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三教传人
众人被这声势极大的巨旗一撞,如波开浪裂一般,四下散开。那旗上只写了三个字,却令众人不寒而栗,一时噤若寒蝉百家盟。
随着这一杆大旗而来的还有两个人,其中一个红巾绿绦,正是兵家传人祖梁。另一个十分长大,面目冷峻,却是法家传人房十三。
祖梁眉目微寒,喝道:“魏尺木是百家传人,其是生是死皆由我百家盟处置,谁敢擅杀便是与我百家盟为敌!”
众人都不敢作声,只有白虎哼道:“百家盟又如何,这里是木榴屿,可不是洞庭山!”
江湖上人人都怕百家盟,可摩尼教却是不惧分毫。白虎这话也十分狠毒,一是要挫百家盟的威风,二是抬出了陈家堡,三是折辱了盐帮。陆言听了这话,脸色憋的通红,却是不言一句。
祖梁眉头轻挑,已是随手一剑斩去。这一剑虽是随手而发,却是既快且猛,声势极为惊人。白虎不慌不忙,也手起一刀封住剑势。
祖梁没想到一剑无功,不由问道:“你是谁?”
白虎道:“摩尼教,白虎。”
祖梁见是摩尼教的人,更是愤懑。他正要再次出手,却被陈暄开口打断。陈暄道:“原来是祖小友、房小友来了。”
祖梁和房十三微微一礼致意。祖梁暂不理会白虎,向陈暄言道:“魏尺木是我百家盟中人,还望陈堡主手下留情。”
众人见陈暄与百家传人言行甚为亲密,纷纷猜测这陈家堡和百家盟有何干系。
陈暄听罢,故意皱眉道:“倒不知这‘刀屠’竟是贵盟的人,只是如今天下英雄毕至,怕是由不得老夫做主了。”陈家堡手眼通天,又怎会不知洞庭山之事?不过是一个托词罢了。
祖梁却是眉目一寒,看向众人,言道:“我倒看看是哪一门哪一派要杀百家传人。”
绿林群雄大多已在名义上归顺了百家盟,而今主子发话,他们哪里还敢多嘴?盐帮是手下败将,自不敢言勇。武林各家则全看摩尼教的脸色,一时都看向白虎、人老二人。白虎虽恼祖梁目中无人,又哪里不明白陈暄祸水东引之计?所以只冷哼一声,也不开口。
陈暄见众人都被百家盟吓破了胆,心中微恼,哼道:“放了魏尺木,我陈家堡颜面何在?”
祖梁此时也明白了陈暄的心思,言道:“难道我百家盟的颜面就折得起了?”
陈暄脸色也寒了起来:“陈家堡自有陈家堡的规矩,莫说是你祖梁,便是项盟主亲来,在老夫这木榴屿上,也须分个黑白,明个是非!”百家盟虽然强悍无匹,可他陈家堡在江南东道上,也算得上是一方领袖,断不能在天下英雄面前失了身份。
祖梁眉头更寒:“如此说来,陈家堡是不怕得罪我百家盟了?”这话已是十分不客气。
陈暄还未开口,他一旁的陈还英早忍耐不住,冷笑道:“我倒想试试得罪了百家盟能有什么后果。”说罢,便掣出一把紫色的钢伞,使作短枪,刺向祖梁。
陈还英出手,算是和百家盟挑破了脸皮。祖梁见陈还英竟敢动手,嘴角冷笑不已,正欲上前将其斩于剑下,不想他身后的房十三先他一步,闪了出去,一拳接住了钢伞。
房十三是法家传人,精修拳法一道,其绝学《刑名拳》更是练得出神入化。他一拳打出,当真是灿若流星,势如飞龙。这一拳生生打在钢伞顶上,其声若两金相撞。
陈还英只觉一股刚猛至极的力道从伞端传来,不觉吃了一惊,只得借力飘退丈余。要知道,他这一伞力道之大,便是顽石也要粉碎。陈还英万没想到这房十三的拳头竟坚逾铁石,非但分毫未损,还能将他震退。
房十三也后退三步卸去余力,继而双拳皆动。其拳忽左忽右,摆若游龙;时上时下,颤若落雷。虽是变化多端,却有规有则,不偏不倚;虽是纵横无常,却有秩有序,不缓不急。几十招下来,拳法丝毫不乱。
陈还英不服气,硬接了几十招,把伞面震得呼呼直响,片片拳印。七八十招一过,房十三拳劲不消,反而愈发生猛。陈还英却是气力不济,渐渐不支。
陈暄见陈还英落了下风,又是一道金光打过,分开二人,言道:“百家绝学果然名不虚传,小儿不是对手。”
陈还英兀自不服,可父亲的话他也不敢违拗,只得退下。房十三也不相逼。众人都见识了这一套拳,的确是刚而不戾,坚而不毒,俱是赞叹不已。
人群中忽响起一声讥笑:“百家绝学,也不过尔尔。”
众人听见这话俱是倒吸了一口气,心道什么人敢说此大话。要知道,自从百家盟一举灭掉唐门、击溃盐帮之后,百家传人和百家绝学都已是江湖上声名赫赫的人物和武功。
祖梁、房十三和群雄都循声看去,开口之人正是那瞎眼瘸腿的“画伤谷主”。房十三难得开口,中气十足:“你是什么人,这般看轻百家绝学?”
众人都等着罗伤答话。卓桃儿却已走近了几步,颤声道:“罗师弟?是你么?”
罗伤本要口放狂言,忽听到这话,如石坠无波的古井,荡起无尽的涟漪。他一时忘情,声音温和而又悲苦,喃喃道:“卓桃儿师姐……”
卓桃儿已是杏眼含泪,微哽道:“是我!”
“原来是罗师弟,我还当是谁有这么大的口气,想必是瞎了眼便不知天高地厚了罢?”孔途瞥见卓桃儿的神情自然满心不悦,可当着天下英雄他又不好发作,只得把怨气都撒在罗伤身上。
罗伤听见孔途的声音,杀心骤起,脸色瞬息变得冰冷无比,嘶吼道:“孔途!”
孔途被这忽然的气势吓退一步,旋即又恢复如常。他虽晓得罗伤的武功高明,自己不是对手,可如今即便不算卓桃儿也有四个人,断然不会被他一声吼吓破了胆更何况,他如今又瞎了眼,一个又瞎又瘸的人有什么好怕的?至于“画伤谷主”的名号,他更是闻所未闻。想到这里,孔途不禁在心底讥笑那白云老祖胆子忒小了些。
罗伤又恨道:“孔途!当初你设计害我,非但夺走了卓师姐,还逼得我不得不离开孔门,如今我瞎了双眼,都是你害的!”
“都是你害的!”
……
这句话直灌在孔途双耳之中,震得他神思烦乱,心生恐惧他感受到了罗伤无穷无尽的杀意。孔途在心中连连叫苦,他不过是设计抢走了卓桃儿,又哪里害得罗伤离开孔门、瞎了双眼?只不过是罗伤杀心大起,自然把所有的不公都算在了孔途头上。
罗伤向前走一步,杀气便浓一分。孔途心胆俱颤,只得呵斥三个师弟上前招架。那三人也是颤颤巍巍,不敢退后,更不敢上前,竟慌得弃剑求饶起来。
卓桃儿见罗伤神色不比以前,也颤声劝道:“罗师弟,是我对不住你,希望你饶过大师兄……”
罗伤听见这话,一把扯掉眼上的黑布,露出一双空洞的恶怖眼眶,恨声道:“如果孔途自戳双目,我便饶他不死!”
孔途见了罗伤双目,心中作呕,哪里肯依,叫道:“我才不要变瞎子……”一边叫,一边向外逃去。然而他才跑出去几步,便已倒地不起。
众人只见罗伤空洞的双目忽然漆黑如墨,继而孔途便倒地不起,俱是惊讶不已,却都不知是何缘故。
陈暄若有所思,想到“自戳双目”四字,忽然站了起来,惊道:“莫非是传说中的……《如长夜》神功!”
场上绝大多数人都不曾听过这等神功,而田令孜与何癫经此提点,也豁然而醒,除了儒教的至高绝学《如长夜》,还有什么武功有这等威力?
罗伤得意道:“不错,正是《如长夜》。我便是儒教掌教的传人,罗伤!”
“儒教掌教”四个字,更是在群雄中掀起了轩然大波,“罗伤”这个名字也被众人牢牢记住。
陈暄长吁一口气,心道:“他身怀《如长夜》神功,倒也说得起大话。”
众人再看孔途,只见他七窍流血,不过剩下一口气未死罢了。卓桃哭道:“罗师弟,还请你看在师门情谊上,饶他这一回!”
罗伤哪里肯轻易放过孔途?卓桃儿愈是哀求,罗伤愈是愤怒。自己心爱的女人为别的男人苦苦哀求,他怎能不怒?罗伤忽然一掌拍向孔途的头颅,登时拍了个粉碎!卓桃儿离得最近,被血浆溅了满脸,她又惊又怖,昏厥了过去。罗伤听得动静,一把将其揽在怀里。
韦治亡当先叫道:“怎可杀人!”同时,绛罪也唱了一声佛号。
罗伤狂笑连连:“当年我在孔门受尽屈辱,今日先杀几个师兄弟解恨,来日必然登上尼山,血洗孔门!”
这话说罢,韦治亡和绛罪哪里还不明白?他二人纷纷而动,可又哪里快得过《如长夜》?罗伤双目再次变得漆黑无比,那三个同门师兄早已七窍流血而死。
绛罪一动,绛祸自然也动。田令孜也动了起来,他不在乎罗伤杀不杀人,却偏要坏了这少林秃驴的事。
绛罪见田令孜出手阻拦,不敢怠慢,只得再次施展出《大般涅经》。于是绛罪绛祸双双盘膝而坐,身上赤色火焰层层叠叠燃了起来。田令孜上次没讨到便宜,这次也不想与其多费气力,只把他二人牵制住便是赢了。
众人见这两个和尚功法非比寻常,能与田令孜一较长短,顿时议论纷纷。陈暄双目先是眯了起来,继而睁圆,讶道:“这是……”
田令孜哼道:“不错,是《大般涅经》,这两个小秃驴便是玄悲那老秃驴的传人。”
“佛教掌教传人!”
“佛教至高武学《大般涅经》!”
今日真是令天下群雄开了眼界,以前百年难见甚至闻所未闻的三教传人和绝学,这回竟一次见着了两家。天下英雄都以亲眼目睹此事为荣,陈家堡的名声更是水涨船高。
就在众人醉心于儒释两教传人时,又有二人从外赶至。其中一个是着青衣背长剑的中年汉子,一个是穿红衣挽红绫的冷艳女子,正是青龙朱雀二人。
青龙携朱雀撞入人群,直截了当道:“青龙朱雀为救魏尺木而来,还望陈堡主网开一面。”
陈暄见又有人来救魏尺木,不觉心烦,只闷哼一声,并不答言。白虎看见青龙朱雀并肩而立,略有亲昵之态,心中妒火烧起,骂道:“摩尼教的叛徒,也敢在这里狺狺狂吠!”
青龙朱雀听见这话,俱是一凛。他们与白虎之间可谓是恩怨极深。朱雀想起旧事,不禁长眉倒竖,凤目生寒,就要动手,却被青龙拦下。
青龙缓缓掣出背后的苍鳞剑,言道:“白虎,你我之间先做个了断罢。”
只听得一声虎吼之声,白虎手中大刀血光一闪,立时刀芒四绽,如同百兽下山,罩向了青龙。再看其人,额头隐隐一个“王”字。这是白虎的杀招凶杀。一出手便是杀招,可见白虎之怒。
青龙手中苍鳞剑青芒大盛,他不守反攻,道道青芒如苍龙飞鳞,生生穿过白虎的刀光,一举破开了“凶杀”!
白虎素来不服青龙,上次偷袭之下仍被青龙逃走,引为平生之耻。他自认为此时武功大进,青龙定然不是敌手。可他万万没想到,青龙比之上次又强了许多,竟轻易间破解了自己的杀招。
青龙一举奏功,当下手中苍鳞剑连挽剑花,飞出青芒点点洒洒,凌厉非常。青龙只攻不守,虽然空门大露,却每一招都攻敌之必救,令人无法进攻,当真是妙不可言。白虎虽窥见青龙一直露出的空门,却下不了决心与之搏命。
众人再看青龙剑法,时若苍莽凌空,时若青藤伏地,时若翠山倾倒,时若碧波横流……其变化之多,衔接之妙,都是百年难见。青龙非但剑法精绝,剑意更是了得。自古剑招易练,剑意难成。青龙剑法之中却隐隐透出一股天地混沌如初、万物回归原始的质朴之意。他虽远未到人剑合一的地步,可这剑意之高深,颇有“拈花飞叶,皆可伤人”的味道。
不过十几招,白虎便被逼得刀法散乱,额头沁汗。
众人都暗暗赞叹,只有何癫瞧出了端倪,叹道:“《抱朴功》……你是得了潘师叔的真传了。”
田令孜和陈暄听了这话,目中都有精光闪过,惊道:“潘老道?”
青龙回道:“不错。潘师祖收我做了传人。”
第一百三十六章 冰寒于水
这潘老道正是道教的掌教大人,俗名潘邈然,道号攀登子,是胡究一和何癫的本门师叔。
这《抱朴功》自是道教一脉的至高武学,与儒教的《如长夜》,佛教的《大般涅经》齐名,并称为武林三大绝学。
《抱朴功》讲究见素抱朴之精义,能达返璞归真之境界。其总纲是化至繁为至简,再将至简变至繁。所谓至简,乃是将天下武学都涵盖于九字之中;所谓至繁,则是每一字各有九重境界,每一境界各有九种招式,每一招式又各有九种变化。如此算来,《抱朴功》虽只有九字,却足有六千五百六十一种变化。若非有大悟性、大毅力、大造化之人,断不可擅练此功,否则必然走火入魔,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抱朴功》的功法共有九字,分作:元,劲,腾,守,攻,阵,克,愈,化合为“抱朴九部”。
元部,乃是修内之术。能积攒丹田之气,增长内力。元部是《抱朴功》之根本,也是源头。其余八部若想有所精进,便只有先把元部更上一层。
劲部,乃是炼体之术。能锻筋炼骨,刀枪不入。道教一脉向来重内轻外,因此鲜有人将此部练到第九重。
腾部,乃是轻身之术。能登萍渡水,来去如风。据说练到第九重后还能上天入地,腾云驾雾。迄今为止,还从未有人练成过。
守部,乃是防御之术。第九重后能抵御万千招式。
攻部,乃是进击之术。此部共有拳掌腿、刀枪剑、鞭棍拂九种武功,自古以来大成者,三四种已是极限。
阵部,乃是破阵之术。第九重后能破解天下万阵。
克部,乃是破敌之术。第九重后能破解天下武功。
愈部,乃是疗伤之术。此部兼有炼丹之术,后来道教各代掌教重武轻丹,以至于此术效力大损。
化部,乃是融合之术。能融汇天下武功,化为己用。据说,止有葛洪与陶弘景练到了第九重。
这《抱朴功》乃是晋代时葛洪葛天师毕生所穷之武功,确是包罗万象,连贯古今。此功虽强,却因太过驳杂,反而十分难练。即便是创立此功的葛天师,也远没有练满这九字。当今掌教潘邈然也只是才把元部练满而已。至于青龙,如今则只有元部、攻部练到了第七重罢了。
青龙之所以能把攻部练到第七重,还是得益于他独修剑术,心无旁骛,以致于剑术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何癫看着剑法精绝的青龙,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他是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少年时便被潘邈然看中,欲要收为传人,而他却为情所困,颓废十年。如今垂垂老矣,比不得青龙正值壮年。何癫也很欣慰,青龙也是他看好的后辈,果敢坚毅,是人中之杰。当年青龙毅然决然地反出茅山,如今又风平浪静地回归茅山,这份胸怀和泰然,担得起“掌教传人”四字。
青龙练成了《抱朴功》中的剑法,自是高深莫测。白虎在刀法上落了下乘,又兼轻敌之故,因此甫一交手,便难以匹敌。
陈暄稍稍按下惊魂,朗笑道:“没想到儒释道三教掌教的传人俱是屈尊到了老夫这小小的陈家堡,荣幸之至,荣幸之至!”说着,又是一道金光分开了青龙白虎。
青龙朱雀见此,俱是横眉冷对,就连白虎也大为不满。白虎因一时大意被青龙逼得刀法散乱,可谓颜面丢尽,正欲施展摩尼教绝学《二宗法》扳回一城,却不想陈暄忽然插手。
陈暄笑道:“不管你们有何恩怨,如今天色已晚,诸位英雄且用饭休息,莫误了明日除魔大会的正事。”
陈暄这话一出,是铁了心要杀魏尺木。祖梁欲要上前相争,却被房十三拦下。众人见陈暄发了话,也都暂搁恩怨,只等明日见了魏尺木再做计较。
第二日一早,陈家堡二公子李还乱大婚之日,举岛而欢。
岛外海上是一艘艘的艨冲斗舰,高帆快船。众舟船俱是头衔尾,尾黏头,竟围着木榴屿排了整整一圈。每条船上都还插有一杆喜旗,写着“陈家堡二公子大婚”字样。喜旗迎风而展,像一片片飘落的红云。
岛中堡里是一匹匹的良驹,一驾驾的香车,车马如龙。锦绸绵延数里,飞毯一泻千丈,红花粉蕊漫天飞舞,珍禽奇兽遍地走动。张灯结彩,宾客盈门。
渐到黄昏,便是良辰吉时。岛外众船各射出一支响箭,天上烟火骤起,于空中接连成一片片火云。堡里更是了得,有鸾凤和鸣,仙鹤齐舞;还有鼓乐不断,歌舞不休。
陈家堡次子大婚气派之大,不输皇室贵胄,不让将相世家,更非江湖草莽可比。众英雄见了这等场面,俱是感慨万千。
这时候,李还乱终于露了面。只见他身穿喜服,骑着一匹白色神驹,缓缓而来。李还乱眉目英俊,气度不凡,其目光之所往,是一驾金骨玉架、银配珠饰的香车。香车里自然是新娘子张风尘。
张风尘戴凤冠、着霞帔,娉娉婷婷,手执团扇遮着容颜,由一个丫鬟扶着下了车。这丫鬟不是别人,正是箭囊。
自从张风尘逃婚之后,陈家也没有为难箭囊,倒是李还乱爱屋及乌,将其收为了贴身丫鬟。张风尘回来之后,仍由箭囊服侍。
张风尘的红裙极长,垂地足有数尺,由四个丫鬟在后仔细捧着。见了新娘子下车,李还乱这回不吟“催妆诗”,而是吟了一首“却扇诗”:
莫将画扇出幄来,遮掩春山滞上才。
若道团圆是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李还乱吟罢,箭囊便扯了扯张风尘的衣袖,示意她将扇子放下来。张风尘恍过神来,心中不禁叹道:“唉,就这般嫁了人么,还没和尚君长好好讲过话呢!”
张风尘临到成亲时,念的还是尚君长,那个被誉为“赛周郎”的草军儒将。
……
陈还英并没有来看他二弟的婚礼,而是又去了镇魂冰窟。
冰窟里的魏尺木已是大半个死人,说不定哪一刻就忽然断了气。陈还英自然也是怕魏尺木真的冻死了,那陈家堡的如意算盘可就空了一半。
陈还英看着蜷缩如虾的魏尺木,不禁笑道:“那丫头一开始还死活不乐意,几乎要绑着拜天地,没想到一提到你,她却乖了。”
陈还英也没指望魏尺木能开口,又自顾自言道:“真没想到,我那二弟倒还是个情种,平时不近女色,这一回竟为了这丫头动了真情。也好,叫他沉溺女色之中,还怎么和我争家主?”
魏尺木口不能言,却听得一清二楚,心底悲道:“是我连累了她……”
魏尺木感慨如此豪爽快意的张风尘,竟落了个身不由己的归宿。他又想起洛侠,也是一个奇女子,到底还是委身于人,不能自已。魏尺木似乎明白了洛侠当初对他说的那句话:魏尺木,你要知道,即便是水,也是不由己的。
魏尺木虽然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身子已没了知觉,脑海也没了意识,二十载匆匆年华,在心头一瞥而过。落寞渐消散,遗憾终无踪,只剩下一腔的孤愤,和冰冷的血液一起僵在那里。
若有来世,可还愿涉足江湖?若有重生,可还要浪迹天涯?魏尺木脑中最后一幕,是春暖花开的不违山,有师父,有黄犬;无忧虑,无苦恨;还有,一张模糊的面容。
陈还英见状,不禁吃了一惊,他没料到凶名赫赫的“刀屠”竟这般不挨冻,赶忙输了一截真气度与魏尺木。可魏尺木心脉已止,真气又有何用?
就在此时,一个苍老的声音直撞入魏尺木的心海里:“冰,水为之,而寒于水。”这句话如平地春雷一般,炸在了魏尺木已经丧失意识的神思之中,将他硬生生从阎罗殿拉了回来。
魏尺木神思回转,借着陈还英的真气,总算又活了下来。他脑中反复响着“冰,水为之,而寒于水”这句话,心中豁然开朗。
这话是荀卿之言。荀卿虽是先秦儒家宗师,却也兼有道家之气,所以这话中也有道蕴。冰虽也是水,却与水又有不同;冰虽也是水之变化,却与雨雪又有不同:冰之于水,最寒。这冰寒又与阴气的阴寒不同,乃是天地之间至纯至寒之力,并无邪魅阴森之气。是以,冰在《若水道》里是十分奇妙的存在。
魏尺木虽然最初也曾悟到雨雪冰雹皆是水之变化,却从不曾悟到“冰寒于水”这层深意。经这一句话撞入心海,魏尺木顿悟:《若水道》第八重境界是水也不是水,是冰。这一境界便是水为之冰的境界。
魏尺木悟到其中道理,《若水道》第八重的桎梏便忽然打开,那本已毫无波动的内力如久旱逢甘霖一般,在丹田里微微荡漾,久久不息。随着内力此起彼伏,魏尺木的丹田像一个无底的漩涡,开始疯狂汲取四周的冰寒之气。
魏尺木身上的冰渍开始迅速融化,只是这冰渍融化之后并未流到地上,而是一丝一丝的都浸入到了魏尺木的体内,转化成涓涓内力,再经杂家绝学《九转入脉》梳理,融入丹田之中。随着这冰寒内力的涌入,魏尺木只觉得丹田的内力如活了一般,渐渐化作一道奔流不息的长河。
魏尺木身上的冰渍化完之后,丹田仍不满足,仍在疯狂汲取。于是,镇魂冰窟开始一点点融化。冰水一点一滴落下,都汇聚在魏尺木的身下。体外的冰寒之气浸入体内之后,俱沉在丹田之中,没入内力的长河中消失无踪。渐渐地,丹田里的冰寒之气愈积愈多,先是在河面上结出一层薄冰,最后便将整条长河全部冻住。
魏尺木先是觉得冰寒之气将丹田里的内力缓缓冻住,结成一块冰渍。而后这冰寒之气便通往四肢百骸,钻入一条条经脉之中,也将其冻住。冰寒之气所到之处,无所不催。经脉遭此冲刷,已生了变化,不再是寻常的经脉,而是变成了一条条冰之经脉。这冰寒之气到了受损的经脉处,毫无耐性,也毫不讲理,一举将其废掉,重新结出了一条冰之经脉。非但如此,那琵琶骨里的两截铁链,也被连带摧毁,化作了一捧冰粉。
魏尺木此时经脉俱通,内力终于冲破枷锁。丹田里的冰河忽然崩碎,化作片片冰渍漂浮在长河之上,与之融为一体,不沉不冻。
这时,魏尺木脑中轰鸣,一道寒光闪过,心海里出现四个字:八水冰凌。
八水冰凌,便是《若水道》的第八重境界。
魏尺木也渐渐清醒过来,开始回思方才提点他的声音。那人绝不是大成子,也不是简江月。这声音他从未听过,却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功力绝非等闲之辈。魏尺木不禁暗忖:“莫非是三大掌教之一?抑或是……鬼谷子?”
这一声提点非但精准无比,更是恰到好处。若晚一分,魏尺木便已彻底冻死;若早一分,魏尺木即便明白了其中含义,却不能将这悟语变作武功上的突破。只有借助这几千年的冰寒之气,又在生死之际,这才能一举成功。否则魏尺木便会因被人道破天机,导致以后无论如何也无法练到第八重境界了。这也是道教武功虽看重悟性,却只看重自身的悟性和机缘,不能由人点拨的缘故。这种提点的机会极难掌控,不仅稍纵即逝,还要看三分天命。魏尺木也算是福缘深厚,造化不浅了。
冰窟里的寒气都被魏尺木吸入体内,冰墙便不堪其负,倏忽融作了一滩滩冰水。只是这冰水入手尚温,毫无昔日的冰寒之气。
陈还英起初还在担心魏尺木会被冻死,看到魏尺木身上冰渍融化时还以为是自己真气起了作用,如今看见陈家的镇魂冰窟倏忽融作残水,哪里还不明白?陈还英发觉魏尺木的变化,猜到他的武功即将有所突破,又惊又怒,手起一掌就要拍死魏尺木。
可是,此刻才来阻止魏尺木,却为时已晚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大闹喜宴
张风尘念罢尚君长,又念起魏尺木,担心他的生死。箭囊一连三催,张风尘只得按下心思,正要拿下团扇,忽然空中传来一声长啸:“且慢!魏某给陈堡主送礼来了!”其声之冰寒,如数九冬夜之萧肃。
声还未落,先滚下一颗人头,上面还裹有一层薄冰。众人细看,俱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只因那颗人头不是别人,正是陈还英。
……
镇魂冰窟之中,陈还英一掌拍向魏尺木。魏尺木蓦地睁开双目,目中似有寒星冷月,泛着点点光芒。他也忽然伸出一掌,捆在身上的铁链应声而裂,碎成一滩冰屑。随着这一掌拍出,原本已渐渐变暖的冰窟忽而气温直下,还胜之前。同时,“咔咔”之声迭响,久久不息。其声凛然,如天地裹素之时,有山川成冰之势。
魏尺木与陈还英两掌相对,却没有将其震飞,而是将陈还英的整条手臂瞬息冻成了一条冰臂!魏尺木练到《若水道》第八重境界,非但武功大进,而且他掌力所发俱是冰寒之气,能冻人肌肤血脉。陈还英双目圆睁,不敢置信,只不过他还未来得及惊呼出声,便已被这掌力冻住了心脉。陈还英如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浑身都是明晃晃的冰渍,竟被魏尺木一掌生生冻死!
魏尺木掰掉陈还英的人头,一举冲出了镇魂冰窟,冰窟随之崩塌。魏尺木才出冰窟,正听得外面锣鼓喧天。他怕张风尘已拜堂成亲,急忙赶来。人还未到,便先长啸出声,并且还把陈还英的人头遥遥掷下。
张风尘最先认出这声音,一把扔掉了团扇,喜道:“魏尺木,你来救我了!”魏尺木应声而落。
魏尺木穿一身破旧青衫,冷峭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众人见了俱是惊诧不已,嘀咕道:
“陈家堡不是生擒了魏尺木么,怎么魏尺木反倒杀了陈还英?”
“莫不是魏尺木要来陈家堡寻仇,陈暄老儿骗我等来助阵?”
……
韦治亡却无奈叹了一声:“唉,他又杀人了……”
陈暄更是豁然起身,又惊又怒道:“魏尺木,你敢杀我儿!”
魏尺木寒声道:“魏某不仅敢杀你儿,还敢把陈家堡上下屠个干净,否则怎么对得起‘刀屠’之名?”说着,已是一掌拍向一个陈家下人。
魏尺木先前才收敛起的杀心,经摩尼教和陈家堡的两番折磨,再次被唤了出来。他又经冰寒之气洗髓换骨,因而变得铁石心肠,感情冷漠,杀心也愈发浓郁。群雄听见这话更是心寒了起来。陈暄见此,不由吼道:“尔敢!”说着,再打出一道金光,直刺魏尺木。
金光再快,又哪里快得过魏尺木的身法?那陈家下人闪避不及,被魏尺木一掌拍中胸口,登时变作了一个冰人。魏尺木一掌得逞,并不停留。他身子再次纵开,躲开金光,又扑向另一个陈家下人。
眨眼之间,魏尺木已当着天下群雄的面连杀两人。陈暄怒不可遏,身形连动,扑向魏尺木。他手中的金伞蓦然打开,旋转起来。那伞面足有近丈大小,上面烙着一条凶恶的白蛟,盘桓其上。此时那白蛟如活了一般,游弋于伞面之上,蛟鳞颤颤,射出一道道金光。顿时金光四起,利如尖刀,势如长枪,一齐刺向魏尺木。
魏尺木《若水道》第八重境界骤然展开,双掌齐拍,顿时四野肃穆,八方萧索,大有冰裹九州之势。再看魏尺木,只见他双掌晶莹剔透,明如寒玉,如置身于无边无尽的冰川之上。
冰寒掌力所到之处,金光瞬息湮灭。只听得一声闷响,魏尺木双掌已拍在了陈暄的金伞之上。冰寒之气汹涌而出,伞面之上立时结出一层薄冰来,就连上面的白蛟似乎都冻在其中,动弹不得。陈暄只觉一股冰寒直沁心底,当下把伞柄一拧,那条白蛟便又亮了起来。顿时金光大盛,撑破一层薄冰,射向魏尺木。
魏尺木晓得厉害,不愿与之相接。当下身形急退,避开金光,却转手又杀了一个陈家下人。陈暄一连两次出手都没能阻止魏尺木杀人,可谓是羞怒交织,恨声道:“魏尺木,你欺人太甚!”
魏尺木声音依旧冰冷,不带一丝感情:“算计魏某之前,就该想到后果。”
这时,终于恼起了一旁的李还乱。在张风尘拿下团扇的那一刻,李还乱便如痴了一般,只顾盯着张风尘看,根本没留意魏尺木杀人行凶。而今李还乱回过神来,怎会袖手旁观?李还乱虽与一奶同胞的兄长陈还英感情不和,可到底是亲生兄弟,又见魏尺木这般肆无忌惮屠杀陈家之人,父亲一时却阻拦不住,自然也是怒不可遏。李还乱才要出手,不想却被张风尘身子一横拦在身前。
李还乱皱眉道:“你是我的妻子,怎么反向着外人?”
张风尘哼道:“哪个要嫁给你,魏尺木可不是外人,你才是外人哩!”
李还乱听了这话,不禁醋意大生,更想杀了魏尺木。李还乱的武功虽然高强,可面对张风尘,却不敢用尽全力,生怕一不留神伤了她,后悔莫及。张风尘却百无禁忌,只想着尽力拦住李还乱。这一对儿新人在这新婚之际,却穿着喜服相互动起手来,倒是令人忍俊不禁。
魏尺木自知奈何不了陈暄,是以也不与陈暄硬碰,只一味屠杀陈家下人。一时间,掌力所到之处,尽是一个个冰人。向来眼高于顶的陈家人,此时却个个如陷深渊,如临鬼门,不再引以为荣,而是引以为惧。他们不怨恨魏尺木狠辣无情,反而怨恨起陈家父子有眼无珠,偏要招惹这么一个魔头,连累了他们。有些忠仆义奴,倒是誓死不退;而大多都是贪生怕死之辈,早就被吓破了胆,索性一哄而散。
好端端的一个大婚之喜,已被魏尺木一个人搅得七零八落。珍禽奇兽惊如脱兔,灯盏绸带散如落花,再没一丝喜气。陈家堡的除魔之会也变成了魏尺木的屠戮之会。
陈暄手中金伞愈转愈急,金光乱颤,却怎么也阻不住魏尺木继续杀人。忽然人群中响起一声:“魏尺木,你也忒不把天下英雄放在眼里了!”
众人循声看去,开口的却是盐帮帮主陆言。盐帮与魏尺木也有血海深仇,陆言为了魏尺木更是不惜亲身来到这木榴屿。不成想,魏尺木非但没有被擒,反而扬言要屠尽陈家堡,与当初在洞庭山如出一辙。
陆言开口之际,已是口吹石埙。凭空便出现一道道无形的煞气,绞向魏尺木。魏尺木一掌拍出,将扑面而来的无形煞气尽数冻在空中,寒声道:“也好,盐帮与魏某的恩怨,今日也一并了断。”说罢,再避开陈暄的金伞,不杀陈家下人,也不杀陆言,而是忽然跃到了秦玉京的身前。
秦玉京见魏尺木这魔头忽然朝自己而来,心底不禁大骇,忙把铁鞭舞的密不透风。然而魏尺木一掌拍下,秦玉京连同那根铁鞭都一并裹了一层薄冰。
秦玉京一旁的众人欲要阻拦,却都被这掌力所逼,近身不得。冯松见魏尺木这般凶残,竟掌毙盐帮刑堂堂主,也顾不得盐帮帮规,赶忙带着蓝杉向外逃去。
众人见魏尺木在陈暄、陆言二人夹攻之下,仍然轻而易举杀了一人,都暗暗吃惊:“不愧是‘刀屠’,陈堡主和陆帮主合力竟仍奈何不了他!”
陆言见一堂堂主瞬息而死,也变得和陈暄一样,又恼又悔。陈暄倒是暗暗松了一口气。他二人不容分说,再次合力攻向魏尺木。
就在此时,魏尺木感到夜幕忽然降临,覆盖四野,变得漆黑无比。随即,便是一声沧桑古老的声音直达心底:“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夜幕深处,一个执戒尺、捧竹简的老夫子的背影虚空而立。待那老夫子转身,却是一手拄杖,面目丑陋,不是罗伤又是谁来?
罗伤虽看不见,却也知道魏尺木正在大出风头,杀的人心惶惶。他本就为杀魏尺木而来,哪里容他这般狂妄?他一边在心底讥笑陈家堡和盐帮无能,一边施展《如长夜》神功,罩向魏尺木。
魏尺木忽陷长夜之中,又被这沧桑声音震慑,一时恍了神,其可怖之处还胜密宗的《蝉读》神技。长夜里罗伤面目狰狞,挥手之间便是飞沙走石,风云变幻。魏尺木心中惊道:“原来他练得是这种武功。”
好在魏尺木曾几度领略《蝉读》神技的厉害,如今又是功力大增,当下惊而不乱。道家《清虚守神》功法自动运转,同时《若水道》第八重境界全力施展。魏尺木尚在长夜之中,双掌已经拍出。掌势大作,四周瞬息冰封。陈暄的金光和陆言的煞气眼看就要穿过魏尺木的身体,却都堪堪停在了魏尺木的衣衫上。长夜之中,沙石不再飞走,风云也不再变幻,就连夜幕深处的罗伤也被这掌势所逼,忽从夜幕中消失无踪。
魏尺木凭一人之力,硬接下陈暄、陆言、罗伤三大高手联手一击!
罗伤见《如长夜》竟丝毫奈何不了魏尺木,心中更生起不忿来。他自上次与花溅泪对决之后,虽受了伤,武功却是不退反进,一举进入了《如长夜》的第七重境界寂夜。罗伤与花溅泪二人互相印合,这才双双突破关口。这或许就是朱九思的高明之处。罗伤武功大进,自忖已赶上了魏尺木,却不想再见面时,仍是逊了一筹,他如何能甘心?
罗伤与陈暄、陆言合在一处,三人再次夹攻。魏尺木以一敌三并不轻松,陆言和罗伤还好对付,可陈暄的金光却是锋练无匹,愈发难以招架。
韦治亡等人见魏尺木渐渐只有招架之功,便各各展开身形,要助魏尺木。白虎等人虽惊怖魏尺木武功之高,手段之狠,如今却也是骑虎难下,只想着倾众人之力,合而杀之,免除后患。
韦治亡率先而动,直奔罗伤。可才到中途,便被一芥子、白云老祖双双拦下。
一芥子指落青山,阴冷道:“小子,哪里去!”
白云老祖掌飘白云,狠厉道:“先尝尝老祖的厉害罢!”
沈追见此,冷哼一声,手中“牵丝引魂锥”无声而发。暗光两点,分刺一芥子和白云老祖。朱雀本要相助魏尺木,忽然瞥见那两点暗光,喃喃道:“是‘牵丝引魂锥’……”继而怒道:“沈追!”说时,已是抖开三丈红绫,缠向沈追。
青龙见是沈追,念起玄武之仇,也掣出“苍鳞剑”欲要先杀沈追,再救魏尺木。青龙剑芒方起,却被白虎挥刀拦住。白虎冷笑道:“青龙,你我二人还没有分出胜负!”青龙无法,只得再斗白虎。
田令孜不待绛罪、绛祸二人出手,便已纵入其中。顿时阴风阵阵,再次将他二人死死拖住。唐珏出手,却被人老拦住。野僧出手,也被盐帮陆路统领薛有功拦住。一时间,要救魏尺木的人与要杀魏尺木的人打在一处,胜负难分。
除了神色复杂的夏未和百家盟的祖梁、房十三仍在一旁观战,观战的还有何癫。以何癫如今的武功,想要解魏尺木之围,可谓是易如反掌。可他却自始至终没有动弹分毫,因他自到了木榴屿便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威胁。何癫自到了“徊风混合境”,神思通透,心开七窍,于天地万物都隐隐有所感应。他感知这威胁之大,似是非人力可以抗拒。如今魏尺木独木难支,何癫还是不能轻易出手,因他又感受到了一股威胁,正朝这里而来。
果然,天际尽头悄然出现了一个白点。再一瞬,便能看清是一个白色的身影。再一瞬,那白色身影便已落入人群之中。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井底白蛟
果然,一个白色身影从天际滑落,转瞬之间便已落入人群之中。来人一袭白袍,头裹黑巾,还戴了垂帘斗笠、蒙面黑纱,胸前绣着八朵红色火焰,正是摩尼教的阴界主。
阴界主悄然而来,不看魏尺木,也不看青龙白虎,而是看向了何癫。何癫与之目光相接,“啷当”一声,也拔出了背后的“断尘剑”,与阴界主遥遥相对。“断尘剑”一出,顿时霞光四射,耀人眼目。
阴界主是摩尼教两大界主之一,其地位和武功都仅次于教主方驳,并不在阳界主之下。阴界主与何癫对峙,却都不急着动手。祖梁和房十三见摩尼教的阴界主赶到,不敢再作耽搁,当下双双而动,一取陈暄,一取陆言。祖梁剑法之快,房十三拳术之精,都令陈暄、陆言难以应对。陈暄、陆言二人也不敢怠慢,只得撇了魏尺木,迎住百家盟的两大高手。
魏尺木得祖梁、房十三二人相助,如肩卸两山,此时得了空隙,一掌打退罗伤。魏尺木此时杀心难抑,如下山的困兽,似脱笼的猛禽,纵起身形,直往陈家中人乱窜见人便杀。
陈暄一时脱不开身,眼见魏尺木大开杀戒,陈家有累卵之危,急唤道:“陈伯!”
话音方落,便有一个脚印踏破虚空,天上出现一个老丈,立在半空。这老丈有六七十岁年纪,白发白须,老态龙钟;穿一身暗淡白袍,佝偻着背,拄着一根蛇头木拐。随着陈伯的出现,又有百余个青壮汉子破空而出。这群汉子俱着白衣,手中各执一条白索,脸上和臂上都画着凌乱复杂的龙鳞图案。
陈伯扬起蛇头木拐一指魏尺木,冷漠道:“蛟卫,斩杀此人。”
那被称为“蛟卫”的百余人听了陈伯号令,俱是发出一声嘶吼,声震八方,继而白索连抖,如百余条白蛇攒动,在半空中织成一道白色巨网,罩向魏尺木。魏尺木见白索漫天而落,当即掌发寒气,将一条条白索尽皆冻在空中。他正要掌毙一众蛟卫,却见这百余人又凭空消失,就连那被冻住的许多白索都不见一丝踪迹。
原来这群蛟卫不是普通的家奴,而是陈家堡耗费二十余年精心培养的一股神秘力量。蛟卫共有一百零八人,以陈伯为首,潜伏在陈家的内堡里,每个蛟卫自出生起身上便被烙印了一块阵图,以自身血肉为阵脚,人与阵同生同长,合起来便是一道可隐匿行踪、隔绝气息的绝阵瞒天过海隐匿大阵。
魏尺木惊而不乱,他初见这些人如踏破虚空一般凭空而现,如今又凭空消失,便猜测这四周有隐匿人踪的阵法。他没有问君平的阵法造诣,也无心破阵寻找蛟卫的踪迹,只把《若水道》第八重境界尽力施展,纵横捭阖之间,掌力笼罩方圆数丈。魏尺木一掌接着一掌,直拍了数十掌,仍不住手。
众蛟卫被掌力所逼,一时不敢现身。奈何魏尺木的掌力积攒了数十下,空中已是冰寒无比,众蛟卫虽个个内功深厚,耐力不凡,终究还是有一人禁不住寒颤起来。这蛟卫功力一散,以致阵脚波动,露出行迹来。魏尺木觑的真切,早飞身过去,一掌将其冻成冰人。死掉一个蛟卫,瞒天过海隐匿大阵更是剧烈波动起来,每波动一处,便露出一个蛟卫,被魏尺木一一毙于掌下。这些蛟卫虽都是武艺不俗之辈,可哪里是魏尺木的对手?不过一刻钟,便被魏尺木屠戮殆尽,变作一个个冰人。
陈暄见蛟卫死尽,心底悲恸不已。这群蛟卫是陈家堡的一大倚仗,退能守孤岛,进可攻争天下,如今却被魏尺木一人杀干屠净,他焉能不痛?陈暄想要阻止魏尺木,却过不去祖梁手中的一柄快剑。
蛟卫一死,阵法亦随之而毁。处在阵眼的陈伯也无所遁形,他又惊又怒,扬起蛇头拐杖来斗魏尺木。拐掌相接,陈伯到底年老力衰,不过十几招,便扛不住魏尺木掌中的寒气,只得使一招“蛇影错落”,虚晃一拐,向外逃去。魏尺木正杀得兴起,自然不肯就此放过陈伯,便追了过去。
魏尺木直追到一座矮山下,见陈伯退无可退,二话不说便是一掌拍去。陈伯见此,面无惧色,反倒狰狞起来。这狰狞之下,还带有一丝嘲弄。他不躲闪魏尺木飞来的一掌,却反身在矮山上摸索一番,找到一个石质枢纽,悲怆而笑。
魏尺木出掌之际,心底隐有一股不安,如今听到这悲怆的笑声,更是心神杂乱。可他箭在弦上,已来不及多想,还是一掌拍在了陈伯的背上,将其冻成冰人。陈伯虽死,可矮山上的枢纽已动。随着这枢纽一转,只见山摇地动起来,继而风云变幻,更兼电闪雷鸣,忽然下起骤雨来。骤雨一起,便有一声声巨大的龙吟传来,似在野外,又似在地下。
龙吟不息,风雨不止。
就在此时,天中忽而乍起一道青雷,砸将下来,落在了矮山之上。矮山应声而裂,从中却露出一口大井来。之所以说是大井,是因为那井口足有三丈之广。这方大井的井口四面垒有石床,一块块巨石足有七八尺高,其中一块写着“困蛟井”三个古朴篆字。
魏尺木定睛看去,但见那井口上波纹荡漾,看不到井中虚实,似有阵法封印。在大井的一旁,还立有一块巨碑,上面写着一句话:“若陈家有灭顶之灾,开此井,保血脉。”
在这石碑之下,还坐着一个人。那人是一个披发男子,约莫五十岁的年纪。长眉长须,有枯槁之态;瘦身瘦面,露憔悴之容。又穿一身斑驳白衣,身上遍是灰尘,被雨水一冲,便滚下一道道纤细泥流。他双目微闭,在风雨之下,仍如老僧入定般盘膝坐在石碑底下。
魏尺木目光扫过,正分不清那人是生是死时,那人却缓缓睁开了双目,看向了魏尺木。只见他眼中红黄掺杂,浑浊无光,面色平静无波,缓缓开口道:“陈家的灭顶之灾是因为你?”其声沙哑,还有几分生涩。
魏尺木眉头微挑,寒声道:“不错。”
那人听了这话不恼不恨,而是叹了一声:“你不该惹陈家的。”
魏尺木不以为意,反而问道:“你是谁?”
那人回道:“我是陈家的看蛟人,族名陈。自十岁时,便被族里派来看守此井,至今有四十年了罢?还是第一次有人进来。”
魏尺木心中微讶,却无暇感慨,言道:“你既是陈家人,也是该死。”
陈一动不动,面色如常,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魏尺木见这人这般看轻自己,不觉生忿,随即一掌拍去。陈不躲不避,而是手捏法诀,口喃咒语。只见他身后的石碑砰然而碎,身下的大地也起了道道裂痕,深不见底。须臾间,那井口上泛起道道霞光,继而从井口上漂浮起一个繁琐的龙形阵图。那阵图虽然繁琐,却随之而开。待阵图一开,龙吟之声大作。
阵图散去之际,井口蓦然而开。那井口初开,便从中冒出一股巨大的吸力。魏尺木一掌未到,便被这巨大的吸力阻扰,饶是他内力深厚,也不禁被这吸力缓缓吸向井口。魏尺木顾不得杀陈,只得向后飘退数丈,避开井中的吸力。
就在此时,那井中喷出一道光芒万丈的白焰,整个夜空为之一亮。继而龙吟之声响如滚滚奔雷,一个巨大物什破井而出竟是一条白色蛟龙!只见那白蛟长有十丈,粗有数尺,飘长须生秃角,露尖牙舞利爪,更兼通体莹白,鳞光熠熠,已有几分龙象。
那白蛟直冲天际,眼看就要扶摇直上九万里,却凭空出现了一道巨大的雷网,挡住了白蛟的去路。那白蛟在空中百般腾挪,仍破不开那道雷网,只得盘旋一圈,继而一头复又扎进井里。
临家山庄有金莺口,陈家堡便有白蛟龙。
陈家堡是如何得了这么一条白蛟龙,又是如何将其困在这大井之中,已不得而知。可自有这白蛟龙以来,数百年间,陈家每隔一甲子便有一个族人隐到困蛟井旁做看蛟人。
困蛟井有两道陈家先祖布下的阵法,一道是“蟠龙咒”,封在井口,若无看蛟人的法诀,万物不可出入;还有一道“泛雷网”,专克尚未化作龙形的蛟龙,铺在高中之上,包罗方圆数里之广,却是为了陈家有难时放白蛟出井御敌,而又不至于令其走脱。
看蛟人须是陈家血脉骨肉,将自身的血脉与白蛟连为一体,再借助陈家先祖阵法之力,方可镇住白蛟。这陈是陈暄的胞弟,非但天赋异禀,而且血脉不凡,正是陈家堡这一代的看蛟人。
魏尺木见了这等亘古巨兽,比之墨家机关兽还要凶悍数筹,不禁心生怯意,叹道:“这白蛟再有一二百年岂非要沿江入海化为龙么?陈家堡立足于江湖数百年,到底不是浪得虚名。”
陈瞥了一眼魏尺木,淡漠道:“但有此蛟在,天下无人能灭我陈家堡。”
魏尺木原本已萌生退意,此刻听了陈的傲慢之言,不由恼起了性子。他不去杀陈,反而一举跃入困蛟井中,竟仗着武功大成,要先宰了这条白蛟,好灭陈家堡的威名。
魏尺木初到井中,顿感井底吸力奇大无比,只怕不逊于苏如月的落云潭。他只得赶忙一掌拍在井壁之上,借一掌之力,这才勉强稳住身形。魏尺木朝下看去,只见井底十分幽暗,好在他如今武功又精进许多,目力远超超人,倒也能看出一些轮廓。这困蛟井虽是一口大井,井底却十分广阔。井底有水,俨然是一座地下的深潭。这潭水便是井底吸力的源头,好在有数十丈之深,其吸力虽大,倒也无甚大碍。
魏尺木未看见白蛟的踪迹,正寻思之间,忽从井底射出两道耀目强光。却是那白蛟感到有生人入井,潜出了水面,那两道强光却是来自白蛟的两只巨眼。白蛟许是瞅见了魏尺木,忽将身子一纵,便扑了上来。顿时井水激荡如飘雨,龙吟回响胜落雷。
魏尺木定了定心神,哼道:“来得好!”说着,已扭动身形,先避开白蛟的血盆大口,同时双掌齐出,拍到白蛟的背上。魏尺木《若水道》第八重境界骤然展开,寒气涌出,在白蛟背上瞬息结出一片巨大的冰渍。魏尺木心中暗喜,不料一股大力反涌在双掌之上,将其震开。
原来这白蛟常年都藏在井底的寒水之中,这冰寒之气对其无甚损坏,不过眨眼间便恢复如常,将冰渍抖落。这一抖之力何止万斤?魏尺木被白蛟一抖之力震开,直撞在井壁之上。魏尺木经此一抖一撞,经脉倏忽错乱,身形顿时不稳,被井底吸力一举吞噬。
魏尺木一时无处着力,又怕这井底之水和落云潭一样,藏有剧毒,何况他不谙水性,怎敢落水?仓忙之际,魏尺木只得连拍数掌,一来抵消部分吸力,二来这掌力所发的寒气在深潭中还是生生结出了一层冰渍。魏尺木方落在水面,便一掌拍在冰渍之上。这冰渍虽然转瞬即融,他还是借着这一拍之力,又翻上了井壁,重新稳住了身形。
那白蛟见魏尺木未死,也恼了起来,摇头摆尾,复又张牙舞爪而来。魏尺木连躲带打,又要提防落水,时而贴着井壁,时而附在蛟身,却总是无功可奏。更有几次被白蛟强行震开,复又落向井底,魏尺木只得如法炮制,才勉强躲过一死。如此几番下来,魏尺木内力损耗颇大,却仍奈何不了白蛟分毫。
井外骤雨,井内飘摇。
魏尺木不禁懊悔起来。悔不该自负武功,入井来杀白蛟。此时非但杀不了白蛟,只怕也出不去这困蛟井了。一念及此,不禁骂道:“上了那看蛟人的当了!”
就在魏尺木无可奈何之际,忽听得井外有人唤道:“魏尺木接刀!”
第一百三十九章 莺蛟宿敌
魏尺木闻声向上望去,已见一把黑刀飞落井中。魏尺木认得是自己那把“雁尾”墨刀,当即一跃接住。魏尺木墨刀在手,精神为之一振,当下把墨家《天志刀法》骤然展开,一式八刀。刀芒在昏暗之中绽起一道道白光,一齐斩向白蛟。
那白蛟有睥睨天下之姿,有傲视万物之态,当下迎着刀芒而撞,只听得阵阵金戈相交之声,刀芒瞬息湮灭。刀芒虽然破碎无踪,可墨刀却锋利无匹,配上墨家的《天志刀法》更是无坚不摧,饶是白蛟铜皮铁骨,身上也被斩开了八道口子。
白蛟身上吃痛,勃然大怒,于是蛟尾猛震,卷起一道强风扫向魏尺木。这巨尾夹携劲风,席卷整个井中。魏尺木虽来得及躲闪,却没有可避之处,早被劲风扫中。其力之大,如山倾海蹈一般。
魏尺木被白蛟一尾砸落,一时筋骨俱痛,不由跌向井底。魏尺木无处凭力,正焦急间,脚下忽然踩实,止住了下坠之势。他一眼瞥去,原是被一把精致的画伞接住。那画伞旋转如陀螺,渗出一股股无形的力道。与此同时,一个身影从井外飘落井中。那人身披朱氅,腰缠缃带,长发不绾不髻,玉面不涂不抹,脚下踩了一把画伞,手中执了一把画伞,不是苏如月又是谁来?
原来今夜苏如月应约来到陈家堡,得知魏尺木与陈家堡的恩怨,她又见天地变色,乾坤失度,知道是白蛟出井,因此赶到。那“雁尾”墨刀本随魏尺木一起跌落冰河,被冲入落云潭中,也是苏如月捞了上来。
魏尺木脚踩画伞,当即施展轻功稳住身形。他与苏如月并肩而立,这才暗舒了一口长气。白蛟长躯盘旋,把住井口,一双巨目贪婪而又凶恶地打量着井下的二人。
苏如月皱眉道:“你怎么掉到困蛟井里了?”
魏尺木喘息道:“说来话长,只是如今该如何脱身?”
苏如月摇头道:“当年为了困住这白蛟,陈家便从落云潭里取水放在了这大井之中,所以万不可跌落水中;这白蛟又堵着井口,可谓进退无门了。”
魏尺木不知道苏如月与陈家堡到底有何渊源,可这井底的水若来自落云潭,倒的确不可小觑,他只得言道:“那就宰了这头恶蛟罢。”
苏如月不置可否,可手中的画伞早已飞向白蛟。魏尺木见状,手中墨刀再起,又是八刀锋芒如练。白蛟荡开画伞,又硬吃八刀,而蛟尾扫荡之际,也把苏、魏二人逼得手忙脚乱。一时间,两人一蛟在井中来回腾挪,各展能耐。苏如月飞出的画伞愈来愈多,如狂风中飘零的片片落叶。魏尺木刀法也愈来愈凌厉,如寒夜里撒下的月光。
那白蛟身上已是血肉模糊,怒气更盛。只见它怒吼一声,如天下九雷,地崩百山,继而长躯翻腾,身上百千蛟鳞竟绽出道道白光来。这白光耀如天日,锋比刀枪,与陈暄金伞上的白光相近,却比之多出了百倍不止。这白光之多之利,不逊于楚江开的那招“万户捣衣声”所射出的白芒;这白光在井中四射,又好比叶拈雪撒下的一方“琉璃世界”。
苏如月晓得厉害,不敢硬接,只把一把把画伞愈转愈急,挡住一道道白光。那白光砸在画伞之上,好比冰雹破水,“咚咚”直响。魏尺木仗着《若水道》大成,又有“雁尾”墨刀之利,当下左手起掌,《若水道》第八重境界骤然展开,使一招“冰封万里”,寒气顿时汹涌而出,大有覆盖九州山河之势。同时,他右手墨刀猛斩,使一招“夜战八荒”,顿时刀芒攒动四面八方,与白光一一相接。
白蛟被二人阻拦,口中嘶吼不断,身上的白光不暗反亮。苏如月十几把画伞支撑不过一刻钟,便一一碎裂,她也被一股无名的巨力弹在井壁之上,立时吐出一大口血来。好在她脚下画伞无损,这才不至于跌落井底。魏尺木左掌寒气与白光相持片刻,便砰然破碎;与此同时,片片刀芒消散无踪。白蛟射来的那片白光也随之黯淡下来,继而消弭无形。虽然如此,魏尺木却被一股巨力震破四肢百骸,身上立时血迹斑斑,几成了一个血人。
魏尺木支撑不住,脚下忽然脱力,直往井底坠落,好在苏如月早分出一把画伞将其接住。待魏尺木将坠到井底时,苏如月已飞身赶来,将其揽住。魏尺木倚在苏如月身上,不禁在心底叹息一声。他没料到这白蛟竟如此凶悍,合二人之力竟仍然不敌,倒是连累了苏如月。
此时白蛟仍守着井口,白色的蛟鳞掺杂着血色,更显得无比狰狞。魏尺木推了推一旁的苏如月,示意她先行离去。可苏如月却是面目如常,神色安闲,丝毫不为所动。
魏尺木劝道:“你已两番救我,魏某无以为报,你大可不必在此送死……”
苏如月摇头道:“既是陈家害你,我……也难脱干系。”
魏尺木听不懂这话,却能听出她口中的坚决。那白蛟似是看够了二人,终于长躯直下,张开血盆大口,眼看要一举将苏如月和魏尺木吞入腹中。
就在此时,忽有一声极其嘹亮的莺鸣,啼破整个夜空。随着这莺鸣出现,夜空下隐隐有淡淡的辽阔金色。
那白蛟听见这莺鸣,好似遇到了平生宿敌一般,更为躁动起来,一时竟忘了要吞没苏、魏二人,反倒蛟头反转,直往井口冲去。
苏、魏二人向上看去,只见井口上一只淡淡的金莺轮廓,正展翅而啼。与此同时,井外一个焦急的声音传来:“魏兄……魏兄!”
魏尺木听见这声音,心中不免一热,强笑道:“问兄,魏某还活着哩。”
这莺鸣之声正是出自金莺口,赶来的自是问君平,抑或者说是临家山庄的大公子临书同。问君平自盐帮溃败之后便随临书梦回了临家山庄,他回去之后便待在临家祠堂里参悟金莺口之隐秘。在秦姑娘的帮助下,他终于破开了金莺口的一分奥秘。
原来这金莺口里有一只数百年前的不灭莺魂沉睡其中,只有临家嫡系血脉的眉间之血才能将其唤醒,除此之外还需“驭莺诀”才能完全掌控金莺口神器。“驭莺诀”早已失传,所以问君平如今也只能放出莺魂罢了。问君平听了陈家堡活捉魏尺木的消息后,便复又带着金莺口跑了出来。
陈家有白蛟龙,临家有金莺口。这两只神兽本就是百年前的宿命之敌,今日再遇,自然分外眼红。这莺魂遇着了白蛟,反倒无需“驭莺诀”了。白蛟巨目泛红,忽从口中吐出一道道巨大的水注,喷向井外的莺魂。那莺魂啼声更急,双翅猛振,竟凭空荡起一道道金色的波纹,将水注悉数接下。一时蛟嘶莺啼,两兽相持不下。白蛟渐渐气喘如牛,莺魂也更加黯淡。
魏尺木见莺魂牵制住了白蛟,便又起了宰蛟之心。他不顾伤势,毅然要强行施展纵横术。“谋欲周密,说欲悉听,事欲必成,此为”魏尺木心中默念,至此运气完毕,脱口而出两个字:“无隙!”
这是纵横术中纵术的一式,名为“无隙”。诀成,术至。但见四野声动,八面来风,井底波涛迭起,井外乱石迭动。井外那被青雷劈开的矮山碎石,被魏尺木的纵横术牵引,竟攒成了一条身长十丈、体粗数尺的石蛟,一举涌入井中。
那白蛟与金莺斗得正酣,忽见一条青色巨物扑面而来,一时不辨真假,扬头就要将其吞没。这一青一白两蛟,在井中轰然相撞。只见白蛟巨口大开,将那石蛟一口吞入腹中。
白蛟吞了满腹青石,蛟身又被撑大了数尺。它吐又吐不出来,吃也吃不下,几番折腾下来,那青石已将其内腑尽皆划破。白蛟疼痛难忍,在井底井中来回翻腾,仍是无济于事。良久,那白蛟终于气断息绝,横架在井壁之上。
白蛟垂死翻腾之际,却将苏如月魏尺木撞开。苏如月虽然带伤,勉强还能自保,魏尺木却是强弩之末,浑身无力,苏如月脱手之际,便一头跌落水中。苏如月再看时,魏尺木早已落水。她大惊失色,连忙荡起长袖将魏尺木捞了起来。可这水是落云潭的毒水,魏尺木整个身子跌落其中,身上已是浑身乌青,中毒极深。
苏如月见魏尺木身上开始溃烂,饶是他性情恬淡,不食人间烟火,此刻也懊恼不已,不禁失声哭道:“是我害了你!”
这时问君平也飘落井中,他见魏尺木中毒将死,惊而不乱,试言道:“这白蛟累年困在井底,想必不惧毒水,这解毒的法子只怕还要落在它身上。”
苏如月被问君平一语点醒,当下收起泪容,言道:“是了,这白蛟体内生有毒腺,因此不惧毒水,若用毒腺里的毒液以毒攻毒,他或有一线生机。”言罢,不待问君平开口,已举起“雁尾”墨刀,将蛟头一举劈开。她复又拨开青石,果在颈下寻着了一个硕大的毒腺。
虽是生死一线之间,可苏如月并不迟疑分毫,立时将毒腺轻轻划破,把毒液滴入魏尺木的口中。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魏尺木身上不再溃烂,继而乌青之色褪尽,其毒渐去。魏尺木悠然醒转,只觉浑身经脉剧痛不已,更是难以动弹分毫。其毒虽去,其人仍在生死关头。
苏如月见魏尺木醒来,心下一宽,就要揽着魏尺木出井。问君平忽道:“那是何物?”
苏如月闻言看去,只见那白蛟身子里的青石不住滑落,从中飘出一颗拳头大的淡黄色球丸,悬空而停。她注视良久,喃喃道:“这是……蛟丹。”
原来这白蛟活了数百年,昼夜吸收日月精华,竟在体内结出了一颗十分罕见的内丹。若再假以时日,这白蛟只怕化龙之势已成,却不想莫名死在魏尺木手里。
魏尺木吃了蛟丹,只觉一股荒莽气息充斥体内。若非《九转入脉》无比神奇,这荒莽之力早已在体内横冲直撞。魏尺木仗着杂家绝学,竟将这蛟丹一点点吸入丹田之中,与丹田里的那一片冰湖,渐渐融为一体。
直过了数个时辰,魏尺木才将那蛟丹吸取了三成。他此时但便觉内力充盈,非比昨日,不但伤势痊愈,就连肌肤也都完好如初,其光泽还胜之前。
魏尺木停止吸取蛟丹,他因祸得福,不禁畅然长啸,其声冰寒之中还带着几分洪荒气息,十分震人心神。此时正与祖梁难分胜负的陈暄忽然听到这长啸,心中却是蓦然一凉。
魏尺木三人出了困蛟井,只见夜色已深。井旁石碑下,陈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早已是死了。他与白蛟血脉相连四十载,这白蛟死了,他安有独生的道理?
问君平见了,不由叹息一声。魏尺木却是面无波动,当下纵开身形,原路折回陈家堡,他势必要屠个干干净净。
第一百四十章 仙人指路
随着白蛟之死,陈家堡里终于是风收雨住,电散雷停,天地恢复如常。魏尺木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其凛冽之势还胜之前。还在交手的祖梁、白虎、沈追等人,不觉住了手,且看魏尺木要如何。在魏尺木跌落困蛟井时,众人要么被对手纠缠,无暇分身;要么见了天地异象,不敢涉险,这时便都看向了魏尺木。
陈暄见魏尺木安然无恙,心中最是惊骇,试探道:“你怎么可能活着出来?”
魏尺木冷笑道:“小小的困蛟井,能困得住白蛟,可困不住魏某。”
陈暄心中更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哼道:“算你命大,能从陈家白蛟口中生还,也可扬名天下了。”
魏尺木寒声道:“区区一条孽畜,死不足惜。”
陈暄自然不信魏尺木能杀死白蛟,只当他九死一生,在此吹嘘。就在此时,苏如月和问君平也飘然而落,与魏尺木站在一处。
陈暄见了他二人,不禁把魏尺木的话信了几分,惊怒道:“你们……”他先看向苏如月,责道:“你竟向着外人,可对得起你姐姐!”
苏如月顿时寒了脸色,讥道:“亏你还有脸提我姐姐,若不是她临终所嘱,我早就杀了你了。今日宰你一条恶蛟,也算给姐姐出了口气。”
陈暄闻言,知道白蛟的确已死,不由失魂落魄起来。陈家堡没了白皎龙就好比临家山庄丢了金莺口,什么入主中原,什么千秋霸业都将变作一纸空谈。他又看向一旁的问君平,想起先前的莺鸣,疑道:“你是临书同?方才那莺啼之声是临家山庄的金莺口?”
问君平坦然道:“不错。”
众人与困蛟井虽有数里之遥,可也都听到了那一声嘹亮莺鸣,心神也都为之一滞,如今听到这话更是一凛。除了已知晓问君平便是临书同的盐帮众人,余者俱是惊讶于临家山庄的大公子到陈家堡所为何事。
陈暄不由恼道:“临寒匹夫,明日里与我结盟,背地里竟害我陈家白蛟,最是无耻之人!”
问君平解释道:“此举是我一人所为,与家父无关,与临家山庄无关。”
陈暄哪里肯信这话,认定是临寒背信弃义,算计了陈家堡。至于阴界主,并没有与何癫动手,她见魏尺木安然回来,也不拖沓半分,当即招呼白虎、人老二人退去。青龙也没有阻拦白虎离去。
待摩尼教三人走后,青龙手中的苍鳞剑忽而再起锋芒,却是直取不远处的沈追。沈追不料青龙忽然动手,仓促之间竟连“牵丝引魂锥”都施展不及。不过数招,便已险象环生。韦治亡想要救援,早被朱雀红绫拦住。原来青龙朱雀早已计较妥当,有阴界主在想杀白虎却是万难,可沈追今日必然不容他走脱。
沈追被青龙剑势所逼,比之白虎更为不堪,就连发髻都被削落一截。沈追一生从未如此狼狈,正危急间,忽有一道道寒芒凭空扫来,一举破开了青龙的连绵剑势。原是魏尺木见沈追危急,只得出手援救。
青龙见魏尺木举手间便破了他的剑势,心底暗暗吃惊道:“数月不见,他武功又精进许多。”青龙不解魏尺木为何要救沈追,索性收了苍鳞剑,且看他如何说道。
朱雀也撇开韦治亡,惊道:“小木头,你做什么!”
魏尺木道:“不能杀他。”
朱雀不由恼道:“小木头,你可知在说些什么?他杀了玄武啊,此仇不共戴天!”
魏尺木微叹道:“沈兄曾救我一命,我不能不管他死活。”
朱雀听见这话,心里一阵冰凉,继而冷笑道:“沈兄?你叫得倒是亲切。”魏尺木不言。朱雀又道:“他救过一命,我们就没救过你么?为了你我们二人不惜得罪盐帮,为了你我们二人不惜得罪陈家堡,到头来反不如一个沈追!”
沈追倒是坦然笑道:“沈某十余年来杀人无算,早便知道会有今日之祸。魏兄大可不必因我坏了你们之间的和气,你且退在一旁,只管叫他们来报仇便是。”
朱雀听见这话更是气得咬牙切齿,花枝乱颤,骂道:“你个挨千刀的恶贼,亏你笑得出来,早就该下地狱!”她又对魏尺木道:“魏尺木,你到底是向着他还是向着我们?”
魏尺木道:“谁也不向。”
朱雀暗松了一口气,言道:“好,那你就站定一旁看戏罢。”
魏尺木摇头道:“但今日你不能杀他。过了今日,我再不问你们的恩怨。”
朱雀哪里肯依,这话分明是帮定了沈追,她气极反笑:“魏大侠铁了心要与我们分道扬镳是罢?”
魏尺木欲言又止。青龙终于开口,言道:“鸾妹,我们走罢,只怪你我技不如人。”
朱雀还想说什么,终究忍下,跟在青龙身后。临走前,她复又看了一眼魏尺木,眼中红润欲滴,里面尽是失望与决绝。
青龙、朱雀走罢,何癫与周运也悄然而去。魏尺木看着青龙朱雀渐远的身影,想起当初在曹州三人分别时还期待着后会有期,如今一别只怕是再也不见了。魏尺木顿时悲凉无限,心中交织的怒火一道道窜将出来,目光不禁生寒,暴喝道:“十息后还在此地者,皆与陈家堡陪葬!”
众人听了这话,俱是肝胆俱寒,一时做鸟兽散。非但一芥子、白云老祖、罗伤这些仇敌避犹不及,就连祖梁、绛罪、韦治亡等助拳者也都退了出去,其中王何寨几人也已自行脱困,就此折返双龙山魏尺木既然铁了心要大开杀戒,他们还是不见为好。
不过十息,天下英雄走尽,偌大陈家内堡里便只剩下些许不怕死的陈家人和魏尺木,还有张风尘。张风尘之所以留下,却是为了保李还乱一命,她叫道:“魏尺木,这李还乱还算规矩,到时候你可别误杀了他!”
李还乱闻言心里一暖,继而十分悲戚起来。魏尺木杀了陈家堡这么多人,他怎能装作视而不见?他势必要与魏尺木分出生死,可不论哪种结果,他与张风尘都不会再有结果。李还乱正色道:“魏尺木,陈家堡算计于你不假,可你这般滥杀无辜却也非豪杰所为。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陈家堡纵然万劫不复,也要与你拼个生死输赢。”
张风尘见李还乱这般逞强,不由紧张起来。陈暄心中既恨且哀,杀了魏尺木又怎样?数百年的陈家堡心血还不是付诸东流?更何况,陈家堡未必能杀得死魏尺木!陈暄甚至开始无比的悔恨起来,悔恨招惹了魏尺木这个魔头。
魏尺木正要动手,耳中却忽然钻进来一段人声。这声音虽细若蚊呐,却是字字听得真切。他知道这是千里传音的绝技,这传音之人只怕还远在数十里之外!魏尺木听罢这传音,眉头不禁一皱。他顾不得陈家堡众人,忽然抢过张风尘,匆忙离去。
陈暄见魏尺木忽然离去,一时无措,不知是该可惜还是该庆幸,终究没有追去。魏尺木揽着张风尘直奔到木榴屿的最南边,但见茫茫大海中飘着一叶孤舟,舟上隐有一个人影。魏尺木放下张风尘,言道:“我去去便回,你且在这里等我。”
张风尘难得懂事,一言不发。魏尺木信手折断一根粗壮树枝,掷入海中,随即踏木而行。待到了小舟之上,但见舟中立着一人,身着破旧麻衣,脚踩土黄芒鞋,头戴泛白方巾,须发如银,却是个老相士打扮。
魏尺木不认得此人,寒声道:“我师父何在?”
那舟中人闻言轻转身子,但见脸上挂着淡淡笑意,眉目鼻口几乎揉成了一团,他打量了一眼魏尺木,笑道:“在离魂宫。”
魏尺木心底微惊,问道:“濮州界的地下离魂宫?”
那老相士点头。
魏尺木道:“我师父怎会在那里,你又如何得知?”
那老相士道:“老夫在江湖上有个诨号,人称‘卜算子’,这天下可有我不知道的事?”
魏尺木对于“卜算子”三字只有些许耳闻,传说中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是一代英杰,不想今日得见,其人已须发尽白矣。正是这卜算子施展了千里传音之术,说察己有难,令魏尺木赶往此处。这木榴屿边缘本有许多陷阱机关,也早被他一一破除。
卜算子接着道:“当初大成子托你去寻简江月,简江月自然也晓得离魂宫的厉害,于是便约了你师父等人闯入离魂宫去救大成子,不想早被鬼谷子料定,只有简江月重伤逃脱,余人都被囚在了离魂宫。”
魏尺木心里暗暗吃惊,这卜算子竟然连大成子托他的事都知道,可见传言不虚。他又问道:“鬼谷子料事如神?”
卜算子点头道:“一丝不差。你道简江月也是纵横家传人,为何斗不过余残阳?”
魏尺木摇头。
卜算子道:“只因简江月的纵术学得不全。简江月的师叔,也就是上代鬼谷子的师弟,因不满历代鬼谷子都是纵术传人,他又胜不过他师兄,便暗地里把《纵横术》中的纵术毁去了最后一招。等到上代鬼谷子归天,简江月和余残阳相争,反为所败,几近殒命。于是,余残阳便成了这一代的鬼谷子,这也是第一次横术传人继任鬼谷子。那纵术和横术的最后一招便是洞悉天下万物的能耐,可惜简江月未曾看过,他又怎么斗得过余残阳?”
魏尺木听完这席话,感慨颇多,又问道:“即便如此,那鬼谷子也不可能一人就打败了我师父他们罢?”
卜算子道:“不错,余残阳自然也约了帮手。”
魏尺木试言道:“武林三大掌教?”
卜算子目露赞许:“这三个老家伙也没占着便宜,俱是受伤不浅。”
魏尺木想起封印大成子之事,疑道:“三大掌教为何屡次受命于鬼谷子,武林与百家不是水火不容么?”
卜算子道:“也许鬼谷子与他们达成了某种协议罢,至于具体是什么,老夫也不得而知。”
事已至此,魏尺木知道卜算子所言不虚,便言道:“卜算子前辈,我该如何救人?”
卜算子摇头道:“以你现在的武功,未必强过你的师父,更比不过简江月,又谈什么从鬼谷子手里救人?”
魏尺木终于急道:“难道只能任其生死,别无法子?!”
卜算子反问道:“你可知鬼谷子为何要囚禁大成子?”
魏尺木摇头。
“纵横家武功独步千古,乃是百家之魁,任何一家的武功都胜不过。可在先秦之时,道家武功通玄,与其尚有一争之力。后来从道家武功分出了阴阳术,也就比不过了。”卜算子接着道:“大成子乃是不出世的奇才,早在三十岁的时候,便把《若水道》练到了第九重。他不甘于此,便开始寻觅阴阳家的绝学《大九州》,想要把阴阳术重新融入道家武功。鬼谷子自然不愿意看到有人或者有一种武功威胁到纵横家的地位,所以就与儒释道三教掌教合力把大成子封印在了离魂宫。”
魏尺木疑道:“他为何不杀了大成子?”
卜算子笑道:“这余残阳可是天下第一的自负之人,不喜予夺生死,而喜掌控天下万物。”
魏尺木听了这话,心下稍安,看来师父等人暂无生死之虞。他又暗暗惭愧,自以为杀人最能震怖人心,这境界比之鬼谷子可差了十万八千里。
卜算子又道:”杂家能兼容百家武功,若是你能把阴阳术融入道家武功之中,在离魂宫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我倒会一点《五行剑法》。”
“莫说《五行剑法》,就算你练成整套的《五德始终》也不济事。”
“只有《大九州》?”
“不错。”
“去哪找《大九州》?”
“中土之外,东海之中,有扶桑之国。”
“日本?”
“不错。”
“《大九州》怎会在日本?”
“秦时,阴阳家传人徐福身怀《大九州》和《五德始终》两大绝学,后来奉命出海前往三神山,为始皇帝嬴政寻找长生不老之药,随即便杳无音信,《大九州》也就此失传了。”
〈上部完〉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两强相并
淮南道,蕲州。城外是一片片皑皑残雪,城头上是一张张草军大旗。
王仙芝自沂州兵败之后,草军先后折损近十万人。他向东受挫,一时做不成齐桓公,便大举西进,纵掠河南道各州县,惹得东都大震,百官出逃。王仙芝正要趁势大张旗鼓西进洛阳,却被雷殷符败于中牟。他一时东西两面皆受阻拦,只得先听了黄巢的话,将兵锋一转,向南开拔。
十月,草军兵分两路入淮。王仙芝与尚君长率十余万人马从唐州、邓州向南,黄巢则率本部五万人马从申州、光州杀入淮南。
淮南边境虽早有准备,各关隘城池早已派了重兵严防死守,可草军二十万人蜂拥而至,顷刻间便荡破防线,长驱而入。淮南节度使刘邺没想到草军会忽然大举入淮,一时难以阻挡,只能任其冲突。
数月间,草军纵横淮南,无坚不摧。到了十二月,兵马又到了三十几万。
王仙芝这一路人马沿途连克郢州、复州、随州,直打到了蕲州。蕲州刺史裴自忖难敌锋芒,索性在城头竖起白旗,不战而降。非但如此,裴为讨王仙芝欢心,暗中许诺要为其上表求官。 王仙芝听了这话,不禁心生动摇,当下入驻蕲州,不再继续攻打州县,只等朝廷消息。
这一日,蕲州城里冬雪初霁。大将军行辕里草军十大票帅唯有尚君长镇守别处,其余九人俱在。除此之外,还有军师吴俊才、小尚帅尚让,还有楚江开。
自盐帮被百家盟逼出洞庭山之后,楚江开复又回到了草军之中,回到了王仙芝的身边。王仙芝得知盐帮溃败之事,心中顿生不妙,这也让他动摇了反唐的决心若没有盐帮的资助,草军如折一臂。
忽然间,健卒来报:禀大将军,朝廷遣使来了!
众人闻言面色各异,不语不动。良久,王仙芝干笑几声,拍身而起,向众人道:诸位随我迎接来使罢。
裴见此,连忙起身笑道:呀,圣旨来得这般快,可见朝廷之器重,下官先恭喜王大将军了!
王仙芝听了这话心中更是得意,当下引着众人把来使迎到行辕之中。那使者龙行虎步而入,不卑不亢地立在正殿当中,双手高擎一道金色敕旨遥拜西北方向,而后唤了声:王仙芝众人听旨。
王仙芝听唤,双腿不禁一软就要跪下接旨,可他匆匆瞥了一眼众票帅,见众人俱是一脸不乐,便强忍着没有跪下,只与众将轻轻一拜,站着听旨。
那使者也不介意,便当众宣读敕旨:门下:近年天降横祸,以致田畈毁坏,稼穑无功,此乃社稷之不幸;更兼吏长匪心,以致百姓涂炭,黎庶有怨,实为万民之可悲。天不养人则生妖,民无以存则生乱,而今四海扬尘,乾坤流寇,非众人之罪,诚朕之过也。今赦免众罪,一概不究,以期抛甲归田,弃恶从善。
那使者顿了一顿,又念道:王仙芝兼资文武,冠绝当时,而今**为贼,无异于珠玉蒙尘,骐骥伏枥矣,是朕之失察也。今擢为左神策军押牙兼监察御史,执掌禁军,以卫京师;巡按州县,以佐王业。再,命卿就地解散人马,即日赴京任职,不得有误。
王仙芝听罢,先是一阵失落。他本想坐拥三十万草军,成一方节度。如今敕旨上两次提到让草军自散,便明白朝廷不会让他养兵自重。更何况,大唐虽大,却也没有多余的地方供其盘桓。
既然左右做不得节度使,那能入京掌管禁军却也不差,比在其他节度使麾下做事强上许多,更兼还有监察御史一职。虽然两者品阶都不高,却都有权势可用,由此可见朝廷不曾将其看轻。
王仙芝想到这里,心中复又激荡起来。众票帅虽未开口,面上却多有不满之色,只是一时不好发作。尚让到底年少,不禁问道:大将军入朝做了官,我们弟兄哪里去?
众票帅见尚让开了口,也都嚷道:不错,我等与大将军一同举事,遭遇百战,转徙千里,不曾一刻相负,奈何如今要朝野两边,贵贱两别!
裴忙道:众位将军莫急,只待大将军入了朝,想招你们弟兄还不是轻而易举之事麽?
那使者也笑道:此番陛下虽只封王押牙一人,可诸位想到禁军中当差也并非甚难事。
众票帅半信半疑,一时都不作声。吴俊才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在心底暗叹一声作罢。王仙芝此刻心神飘摇,正要接旨,忽然进来一人,大喝道:王仙芝,你忘了昔日之言了麽!
众人闻言皆吃了一惊,原是黄巢闯了进来。黄巢身后还跟着三人,却是兄弟黄揆,儿子刘鼎,大将裘继。
王仙芝见是黄巢,面上微讪,只得按下身子,一时不好接旨,便讪笑道:黄兄怎么也到蕲州了?
黄巢阴沉道:只怕黄某再迟来一步,这草军二字便不复存了。
王仙芝听出黄巢言辞不善,心中不由一紧,忙赔笑道:黄兄这是哪里的话,我与众弟兄自然是同进同退,荣辱与共。
黄巢道:大将军若果真无意归顺李唐,那便杀了来使,以正清白。说时,一手指向案前的使者。
那使者听了这话,怒道:我乃大唐使节,奉天命传旨,谁敢杀我?
黄巢轻瞥了一眼那使者,冷哼一声,不多理会,复又看向王仙芝。
王仙芝见黄巢要杀使者,忙道: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莫因此失了我草军威名。
可笑,委实可笑!莫非归顺李唐就不失我草军威名了麽?黄巢听了这话更是怒不可遏:你为一己之富贵,罔顾我三十万草军之去留,又有何颜面提草军二字!说罢,竟忽起一拳,砸向王仙芝面门。
王仙芝没料到黄巢忽然动手,这一拳正中面门。他面上吃痛,又听黄巢几番折辱自己,不禁恼羞成怒,乃拔剑道:黄巢,你敢以下犯上?
黄巢丝毫不让,也掣剑在手,冷笑道:老夫连皇帝小儿的江山都敢反,还说什么犯上不犯上!
王仙芝见此,连喝道:好,好,好!说罢,抬手便是一剑,刺向黄巢。
黄巢冷笑一声,也抬剑接住。众人见状,一时劝也劝不住,帮又帮不得,只得任由二人打斗起来。王仙芝与黄巢一连斗了十几招,未占到半点便宜,心道:“这老匹夫竟有这等气力,倒是不能大意。”
又过了十几招,王仙芝自忖胜不过黄巢,忽然拨开黄巢刺来的长剑,闪过一旁,厉声道:江开何在!
楚江开应声而出,当先绽起一道白色剑芒,刺向黄巢,当真是亮如月芒,快若流星。众人大惊,以楚江开的武功和剑法,黄巢哪里接的下这一剑?黄巢却是惊而不乱,只听得他背后一声龙吟,凭空而起,继而便是掌风大作,一举将剑芒碾碎。那掌势未散,化作一条苍龙,反而卷向了王仙芝自是裘继出了手。
楚江开太白剑轻颤之下,早已搅碎龙掌。他让过黄巢,再刺裘继。裘继不急着出掌,避开剑芒,一举跳到行辕之外。楚江开见此,也随即追了出去。只见他身形不停,剑招不止,已是连刺数剑。
当今世上两大绝顶高手过招,旁人插手不得,也插嘴不得。王仙芝和黄巢也都不加阻拦,都暗赌一口气,只看楚裘二人孰强孰弱,谁胜谁负。
此时裘继凌空而起,随即一掌拍出,顿时风云变幻,龙吟大作。那掌势如一条苍莽巨龙冲出云端,直卷向楚江开。楚江开也尽情荡开太白剑,高举过顶,低吟一句道:明月出天山。只见他手中的太白剑转圜一圈,顿时白光耀目,如明月忽然从山脊飞来,与掌风蓦然相接。一时间,龙掌咆哮不断,太白剑奔鸣不已,继而掌风剑气一同消散,竟引得气流碎裂,沙石横飞。
楚江开不退反进,一招罢,剑法不停,再接一招苍茫云海间,消散的剑芒瞬息再次聚敛起来。那剑芒与先前又有不同,却是明若细纱,薄如蝉翼,在空中半虚半实,且飘且荡,竟似幻似梦一般。楚江开的剑势一气呵成,瞬息间已罩住了裘继。
裘继见此,当即气沉丹田,右掌在胸前划出一道弧线,继而脉动劲走,直涌掌端。一掌出,八方动,龙吟四起,掌风大震,从四野八荒间扫向剑芒。
楚江开一招才尽,一招又起。只听他低吟道: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那剑芒虽然崩散,却未消弭,而是在空中化作星星点点,极其繁多。这剑芒又生变化,不再是月白之色,而变成了火红之色。一时间热气蒸腾,红星乱颤。楚江开两剑迭出,浑然一体,着实威力大增。
裘继仍旧以掌法应对,一掌毕,一掌起,也连发两掌,与之以硬碰硬,再次撞破红芒。
楚江开的《太白剑法》一旦施展开来,便如滔滔江水连绵不断,此刻又低吟道: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一时间冲天而起,长剑回荡,其声势之状,犹如黄河顷刻间奔泻了万里之遥,化作零星一点。再一瞬,那一点寒光疏忽放大,如波开浪裂……
裘继凭一双肉掌,一时无二;楚江开仗一柄太白剑,更是锋芒无匹。二人一来一回,直斗了数百招,仍是不分胜负。
数百招一过,楚江开不禁暗暗赞叹。他从未见过如此刚猛的掌法,裘继能练成这等绝佳的外功,着实惊艳。裘继也是对楚江开赞赏不已,心道:《太白剑法》果然名不虚传,楚江开一连施展数百招不曾重复一次,令人无从破解。
就在此时,楚江开忽然大喝道: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当下身形一动,竟化作两道一模一样的身影。两个楚江开各携一柄太白剑,直冲向裘继。那两柄太白剑白光流转,各于半途中折出几道弧度,可不是如两条白浪急湍么?楚江开的两道身影极快,瞬息间已奔袭数丈,直逼到裘继身前。
裘继见状,丹田涌动,左手发一掌,犹如卧龙出山;右手发一掌,好比涧龙出水。这两式虽然不同,裘继却是两掌齐发,可见他这套掌法已臻化境,施展开来能随心所欲。这两掌都是后发制人的招式,掌势从无到有,从小到大,都是瞬息而至。
眼看两掌两剑就要相接,楚江开却在剑势正盛时,忽然将太白剑颤动,连着身形都向上划过,如同两架飞桥,绕过双掌,再刺裘继颈下。
第一百四十二章 天外飞仙
楚江开这一招剑法当真是精妙之极:先是这一分为二的身法,便能以假乱真,迷惑对手;再有这飞流急湍般的剑势,非但十分迅猛,而且变化多端;最后也是其最为精妙之处,这是两招合为一招的剑法,不仅招式衔接自如,毫无停滞之感,而且变换极其巧妙,常在剑势最盛时抑或是力道用老时忽然变招,最是令人防不胜防。
裘继双掌扑空,眼前却是一寒。裘继没料到楚江开能使出这般变化巧妙的剑招,心下蓦地吃惊,他不及收掌便连忙使个惊犬卧背的身法。只见他上身疏忽下坠,如一条白狗忽然被人掀翻一般。饶是裘继应变机敏,身法迅捷,他胸前仍被楚江开刺破了两个剑洞。
楚江开虽然刺出了两个剑洞,可他心中并无一丝欢喜。只因他虽然两剑都刺中了裘继的胸口,可仅仅刺破了衣衫,再不能深入一分一毫。原来裘继在身子下坠之时,便以腰腹之力将怀中的诛唐会至宝绿玉杖往上震了几分,不偏不倚,恰巧抵住了太白剑的剑尖。这绿玉杖似金似木,似石似玉,是诛唐会的传承宝物,自然坚如磐石,韧如蒲丝,纵是锋芒如练的太白剑也难伤分毫。
这一招是楚江开的杀招之一,此时一击无功,剑势已老,身法已尽,却把自己落个险地只因高手过招,生死胜负都在毫厘之间。裘继虽然狼狈,可到底是当世最顶尖的高手,哪里肯错过这等机会?当下双掌不收而旋,掌势依旧,好比翻江倒海一般,直拍向半空中的楚江开。
龙掌交错,龙吟奔鸣,楚江开避无可避。一旁众人也是吃惊不小,都提心吊胆起来。裘继双掌拍实处,一片哗哗啦啦之声,不绝于耳。只见空中一朵青莲砰然破碎,化作了点点青芒,随风渐散,而楚江开却不见了踪迹。这自然是《青莲诀》中的绝技青莲化身。楚江开仗着这等神乎其神的技法,也躲过一劫。裘继见了,又暗赞道:咦,天下竟有如此神奇的武功,罕见!罕见!
就在此时,只见天风乍起,沙尘飞扬。天空尽头似有人语,其声已渐不可闻,只隐约听得半句: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余音方消,继而在高空中又传来阵阵低吟: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声如闷雷,滚滚不息。
声未尽,凭空消失的楚江开便如一点流星坠落,凌空而下。这凌空而下的除了楚江开,还有一团波澜起伏、声势澎湃的浩大剑芒。一眼看去,好比是一座高山巨崖跌落海中,击起了千丈高的沧溟之水!
裘继见了此等剑势,自不敢怠慢。当下左手起一掌,掌风急急拔地而起;右手舞起绿玉杖,连抖数十次,同时身形也连动数十次。只见杖影婆娑,绿迹荡漾;又见人影飘忽不定,白踪时出时没,一时间白绿交错,人杖难分。
楚江开的落天一剑与裘继的掌风杖影相接,顿时龙掌奔腾如上古洪兽,杖影层叠似九天巨网;剑势更是磅礴浩荡,睥睨四野八荒。刹那间,便如天崩地裂,山呼海啸一般,气浪炸裂处,波及方圆十丈,惊得众人连忙后退。十丈内,一切都化作了齑粉。
终于,龙掌破碎,杖影消散。裘继手执绿玉杖挺拔而立,衣衫上已是道道剑痕,垂若柳条。剑势也不再波澜,残风尽头露出一柄寒光似月的剑太白剑。而握着太白剑的自然是飘然而落的楚江开,衣衫凌乱破碎,散如飞花。
一招毕,两人并不耽搁半分,继续施展手段。裘继此时绿玉杖在手,使作半枪半棍,且攻且守。这杖法变化无穷,灵动之极,与龙掌辉映起来,当真是刚柔并济,进退自如。绿痕璀璨之下,与《太白剑法》的白光相得益彰。楚江开与裘继从早到晚,斗了近千招,仍是不分胜负。一个剑法剑意未尽,一个掌风杖影不衰。
众人都看的痴了,一个个半张着口,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一个个瞪大了眼睛,生怕错过一丝一毫,哪怕他们看不懂其中的奥妙之处。忽然间,天外悄悄划过一抹青色,毫无声息,毫无波澜。那一抹青色迎风见长,瞬息而大,眨眼间已到众人眼前。
众人凝目视之,那抹青色竟是一朵硕大的青莲。这青莲大如一座莲台,其上纤毫毕现,栩栩如生。花瓣花蕊熠熠生辉,莲蓬莲子青翠欲滴。这青莲旋转而来,只觉流光四溢,灿若星辰,势如长虹,不奔向别处,却直扑向正斗得难解难分的楚江开与裘继二人。
楚江开与裘继两大绝顶高手过招已到了水火之势,都暗攒了一口气,誓要分个高低上下、胜败输赢,此时万难罢手。而这青莲却轻易撞入剑芒绿气之间,分开了两股力道。非但如此,还将二人各震退了三步。
楚江开见了这青莲,心神不禁一震,当先收起太白剑,朝天外唤道:师父!话音未落,只见一道白色身影从天际滑落。那朵青莲却倏忽散作一团青气,渐作人形。刹那间,天外的白色身影已闪进青气之中,白影青气重叠交合,须臾间已是一人背负双手而立,来到众人眼前。
众人都分不清是人撞进了青气,还是青气幻化成人,只见那人约莫四十多岁,有着中等身材,髻插云簪,腰悬玉,留长须,点朱额,眉目间若隐若现,一眼竟看不真切。其衣袂飘飘,步不生尘,颇具仙风道骨。
众人都道是神仙临凡,一时不敢仰视。王仙芝见了这人,神情也变得激荡起来,朝着来人深深一礼,拜道:李先生!
黄巢心中则暗忖道:他就是楚江开的师父麽?看样子与王仙芝也大有干系。
这来人正是楚江开的授业恩师,王仙芝的指路先生,《青莲诀》的集大成者李承白。李承白方才那一招缥缈潇洒的身法唤作天外飞仙,同样是《青莲诀》中的绝技,却又比青莲化身高明了许多。
李承白目光流转,轻轻扫过众人,最终停留在王仙芝与黄巢身上,继而开口,仿佛仙音缥缈:天下苦唐久矣。二位将军俱是人中之杰,而今兴兵除暴,本当两舸争先,齐头并进,何故同室操戈,一门生芥耶?
王仙芝唯唯诺诺,连称不敢。黄巢见了这等人物,知道是世外的高人,也不敢怠慢,当下言道:自起兵以来,黄某不敢有一日懈怠,更不敢对草军生有二心。今日当着众人之面,黄某起誓:定当打破长安,杀尽奸佞,以拯万民于水火。至于王大将军,是反是降,全由他去,草军即便少了他王仙芝,还有我黄巢!言罢,不再理会王仙芝众人,与黄揆、刘鼎、裘继三人转身告辞离去。
李承白面色丝毫不变,也不稍加挽留抑或阻拦,任凭黄巢四人从容离去。王仙芝见黄巢如此羞辱他,心中气恼,奈何在李承白面前不敢发作,只得暂时作罢。见黄巢等人离去,王仙芝忙将李承白请到行辕之中,并把诸票帅等人让了出去。裴也识时务,早把朝廷使节暗中送走。如此一来,行辕中就只剩下李承白、王仙芝、楚江开三个人。
王仙芝看了一眼李承白,仍是高深莫测。他深怕李承白因朝廷招降之事见责,不禁战战兢兢再无往日神采,嗫喏道:李先生,我……
李承白声音仍旧缥缈,听不出喜怒:仙芝啊,还记得当初我为何让你起兵反唐麽?
王仙芝已是冷汗涔涔,衣衫浸透,吞吐回道:当然……记得。
那时的王仙芝不过是一介盐商,半个游侠,并无大志,也无雄略。虽也常做些除危扶困,行侠仗义的事,到底不过一个绿林草莽。可自从遇到了李承白,王仙芝的一生就变了。李承白的出现给了王仙芝野心,也给了王仙芝勇气。李承白指点他起兵反唐,争坐江山。至于李承白为什么要他造反,王仙芝没有问,也不敢问。于王仙芝而言,李承白就像神仙临凡一样。自那以后,王仙芝便一直将其奉若神明,不敢亵渎半分,不敢违拗半点。
楚江开这才知道,原来草军起义竟是自己恩师筹谋之事。换句话说,师父才是这支草军真正的主人!
李承白又道:莫说区区一个禁军押牙,便是一方节度,也不过人下之臣,又哪里比得上坐拥这锦绣江山来的风光?
王仙芝心中一紧,不由唉声叹气起来:可李唐好比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前番东挺西进连续两次受阻,不得已被逼到了江淮之地。天下虽乱,可朝廷仍有百万人马,更兼许多忠臣良将,想来是他李家气数未尽?
李唐自安史之乱时气数便尽了,不过是苟延百年。如今早已是强弩之末,难穿鲁缟。虽有百万人马,却由各方节度自行调度,不能一心而用。至于殿上的愚臣,城头的莽夫,更不足为虑。自陈胜吴广以来,天下几度易主,可见天命无常,只看花落谁家……李承白顿了一顿,接着言道:仙芝啊,自古江山更替,乾坤颠倒,都非一朝一夕之功。我当年曾观星占卜,祈神叩,得知这天命就应在你身上。人谋事,天成之,你切莫要自轻。
王仙芝听了连连叩拜:仙芝谨遵先生教诲,不敢遗忘片刻。可是先生,如今草军虽然纵横江淮,却动摇不了李唐根基,该如何是好?
李承白道:自古得中原者得天下若想成就帝业,便须先占得中原。你速速整军北上,不可在淮南耽搁时日,并与那黄巢重修于好,邀其合兵一处,如此大事可成了。说罢,不待王仙芝回话,已带着楚江开飘然而出,不知所踪。
第一百四十三章 王黄分兵
王仙芝虽然不知道到底能否攻克中原,可李承白的话他不得不信,也不得不从。李承白与楚江开才出行辕不久,王仙芝便急唤军师吴俊才与一众票帅商议北上之事。
待诸人来到,王仙芝先道:反唐大业未竟,百姓仍有倒悬之难,我等犹须奋力,万不敢松懈半分。江淮之地虽然广袤无碍,却难以成事。自古得中原者得天下,我欲与黄巢将军冰释不快,再合兵一处返军北上,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听见王仙芝决心继续反唐,都心下欢喜,连声应和。吴俊才却摇头道:黄巢此番与大将军生隙,只怕是求之不得……
王仙芝尚未开言,尚让却急道:军师此话怎讲?
吴俊才道:黄巢本就不是甘于人下之人。如今他自有五六万兵马,已非昔日可比,哪里还肯屈尊在大将军的麾下?只恐他巴不得借着这次争执与我等分兵哩。
王仙芝沉吟道:今日黄巢的所做所为不过是愤慨朝廷未赏他个一官半职罢了。他虽与我动了手,那裘继与江开也较了技,可到底未有损伤。如今我已明拒敕旨,驱逐使节,难道他还有怨言?更何况草军本是一家,想他黄巢不至于如此绝情罢。
吴俊才见王仙芝犹自信任黄巢,急道:大将军还看不清麽?黄巢狼子野心,他想要与我等一刀两断,好自立为主啊!
王仙芝见军师这般急切,眉头渐渐紧蹙起来。半晌问道:若果真如此,该当如何?
吴俊才道:大将军可先去书一封与之修好,告知他我等要北进中原,让他带兵来此会合。若他肯来,那自是最好不过;若他不肯来,也须让他挥师北上,与我等同进同退,万不可一南一北,自取灭亡!
王仙芝点头,又问道:若是北上,当走哪里?
吴俊才一指地图,上面写着两个字。众人循指看去,齐道:鄂州?
吴俊才点头道:不错,鄂州。我等入淮以来,几番避过鄂州,只因其城坚粮广,并非易得。鄂州守军也必然以为我等要攻打扬州抑或继续南下,不敢擅攻其城池。我等却反其道而行之,趁夜轻骑奔袭,一鼓而下。若克鄂州,一来可免除后顾之忧,放下北返;二来得其辎重,可养大军。
王仙芝深以为是,接着言道:君长处还有几万人马,此时还在唐州一带,倒是可为策应。
吴俊才道:大将军所言甚是,可使尚帅带人马直入蔡、陈二州,与我等遥相呼应。若如此,即便没有黄巢那一路人马,我等也不至于落个孤军深入的险地。
王仙芝听罢不再迟疑,当即连传三令:
柳票帅、尚让,命你二人率轻骑五万,夜袭鄂州,不得有误。
传书尚票帅,令其滋扰陈、蔡二州,接应大军北还。
传书黄巢将军,令其即日开拔,早些与我等合兵一处,共襄大事。
柳彦璋与尚让等人依次接令,自去准备不提。王仙芝传令完毕,盯着案上的行军图,不由感慨道:若能三路同发,使得李唐顾此失彼,草军必得中原矣。
却说黄巢连夜折回庐州驻地,不久便接到王仙芝传书。黄巢览毕,见王仙芝未曾降唐,反要北取中原,心中暗松了一口气。可他余怒未消,又觉中原难取,便将书信掷于脚下,骂道:急功近利,匹夫不足与谋!
一旁的黄揆捡起书信读罢,不由问道:大哥,王大将军已决心北取中原,我等该何去何从?
黄巢听见此问,轻哼一声,索性闭目不言。黄巢早就打定主意要在江淮一带蓄养兵马,先占住半壁江山。王仙芝却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回师中原,令其方寸大乱。可黄巢心中也十分清楚,若没有王仙芝的大军毗邻左右,他麾下的这五六万人马便是一支孤军,早晚会被朝廷吃掉。更何况,除了那八千子弟,其余人马并不姓黄,而姓草。这也就使得黄巢必须与草军同死同生,若想脱离草军自立,那才是自掘坟墓哩。但是黄巢抱负滔天,此时羽翼渐丰,便不甘心再与王仙芝合兵一处,处处受其节制。如此两难之际,黄巢心中虽有了计较,却又不好明言,这才闭目养神起来。
半晌,一员虎将上前言道:王大将军率大军北取中原,尚票帅必然从旁策应。黄将军若从这里直奔齐鲁各州,如此三路同进,互为犄角策应,朝廷势必会顾此失彼,疲于奔命。众人闻言视之,这开口之人正是大将朱温。
黄巢听见这话,心下暗喜,他见朱温能说出他欲言之事,不觉又高看了其一眼。黄巢缓缓睁开双目,目中光彩如风云诡谲一般,他借此机会朗声道:我等本是曹、濮、郓、兖等州的子弟,不幸背井离乡,委身江淮,何其悲哉。大丈夫生于世间,不能立足祠堂祭拜宗祖,举事何?不能护佑父老扶助桑梓,富贵何?黄某愿与众将士重张旗鼓,收归故土!
黄巢一席话说得气壮山河,引得底下众人心神激荡。众将士听闻黄巢要打回河南道,顿时士气大振,一个个慷慨激昂,齐声高呼起来:
重张旗鼓,收归故土
重张旗鼓,收归故土
重张旗鼓,收归故土
……
于是,黄巢不再贪恋江淮之地,也不去与王仙芝会合,而是率了本部人马,直奔齐鲁之地。
而此时,大唐最东端的一片汪洋之中,无风也无浪。云天水影,一览无余。偶有微风拂过,却招徕许多的伏波暗涌。
那海上浮着一叶孤舟,离海中的一座大岛不远。船头上则立着一老一少两个人:那老者有六七十岁,戴方巾着麻衣,眉目慈善;那少者不过二十来岁,穿一身破旧青衫,眉目冰冷。
这岛自是木榴屿,这人自是卜算子和魏尺木。
魏尺木眉头微蹙,讶道:《大九州》在秦代就失传了?
卜算子微微颔首,回道:当年阴阳家传人徐福乘船东渡寻找蓬莱、瀛洲、方丈三座神山,虽不曾寻着神仙,却机缘巧合地到了倭国。自那之后,他没有再返回中土。是以中土的阴阳术便没了什么传承,只剩下一些《五德始终》的残篇而已。
魏尺木忽而轻叹道:我曾听人说过,阴阳术传承必须一男一女,极为苛刻,因而也最易凋敝。如今过去了这么多年,只怕日本那里也未必就有传承下来,此去寻找《大九州》可谓是希望渺茫了。
卜算子道:莫急,莫急。据说倭国有武功大成者,唤作阴阳师,其所习武功便是阴阳家的阴阳术。阴阳师能传承至今盛而不衰,可见其阴阳术保存得远比中土完整。
魏尺木还是第一遭听到阴阳师这个名号,不由问道:那阴阳师是何等人物?
卜算子道:我从未去过倭国,因此对于阴阳师也是只知其名,未见其人大抵是极厉害的人物罢。
魏尺木道:若《大九州》果在那阴阳师手中,我又该如何?
卜算子呵呵笑道:这还需问麽?或买或换,或哄或骗,或偷或抢还不是悉听尊便。至于能否得到《大九州》,那就全凭你的本事和造化了。
魏尺木心中略一沉吟,已有计较。他虽猜不透卜算子的心思,却别无他法。而且黄贞当初也说过阴阳家的绝学《大九州》早已失传,可见卜算子并非胡言乱语。
点了点头,魏尺木言道:既如此,待我清洗了陈家堡,就去一遭日本。
卜算子却摇头道:事关你师父等人安危,你竟还起别的心思?还是速速去寻《大九州》罢。
魏尺木闻言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言道:日本原是外邦,我不晓其天文地理,也不知其风俗礼仪,此一去只怕会有许多时日迁延,也就不差这一时半刻了。倒是陈家堡算计于我,才是罪该万死,断容不得他苟延残喘半分。
卜算子又连连摇头,嗔道:顽子杀心忒重了些。权当你卖老夫一个情面,饶过陈家堡这次罢。
魏尺木嘴角一寒,似笑非笑道:怎么,前辈和陈家堡有些交情?
卜算子道:交情倒是没有多少,不过陈家堡还有别的用处,还不能让你就此毁了。
魏尺木眯着眼道:我若放过陈家堡,前辈拿什么谢我?魏尺木心里也很清楚,若是卜算子铁了心要护着陈家堡,他却没有半点法子。与其这样与之相争,不如卖其情面,讨些实惠。
卜算子哂笑道:呵呵,四十年来,你是第二个和我提条件的人。也罢,且听你说说想要我如何谢你。
魏尺木不由问道:那第一个人是谁?
卜算子笑而不语。魏尺木微微一顿,接着道:不如前辈把那千里传音的本事教给我罢?
卜算子不禁莞尔:好小子,原来早在心里盘算好了。其实,这千里传音原也不难,无非是气力悠长,凭风千里罢了。
魏尺木道:气力悠长,凭风千里是不难练,难就难在如何把这千里传音只送一人之耳。
卜算子目露赞许之光,接着道:凡内力高强者,便可学传音入密;凡气力悠长者,便可学声传千里。而二者皆备,才可学千里传音之术。我观你内力盈足,气力稍欠,日后须常加练习。待二者皆备时,以丹田为声,以劲力为途,凝之为线,迎风而长矣。
说罢,扬起一根手指,虚点魏尺木额头。魏尺木尚未来得及反应,一片黄光已撞进脑海。魏尺木只觉额头微痛,继而是密密麻麻的篆字开始一一映入眼帘不是千里传音的心诀又是甚麽?
魏尺木知道是卜算子传授千里传音的心诀奥秘,心下为之一喜,当下便放松脑海壁垒,用心牢记。不过半刻钟,魏尺木脑海中的青光消散,恢复如初。
卜算子点头道:此间事已了。魏小友,你我日后再会罢。言毕,不待魏尺木回话,已迈开步子,朝木榴屿上走去。
魏尺木看向卜算子时,只见他走在水上毫不费力,身上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水下也不起一丝波澜,就和寻常走路一般。只是他走出第一步便有一丈之远,走出第二步足有十丈之遥,待走出第三步又好似跨过了百丈!魏尺木心底暗暗吃惊:呀,这老头的提纵术虽不是腾云驾雾,却也有缩地成寸的本事了!待他回过神来,卜算子早已不见了踪影。魏尺木不由急呼道:卜算子前辈,你这缩地成寸的本事也一并教了我罢。
良久,岸上才传来卜算子的话,其声真切如在耳畔:以你现在的功力即便学会了这等轻功也施展不得,待你学会了《大九州》,领略天地之极,四海之涯后,我再教你不迟。
第一百四十四章 路见不平
卜算子离开之后,魏尺木勉强驾了脚下的孤舟,折返到木榴屿的岸上,只见张风尘正在原处来回走动,满目焦急。张风尘觑得魏尺木回来,锁着的眉头总算舒展开来,喜道:你可算回来了!
魏尺木倒不急着上岸,叫道: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办一件事,只怕没有一载,也有半年。
张风尘见魏尺木没有邀自己同行,知道他又要独自一人行事,心底微感失落,不觉努了努小嘴儿,哼道:才见面你又要走了,这次是去哪里,竟要这么久?
魏尺木实言回道:日本。
这倒是让张风尘吃了一惊。她没问魏尺木要远渡日本所为何事,却问道:那你打算走哪条海路?
魏尺木闻言眉头微蹙,他倒是从未想过这些。张风尘见此,知道魏尺木对此一无所知,轻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耐心道:大唐去往日本共有北、中、南三条海路,北路唤作新罗道,中路唤作大洋路,南路唤作南岛路。
魏尺木听罢,问道:这三条路有何讲究?
张风尘眉头一挑:北路线长,胜在安稳;中路线短,不过十日行程,可却有许多凶险。
魏尺木道:不是还有一条路?
张风尘狠狠摇了摇了头,像个老学究般微叹道:至于南路嘛,不仅航线最长,也是凶险最多的一条路。据说那里的海底暗礁密布,波涛诡谲,是个九死一生的所在,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魏尺木听罢不觉在心底暗自思忖起来。他虽急着赶路,想早一日到日本,却苦于不谙水性,因此不敢涉险走有许多凶险的中路。于是,魏尺木便决定走北路新罗道。这新罗道是秦汉时便已开辟出的的一条海上古航线,从登州起,经新罗沿海,再到日本。虽然路途远了些,可却是最安稳畅通的一条海路,也是目前大唐、新罗、日本这三国来往之间最主要的一条海路。
魏尺木心中有了计较,便问道:你今后是什么打算,回海外家里去麽?
我才不要回小龙须岛咧,岛上实在是无趣之极,哪里比得上中土好玩?张风尘偏头想了想,又笑道:再说,我还得去找尚君长呢。
魏尺木听了这话,心中微微一叹。他本不愿张风尘去草军中涉险,可也晓得她的脾性,只怕难以劝下,便嘱咐道:草军如今正在江淮一带,离此倒也不远。只是乱世之中多有艰险,你可要万分小心。
张风尘花颜绽放,笑道:我省的。
魏尺木仍不放心,又道:我有一位朋友也在草军之中,唤作朱温。若有变故,可寻他相助一二。还有,陈家堡的人也不能不防。
张风尘见魏尺木虽是眉目一片冰冷,可神情语气之中仍藏不住那一丝关切,心下感动,宽慰他道:你呀,倒不用担心我。我不过是想再见一遭尚君长罢了,又不是在草军中长住久待,能有什么艰险。至于陈家堡,都被你吓破胆了,哪里还敢再招惹我?
魏尺木见此也不再多言,只说道:我先送你离开木榴屿罢。
于是,魏尺木与张风尘驾了卜算子的孤舟从木榴屿的南端,驶向了温岭步渡口。魏尺木虽不擅操舟掌舵, 可张风尘却是自幼长在海中,撑船泅水、测风辨向的本事自然都不在话下。
待二人到了温岭步渡口,下船上岸。张风尘又耐心嘱咐道:你若走北边的新罗道,便从登州上船;若走中间的大洋路,便从扬州上船。
……
魏尺木送别了张风尘,定了定心神,打算走陆路先到登州,再从登州雇船到日本。可此去登州路途遥远,魏尺木如今只有一柄雁尾墨刀在背上,除此之外别无他物,至于当初天子赏的那匹神驹,也落在了洞庭山上。
魏尺木没有法子,只能靠双腿赶路。疾走了半晌,来到一片荒岭上。魏尺木放目望去,但见这片荒岭绵延有数十里,不生一片林木,不长一株花草,上面坑坑洼洼,土中带泥,泥中藏石,混像个出家和尚的大脑袋。这荒岭边上还立着一块陈旧的石碣,上面写着雨不度三个隶字。原来这片荒岭上向来无雨,因此不生林木花草,也少有人迹。
魏尺木在这片唤作雨不度的荒岭上才走了一半脚程,便听到四面由远及近地传来许多马蹄声。这马蹄声愈来愈急,不过半刻钟,便已来到了魏尺木的面前。来者有十几骑,各执刀枪棍棒,把魏尺木团团围了起来。那一群人都穿着青色粗衣,戴个无帘斗笠,一个个挽着缰绳转灯似的打量起魏尺木,边走马边叫道:留财不留命,留命不留财!却是一伙剪径的茅贼。
魏尺木立在原地,扫视众人。那为首之人穿着几块铜甲,颈后还有一块披风,他身材颇为高大,生有两排钢须,脸上有几道疤痕,显得容貌十分凶狠。这人手中提着一柄巨力开山斧,胯下骑着一匹千里追风马。
魏尺木不由在心里暗笑道:呵,这脚力送来的正好,倒省却了我一番功夫。
那为首的人挥手压住众手下聒噪,一开口,声如洪钟:小子,算你走运,赶上老子亲自出马把身上值钱的都撂下罢?
众茅贼吆吆喝喝,张扬道:小子可知道俺们老大是谁?江湖上人称斧断山河徐猛的便是了。
斧断山河徐猛?魏尺木倒没听过江湖上有这么一个名号,他冷笑道:我身上值钱的只有背上这把刀,你要不要?
徐猛缓缓低下头,盯着魏尺木道:且解下来让老子瞧瞧,看值几个钱。若不济事,老子可要生吃了你!
吃人?魏尺木不禁想起了在汴州一家酒馆里遇着的齐老大,也是个吃人的家伙。魏尺木淡声道:那你可看仔细了。言毕,雁尾墨刀的白光一闪而逝。
魏尺木又问道:可看仔细了?我这刀值不值钱?
众茅贼面面相觑,继而扬着兵刃骂道:混账东西,敢耍老子?还不快把刀解下来给俺们老大瞧看,否则定叫你知道厉害!原来,那柄雁尾墨刀还在魏尺木的背上,没动分毫,所以众茅贼才会如此愤怒。
魏尺木冷笑,恰有寒风拂过。众茅贼见此更怒,扬着兵刃就要杀了魏尺木。可他们才要动手,忽然察觉到哪里有些不对劲。众茅贼踟蹰半晌才发觉他们的老大一直没再开口,这可一点不像斧断山河徐猛的脾气。徐猛一直没有开口并不是他的脾气忽然变得温和,而是他开不了口;也不是他开不了口,而是他的脑袋已经不在他的身上了。众茅贼反应过来时,徐猛的脑袋刚好落地,啪嗒一声,砸出响来。
众茅贼见老大忽然人头落地,顿时吓得肝胆俱碎,如遭鬼神精怪般,一个个早惊落了马,四散逃去。魏尺木懒得再理会众茅贼,飞身踢翻徐猛那具还在马上的无头尸身,骑上那匹快马继续赶路。
魏尺木一路狂奔,路过天台山时,不禁想起王何寨的众人,心道:若有闲暇,再与诸君畅饮罢。言毕,继续赶路。又路过越州,想起了茶仙子苏如月,也只是稍作驻足,便催马再行。而此时,苏如月正撑着一柄描着鸿雁南飞的画伞立在落云潭边,她目色迷离,遥望着山外云天,似乎想要看穿层层白雾。
魏尺木一路向北疾驰,这一日,他骑马到了扬州境里。扬州城外有一片低岭密林,林子里有一处广阔的狩猎场。狩猎场上此刻跑着五匹高头大马,那当先一人是个身穿锦裘,发束玉簪的华贵公子,此时正张弓扯箭,要射杀不远处的猎物。
那位华贵公子却是位小公子,不过十三四岁,面目尚显稚嫩,模样却已有几分丰神俊朗的轮廓。只是他神态傲慢,眉宇之间还透着一分狠厉。后面四人做家奴打扮,俱是黑衣黑靴,戴幞头,跨腰刀,在那小公子身后叫喊助威。
那位小公子待瞄的真切,嗖的一箭射去。那支羽箭离弦而去,却堪堪落在了猎物的后头。再看向那猎物,此时正拼命往林子深处钻去。可那猎物却不是什么豺狼虎豹,也不是什么鹿兔鹰鹞,而是一个活人。那人一身的襦袄已是破烂不堪,身材瘦弱,又披散着头发,身上脸上都是泥泞,只隐约看得出是个小姑娘,约莫有十一二岁。
那小公子一箭不中,哼了一声,又放一箭。如此连射四五箭都不曾射中那个尽力逃命的小姑娘,不禁恼了起来。那四个家奴见小主子动了气,便发一声喊,一齐纵马追上那小姑娘,将其轻易掳回。
那小公子气冲冲地道:把她给我捆在树上,看她还跑不跑了!
众家奴得令,一齐动手,将那小姑娘五花大绑起来。那小姑娘虽然年幼,可她神情镇定,眼神冷冽,不论是遭箭射还是遭绳捆,都没有露出一丝的慌张惧怕。
那小公子见了,愈发恼恨。他在马上引弓搭箭,对着绑在树上的小姑娘虚晃一阵,叫道:下贱的丑丫头,现在求本公子饶了你还来得及。
那小姑娘眼神冷漠,始终一言不发,更不肯开口求饶。那小公子泄了气,恼羞成怒起来,将弓箭掷于马下,喝道:一箭射死你也忒便宜你了。来人,把她的衣服剥净了,看她能挨上几刻钟。
众家奴听了俱是大笑起来:这天寒地冻的,怕是挨不上多久喽。说着,一起动手就要剥那小姑娘的襦袄。
那小姑娘的神情终于耸动,双目盈盈间,微含清泪,却强压着不落下来。她眼神中有万般的委屈和不甘,可这股幽怨就藏在眼底,不泄出来分毫。那小公子瞧见这双饱含春露幽怨的明眸,又动了心思,叫道:等等,你们先把她的脸涂抹干净,让本公子仔细瞧瞧。
众家奴依言停下撕扯小姑娘的衣衫,其中一个家奴拿袖子胡乱在那小姑娘的脸上抹了一通,擦掉了她脸上的泥灰。泥灰脱落,便露出一张干净的脸来。那张脸娇小稚嫩,似是一手可握;鼻口也很小巧,配上一双弯眉大眼,十分好看;脸上的肌肤虽仍有些许泥渍灰痕,却能看出红白相凑间,凝如脂,滑如玉。整张脸如一支含香未放的雪梅,在这冬日,煞是惊艳。
小公子瞪大了双目,不觉看的痴了。直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喜道:呀,竟是个天生的小美人儿!
可惜小了几岁,否则正好给公子做侍妾。几个家奴起着哄,又说道:虽是小了些,先收作丫鬟养上两三年,到时候一样受用不尽,哈哈哈……
第一百四十五章 拔刀相助
那小公子见那小姑娘不仅生的好看,而且神情冷倨高洁,自有一股不俗的气质;身材虽然柔弱,却已有亭亭玉立的根底。他越看越是喜欢,体内起来一股炽热按捺不住,呼道:本公子长了这么大,也见过不少女子,只道她们便是人间尤物,直到今日遇着了她,才知道以往的那些女子都是些庸脂俗粉,断不可相提并论……这小公子年纪虽小,看来已尝过了许多腌人事。
其中一个家奴谄笑道:公子若真想成就好事,原也不难。我们弟兄四个解了袍子围起来给你做个人体洞房,岂不快活?
那小公子听到人体洞房四个字,更是心痒难耐,立即吩咐道:好主意,果真是个好主意!快快围起来!
于是四个家奴解开外面的黑袍,拿双臂双腿撑成一面布帘,面朝外围了一圈,如一个露天的小屋子般。那小公子见洞房已成,便跳下马,急切地钻了进去,开始松绳解衣,唇舐齿啮起来。
那小姑娘被那小公子近身,又挣扎不过,她似乎是知道哀求无用,左右也不肯出声,只把贝齿紧咬着樱唇不放,樱唇须臾咬破。紧蹙的眉头下,双目渐渐泛红,眼神又冷又怨,几乎要抹出血来。
那小公子正得意间,忽觉肩头一凉,正撕扯着小姑娘亵衣的一只手顿时不听使唤。再一瞬,那只手臂便直直地掉在了地上。他的肩头开始血喷如柱,那小公子这才反应过来,那条手臂已不再是他的了。惊痛之下,只来得及大叫一声便已晕厥过去。
四个家奴闻声看去,只见他家公子倒在血泊之中,一条手臂已剥离了身子。四人又惊又怒,唰唰拔出腰刀,四下张望起来。
这时林子里的一人一马映入四人眼帘:那马肩高背广,倒也神骏;至于马上的人,除了一副清冷外,别无显眼的地方。这不显眼的人穿着破烂青衫,自是路过此地的魏尺木了。
其中一个家奴壮起胆子叫道:你是甚麽人,是你伤了我家公子?
魏尺木淡淡道:是我伤了他。至于我是谁,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那家奴叫嚣道:你可知道我家公子是甚麽人?
魏尺木似是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那家奴道:我家老爷姓李讳和,是御赐的天子姓,在扬州城里哪个不知,便是刺史大人见了也要礼让三分你敢伤了老爷的独子,能有几条狗命偿还?
这扬州李家,倒是个大户人家。他家祖上本是姓刘,因军功赐了国姓,后来又弃官从商,几代下来,便富甲一方了。自那之后,李家的长子从商,庶子入朝,几世的盘根错节,到了李和这一代,已是扬州最大的名门望族。
魏尺木道:如此说来,我是铸下大祸了?
那家奴道:哼,何止是大祸,只怕你祖宗十八代都不够杀哩!
魏尺木道:那你们拿了我岂不是大功一件?
那家奴道:我们李府在江湖中有朋友,在豪绅里有交情,嫡亲血戚遍布各个州县,你敌不过也逃不掉,我劝你还是乖乖把自己绑了,随我去老爷跟前认罪罢!
另外三个家奴已帮他家公子止了血,上了金疮药,此时急道:江哥儿,跟他费甚麽话,先砍倒了再说!
四个人发一声喊,齐纵了身形扑向魏尺木他们似乎忘了那马上的青衣人是于无声无息间砍下了他家公子手臂之人。他们四人尚在半道上时,魏尺木身后白光闪耀,灿若流星,却是一闪而寂。
那被唤作江哥儿的家奴扑到魏尺木眼前,正要挥刀猛砍,才发觉身旁空无一人。江哥儿手中的腰刀一滞,再看向魏尺木,见其眼神冷冽,嘴角微扬,一副冷酷嗜血的模样,心中不禁一悸。他往后看时,才发觉另外三个同伴都已倒在了半道上,个个人首分离!
江哥儿知道遇上了江湖中的硬茬子,吓得屎尿齐流,跪在地上连声求命。魏尺木指着江哥儿,冷喝道:带我去你们府上,我倒要看看是甚麽样的老子娘养出来了这等禽兽。
江哥儿勉强上马,跑在前头带路。魏尺木则携了那断臂的小公子和那小姑娘紧随其后。那小公子兀自昏迷,横搁在马背上;那小姑娘已穿好了衣袍,抱着魏尺木的腰坐在马背上,只是仍旧一脸清冷。她看着那小公子断掉一臂,看着那三个家奴人首分离,却面不改色,也不趁机逃脱,这份镇定哪里像个孩子?魏尺木在心底不禁暗暗称奇。
不过一个时辰,便已穿街过巷来到一座府邸前。那府邸十分气派,连绵足有数十间,俱是雕梁画栋,饰珠佩玉,好不华奢!正门的门楣上挂着一块金匾,写着李府两个大字。那江哥儿滚下马,爬到朱门前一顿乱锤,边锤边喊道:老爷,祸事了,祸事了!
半晌,一个掺威夹怒的声音传了出来:甚麽人这般没规矩,在我府前胡喊乱叫。继而,朱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走出一个华袍玉带的富态老爷,正是李府的主人李和。
李和认出趴在地上的江哥儿,眉头一皱,微怒道:怎麽这般失态,天儿呢?他口中的天儿,自然是他的独子李天。
江哥儿一指门外的魏尺木,口不敢言。李和循指看去,一眼看到了马背上断臂的李天,惊怒道:谁伤了他!
魏尺木此时开口道:令郎在城外欺侮弱女,我见天地不管州官不问,一时又寻不着他的父母亲人,便只好越俎代庖,出手管教一番了。
江哥儿赶紧把前事与李和讲了一遍。李和听罢,心里恼道:不过是看上了一个黄毛丫头,这种勾当别家的公子做了不知多少,也算个事麽?再者,便是他杀了人放了火,又能怎地?哪里就轮得到你一个外人管教,又怎敢砍了他的手臂!李和虽然恼怒,可儿子还在他人手上,倒不敢立时发作。李和已从江哥儿口中知道那青衣汉子是个狠角色,生怕逼急了他,坏了自己儿子的性命。
李和压了压怒火,定了定心神,寻思着先把儿子讨回来再做计较,便一拱手言道:英雄,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想来是我夫妇二人管教不严,才生了这等是非。还望英雄放了我儿,今后一定严加管教。
魏尺木把李天往地上一掼,毫不在意道:也好,那你们夫妇就好好管教他罢。
这一掼,摔得李天醒了过来。他见自己一条手臂没了,不禁嚎啕大哭起来。这时,门里又走出一个妇人。这妇人是李天的生母,不过三十来岁,风韵犹存。她见李天这副凄厉模样,又疼又恼,一边抚慰着李天,一边咒骂着魏尺木。
李和见李天脱了魔爪,顿时变了脸色,暴跳如雷道:来人呐,把这个杂碎东西给我拿了!
一声罢,府里便涌出数十个手执腰刀的家奴,一发喊便把魏尺木围了。众家奴正要动手,只听有人高叫道:且慢动手,江湖事还须江湖了。话音未落,已从李府里跃出二人。
这二人并肩而立,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老一少。年长的高胖,有五十多岁,面容干枯,穿一件黑袍,提着一柄朴刀;年少的矮瘦,不过二十来岁,满脸坑洼,身穿白袍,背着一柄长剑。
李和见了这二人,喜道:那就有劳两位大侠了。
那两个人瞥了一眼魏尺木,先自报家门:
碎风刀魏飞。
分雨剑左岱。
那叫魏飞的又道:我们兄弟两个合起来也有个名头,唤作刀剑双绝,风雨喋血,不知阁下怎么称呼?
左岱却笑道:嗬嗬,前几年也有些来李府喊冤叫屈的蠢汉、翻墙爬壁的茅贼、寻隙滋事的草莽,被我兄弟二人杀了无算,这才清净了这两年,不成想还有胆肥肝壮的敢伤了小公子。
魏尺木心道:原来李家请了江湖中人坐镇,怪不得如此飞扬跋扈又安若泰山,看来少不了他二人看门护院的功劳。他不回话,却冷笑道:两位的名号虽然响亮,却不太相称。
碎风刀魏飞眉头微皱,问道:怎麽不相称?
魏尺木道:我观二位的相貌,不如一个唤作死蛇皮,一个唤作烂泥塘,才叫真切。
碎风刀魏飞只冷哼一声:口舌之利。
分雨剑左岱却恼道:不知死活的东西,尝尝老子《分雨剑法》的厉害罢!
言毕,左岱掣出背后长剑,仗剑而出。他刺出一剑,又抖出一朵剑花,长剑便划向两端。气流撕裂,如拨开雨幕一般。左岱边刺边抖,到了魏尺木身前时,已一连刺出了八剑。剑剑连绵,如分雨幕,可见左岱的《分雨剑法》已练出了火候,分雨剑三字也非浪得虚名。
魏尺木冷眼盯着欺身而进的左岱,忽然拔出背后的雁尾墨刀,纵马一劈。只见刀芒暴起,扑面而来的带着分雨之势的八剑被一齐劈开,就连分雨剑左岱其人,也从眉心处被劈作了两半。魏尺木一刀既出,刀势不止。他一跃而起,直逼向碎风刀魏飞。魏尺木的刀比人更快。魏飞只来得及横起朴刀,便已被魏尺木连斫七刀,胸膛被绞成了一团烂肉。
魏尺木一刀连杀二人,提着沾满血迹的墨刀又飞回了马上。李和见自家的两大江湖高手瞬息殒命,而且死的十分可怖分雨剑被人分了身子,碎风刀被人碎了胸膛,一时肝胆俱颤,嗫嗫喏喏不敢言。众家奴更是惊惧,不敢再围着魏尺木,一发退了回来。
就在此时,大道上一队人马冲出。那群人俱是碧衣碧帽,黑靴横刀,却是扬州的不良人赶到。那为首一人身材颀长,相貌白净,骑一匹高头大马,叫道:甚麽人敢在扬州城里撒野!
李和见是不良帅带人马赶到,胆气又壮,指着魏尺木叫道:杨大人来的正好,这人断我儿手臂,又杀我府上宾客,还请替我做主啊!
李老爷莫慌,凭他是谁,保管叫他十倍偿还。那不良帅先是对李和一礼,又对着魏尺木寒声道:我乃扬州不良帅杨远,你是甚麽……你是……那姓魏的?
杨远说到一半,正迎上魏尺木冷冽如霜的目光,不寒而栗。他认出了魏尺木手中那柄杀戮无情的黑刀,惊呼道:是刀屠魏尺木!快走!喊罢,拽了缰绳,拨马掉头就跑。他麾下一众不良人见此,也仓皇逃命去了。
李和此时心如死灰,刀屠魏尺木凶名赫赫,先是在苏州城里一夜之间连杀数百人,又听闻他一人血洗了温州陈家堡,扬州城里谁还敢招惹他?天儿遇着这个魔头,也只能认栽了。众家奴也慌了神,大半弃刀跑了,生怕沦为刀屠的刀下之鬼。
李和不敢跑,只得勉强镇定心神,赔笑道:犬子能得魏大侠教诲,真是他的福分,福分啊!
魏尺木却道:魏某以为一条手臂怕是不足为诫。
李和听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央告道:犬子知错了,还望大侠慈悲,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啊!
那妇人泪如雨下,也求道:他才十四岁,还是个孩子,年幼无知……
第一百四十六章 刀屠散财
魏尺木道:作恶不分老幼,能做得下甚麽恶,便要咽得下甚麽果。
李和夫妇两个磕头如捣蒜,仍旧苦苦哀求,甚至还向魏尺木身后的那个小姑娘乞求宽恕,可那小姑娘的神情始终是冷冰冰的,毫无波动。魏尺木眉头微蹙:魏某见你们夫妇舐犊情深,想到一个折中的法子。
李和夫妇忙道:魏大侠请讲。
魏尺木道:你们夫妇若有人愿意代他一死,倒也使得。
李和一愣,继而一言不发。那妇人哭的跟个泪人儿似的,也顾不得埋怨丈夫惜命,泣道:我愿代天儿一死。
魏尺木痛快道:甚好。不过魏某杀人也有讲究,喜欢先割人十个手指,再割人十个脚趾,最后再挖眼断舌、剖腹剜心,方可消除积怒。
那妇人听了这等狠话,脸色渐渐苍白起来。或许她并不怕一死,可却不敢尝试这死前的种种折磨。她不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开始往后退缩。
李天早被吓破了胆,他见母亲向后退缩,急叫道:娘救我,娘救我!一边叫,一边拿独臂拉扯着他生母的衣角。
魏尺木看到这一幕,摇了摇头,信手一刀劈死李天,血迹溅了那妇人满脸满身。李和眼见独子身死却是敢怒不敢言,他身上冷汗直下,生怕哪句话或是哪个举动冲撞了这个杀人的魔头;那妇人已状若癫狂,连哭带叫。
魏尺木又盯着李和,戏谑道:咦,许是方才杀得太快的缘故,竟有些余怒未消。
李和心中一紧,又磕头道:魏大侠饶命,魏大侠饶命,小人没有开罪过大侠啊!小人愿拿出一半的家财赎罪……不,小人愿倾家相赠,倾家相赠啊!
魏尺木道:看来你颇有家资?
李和以为事有转机,急道:颇有家资,颇有家资!不瞒魏大侠,足可买下半个扬州城哩……
魏尺木想起了沈追的话:自古富贵之人,无不是利欲熏天,罪恶满盈。所谓:巨商富贾尽是刮膏之徒,王公贵胄无非窃国之贼没一个是干净的。
末了,魏尺木只说了一句:既是富贵之人,合该你死。
……
魏尺木将李府洗劫一空,珠宝金银散了满地,玛瑙翡翠积作小山。他还不忘在两扇朱门上刻了八个大字:刀屠散财,非穷莫取。以刀屠的赫赫凶名,再加上这满门的尸首和未干的血泊,倒真的唬住了许多贪财之人。
魏尺木信手将一些财帛送给那小姑娘,不料那小姑娘却摇头不受。魏尺木心底微讶,问道:你叫甚麽名字?
那小姑娘低头不答。魏尺木又问道:你住在哪里,我送你一程罢。
那小姑娘仍旧低头不答。魏尺木心道:莫非是个聋子抑或哑子不成?一念及此,也就作罢。
魏尺木微叹一声,翻身上马,扬鞭而去。那小姑娘见魏尺木骑马走了,拧了拧纤眉,便跟在马后跑了起来。她只凭着两条纤腿瘦骨,紧紧追在魏尺木身后。
魏尺木听得身后脚步声,勒马回首问道:你跟着我作甚麽?
那小姑娘喘着气,还是不语。魏尺木暗自摇头,拨马继续赶路。他疾行了一阵,直出了长街,才勒马驻足。过了约莫两炷香的时间,那小姑娘才呼哧呼哧地追了上来,已是细汗淋漓,喘气如牛。
待那小姑娘平复了气息,魏尺木蹙眉道:你究竟想怎样?
半晌,那小姑娘终于开口,声音尚显稚嫩却又有着一股惨淡和冰凉:你是个好人。
好人?魏尺木不禁自嘲起来:你也听到了,江湖上别人都叫我刀屠。因我杀人无算,才得了这麽一个名号怎么能算好人?
那小姑娘顿了一顿,忽道:你杀的都是该杀的人。
魏尺木心底微微一颤,他看见那小姑娘的眼神纯净清澈,像一渠不起波澜的冷冽秋水。他不禁在心中感慨道:自我大开杀戒以来,别人都恨我、怕我、劝我,说我该杀的却只有她一个小姑娘。感慨完毕,魏尺木的心境又恢复如常,问道:就因为我是个好人,你就跟了我一路?
那小姑娘迟疑片刻,拿一双冷目盯着魏尺木不放,坚定道:我要拜你为师。她说要拜而不是想拜,可见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要拜在魏尺木的门下。
这倒是出乎魏尺木的意料之外,他觉得有些意思,又问道:拜我为师作甚麽?
那小姑娘道:你武功好,我要跟你学武功,好为爹和娘报仇。原来这小姑娘小小年纪便已身负血海深仇。
魏尺木动容道:杀你父母的是甚麽人,可有恩怨?
那小姑娘脸色惨淡,轻声道:只认出那是一伙当兵的,也不知道有什么恩怨。不过,那带头人的样貌已刻在了我心里,他便是化成灰我也不会忘了。
魏尺木皱了皱眉:你虽有此隐情,我却不能收你为徒。
那小姑娘面色更是惨淡,却默不作声。魏尺木解释道:我也有师门传承,收徒一事不敢擅专。
那小姑娘怅然若失,憋了半晌,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狠声道:便是不能收我为徒,叫我留在你身边做个丫鬟奴才也愿意,只要你肯教我武功。
魏尺木看得出来,这小姑娘虽然满身污垢,狼狈不堪,却绝非下贱之人。她宁愿不计尊卑荣辱为奴为婢也要学武报仇,小小年纪需要多麽坚忍的心境?
可魏尺木还是摇了摇头。他说道:即便我有心教你武功,可现今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带你有诸多不便。
那小姑娘见魏尺木松口,急道:我不怕吃苦受累,你去哪里我便跟到哪里!
魏尺木淡漠道:日本。
那小姑娘却道:不算太远。
魏尺木又一次微讶:你知道日本在哪?
那小姑娘淡淡回道:东海之中,扶桑之国。
魏尺木又劝道:我此去日本却是危险重重,可顾不上你。
那小姑娘眼神微黯:若是不能报仇雪恨,反不如死了……
魏尺木虽因连番变故和练成《若水道》第八重境界八水冰凌而变得冷血无情,可他对眼前这个素昧平生的小姑娘却别生了一番情愫,竟不忍就此丢下,因这小姑娘的眉目神情像极了他的一个故人。魏尺木又想起贯休大师的话,在心底长叹道:想必我和她之间注定有此一段因果罢。
魏尺木踌躇半晌才拿定主意,却不明言收徒一事,而是又问道:你叫甚麽名字?
那小姑娘嘴角微动,最终没有开口,又变得不语起来。魏尺木猜测她或许有难言之隐,也不以为意,说道:那我给你起个名字罢……嗯,就叫阿丙好了。
那小姑娘闻言还是不应。过了好大一会儿,终于说道:太难听了。
魏尺木难得开怀大笑,心道:嫌阿丙不好听麽?要知道还有叫阿甲阿乙的哩,并不是你一个人专享美名。
魏尺木心情大好,当下伸开臂膀携了阿丙上马。他沿途几次唤着阿丙的名字,随口地问东问西、扯南扯北起来,阿丙却总是不应。末了,阿丙冷冰冰地问道:你话怎麽这般多了?这可与刀屠的凶名不符。
魏尺木被阿丙拿话揶揄,不禁哑然失笑。谈话间,两人一马已来到了集市中。魏尺木瞧见一家恢宏的绸缎庄,他瞅了瞅自己与阿丙的身上破烂不堪的衣衫,说道:阿丙,咱们还是先置办身行头再赶路罢。
两人下马。魏尺木仗刀直入,吓得绸缎庄里的掌柜和伙计们丢魂落魄,连告大侠饶命。魏尺木懒得理会众人,自取了两套合身的青衫。阿丙对魏尺木的强盗行径不以为怪,也学着魏尺木的姿态,毫不客气地取了一套银色锦裘和一套银色裙襦。
两人换洗完毕,各背了行囊,骑马继续赶路。再看向此时的阿丙,与先前大有不同。眉纤而寒,眸汪而冷;琼鼻小巧,樱唇红润;贝齿如玉嵌,青丝若风裁;肌肤之鲜嫩,似吹弹可破;面容之清丽,实丹青难摹;年岁虽轻,却已有一段窈窕姿态;身材纵小,反是个千载绝妙佳人。
才出扬州城,便逢着一人。魏尺木与那人遥遥互望了一眼,各自吃惊。那人生的是白面无须,淡眉红唇;穿的是锦氅软裘,官靴玉带,不是田令孜是谁?
田令孜先讶道:魏尺木?
魏尺木也道:田阉贼麽?你倒是阴魂不散。
田令孜心中起火,却难得没有立即发作。他看见了魏尺木身前坐着的阿丙,眼瞳微缩。他一指阿丙,尖声道:魏尺木,你把这个小姑娘乖乖交给我,咱家今日还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魏尺木眉头微蹙,问道:阿丙,这阉贼是你的仇人?
阿丙淡漠道:不是。
田令孜道:原来你叫阿丙。
阿丙道:我不叫阿丙,是他诨叫的。你认得我麽?
田令孜诡笑道:我自然认得你。你跟我走,我为你报仇,如何?
魏尺木听了这话,心中不解道:田阉贼如何知道阿丙父母被害的事,莫非他是幕后的主凶?
阿丙却摇头道:我会自己习武,亲手报仇,用不着你。
田令孜哼道:不识抬举,跟不跟我走可由不得你!
魏尺木听到这里,则冷笑道:田阉贼,你莫非老糊涂了不成?魏某还好生生的在这里,阿丙的去留岂容他人置喙?你张口闭口要带她走,也忒不把魏某放在眼里了罢!
田令孜睨着双目,也冷笑道:魏尺木,你是咱家的手下败将,也敢言勇麽?
魏尺木道:也好,今日你我便将新仇旧怨一起了结了罢。
田令孜讥笑道:但愿你的胆量再足些,待会儿别又落荒而逃。不过,今日你的运气未必还能像之前那样好,只怕这次不会有人来救你了。说罢,信手拍出一掌,顿时阴气大盛。
魏尺木腾空而起,《若水道》第八重境界骤然展开。魏尺木悬空出掌,立时乾坤裹冻,四野萧肃。一时间,好似水面上结冰凝渍的滋滋声充斥于天地之间。再看空中的魏尺木,此时眉目冰寒,一身冷厉,像是个站在冰天雪地里的杀神一般。
这一掌凌空而下,与田令孜的一掌遥遥相接。田令孜的掌力阴损绵柔,魏尺木的掌力冰冷刚猛,两者既相生又相克。这两股掌力时而蛮冲蛮撞,时而若即若离,既相互纠缠,也彼此消磨,伴随着一点一丝的撕裂声,融化声。这声音愈来愈大,终于激起无边的浪潮。魏尺木借力折返到马背上,田令孜则一连退后了一丈有余,才卸掉余力。
第一百四十七章 尺木收徒
田令孜才一招便吃了亏,不禁讶道:咦?你武功大成了?
魏尺木在陈家堡与陈暄等人交手时,田令孜虽也在场,却未与魏尺木直接较技。因此,他当初虽看得出魏尺木的武功比之在青州时有所精进,却没想到竟然精进到了如此地步。田令孜自忖功力胜过魏尺木,这才随意出了一掌,力道上自然比不过魏尺木蓄势勃发还击的一掌。
魏尺木冷笑道:田老贼,古人云士别三日须刮目相看,你今日可算是走了眼了。
田令孜冷哼一声,不搭话也不再轻敌,当下把本命绝学《六阴玄冥功》施展开来。此功一出,顷刻间田令孜衣衫鼓荡,指甲暴涨;其发由白而黑,其唇由朱而紫;目眦下沁出两道血痕,眉心间幻化一抹黑气这幅尊容活像一个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田令孜施展鬼功,天地为之变得阴沉。只见片片乌云,遮天蔽日;更有阵阵阴风,久久不息。田令孜十指曲作双爪,忽然抓向魏尺木。双爪上下浮动,指甲上萤光闪烁,还夹携着两道强劲犀利的爪风。这爪风无比凄厉哀怨,像是鬼哭狼嚎般不绝于耳。田令孜双爪所过之处,气流尽被撕裂,好似撕开了一道鬼门关,打通了一条幽冥之路。
魏尺木凝神而待,再次飞身而起。一掌出,天地裹素;二掌出,万物冰封……掌风爪力相接,如奔雷嘶鸣,如暗涌鼓动,如风催林木,如石坠悬崖。
田令孜爪影幢幢,阴风弥漫;魏尺木掌力阵阵,寒气充盈。两人连斗上百余招,俱是愈打愈猛,各不相让。阴风寒气笼罩四野八荒,方圆百丈内的草木土石、飞禽走兽尽受侵扰,或成冰坨雪块,或萦黑气乌斑,俱是非死即坏,无可避免。阿丙更是早早被逼退到了百丈之外。
两人正打得如火如荼,难解难分。田令孜自忖如今已奈何不了魏尺木,如此下去只是徒耗气力罢了。他忽然虚晃两招,一举跳出圈外,不解道:魏尺木,这阿丙是你甚麽人,竟值得你这般卖力?
魏尺木也不相逼,寒声道:田老贼你听仔细了。她是魏某收的徒儿,是先秦吕不韦门下子弟,是杂家第三十七代传人。只要魏某活着一日,只要杂家传承不断一天,你便休想伤她一分一毫!
田令孜听罢这话,脸色立时大变,恼道:竖子尔敢!话音未落,又与魏尺木战在一处。
阿丙在马背上遥遥听到魏尺木的话,心中总算长舒了一口气。她虽不懂武功,却也能看得出魏尺木所展露的武功已是惊世骇俗,远非寻常的江湖武夫可比。她心道:不管出于甚麽缘由,他既然愿意收我为徒,将来必有学成本领的那一天,到时候便能为爹娘报仇了……
魏尺木与田令孜又斗十余招,忽听得有一队人马奔来。为首一人骑着一匹骏马疾驰,后面数十个人跟在马后狂奔。那马上人遥遥喊道:田总管,田总管!
田令孜闻有人唤,便撇了魏尺木回首看去。只见来人碧衣碧帽,黑靴横刀,正是扬州不良帅杨远。田令孜认出来人,问道:杨远?你来这里作甚麽?
杨远慌忙下马行礼道:启禀田总管,卑职遇着一个麻烦人物,想请总管出手相助一二……
田令孜眉毛轻皱,问道:甚麽人物连不良帅都搞不定?
杨远道:是江湖中人,武功极高。
田令孜轻咦了一声:江湖中人?
杨远恭谨道:不错!
田令孜想起在温州陈家堡遇着的那几个不良帅,不觉冷笑道:你们不良人近来都喜欢招惹江湖是非了麽?
杨远听了这话,一时喏喏不敢言。田令孜哼道:说罢,那人甚麽来头?
杨远暗松了一口气,可声音仍不禁发颤:是刀屠……魏尺木!
田令孜听了这话,连忙转首看去,哪里还有魏尺木的影子?不禁恼道:你个蠢材,误了咱家大事!
杨远见田令孜忽然发怒,一脸惶恐和无措。原来魏尺木一眼瞥见来的是一群不良人,便萌生了退意。他并不惧这些不良人对其发难,只是他既要对付田令孜,又要保阿丙周全,这些不良人倒是个不小的麻烦。是以,在田令孜转首之际,他便借着不良人的动静,再加上道家的心法,把行迹缥缈,将气息隐匿,悄然退了出去。田令孜虽也一直提防着魏尺木,可魏尺木不进反退,并无一丝动静,是以田令孜一时大意之下,竟让魏尺木轻易走脱了。
魏尺木和阿丙骑马疾行,一路出了扬州,直到楚州。魏尺木见田令孜并未追来,这才缓下缰绳。
阿丙忽然开口,声音仍旧淡漠,问道:你……先前的话可作数麽?魏尺木虽然对田令孜说阿丙是他收的徒弟,可阿丙并没有行拜师礼,也没有正式入门。因此,小洛侠也不管魏尺木叫师父,魏尺木也不以为意。
魏尺木知道阿丙说的是收她为徒一事,一时没有作声。半晌,魏尺木道:你既不欢喜阿丙这个名字,我便给你换一个罢?嗯,就唤作小洛侠洛水之洛,侠义之侠。
小洛侠在心底把这三个字咀嚼片刻,不置可否,而是问道:洛侠是谁?
魏尺木不答。他之所以给这小姑娘取了这么一个名字,或者说之所以愿意收她为徒,大多是因为她的眉目神情像极了洛侠那个面冷心也冷的女子。
小洛侠歪着头,扭过脸又问道:是师娘罢?
魏尺木斩钉截铁道:不是。
小洛侠回过头来,明眸转动:那就是将来的师娘。
魏尺木蹙眉道:你话怎麽这般多了?
小洛侠哑然失笑,第一次展露芳容。
……
两人一马继续北行。小洛侠问道:你既急着去日本,怎麽不从扬州坐船,而跑去登州绕远路?
魏尺木见问,便用张风尘教他的话解释道:从登州坐船,路途虽远了些,胜在一路安稳;从扬州坐船,却多凶险。
小洛侠道:你武功那么高,还怕甚麽凶险?
魏尺木不愿在小洛侠面前堕了师父的威风,自然不肯说出他不谙水性的短处,索性闭口不答。
又过了几日,两人终于到了登州。登州临海处有一个大港,唤作登州港。登州港规模极大,远非江河湖泊处的渡口可比。港口里帆桅林立,几无小舟,尽是轮桨船和较大的渔船。港口里来来往往的人也多,形色各异;除了身着中土服饰的唐人外,还有许多日本和新罗的客商。除了客商,也有些许的江湖中人,更多的则是一些卖力挣命的穷苦人。
魏尺木想着先去雇一条去日本的船,再雇一个懂倭话的通译,便牵着马与小洛侠往泊船处走去。两人一马走在人群中,魏尺木忽然问小洛侠道:你懂倭话麽?
小洛侠道:不懂。
魏尺木道:待会儿我给你找个通译,你可要仔细学。
小洛侠道:学倭话作甚麽?
魏尺木道:你我都是初去日本,人地两生又不懂倭话,怎麽交谈做事?
小洛侠眉头轻轻扬了一下:那你怎麽不学?
魏尺木正色道:这次行程不过一月上下,我天性笨拙,短日内断然难以掌握。我观你倒是天资聪慧,七窍玲珑,想必一月之内便有所成。
小洛侠听着魏尺木这篇一本正经哄人的鬼话,也不拆穿,只转动一双寒眸,冷冷地白了魏尺木一眼,以示不满。
魏尺木又道:倭话对此次日本之行至关重要,你要用心。只要你肯用功,从今日起我便教你武功。
小洛侠听见这话,心底掀起一道波澜,她迟疑道:我……不用行拜师礼麽?
这些繁文缛节就都省了吧,等以后到了不违山,见了你师祖再做计较不迟……魏尺木接着道:不违山在中原的相州境里,咱们杂家的祖师爷是秦相吕公不韦,相州也是他老人家的家乡。山上止有你师祖和我两个人,还有一条黄犬,唤作吠谷。当然,魏尺木没有告诉小洛侠他师父如今正被困在离魂宫。
魏尺木说起不违山,便有淡淡的乡愁萦绕心间,也更急切地找到阴阳家绝学《大九州》。魏尺木知道小洛侠父母已故,又安慰道:以后不违山就是你的家,我和你师祖就是你的亲人。
小洛侠听了这些话,心底淌过一道暖流。她为了报仇强赖上这麽个便宜师父,本已做好了为奴为婢、做牛做马的打算,谁承想这个令人丧胆的杀人魔头不仅一直与自己共乘一马,还待她以亲人。小洛侠心中一酸,几乎要堕下眼泪来,索性把头别过一边,不再搭话。
登州港里的船夫极多,都在尽力地招揽客人。这时便有一个身披深蓝色袍子的中年汉子迎面走来,向着魏尺木拱手一礼,问道:这位兄台可是想坐船到海外麽?
魏尺木见这汉子约莫四十岁上下,四肢有力,面貌粗犷;颔下一丛乱须,鼻上一颗大痣;肤色黝黑如涂墨,皮肉粗糙似石磨;知道这是个常年漂在海上的人物,便回道:正是。
那中年汉子面露喜色,豪爽道:我手底下倒有十几条大船,上百个船工,常去新罗倭国一带。这条新罗道也走了好些年,从未出过事,兄台大可放心。不知兄台要到哪里?
倭国。魏尺木问道:不知阁下怎麽称呼?
那中年汉子道:卑名贱姓不足道,弟兄们都随口唤我一声船老大。此去倭国要先经新罗,快则二十几日,慢则一月有余。
魏尺木点了点头,又问道:阁下手底下可有通译麽?
船老大忙道:自然自然,不管是倭话、新罗话还是甚麽孤岛僻壤土话的通译,应有尽有。
魏尺木道:既如此我们就做阁下的船罢,到时再为我引荐一个懂倭话和倭国风俗的通译。
船老大一边带路,一边言道:兄台,去倭国是每人五两银子,马匹货物另算。不过这小姑娘年纪不大,只收她三两好了。雇佣通译的话,是每月一两银子。
魏尺木道:何时发船?
船老大道:我这船也有规矩,每条只载二十人,不多载一个也不少载一个,等人齐了才开船。如今有一条约莫再过两三个时辰便可发船了。
魏尺木摸出四个五十两的大银锭,递给船老大,言道:我急着去倭国,还请阁下通融一二。这里有二百两银子,想单雇你一条大船,只载我们二人一马,立时开船如何?
船老大见了这麽大的银锭,双目间神采一闪而过。他接过银锭,喜道:好说好说!
第一百四十八章 人为财死
船老大引着魏尺木小洛侠两个上了一条轮桨船,言道:两位先在船舱里歇下,我去去备些酒菜,再派一个通译来。
魏尺木与小洛侠依言入舱。舱里广阔,隔作数间。其中一间里陈设着长几短凳,悬挂着明烛暗罩;又有些铜壶瓷器,旧画沉香;虽远比不上唐见微船上那般华奢,却也不显粗陋。
不一会儿,船舱里便进来一人。那人先拱手一礼道:见过公子、姑娘,小人戴厚才,略懂倭话,奉了船老大的命,前来侍候。
魏尺木抬头看去,只见这戴厚才约莫四十岁,中等身材,身着灰色长袍,面相还算白净,只是颔下一撮羊须十分醒目。魏尺木邀其入座,先随意问了几句有关日本的事情,想用仅知的一点线索来试探这通译的真假虚实。戴厚才见问,非但应对如流,而且总能延展一二。
魏尺木知道这是个老通译,便放下心来,直言道:此番请先生来,不为别的,只是想请先生教她说些倭话,顺带也给我们讲讲日本的风俗民情。说着,指向身边的小洛侠。
小洛侠面无波动,一言不发。戴厚才看了一眼小洛侠,却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魏尺木瞧出端倪,言道:先生有甚麽为难处,但讲无妨。
戴厚才回道:小人这通译做了有十几年,干的都是代人译话的活计,从未敢教人一言半句,就怕玷污了孔圣人……
魏尺木打断道:先生不必多虑,不过是学些常用的倭话罢了,还惊不到孔圣人那里。
戴厚才还要争执,却听见一声冷哼,顿时寒气大作,直逼心底,令人既寒且栗。戴厚才见魏尺木脸色难看,不敢再作推辞,只得点头称是:既如此,小人……也造次一回。
这戴厚才原是个落魄的读书人,因科举屡次不第这才跑到了登州港做了通译。他一生尊孔敬圣,为了谋生做了通译的勾当,自认为是身操贱业,辱没了宗祖,因此不敢做传业授道的夫子。
戴厚才重整思绪,忽问道:想必公子与俺们船老大有旧?
魏尺木淡淡问道:何以见得?
戴厚才道:少见船老大亲自掌舵。
……
戴厚才拾掇一番,开始从假名教起小洛侠。魏尺木听了几句,便嘱咐他无须教那么细致,先教些常用的话,再多教些江湖中的术语和状况。小洛侠初次接触倭话,也觉得新鲜,边学边讲,饶有兴致。
魏尺木正闭目养神,这时传来一阵波开浪裂之声,大船已然开动。行了不过数箭之地,魏尺木便听得船头似有人密语。魏尺木心下起疑,便运起道家《清虚守神》的心法,摒除杂音,神游天外,凝神细听起来原是船老大正与人商议事情。
只听见那船老大道:今日老子真是走了大运,赚了两条好大的肥羊。
又听见另一个人道:看他们穿着打扮,倒不像甚麽富家子弟。
船老大道:不是富家子弟能轻易拿出来这二百两银锭?
另一个人又道:我看那青衣的小子背了一口兵刃,怕是有些不好惹……
船老大道:任他是皇亲国戚、江湖巨擘,既然到了这条新罗道上,都得先孝敬孝敬老子。你不用多虑,事后你我三七分账。
另一个人又道:万事还是小心为妙,不如在酒里下药,放倒了扔到海里岂不省事?
那船老大沉吟一番,道:也好,就这麽办。
……
船老大两人交谈本已把声音压了极低,又有水声风声人声掺杂,若非离得极近,断然听不清他二人的话。奈何魏尺木如今武功大成,耳力也更进一步,更有道家心法相助,因此船老大两人虽是声如蚊呐,他却听得一清二楚。
魏尺木听罢,心道:人为财死,须怪不得我。
不多久,船老大便携了酒菜进了船舱。他摆开宴席,斟满美酒,举杯道:今日与两位共坐一船,乃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我先敬两位一杯。
魏尺木也不推辞,张口便饮下一盅。小洛侠见了,也端起酒盅。正要入喉,魏尺木忽然寒声道:小孩子喝甚麽酒,放下!
船老大见状,忙道:这酒是刚温热的,喝一盅暖暖身子也是好的,小姑娘多吃些菜……
小洛侠被魏尺木呵斥,面上更是冷冰冰的,却仍然依了魏尺木的话,放下了酒盅,却也不肯吃菜。
魏尺木嘴上说着话,暗里却不耽搁。这一盅酒尚未下肚,他便已运起内力,将酒逼出了体外。船老大又连连劝酒,魏尺木也不管船老大与戴厚才,自顾自一连喝了数盅。只不过这几盅酒都被他逼出了体外,并无一分残留在体内。
过了一刻钟,魏尺木佯装药力发作,忽然倒在了长几上。船老大见魏尺木倒了,便露了本来面目,既阴鸷,又得意。他朝外喊了一声海底龙,便有一个人走了进来。
这人约莫三十多岁,一脸剽悍;一双细眼下长着一张宽嘴,披散着头发,髯乱如虬;大冷天光着膀子,露出古铜色的肌肤;那对儿臂膀又粗又长,远胜常人。这人通晓水性,熟识海上风云变幻,因此得了个海底龙的绰号。海底龙心狠手辣又分外精明,专在海上做杀人越货的买卖。
船老大指了指魏尺木和小洛侠,吩咐道:把人丢到海里去罢。
戴厚才似是认得这绰号叫海底龙的汉子,忙道:船老大,这小姑娘才十一二岁,就饶她一命罢!戴厚才原本以为这两人是船老大的旧友,却不想是砧板上的鱼肉。他在海上来往了十几年,自然知道这些人个个心黑手黑,也见过许多谋财害命的事,知道这公子断然是救不下来;他又不忍心小洛侠小小年纪便葬身鱼腹,因此开口求情。
海底龙瞪了一眼戴厚才,却对船老大言道:船老大,斩草不除根,可是后患无穷!
船老大盯着小洛侠看了半天,忽然笑道:这丫头倒是个美人儿胚子,丢到海里却是可惜了,不如养上几年收为侍妾,岂不美哉……
海底龙见船老大这副模样,知道劝也无用,暗叹一声,便走向了魏尺木。
从魏尺木栽倒到海底龙进来,再到船老大要收她做侍妾,小洛侠至此至终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也没有慌乱一分颜色。她并非是信任魏尺木不会中了暗算,而是遇着这般局面,她开口又能怎样?她慌乱又能怎样?
船老大正得意间,发觉海底龙半晌没有动静,仍直直地站在魏尺木跟前,不由恼道:你他娘的墨迹甚麽,还不快些丢到海里去!话音未落,只见海底龙的身子豁然从中间分作两半,两下倒了开来。
船老大见状大惊,以为鬼神降临。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船老大,你打错算盘了。
船老大见魏尺木忽然逼到了他面前,惊恐道:你是人是鬼!我明明看你喝了酒,怎麽会没事!
魏尺木寒声道:有个人或许会告诉你缘由。
船老大颤声问道:谁……
魏尺木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阎王。
船老大惊魂未定,已被魏尺木手起一刀,斩落头颅。戴厚才蜷缩一角,已是肝胆俱破。魏尺木招来船上的几个船工,淡漠道:魏某今日不想多开杀戒,尔等各司其职,将船开到日本;但有怠慢,他二人便是下场。
几个船工见船老大被人枭了首,哪里还敢造次?几人把船舱收拾干净,便匆匆退了出去,继续操船。魏尺木又道:戴先生,船到日本时,若她还学不好倭话,休怪魏某刀下无情。
戴厚才听见这话,心底一凉,忙道:小人一定竭尽所能,一定竭尽所能……
戴厚才更加勤励地教小洛侠倭话,他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用来授业传道。戴厚才除了吃睡,每天要教上七八个时辰。每到了三更天,小洛侠便坚持不住,螓首乱晃,四张眼皮直打起了架。
几天下来,戴厚才也已过度辛劳,此时双眼已睁不开,嘴里兀自讲着倭话。他知道小洛侠瞌睡,便迷糊道:小洛侠,小祖宗……可不敢睡啊,你这一睡小人恐怕就要长睡不起了……
小洛侠也迷糊道:先生,我不睡,可我实在是撑不住了……话音未落,已栽倒睡了过去。
小洛侠年纪虽小,却果然是个聪明伶俐的人儿,当真是一学便会,一点便通,再加上戴厚才倾心尽力指点,不过短短数日便学得有模有样。
魏尺木一路上得了闲暇,便开始琢磨起千里传音的绝技。卜算子曾点明他气力不足,他便想着先将气力练好。这气力并非力道、劲力,而是体内的气息。若想把气息练得十分悠长,闭气承压都是可行的法子。于是魏尺木便找了一条铁链,一端勾在船尾,一端缠在腰间,每日缠着铁链跳入海中,在海水积压之下,练起闭气来。在海中练过闭气之后,他便立在船头尽力长啸,啸声混着风声,愈传愈远。
魏尺木一日之中,有三分是在海里练习闭气,还有三分是在船头发声长啸。如此几日下来,气力便比之前强了几分。
这一日夜里,魏尺木见小洛侠倭话说得渐入佳境,心中顿觉宽慰。他先夸了两人一番,又对戴厚才:戴先生有劳了,今夜就先去歇息罢。
戴厚才虽然劳累,却又不愿偷懒,可又不敢不从,只得在迟疑中惶恐着出了船舱。
待戴厚才走罢,魏尺木又问小洛侠:可还有精神麽?
小洛侠本已困乏不堪,可她又生性执拗,不肯服软,便狠狠地点了点头。
魏尺木道:从今夜起,我便开始教你武功。
小洛侠闻言心中顿起波澜,她终于等来了这一天。魏尺木道:杂家止有一门武功,唤作《九转入脉》。这是一部内功心法,也是杂家能兼容百家武功的根本所在。这心法并不高深,不过是梳理内力的法子罢了。不过,这心法虽不高深却十分繁琐,只有将其了然于胸,十分熟稔之下才能施展自如,不出纰漏。
小洛侠点头,以示听懂了。魏尺木又问道:刀剑拳掌,你欢喜哪一个?
小洛侠偏头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继而问道:哪一个最厉害?
魏尺木莞尔:这些武功各有千秋。其中,墨家的《天志刀法》刚猛无匹,是墨翟一脉传下来的绝学。我背上这柄黑刀便是墨家的传承之刀,等你学成了便送给你如何?
不料小洛侠却摇头道:这刀难看,我才不要。
魏尺木听见这话,不禁咋舌若是让墨家传人听到这话,还不得活活气死?
魏尺木岔开话头:儒家的《中庸剑法》攻守兼备,擅于后发制人,是孔圣人一脉传下来的绝学,你愿学剑麽?
小洛侠却是一手托腮,沉思不语。魏尺木接着道:法家的《刑名拳》刚而不戾,坚而不毒;拳法不偏不倚,不疾不徐,是韩非子一脉传下来的绝学,你愿学拳麽?
小洛侠仍是不语。魏尺木又道:道家的《无为掌》缥缈轻忽,发于无声,收于无息,是老子一脉传下来的绝学,你愿学掌麽?
第一百四十九章 六阴之体
小洛侠听了这些武功名字,如听天书般,扶着头陷入苦思之中。魏尺木见此,又道:罢了,先不说刀剑拳掌,这内功心法也有讲究。儒家的《大同心法》,道家的《齐物心法》……都是江湖中极上乘的内功,你慢慢学,总有一日能融会贯通,兼而得之。
魏尺木又把武功一道简明扼要讲了一通,便开始传授小洛侠《九转入脉》的心法。
……合而成,离而生。知合知成,知离知生……
这是《九转入脉》的总纲,堪破生死轮回,颠倒阴阳转换;兼容刚柔内外,囊括八卦五行。
魏尺木教罢一段心法,便让小洛侠自行领会。自此,小洛侠白日跟着戴厚才学倭话,夜里便盘膝而坐,苦苦参悟《九转入脉》。
不过三日,魏尺木便察觉到小洛侠体内经脉有所变化,知道她渐入佳境。魏尺木心下宽慰道:不想这丫头却是个武学奇才,反是我捡了个便宜徒弟杂家一脉有望了。
魏尺木见小洛侠学得极快,便开始教她内功心法。儒家《大同心法》浑厚绵长,与杂家《九转入脉》的功法十分契合,最宜初学。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天下之武功,本是同源同生。丹田之同筑,经脉之同流,筋骨之同鸣,劲力之同发……武功之成也,天下大同……
小洛侠依着心诀运行,但觉丹田经脉剧痛,如逆水行舟,如滚木阻路;如刀刮石碾,如针扎。小洛侠以为是初习内功的缘故,不肯服输,便强忍着剧痛继续运功。不过一刻钟,小洛侠的脸色愈发难看,已是一片惨白,她终于煎熬不住,不禁吐出一口血来。
魏尺木见状吃了一惊,忙把手指搭在小洛侠的经脉上察看。他指头甫一碰触到小洛侠的手腕,只觉一股阴寒之气直刺心头,异常冷冽。若非魏尺木练到了《若水道》第八重境界,自身蕴藏着极强的冰寒之气,倒真要吃下一些暗亏。
魏尺木发觉此时小洛侠的身骨异常冰冷,体内似有一股阴寒之气,凝而不散。这股阴寒之气桀骜难驯,在小洛侠四肢百骸之中胡乱穿梭,似要破体而出。魏尺木暗忖道:之前却没发现她身上有甚麽异样,怎麽今日忽然多了一股这般强烈的阴邪气机?
魏尺木思忖片刻,见小洛侠眉头蹙成了一团,贝齿咬破了粉唇,几要堕下泪来,知道她痛楚难捱,不过是强忍着一口气罢了。魏尺木当下不再耽搁,运起道家《齐物心法》缓缓消解小洛侠体内流窜的阴寒之气。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小洛侠总算恢复如初。
魏尺木问道:你身子为何生了这般变故?
小洛侠身子虚弱,见魏尺木发问,只低着头不答。
魏尺木见此,在心中暗叹一声。他虽武功高强,却不懂医术,因此看不出小洛侠的问题所在。魏尺木能感受到这阴寒之气的狠厉,非但会阻碍小洛侠的习武一道,只怕早晚还会威胁她的生死。小洛侠是他收的徒弟,又有逆天的武学天分,魏尺木本想着她以后可以接过杂家的衣钵,不想却有了这等意外。
魏尺木想起王荆和孙佩兰都是名医之后,医术已然超凡入圣,便宽慰道:我有两个医术高超的朋友,等以后见了他们必然可以把你治好。
小洛侠仍然低头不语。半晌,小洛侠终于吞吐道:……我父亲曾说我生在乙酉年乙酉月乙酉日乙酉时,是个不祥之人……
原来小洛侠的父亲笃信阴阳鬼神,见女儿生辰不祥,便耿耿于怀,几番想要将其丢弃。若非母亲护着,只怕早已夭折。小洛侠虽然生于富贵人家,可自幼被父亲当作不祥之人,尽遭嫌弃,她生怕魏尺木也把她当做不祥之人,因此几次缄口不言。
魏尺木心道:乙酉属阴,小洛侠竟是个四阴之体,可惜了……
人得三阴体质便已特殊,虽然没有性命之忧,却对功法的阴阳刚柔要求极为苛刻。杂家一脉又是最讲究融会阴阳刚柔,兼习诸子百家,才能集为大成。小洛侠的体质与杂家宗旨相悖,魏尺木因此暗叹可惜。
魏尺木不知道的是,这小洛侠不单单是四阴之体,还是极为罕见的六阴之体。她不仅生于阴年阴月阴日阴时,也生于阴刻,最关键的是生她的那间屋子下面原是一处隐秘的阴地。人逢六阴,百年难见,久而久之,体内便会生出阴邪之气。
魏尺木知道儒家的功法多蕴含着浩然正气,最克阴邪气息,是以儒家的《中庸剑法》和《大同心法》万万学不得。非但如此,法家的《刑名拳》,墨家的《天志刀法》都太过刚猛,也十分不宜。阴阳家的《五行剑法》倒是与之般配,可他也只会两式残诀,不敢擅传。倒是道家的绝学《若水道》,亦水亦冰,虽也有刚猛之力,却与其躯体经脉气息相合,若真练到第八重八水冰凌的境界,说不定威力还会更上一层楼。
魏尺木打定主意,言道:你经脉特殊,不宜修习刚猛纯正的功法,所以儒家法家墨家的武功不学也罢。今日起,我就传你道家内功《齐物心法》和绝学《若水道》。
小洛侠低头半晌,缓缓抬起头来,红着眼眶道:知道了……师父。
小洛侠透露出自己的不祥生辰,本以为魏尺木会心生芥蒂,不想其仍愿传授自己武功。小洛侠心中暖流划过,掀开一丝藏匿的情结,终于开口认了师父。师父两个字到最后已细若游丝,可还是传到了魏尺木耳里。魏尺木听见这一声叫唤也不禁悸动,这次与戏谑野僧不同,小洛侠是他收的亲传弟子,是杂家衣钵的继承者他此时不过才是个二十岁的少年。
魏尺木看着小洛侠,心中不免荡起无边的疼惜怜爱之意,这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师父眼中的慈祥与柔和。魏尺木心中虽起波澜,面色却是一变不变,待小洛侠气息平复后,便开始传授她《齐物心法》。
《齐物心法》虽也不甚合乎小洛侠的体质,可到底是道家先贤庄周一脉的传承,功法蕴含着阴阳平衡,素净而温和。小洛侠按习《齐物心法》,虽然仍觉身心不顺,可勉强能够气血通畅,经脉无碍。
又过了几日,大船遽然转动,引得船体一阵颠簸。戴厚才瞥见魏尺木的眉头蹙起,忙回道:这是抵达新罗国界,自此南下绕过新罗便近日本了。
魏尺木听了这话,想着还从未见过新罗风貌,便走出了船舱。小洛侠与戴厚才也跟在魏尺木身后,一并来到船头。大船沿岸而行,魏尺木放目看去,岸上情景一览无余,只见一条大江奔流不息,江海交汇处坐落着一处大港口。那港口里人头攒动,往来之热闹丝毫不逊于登州港,就连那人群的穿着打扮,都与唐人几无二致。
魏尺木一指大港,问道:那里是个甚麽所在?
戴厚才回道:那里便是唐恩浦口,那条江唤作鸭绿江。
魏尺木微微点头,又问道:此地离中土多远?
戴厚才回道:约莫有一千里。
……
大船虽行了一千里,却都是沿路补给,因此在唐恩浦口也不停歇,继续趁风南下。这一日魏尺木仍沉在海水中闭气,忽然闻到一股血腥气息,接着便看到一片殷红袭来。魏尺木浮到海面打量,只见不远处漂浮着一个人,不知是死是活。
魏尺木将人捞到船上,探了口鼻,只有一息尚存。魏尺木见这人一身玉衣,气质不俗,身上却不下十几道伤痕。这伤痕新旧不一,形状各异,有刀有剑有枪,有拳有掌有脚,可见是被多人围攻多日,才有此难。魏尺木虽已变得冷漠,可想起自己先前在太湖被人围攻追杀时,曾受过许多人的援救之恩才活到了今日,他见人思己,便度了一口真气,先保下了这玉衣人一条命。
戴厚才为之涂药喂汤,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那玉衣人才醒转过来。玉衣人睁开双眸,眼中神采已经暗淡,他看见周围两男一女,又环顾自身处境,挣扎问道:是……几位恩公救的我麽?
魏尺木与小洛侠一言不发,如若未闻。戴厚才看了看魏尺木,又看了玉衣人,只得开口道:是这位公子救得你,不知阁下是甚麽人?
玉衣人感激地看了一眼魏尺木,回道:在下……金晃,是……新罗人。
新罗和日本都对大唐倾慕之至,多年来屡派遣唐使研学大唐文化武功,各自效仿,尤以新罗为甚。因此这金晃虽是新罗人,却讲的一口流畅的大唐官话。
戴厚才又喂了金晃一些汤药,再问金晃受伤落海的缘故。金晃气息渐顺,实言回道:我得罪了朝中权贵,被他们一连追杀数月。前几日重伤跌入海中,本是必死之人,多蒙几位仗义相救……
就在此时,忽听得阵阵波开浪裂之声,由远而近。戴厚才从窗口看去,原来是几艘大船迎头赶上,渐成包围之势,拦住了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