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新罗金晃
这几艘大船上俱是阔旗招展,又各有几十人。这些人队列有序,衣甲鲜明,不像是江湖中人,倒像是朝廷的兵马。
戴厚才惊道:不好了!我们被人围下了!
金晃叹道:唉,想必是他们怕我坠海不死,因此追到海上来了。诸位救命之恩,金晃永世不忘,只是敌人众多,不敢连累恩公。你们把我交出去,或可免此一劫……
魏尺木打断道:你们在此好生侯着,我出去看看。
魏尺木来到船头,但见四面正被四条大船拦住。正对着那条船上,为首一人约莫四十岁,生的浓眉虎目,本该俊朗,只是一团乱须,又显粗陋;身披金甲,腰悬宝剑,身材虽不高大,却自有一股气势。
这金甲将军见魏尺木出来,便指着他叽咕叽咕痛说一阵。接着,那金甲将军一旁穿着新罗官服的男子便用唐话呵斥道:尔等停船。我们大统领要上船搜人!这人约莫三十来岁,正是个通译官。
魏尺木的船应声而停。魏尺木淡然道:不知你们要搜甚麽人?
那通译官道: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人,二十多岁的年纪,生的白净俊俏,气质不凡。只是他身受重伤,跌落了海中。你可曾从海上见过这麽一个人?
魏尺木问道:那人可是唤作金晃?
那通译官听到金晃两个字,眼中立时绽露神采,又惊又喜,连忙与那金甲将军低语一番。接着,又问向魏尺木:你见过他?!
魏尺木如实道:他就在我这条船上。
那通译官略一迟疑,又道:你把他交出来,赏你黄金百两,如何?
魏尺木哼道:黄金百两麽?
那通译官咦道:怎麽,你嫌少?
魏尺木摇了摇头:我生平最不爱财。
那通译官不解道:那你想要甚麽,先说来听听。
魏尺木眉目一冷,寒声道:我想要你们的人头。
这话从魏尺木口中出来,没有一丝波澜,只带着一缕淡淡的寒气。那通译官却有一刹那的感觉,像被一把冰刀架在了脖颈上。
那通译官兀自心惊,一旁的金甲将军却是急了。他一边用新罗话训斥着通译官嗦,一边挥着右臂命人马直接上船捉人。
五船相近,立时搭板架索,四面兵卒一拥而上。只不过,这些兵卒刚要跨上船舷,便瞥见有一抹白光从四面扫来。这些兵卒迎住白光,便一个个的都跌落水中,继而血线迸发,把海水染出一条条鲜红来。
那金甲将军尚未看清哪里来的白光,只见自己麾下的兵卒死了一片,心中大为恼怒,继续招呼兵卒登船,誓要杀光船上所有人,以雪此辱。只不过那些兵卒每一次都和前番一样,尚未跨过船舷便被一道白光斩落水中。如此几波下来,海里已漂了上百具尸体,仍无一人上得船来。
那金甲将军终于变了脸色,他也终于看清了那道白光。那白光来自他眼前那个不起眼的青衣少年手中的刀。他并未看清魏尺木出刀,只是此时魏尺木的手中正握着一把刀,一把血刀。刀刃上未干的血迹正滴滴答答,敲打着船板,像死神的叩门声。
那金甲将军看着面如冰霜的魏尺木,心中升起一段接一段的恐惧,一时竟忘了进退。他手下的兵卒更是吓破了胆,未有号令便已四下散去。
那通译官见此,鼓起勇气颤声问道:你究竟是甚麽人,竟敢与我新罗作对?
魏尺木道:我是谁你无需知道,你只需知道是我救了金晃,他的命便是我的,和你们新罗没有干系了。
通译官听见这等大话,登时气结:你……你!
那金甲将军脸色数遍,又咕叽咕叽一阵。通译官传道:哼,好大的口气!金晃是我新罗的钦犯,纵使天涯海角,也难逃追杀。你得逞一时,却难保他一世!
魏尺木淡漠道:只要新罗国主舍得兵将,尽管到日本来捉人。
这时,金晃踉跄出了船舱,几近一步一倒,幸有戴厚才扶着。金晃先是瞥见落在海中的上百具新罗士卒的尸体,心中也暗自吃惊魏尺木的武功之高;又瞥见了那脸色红白参半的金甲将军,对其微微一礼,用新罗话讲道:朴将军,我素知你忠义仁厚,最是体恤下属,今为我一人而死伤这许多勇士,是金晃之罪,也是我新罗之不幸啊!将军何以如此坚笃执着,不惜生灵涂炭也要致我于死地!
这将军正是新罗王室御林军的统领朴敬忠。朴敬忠见了金晃,先是面色迟疑一二,接着缓缓回道:我奉国主之命行事,不敢有分毫怠慢,亦不敢有丁点差池。
金晃欲言又止,只得暗叹一声。他知道朴敬忠断然不会忤逆国主,索性闭目不再搭言。
魏尺木耐心用尽,又开寒口,叫道:让路。说罢,又喝令船工开船。
朴敬忠紧盯着金晃看了一阵,又瞥见魏尺木的冰眉冷目,终于还是分开众船,让了一条道出来。
大船开动,继续南下。又过了十余日,金晃伤势渐愈,再次向魏尺木三人致谢。
小洛侠究是年幼,不禁问道:他们为什么要追杀你呀?
金晃谈及与新罗王室的恩怨,却是支支吾吾,欲言又止。魏尺木不耐烦,打断道:不必多言。你在新罗的恩怨情仇,是非曲直,魏某一概不问。
金晃羞愧道:在下并非有意隐瞒恩公,实在是有难言之隐……
魏尺木又道:我救你不过是一念之间,你是好是歹,是善是恶;以后是生是死,是祸是福,魏某也都一概不关心。
金晃见魏尺木这般冷漠,只说到恩公两个字便止住了话头,声音在喉咙里打着转,说不出来。
小洛侠看不过,哼道:他怎么看也不像坏人罢?你没救错人。
魏尺木见自家的徒弟竟向着外人说话,心中不悦,却又不好发作,只得冷哼一声,懒得理会。
这一日,大船忽然抛锚。一个船工进来,禀道:公子,船到日本国土了!
魏尺木闻言,又起身来到船头。只见不远处似从天际泄下了一道奔洪,其流湍急如箭,其浪翻卷如龙,合着劲风,波涛汹涌迭起,愈发显得气势恢宏。江口处有一座港口,比之大唐的登州港、新罗的唐恩浦,还要宽阔几许。港口外楼舍林立,一派繁华景象,又与寻常的港口大有不同。
魏尺木不由问道:这里是日本哪个所在?
戴厚才回道:这是日本的难波津,那条江唤作难波堀江。
魏尺木点了点头,再问道:你可知道日本有阴阳师?他此次渡海来到日本,只为寻找阴阳家失传的绝学《大九州》,而《大九州》的踪迹只隐约在阴阳师身上或有踪迹可寻,是以到了日本自然要先问阴阳师一事。
戴厚才思索一番,嗫喏道:这个……小人不知。
这时,金晃轻咳一声,接道:恩公,这个在下倒是有所耳闻。
魏尺木转向金晃,示意他继续。金晃接着言道:据说这日本的阴阳师十分神圣尊贵,或在庙堂被天皇尊为国师,或在山野被民众奉为神明。他们不仅武功深不可测,而且还会施符咒、使幻术,能观星宿、可知灾厄,可谓上达天听,下抵九幽……
魏尺木别有深意看了金晃一眼,问道:哪里可以遇着阴阳师?
金晃顿了一顿,道:日本京都必有阴阳师,只是不知能否有幸一见。
魏尺木又问戴厚才:此去日本京都是走水路还是陆路?
戴厚才则道:从难波津登岸,换马跑上个一天半日,便到平安京了。
魏尺木下了船,辞别戴厚才,独领着小洛侠牵马走过港口。金晃紧追两步,面色一红,讪道:在下恰巧也去平安京,不如与恩公同路,沿途也好有个照应……
魏尺木不置可否,继续向前。他身后的小洛侠却已悄悄摆手,示意金晃跟上。金晃心下欢喜,也买了一匹马代步。
魏尺木扫过人群,除了部分唐人装束外,多是倭人打扮。倭人的身材相对唐人较为矮小,其中有一伙人却高大了许多,与寻常唐人相差无几。只是他们服饰装扮略显怪异,一个个将发髻绾在头顶,上身着宽衫褂,下身着马乘,左腰上挎了一长一短两柄刀,此时正在港口里来回巡视。
金晃见魏尺木看了那群人几眼,便言道:这些人是日本的侍者,可不好招惹。
侍者是日本贵胄蓄养的武士,非但个个忠勇,悍不畏死;而且千百成群,进退有序,因此,极不好惹。
魏尺木等三人两马径直出了难波津,便被一伙人拦住。这伙人的装束打扮正是日本的侍者,约有十几人。
那为首之人,生的高大生猛,只是唇上一撮浓须,犹如肉瘤,令人望而生厌。那人张臂拦下魏尺木三人,叽里呱啦吆喝一阵,显然不是甚麽好话。
小洛侠跟着戴厚才学了一个多月的倭话,如今已然是听得懂说得明,她译道:师父,他问我们要买路钱哩。
魏尺木眉头微皱,旋即舒展开来,对小洛侠道:你告诉他,我等是从大唐而来,要去平安京。
小洛侠如实译成倭话,说给那为首的侍者听。不料那侍者听了这话,反而更加恼怒,大声骂道:别人都倾慕甚麽大唐,向往甚麽中原,老子却偏偏看不上。朝里那些卑躬屈膝的昏官朽将,还有那些奴颜媚骨的贱妇淫娼,都把你们这些唐人当作祖宗供着,当作老爷养着,既赏官爵职位,又赔财帛女子,真是丧尽了大国气节。你们这些唐人不劳而获,不告而取,平白占了我们的钱财和女人,老子早就看不惯。这是我们日本的路,偏你们唐人踩不得,想去京都可是妄想!
那侍者一阵痛骂,仍不解恨,还要拔刀杀人。那侍者的右手摸到了刀柄,却拔不出腰刀。拔不出腰刀并不是他的刀鞘生了锈,而是他的手用不上了气力。
原来魏尺木早展开身形,瞬息来到那侍者身前,曲指成勾,一举将其右肩卸了下来。那侍者只觉眼前一暗,只来得及看见一团青影,便肩头吃痛,右肩已被人卸下。那侍者身上吃痛,倒吸了一口凉气,额头沁出一团密汗,却不肯叫喊一声。
他身后众人渐渐反应过来,纷纷拔刀,呼喊着要剁碎魏尺木。那侍者忙喝道:退下,你们不是他的对手!他自幼习武,又身经百战,自认为武功虽未练到顶尖,却也位列高手之列。如此不到一招,甚至都未看清对手如何出手便已落败,简直是匪夷所思!
那侍者气焰不再嚣张,又转向小洛侠,问道:你们……究竟是甚麽人?
魏尺木实言道:魏尺木。
那侍者自然没听过魏尺木的名号,感慨道:是我夜郎自大,不知人外有人;是我有眼无珠,小看了天下英雄。今日败于你手,非但自损了颜面,还折辱了主公,唯有以死谢罪!
言毕,左手已拔出一把短刀,就要刺入腹中自尽。小洛侠原本仔细听着,正要译话,忽然听到以死谢罪四个字,不禁暗吃一惊,呼道:呀,他要自杀!
小洛侠话音未落,魏尺木身形已然再动。魏尺木打掉那侍者手中的短刀,又将其卸掉的右肩安了回去。
那侍者满目惊诧看着魏尺木,不知道魏尺木为何要阻他自尽。魏尺木继续让小洛侠传话,问道:你可知道阴阳师的下落?
那侍者听见阴阳师三个字,瞳光紧收,下意识地握了握腰间的刀柄,沉声道:你们找阴阳师作甚麽?
魏尺木道:寻一件物什。
那侍者试探道:你们是阴阳师的朋友?
不是。
仇人?
也不是。
……
那侍者心思百转,回道:阁下,我叫德川良辰。我虽不知道阴阳师的下落,但我家主公却知道。
魏尺木淡淡道:那就劳烦你带我等去见你家主公罢。
德川良辰道:我们习武之人最敬重强者,阁下武功之高世间罕见,良辰佩服之至,自当为阁下引荐。我家主人素爱英雄,以阁下的这身武功,若肯投在他门下,必受重用!
第一百五十一章 文德源氏
魏尺木听罢,眉头一皱,道:你家主子用得起我?
德川良辰则是一愣,旋即释然,道:阁下想必不知道我家主公是谁,若是知道了便不会有此一问了。
魏尺木问道哦?且说来听听。
德川良辰道:我家主公是源能有源大人!
魏尺木面无波澜,显然不认得这源能有是何方神圣。德川良辰再次愣住,以为魏尺木初到日本不晓得源能有的底细,便耐心解释道:我家主公唤作源能有,不仅官居公卿之位,而且还是皇室之后。他本是文德天皇的长子,却自愿降为臣下。单凭这份胸襟气节,便远非寻常的公子贵胄可比。更何况我家主公礼贤下士,最重人才,必然厚待于你!
魏尺木听得奇怪,金晃则在一旁解释道:据说日本的天皇向来子女众多,便会有一些革出皇藉,降为臣,赐源氏。这般习俗从嵯峨天皇便已开先例,不足为怪。
魏尺木虽然知道了源能有的底细,却也不会有投到他门下的打算。只是,阴阳师的下落至关重要,魏尺木在日本人地两生,多有不便之处。他并没有更好的途径,倒不如借着源能有之力先寻到阴阳师,便应道:既如此,是该登门拜访。
德川良辰闻言大喜,当下引着魏尺木三人前往平安京源能有府邸处。路上,德川良辰颇为健谈,闲叙平安京的人物事迹,又问了小洛侠与金晃的名讳。金晃则隐下新罗之事,只说与魏尺木一同而来。魏尺木与小洛侠自然也不愿多言。
众人俱是乘马,不过多半日,便临近一座大城。这城高达数丈,方圆数十里,蔚为壮观。城门上则写着罗城门三个大字,魏尺木却是认得。进了城门,便是一条宽阔大道,唤作朱雀大路。
城里车马交汇,人来人往,远胜难波津。德川良辰扬鞭四处指点,试问道:尺木君,不知我们平安京比之大唐长安如何?
魏尺木也去过长安城,见平安城的规模建筑,都有长安城的痕迹,便实言道:多有相似之处。
德川良辰面露喜色,得意道:大唐有长安城,我大日本亦有平安城,足可媲美也。
魏尺木听罢又轻摇了摇头。德川良辰不解,问向小洛侠,道:尺木君何故摇头?
魏尺木则道:平安之繁华却不及长安十之一二。
德川良辰听罢,满目惊愕。他见魏尺木神情不似作伪夸大,又喟然一叹:余生若有机遇,定当前往大唐一观全貌!
平安京被朱雀大路一分为二,左侧为左京,类比大唐洛阳;右侧为右京,类比大唐长安。右京多沼泽湿地,不宜人居,因此平安京的高官贵族、皇亲国戚多在左京。德川良辰领着众人在左京里穿街转巷,将近黄昏,终于到了一座府邸前。
这府邸虽比不上皇宫内廷,却也是深院乌门,朱灯阔路,里头又有三道回廊,几番遮拦自然是源能有的府邸了。门外有兵卒侍者把守,门里有丫鬟姬妾伺候,颇有名门望族的气派。
众人进府,待从仆禀告罢,德川良辰直领着魏尺木三人进了客厅侯着。客厅里装饰精致,富丽堂皇:描屏画壁,梅兰竹菊一样不少;堆具砌皿,金玉陶瓷一件不差。不多时屏风后转过两人,前面一人约莫三十岁上下,身着白色狩衣,手握折扇,眉目俊朗,面色圆润,一身贵气却又显得温文尔雅,正是此府主人源能有。
德川良辰恭敬地行了一礼,引荐道:主公,这三位便是从大唐来的武者。又指着魏尺木道:这是魏尺木君,武功可谓登峰造极!
魏尺木三人与之见礼。源能有则优雅还礼,继而张开方口,吐出一段十分流畅的唐话:诸位光临寒舍,源某有失远迎,快请坐。又用倭话向外命人道:为大唐上宾奉茶!
魏尺木回礼道:源大人客气,是我等叨扰了。
魏尺木话音刚落,便听见一声冷哼凭空而起。这冷哼出自源能有身后之人,只见他身着朱色直垂盛装,头戴一顶侍乌帽子,手里还添了一柄白穗折扇,多出一段风流雅致来。这人身材不高不低,却显得筋骨精壮;面色冷峻,眉目冰凉,令人望而生畏。
那人双目微合,眼皮抬也不抬,讥道:呵,德川良辰,你可是越来越出息了,当真是甚麽人都能带到主公面前。
德川良辰不满道:柳信,你张狂甚麽?他们是我请来的贵客,断不容你轻侮!
柳信又冷哼一声,不理睬德川良辰,反而抬起眼皮,盯着魏尺木看了一会儿,便向源能有一礼,请道:主公,卑职愿领教这位大唐武者的武艺。
源能有微顿,旋即轻笑道:尺木君远来是客,柳君不可唐突无礼。更何况,你明日还要与人比武,须好生准备。
柳信虽然又是一声冷哼,但仍乖乖退下,只是眉间眼角流露出的桀骜与不屑,愈发浓郁。
源能有则安排下筵席尽情款待魏尺木三人。这筵席虽不豪奢,却十分讲究:一杯一盏,各具风格;一碗一碟,皆有特色。只是,菜肴多生肉生鱼,令人不敢多尝。除此之外,更有浓妆艳抹的艺伎女子席间助兴,尽管其乐器与古筝琵琶多有相近之处,可敲打弹唱之间,与大唐又不大相同。小洛侠见那些艺伎俱是白面朱唇,妆若女鬼一般,不禁心中作呕。魏尺木与金晃却觉得别有一番风情,细细观赏聆听。
源能有虽未去过大唐,可与遣唐使来往甚密,更兼自幼研习中土文化,因此对中原之事熟稔于心。源能也不问大唐战事如何,兴亡几度,只说些诗文歌赋、佳话传奇,正合了魏尺木的脾性,于是宾主相谈甚欢。
日本的清酒酒劲虽比不上中土,可魏尺木一连喝下几壶,仍旧微醺起来。他不禁想起在越州一方世外桃源里与苏如月谈诗论道的日子,当真是恍如一梦,只可惜当初再过越州时未曾与她当面告别。魏尺木又打量起源能有,见他言行举止间之颇具风度,果有龙凤之姿,心道:想来这德川良辰在源家的地位也并不甚高,那源能有却仅凭其只言片语便对我如此礼待,可见心胸宽广,非常人可及。
宴开至晚,兴尽夜阑,日本主仆一一散去,只剩下德川良辰,兀自一旁豪饮。
魏尺木见柳信不曾入席,便敲了敲桌子,问道:德川兄,不知那柳信是何等人物?
小洛侠译过,德川良辰借着酒意道:柳信麽?他本是贵族之后,只不过家里没落了,这才充作了侍者。柳信生性孤傲,不近人情,自认血统高我们一等,偏偏他武功又好,深得主公爱护,这才怠慢了尺木君。
魏尺木又问道:源大人所言他明日要与人比武,又是何事?
德川良辰又是一杯下肚,笑道:尺木君,明日可有好戏看了。这柳信与德川无前约了生死比斗,啧啧,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啊。
魏尺木道:德川无前?是你本家麽?
德川良辰摇头道:尺木君有所不知,我们德川共有三家,德川无前是藤原家的侍者,与我们可是不对付。
魏尺木不语。德川良辰接着道:他们这一战,不仅关乎到源氏与藤原氏两家的荣誉,还关乎着日本国运。唉,如今皇室渐微,藤原家大权在握,已威胁到了天皇。我家主公作为皇室之后,自然不能坐而不理,这才暗中培养我等,将来好为天皇所用……所以,我虽然看不惯柳信那副傲慢模样,可还是希望他明日能赢了德川无前……
魏尺木并不关心日本的国运,可源能有这等难得的风采人物倘若一败涂地,却是有些可惜。
源能有早已备下三间上等客房,供魏尺木三人住下。日本所居还像中原李唐之前的时候,皆是席地而卧,不设高床。
魏尺木漂泊异国,一时夜深难寐,索性走出房门,又跃到了屋顶之上。月色暗淡,星辰密布。魏尺木坐在屋脊之上,托腮神游。忽然间,院子里闪过一道白光,在夜幕里分外醒目。魏尺木凝神看去,那白光却源源不断,一片接着一片,最后连成白茫茫的一团。这团白光不是别的,而是一团刀芒有人深夜练刀!
魏尺木轻“咦”一声,下了屋顶,轻身靠近。他借着星光灯火,瞧清了那舞刀之人,正是柳信。只见柳信正双手握着一柄细长单刀,劈斩横截,一刀快过一刀,刀芒灿灿,在夜空中绽放开来,与夜色连为一体,已分不清刀光星光火光。那柄刀刀锋既窄且长,倒与大唐的横刀有几分相似。
魏尺木瞧上一遍,发觉了端倪,心中不解道:这人的刀功几近极致,却又不夹杂一丝内力,倒是奇怪……
魏尺木正寻思间,忽听得一股劲风极速袭来。魏尺木来不及看清那道劲风,只把身形一晃,堪堪闪过。原是柳信借着刀光发觉了魏尺木在一旁偷窥,因此一刀劈来。刀势汹涌,犹如猛兽下山一般。
柳信一刀落空,面上微怔,他万没想到魏尺木能如此轻易就避开这一击,心道:倒是小瞧了这人,看来也有几分本事。
魏尺木躲开一刀后,立在原地不动。因他们两人言语不通,是以都不曾开口。柳信盯着魏尺木看了片刻,再次展开长刀,直逼向魏尺木。魏尺木此时有了准备,更是不慌不忙,轻易避开了这一刀。柳信一连两刀无功,终于面露怒色,冷声道:拔刀罢!说罢,长刀再起,刀芒冷冽。
魏尺木自然听不明白,不拔刀也不做任何反击,只是矮肩转腰、侧身抬脚,看似凶险万分,却总能堪堪避过柳信的快刀。一连十几招下去,任凭柳信刀势如虹,招式诡谲,却怎么也摸不到魏尺木的一片衣角。
魏尺木已瞧得明白,这柳信身上毫无内力波动。他不禁轻轻摇头,退出了战圈,施展轻功走脱。魏尺木自始至终不曾说一句话,也不曾出一次手,心中咀嚼道:竟有人可以不练内功,便把刀法练到这般境地,着实难得。这柳信与章盈郡主的侍卫尹克达还有不同,尹克达虽然也把外功练到了极致,可他仍旧修习着内功;而柳信则是毫无内功根基,丹田里没有一丝内力,全靠着筋骨外力运刀!
第一百五十二章 千叶绝代
柳信眼睁睁地看着魏尺木从容而退,虽然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暗暗收刀回鞘。柳信一双冷目盯着魏尺木消失的方向,右拳五指紧握,心底久久不能平静。他不敢相信这个从中土大唐过来的少年竟轻易便从他刀下走脱,他更不敢继续去揣测这个少年的武功究竟有多恐怖柳信怕因此坏了他练武的心境,影响明日的比武。
柳信出神了半晌,忽然低语道:魏尺木,欺我太甚!随后,又在夜幕里待了片刻,这才转身离去。
第二日,便是柳信与德川无前的决战之日,也是源家与藤原家的角逐之日。二人比武的擂台就设在皇宫外的朱雀大路上,方圆数丈,上下三层,擂台上设五行八门,分阴阳二鱼,还插满了彩旗。
这场擂台声势极大,早已轰动了整个日本。天下武者、四海浪客齐聚平安京,想要一睹盛事。更不用说京城里的名门望族、奇人异士,就连寻常百姓都纷沓而来,以观日本第一高手之争。除此之外,更有新继位的天皇亲自观礼。只不过,这天皇才**岁,自然还难以主事。
天皇一脸稚嫩端坐在观礼台的中间,身后是一众侍卫和侍女,而在他的右手边则坐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这男子虽然身材不显,却神态威仪:细目之中暗藏着精光雷电,鹰鼻之下囊括着壮志雄心,眉梢之端还散发着一丝飞扬跋扈,不禁令人敬畏交加。
既然天皇年幼不足掌事,朝廷中自然有掌事之人这人正是权倾朝野的藤原基经。藤原基经如今官拜右大臣,又是当今天皇的舅父,以国舅之名,行摄政之实,可谓位极人臣。可是,他仍不知足。
藤原基经不仅是当今天皇的舅父,还是源能有的岳父。他两个人虽是翁婿,却也是生平对头。毕竟,一个是外戚重臣,一个是皇室血脉。
源能有就坐在藤原基经的一旁,他本就是个知书达礼之人,对这个岳丈大人自然更是礼让谦和。只不过,藤原基经并不领情,对其显得颇为冷漠。源能有也不以为意,似是习以为常。魏尺木、小洛侠、金晃以及德川无前等人俱是站在一旁。
柳信与德川无前早已准备妥当,分别站在擂台上的阴阳鱼上。魏尺木目光扫过,瞧了一眼与柳信相对的德川无前,只见他身材矮了柳信足足一头,也不过二十几岁的模样。德川无前打扮风流,只可惜面貌太过粗浅,与这股风流格格不入:一双三角眼,半拉狮子鼻,更有一脸的恶斑和黑瘤。魏尺木又见德川无前两边的太阳穴微微隆起,显然是个内功高手,心道:只怕柳信不是对手。
忽然,近侍高声传道:阴阳寮贺茂大人、千叶大人到!
随着这一声响,朱雀大路上的人群波开浪裂般地分开一条道来,只见一对儿男女少年结伴款款而来,神采飞驰。人群里人头攒动,纷纷仰颈而望,就连观礼台上的阳成天皇与众大臣也都闻声看去,只有藤原基经和源能有两个人淡定自若。
小洛侠见魏尺木低头出神,急扯了他的衣袖,小声道:师父,来了阴阳寮的人,是不是你要找的阴阳师呀?
魏尺木闻言,抬头看去,只见观礼台的阶下一男一女走了过来。那男子约莫三十岁,白面朱唇,穿一件白色狩衣,头戴白色垂缨冠,手执一柄玉穗玉骨的折扇。那女子不过二十岁上下,披散着一头如瀑布般的青丝,一袭亮丽黑衣,脸上还蒙了黑色面纱,只露出一双精致出彩的眉眼。只是,那双眉眼似有魔力,令魏尺木迟迟不能移开目光。那双乌眉若远山轻蹙,那双眼眸如清水微寒,左眼下还躺着一粒小巧的泪痣,将风情染尽……
魏尺木早已恍了神,心道:是她麽……是她罢?不是她还能有谁?这世间怎会有如此相似的眉眼……
小洛侠见魏尺木再次双目出神,又在一旁唤道:师父,师父,你怎么了?
魏尺木渐渐回过神来,问向德川良辰,道:他们两个就是日本的阴阳师?
德川良辰道:那是自然。只不过他们不是寻常的阴阳师他们都是阴阳头的弟子。
魏尺木第一次听到阴阳头这个名字,微讶道:阴阳头?
德川良辰则摇头晃脑,斯文道:阴阳师之首是也。
魏尺木这才明白,日本的阴阳师不止一个人,而是一个群体,这个群体的统领唤作阴阳头。这就好比大唐的不良人,其统领唤作不良帅一样。
魏尺木又问:这阴阳头有几个?怎麽不来?
阴阳头自古以来便只有两个,据说他们已经闭关多年了,现在都是贺茂风华掌管阴阳寮的事。德川良辰偷偷拿臂肘指了指那个白袍玉扇的男子:就是他,可不好惹!
魏尺木迟疑再三,还是问道:那个女阴阳师是甚麽来头?
德川良辰饶有趣味地看了魏尺木一眼,回道:她叫千叶绝代,可是不简单。千叶氏本是桓武平氏一脉的分支,丝毫不逊于我家主公源氏怎麽,尺木君此来我国便是为了她?
魏尺木不答此话,又问道:如此说来,她是皇族之后了?
德川良辰笑而不语。魏尺木心中却是闪过一丝莫名难抑的失落。
这一男一女便是来自阴阳寮的阴阳师,贺茂风华和千叶绝代。天皇与藤原基经、源能有等大臣都纷纷与之见礼。天皇一侧坐着藤原基经,另一侧则空着两处无人。贺茂风华与千叶绝代两人并没有坐在天皇另一侧的空处,而是坐在了那空处的后面。
魏尺木见此,心道:想必那空处是留给他们的师父阴阳头的。
魏尺木看着千叶绝代的身影,心中百味杂陈,他能感觉到她就是黄贞,心底却又有一个声音告诉他,那只是一个相似的人儿罢了。可这个眉眼像极了黄贞的女子,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朝魏尺木这里看过一眼,哪怕是匆匆一瞥。或许是因为魏尺木所在的位置相对偏僻,也或许是魏尺木本就不起眼。
念及黄贞,魏尺木心绪已乱。往事虽不堪回首,偏点点滴滴都涌到心头。爱恨两端,念忘一心,如果真是她,他又该如何自处?
待贺茂风华与千叶绝代入座礼毕,擂台两侧同时击鼓三通,比武正式开始。场外欢声雷动,群情亢奋。
伴随着鼓声的余韵,柳信长刀蓦地出鞘,如一弯忽然划破夜空的细月,刀刃上泛起点点寒光。柳信身形动,脚下生风,发丝随之飞扬,如御风而行般,直奔德川无前。不过眨眼间,柳信已来到德川无前的身前,可比他身形还要先到的是一抹凛冽的寒光刀随人动,却比人先到!
好快的刀!
……
场下众人惊呼出声,他们只顾欣赏柳信的身姿,却都不曾注意柳信出刀,直到寒光乍现的那一刻才恍然惊醒,这是两人的生死之战。
德川无前一双三角眼里精光闪过,身形向一旁翻转,匆匆闪过柳信的长刀,同时抽刀回砍。这看似匆忙的一刀,却是攻敌之必救的招数。这平平无奇的一刀,裹挟着阵阵暗涌,直卷向柳信的肩颈。
果然,柳信的长刀立即回旋,轻易架住了德川无前的利刃。两刀相接,一触即开。德川无前向后退了一步,柳信则退了三步!柳信只觉一股莫名的暗劲从对面刀刃上传来,令其虎口隐隐生疼。
两人一分即合,柳信再度率先出刀,德川无前仍旧如数化解。二人你来我往,德川无前出一刀,柳信出两刀乃至三刀四刀。不知不觉,已过了一百多招。期间,德川无前被柳信的连环快刀几度逼至绝境,几乎丧命刀下。
旗鼓相当的生死博弈,最是好看。观战之人或呼喊助兴,或惊心动魄,俱是神驰其中,难以自拔。德川良辰一开始见柳信攻多守少,稳占上风,不以为意。后来见柳信攻守参半,心底竟不安起来,不由问道:尺木君,你说……他们谁会赢下这一场?
魏尺木见问,索性从擂台上收回目光,摇头不语。德川良辰又问金晃,金晃也摇头不语。
在魏尺木看来,柳信已是必败之局,所以他才摇头不语。柳信的刀法虽然已练到了极致,可德川无前的刀法也并不差;而柳信没有一丝内力加持,德川无前却是内力充沛,长久下去,柳信必败无疑。魏尺木曾一度犹豫要不要出手暗助,却又按捺了下来。对于像柳信这样的人来说,假人之手只怕比死无葬身之地更觉得耻辱罢。
魏尺木暗叹一声,不觉把目光转向了观礼台。天皇顽童心性,连连喝彩;藤原基经和源能有依旧淡然,似乎这场比武只是两个侍者的约斗,与他们两家无关;再看向千叶绝代,只见她眼色迷离,似是观战又似是假寐,看不出一丝波澜;贺茂风华倒是一副兴致盎然的神情,眼神一直在擂台之上,时而点头频频,时而摇头轻笑。
果然,又过了数十招,柳信的额头已然沁汗。再过一段时间,柳信额头上的密汗便如豆粒般滚滚而下,刀势也随之缓了下来。
德川良辰瞧出端倪,更暗自担忧起来。他虽不喜柳信的为人,可他若就此身败名裂,却是太让人不忍。
德川无前自然看得更加真切,知道柳信已是强弩之末,索性左手也拔出了短刀。德川无前左右齐攻,大有纵横捭阖之间荡灭一切的气魄,当真是一往无前!
柳信面对狂风暴雨般的刀势,只能节节而退。可他在退守之间,仍不忘伺机反攻。柳信始终没有拔出短刀,或许是他自诩刀快,有一刀在手,足矣!
德川无前虽然大占上风,可急切间也破不开柳信的防御。他索性放缓长刀,卖个破绽出来。柳信见有机可乘,一刀刺在德川无前的胁下。德川无前觑个真切,身子前倾翻转避开长刀,左手短刀向柳信腹下猛刺。柳信见状不妙,长刀仓促回守。德川无前却暗涌内力,使了个勾魂出窍的刀式,忽然间变刺为挑,一举将柳信的长刀挑飞!
柳信右手的长刀脱落,飞出天外。德川无前的左手短刀,再无阻拦,他的左臂继续前倾,复又变挑为刺,将短刀一举插入柳信的腹中。
第一百五十三章 贺茂风华
源能有见此,心中不由一紧,几乎就要起身劝阻。藤原基经则面带轻笑,不惊不喜,似乎擂台上的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德川良辰双拳紧握,指甲深深扣入肉中也浑然不觉,口里低吼道:柳信!
小洛侠与金晃则暗暗摇头,不忍再看。天皇却看得兴高采烈,拍手而笑。魏尺木闻声看去,见这个才**岁的天皇面对血腥场面毫无厌恶敬畏之色,心底不悦道:只怕将来是个祸国殃民的暴君!
在这打破僵局的一刀,抑或说是分出胜负的一刻,擂台外,众人各有心思,神情各异。而擂台上,德川无前耸动狮鼻,一脸得意道:柳信,你输了。
柳信不顾腹部中刀,不顾血迹淋漓,伸出右手如鹰爪般紧紧抓住德川无前的左腕,目光凄厉,低语道:我可以死在你刀下,却不会输给你!
德川无前看着柳信发红的双目,像临死前搏命的野兽,心底竟不由生出一丝胆寒来。他想抽回短刀,可却怎么也抽不动,也挣不开柳信的右手。柳信嘴角轻扬,露出一抹轻蔑的笑意,像阎罗殿的信使。
德川无前被柳信看穿了那一瞬间的胆怯,恼羞成怒道:去死罢,柳信!言罢,不顾被抓住的左臂,猛然扬起右手长刀,斩向柳信的头颅。
柳信此刻动弹不得,已是必死之局。源能有豁然起身,欲言又止。德川良辰双眼猩红,眼眶里泪珠涌动。柳信却将头一偏,同时左手终于在电光火石间拔出了那柄短刀。
短刀凉如秋水,明若飞镜,横亘在肩前,想要挡下德川无前愤怒的一刀。
两刀相交,只听得叮当一声。德川无前的长刀并未停滞分毫,继续向下斩去。而柳信的短刀却一触即溃,从手中脱落。
柳信虽然歪头避过这一刀,可这一刀却斩向了他的肩头。于是,柳信的左臂应声而落!
源能有心间猛然作痛,一时失神。藤原基经见了,却哗地起身,怒道:柳信,你敢!
众人俱是目瞪口呆,掩口失声。只见柳信的肩头处血喷如柱,他仍然屹立不倒,自始至终没有哀嚎一声。而德川无前却双目圆睁,头顶上突出一块血色的刀尖,下颌处则露着一截刀柄!
原来柳信自知气力将尽,难以取胜,这才设下以身犯险的计策。他先前便看穿德川无前卖的破绽,索性将计就计,故意长刀脱手,放德川无前的短刀入腹,以此死死钳制住德川无前的左臂,令其也动弹不得;继而,拿言辞将德川无前激怒,令其挥刀来斩。接下来,便是柳信算盘里最关键的一环。他先是假意挥刀阻挡,不惜被斩落一臂,令德川无前生出一刀成功的错觉;再趁德川无前一时得意与无暇之际,用脚将跌落的短刀踢入他的喉咙直透头顶,一招致命!
这一番的算计与心智,这一番的果决与狠辣,绝非寻常人等可以做到。可柳信却在生死之际,转瞬之间,施展地不差毫厘。
源能有缓过神来,虽然痛心柳信失去一臂,却又十分宽慰。毕竟柳信杀死了德川无前,赢下了这一场比试。源能有又见一旁的藤原基经怒目而视,似要吃了柳信,忙一礼劝道:岳父大人息怒。高手比武,死伤在所难免……
藤原基经根本没听见源能有的话,他如今只想宰了柳信雪耻。他从未想过今日德川无前会死在柳信手下。德川无前死不足惜,藤原家的颜面,却丢不得!
这时,贺茂风华则起身,只淡淡说了一句:柳信,胜!
一时间,擂台下山呼海啸,都是柳信的名字。如此,日本第一高手的名头便落在了柳信的头上。
藤原基经见天下豪杰,四海英雄尽皆为柳信欢呼,知道此事已没有挽回的余地,也不能就此杀了柳信落人口实。可他余怒难消,便怒哼一声,撂下天皇与众大臣,愤然离席。
源能有一边命人将断臂负伤的柳信扶下去好生医治,一边走向魏尺木,问道:尺木君,可需我为你引见阴阳寮的两位大人麽?
源能有已从德川良辰那里得知魏尺木此行目的,方有此举。他也不问魏尺木寻阴阳师所为何事,只聊尽地主之谊。
魏尺木心道:此来日本不可耽误时日,不如借此机会开门见山。于是,便向源能有点头致谢。
此时,天皇已经回驾。贺茂风华和千叶绝代也正要离席。源能有便高声唤道:贺茂、千叶两位大人且留步!
源能有说的仍是唐话。贺茂风华和千叶绝代闻言却止了步子。贺茂风华浅笑,风采夺目,问道:源大人唤我兄妹二人不知有何贵干?
贺茂风华说的也是字正腔圆的唐话。只是,千叶绝代立在一旁并未开口。
源能有也笑道:这三位是从大唐而来的豪杰,特向两位大人引见一二。
魏尺木三人上前,一一抱拳行礼报上名讳。贺茂风华和千叶绝代也微微还礼。魏尺木略一迟疑,目光终究还是扫向了千叶绝代的眉眼。两人此刻不过数尺之遥,是以看的更加真切。除了那眉眼和泪痣,魏尺木几乎可以断定那面纱下的芳容也会和黄贞一模一样。可千叶绝代的目光还是没有在他的身上停留过,哪怕是一瞬。
贺茂风华匆匆扫了一眼魏尺木三人,轻笑道:原是大唐贵客,在下失礼了。
魏尺木直截了当道:魏某想拜会阴阳头大人,不知贺茂大人可愿代为通报?
贺茂风华面色不变,回道:家师已闭关多年,从不见客。如今阴阳寮是在下掌事,尺木君若有什么事不妨说与在下听。
魏尺木心道:看来果如德川良辰所言,那两个阴阳头真的闭了关。如此以来,想要探知《大九州》的下落便只能从他们二人身上下手了。若有,不如就此敲山震虎;若无,也能少费许多波折。
于是,魏尺木便直言道:魏某乃是中土阴阳家一脉的传人,特来贵国寻找已经失传的阴阳家绝学《大九州》。
贺茂风华闻言,瞳光一紧而散,晃了晃手中的玉扇,道:《大九州》?在下倒是有所耳闻,据说是上古时期中土阴阳家的绝世武功,不知道失传了多少年,又怎会在我日本?更何况,如何证明你是阴阳家的传人?
魏尺木从怀中摸出一物,摊在手中推到贺茂风华面前。贺茂风华见了,双眸精光乍现:这是?!
千叶绝代终于开口,却是倭话:这好像是中土阴阳家的信物。
魏尺木手中之物正是阴阳家邹家的传承信物五德始终玉佩。他之所以拿出这个的玉佩,一是佐证自己的身份,二是想佐证千叶绝代的面目。却不料,这玉佩换来的是一句倭话。至于这声音与黄贞有几分相似,魏尺木也已无心分辨了。
贺茂风华顿了顿,道:即便你是阴阳家的传人,可中土的阴阳家与我们阴阳师并无甚渊源,你要找甚麽《大九州》也找不到我们头上罢?
魏尺木却寸步不让:日本阴阳师与中土阴阳家本是同宗同源,当年中土阴阳家徐福东渡日本,《大九州》这才失传。即便贵国没有《大九州》的下落,想必也该有些蛛丝马迹可寻罢。
贺茂风华已然十分不乐:我不知道什么阴阳家绝学《大九州》的下落。你既然认定在我国,就请自便罢,恕我二人不奉陪了,告辞。
言罢,转身就走。千叶绝代仍然低眉顺目,似是神游天外,一时竟忘了动弹。贺茂风华见了,回身一把拉住她的柔荑,用倭话道:师妹,我们走。
千叶绝代还未来得及走出两步,魏尺木见了却是怒火中烧,冷喝道:慢着!
贺茂风华驻足,却并未回头,冷笑道:怎麽?你还有何事?
魏尺木寒声道:把你的手拿开。
贺茂风华听见这话,不禁愣住了,心道:这是个疯子罢?
千叶绝代不知是不是听懂了这话,已把玉手抽了回来。贺茂风华手中的温存忽然流散,也不禁起了怒火,寒声道:怎麽,我拉我师妹的手,你也要管麽?
源能有见两人气氛骤冷,忙劝道:尺木君,那是他们师兄妹之间的事,我们外人就不必插手了。
魏尺木道:你拉你师妹的手魏某自不会管可你这个师妹很像魏某一个故人,你便拉不得。
贺茂风华听见这话,气极反笑。他从未见过如此荒诞无理、如此狂悖无妄之人,今天算是开了眼界。
源能有、德川良辰和金晃也没想到魏尺木会如此霸道,一时不知如何规劝。就连小洛侠都觉得理亏,不禁暗暗摇头,心道:哇,师父竟这般不讲道理!
贺茂风华强忍怒火,切齿道:就因为我师妹很像你的一个故人,我便动不得了?
魏尺木道:不错。
贺茂风华听了,再也抑制不住,任他再好的修养也在这一刻全部崩溃剥落。贺茂风华仰天长笑起来,声彻云霄。忽然,贺茂风华的笑容湮灭,神情冷峻,骂道:你算个甚麽东西?因你来自大唐,这才让你三分。你真是瞎了狗眼,不知天高地厚,竟惹到我头上!
话音未落,贺茂风华已经以扇为剑,直刺魏尺木。这一刺,无声无息;这一刺,缓缓而进。
魏尺木今日如此不按常理行事,并非他因千叶绝代的出现坏了心绪而不知天高地厚存心刁难,而是他记得卜算子曾说过,日本阴阳师所习的武功便是阴阳术。他要激怒贺茂风华,逼其出手,从而一试其武功的底细。
魏尺木盯着贺茂风华刺来的玉扇,只觉得天地忽然为之暗沉。剑势之缓,仿佛连岁月都慢了下来。魏尺木本可轻易避开这一刺,可这一刺却在他避开之前已经刺到了胸前。眨眼间,这一刺气势陡升。那柄玉扇白芒大盛,耀人眼目,混如金戈,一举刺在了魏尺木的胸膛之上。
贺茂风华一击而中,轻喝道:管你是大唐的贵客还是阴阳家的传人,都给我死,给我死!
第一百五十四章 白狐式神
此时来自四海八方的看客尚未走尽,见又有人动手,不禁驻足再看。源能有与小洛侠等人见贺茂风华一招而中,俱是大吃一惊,一时阻拦不及。千叶绝代却无动于衷,视若未睹。
然而,贺茂风华尚未来得及得意,面色便忽然沉了下来。只因他手中的玉扇虽然刺在了魏尺木的胸口,却没有刺在血肉上的触觉。玉扇所抵,非但绵柔般无处着力,更觉浑厚般难进分毫,并且扇尖所抵之处似乎有一股磅礴大力正蓄势而发。
果然,转瞬间水声大作。只见魏尺木胸前水流攒动,波浪流转,宛如一道从九天飞落的瀑布拦了下来。顿时,水击之声响彻四野,令人耳中嗡鸣不断。
原来魏尺木在贺茂风华出手之际便认出了那是阴阳家的绝学《五行剑法》,那无声无息的是土寂一招,那白光流转的是金错一招。《五行剑法》讲究五行相生相克,土生金,贺茂风华以土寂一招起手,杀招必然在金错一招上。
魏尺木既已笃定贺茂风华所用武功,也不急着拆招破解,索性以不变应万变,用道家绝学《若水道》中的一招飞流直下护在胸前,硬接下了这一招。
令魏尺木意外的是,纵有飞流直下护体,这一招金错仍刺得他胸口隐隐作痛。魏尺木不禁暗暗惊讶这贺茂风华所施展出来的《五行剑法》的厉害之处。
就《五行剑法》而言,魏尺木只会两招残诀的心法,黄贞和刘鼎则是只学了外篇,其内功并不源于《五行剑法》的内篇,因此都远远不如贺茂风华方才使将出来的威力。
贺茂风华这一击的威力之所以这般强悍,是因为日本阴阳寮有《五行剑法》完整的传承。阴阳寮里不仅《五德始终》阴卷《五行剑法》的内篇外篇俱在,就连阳卷《五行刀法》的外篇也保存地十分完整,只是内篇有些许残缺。贺茂风华也因这阳卷内篇残缺不全,从而选择修习了更为完整的阴卷剑法。贺茂风华的《五行剑法》乃是内篇外篇兼修,内外融合之下威力自然倍增。
贺茂风华的玉扇被魏尺木的飞流直下挡住,只觉刺在了一道波涛汹涌的水面之上。他虽难以置信,可那波涛之纹就在眼前,那水浪之声就在耳畔,他又如何不信?
贺茂风华到底是阴阳头的亲传弟子,当下惊而不乱,在金错一招无功的瞬间,又变为水寻一招。金生水,玉扇上暗绿色的光芒乍现,逡巡而上,直划向魏尺木的脖颈。
魏尺木见了,身子凭空后退半步,同时掣了雁尾墨刀在手,立时展开了《天志刀法》。一刀出,八刀现。八道冷冽刀芒顿时撕破气流,直卷向贺茂风华手中的玉扇。一时间刀扇相接,暗绿色光芒瞬息间尽被绞灭,刀芒却气势不衰,继续斩向贺茂风华。
贺茂风华只觉似有一股难以抗拒的天之意志加于玉扇上之上,令其心底不觉生畏,更有一股磅礴巨力扑面而来。贺茂风华连忙变招,水生木,水寻变木秀,暗绿光芒刹那间翠绿逼人,扇影婆娑如丛林摇曳,将魏尺木的刀芒尽数遮挡。饶是如此,贺茂风华仍被这股力道震退数步。再看那柄玉扇,玉骨两侧各有四条细微的刀痕!
在贺茂风华吃惊之余,魏尺木八刀再次接踵而至。贺茂风华顾不得心疼玉扇,也顾不得魏尺木刀法诡异,剑法再变。木生火,木秀变火灼,忽然间红光大盛,如火烧原野一般。
贺茂风华此番不敢怠慢,那火灼一招势头未尽,土寂又来,顿时暗黄之力,徐徐而起。贺茂风华玉扇连挥,一连四次变招,把火灼土寂金错水秀木秀五招并用,将五行相生用到了极致,五招浑然如一招,威势何止大了数倍?一时间,玉扇上五色斑斓,剑势滔天,一举搅碎了魏尺木的八道刀芒。同时,玉扇余光不散,继续撞向魏尺木。
魏尺木心道:这便是五行剑招合一的威力麽?当下也不敢怠慢,连挥雁尾墨刀,立时劈出了一十六刀。这一十六刀分作两团,其中八刀成方形,另外八刀成圆形,如此方套着圆,八刀套着八刀,一招规天矩地撞向贺茂风华。刀扇再次相接,五色斑斓的扇芒激荡扭曲,最终炸裂开来,而璀璨浩瀚的刀芒也随之淹没在烟尘之中。
这一击,引得四处的沙石乱飞,八面的旗帜尽裂,声势之大就连一旁的擂台都被震出了道道裂痕。观战众人哪里见过这等声势浩大的场面?个个欣喜若狂,只觉得神仙打架一般,比之柳信和德川无前的第一高手之争还要激烈数分。
源能有直看到这里,见这魏尺木全然不再贺茂风华之下,这才明白德川良辰所言不虚。他初时还怕魏尺木得罪了阴阳寮不好善后,可如今他却心中激荡无比,心道:魏尺木此来,真乃天助我也!
德川良辰也已看得目瞪口呆,他虽知魏尺木武功极高,却不想能与贺茂风华媲美。要知道,贺茂风华是阴阳头的亲传弟子,也是阴阳师中的佼佼者。
贺茂风华见五行剑招合一仍然奈何不了魏尺木,心中冷哼一声。当下又起一扇刺去,仍是一招土寂,不缓不急。
魏尺木见了,扬手便是八刀,要斩破土寂后的变招金错。就在刀扇再次相接之际,那暗黄扇芒并没有白光大盛,反而是乍起了一丛翠绿之色,忽然间冲破天际,避开了雁尾墨刀,从四面八方聚拢,裹在了魏尺木身上。
木克土,而贺茂风华却在一招土寂之后毫无停滞地衔接了一招木秀,将《五行剑法》的剑招逆转衔接,当真是匪夷所思!
魏尺木八刀劈空,刀势已老,看见绿芒乍现时已然来不及变招。他心头蓦然一惊,暗道不妙,也来不及思忖,只得故技重施,《若水道》的飞流直下瞬息护住上身,顿时水声复起。只听得一阵叮当作响,玉扇一连串的撞击都打在了魏尺木的身上。那玉扇打在魏尺木的上身,仍被水流之力弹回,而打在魏尺木腿上,划的衣衫尽裂。
魏尺木双腿中扇,只觉如针扎枪戳,疼痛难忍,不禁脚下踉跄起来,几乎跌倒。小洛侠、金晃和德川良辰见了,心中不由暗暗担忧起来。
贺茂风华一击得逞,并不给魏尺木喘息的机会。金克木,木秀再变金错,当下众影归一刺,翠芒转白光,又攻向魏尺木。
魏尺木见了,连忙横刀阻拦。然而刀扇尚未相接,金错又变火灼,顿时星星点点,红芒万丈。魏尺木来不及出刀,只得左手拍出一掌,道家绝学《无为掌》无声无息间,将红芒尽皆吞噬。
贺茂风华本以为魏尺木技穷,却没料到他还有别的手段,竟化解了危机,当下收了玉扇,也不着急进攻,得意道:今日就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五行剑道》!言罢,玉扇再起。
中土阴阳家的绝学《五行剑法》在日本被尊之为《五行剑道》。贺茂风华的《五行剑道》已练至炉火纯青的地步,当下把五行剑招之间随意变幻结合施展开来,或融四五招为一招,或一招衔两三招,或五行相生,或五行相克,当真是变幻无穷,诡异莫测。
魏尺木破不了这变化莫测的《五行剑道》,也不敢随意出刀,只以道家《无为掌》配合雁尾墨刀一味退守,一时间略显狼狈。
贺茂风华一连急攻数十招,《五行剑道》交错变换了上百次,虽然把魏尺木逼得连连闪避,却再没伤着他分毫。
贺茂风华渐渐心焦,剑招也不由缓了下来。魏尺木瞧得真切,终于觑个机会,猛喝一声夜战八荒。随着这一声猛喝,魏尺木丹田中的内力疯狂涌入刀身,同时身形连动,每动一次便劈出一刀,瞬息间身形已接连变换八次,雁尾墨刀也劈出了八刀,刀芒大炽!
魏尺木此番施展出这一招夜战八荒又与前两次不同,反而和项吾当初施展时一样,由外而里,八刀成圈,围死了贺茂风华。
贺茂风华被八道刀芒团团围住,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只得鼓劲而迎。扇芒依旧五彩斑斓,气势依旧如虹,正迎着魏尺木欺身斩来的刀芒。刀扇再次相接,只听得叮当之声不绝于耳。片刻后,刀芒消散,魏尺木提刀而立。再看贺茂风华,却是衣衫破碎,血迹斑斑,那柄玉扇更是化作了一团齑粉,随风而散!
贺茂风华受了微伤倒不甚在意,可见手中玉扇毁坏,不禁心如刀割。这玉扇是他幼时拜师时,恩师所赠,陪了他足足二十多年。原本这玉扇被魏尺木留下了八道细微刀痕,贺茂风华心中便已心疼不已,如今彻底被毁,沦为烟尘,他焉能不痛?又焉能不怒?
贺茂风华双目猩红,嘴角抽搐,面上已然扭曲,狰狞道:魏尺木,是你逼我的!
言毕,贺茂风华双手扭动,十指交叠,刹那间结了一个繁琐的手印,继而大喝道:出来罢,九云白!
千叶绝代见此,脸色终于大变,阻拦道:师兄不可!
此时,贺茂风华面上更为扭曲,身后渐渐浮现出一个巨大的白色虚影。那虚影迎风而长,见光而大,渐渐填实后,竟是一只硕大的白狐模样。这只虚实参半的白狐足有一丈来长,牙如利刃分两排,尾似蓬帚共七条,双目泛着猩红,四爪带有寒芒,好似洪荒猛兽,又好似上古精怪。
这白狐一出,人群里纷纷传来惊呼:
这就是……传说中的式神麽!
不愧是阴阳寮的阴阳师,竟然拥有这等厉害的式神!
这下可有那小子好看了!
……
源能有也不禁咋舌:没想到贺茂风华所炼的竟然是难得的白狐式神……若是这白狐长出第九尾,身骨俱实后,那将是何等恐怖!
贺茂风华所召唤的正是顶级阴阳师才能役使的式神。式神者,侍神也,乃是顶级阴阳师通过自身高超能力所拘役天下万物、为己效忠的灵体。
这白狐式神是贺茂风华十年前从深山老林里拘来的九尾妖狐灵体。那九尾妖狐原本道行高深,却因避不开雷劫旦夕殒没,被贺茂风华不经意窥见,便用尽手段将之拘役。贺茂风华又花费十年苦功耐心修炼这白狐灵体,如今长出了第七尾,已是世间极为罕见的式神。贺茂风华为之取名九云白。
式神既出,顿时天地变色,风诡云谲,尽显妖媚凶邪!
魏尺木见那白狐式神目光邪祟,毛发皆张,如同活物一般,也是吃惊不小,心道:这所谓的白狐式神与密宗听蝉的《法相》绝学似乎还有许多不同,那《法相》所显虚像不过是气机外放,这白狐式神似有生命意志一般……
如回应魏尺木的思索一般,贺茂风华轻喝道:九云白,杀了他!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东密忍者
话音未落,贺茂风华身后的白狐式神忽然撕裂气流,从他身后猛的窜出,在半空中张牙舞爪,直奔魏尺木。
魏尺木双目凝神而待,只见一只巨大的狐爪带着一股蛮力从天而下,引得狂风不止。魏尺木不知这白狐式神的底细,当下不敢硬接,只使一记《无为掌》虚接了一招。转眼间,那只巨大的狐爪便迎上了《无为掌》的掌力。那狐爪并不曾停留一瞬,把那道绵柔的掌力连同空气一齐撕裂,来到了魏尺木的胸前。
魏尺木一掌罢,早已倒飞出去,堪堪避过了狐爪。那只狐爪擦着魏尺木的衣衫一举落在了地上,只听得啪嗒一声巨响,地上厚实的青石板应声碎裂,激起四周尘土飞扬。再看那只狐爪,入土足有半尺之深!
白狐式神一击未中,朝天怒嘶起来,其声极尽凄厉之色,其鸣极穷哀鸿之音,震动四野,直冲霄汉。继而,白狐式神攒动身躯,如流星一点从空中划过,双爪再扑魏尺木。
魏尺木与白狐式神离得极近,仓促间不易闪躲,只得匆忙扬起双掌,硬接住扑来的一对硕大狐爪。掌爪相接,魏尺木只觉一阵腥风扑鼻,同时一股蛮力涌入掌间,震得他飘退一丈,方才卸掉余力。
白狐式神身形转换极快,接连跳跃猛扑,只见它四爪并用,七尾飘摇,如神品临凡,又似妖兽肆虐。魏尺木不愿轻婴其锋,且战且退。贺茂风华见白狐一时也奈何不了魏尺木,正要施展绝技致其于死地,却听得千叶绝代传音道:师兄且住,方才师父有令,让我们即刻回去复命。
贺茂风华听了,虽然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忤逆师父的命令。他师父虽然已闭关多年,却耳目通天,外事无论巨细都瞒不过他分毫。贺茂风华只迟疑片刻,还是让白狐式神停止了进攻。他狠狠盯着魏尺木,阴沉道:魏尺木,今日算你走运,权且让你多活几天。你我再见之时,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以雪今日之耻!
言罢,贺茂风华便收了白狐式神。只见四周气流动荡,白狐虚影渐渐消散,最后怦然无踪,一切恢复如初。贺茂风华却隐隐间气息紊乱,可见方才操纵如此强悍的式神令其消耗极大。
魏尺木虽不知贺茂风华因何忽然收手,但他此番试探贺茂风华武功底细的目的已然达成,因此也不再紧紧相逼,任其来去。
源能有看着贺茂风华与千叶绝代两人消失的身影,轻叹道:看来此番与阴阳寮的恩怨算是结下了。
魏尺木则坦然道:今日之事魏某会一力承担,绝不连累源家。
源能有却笑道:尺木君哪里话,阴阳寮虽然势大,可我源家却也不惧。
德川良辰听不懂,忙问小洛侠。他听罢小洛侠的通译,也叫道:就是,贺茂风华仗着自己是阴阳头的徒弟便以为天下无人敢惹,我早就看不惯他那副自大狂妄的德行。今日尺木君打压了他的嚣张气焰,真是大快人心。德川良辰全然忘了是魏尺木寻衅在前。
旁观众看客见两人尚未分生死、定胜负却住了手,自然意犹未尽。可贺茂风华已经走远,众人只得悻悻而散,心底口中还嘀咕着孰强孰弱。魏尺木等人则回了源能有的府邸。
魏尺木先问了柳信的伤势,得知已无大碍便接着问道:这阴阳寮在何处?
源能有答道:阴阳寮在大内之中,也就是皇宫之中。
魏尺木道:我今夜想走一遭阴阳寮,探个究竟。能否烦请源大人着人为我画上一张路线图?
源能有一顿,缓缓道:大内之中高手如云,防卫甚严,擅闯不得。尺木君若是执意想去阴阳寮,不如待我明日奏禀天皇,再去不迟。
金晃与德川良辰见魏尺木要夜闯皇宫,也纷纷相劝。魏尺木却执意要去,自然听不得众人相劝。他既已知贺茂风华所习武功正是阴阳家绝学《五德始终》,那阴阳寮之中或许真有《大九州》的下落。阴阳寮之行,也就不容耽搁。
源能有虽然心下担忧,却还是为魏尺木画了一副平安京大内的路线简图。他对大内自然了然于胸,只寥寥数笔便已勾勒明白。这阴阳寮的位置倒不难寻,就在太政官之北。
待到夜深,魏尺木便换上夜行衣,只露出一双眉眼。他趁着夜色,借着树影,只身一人悄然而去。
大内的禁卫虽多,却拦不住魏尺木。只见他起起落落间,便摸进了平安京大内之中。
魏尺木按图索骥,不消多时便找到了阴阳寮的所在。阴阳寮绵延数间,俱是攒角飞檐,乌瓦青砖。魏尺木无暇欣赏阴阳寮的雕刻和装饰,身形连动掠至屋顶,接着掀开数片乌瓦,从屋顶轻轻飘落屋中。屋中虽广大,却显得十分狭小,只因里面满是书架书案。书架上更是如海的竹简,成山的纸帛,堆满了各式书籍。
魏尺木将每个书架书案都匆匆翻了一通,书上的字他虽全认得,却多是占卜、天文一类,并没有哪本书上面有大九州三个字。
魏尺木正翻阅间,忽然听见一丝细微的脚步声靠近,接着便是铁钥开铜锁的声音。魏尺木以为是阴阳寮的人夜间巡视,只得先搁下搜书一事,熄了火折子,随便寻个角落匿了身影。片刻后,只见一个黑色的身影闪进房间,也打起火折子,在书架和墙壁上仔细摸索起来。
魏尺木在夜色之下看不真切,只能透过那人手中火折子的微光看见那人也是一身黑衣,还戴了垂帘斗笠。
那黑衣人四下摸索,离魏尺木愈来愈近。魏尺木见来的不是阴阳寮的衙役,而是个同路的蒙面客,索性闭目屏息起来,与夜色笼为一体。那黑衣人摸来摸去,一双手终于轻轻摸在了魏尺木脸上。那黑衣人只觉触手柔软,心下顿时咯噔一声,忙拿近了火折子一照,只看见一双泛着白光的眉眼,不禁吓了一跳,口中轻呼出声,同时向后跃开。
那黑衣人虽然只是轻呼了一声,魏尺木却听出了端倪这黑衣人是一个年轻女子。他尚未来得及仔细分辨,只觉眼前一片寒光袭来。
原来那黑衣女子忽然掣出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刺向了魏尺木。魏尺木因白日与贺茂风华动了武,此刻便不愿施展自家武功,以免泄露身份是以,魏尺木只一味胡乱闪躲,并不还手。那女子似乎也在隐瞒武功路数,以致于剑势不彰不显,威力自然也大打折扣。
那黑衣女子才攻了十招,忽然屋外火光大起,传来人马调动的声音。那黑衣女子见惊动了卫府的禁卫,只得收了长剑,匆匆闯将出去。魏尺木也将身子一纵,从屋顶掠了出去。
大内之中火光四起,禁卫四下拢合,朝阴阳寮围了过来。魏尺木则纵开身形,趁乱出了大内。然而,魏尺木才出宫门,便听得身后传来一片细微的破风之声。魏尺木头也不回,只把衣衫一扫,便将身后的暗器尽皆卷落。暗器跌落在地,却是三枚字形飞镖。镖尖上各有一点漆黑如墨,显然是淬过剧毒。
魏尺木心道:这种飞镖倒是从未见过,莫非是佛门中人?
魏尺木循声看去,却不见半个人影。他虽未见到掷飞镖之人,却隐隐感觉到那人就在他附近不远处。魏尺木仓促间难以察觉那人方位,只得再次纵身而去。而魏尺木所去方向并非左京,而是奔向了右京,只因他怕那人尾随身后,连累了源家。
右京人烟稀少,房屋稀疏,多是沼泽山岭,岭上又多是丛草密林,与左京近乎云壤之别,哪里像京城之地?
一路上,字形飞镖不断从四面袭来,或三五枚分射,或七八枚成团,却都被魏尺木一一化解。然而,魏尺木却是只见飞镖不见人,自始至终都不曾看到掷飞镖之人。那人却如影随形般,游弋在魏尺木数丈之外,不远一分,不近一寸。
魏尺木因夜闯皇宫之故,自然也不好开口相询,只得腹诽道:不知是何方神圣,竟这般难缠。
魏尺木正奔走间,脚下忽然一软,竟是陷入了沼泽之中。与此同时,八枚飞镖从四面八方袭来!魏尺木双掌连挥,用掌风扫落暗器,却还是闷哼一声。原来魏尺木双腿受困,虽然挥掌扫落其中六枚飞镖,还是中了两枚。如今,魏尺木脚下深陷泥中,又中了毒镖,不禁痛苦挣扎起来。过了约莫半柱香,魏尺木已陷进去半个身子,终于不再动弹。
就在此时,一点寒芒忽然划破夜空。寒芒起处,一道身影如鬼魅般凭空出现在魏尺木背后三尺处。这一刺,快若流星,又几无声息,可还是没有刺到魏尺木。
魏尺木半扭过身子,一掌将那点寒芒打飞。魏尺木此时终于瞧见了那掷飞镖之人的身影,一袭深蓝色的衣衫,裹得十分严实,只露出一双淡眉和尖目。
那蓝衣人见败露了踪迹,即刻念了一句真言,同时手上结了一个奇怪的法印。不过一瞬间,平地里忽然炸出一团白色烟雾,那蓝衣人整个人忽然消失在夜空中,不留下一丝痕迹。
魏尺木跳出沼泽,捡起那柄短刃端倪起来。这兵刃倒是十分奇特,长约七寸,似匕首,又似枪头。他从未见过这等兵刃与暗器,只得先收在怀中。
魏尺木自然没有被飞镖打中,他只是为了引那蓝衣人现身,故意陷入沼泽之中,又假装中了飞镖,这才将其骗过。只可惜那蓝衣人武功太过诡异,令魏尺木措手不及,换来一番徒劳。
魏尺木折返到源府时,天已微亮。源能有、小洛侠等人俱是彻夜未眠,在客厅里苦等一宿。众人见魏尺木平安回来,心里齐松了一口气,又见他身上泥泞不堪,便询问起来。
魏尺木换了青衫,把那短刃与飞镖给众人看,问道:可知这是什么人的兵刃?
源能有只看了一眼,便道:我想尺木君应是遇到大内的斥候了。
魏尺木眉头微皱:斥候?修习忍术之人?他想起当初黄贞被朝廷掳走时,张风尘曾说过日本有一种忍术,可以隐匿身形,唤作斥候。
源能有点头道:不错,这字形飞镖唤作手里剑,这短匕唤作苦无,都是斥候专用之物。斥候是天皇布在夜里的棋子,禁卫在明,斥候在暗,一同拱卫京都,诛杀不臣。因他们修习忍术,也有人称他们为忍者。
魏尺木此时思绪乱飞,心道:这忍者倒是像我们中土的杀手刺客,莫非当初掳走诗……她的也是个忍者?只是,李唐也有忍者麽……阴阳师、侍者、忍者,想必这就是日本江湖的三大势力罢?
源能有见魏尺木沉思不语,接着道:说起这忍者,与你们大唐还颇有渊源。当年圣德太子建了一个秘密组织,号为忍,专行暗杀之事。后来空海大师随遣唐使入唐学法,数年而归,于东寺弘法,创真言宗,大唐密宗由此东传,是为东密。空海大师悟忍法,传忍术,忍者由此大盛。
第一百五十六章 服部流一
魏尺木听了这些,想起那蓝衣人曾口念真言、手结法印,这等施展武功的方式的确与密宗听蝉、夏未施展秘法时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见日本忍者与大唐密宗之间关系匪浅。
魏尺木又提起有个黑衣女子同闯阴阳寮之事。源能有问道:可曾与之交手?
魏尺木道:交了手。只不过她似乎有意隐瞒了武功路数,因此不曾看出什么端倪。
源能有等人也猜不出是甚麽人,更不知是敌是友,只得作罢。
一天无事。
在平安京外的一个隐蔽处,也不知是在山洞中还是在地窟里,有一处昏暗的密室。密室不大,不过一丈见方。密室外立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那男子一袭白袍,腰系白剑;那女子一身黑衣,手持黑剑,正是贺茂风华与千叶绝代。他两人此时正对着密室的石门,肃然而立。
贺茂风华当先开口,恭敬问道:师父何时出关?
半晌,密室中传出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不会太久了。
这声音令人难忘,于平常之中带着诡异,于祥和之中带着阴沉。这说话之人正是贺茂风华与千叶绝代的师父,也就是阴阳寮的阴阳头之一贺茂狂人。
阴阳师与忍者、侍者一样,多在家族之中传承。所以,贺茂狂人与贺茂风华既是师徒,也是宗亲。据说,贺茂狂人闭关已有十年。十年来,他从未走出过这间小小的密室。
密室中,贺茂狂人问道:你先前与谁动手,竟不惜召出了式神?这声音中透露出一丝爱惜,还有一丝责备。
贺茂风华见问,不由吞吐道:是一个唐人……唤作魏尺木。此人狂悖之极,出言不逊,只是他的武功不弱,所以……
唐人麽……我竟看不透他。贺茂狂人口中喃喃一句,似在说与徒弟们听,又似在自言自语一般。
贺茂风华听了这话,心道:那魏尺木究竟甚麽来头,非但武功不俗,而且就连师父都看不透他。要知道,道行高深的阴阳师便有未卜先知之能,更何况阴阳头?贺茂狂人浸淫阴阳道数十年,不说已洞悉天地奥秘,可连他都看不透的人也是寥寥之数。
贺茂狂人喃罢,接着道:那个唤作魏尺木之人,他身上应该有为师要的东西,你们两个须设法取之。
两人闻言称是。贺茂风华心中更是大喜,忙问道:不知是甚麽东西?
贺茂狂人道:我感觉到了来自远古的阴阳气息,想必就在他身上。这东西至关紧要,你二人不可轻忽。
两人再度领命。贺茂狂人又问道:朝中近来可有大事?
贺茂风华思忖罢,言道:藤原家与源家约了一场比斗,源家胜了。
贺茂狂人道:藤原基经素有野心,断然容不下源家一脉崛起。如今源能有想要重振朝纲,只怕会招来杀身之祸。
贺茂风华道:师父是说藤原基经会派人暗杀源能有?
贺茂狂人并未回答,而是又问道:服部家有何动静?
贺茂风华道:服部一族近年来深入简出,似乎已退隐江湖,不问国事。
又过了半晌,贺茂狂人道:藤原基经若是请得动那个人,源能有危矣。
……
已是深夜,夜空中有繁星点点。源能有的府邸沉浸在夜幕之中,只剩下一间屋子里还亮着些许灯光。那间屋子是源能有的书房,书房里源能有仍在把卷沉思。
忽然间,书房里凭空出现了一点细微的寒芒,刺向了源能有。源能有浑然未觉,兀自伏案。千钧一发之际,源能有身前亮起一片刀芒,随即传来两兵相交之声。一道身影护在源能有身前,正是暗中保护他的柳信。
只不过,柳信虽拦下了这忽然的一击,却不曾看见半个人影。那一刺明明就在眼前,可他非但没见着人影,也没听着一丝脚步声,甚至没有一丝呼吸声。柳信心中一转,便知道是忍者利用遁法隐匿了身形,不由轻喝一声:哪家的忍者,滚出来!
随着柳信的轻喝,屋外便传来一个飘忽不定的声音,令人辨不清具体方位,甚至辨不清远近。那是个中年男子的声音:柳信麽?不愧是摘了日本第一高手名号之人,竟能拦下我的一击。不过,只凭你的独臂单刀,可阻止不了我。
柳信闻言,不禁寒眉微皱,持刀而待。源能有见有刺客,却是惊而不乱,问道:你是甚麽人?
屋外声音又起,那人道:世人都称我半鬼半神,半假半真。
源能有惊道:你是……服部流一!
柳信双瞳猛的紧缩,心道:风隐之术!
……
这号称半鬼半神,半假半真的忍者正是服部流一。日本忍者虽众、忍术流派虽多,却也有强弱之分、高低之别。若论忍者之强、忍术之高,自然要数位于东海道伊贺国边界的服部家。
自圣德太子创忍以来,服部家便是最主要的战力,其祖先更是圣德太子麾下的两大暗杀高手之一。服部流一既生于忍者世家,又是百年难遇的武学天才,不过三十岁,忍术已然大成。其实力之强,已超过了其祖先。
服部流一练成了忍术中最为难练的风隐之术,能匿身于风中,杀人于无形。据说只要有风,他便能隐匿身形,因此,也就没有他杀不掉的人。自从服部流一他练成了风隐之术,就再没有人见过他的身影,于是江湖上便流传下了一个半鬼半神,半假半真的传说。半鬼半神谓其忍术之高、杀人之诡,犹如鬼神降世;半假半真谓其来去无踪、生死不定,令人真假莫辨。
服部流一与其他忍者还有不同。寻常的忍者为了不暴露行踪,便想尽一切法子避免传出一丝一毫的动静,而服部流一却依仗遁法高明,从不忌开口出声。
服部流一并没有给源能有和柳信太多的时间惊讶。他话音未落,便又有一点寒芒射向屋中竟是一枚手里剑凭空而来。其势如流星一点,其快如飞鸿一闪。那枚手里剑盘旋而进,先从一侧划向柳信。柳信侧身挥刀,竟被震退数步。那枚手里剑却不停滞分毫,再划向源能有。此时柳信才被逼退,已阻拦不及。眼看源能有便要丧命于手里剑下,只见忽然白光闪烁,接着便是咣当一声,那枚手里剑倏忽跌落在地。
源能有身旁又多了一道身影。那人一身青衣如画,一柄墨刀如笔,正是闻声赶来的魏尺木。魏尺木先一步抢入屋中,抽刀斩落了那枚手里剑。
再看那枚跌落在地的手里剑,却是与寻常忍者所用有些不同。一是寻常的手里剑多是三到八个尖,一般尖愈多,使用者的忍术愈高,而那枚手里剑足有十个尖。二是寻常的手里剑多是淬了剧毒,伤人即死,而那枚手里剑的十个尖上却是银光闪烁,显然无毒。
从服部流一掷出一枚十尖的手里剑到魏尺木出手将其斩落,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魏尺木墨刀在手,看向虚空。屋外一时沉寂,就连风声都弱了下来,似乎从未有人来过一样。
源能有问道:服部流一,是藤原基经让你来杀我?
屋外,服部流一的声音再次传来:服部家只听命于天皇。
源能有道:天皇年幼,难辨忠奸。藤原基经把持朝政已久,尔服部家累受皇恩,你不思重振纲常,反而助奸佞行凶,刺杀皇裔,可对得起服部家列祖列宗?又对得起圣德太子麽?
风中沉默良久。服部流一道:源能有,多说无益,你今日必死无疑。
魏尺木则冷笑道:那可不见得。
服部流一不再开口,而是以一道突如其来的诡异寒芒表明他要杀源能有的决心。魏尺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忽然间刀芒绽放,如大江决堤,似繁花怒放,将那一点寒芒一举搅碎。
风中传来一声轻咦之声。接着,便是寒芒乱闪,如夜空忽然崩塌惹得繁星四坠,似高山顿时倾倒以致碎石乱飞。与此同时,四面风起。风起处,似有人影裹在其中。风动,人影亦动,一时间难辨是风是影。
魏尺木展开墨家《天志刀法》,招招相接,刀刀互叠,把刀芒交织成一道巨网,把四面寒芒尽皆裹住。两人一连交手数十招,魏尺木虽然将服部流一的袭击一一拦下,可自始至终都没能碰着一下服部流一的兵刃,更不曾窥清他半点身影。魏尺木只能看到零星的兵刃寒芒,只能听见细微的破空声音,却丝毫捕捉不到服部流一的位置。这遁法太过奇妙,与当初沈追凭借轻功隐匿于密林之中还大有不同。魏尺木心底讶异,自语道:若是临书梦在此,或许能听清他所匿之处。
许是服部流一失去了耐心,寒芒终于消散。忽然间狂风大作,紧接着便是一道蓝白色的光芒凭空而现。那道蓝白色的光芒不过一尺长短,却扭曲波折,既锋利无匹,又冰凉无情,带着一声奔鸣,直接撞破虚空一般,来到魏尺木眼前。
魏尺木看得真切,那道亮光不是甚麽刀芒剑光,也不是甚麽暗器飞镖,而是天上的雷,是一道雷之光!
原来,服部流一除了风隐之术,还有雷法!对于雷之一道,魏尺木并不陌生,他在洞庭山时就曾亲眼见识过鱼昆子施展的《五雷天罚剑》。可眼前这道雷光诡异阴沉,又与鱼昆子的剑法不尽相同。这一截雷光似乎是有人将其从天上万雷中生生剥离出来,抑或是这雷光生生将夜空划破了一截。
魏尺木双目凝神,不得不施展出《若水道》中的黄河九曲一招。刹那间,江河奔涌之声充斥四野。魏尺木右掌之上水波流转,九段掌力接踵而至,正撞着雷光。
水与雷相交,闷响不绝。九段掌力接连破碎,那截雷光也一再黯淡,最终消散。那间书房连同里面的器具尽皆化作齑粉,半空中弥漫着雷火水渍的气息。
柳信早护着源能有飘退了数丈,方才免于波及。魏尺木则飘退一丈卸掉余力。他真切地感受到了那截雷光中有一只手掌,或者说是服部流一的手掌。魏尺木心底愈发不解,因为那截雷光就在服部流一的掌上,抑或说服部流一的掌上有一截雷光!
风中的服部流一同样震撼于这气势磅礴的一掌,他从未见过这等霸道的武功,不由问道:你是何人,竟能接下我这招切天。却是一句清晰的唐话。
魏尺木笑而不语,心道:切天麽,口气倒是不小。
源能有终于从方才浩大的气势中镇定了下来,言道:他叫魏尺木,来自大唐。服部流一,你自恃忍术高明,难逢对手,今日可算遇着劲敌了罢?
服部流一却只说了一句:大唐麽,怪不得。
魏尺木道:魏某连续两番遇着忍者神通,还未见过真容。怎麽,你还不肯露面麽?
服部流一道:你见到我真容时,不是你死,便是我死。说罢,风中再无声响。
第一百五十七章 藤原温子
服部流一第一次无功而返。
此时,德川良辰也带着许多源家的侍者赶到,却哪里还寻得见服部流一的踪迹?
柳信虽不曾见到魏尺木与贺茂风华之间的比斗,可如今亲眼目睹了他与有日本第一忍者之称的服部流一交手,知道魏尺木当初对自己是手下留情,心底那股傲气悄然湮灭。
源能有心中更是感慨,今日若非魏尺木出手,只怕没人能拦得住服部流一。源能有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忽然出现的青葱少年的武功竟然高到了这等地步,非但不输贺茂风华,就连服部流一也未占到半点便宜。可源能有的心中又隐隐不安起来,不知这等高手忽来日本,到底有何图谋。
就在此时,金晃面色慌张而来,见了魏尺木便叫道:不好了!小洛侠被人掳走了!
魏尺木闻言,心底顿时着急起来。他强定心神,面上不起波澜,仔细询问起来。
金晃道:是个黑衣人……我听见动静时,那人已挟着小洛侠出了源府。我当时来不及告知你,便先急追了一阵。不料那人轻功不俗,我没能追上,这才返回来找你……
魏尺木则问道:可看清了那黑衣人是男是女,甚麽武功?
金晃摇头叹息。魏尺木又问道:对方可留下甚麽线索?既然是掳人而不是杀人,便有条件可谈。
金晃还是摇头。魏尺木不禁想起了当初黄贞被掳之事。掳走黄贞是朝廷为了对付黄巢,那麽掳走小洛侠自然是为了对付自己……一念及此,便言道:我只得罪过贺茂风华,难道是他所为?
源能有却道:除了贺茂风华,藤原家、服部家也都有嫌疑。藤原基经容不下我,或许是他为了对付我才派人来我府上掳人,却错掳了小洛侠;服部家有可能已经与藤原家同流合污,而忍者最擅长这等事,毕竟服部流一才出现过。反倒是贺茂风华,堂堂阴阳师应该不屑于这等下作手段罢?
魏尺木觉得有理,能在源府轻易掳走一个人并非易事,恐怕真的是忍者所为。当年张风尘便说过掳走黄贞的可能是个日本忍者,更何况这里是日本?
于是,魏尺木决定先探藤原家,再探服部家,若两家都无线索再去找贺茂风华。计较已定,魏尺木先问清了藤原家的所在,将图纸路线牢牢记住。待到入夜,魏尺木便独自一人朝藤原家掠了过去。
月色暗淡清凉,魏尺木今夜却没有穿夜行衣。他觉得德川无前已死,藤原家再无好手,若藤原家没有小洛侠,他不至于暴露踪迹;若有小洛侠,又何须藏头藏尾?
魏尺木趁夜潜到藤原家外,仔细窥探起来,只见朱色大门外立着一队挎刀的护卫。那队护卫足有二十几人,俱是侍者装扮,分作两列。府外的路上则有一队侍者提刀引灯,绕府游弋。除此之外,院墙上、墙外的大树上还隐隐藏着许多暗哨。
魏尺木见了,心底感慨道;这藤原家守卫之森严,竟不逊皇宫大内。
魏尺木绕过巡视的侍者,摸掉了墙上树上的暗哨,跃上高墙,直入前院,不露一丝动静。院子里入目是一座镂空的假山,一旁有曲径通幽。过了假山,便豁然开阔起来。地上铺着青砖绿石,平整干净;墙边栽着竹梅松柏,颇具风情。
院子里到处亮着灯火,四下里散落着挎刀的侍者。魏尺木远远瞥见大堂客厅中跪坐着一道身影,便避开守卫,靠了上去。他离那大堂还有数丈距离,隐隐听见有二人交谈之声,便止了脚步细听。
魏尺木藏在夜色里,只听得其中一人道:……天皇虽然年幼,但终有一日会长大成人,会亲理朝政,届时摄政二字便毫无意义了。老夫不甘心,想设一个官职,以补摄政之缺。
过了片刻,又有一人道:《汉书霍光传》有云,诸事皆先关白光,然后奏天子。这关白二字,想必正应公意。
……
魏尺木虽听见两个人的声音,却始终只看见了一道身影,再加上那二人说的是唐话,声音都十分耳熟,便听出其中一个是藤原基经,另一个则是服部流一。
魏尺木心道:服部流一深夜在此,想来服部家已与藤原家勾连。果然是藤原基经要杀源能有,想必与小洛侠被掳也脱不了干系……只是,服部流一面对着藤原基经也要施展风隐之术麽?
魏尺木才和服部流一交过手,深知他忍术极其高明,白日交手时似乎未尽全力,因此也就不敢再靠近一分,生怕被服部流一察觉。魏尺木当下便舍了前院,轻轻绕到了后院。后院里几乎不亮灯火,借着月色勉强认出有一排雅室,还有一方小巧的池塘。池塘里冷冷清清,只剩下一汪月色,不留半点残荷。
魏尺木掠过池塘,来到雅室前,窥见其中一间亮着微弱灯光,映出一个女子的身影。魏尺木以为是小洛侠,便闯了进去。待进了房间,看清那女子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倒是与小洛侠相仿,只是生得清清丽丽,柔柔弱弱,眼神中是如水的温柔,却与小洛侠截然不同。
那小姑娘见有生人忽然闯入,顿时花容失色,几乎惊呼出声。魏尺木早上前一步,拿大手封住了樱口。见那小姑娘胡乱挣扎,魏尺木尝试问道:听得懂唐话麽?
那小姑娘见问,便点了点头。魏尺木暗松一口气,言道:若想活命,不可喧哗。
那小姑娘又点头。魏尺木松了手,见那小姑娘虽然战战兢兢,果然不敢呼救,便问道:这里可掳来过一个与你一般大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喘息着连连摇头,她不时拿眼偷瞥魏尺木,见魏尺木虽然一脸冰冷,却不像甚麽大奸大恶的歹人,这才惊魂甫定。
魏尺木又问道:你叫甚麽?
……藤原温子。
魏尺木心底思忖道:她姓藤原,莫非是藤原基经的女儿?魏尺木还要再问,忽然听见一阵轻盈的脚步急奔过来。魏尺木比个禁声的手势,身形一闪,藏在门后阴影处。
片刻后,一个黑色人影闯将进来,见屋里有人,不禁一愣。魏尺木见那黑衣人正要出手擒住藤原温子,早从后面出手如电,左手两指抵住了腰后大穴,右手则曲指成钩,钳住了咽喉。
那黑衣人未料到房中还有其他人,竟没有露出一丝气息,他本想先制住眼前的小姑娘,却不曾想已落入人手,身子和咽喉俱被制住,动弹不了分毫。那黑衣人蓦然被制,微微挣扎,只换来魏尺木双手用力,索性作罢。
魏尺木见那黑衣人安分起来,便收回了左手,缓缓扭过身子,要看清来人面目。来人一身黑衣,面带黑纱。魏尺木没摘掉那块黑纱便认出了来人,只因那一双眉眼太过特别。这黑衣人不是别人,正是千叶绝代。
千叶绝代也认出了魏尺木,明眸微微眨动,欲言又止。魏尺木见是千叶绝代,心中不由一震,想起方才用手指抵住她的细腰,此刻才体会到那一刻的入指柔软,嫩如羊脂,似乎现在指尖上还残留着她的温热和柔滑。
千叶绝代见魏尺木眼色迷离地看着自己,虽不知他在想些甚麽,却看得出是一副轻浮模样。她见魏尺木这般看轻自己,不觉冷哼一声。
魏尺木的思绪被这声冷哼从迷离中拉了回来,他察觉到千叶绝代眉眼间的一抹羞愤,便讪讪松开了右手。这时外面又传来大队人马赶来的声音,魏尺木便低语道:想必是府里的侍者在搜查,还是先避一避罢。
千叶绝代美目清冷,早别过头去,闭口不答。魏尺木以为她听不懂唐话,也不再规劝。他在屋里扫视一圈,才发觉并没有甚麽好的藏身之所。
藤原温子见状,忙轻声道:要不你们先躲进被子里,我来应付……她边说边指了地上的席床,示意二人先躲起来。魏尺木见了,毫不迟疑躺在了席床上,顺手扯了被褥,把自己整个蒙了起来。千叶绝代迟疑片刻,暗咬了咬银牙,也学着魏尺木钻了进去。
千叶绝代甫一入被,魏尺木只觉得一阵幽香袭来。两人相对而卧,相距不过一寸,呼吸可闻。一被之中的男女,顿生无限的旖旎。魏尺木目力超人,纵是在昏暗之中,也隐约可见千叶绝代眉眼上的淡淡羞红。
千叶绝代自然也感受到了魏尺木的目光,却不敢乱翻乱动,索性闭了眼睛,只是那一颗儿玲珑剔透心不可遏制地砰砰跳了起来。不过顷刻,藤原温子也钻了进来,贴着千叶绝代躺下。千叶绝代被藤原温子这般一挤,身子不禁往里倾了倾。这一倾不当紧,便挨着了魏尺木。两人身子紧贴,鼻口几乎凑在了一处。千叶绝代不禁轻呼一口气,便有兰香扑鼻。
魏尺木虽然与黄贞有过亲昵,却哪里经过这等阵仗?如此温软在怀,如同床共枕一般,不禁令他心神涤荡。自太湖以来的冰冷忽然融开一角,渐渐温情起来。魏尺木只觉得恍如梦境,黄贞紧紧躺在自己怀里,眉眼娇羞,如痴如醉。魏尺木一个分心,惹得体内一阵躁动按捺不住,呼吸也随之粗了起来。
千叶绝代本就一脸窘态,忽然听见魏尺木呼吸急促,身上又感觉到他下身的异样,顿时羞怒交织,正欲发作,却听见屋外有人用倭话叫道:温子小姐,方才有刺客闯入,卑职奉命搜查。
这藤原温子正是藤原基经的女儿。
藤原温子强镇心神,叫道:我屋里没有刺客,你们去别处搜罢。
那侍者又道:为了小姐的安全着想,还是让卑职进去查看一番罢。
藤原温子则回道:我已睡下了。
那群侍者忽然齐刷刷地跪下,为首之人恳切道:大人之命,不可放过一处,还望温子小姐体谅,容卑职搜查。
藤原温子毕竟年幼,又自来娇柔,见那侍者一再坚持,只得让其进来。
那带头的侍者推开房门,见藤原温子果然躺在床上,正一手托着螓首,望着门口。那侍者又见藤原温子衣衫松散,露着两截雪藕般的小臂,瞥了一眼四下无人,也不敢细查,连忙便退了出去。
待侍者走后,又过了一刻钟,直到整个后院都安静下来。千叶绝代忽然推开魏尺木,跳了起来,狠狠瞪了魏尺木一眼,匆匆离去。
魏尺木忽然挨了一推,如梦方醒,自觉失态,忙运起道家《清虚守神》心法,降了火气,这才悻悻而起。
藤原温子比魏尺木先起来,已收拾好衣衫。她怔怔看着魏尺木,猜不透他和方才那个黑衣女子是敌是友。
魏尺木面上微讪,问道:藤原基经是你父亲?
第一百五十八章 五行刀法
藤原温子点头,又抬头看着魏尺木:你也是来杀我父亲的麽?
魏尺木摇头,好奇道:怎麽,你家里常来刺客?
藤原温子幽幽道:从我记事起,便不断有刺客来杀我父亲,也杀我。我母亲便是在我十岁那年死在了刺客手上……
唉……藤原温子说着说着,不觉轻叹一声,接着道:我已记不清家里到底来过多少刺客了,只是他们都没有成功,都死在了这里。
说到这里,她忽然睁大了双眼,声音也高了一些,急道:你快些逃罢,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魏尺木见藤原温子反劝自己逃走,便问道:你不恨那些刺客麽?
藤原温子摇头:恨过。可杀我母亲的刺客早就死了,恨又怎样呢?后来,见到越来越多的刺客死在父亲手里,就再也恨不起来了。我觉得他们也很可怜,唉。最后又是一叹。
魏尺木见藤原温子心中不藏仇恨,还为自己担忧,心中也跟着喟然一叹:或许这就是天性本善罢?
魏尺木虽在藤原温子跟前露了音容面貌,此时自然也没有杀心,轻道:谢了,温子小姐。言罢,也抽身离去。
藤原温子没想到魏尺木说走便走,眨眼间已消失在她眼前,这才想起还没问他叫什么名字,想问时却哪里还有魏尺木的踪影?藤原温子便倚在门口,望着静默的夜空,还是微微一叹,也不知是为亡母,还是为那些刺客,抑或是为自己?
魏尺木才出了藤原家不久,便听到巷间传来了细微而紧凑的打斗声。魏尺木循声而去,只见一道窄巷里一个黑色身影在对空舞剑。
再靠近数丈,魏尺木便认出那黑色的身影正是千叶绝代。魏尺木见她不断凭空挥剑,剑端时不时传来金戈交击之声,便知她遇着了那号称半鬼半神,半假半真的服部流一。
魏尺木见千叶绝代施展出来的《五行剑法》也是精妙无比,并不逊于贺茂风华,又想起黄贞的剑法,不由心道:千叶绝代的这份武功,倒是比她厉害……
千叶绝代的《五行剑法》虽然精妙无比,可面对服部流一的风隐之术,并不能将剑法的威势尽数施展。千叶绝代将剑法一连变化了百般,还是不能逼迫服部流一现身,反倒有时会被忽然从四面八方破空而出的手里剑和苦无逼得剑法紊乱。
数十招一过,千叶绝代便觉有些吃力。她自忖在服部流一身上讨不到半分便宜,正思忖如何脱身时,却忽然发觉那些会突然飞出的手里剑与苦无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有好一会儿没露踪迹了。
饶是如此,千叶绝代也不敢稍作懈怠,仍旧剑而待,警惕四周。过了良久,四周仍然无声无息。千叶绝代以为服部流一已经远去,心中缓缓松下了心中一口气。她虽想不明白服部流一为何稳占上风却忽然退走,此时却不宜再做计较。。
魏尺木见了,心底却暗道一声:不好!
千叶绝代准备离去,正要收剑入鞘,忽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急唤:小心!
与此同时,天际忽然破开一角,其中乍起一段蓝白色的寒芒,如雷光乍泄一般,从天边纵斩而落。
果然,又是切天!
千叶绝代虽被忽然的人声警醒,手中长剑未完全入鞘又啷当一声拔出,只是她又被这忽然的雷鸣震慑了心神,手中长剑不觉间已慢了半分。而那道曲折的雷电眨眼间便已来到了她身前。
只听得一声轰隆,电光火石之间,千叶绝代飘退一丈,却毫发无伤。
原来是魏尺木已飞身赶到,起手一刀,荡开了服部流一的这一记切天。
雷光逐渐消散,服部流一仍旧隐匿于风中,微讶道:魏尺木?又是你。
服部流一在一日之内两遇魏尺木,魏尺木两次都阻止他杀人。他似乎在质问魏尺木,为什么帮了源能有还要帮千叶绝代。
魏尺木给了服部流一一个理由,也给了自己一个理由,道:堂堂第一忍者,竟然也用掳人的下作手段?他不管真假黑白,先把小洛侠被掳之事安在了服部流一头上。
服部流一道:不知所云。
魏尺木冷笑道:你掳走了我徒弟。
服部流一道:我没有。
魏尺木笑而不语。
服部流一见魏尺木这副油盐不进的神情,他终于明白,魏尺木并非认定是他掳了甚麽人,而是存心要插手这件事。
服部流一道:魏尺木,我无意与你为敌。可是这个阴阳寮的人,我却不能放过我劝你还是少管闲事的好。
魏尺木冷笑道:我若非管不可呢?他心底想着,帮她一次,算作方才失态的赔罪罢。
服部流一疑道:非管不可?
魏尺木没有半点迟疑,接道:非管不可。
魏尺木瞥了千叶绝代一眼,见她依旧眉目如画,不惧不畏,又问道:你为何非要为难她?
服部流一直言道:因为她偷听了不该听的话。
原来千叶绝代奉师父之命来藤原家探查虚实,正躲在屋顶偷听之际,却不想被服部流一察觉到了动静,这才匆忙逃到了后院。从藤原温子那里出来之后,便被服部流一在此地截了去路。
魏尺木心底暗笑一声,叫道:她听不懂唐话,你倒不必如此担心。
服部流一道:堂堂阴阳头的徒弟,千叶家的族人,怎么会听不懂唐话?
忽然,魏尺木感觉到一道如刀的目光看向了自己。服部流一的声音带着不同寻常的冷冽,再次传来:你怎知我们说的是唐话?!
魏尺木不回答服部流一的话,而是又看向了千叶绝代,似乎要看穿她到底听不听得懂唐话。千叶绝代仍然那副神情,不置可否。
魏尺木道:不就是藤原基经担心不能一直摄政的事麽?我也听了,劳驾你连我也一起杀了罢。
服部流一的声音冷中夹怒,道:你当我杀不了你?
魏尺木拿手指敲了敲刀背,道:魏某也想试试你究竟能不能配得上半鬼半神的名头。
服部流一并未动手。半晌,服部流一似是做了决定,轻吐了口气,道:你会知道的。
魏尺木双目神采奕奕,横刀而待。可服部流一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没了动静。
等了片刻,魏尺木的直觉告诉他,服部流一已经走了,这次是真的走了。魏尺木将雁尾墨刀放回背上,千叶绝代仍旧持剑而立,以备服部流一偷袭。
魏尺木似是自言自语,轻道:他已经走了。
千叶绝代狐疑间,风尽头传来服部流一的声音:魏尺木,你已两次坏了我的事,将来若有第三次,不论在何时何地,也不论有何人在场,我必出手杀你。
我必出手杀你!
……
服部流一在日本成名已久,也是一代宗师,自有其高傲的脾性。魏尺木连番与他针锋相对,他又连番退让,实在是对魏尺木容忍了太多。若非如今不宜结下强敌,只怕服部流一早已大打出手。可事不过三,如果魏尺木仍旧不识抬举,不知进退,服部流一必将让他自食恶果。
于日本的江湖人士而言,被服部流一盯上,只怕比遭受了世间最恶毒的诅咒还要可怕。可魏尺木却毫不在乎,不仅因为他是唐人,更因为他是百家传人的魏尺木。
确信服部流一走后,千叶绝代忽然吐出一句唐话:谢了。
魏尺木闻言却是心底不禁一荡,这声音竟是这般的熟悉真是她麽?
魏尺木心神忽乱,如果真是她,为何数次见面都仿佛陌路?莫非是受了伤失忆了麽?还是被人施了甚麽歹毒的药?魏尺木百思难解,又不愿冒失相询,只得强定心神,勉强挤出一句:你……真会唐话?
千叶绝代眼睑轻垂,道:服部流一说过,我会唐话不足为奇。
魏尺木下意识地微微点头,接着也低下了头。千叶绝代螓首微扬,道:我知道你徒弟在哪儿。
魏尺木也抬头,目光与之相接。千叶绝代只看了一眼,便避开了魏尺木的目光,接着道:她被我师兄藏在右京的一处山腹中,并无危险。
魏尺木眉头微皱,问道:你师兄想怎样?
千叶绝代道:是我师父想要你身上的阴阳家之物。
魏尺木心道:阴阳家之物?是那枚玉佩麽?
千叶绝代没有再多说一句话,收剑入鞘,转身而去。看着千叶绝代修长旖旎的背影,魏尺木几次想冲过去摘下那张可恶的面纱,可最终还是没有动手。
魏尺木在心底暗暗宽慰自己:若果是她,她既不愿与我相认,我又何必相逼。若不是她,摘之又有何益?
待千叶绝代走后,魏尺木也正要离去,却瞥见原来千叶绝代所立之处有一本泛旧的书籍。魏尺木走过去捡了起来,上面写了五行刀法四个篆字,还有五德始终阳卷六个小字。
魏尺木心下了然,知道这是阴阳家绝学《五德始终》的阳卷刀法。他粗粗翻了几页,但觉五行之间的相生相克尽在其中,招式奇妙诡谲,极尽变化之能事。这与他所练的《天志刀法》、《中庸剑法》都大为不同。
魏尺木虽不知这本刀法是千叶绝代有意留下报他解围之恩,还是无意中遗落在此,但此刻刀法落在了他手中,自没有不学的道理。
要知道,这本刀法并不是寻常的武功,而是百家之一阴阳家失传的绝学。魏尺木是杂家传人,杂家之存在便是为了吸取百家之精华,是为了集百家绝学于一身。
近百年来,百家武功失传愈多,杂家也愈发凋零,阴阳家更是没落。而今,杂家武功中止有五行剑法中的两式残诀,魏尺木如何肯错过这完整五行刀法?
自古武功各有门派家族传承,不容兼习或偷学。而杂家习百家武功,却不为百家所忌,这也是得益于杂家祖师爷吕不韦当年的壮举,赢得了百家的默许。
第一百五十九章 古波之秘
魏尺木回到源府后,便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他既然知道了小洛侠的下落以及贺茂师徒的意图,也就不甚着急,而是想在遭遇贺茂师徒前先把《五行刀法》的心诀融会贯通。心诀艰深晦涩,好在魏尺木早已熟稔了阴阳术中的两式心诀,再加上见识过且留心了《五行剑法》的招式,研习起来也就事半功倍。
《五行剑法》与《五行刀法》虽是一阴一阳两卷,一剑一刀两兵,行的却都是五行之法,因此自有许多相通之处。魏尺木将心诀牢记在心,日夜琢磨,脑海中不久便如堤堰轰塌一般,心诀的桎梏豁然打开,尽数纳于胸中。魏尺木掌握心诀之后,便在后院操练起来,他一边练刀,一边等着贺茂风华。
平安右京再向西的地方,是沼泽的尽头。那里有一座连绵的矮山,其中一处山峰下隐有一道昏暗的洞口。洞口外草木茂盛,草木中依稀夹杂着零星的银光。若有懂阴阳五行的高人在此,便会发觉这星星点点的银光连缀起来是两道奇异的图案。其中一个图案对应着的是一个小型的五行迷踪阵法,另一个图案对应着的则是一个阴阳变幻大阵。
洞口狭小,仅能容一人通过。山道却幽长,直通到了山腹深处。山道壁上还残留着斧斫刀砍的痕迹,只是那些痕迹几经岁月消磨,几乎光滑如镜了。
山道尽头,是一片开阔之地。这里四壁都掌有青铜油灯,将洞府照的通亮。洞府里除了这些青铜油灯外,别无长物,却有三个人。这三人正是贺茂风华、千叶绝代和被掳来的小洛侠。贺茂风华与千叶绝代并肩而立,小洛侠却盘膝坐在地上。小洛侠身上并无藤绳铁索,也不曾被点穴封脉,她却闭了双目,一动不动。
贺茂风华瞅了小洛侠半天,忽而邪笑道:啧啧,你这小丫头倒是个美人胚子,不如入我阴阳寮门下,给我做个小师妹可好?
小洛侠本待不理,却不愿堕了志气,当下眼皮不抬,冷声道:我有师父,他叫魏尺木,你那甚麽阴啊阳啊的可差远了。
贺茂风华听见魏尺木的名字,不觉目露凶光,道:哼,魏尺木麽,早晚叫他死在我手上!
小洛侠则冷笑道:真是大言不惭!
贺茂风华见小洛侠在被困之中始终面色如常,言辞不改其色,愈发觉得她是个可造之材,也就不愿与她多起争执,便向千叶绝代道:师妹,我去见师父,就劳驾你看住这丫头了。
待贺茂风华走后,千叶绝代轻启樱唇,用唐话问道:你叫甚麽名字?
小洛侠微讶道:原来你会说唐话?
千叶绝代像回答魏尺木那样回道:大唐声名远播,我会说唐话并不稀奇。
小洛侠本欲不理睬,可听她言语温柔,与别人不同,便回道:小洛侠。
千叶绝代听罢,只在口中轻轻喃了一句:小洛侠麽……
不觉又是数日过去。魏尺木正在源府后院的竹林里练刀,他本有天资,几天下来便贯通了五行变化,将刀法练得十分精纯,就连其中的精妙变化也都已掌握。
金晃从前院赶来时,恰逢着魏尺木练刀行将完毕之时。金晃只匆匆瞥见魏尺木手中刀芒乍的吞吐起来,一闪而逝。刀芒虽只闪了一处,四面的竹林却一一应声而断,竟有数十竿之多。而那断开处却又处处不同,有些横断成两截,有些从中裂作数爿,有些折了枝桠,有些碎了竹叶……
金晃看了这一幕,知道是魏尺木转瞬间将招式连变才有这等奇观,心底不禁深深震撼,遥呼道:魏兄,你的刀法又精进了许多!
言毕,来到魏尺木跟前,将手中的一封手函递给魏尺木,低沉道:是贺茂风华。
魏尺木收了刀,将手函接过来一看,除了自己的名字外,上面只写着一句:明日午时至右京外深山中,以阴阳家之物换人。落款写的正是贺茂风华。
魏尺木冷哼一声,将手函揣进怀中,当即找了源能有商议救人一事。源府议事厅里,源能有眉头微蹙,道:没想到竟是贺茂风华,堂堂阴阳师做下这等勾当,可见他是势在必得。只是阴阳寮势大,不宜与之正面冲突……
魏尺木道:他要的东西我有,就怕他言而无信。
源能有道:我派一队人马跟你同去,贺茂风华若见了,想必也该给我一分薄面。
魏尺木摇头道:那倒不必。我一人前去即可,只是还需金兄在外接应。
金晃一口答应。德川良辰见魏尺木没和他讲话,急向源能有求道:大人,叫我也去罢,好助尺木君一臂之力!
源能有道:尺木君既不愿大队人马相随,好歹带了德川良辰去罢,一来多个帮手,二来也让贺茂风华知道我源能有不会置身事外。
魏尺木见德川良辰双目期切,源能有言语诚恳,不便再做推辞,只得应允。当下三人整束完毕,等明日一早就赶往右京外。
第二日,魏尺木、金晃、德川良辰三人出了左京,直奔右京。到了右京沼泽边缘,德川良辰拦下两人,叽叽喳喳叫道:且慢行,前面便是沼泽地了。
魏尺木虽听不懂,但他来过此地,猜测到了德川良辰的意思,点头示意。三人正要穿过沼泽地,忽有破空之声袭来。魏尺木蓦然抽刀挥斩,只听得金戈相击之声,一枚暗器落地,竟是一枚字的手里剑。
金晃轻呼道:忍者!
魏尺木认得这枚手里剑,轻声道:是他。
金晃又见四下里既无声也无人,知道这忍者一时不会露面,便道:魏兄先行一步,这个忍者就交给我俩罢。
德川良辰听不懂,却也明白金晃的意思,也示意魏尺木先行。魏尺木也不耽搁,当下一人继续向前。魏尺木深入沼泽之中,把金晃二人遥遥抛下,忽闻得前面传来细微的打斗声,便轻身潜了过去。
待魏尺木赶到时,打斗声已止。只见一人单膝着地,手拄着剑柄,剑刃已完全没入了泥沼之中。那人身上血迹斑斑,嘴角一片殷红,显然是受了重伤。那人戴了一个垂帘斗笠,一身黑衣如墨,衣衫上凌乱的血迹像极了夜幕里盛开的红梅。
那人身侧有三人分三面而立,将其远远围住。其中两人都是三十岁上下,做阴阳师装扮。另外一人则是一身蓝色道袍,眼神深邃,如同一眼井水。这三人身上都挂了彩,俱是一条条细微到难以肉见的剑伤。
这四个人之中,魏尺木却认得其中两人,那穿黑衣戴斗笠的不是别人,却是盐帮暗堂堂主钟离秀,那穿蓝色道袍的则是盐帮风堂堂主古波。当初魏尺木引二人相斗而逃生,不想今日竟在千里之外的日本再度与之相逢。只是他想不通,这古波如何有两个阴阳师相助,以致于将钟离秀重创。
古波笑道:钟离堂主,你何必偏对我苦苦相逼呢?从中土一路追杀我到日本,反落到今日这步田地,可惜。啧啧,实在是可惜啊。说时,轻轻摇着头,好像真的为其惋惜一般。
钟离秀抹了抹嘴角的血迹,冷声道:杀害帮主之仇,不共戴天!
古波道:我已说过许多遍,杀雷渊是项吾的命令,你非要让我抵命麽?我知道,盐帮早被百家盟吓破了胆,你不敢找项吾报仇,只敢拿我开刀罢了。
钟离秀道:哼,你一个倭人,蒙骗百家盟在先,混入盐帮在后,做三面间客,造百般祸端,用心之歹毒,用计之险恶,令世人发指,令天地不容!
魏尺木听到这里,不禁吃了一惊,又思忖一番,心道:原来他是倭人,怪不得。
古波脸色变得阴沉起来,像是说与钟离秀,又像是说与自己,道:我是倭人又怎样?就因为我不是大唐人,那老东西就把我逐出师门?甚至想杀了我?亏我诚心拜师学艺,竟如丧家之犬!
钟离秀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倭人之狼子野心,不逊南诏吐蕃,觊觎我中土河山久矣,岂可不防?!
古波面色变得狰狞起来,嘶叫道:狼子野心又如何?这天下本就该有德者居之,大唐失,早已配不上这世间锦绣的江山!
钟离秀道:那也轮不到尔等倭鬼。
古波反倒平复了心绪,冷笑连连:等着吧,不止我们日本,还有南诏、回鹘、吐蕃、大食、新罗诸国,都在觊觎着它的富庶,都在看着它一点点崩塌,都想做压死它的一根稻草。大唐辉煌了二百年,而今已是四面楚歌,内忧外患,亡之必然!
钟离秀道:痴人说梦!
古波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们盐帮不也勾结草军,想要大唐的天下?
钟离秀顿了顿,闭了双目,黯然道:我们是为了天下的黎民百姓。
古波哈哈大笑起来:自欺欺人,可笑可笑!
古波见钟离秀闭目不言,又道:等着瞧罢,终有一日,日本的旗帜会插在中土的每一寸土地上!
钟离秀蓦然睁开双目,斩钉截铁回道:回鹘已经亡国,吐蕃内乱不已,你们倭国又好到哪去了?不过弹丸之地,化外之民,也敢染指中土!
古波恼羞成怒,骂道:你找死!
话音未落,手起一掌,上有水波流动,一记《若水道》就要拍死钟离秀。魏尺木见了,骤然展开身形,《若水道》第八重境界展开,天地之间顿时肃穆威严,一阵阵冰寒萧索之气弥漫开来。两掌相接,古波只觉双臂忽然冰凉麻痹,如触冰山,直接倒飞了出去。魏尺木则直直地立在了钟离秀的身旁,不动如山。
钟离秀见是魏尺木为她拦下了这一掌,心中五味杂陈,吞吐道:盐帮围困你在前,我追杀你在后,还刺了你两剑,害你重伤几死,为甚麽……你还要救我?
魏尺木声音冰冷,道:魏某只是看不惯这姓古的,总想着要揍他一顿,今日恰好逢着。
钟离秀见魏尺木这般冷漠,以为他记恨前仇,也不好再言。这时,古波才从方才对掌的恍惚中醒出来。他看清来人是魏尺木,心底竟生出了一丝莫名的恐惧来:方才那是……是《若水道》?不,不会是《若水道》!不是《若水道》!你……你岂敢比我先突破了境界!
外人不明白方才两人对掌的底细,可古波却从魏尺木那一掌中知道了那是《若水道》的第八重境界是水也不是水,是冰。
古波与魏尺木两掌相接之际,《若水道》八水冰凌的道蕴直袭古波的心头。古波知道,他的道心已被冲坏。他被迫知道了《若水道》第八重境界的奥秘,而这奥秘却不属于他的明悟。他今后想要突破境界可谓是难如登天,甚至再也无法突破到第八重境界了。
他如何不怒?如何不怨?如何不恨?又如何甘心?而魏尺木,就是要坏他道心!
古波一时状若疯癫,嘶吼道:魏尺木,你敢坏我道心,今日就留下罢!
言毕,忽然间须发皆张,双目迷离幽怨,面色狰狞可怖,有五彩变幻。只听得古波仰天长嘶一声,犹如蛇嘶蟒吼。天地之间顿时风起云涌,飞沙走石,传来阵阵蛇形蟒伏的声音。再看古波,他身后有一道巨大的虚影凭空出现。那虚影逐渐变实,竟是一条五彩斑斓的大蛇!
那大蛇在古波身外盘旋游弋,势若蛟龙,长有一丈余,粗有近半尺,鳞甲大如鸡卵,鳞光奕奕,长信状如戟矛,双眼睁若铜铃,血口喷张,便吐出一股血腥气息出来,呛人口鼻。
魏尺木微讶道:你也有式神?你是阴阳师?
古波猩红的双目中也露出惊讶之色,嘶道:你竟然知道这是式神。
古波又讥道:看来你到了日本也不安分,已经和阴阳师交过手了。在他看来,一个唐人若是知道式神,一定是与阴阳师交过了手。他的猜测自然没错。
钟离秀更是吃惊,心道:原来他还有这等厉害的手段,根本不屑于对我施展……我输得不冤。
古波原本以《若水道》第七重境界的武功难以胜过钟离秀的《无由剑法》,反被钟离秀一路纠缠,追到了日本。古波这才假借多人之力,重创了钟离秀。钟离秀见那条大蛇气势浩大,心气已泄,她又担忧魏尺木,不由呼道:小心!
魏尺木则回道:小小式神,魏某还不放在眼里。
古波眼中尽是嘲弄,嘶道:魏尺木,你以为《若水道》第八重境界就天下无敌了麽?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我真正的实力!
魏尺木凝神而待,古波蓄势而发,其余两个阴阳师则为其掠阵。忽然间,从地下没错,是从幽深的地下,一层一层传上来了一道苍老、冷僻而又沙哑的声音,如同鬼魅一般:安倍古波,你竟然回来了。
安倍古波,你竟然回来了……
第一百六十章 钟离赠剑
这声音由远及近,从下而上,竟丝丝缕缕地绵绵不绝起来。魏尺木虽不知这声音出自何人之口,也不知人在何处,可这人却一口道出了古波的底细。
古波的确是倭人,本名唤作安倍古波,是日本阴阳师两大古老家族之一安倍家的族人。安倍家与贺茂家并行于世上,齐名于天下,两大家族数百年间暗斗不止,明争不断,都想压过对方一筹。直到二十几年前,安倍家最厉害的一位长老,也是当时阴阳寮的两个阴阳头之一,忽然间销声匿迹,安倍家自此一蹶不振,再也无力与贺茂家争雄。二十年以来,安倍家的势力急速衰落,一落千丈,几有累卵之危。
当时,安倍家预感到即将大祸临头,便让家族里武学天赋最高的安倍古波逃离了平安京,远到中土寻求武学高人,偷学中土武艺,以期武功大成之后,重振安倍家的荣光。
年方十八岁的安倍古波到了中土之后,机缘巧合之下,遇着了道家宗师大成子。大成子见古波天赋惊人,更兼道心坚毅,便收为传人,传其道家绝学《若水道》。
后来,大成子无意间察觉到古波是倭人,又是日本阴阳师安倍家的族人,不禁怒火中烧,欲将其毙于掌下。大成子一掌拍出之际,心中却忽然一恸,不禁念起他年幼聪慧,是个少见的奇才,又顾及师徒一场,不忍就此伤了他这条性命,便将之逐出了师门。大成子虽未杀安倍古波,却责令他终身不准再返回中土,也不准以道家传人自居,否则必亲手杀了他。大成子秉性清高,向来不容有点污微瑕,常常以此事为耻,之后便自称从未收过徒弟。
不久,大成子便被鬼谷子联合儒释道三大掌教困在了离魂宫。安倍古波没了大成子拘束,便开始以道家传人的身份厮混江湖。再后来,安倍古波便入了百家盟,颇受项吾重用;又卧底于盐帮,一直做到了风堂堂主。
安倍古波身负家族使命,又爱武成痴,在百家盟与盐帮期间,不断偷学各家各派武功绝学。不觉二十年已过,其武功之庞杂,其见识之广泛,只怕当世已无人可比。
安倍古波忽然听见这声音,竟深深惶恐起来,心底喃喃道:是他……他怎麽会在这里?
他认得这声音!
安倍古波虽然心中恐怖,可钟离秀却不能不杀,因为他还要回到中土,还要回到百家盟之中。百家绝学的高深莫测、神奇瑰丽,让他欲罢不能。而钟离秀却知道他的身世秘密,知道雷渊之死的真相,所以他一定要杀了钟离秀,才无后顾之忧。
至于魏尺木,他倒不甚担忧,因为魏尺木的话,中土不会再有人相信。安倍古波也知道魏尺木如今武功大进,只怕今日并不能轻易杀了他。
一念及此,安倍古波忽然催动身后的斑斓大蛇。那大蛇双瞳迸发出五彩的光芒,跃然而出。安倍古波积攒了许久的气势,顿时倾泻了出来。这股披靡之势冲向的不是魏尺木,而是重伤倒地的钟离秀!
与此同时,为之掠阵的那两个阴阳师,也不约而同地出手,分别荡起长剑,从两翼斜刺钟离秀。三人未出一声,却配合十分默契,眨眼间已将钟离秀定成了一个必死之局。
魏尺木早有防备,见安倍古波气势尽发,当下冷喝一声,刀掌齐出。忽然间刀芒大盛,有夺天之势,只听得咔嚓咔嚓之声不断,那两个阴阳师的长剑当即断成了数截,跌落在钟离秀身侧。那两个阴阳师更是倒飞出去一丈,各受了不轻的内伤。
魏尺木一刀才出,同时一掌凝实,正抵住了大蛇的蛇头!魏尺木体内的冰寒之气悉数催发,只见那条五彩斑斓大蛇的头上起了一层薄薄的冰渍,眨眼间那层冰渍已漫过它的全身,直到尾尖!冰层晶莹明亮,五彩之色映射其上,像极了一条璀璨生辉的冰龙。
魏尺木一掌之下,竟将那大蛇式神生生冻在了空中,动弹不得。就连大蛇身后的安倍古波都受了这冰寒之气的影响,一时气息受阻,身心冰凉!
魏尺木以一己之力拦下三人合击,还伤了两个阴阳师,连忙调整气息,以应对安倍古波接下来的百般手段。然而安倍古波并未急着再出手,那条五彩大蛇仍冻在空中,魏尺木心底却一阵莫名不安。
果然,下一瞬他便听得一旁的钟离秀低吟一声,倒在了地上。她的斗笠滚落一旁,露出一瀑青丝和一张惨白秀丽的面庞,腹部的血如汩汩流水。
魏尺木闻声侧目,只见一个灰衣蒙面的精瘦之人从地下破土而出,斜掠一旁,手上一把短匕血迹淋漓。
魏尺木不由低呼道:忍者!
原来钟离秀身下泥沼里一直藏着一个深谙土隐术的忍者。那忍者趁魏尺木招架另外三人之际,从地下将苦无向上奋力刺出,深深刺入了钟离秀的腹部这才是安倍古波的致命一击。
安倍古波则趁魏尺木分神之际,凝聚心神,收敛气力,要将冻在空中的式神收回来。只见那条斑斓大蛇的鳞甲忽然光芒四射,将身上的冰渍一举撞破,接着便摇头摆尾,吐信瞪眼,飞回安倍古波的身后。只是,它的精神却萎靡了起来。
安倍古波气息微喘,强忍着式神受损的心痛,冷笑道:看来你与忍者也交过手了!
魏尺木横眉而对。如今强敌环伺,他一时也顾不上救治钟离秀,只能任其血流不止。
就在此时,安倍古波,你竟然回来了……的声音忽然炸裂开来,弥漫四野八荒,那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近,如在耳边低吼一般。
安倍古波心头又是一震,他来不及确认钟离秀的生死,也顾不得再与魏尺木角力,当下不敢多想,立即收了式神神通,率先掠了出去。其余三人见安倍古波如此失态,知道这附近有顶天的狠角色,也慌慌张张退走了。
魏尺木并不强追,当下伏下身去为钟离秀封穴止血。钟离秀却缓缓摇头,声音依旧干瘪沙哑:没用了。
魏尺木不言,自顾自地为之缓缓输送真气。钟离秀抬头看着魏尺木,脸色苍白,没有半点血色,缓缓道:魏尺木,人皆叫你刀屠,依我看……你却是个天下少见的侠义英雄……
魏尺木闻言泛起一丝苦笑。钟离秀抬起右手,手指搭在腕上青的剑柄上,眉头有无限的留恋和缱绻,低语道:这是我初习武时杨老帮主赠我的软剑,它陪了我十几年,我不忍它就此埋没异国荒野,今日便将其赠予你,以免宝剑蒙尘,还望你好生待它……
魏尺木拔出深插在土里的腕上青,道:待我回到中土便将此剑还给盐帮。
钟离秀却道:盐帮已名存实亡……帮里也没有再配得上它的用剑之人……再者,若留此剑在盐帮,只会招来无谓的祸端……
魏尺木又不语。钟离秀再道:钟离还有一事要劳烦魏大侠。
魏尺木看着她,她的眼皮已经低垂下来,盖上了那双如霜如月的眼眸。钟离秀的声音已经十分微弱,魏尺木只能俯下身子,将一耳贴近她的唇边,才勉强听的清。
钟离秀道:我死之后,烦你烧了尸身,将我的骨灰带回中土,洒在洞庭山脚,太湖水中……好麽?
钟离秀声音虽然沙哑低沉,此刻却流露着凄凉不堪、悲哀无限,最后好麽两个字还带着无尽的柔和。魏尺木不觉心中泛起一阵酸楚,他将之强压了下去,只点了点头,以示应允。
钟离秀闭着眼自然看不见魏尺木的点头,可她嘴角还是泛起了一道微微的弧度。她似乎笃定魏尺木会将她的骨灰洒在洞庭山脚,太湖水中,她便可以与那山那水,与杨半湖、雷渊,与她的家、她的梦永远地在一起了。待到春来,湖水微漾,山色初新,有鱼潜水底,有鸟鸣林间,她就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不出一声,亦无人打搅,没有杀戮,也没有仇恨那该是一个多美多好的世界啊。
魏尺木看着钟离秀嘴角的笑意,心道:若我能活着回到中土,一定将你的尸骨洒在洞庭山脚,太湖水中。
钟离秀似乎听到了这句承诺,嘴角的笑意定格,就此命绝。堂堂盐帮暗堂堂主,名剑腕上青之主,竟惨死于异国他乡!
魏尺木将钟离秀的身子平整地放在地上,尽管钟离秀再也听不见,他还是低语出声:我去了桩心事,你先在此歇着。言罢,起身再行。
魏尺木又往里走了许久,终于窥见一座矮山。连绵有十几里,高不过二十几丈。魏尺木双目绽若闪电,轻易间便寻着了那隐蔽的洞口,也窥见了草木间的星星点点。
洞口深处,贺茂风华则笑道:来了。
小洛侠知道贺茂风华说的是她的师父魏尺木,忽然睁开一双美目,冷瞥了他一眼,道:你死期到了,亏你还笑得出来!
贺茂风华心头一凛,旋即阴狠道:我可是给魏尺木备了一份大礼,希望他有福消受。
小洛侠不接话,鼻翼扇动,轻哧一声。可她看着贺茂风华那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心中又不禁开始为魏尺木担忧起来:唉,倒霉师父呀,你为甚麽要来呢?当真是心疼我麽?
魏尺木对五行之道虽然熟悉,却不懂阵法,以致于连眼前的五行迷踪小阵也破不开。他尝试半天,乱闯一气,只见草飞木移,变化诡谲,令他进退失据,硬是踏不进洞口一步。魏尺木不觉气馁,只得叫道:贺茂风华,魏某孤身而至,你又何必鬼鬼祟祟不敢见人?
贺茂风华知道这是魏尺木破不开阵法的托词,脸上鄙夷之色更甚,回道:呵,我且放你进来罢!
贺茂风华将近洞口,将脚下的盘口大的石头往外连踢了五块,分落五个位置,轻笑道:踏着石头,即可入阵。
魏尺木踏上一块石头,眼前的草木立即分离,让出一条羊肠小道来,他一连踏了五块石头,终于来到了洞口前。魏尺木回头看去,草木依旧,哪里还有甚麽羊肠小道?他只得暗暗记了那些石头的方位,这才向洞中走去。
魏尺木在洞府中看见小洛侠安然无恙,心中松了一口气。贺茂风华当先开口道:东西呢?
魏尺木则冷声回道:放人。
贺茂风华眉头微扬:你可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魏尺木口吻不改,道:你若放人,东西给你,我来日再杀你;你若不放人,我今日便杀你。
贺茂风华仰天而笑,只是笑声愈发阴鸷,笑罢,道:你这样说话不怕我先杀了你的宝贝徒弟?
魏尺木道:若杀了她,你便没有了选择的余地,我也可以放手而为了。
贺茂风华玩味道:如此说来,你不在乎这丫头的死活了?
魏尺木斩钉截铁道:不甚在乎。
小洛侠初时还在心底感激魏尺木冒险来救她,如今听了这话,心中忽然冰冷,亦黯然神伤起来。
贺茂风华讥道:你若不在乎这丫头的死活,何必来这一趟呢?
魏尺木道:因为你既然招惹了我,我必杀你!
贺茂风华心底猛然一凛,暗道:这个疯子!
魏尺木将五德始终玉佩握在手中,冷喝道:你若不放人,此佩立碎,届时魏某必全力相搏,以雪此耻!
贺茂风华心中冷笑不已:纵是把人放了,你以为便能逃出我的手掌心麽?哼哼,真是不自量力。
贺茂风华面上却是讪笑两声,把小洛侠向前推了一把。小洛侠缓缓走到魏尺木身旁,一副冰冷模样,不言不语,似乎还在为魏尺木的话生气。
魏尺木将手中的玉佩扔给贺茂风华,道:玉佩给你。
贺茂风华接过玉佩,仔细验看一番,其上果然弥漫着一丝上古的阴阳气息,心中不禁大喜,道:你倒是守信。
魏尺木转身,道:我们可以走了?
魏尺木啊,你倒是想得美啊……贺茂风华先是长笑,接着他的声音便忽然阴沉起来,笑容收敛,怒道:我还没报你毁扇之仇呢!
第一百六十一章 千叶倒戈
言毕,贺茂风华率先拔剑而刺,《五行剑法》如罗网罩下,封住了魏尺木的退路。
魏尺木将小洛侠带向一旁,拔刀应战。墨家的《天志刀法》再次对上阴阳家的《五行剑法》,各有擅场。过了十几招,魏尺木不愿与贺茂风华多做纠缠,更何况还有千叶绝代为其在一旁掠阵?
魏尺木心思已定,当下使出一招知小忘大劈向贺茂风华,刀芒微弱,吞吐不定。贺茂风华见了这不起眼的一刀,以长剑轻接。刀剑相接之际,雁尾刀芒忽然大绽,绽若墨云,泻如瀑布,将贺茂风华连人带剑一起卷裹其中!
贺茂风华并未大意,当下不慌不忙,将长剑转圜,一招水寻再接一招木秀,暗绿色剑芒环绕周身,抵住片片刀芒,接着那剑芒便转为翠绿,如雨后乍起春笋,将刀芒一举荡开。魏尺木手中的雁尾墨刀荡在一边,本该收刀再出,可他却在用了墨家《天志刀法》的一招之后,强接了一招阴阳家的《五行刀法》!墨刀荡开之际,魏尺木不收反进,刀芒由黑而白,忽然变得刺目耀眼,刀身从一旁斜斫而来,如日光刺透梦泽雾,似天风截断巫山云,将贺茂风华的木秀剑芒一举荡破,直逼近贺茂风华胸前。
贺茂风华见状大惊,他与魏尺木交手两番,虽知其刀法不凡,却是凌厉有余而变化不足,哪里能想到魏尺木竟有如此不可思议的一招变化?贺茂风华虽惊不乱,他知道魏尺木这一刀蕴藏着金性,这才能一举摧毁他的木秀剑芒,当下来不及撤剑回防,便用左手以指代剑,强使出一招火灼来。只见他左手食中双指通红如火,生生绽出一道火焰剑芒来,抵在了刀面上,将刀刃震偏一分,同时身子侧翻,躲过了这一斫。
然而,墨刀虽偏,刀势却仍不停歇,那白光忽的转作暗绿,刀刃上翻,划了一个弧度,由下而上,继续斜斩向贺茂风华的咽喉!贺茂风华双指生疼,本以为破开了魏尺木的刀势,却不料那柄墨刀没有丝毫停滞,又到眼前。贺茂风华见这暗绿色的刀芒与木秀的剑芒近乎一辙,心底已猜出魏尺木所施展的刀法是五行刀法,若任其这般一招接一招衔接下去,不出三五招,他必是退无可退,要死于刀下。
贺茂风华怒叫一声,只听刷的一声,他右手的长剑忽然一分为二,变作两柄两柄一模一样的黑剑!魏尺木的刀势被贺茂风华的右手一剑堪堪抵住,他却无法再逼近一步,因为他的肩头已亮起了一道无坚不摧的白光。
魏尺木只得暂退一步。原来贺茂风华双剑在手之际,早横出了一剑,右手以一招土寂防守,同时左手一剑金错,直袭魏尺木肩头。
魏尺木收回墨刀,心底轻叹道:可惜。
魏尺木本要出其不意,借新练成的《五行刀法》一举重创贺茂风华,再与千叶绝代计较,却不想贺茂风华对五行之道太过熟悉,再加上那神奇的双剑,竟让他轻易破解了这一记杀招。
贺茂风华盯着魏尺木,一字一顿道:是金镂和水恣,没想到中土阴阳家尚有《五行刀法》传承下来!
贺茂风华并不知道这刀法是千叶绝代遗落之物,因此误以为是中土的传承。《五行刀法》与《五行剑法》一样,也只有五招,分别是金镂、木岚、水恣、火燎、土灭。
魏尺木这时才看向贺茂风华手中的双剑,隐约窥见其中一柄的剑格下烙了一个篆书珏字,另一柄则烙了一个篆书乌字。魏尺木见那两柄黑剑如同胞兄弟一般,不差毫厘,只是比原先薄了半分,不禁在心底暗暗称奇。千叶绝代眼中微芒则是一闪而过。
刀剑再起。贺茂风华单人双剑,左膀右臂相互配合,宛如两个心有灵犀的同门师兄弟双剑合璧一般,一剑才出,下一剑早已跟到眼前,两剑之中又有衔接变化,或相生或相克,或两剑或三剑,其变化之快,衔接之妙,远胜之前。
魏尺木正招架之际,忽然计上心头,当下刀势变攻为守,暂且封住茫茫无尽的剑光。贺茂风华见魏尺木刀法略显散乱,已露了败迹,剑下愈发厉害。魏尺木一连退了数步,引贺茂风华步步向前,趁着右手墨刀勉强拦下双剑之际,忽然从左手上抖出了钟离秀的那柄腕上青,直袭贺茂风华咽喉。贺茂风华忽见一道寒光袭来,收剑不及,勉强后仰三分,剑刃便擦着他的半边脸颊划了过去。
贺茂风华虽躲过了这一刺,左脸上却被腕上青割开了一道细长的口子,血迹直流。这也是因为魏尺木从不曾使过软剑,难驭其中奥妙。这一剑若换作钟离秀施展,剑势必然会随着贺茂风华的闪避而改变,一击而中,一剑毙敌!
贺茂风华自习武起,与人交手上百回,从未受过丁点的伤,他万料不到魏尺木身上还藏了这等利器,非但伤了他,还让他破了相,他如何不怒?贺茂风华拿手背拭了拭脸上的血迹,切齿道:师妹,还不助我!
千叶绝代应声而动,手中也是一柄黑剑,刷的一声出鞘。两人齐动,一剑出便有三种变化,眨眼间贺茂风华左右手各刺出了三剑,千叶绝代则刺出了四剑。一瞬十剑,整整三十种变化,剑芒蜂拥而至!
魏尺木右手一刀出,八刀现,同时左掌悄然拍出数记《无为掌》,以刀掌之力消磨这十剑的威势。魏尺木以一敌二,以一掌一刀敌三柄长剑,双臂陡然吃力,只得且战且退。
贺茂风华与千叶绝代两人愈攻愈猛,剑势连绵不绝,层层叠叠,像被骤风吹乱的一蓬蓬急雨。魏尺木见自己退无可退,身上衣衫也已被那三柄长剑割破了几处,便想施展《若水道》做最后一搏。就在这时,千叶绝代刺向魏尺木的长剑忽然倒刺,逼向了贺茂风华。贺茂风华正一心要致魏尺木于死地,不防千叶绝代竟向自己痛下杀手,这一剑正中肩窝。贺茂风华忙撇了魏尺木,吃痛而退。
与此同时,千叶绝代向魏尺木迸出一声急促的唐话:快走!
魏尺木见此,忙抱了小洛侠向外掠去,千叶绝代则紧随其后。
师妹,你……贺茂风华初时惊愕,旋即便反应过来,恼道:千叶绝代,你果然暗藏祸心!
贺茂风华正要仗剑而追,一个干瘪的声音从地底传了出来:让他们走。
让他们走……
……
贺茂风华听见这声音,急道:师父!
那声音又从地底深处传了上来,像喃喃自语:不急,不急……低沉的声音在山腹中回荡,久久不息。
眨眼间,魏尺木、小洛侠与千叶绝代三人已来到洞口。他们三人都听见了这声音,千叶绝代身子蓦然一震,小洛侠则不禁打了个寒颤。魏尺木心底也隐隐觉得不安,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正逃向猎人事先布置好的陷阱。
洞口外,依旧星光点点,那道五行迷踪阵仍旧横亘在那里。魏尺木记得来时石头的方位,率先踏出一步,结果脚下并无什么石头,他只觉脚下湿软,眼前更是黄绿一片,障目遮聪,分不清方位,辨不明路径。
千叶绝代见了,忙移步向前,道:跟着我走。声音已不再似先前的生硬冰冷。
只见她身形连动,分别踏向五处,所到之处草木尽皆退让,如波开浪裂一般,须臾间便出了阵法。魏尺木则裹挟了小洛侠紧随其后。魏尺木三人出阵之后便一路前奔,直到看不见了那座连绵的矮山,来到了沼泽边缘,这才停下了脚步。
魏尺木与千叶绝代相向而望,两人相顾无言。
千叶绝代双目如一汪秋水,望着魏尺木。她慢抬柔荑,轻揭黑纱,露出一张牵愁带恨、风姿万种的脸来,先开口道:尺木……
尺木这两个字一出口,便知这千叶绝代是魏尺木的旧识,除了黄贞又能是谁呢?其实,魏尺木在她长剑倒刺的那一刻,便已知她不是什么日本皇室之后、千叶族人,而是黄巢的女儿黄贞,是让他刻骨铭心的颜如诗。如今又看到这张曾为之魂牵梦绕的面容,魏尺木竟觉得恍如一梦。
魏尺木闻言,心中酸楚不尽,不动亦不言。小洛侠在一旁窥见黄贞的面容,情绪莫名,心道:她就是我的师娘么,竟长得这般好看……
黄贞见魏尺木不动不言,便又上前数步,几乎贴着了魏尺木的身子。她扯了扯魏尺木的衣袖,苦笑道:你还怪我是么?
魏尺木听了这话,一腔的冰窟瞬息融化,可他仍狠着心冷冷地道:你是我什么人?我怪的着你么?
黄贞见魏尺木这副神情,知道他心有积怨,幽幽道:你说我是你什么人?
魏尺木看着她那一双汪如清渠的明眸,嘴唇动了动,一时竟说不出什么话来。
黄贞贝齿轻啮粉唇,细声道:莫非我不是你的心上人了麽?
魏尺木听见这话,心中又隐隐作痛起来。他吐了一口浊气,眼神冷漠之中带着幽怨,道:心上人,心上人呵,你可将我放在心上了么?我被人围困太湖时你在哪里?我被人百般算计时你在哪里?我众叛亲离九死一生受尽折辱时你又在哪里?
黄贞急道:我不知道你受了这些苦,我真的不知道!自太湖分别之后,我无时无刻不在自责,也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尺木,原谅我好么?
魏尺木听见黄贞这番言语,心底对她也就再冷不起来。他知道黄贞天性孤傲,今日肯为他这般低声下气,可不就说明在她心里自己十足重要么?更何况,魏尺木纵然当初心如死灰,又变得心如铁石,可到底是忘不了她。魏尺木心上已原谅了黄贞,可心底的阴霾并未一扫而光,眉头颤了颤,欲言又止。
小洛侠见师父那副半推半就、欲拒还迎的模样,暗里直摇头,忽然上前向黄贞叫了一声:师娘!
黄贞一把拉过小洛侠,轻笑道:你怎么又收了个徒弟?
魏尺木则趁机将一脸的冰寒卸去,温柔道:野僧不算。
黄贞见魏尺木消了气,放下了往日隔阂,心中也松了一口气。她倒有些害怕魏尺木铁了心要与她分道扬镳。黄贞心上欢喜,又想起前事,忽然轻推了魏尺木一把,哼了一声,将身子背了过去。
魏尺木一头雾水,他见小洛侠正在一旁看着,只得扶住她的双肩,轻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黄贞身子轻拧,挣开魏尺木的双手,嗔道:那日你在藤原家,心里想什么呢?!
魏尺木闻言心头一凛,知道黄贞说的是他俩躲在一床被子下的事,吞吐道:呃,没想……什么……
黄贞转过身子,脸庞羞红,眉眼含怒,斥道:还敢狡辩?你都……说着,又低下了头。
魏尺木见黄贞这副模样,早已心荡神摇,便扯谎道:当时想的便是你呀。
黄贞哼道:休想诳我,你当时并不知千叶绝代便是我!
魏尺木见黄贞死死盯着自己,只得实言道:呃,当时我是把她当成了你,这才……有些心猿意马……
黄贞不依不饶道:喔。那以后你见了像我的或是比我好看的,便又要心猿意马了?
魏尺木连称不敢,心里则苦笑道:唉,本是我一身的委屈,还没说几句话便全成我的错了。她的伶牙俐口我是领教过的,怎么说得过她……
黄贞本要继续嗔他几句,可见小洛侠就在一旁,怕魏尺木在徒弟面前难堪,只得暂时作罢,心道:魏尺木呀魏尺木,以后再教训你……
第一百六十二章 韩寇来袭
小洛侠在一旁,神情一惯的微寒,看不出喜怒。魏尺木这时候也顾不上她,他心中有太多话想问黄贞,先问了一句:你当初为什么要背着我入百家盟?
黄贞叹了一口气,道:我哪里稀罕什么百家盟呀,都是我师父的意思。
魏尺木道:你师父?
黄贞道:我师父从齐州日夜赶到太湖,她和项吾密谈了一番之后,便让我入了百家盟。师父说,一来我们本就是百家传人,为百家盟效力实属分内之事;二来如今江湖动乱,百家盟是个可靠的栖身之所;三来项吾有阴阳家失传绝学的消息,这是攸关阴阳家存亡的大事,单为这一点也要入盟。师父还说,阴阳家失传的武功只能靠我去寻,因为她有件事要做,祸福难料我这才到了倭国。
魏尺木听到这里,不禁想起卜算子的话。卜算子说过,简江月曾约了他师父察己等人去救大成子,莫非其中也有黄贞的师父?魏尺木便接着黄贞的话问道:你师父可是应了简江月前辈的约?
黄贞摇头:她没说。简江月又是谁?
魏尺木道:纵横家,纵术传人。
黄贞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起纵横家。她知道纵横家的传人历来高深莫测,如果师父是应了那简江月之约,可见其所为之十分凶险。她想起师父临别前的神态中隐有一股悲壮,不禁为师父的安危担忧起来。
魏尺木见黄贞因她师父的事变得愁眉不展起来,便按下此事不提,问道:对了,你可知贺茂风华手里那双黑剑什么来历?我看倒不像是寻常的兵刃。
黄贞听到那双黑剑,果然又强打起了精神,回道:那剑的确不是寻常之兵,而是传说中阴阳家宗师徐福的佩剑,唤作乌珏。
这乌珏双剑正是秦代阴阳家宗师徐福亲自铸造的宝剑。徐福乃是取了仙山上的寒铁,掺了东海里的莹石,以阴阳家祖师爷邹衍当年炼药的炉子生火,在风云变幻、阴阳交割之际锻炼而成。据说,就在徐福炼剑将成之时,天上忽然有一团巨大的黑焰落下,正砸在了火炉里,将那剑身生生轰作了两爿,并将剑身染的漆黑透亮。徐福不忍宝剑就此损坏,继续冶炼,这才有了这两柄一模一样的黑剑,只是剑身较之原先轻薄了许多。剑成之后,徐福便将两柄剑合在一起当做一柄剑用,从未分开。这双剑的剑身本是一体,合在一处倒也看不出丝毫破绽来。这双黑剑可分可合,又有黑色的流光如墨玉一般,徐福便将之命名为乌珏。再后来,徐福在日本驾鹤西归,乌珏宝剑便流落到了日本贺茂家族之中,一直传到了贺茂风华手上。因年代久远,这乌珏宝剑也算是阴阳家的圣物之一了。
魏尺木见黄贞眼中藏有奕奕神采,知她欢喜那对儿黑剑,便道:既是中土之物,我便夺了来送给你。
黄贞听了这话心中自是欢喜不尽,不觉眼角含羞藏媚,她抬起右手食指,轻按在魏尺木的唇上,薄嗔道:那剑虽好,却不准你冒险!
说到冒险,那危险绝不是来自于贺茂风华。魏尺木想起那个诡异可怕的声音,问道:那山洞中传来的声音是出自何人?
黄贞神情顿时凛然,道:他是贺茂风华的师父,贺茂狂人。只是,他已闭关二十多年了,不知道何时才会出关,他如果出关……尺木,你若遇着了他可千万别逞强。说到最后,黄贞的语气中带着无尽的爱惜和担忧。
魏尺木则道:贺茂狂人……你不也是他徒弟么,你没见过他?
黄贞道:没有。我虽拜在了他门下,却并未行拜师礼,只是认了个师兄罢了。
魏尺木心中还念着钟离秀的事,只得暂且按下此事。他定了定心神,言道:我有一位故友在沼泽深处等着我,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罢。
于是,三人再次起身,前往沼泽地。到了钟离秀所在之处,三人正逢着金晃与德川良辰。他二人已将那忍者打退,堪堪赶到这里。
魏尺木无心将钟离秀的事说与众人,只抱了钟离秀的尸体,与众人一起返回到源府。待到源府,魏尺木将钟离秀的尸骨烧了,收在了锦盒里。锦盒在手,魏尺木心中一片怅然。他纵然变得性情冷漠,可这锦盒仍传出了一股悲凉,袭上心头。
这一日,魏尺木到了黄贞房中。他对黄贞言道:小洛侠身骨奇异,体内似藏有无尽的寒气,我的许多功法都不宜修习。
黄贞盈盈一笑,道:那我传她阴阳家的内功和剑法?
魏尺木听见这话,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他原有此意,却又怕坏了阴阳家的规矩,因此不好开口。他见黄贞主动提了出来,便轻笑道:知我者,佳人也。
黄贞则嗔道:少贫!
魏尺木问道:你应的这般爽快,就不怕你师父责怪你擅自传功?
黄贞半含羞道:她叫我一声师娘,也算是我阴阳家半个弟子,我也该送她一份见面礼不是?
于是,魏尺木将小洛侠唤了进来。他将手腕上的腕上青软剑抖了出来,一时间青光沥沥,溢满房间。
魏尺木对小洛侠言道:你曾嫌弃我的墨刀难看,这剑如何?
小洛侠盯着腕上青看了一阵,道:好美的剑!
魏尺木将剑往前一送,道:给你了。
小洛侠一愣,道:给我?
魏尺木道:师父送徒弟一件兵刃,有何不妥么?你不喜欢?
小洛侠忙伸出双手,接过腕上青,来回观摩,嘴里一连说了几个“喜欢,喜欢”。其实在右京外的山洞中,小洛侠第一眼看见魏尺木从手腕上抖出一道青练时,她就心有所爱了。小洛侠原以为这软剑是师父十分要紧的兵刃,不轻易示人,所以也没有开口寻问,更不曾起过讨要的心思。而今这柄软剑就在她手上,如梦一般,令她不敢卒信。
魏尺木道:这柄软剑是我一位故人的遗物,她临死之前赠予了我,要我代为保管。我现将它赠予你,你可要看好它。
小洛侠点头,问道:这剑可有名字呀?
魏尺木道:腕上青,是《兵器谱》上面排名第五的宝剑。
小洛侠将腕上青小心翼翼地缠在右腕上,甚是满意,又问:它主人就是你抱回来的那位姐姐罢?
魏尺木道:她叫钟离秀,是盐帮总舵的暗堂堂主。
小洛侠又问:她是被谁杀死的?
魏尺木道:你不必知道。
小洛侠冷哼一声,道:你告诉我,将来我也好给钟离姐姐报仇啊。
魏尺木听到这里,不觉面有怒容,冷声道:你才多大本事?还轮不到你为她报仇。
黄贞见魏尺木生了气,笑道:小洛侠,我听你师父说你体质阴寒,倒与我有几分相似,我教你阴阳家的剑法好不好?
小洛侠心上虽然不服气,但到底不敢冲撞一脸寒气的魏尺木,便道:谢谢师娘。顿了顿,她又加上一句:师娘真好。
魏尺木腹诽道:好呀,我送你宝剑不见你半个谢字,也不念我半点好,她一句话就把你收买了?
黄贞见魏尺木神情,心里猜中了七八分,便拿玉指戳了一下他的额头,笑道:好啦,我先带小洛侠练功去咯,你自己就在这儿慢慢怄气罢。
说罢,拉起小洛侠走了。魏尺木在原地脸颊微烫,一阵暗窘。
黄贞也是第一次教人武功,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紧张,每一招每一式都不厌其烦,更不藏私,将自己多年的练剑心得都说与小洛侠听。黄贞白日教小洛侠阴阳家的《五行剑法》,夜里教她内功心法。小洛侠日夜研习阴阳家武功,她的六阴之体在修习阴阳家阴卷武功时,将武学天赋表现得淋漓尽致,武功精进可谓是一日千里,令黄贞暗暗咋舌。
过了几日,源能有忽然派了德川良辰请魏尺木等人议事。魏尺木等人到了议事厅,见除源能有、柳信之外,还有许多侍者中的头领在座。
源能有见众人到齐,便道:此番请诸位来,是有一事相告。一月前,有一股韩寇侵扰我对州。而今贼寇已攻占上县,正围攻下县甚急。
对州,即西海道对马国,是日本最西部的岛屿。岛屿分作两部分,上面一块唤作上县,下面一块唤作下县。因仿唐制,日本各令国皆有相应州名。
众人面面相觑,皆有义愤之态。源能有接着道:韩寇此番与之前不同,似乎打算长期盘踞在对州。若下县失守,则对州便非我国领土矣。天皇陛下已下旨命我率家臣驱逐韩寇,解对州之围,诸位以为如何?
德川良辰率先起身,急道:韩寇之患由来已久,历来无功。这哪里是天皇陛下的旨意,分明是藤原老贼暗中使坏,要算计大人啊!
又有一位头领起身道:德川君所言甚是。韩寇向来凶悍,十分难缠。若不胜,藤原老贼必谄于天皇陛下,降罪于大人;即便惨胜,只怕我等不能与大人同归矣!
源能有叹道:我本是皇室之后,自该为国分忧,即便战死沙场,又有何憾?只是皇室凋零,我若身死,大权一朝旁落矣。
众人见源能有有了必死之心,都被他感染,把生死置之度外,一个个慷慨激昂,誓要扫除韩寇,还国家一个青天白日。
魏尺木黄贞等外人不好置喙,倒是金晃面色变了又变。
源能有见士气可用,又看向魏尺木,道:韩寇之中不乏江湖高人,我属下众侍者虽然骁勇善战,只怕抵不过那些高手的手段。我冒昧叨扰尺木君,不知尺木君可否襄助我一臂之力?
魏尺木虽有要事在身,可源能有对他颇有恩泽,如今源能有既有难处,他又怎能置身事外,袖手旁观?魏尺木便应了下来,源能有和德川良辰等人俱是大喜。
其实,魏尺木应下此事还有别的缘故。他还要继续寻找《大九州》,还要面临更多的危险,上次小洛侠被贺茂风华轻易掳走让他差点乱了分寸,若非有黄贞临阵倒戈,只怕不能善了。魏尺木已暗中计较,要借源能有荡寇之机,将小洛侠送回中土,以免后顾之忧。
第一百六十三章 金晃身世
克日兴兵。
源能有亲掌帅印,由德川良辰搴了帅旗。左边是柳信及众侍者头领,右边是魏尺木、黄贞、小洛侠、金晃诸人,后面则是五百名整束挎刀的青壮侍者。一众人马浩浩荡荡杀奔对州。到了难波津,那里早已备好了大船十艘,小舟数十。众人下马换船,继续赶路。
沿途之间,黄贞继续指点小洛侠武功。小洛侠也颇为勤奋,全然不顾奔波之劳,仍然日夜用功。
一连行了数日海路,源能有等人终于临近对州。烟波浩渺,一座孤岛在海雾中若隐若现,那便是对州的下县了,也是对州府衙所在之所。
再近些,岛屿轮廓愈发清晰,岛上草木极多,山石竦峙,还有一座高城巍立其上。魏尺木遥遥窥见下县的城外,有旌旗飘动,还有断断续续的人马厮杀之声和金戈交叠之音。
源能有催促众船快速向前,将到岸边时,忽然间天上有箭飞如雨,射向众船,当即便有十数人中箭落水。原来是韩寇早有准备,他们算定会有人马驰援对州,是以暗中在此地埋伏下一排弓箭手,见船便射。
源能有惊而不乱,立即下令众船后退,先避开箭雨。众船退了一箭之地,漂在水面上。源能有眼见对州府衙近在咫尺却无法泊船登岸,不由心忧起来,便与众人商议对策。
柳信道:大人勿忧,我愿带几十个深谙水性之人潜水登岸,杀光箭手,大军自可从容泊船。
源能有默默点头,众人都拍手叫好,只有金晃喟然一叹。
魏尺木知道金晃是新罗人,也知道他那一叹是不忍看见一众新罗人都死于柳信刀下。魏尺木便传音给金晃,道:金兄暂且宽心,待你我去闯出一条路来,驱散韩寇,送众人登岸。
金晃看向魏尺木,心中一阵感激。魏尺木又对柳信道:韩寇既然埋伏弩手在岸边,想必是料定会有人马驰援对州。若如此,只怕也会料到我们会潜水登岸,柳兄倒是不必以身犯险。
柳信自魏尺木愿意与他们一起奔赴对州时,便已放下原先的成见,他见魏尺木关心自己安危,便问道:尺木君有何良策?
魏尺木说服众人,由自己和金晃驾舟登岸,先驱散韩寇,众船再一并泊靠。柳信知道魏尺木武功在他之上,也不再坚持由自己率先登岸。于是,魏尺木与金晃两人驾了一条小船,直奔岸边。金晃摇橹,魏尺木傲然立在船头。小船向前行了一箭之地,果然又是箭飞如雨。魏尺木抽出墨刀,只见白光一阵阵闪烁不息,将箭矢尽皆拨落水中。待小船离岸边尚有十几丈时,魏尺木早已飞身而起,直直掠了过去。那些韩寇见天上一人展臂而飞,又不惧箭矢,以为是神兵天降,竟一时忘了往天上放箭。
魏尺木尚未落地,手中墨刀连挥,白光如虹似练,将一众弓弩箭矢尽斩作两截。众韩寇被魏尺木吓得失魂落魄,而今弓箭又毁,也不敢抽刀拔刃,竟一哄而散了。
源能有见魏尺木果然驱散沿岸韩寇,即下令众船向前。众人登岸后,源能有在岸边背水列阵,与众将及魏尺木等人商议道:我欲效仿中土名将韩信,在此列阵待敌,背水而战,众人置之死地而后生,必能大败韩寇,众位以为如何?
众将尽皆称赞。魏尺木却眉头微蹙,道:昔日韩信背水而战,是龙且性急轻敌而致。如今韩寇攻破对州府衙在即,又何必分兵来战大人呢?若韩寇不来,背水何益?
源能有听罢顿时醒悟,感激道:不想尺木君竟深谙用兵之道,一席话令我顿悟,是我不知兵矣!不知尺木君可有妙计?
魏尺木道:如今重兵压城,别无良法,只能先与城内守军取得联系,约定时刻,内外夹击,或许可败敌军。
源能有沉吟道:虽然如此,可韩寇将府衙围得铁桶似的,只怕苍鹰飞虫尚不得过,信使怎么进的城去?
柳信道:我愿舍命送信!
德川良辰急道:我也去!
魏尺木道:源大人还需两位护卫,不如让魏某代为走上一遭罢。
源能有知道魏尺木艺高胆大,便点头道:如此甚好。
魏尺木道:还需大人一件信物,作为凭证。
源能有则将帅印捧了出来,道:便以此印为信罢,见印如见我。对州府衙的兵马统帅唤作小野岑攻,是我的故交,你只需说是我来了,他必会接见你。
魏尺木点头,又对黄贞道:诗儿,你陪我一同去罢,做个通译。
黄贞颔首。小洛侠心道:早知道有师娘做通译,那你还让我学这该死的倭话作什么呢?
魏尺木与黄贞辞别众人,飞奔东面的城门。魏尺木对黄贞轻声道:我们只需入城,不须杀人。
黄贞听见这话,不觉想起他二人初次在兖州战场时的场面,那时的魏尺木竟在战场上发起了痴。黄贞知道魏尺木本心善良,不喜杀戮,又想到他如今落了一个刀屠的魔头名号,觉得自己对他亏欠的缘故占了很大一部分,又怜惜他起来。
黄贞点头,温柔道:嗯,我晓得。
魏尺木与黄贞两人一个执刀,一个仗剑,并肩闯入人群之中。围城的韩寇足有五六千人,东面城门外则有一千多人。魏尺木与黄贞踩旗踏人,从人群的头顶上飞驰而过。韩寇不料两人突然从后方闯入,一阵哄乱,接着便将手中的刀刃枪尖都往魏尺木和黄贞身上乱砍胡戳,却都被他二人的一刀一剑轻易拨开。魏尺木与黄贞一路上并未因此停歇片刻,大有一人奔袭,千军辟易的气势。不过一刻钟,便冲到了城墙下。
韩寇那些用来登城的简易云梯都被焚毁摔碎,残骸都堆积在城墙下。这也是韩寇一时攻不下对州府衙的主要原因。
黄贞没问魏尺木怎么跃上墙头,她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旁,她相信魏尺木胸有成竹。
魏尺木一柄刀生生逼退上前的一众韩寇,对黄贞道:我先上墙,你跟紧我。
黄贞温婉点头。魏尺木奋力一跃,踏上城墙,那城墙足有七八丈高,魏尺木在半空中将墨刀觑着墙砖的缝隙间猛然插了过去,那柄墨刀便直直地插在了城墙上,一时间墙屑纷飞。魏尺木借着这一刀之力,翻身踏在了刀身上。这时黄贞也已跃至半空,魏尺木伸展右臂,正接着黄贞送出的柔夷。他右臂用力,将黄贞揽个满怀。城下响起一蓬飞箭,都被刀剑拨落。
魏尺木对怀中的黄贞道:你先上去,我随后便到。
黄贞又是温婉点头。魏尺木将黄贞轻轻往上一送,黄贞也再次奋力一跃,便跃到了墙头之上。在黄贞双脚落地之前,魏尺木早已抽出墨刀,也翻了上来。两人不分前后,一起跃上了墙头。
城墙上的对州守军见魏尺木二人轻易便登上了墙头,心中又惊又怕。他们也看到了韩寇对他们的攻击,不知是敌是友,便将之团团围住,一时不敢妄动。
黄贞用倭话言道:我们是源能有大人的信使,要见你们的统领小野岑攻。
那些守军听到源能有三个字,顿时激动起来,其中有人去给小野岑攻传了信。不一时,一个眉目坚毅,全副盔甲的中年将领从城楼上跑了过来正是小野岑攻。
小野家本是日本旧朝的名门望族,历来执掌军机要事。可到了这时候,家族早已没落,族人也只能做个戍边的武将,无力干涉朝政了。
魏尺木将源能有的帅印往小野岑攻眼前一送。小野岑攻看见帅印,激动道:真是源大人亲来!此天不亡我对州!他本已做好了城破人亡的打算。
黄贞道:源大人已率人马屯于岸边,他让我二人来告诉将军,今夜三更时,举火为号,他从岸边进攻,将军率人马从西门杀出,如此两相呼应,可败韩寇。
小野岑攻道:源大人从平安京来此应在东面登船,为何要从西门杀入?
黄贞道:源大人驰援一事已被韩寇知晓,想必他们也会在东门埋伏人马,故约在西门。
约定已毕,小野岑攻立即整束人马,鼓舞士气,只等三更时分的冲天火焰。
到了半夜时,海风呼啸,月凉胜雪。忽然间城池西门外喊声大作,火光四起,正是源能有绕到了西边,杀了过来。
小野岑攻立时打开西门,倾军而出。西门外的韩寇被内外夹击,一时溃不成军,几乎被源能有五百人荡破防线。可没过多久,韩寇其余三面的人马立即驰援到了西门。呜呜泱泱的韩寇,似乱不乱,颇有章法,援应极快。
人群中的金晃看见两军死伤严重,内心挣扎不已,索性闭起了双目,跟着人流随意浮沉。
源能有和对州守军还不到两千人,而韩寇瞬间已聚集了三四千人。韩寇势大,将两股人马阻拦开来,各自围困。
源能有所率侍者本是个个以一当十的精锐,可这股韩寇却十分剽悍,其众进退有据,混如一体,颇有军阵威严,又兼是数倍的兵力,竟将源能有的几百人死死困在垓心,冲突不得。
魏尺木在城楼上看见源能有和小野岑攻两支人马俱受困其中,心中沉思起来。他正犹豫要不要插手两军厮杀,韩寇忽然间鸣金而退,生生让出一条大路,将源能有的人马放了过去。
源能有顾不得思索其中是否有诈,忙率人马奔到城门,与守军合兵一处。当天夜里,小野岑攻的人马仍回城内,源能有的人马则在城外驻扎,彼此照应。柳信、金晃、小洛侠等人则随源能有一起入城。
韩寇已如潮水般退了下去,四周空旷,只剩下一片片狼藉和孤寂。
第二日一早,韩寇五千人马蚁聚西门,其中
一个将官模样的大汉用唐话向城楼上叫道:殿下,殿下,是你么?
源能有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韩寇嘴里的殿下是什么人。金晃则是身子一震,移步上前往城下人群中看去,但见那喊话之人穿着金甲金盔,悬宝剑,骑骏马,威风凛凛,却是他的旧识崔崇义。
金晃又惊又喜,喊道:崔将军!你……你怎么到了这里?
那崔崇义见金晃探出头来,立时滚落马下,双膝跪地,两目盈泪,喜道:苍天有眼,让卑职在此寻着了殿下!
城下五千多的韩寇一时间纷纷跪倒在地,口呼殿下千岁。
原来这金晃不是普通的新罗通缉犯人,而是当今新罗国主金的亲弟弟,是皇位的争夺者,也是失败者。
这崔崇义是新罗戍卫京畿军马的统领,他和新罗御林军统领朴敬忠一个护卫京城,一个护卫皇宫,他俩本是结义兄弟,却因皇储之争分道扬镳。朴敬忠听命于金,而崔崇义效力于金晃。
金登基后,一边逼杀金晃,金晃逃脱后又派朴敬忠追杀;一边收缴崔崇义的兵权。崔崇义得知金晃逃亡海外后,拒不交出兵权。崔崇义自然无法在新罗立足,他便带着自己本部一万多人冲出了京畿,一路上历尽阻拦截杀,折了近一半。到了海边时,已然粮尽,不得已才沦为韩寇,侵扰对州。
源能有心底感慨道:怪不得这次韩寇足有五千人之多,而且军纪严明,原来是新罗的戍畿兵马!
源能有十分欣赏崔崇义,两人相谈甚欢。最后,源能有与崔崇义达成协议。源能有允许崔崇义的人马先驻扎在上县,一来震慑韩寇,二来倚作外力,三来若是将来金晃登上大宝,更是与整个新罗交好,届时又何惧藤原基经?
待崔崇义率人马去了上县,魏尺木对金晃道:金兄,我有一事相托。
第一百六十四章 炼人为侍
金晃忙道:魏兄但讲无妨,只要我能做得到,一定答应。
魏尺木道:我想劳烦你去一趟中土,替我把小洛侠送回去。
小洛侠听见这话,原本微冷的面色愈发清寒起来,像是结了一层白霜。金晃则欣然应允。
魏尺木又道:你们到了中土之后,到太湖洞庭山上找百家盟,把小洛侠交给百家盟的盟主项吾。
黄贞道:项吾与你之间颇有误会,你不怕他为难小洛侠呀?
魏尺木知道黄贞口中的误会指的是洛侠。可奇怪的是,黄贞自始至终都没有因小洛侠的名字与他起过争执。他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悲呢?或者说他是希望黄贞为此大闹脾气还是无动于衷呢?魏尺木能感觉到这次见到黄贞后她的微妙变化黄贞如今可谓是百般柔顺,对他近乎言听计从。莫非是黄贞觉得有愧于魏尺木,要弥补他么?
魏尺木又附耳小洛侠,道:你见了项吾之后,若他为难你,你就如此如此说……
小洛侠自然不愿意忽然离开师父独回中土,她心中是一万个不乐意,可她才不肯开口要留在魏尺木身边呢,她自始至终未曾开口发过一言。源能有分了一条小船给金晃,金晃便与小洛侠乘船前往中土。魏尺木与黄贞则随源能有返回日本。
对州的捷报早送到了平安京大内之中,朝堂上一众文武都为源能有肃清韩寇,凯旋班师贺喜,只有藤原基经面色十分难看。藤原基经之所以力荐源能有出征对州,原本是想借源能有平寇不力安以罪名,却不想源能有竟然轻易解了对州之围。可他仍旧从密探口中得知源能有虽然解了对州之围,却让韩寇五千余人驻扎在上县,便以养寇自重弹劾源能有。
源能有则用以韩制韩的策略自辨,并说服了一众大臣。众大臣大多认为韩寇遗患已久,源能有此番不仅解了燃眉之急,还扬了日本国威,不愿刁难源能有。毕竟,源家势力仍在,更是皇室血脉!藤原基经在朝堂上一时扳不倒源能有,心中难免怒意横生,便抛下天皇与文武百官,拂袖而去。
魏尺木与黄贞回到源府时,有一个千叶家的族人已在源府等候黄贞多日。原来是千叶家的族长莫名中了一种厉害的邪术。但凡日本国人中了什么邪术秘法,全靠阴阳师的阴阳术驱除,可千叶家除了黄贞,再无一个阴阳师。黄贞虽是阴阳师,可她来日本时日太短,根本不懂任何破除邪术的阴阳术。那族人还说,千叶家曾拜访过贺茂风华,可贺茂风华却点名让黄贞带着一枚玉佩去找他。所以这名族人一直在源家等着黄贞,求她出面让贺茂风华出手相救。
千叶家对黄贞颇有恩德,她不能见死不救。黄贞知道这是贺茂风华暗中使的坏招,可却没有证据。
魏尺木忽然问道:怎么还有一枚玉佩?
黄贞道:这玉佩原是两枚,起初一枚在我手上,另一枚在师父那里。后来我的那枚送给了你,我来日本前,师父又把她的那枚给了我。
魏尺木道:贺茂风华为何非要这两枚玉佩?
黄贞道:我师父说,玉佩可能是寻找《大九州》的关键之物。
魏尺木沉吟道:想必贺茂风华或者说贺茂狂人他们的目的不在千叶家,也不在你我,而在《大九州》?
黄贞点头,道:恐怕只有这样才说得通。
魏尺木道:如此说来,贺茂狂人必然知道《大九州》的下落,我难免要会一会这个日本阴阳师第一人了。
黄贞连忙摇头,道:从贺茂狂人手里抢到《大九州》绝非易事,我不想你冒险。
魏尺木道:我只是不明白,贺茂狂人不是还在闭关么,为何在这个时候忽然要那两枚玉佩?
黄贞道:或许《大九州》是他出关的关键?
魏尺木轻轻点头,又问:那枚玉佩你可带在身上?
黄贞摇头,道:玉佩被我藏在了阴阳寮的府衙里。我本想趁贺茂风华不在的空档去取了来,结果那天夜里遇着一个贼,坏了我大事。
魏尺木不禁想起第一次去阴阳寮寻找《大九州》时,在房间里曾遇到一个黑衣蒙面之人,还与之交了手,想必那人正是黄贞。他便干咳两声,微窘道:那个人不是个贼罢……
黄贞本是冰雪聪慧之人,她听魏尺木这般说,眼眸流转,盯着魏尺木看了几眼,细声道:莫非是你么?
魏尺木苦笑点头。黄贞送走了千叶家的族人,对魏尺木道:尺木,当初我来日本,因师父与千叶家有旧,我便寄身在千叶家,化名千叶绝代才进了阴阳寮,学会了《五德始终》的内篇,所以我不能不救千叶族长。我已想好了,你我兵分两路,我先去见贺茂风华拖延时辰,你去阴阳寮取了玉佩再来找我。你藏在暗处,才好见机行事……
魏尺木有些踌躇,道: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
黄贞轻笑道:无妨。若是贺茂狂人不出关,贺茂风华一个人也奈何不了我。若是贺茂狂人出了关,我们两个在一起也不济事的。
魏尺木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应允下来。他又千叮咛万嘱咐,让黄贞注意自身安危。源能有又提出派人相助,也被魏尺木拒绝。人多反而容易打草惊蛇,更何况除了柳信之外,其余人也帮不上什么忙,而柳信还需要保护源能有。毕竟,源府外面还有一个服部流一!
贺茂狂人和服部流一像两座无形的大山一样压在魏尺木的心头,似乎随时都可以把他压垮。魏尺木心道:贺茂狂人,服部流一,这两个人都是世间一等一的高手,我却偏偏要与他们为敌……
当天夜里,魏尺木与黄贞同时出发,一个出右京,到山腹中见贺茂风华,一个去大内,到阴阳寮取玉佩。
黄贞已把藏玉佩的具体的位置告诉了魏尺木,并将一把玲珑铜钥给了他。那枚玉佩藏在一个可以锁住阴阳气息和五行之力的木盒里,可以封锁外界对玉佩的感应。要打开那个木盒,除了这枚铜钥之外,还需要五行内力的变化灌输其上。木盒就放在阴阳寮府衙西面墙第五个书架,第九层第二个格子那排书的后面。
魏尺木已去过一次大内,此番再去可谓是轻车熟路。他轻易避开宫门外的忍者和巡逻的御林军,转身进了阴阳寮的府衙之中。
魏尺木很快从西面墙上的书架上摸出了一个木盒。那木盒长宽不过几寸,木质漆黑,四边鎏金。魏尺木按照黄贞告诉他的五行内力变化方式,以水起手,以火结尾,一连变换了十几次,终于打开了木盒,里面果然是一枚与他之前手上一模一样的玉佩,上面有五德始终四个篆字。
在魏尺木打开木盒的一刹那,他隐约听见有人在遥远的地方发出一句好,很好的虚无缥缈的声音。魏尺木猜测到这声音很可能是来自贺茂狂人。他知道阴阳师多有未卜先知的大神通,更能感应到这枚充满阴阳气息的玉佩的存在。魏尺木将玉佩藏入怀中,飞奔右京外。
魏尺木从阴阳寮出来,越出宫墙还未走出多远,还是遇到了那个忍者,这已是第三次。那忍者一路跟着魏尺木到了右京密林处,沿途袭扰不断。
魏尺木不堪其扰,又念着黄贞安危,杀心逐渐浓郁起来。他一边避开源源不断的手里剑,一边朝身后随意拍出几记《无为掌》的掌力。掌力消弭之时,他果然听见身后有枝叶簌簌的细微之声,只是仍然不见半个人影。魏尺木冷哼一声,运足内力,于嘴唇翕张之间,一道音波无声而出。这一道音波夹杂着磅礴霸道的内力,直炸在一棵树冠里。
这正是魏尺木苦练的千里传音绝技,只不过他将传音入密的用途改成了舌战春雷,将一道音波远远地传入一人耳中,在其耳边蓦然蓦然炸响,如同晴天里一道霹雳!
那忍者只听见一声如惊雷般的喝斥在耳边骤然响起,他左耳吃痛,鲜血直流,竟是耳膜被这声音生生震碎。那忍者的脑中嗡鸣一片,遁法失灵,便从树冠上跌了下来。跌到半空时,那忍者清醒过来,想要施展遁法逃走,却为时已晚。魏尺木蓄势而出的一招黄河九曲,夹杂着惊涛骇浪的声音,已经拍在了他的胸膛上。一连九段连绵的掌力,将其震飞三丈。那忍者像一片落叶,飘零落地。
魏尺木三次受累于这个蒙面灰衣的忍者,终于在千里传音的出其不意下,施展《若水道》将其一举毙于掌下。那忍者临死前,只说了一句:你杀了我,服部家不会放过你的。
魏尺木听见这话,心底微叹。他又一次招惹上了服部流一。服部流一说过,下次见面时必杀他,这句话就像一柄利剑始终悬在魏尺木的头上。而杀死这个服部家的忍者,无疑让那柄剑又往下降了几分。魏尺木并不惧怕服部流一,可黄贞和小洛侠呢?如果服部流一发了疯地要报复他,只怕他无力阻止。毕竟一个号称忍者第一的人想要暗杀一个人,太容易了。
在魏尺木看来,服部流一虽然施展出了风雷两大绝技,但魏尺木也能感觉到他并未使出全力。所以,尽管魏尺木还有保命伤敌的绝杀招术,但他知道想要胜过服部流一是千难万难。他只能祈祷,服部流一不是滥杀之人。
魏尺木带着玉佩赶到右京外的矮山,那山洞外的五行迷踪阵已被破坏,想必是黄贞怕他进不来才有此一举。魏尺木暗赞黄贞心细。待到了山洞之中,却空无一人,也没有打斗的痕迹。
魏尺木并没有离去,因为他只知道这一个地方。他在洞内来回走动,到处摸索机关。摸索半天,终于发现有一面墙壁上有两块石头可以略微松动。魏尺木心下大喜,连忙将内力打将上去,那两石头却毫无波澜。魏尺木想到这是阴阳师所在之地,便一手运起阴柔之力,一手运起阳刚之力,顿时两块石头放出了一段光芒,可仍旧不动。
魏尺木丝毫不乱,又在体内施展水火二诀,两者互相牵引转化。果然,片刻后那两块石头缓缓旋转开来,在石壁上画出一个太极图来,那两块石头正是太极图上的两个阴阳鱼。那太极图转了一圈后,太极图所覆盖的墙壁轰然旋转开来,露出一道圆门来。门里面是一道向下延伸的石级,魏尺木拾级而下,走了约莫半刻钟,视野陡然开阔起来又是一座洞府。
这座洞府比上面那座宽阔许多,也不再是光秃秃的墙壁,别无他物。这洞府的石壁上刻满了石雕,或为花草树木,或为鸟兽虫鱼,或为道人方士,应有尽有。洞府正中是一张石床,石床一侧是一把石椅。
那石床下方氤氲缥缈,有白雾缠绕,如是仙境。只是那石床上有许多血槽,上方凭空漂浮着四个硕大的石质兽头。兽头都张着嘴,从嘴中流出腥气扑鼻的血液。那兽头分别作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模样,其血分别是蟒血、虎血、孔雀血、龟血。血液流进石床的血槽里,逐渐漫过石床。
石床或者说是个床型的浅池,上面躺着一个闭目睡熟的女子,脸色极其苍白,四肢和额头上贴着一张黄色的符,头顶上插满了银针。石床上的血液漫灌在她的身上。石床上空隐有许多禁制,石床上的血泊还在缓缓流淌,血液搅动之间有许多鬼面魔头浮在其中,若有若现。石床四周则插满了各色的小旗,形成一个奇怪的阵法。
石椅上一个白衣男子盘膝而坐,双目紧闭,嘴唇黑紫,额头上旋转着一个太极图案。这女子正是先魏尺木一步而到的黄贞,那男子自然是贺茂风华了。
魏尺木见黄贞躺在血泊之中,隐隐有一个和黄贞一模一样的虚白的人形,正从她的身上剥离出来,立时血脉喷张,愤怒和杀心都浓郁到了极点。他不知道贺茂风华在施展什么邪术,但他知道黄贞危在旦夕!
魏尺木不由分说,当即一刀,夹杂着无比凛冽的气息,砍向贺茂风华。刀芒暴涨,就在墨刀将要砍在贺茂风华身上的时候,他忽然睁开双目,里面有无尽的幽怨和恶毒。贺茂风华一举跃起身子,躲过魏尺木的一刀,那石椅应声而裂。
贺茂风华跳落一旁,面目狰狞起来,咬牙切齿道:魏尺木,你敢坏我好事!
魏尺木顾不上理会贺茂风华,他将石床上空的禁制尽皆摧毁,把石床上的黄贞一把抱起,揽在怀里。魏尺木撕掉她身上的黄色符,拔掉她头顶上的银针,那道虚白的人形这才缓缓回到了黄贞的体内。魏尺木尝试叫醒黄贞,可黄贞仍旧昏睡不起。还好,她气息尚存,只是十分微弱。
贺茂风华依旧愤怒无比,眼神阴毒异常,恼道:魏尺木,你真该死!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最后一次练出人式神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