土口音的人言道:“萧盟主,本尊帮你打退了那凌霄,如何?”

    这人白袍玉巾,宽额高鼻,正是摩尼教的阳界主。除他之外,在他一旁还有一人,白袍黑巾,垂帘斗笠,自是阴界主无疑。摩尼教怕凌霄和素与方丈寻萧下复仇,竟把阴阳两界主都放在了这里,想来凌霄口中令其无功而返的摩尼教高手便是他二人了。

    萧下面色恭敬,谢道:“多谢阳界主援手,杜门定有重酬。”

    阳界主闻言,心中不满,哼道:“萧盟主,我圣教如此手段,可不是为了你这小小武林。”

    萧下道:“自然,自然,圣教宏图伟业,我等自当竭忠尽力……”

    阳界主听到这里,方才满意而去。

    待阴阳两界主走后,殿中忽有一人怒道:“掌门师兄,你已是武林盟主,又何须对那什么阳界主这般忍气吞声?就算我武林与他摩尼教做过一场,胜负也是未知之数!”

    这人一身华贵青衣,不过三十多岁,身材颀长而瘦弱,细眉长目,正是杜门长老李云天。这李云天的武功虽然不算顶尖,可在武林绿林一战中,并没有折掉,他见阳界主对萧下如此颐指气使,自然看不下去。

    萧下闻言,长叹一声,道:“若是少林、天人两派未灭,武林一脉自不惧他摩尼教,可如今武林折损过半,又哪里是人家的对手?”

    萧下此刻感慨,实属无奈。他当初与摩尼教一起算计少林、天人等派,瞒过了凌霄、师无算,甚至瞒过了武林所有人,从而一举夺得盟主之位,也使杜门立在了武林之巅。萧下与摩尼教暗通曲款,本想在事后予以重利,却没想到这摩尼教并非善与之人,竟要图谋整个江湖,至于武林一脉,只是其手中的一颗棋子。

    这阴阳两界主就住在杜门之中,他二人俱是武功卓绝之辈,虽能保萧下不被凌霄所杀,却也可以随时置其余死地。萧下名为武林盟主,实际上不过是摩尼教手中的傀儡罢了,如何行止,还要看摩尼教的脸色。萧下自负才智超绝,更兼志向高远,如今却落得这幅田地,进也不是,退也不得,不觉间志短气狭,因此长叹。

第七十三章 夏未吞蟾

    淮南道,庐州,庐江县,在其中一个偏僻的小镇上,有一家不知名的酒楼。这酒楼不过两层,楼下吃酒,楼上住宿,名字却唤作“摘星入酒。”

    殊不知那百尺高楼,才摘得星辰呢。

    这酒楼虽然地处偏僻,却胜在酒楼稀少,倒也能招揽不少客人。这不,前些日子这酒楼还招揽了一个伙计,还有一个常客。

    这个伙计年纪不大,相貌身材也不出奇,却有几分老练的样子,手脚也算麻利。至于那个新来的常客,却是一个女子。这女子一身黑衣,梳着步摇鬓,自从她来了之后,吃住便都在这酒楼里。这女子出手不算阔绰,却也不吝啬,所以酒楼的店主对于这种常客也都不敢怠慢,更何况也没人敢对这女子怠慢凡是出言轻佻者,行为逾越者都被她赏了耳光,甚至是断了手脚,弄得人人怕她。而这里唯一不怕她之人,便是这个新来的伙计,所以店主也就让他伺候这女子客人了。

    这伙计又为这女子送来了饭菜,她一如既往地让他同坐同吃。

    “你就甘心这么下去?”这女子每日一问。

    “你不也是如此?”这伙计也是每日一答。

    女子又是一叹:“谁能料到你如此气短,竟会在这里做伙计、睡柴房?”

    伙计不慌不忙:“谁能料到你如此无赖,竟会在这里白吃白住?”

    “魏尺木!”女子恼怒出声,就差咬碎了银牙。

    这女子眉目清寒,正是冰美人洛侠,她不像先前披散着头发,而是梳了起来,步摇长鬓垂在胸前,比往日更多了一分颜色。

    这伙计,自然是魏尺木了。魏尺木自在地牢与黄贞一别后,心灰意懒,索性跑到这偏僻地方躲了起来。庐江风景,平静怡人,没有大起大落,跌宕起伏,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乃至一星一月都极其平朴,最适宜消磨痛楚。至于马东平之仇,魏尺木并没有忘,可是他毫无头绪,也只得依赖汴州刺史府搜寻痕迹。

    洛侠还指望着魏尺木将来助她报仇,只得跟了过来,两人在这一待便是月余,日复一日。洛侠也没吃亏,魏尺木做苦力,她便用他挣来的钱吃住,算是小惩。

    洛侠又是憋了一肚子气,索性不再理会魏尺木,魏尺木也落得清净。就在这时,店里进来三个人,准确地说是两个人扛着一个人。那两个人是一老一小两个和尚,身上穿着却不似禅宗的打扮。扛着人的是个老和尚,左耳上一个亮蹭蹭的铜环,十分惹眼。那老和尚一进店,便把肩上扛着的人卸了下来。这人却是一个女子,手脚都被捆着,嘴巴也被封了起来,只一个劲儿的摇头挣扎。

    三人落座,那被缚的女子自然是被人放在了凳子上。那老和尚也并不算老,有四五十岁的样子,面相猥琐,肚子肥大。那小和尚不过二十来岁,身材均匀,面貌略黑。

    “店家,上些好酒肉!”老和尚声音宏大,中气却略显不足。

    吃酒肉的和尚,魏尺木难免多瞅了两眼。那受制的女子正好看到魏尺木,拼命摇头眨眼,魏尺木扫过一眼,却不认得她。

    那老和尚笑道:“小美人儿莫急,待佛爷我吃完了酒就来吃你。”这声音不大不小,整个酒楼都听得清,那老和尚丝毫不理会他人的目光。

    那小和尚却道:“师伯,这样不好吧,我们是来寻仇的,与这姑娘无关。”

    老和尚一听乐了:“师侄啊,你是不知这世间女子的滋味儿,可比这酒肉还好吃,待会也叫你尝尝!”

    小和尚闻言赶忙摇头,如闻妄语。而不远处的洛侠本就一肚子气,这会儿听了这和尚如此下流的话,冷哼道:“原来佛门之中也有登徒子。”

    这话如同冷冽的寒风,直钻到那老和尚耳朵里,老和尚不觉打了个寒噤,抬眼看去,瞅见不远处的洛侠,见她面容虽然清冷,却极其标致,笑道:“啧啧,又是一个美人儿,合该佛爷我艳福不浅呐!”

    洛侠闻言倒竖柳眉,将玉掌往桌子上一拍再向前一推,那两只木箸便弹在空中,继而向老和尚刺去。这两只木箸初时一起刺出,飞至中途忽而分开,一前一后,快如流星,划了个弧度而来,分刺老和尚的两肩。那老和尚眼疾,先扭身闪过快的那一只木箸,而慢的那只正到肩头,躲闪不及。老和尚不慌不忙,任那只木箸穿过,衣服洞穿,老和尚却毫发无损。

    洛侠见状,皱起秀眉,而魏尺木却看得真切:那老和尚在千钧一发之际竟硬生生地把胳膊缩了回去竟是罕见的“缩骨藏身”之法!

    洛侠怒意更盛,便抽出了“彩凤双飞翼”,只听一声凤鸣,两条彩凤便缠了上去。老和尚见她来势汹汹,也不敢怠慢,一双巨掌如蒲扇,来去如风,上下如船,小心地应付着双枪。洛侠枪法纯熟,几次用巧,都寻着破绽,眼见要刺中这老和尚,却每每只刺穿了僧袍,难以奏功。那老和尚更是心惊,没想到这偏僻之地的小小女子竟是如此难缠。

    魏尺木见洛侠与老和尚一时难分胜负,便要先来解救那被制的女子。他施展身法,眼见就要碰触到那女子的绳索,忽然听到一声嘹亮蝉鸣,心神为之一滞,如同置身盛夏的树林之中,满天蝉声,悦耳动听,令人流连忘返。魏尺木丹田里的《清虚心法》自动运转,他方才回过神来。心神失守,不过一瞬,刚才却仿佛过了一个季节。

    魏尺木不觉背后冷汗淋漓,而站在他眼前之人正是那个小和尚。

    魏尺木略一思忖,问道:“密宗听蝉是你什么人?”

    那小和尚闻言讶异道:“你认得我师父?”

    魏尺木心下了然,原来这两人是密宗的和尚,这小的竟然还是听蝉的弟子,想必刚才那攻心之术就是名震武林、绿林的《蝉读》神技了。这是魏尺木第二次被《蝉读》攻击,第一次因为他早有防备,不曾感受到其中恐怖之处,这次不防之下,竟被它轻易攻破心神。

    魏尺木听了那小和尚所问,想了想,言道:“有过数面之缘。只是,你们这般欺辱一个女子,也不怕辱了你师父的名声?”

    那小和尚闻言羞愧,低头合十,而那老和尚却叫道:“夏未,休听他胡扯……”话音未落,僧袍又被洛侠刺了个窟窿。

    魏尺木是何等身法?那小和尚低头之际,他已把那女子扯到身边。魏尺木见小和尚并未动手,便去了那女子身上的绳索和口中的布团。

    谁料那女子甫一脱困,便开口叫道:“魏尺木,你不记得我了?”

    魏尺木仔细瞅了瞅,这女子眉目婉约中带着英气,只是一身汉衣少了当初的那份野性:“你是……那个南诏郡主?”

    那女子见魏尺木认出了他,心下欢喜,连连点头。这女子正是南诏国的章盈郡主,朝廷事毕之后,她并没有随使团回南诏,而是独自一人留在中土,四处游玩,前几日才到了这庐州地界,便碰着了这密宗老和尚。这老和尚觊觎她的美色,一直追到了这里,方才得手。

    魏尺木心道这郡主还记得他的名字,正要多问,忽然心头蝉鸣再起,好在魏尺木晓得其中厉害,连忙运起道家《清虚心法》。这夏未的功力不如他师父精纯,魏尺木轻易便破了这《蝉读》,而此时夏未双拳已至!

    魏尺木同样挥出双拳法家《刑名拳》,刚而不戾,坚而不毒。四拳相碰,夏未倒退数步,而魏尺木紊丝不动。

    夏未双目通红,恨声道:“你就是魏尺木?!”

    魏尺木不知所以,点头称是。

    夏未又道:“我师父就是你打伤的?!”

    魏尺木不能否认,问道:“你师父如何了?”

    “他重伤不治,已经西去了……都是你害的。”夏未反而冷静了下来。

    魏尺木闻言心惊,他当初只想尽快打败听蝉,万没料到竟把他打死了。

    “我……我没想杀他……”魏尺木气馁,声音小如蚊咛。

    夏未冷哼一声:“我和师伯便是找你寻仇的。”

    一旁正在打斗的老和尚虽然也听到了那青衣少年便是打死师弟的魏尺木,可他此时正自顾不暇,洛侠枪法入神,太过难缠。

    随后,夏未双掌合十,鼓动胸膛,口中响起喃喃佛音,面目也狰狞了起来。继而,背后忽然显出一个八臂的虚影罗汉,正是密宗绝学《法相》。只不过夏未身后的八臂罗汉,比起听蝉,虚影淡了许多,也小了许多。

    十掌一击,威力何止翻倍。魏尺木虽心有愧疚,却也不能就这般死在他的掌下。《若水道》第七重展开,江河直下,十掌崩溃,虚影罗汉破碎,夏未倒飞如断线的纸鸢。魏尺木也倒退几步,卸下这股大力。

    魏尺木依旧留有余地,没有杀了夏未,毕竟他已经错手杀了听蝉,不忍这对儿师徒都死于他手。

    夏未双目含恨,却无再战之力,只悔恨开始时没有一拳打死魏尺木。

    夏未重伤,也让那老和尚慌了心神,“缩骨藏身”之法虽然奇妙无比,而洛侠枪法更是绝伦逸群,终于借机破了他的“缩骨藏身”之法。洛侠一枪刺空,另一枪后发先至,穿透了他的胸膛。

    那老和尚中枪之后,并无痛楚之意,反而狠厉起来,双手攥着枪身,吼道:“混账丫头,给佛爷陪葬!”

    言毕,张开一张巨口,从里面飞出了一只拳头大小物什。那物什通体金黄,当先“咕噜”一声,扑向洛侠,竟是一只金蟾。事出突然,洛侠又被攥住了枪,躲闪不及,被那金蟾一口咬中了左臂。魏尺木见状,赶忙一掌把那金蟾打死,那金蟾肉身崩坏,体内残夜横流,顿时腥臭扑鼻。

    这金蟾乃是老和尚在肚中温养之物,奇毒无比,那老和尚因此法号“吞蟾”,与“听蝉”是师兄弟,号称“密宗双能”,一个好酒肉美色,一个狠厉嗜杀。

    这金蟾一死,密宗吞蟾几近油尽灯枯,洛侠用力扯回枪身,吞蟾便一命呜呼。

    夏未见大仇难报,师伯又惨死,忍痛道:“魏尺木,还有你,你,这仇密宗记下了!”说罢连滚带爬出了酒楼,而酒楼里的客人早已逃窜一空。

    洛侠还要去追夏未,被魏尺木一把拦住:“这金蟾有毒,先帮你去毒吧。”

    魏尺木虽止住了毒血蔓延之势,只是这蟾毒霸道,不逊唐门,怎么也逼不出去。魏尺木心中暗叹,“也不知王荆和孙佩兰现在何处,若他二人在此,或可救她一命。”

    章盈郡主从身上摸出一粒药丸,言道:“这是我们南诏的圣药,或许可以解了她的毒。”

    魏尺木把药给洛侠吃下,毒势遏制稍有好转,只是这圣药也不能根除毒性,洛侠随时可能毒发身亡。

    洛侠此时毒性入体,虚弱非常,知道这毒异常难解,喃喃道:“魏尺木,非我怕死,只是师门大仇未报,不敢卒亡。希望你念我们相识一场,为我解毒。我听师父说过,太湖深处有一种“金眼银鱼”,是银鱼中得道者,可解万毒……”

    魏尺木担忧道:“此去太湖也有不少路程,你可扛得住?”

    章盈道:“我身上还有数粒圣药,可保她旬月性命无虞。”

    魏尺木谢过章盈郡主,便收拾行囊,置办车马,明日一早赶去太湖。

第七十四章 关庙夜谈

    只有黄昏的寒风冷雨,勉强还留着春末的气息。一路向东的泥路上,有一辆马车驶过,溅起了两行高高的飞泥。车里坐着两个好看的女人,赶车的是一个年轻的青衫男子,拉车的则是一匹火红色的神驹谁能想到这汗血之种此刻竟做起了拉车的粗活儿。

    魏尺木不得不离开那家用以疗治心伤的酒楼,再度奔波于路上,洛侠依旧身体虚弱,垂垂危矣,而本为了游玩的章盈郡主,也无心流连风景了。

    魏尺木并不喜欢淋雨,他以为雨入目入耳都不错,雨入诗入画也很美,可要是淋到自家身上,并不是多么舒服的事。

    虽然天公不作美,好在并不做绝,魏尺木还是寻着了一个落脚之处,把马车驱了进去。这是一个破烂庙宇,急雨暗天之下,难辨门楣石碣。这庙大概是年久失修,而今只剩下残垣断壁,里面更是灰尘蛛网遍布,所幸可以遮挡风雨。

    庙里昏暗,魏尺木四下看去,勉强识得这是一座关公庙。那须弥坛上,正中坐的是红脸长须的关公,两侧而立的则是捧大刀的周仓和拿帅印的关平。除这三尊神像外,别无他物,蒲团、香火俱无,就连那三尊神像也是断臂损足,残破不堪,那大刀和帅印更是不知哪里去了。

    魏尺木轻轻拍出一记《无为掌》,用掌力略一清扫地面,生起了火。洛侠已然睡熟,章盈为她铺了被褥,将她放在上面。

    章盈离近了方才瞅见这神像,关公塑像眯着丹凤眼,威武入神,右首的周仓横眉怒目,颇有些吓人。她心中不由打了个寒噤,幸亏魏尺木就在跟旁,她不至于过于害怕,若是她一个人,是断不敢在这庙里过夜的。

    闲来无事,魏尺木便不得不想起黄贞,又愁苦起来。

    章盈心细,瞧出魏尺木眉目上的端倪,轻声问道:“你在担心洛侠姐姐?”

    魏尺木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却没有开口。

    章盈美目流转:“你还有别的心事?”

    魏尺木轻轻点头。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魏尺木当然有心事,他不知与黄贞是否还有再见之时。

    章盈好奇心起:“说给我听罢,憋在心里多难受?”

    魏尺木欲言又止,这相思之苦如何说得旁人听?

    章盈见魏尺木闭口不言,便道:“那我给你讲故事解闷儿。”

    ……

    “我们大礼男儿与唐人不同,不论贵贱,个个剑不离身。我们的剑也和你们的不同,每把剑要反复炼制十年,再用金丝犀皮装饰镡首。其中呢,有一种浪人锻造的剑唤作‘浪剑’,最是锋利无比,人称‘石铁如泥,吹毛透风’,厉害吧!”

    章盈得意,魏尺木莞尔。

    “还有一种刀叫‘郁刀’,先用毒药冶炼,再用白马之血淬炼,伤人即死,你以后可要小心!不过,有我在你就不用担心了。”

    章盈讲故事之余,还不忘提醒魏尺木。

    魏尺木对这“郁刀浪剑”倒很有兴趣,听得仔细,想着将来或有机会见识一二,只可惜章盈身上并无佩刀佩剑。

    “我们男儿披毡,女子不施粉黛……”

    魏尺木这才明白章盈为何总是素面朝天。

    “你骑过大象么?”魏尺木问道。

    “自然咯。”

    “那……它咬人么?”

    “咯咯咯……”

    章盈掩口失笑,魏尺木蠢得像个孩子。

    “我哥哥是大礼国主,整天忙着国事,根本没时间陪我玩,其他人都怕我……”

    “你母亲呢?”

    “她整天礼佛诵经,太无趣了我最讨厌寺庙了。”

    “可你现在就在寺庙里面。”魏尺木忍不住打趣了章盈一句来。

    “啊?是喔!唉,有什么办法呢?好在这里没有和尚,尤其是淫和尚!”章盈又想起了密宗吞蟾这个坏和尚。

    “好在我不是和尚。”

    章盈声音温柔道:“你即便做了和尚,我也不讨厌你便是了……”

    章盈从她的故乡风俗讲到她的童年,声音婉转,竟让魏尺木觉得有趣,支着耳朵静听,还时不时插嘴发问,他已知晓南诏不少事情,包括他在长安与尹克达擂台比武时,南诏众人口中的“罗苴”,他也已晓得那是勇士之意。章盈的声音似有魔力,就连那原本的愁苦也给消弭干净了。

    章盈直说到口干舌燥,方才嚷着:“我说累了,要喝水歇会儿。”

    魏尺木笑着把水壶递给她,章盈喝过水瞥了眼魏尺木,诱道:“我对你讲了那么多,你还不把你的心事说给我听?”

    魏尺木没想到她讲故事还是为了这事儿,一时无语。章盈连续催阵:“你快点说嘛!”亦或者是装作可怜的模样:“你不说我难受,你可忍心么?”甚至于撒娇:“好人,好哥哥,你就说罢!”

    魏尺木被她缠得哭笑不得,心道,“这章盈郡主竟比那张风尘还能折腾人!”想起张风尘,魏尺木不由得又想起冰门、问君平等人,以及马东平被害,朱温来而复去,黄贞情断意绝……魏尺木只觉满腹忧愁,无可排遣。他虽然与洛侠相处时长,但洛侠里外都是一副冰窟,他哪敢向其吐露心思?章盈的这一番说动,如一个倾泻的口子,划在了魏尺木的心上。

    从被人老追杀初遇黄贞,到误入离魂宫,再到鄄城、乘氏,直到黄贞被人掳走,最后地牢相见,反而两人相绝。魏尺木回忆起和黄贞的点点滴滴,如同昨日,细细地讲给章盈听,也好似讲给自己听。

    他与黄贞的旧事,并非惊天地、泣鬼神,不过是寻常难成眷属的故事,只是魏尺木勾动苦肠,声音中带了几分氐愁,竟把章盈感染得美目微红。

    章盈忿道:“她父亲也太可恶了!”

    魏尺木见她这副模样,失笑道:“你小孩子懂什么。”

    章盈不服气,撅起小嘴儿:“我都十八岁了,怎么就是小孩子了?”

    魏尺木不置可否,毕竟他今年不过才刚刚及冠。

    “她叫什么名字?”

    “颜如诗。”魏尺木顿了顿,还是说了这个名字。在他看来,这个名字远比“黄贞”二字亲切,似乎这样就可以规避她是黄巢之女的真相。

    “哦,这名字真好听。”

    ……

    “你以后想去大礼看看么?”章盈忽然问道。

    魏尺木微愣:“如果……有机会,我倒也想见一见这神奇的地方,顺便骑一骑大象。”

    “呵,这就急着去南诏当驸马了?这么快就忘了你那朝思暮想的诗儿了?”这声音虽然虚弱,却依旧冰寒,是洛侠醒了。她恰好听了这话,自然免不了奚落魏尺木的机会。

    魏尺木被洛侠这一通言辞搞得窘迫之极,不满道:“你怎么偷听我们讲话?”

    洛侠根本不理睬魏尺木的诘问。

    章盈却是脸上飞起红霞,羞道:“洛侠姐姐你怎么乱说!”

    洛侠知道一路上都是章盈在照顾她,语气便不再那么冷:“妹妹,这小子傻里傻气的,有什么好?”

    魏尺木急道:“等等,我哪里傻了?”

    洛侠道:“不傻怎么你的诗儿不要你了?还不是嫌你傻?”

    魏尺木被洛侠气得头皮发麻,索性扭过脸去,闭口不言。

    说着已到后半夜,魏尺木和章盈都已困乏,分别找地儿躺下。魏尺木才入睡不久,便听到洛侠的叫声:“魏尺木,魏尺木。”

    魏尺木睁开眼,问道:“什么事?”

    洛侠轻声道:“好像有人来了。”

    魏尺木闻言打起了精神,的确听到有脚步声传来。这声音极其细微,显然是轻功了得,若非洛侠开口相告,他于睡梦之中断然听不见。如今洛侠中毒,章盈武功不济,只他一个能人,他不由得暗骂自己疏忽大意,若是来了歹人,定然坏事。

    果然,不一会儿,便有一个黑色的身影进了庙。这人身上早已湿透,见里面已有了人,并不回避,也不搭话,寻一个角落自顾自地坐下。其脚下轻盈,几无声音,只留下一行水迹。

    魏尺木偷眼瞄去,这黑衣人身材高瘦,中年模样,留着短须,此时眯着眼睛,就和着湿漉漉的衣服倚在墙壁上休憩。

    魏尺木知道浪子漂泊之苦,他有幸一路上认得许多朋友,免除许多风雨寂寞,而对这样的独行客,他颇有敬重之处。

    “兄台,不如来这边烤一烤火取暖。”魏尺木向那黑衣人叫道。

    那黑衣人没动也没有睁眼,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道:“不用。”这声音平静如无风的湖面,全没有怯雨畏寒的模样。

    魏尺木知道江湖之中性情古怪者比比皆是,也不以为意。虽然如此,他也不敢再睡,只好愣愣地盯着火苗。洛侠自那黑衣人进来之后,再没有说一句话,就好像她不在这里一样。

    庙里四人,只有章盈睡着,其余三个俱是醒着。过了半个时辰,这三个醒着的人仍旧没有谁发出一点声响。如此保持着的沉默却被雨中的脚步声打破,虽然雨势越来越大,但他们三人还是从雨中遥遥地听见了脚步声。

    脚步声停,魏尺木隐约瞥见那坐着的黑衣人似乎睁开了眼睛,但仔细看时,那人依旧闭眼如睡。洛侠仍是沉默不语,却突然有个惊惧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他……他的眼……怎么睁开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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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唐局介绍:
本书声明:不小白、不灌水、不烂尾。言有所出,典有所考,是一部有文化底蕴的武侠。
自汉代佛教传入中土,道教生于川陕,儒教也渐具雏形之后,先秦时代的诸子百家逐渐式微。到了唐代,百家凋敝殆尽,传人寥寥无几,曾经主宰江湖叱咤风云的百家风采也早已淹没在滚滚长流中。取而代之的是儒释道三教的如日中天,八百年间从中衍生出了各种武术流派,称为“武林”,开始主导了江湖格局。
王仙芝、黄巢揭竿而起,天下动荡,远胜安史之乱。江湖中风云迭起,时盛时衰的“绿林”一脉,在唐末这战乱不断的年代,不甘寂寞,悄然地再度崛起,欲与“武林”一较长短。同时,沉寂近千年的百家传人,也终于再现江湖。草军与官军,绿林与武林,百家与游侠,医卜与星相等等各展所能,逐鹿中原。
然而这一切不过是被人作的一个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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