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血照画符
原来,贺茂风华方才正在施展的诡术是阴阳师的无上秘法式神炼化。不同的是,贺茂风华此番炼化的不是灵兽仙禽,也不是瑞草神木,而是一个活人!
阴阳师炼化活人而成的式神是为人式神,是阴阳师诸多式神中最强大的式神。人成为式神后,轻易便突破了时空的限制,能激发自身数倍的潜力,是以人式神要比其生前厉害许多。而且人式神生前的武功越高,成为式神后的战力便越强。
只不过,炼化人式神既耗阳寿,又损阴德,因此被历代阴阳头明令禁止。除了上古混乱时期,还从未听说过哪个阴阳师拥有过人式神,没想到贺茂风华竟然敢违背祖训和人伦,擅自炼化人式神。
人式神极其难炼,其条件之苛刻,远胜寻常的式神。人式神需要在人活着的时候,把其灵魂逼出来炼化,直到与宿主完全融合。这期间被炼化之人绝不能死!那石床上空之所以有四个兽头,便是想用四兽的血气逼出活人的魂魄,可以让人在死之前魂魄出窍,再将之拘役起来。
除此之外,人式神只能阳炼阴,不能阴炼阳,并且一个阴阳师一生只有三次炼化人式神的机会。贺茂风华已经失败了两次。第一次炼化的是他自己的师妹,也是他贺茂家的族人。第二次炼化的是安倍古波的师妹。两次炼化都是因两个女子体质不足,中途死亡。贺茂风华两次都功亏一篑,平白耗损了许多阳寿和功力,以致于多年来武功未有寸进。
此番炼化黄贞是贺茂风华今生最后一次炼出人式神的机会,他用千叶家族的族长诱逼黄贞到此,再以雷霆手段将其制住,将其带到这第二层的秘穴炼化。只不过炼化才开始没多久,黄贞的魂魄才刚刚有离体的迹象,便被魏尺木撞破。
贺茂风华失去了最后的机会,终其一生将再也不可能拥有人式神。心底积攒的多年的希望在这一刻倏忽破碎,他如何甘心呢?贺茂风华的心里已经狂怒起来,当即气机变化,双目变得猩红,面目开始扭曲,双手结印,暴喝一声:九云白!
贺茂风华释放出了自己的白狐式神九云白。贺茂风华面色愈发阴暗狰狞,口中低吼连连。九云白的虚影逐渐凝结,一只庞大的白狐虚像在贺茂风华背后浮现出来。
只听得贺茂风华嘶吼道:血照!
九云白长嘶一声,忽然间双目放出两段红芒,照在了魏尺木的身上。
魏尺木只觉得那白狐的双目猩红,竟有无尽的妩媚之感。那红色之中夹杂着几粒黑点黑色,在红色中快速转动。
魏尺木看到一个身穿黑衣的窈窕女子从远方缓缓走来。那女子虽然步伐缓慢,却在眨眼间便来到了他的眼前。那一双远山眉,描绘了千峰翠色不是黄贞又是谁来?
黄贞温柔道:尺木,你想我么?
魏尺木只觉心中有无尽的相思和柔情,他如何不想黄贞呢?
魏尺木还没来得及回答,黄贞已在他眼前宽衣解带起来。衣衫褪落,逐渐露出了两截雪藕,一抹酥胸。尽管肤如凝雪,只是怎么都看不真切。
魏尺木痴痴地看着眼前的黄贞,只觉得她身段风流,笑靥妩媚,眼波含春色,玉指带柔情……这不正是他心底最原始的渴求么?魏尺木的心底忽然蹿出无尽的热火,他揉着双眼,只想揽佳人入怀。魏尺木即将揽到黄贞时,只觉得体内有流水搅动的声音,隐隐感觉到有一条蛟龙在那里不断翻腾。这时,黄贞那张明媚娇艳的面容却忽然狰狞起来,变作一张毛茸茸的狐面!
是幻术!幻术血照。
九云白最厉害的地方不是其恐怖的力道,而是幻术。九尾白狐天生狐媚,双目最能勾人,再加上阴阳师特殊的摄魂拘魄的功法,贺茂风华的九云白练成了一等一的幻术。
这白狐式神的幻术本能让受困其中的人发散春情,沉迷于酒色之中。然而幻术降临之后,魏尺木体内的蛟丹忽然转动起来。蛟丹的波动,反而让那白狐心生震怖,眼神扑朔复杂,有些畏葸起来。
因为蛟丹的自发波动,魏尺木心神顿时一片清明,与此同时一招飞流直下率先施展出来。水流攒动,一道软绵而又磅礴的水幕护住周身要害,令贺茂风华蓄势而发的数剑顿时威力大减。
贺茂风华原本打算借助九云白的幻术一举重创抑或斩杀魏尺木,却没想到魏尺木根本没有受到幻术的影响,或者说被幻术影响的时间极短。这本是贺茂风华的杀招,他之所以能制住实力与他相差不太多的黄贞,正是他一开始就放出了白狐式神,骤然施展幻术,一举将黄贞擒获。
贺茂风华不知道的是,魏尺木体内的那颗蛟丹来自有着几百年道行、将要化龙的白蛟。那条白蛟不仅自身道行高深,而且它的宿敌临家金莺的啼叫能令世间万物为之停滞,其迷惑心神的本领远高于这只白狐。那白蛟能常年与金莺对峙不落下风,又岂是这小小白狐的幻术可以奈何的?
魏尺木破开白狐式神的幻术,暗道侥幸。他一边默运道家内功心法《清虚守神》,一边把《五行刀法》纵情施展开来。
一刀两剑再次较量,阴阳五行相互交叠,山洞之中七色驳杂,变幻无穷。两人一连对攻了四五十招,仍是难分伯仲。魏尺木杀心愈来愈浓,力道也愈来愈猛。贺茂风华也是气冲斗牛,双剑愈来愈快,舞得密不透风,攻守兼备,更有白狐式神在身后虎视眈眈。
再过了几十招,贺茂风华见魏尺木气力不减反增,知道他内力之雄厚胜过自己,便默念禁语,呼唤式神夹攻魏尺木。
九云白得到牵引,忽然间尖嘴大张,喷出一口腥气,那七条巨尾骤然展开,散作一团,如一面毛茸茸的巨大圆墙。九云白气机外放,一股野蛮气息外泄,它的七条巨尾屈而弹,它则如离弦之箭一般向前射出。四爪带着寒光点点,如月夜中最致命的箭簇。
魏尺木曾领教过这白狐式神的威力,知道它十分凶悍霸道,可他现在气血正盛,哪里肯退?当即腾跃空中,右手刀势不缓,连挥数刀,夹杂五行变化和墨家天之意志,集灵变和刚猛于一体;同时左手上水流攒动,手掌犹如水质,山洞之中忽然间水声大作,好比江河忽然决堤一般,顷刻间灌入了这山洞之中。《若水道》第七重境界骤然展开,魏尺木以硬碰硬,以一招黄河九曲硬接了白狐式神的一击!
眨眼间,刀剑交错,气流对撞。刀芒黯淡无光,墨刀倒卷。贺茂风华手中的双剑也被生生震开,逼得他向后一连退了数步。魏尺木的九段掌力接连破碎,化作点点水花。那白狐式神同样哀嚎一声,被这九段掌力生生逼退。
魏尺木一掌罢,并不停歇。他气机再放,顿时水声隐匿,变作一层接一层的,似是无边无际的、无穷无尽的水面结冰的声音。这是《若水道》第八重境界八水冰凌!
一时间山洞之中气温陡降,石壁上尽是平白起了一层厚厚的白霜。魏尺木早已收刀入背,展开双掌。那双掌之上一片通透晶莹,时有银光崩现。
贺茂风华没想到魏尺木竟能硬接下白狐式神的猛烈一击,更没想到他的掌力竟有这等可以改变时令的气势。绕是如此,可他仍然相信自己的白狐式神,可以无坚不摧。贺茂风华同样收剑,盘膝而坐,全力操控白狐式神。
九云白得贺茂风华的内力全力倾注,顿时精神抖擞起来,双目愈发猩红,七尾蓦地展开,嘶吼着将七条巨尾横扫而来。那七条巨尾就像是七条巨大的鞭子,夹挟着腥风血雨,似乎能移山倒海。不仅如此,那巨尾上的毛发,竟然也一根根向外迸发。尾毛万千,如万千钢针!
魏尺木双掌已经拍出,一招冰封万里令天地为之一寒,令时空为之一滞,掌力所到之处,尽皆成冰。那万千迅猛的尾毛在半空中忽然停滞不前,停作密密麻麻的几排。尾毛上挂着星星点点,像一排排悬空的冰刺。不仅如此,九云白甩在半空的七条巨尾同样停在了半空,一层冰凌迅速将七条巨尾覆盖,一直绵延到整个白狐。
这白狐本是灵体虚像,却被魏尺木的掌力硬生生地冻在了半空中!
贺茂风华眼见自己的式神被魏尺木用掌力冻在空中,心中不禁焦急起来。无论他怎样牵引,那白狐除了双目还能略微转动之外,再也动弹不了半分,他就连想收回式神也做不到了。魏尺木催动体内的冰寒内力持续运到双掌之上,那层裹着整个白狐式神的冰凌,愈发凝实起来。
贺茂风华又怒又急,却又当即立断。他竟咬破舌尖,强行将白狐式神崩坏。那白狐虚像忽然虚幻起来,在冰凌之中渐渐消散,化作星星点点,最后成了一道白气,消失无踪。片刻,一条淡淡的白狐虚影出现在贺茂风华背后。那虚影的嘴角胸前尽是血渍,七尾下垂,双目无神,一身萎靡,显然是受创不轻。与此同时,贺茂风华一连吐了几口鲜血出来,受了不轻的内伤。要知道,式神与阴阳师已融为一体,同魂同体,生死祸福自然攸关。
魏尺木既然重创了贺茂风华的式神,自然要趁势而进。当即掌力不绝,双掌连拍,一招冰天雪地,将整个山洞变作了一片冰原除了黄贞所在的地方。白狐式神神态萎靡,贺茂风华自身又受了内伤,哪里抵得住这等连绵不绝的冰寒掌力?贺茂风华双剑才送出,便被掌力一举冻住。冰渍蔓延而上,令其动弹不得。
贺茂风华只得弃了双剑,他将双掌合在胸前,捏了一个奇怪的手印,一连变化数次,同时口中默念禁语。就在魏尺木的掌力将要拍在贺茂风华的头顶时,他的头顶上忽然间光芒乍起,一副太极图在额头上旋转开来。与此同时,在魏尺木的双掌和贺茂风华头颅之间,凭空出现了一张光色的符。那道符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咒文,光怪陆离。符初现,气机震荡,带着一缕天地间的洪荒气息,形成了一面气墙,将魏尺木的所有掌力,一并挡住。
第一百六十六章 龙有逆鳞
这是日本阴阳师的另一秘法画符。符是阴阳师的一大倚仗,功力高深的阴阳师,可以以自身气血为引,借助天地间的阴阳五行之力,画出一道道的符。符或攻或守,或毒或药,当真是妙用无穷。贺茂风华画的这张符自然是张守符。
魏尺木见掌力难进,便收掌而退。他见那道玉色的符散发着淡淡的光芒,上面有劲力流动,有阴阳五行加持。
魏尺木冷哼一声,忽然右手伸出了一根食指。只见那食指的指尖上起了一滴水流,在上面来回流动。魏尺木一指送出,山洞中的寒气顿时聚敛,全部聚集在了那根食指上。指尖上的水滴迅速凝固,逐渐变成了一层晶莹通透的冰渍。冰渍将那根食指迅速包裹起来,好似一根晶莹剔透的冰锥一样,带着闪烁的寒芒,刺向了那道符。
指符相接,魏尺木轻喝一声:破!
那一根手指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轰的一声,生生将那道符散发的气墙戳了一个窟窿,直捣贺茂风华眉心。贺茂风华见符被毁,气墙消散,心底大惊。他一边向后撤退,一边再度捏印,一连两道同样符凭空而起,却都被魏尺木那一指接连撞破!
这是《若水道》中唯一的指法滴水成冰。这一招乃是将体内的冰寒内力凝聚一点,全部汇聚在指尖之上,当真是无坚不摧!
贺茂风华连画三道符,每一道符都蕴含着阴阳之道,五行之力,层层叠叠,却仍然挡不住魏尺木的冰寒之力。
贺茂风华见自己的三道符接连破碎,心中无比惊骇。眼见魏尺木的那一指就要点到自己的眉心,他只得张开了嘴,从口中吐出一张黑白二色的符来。这张符是他师父贺茂狂人闭关前送给他的护命符,不到生死关头,不得擅用。显然,贺茂风华已到了生死关头。
魏尺木那一指终于在那张黑白二色的符前停歇。凌厉无匹的寒芒刺在那道符上竟悄无声息,瞬间消散。魏尺木心中不忿,奋力扬掌,一连数十掌都拍在了那张符上,山洞之中又是冰天雪地。
《若水道》连绵不绝的磅礴掌势,硬是打不穿那一道薄薄的符。
贺茂风华没想到魏尺木的掌力这般雄浑霸道,自知若非有师父这道符庇佑,必然抵要命丧掌下。贺茂风华心中已生怯意,道:魏尺木,我贺茂风华今日认栽,千叶绝代给你,玉佩也给你,你我就此罢手,新仇旧怨一笔勾销,如何?
这话一出口,贺茂风华只觉心中屈辱无限。要知道,他本是贺茂族人,阴阳头的弟子,一代天之骄子,何曾向人低过头?当初两人第一次相见时,贺茂风华曾扬言再见魏尺木时会杀了他,谁想今日反而要向其低头服软?
魏尺木却冷冷地道:你可知我在中土有个名号?
贺茂风华诧异道:什么名号?
魏尺木道:刀屠。
贺茂风华顿时心生不安,问道:你什么意思?
魏尺木道:你数翻招惹我,如今又犯我逆鳞,今日必死无疑!
贺茂风华又惧又恼,嘶吼道:魏尺木,你别欺人太甚,你当我怕你不成?任你武功再高,也休想打破我师父的这张阴阳二气符!
魏尺木道:是么?魏某倒要看看这一张死符究竟有多少能耐。
魏尺木原本以为全力施展《若水道》足以斩杀掉贺茂风华,却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张护命的符。尽管如此,魏尺木还是要杀了贺茂风华,因为贺茂风华触碰到了他的逆鳞。龙有逆鳞,触之必死。魏尺木的逆鳞便是黄贞。贺茂风华想把黄贞炼化成人式神,魏尺木如何能留他活在世上?
魏尺木自然有足够的信心和手段让贺茂风华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因为他还有一招最强也是他最隐秘的武功纵横术中的一式。他原本打算留着这一式在与服部流一生死搏斗时或遭遇贺茂狂人时出奇制胜,这也是他不惧服部流一和贺茂狂人的底气所在。可魏尺木现在不得不提前把这一式施展出来,用来破除眼前这一道小小的符,用来取贺茂风华的这条贱命。或许有些可惜,但魏尺木绝不吝惜,因为贺茂风华必须死。
谋欲周密,说欲悉听,事欲必成,此为魏尺木在心中默念至此,而后脱口而出两个字:无隙!
话音刚落,整个山洞竟轰轰然颤动起来,四周的石壁纷纷碎裂,惹得石屑纷飞,沙土四溅。石壁上的石块渐渐凸起一道曲线,好似一块庞大的浮雕。不过片刻,那浮雕愈发清晰,竟是一条蛟龙模样!这条蛟龙足有十几丈长,数尺粗细,占了整整三面石壁!蛟头昂扬,蛟尾摇摆,鳞爪毕现,巧夺天工一般。
纵横术成,魏尺木骤然施展出千里传音,在贺茂风华耳边炸起一道惊雷,一道冰冷的惊雷:贺茂风华,给我死!
这一声突然的炸响直入贺茂风华的心海,震得他耳膜碎裂,近乎失聪。贺茂风华脑中片刻空白,只剩下心底深深的恐惧,从未有过的恐惧。贺茂风华知道自己远远低估了魏尺木的武功,也远远低估了魏尺木的狠辣。他也知道,自己远远不是魏尺木的对手。这一刻,他终于后悔起来,后悔招惹了这个从大唐而来的冷漠少年,招惹了眼前这个嗜血魔头。贺茂风华只能寄托于师父的符,可他看着墙壁上那条宛若在石壁上游弋的蛟龙,忽然间没了底气。
魏尺木倾尽全力施展《纵横术》的无隙,不觉牵动体内的蛟丹。那蛟丹在丹田之中荡漾,散发着阵阵热力,使得那石蛟如有魂魄,和真的蛟龙一样。随着魏尺木的爆喝声,忽然间破壁而出,就像是画在石壁上的龙,因有一笔点睛而飞一样!
等贺茂风华完全清醒过来时,他只看得见一条十几丈长的石蛟从石壁上破壁而出,张着巨口獠牙,向他冲了过来。
蛟头撞着那张阴阳二气符,黑白二色剧烈闪烁,片刻间支离破碎,那张符啵的一声,碎裂开来。石蛟气势不减,白狐式神自发向前阻拦,却被石蛟一口吞入腹中,直接搅碎。贺茂风华登时又是吐出几大口鲜血,无力地跪倒在地。石蛟巨尾倒卷,将贺茂风华的退路全部封死!
贺茂风华此时惊恐万状,只来得及沙哑地嘶叫出一声:师父救我!
与此同时,地底下传来一声急切、愤怒、喑哑的声音:魏尺木,给老夫住手!
然而这声音并非实质,抵挡不住那条石蛟。石蛟的巨口将贺茂风华一举吞没,一时间血迹四溅!片刻后,石蛟轰然落地,碎石散了一地,里面掺杂着贺茂风华的碎骨烂肉和一摊血迹。贺茂风华已死,而贺茂狂人并没有出现,也没有了声音。
魏尺木猜测贺茂狂人迄今还是不能顺利出关,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徒弟死在自己手中。这时,黄贞才悠悠醒转。她并未受伤,只是身骨有些虚弱。
魏尺木坐在黄贞身旁,见黄贞无恙,心底也松了一口气。魏尺木把捡起的那对儿落在地上的乌珏黑剑,递给黄贞,道:这双黑剑送给你压惊。
黄贞看着满地的碎石和残骸,知道是魏尺木救了自己并且杀了贺茂风华。她自然知道贺茂风华武功之高,只怕魏尺木杀了他费了不少气力。
黄贞不接双剑,而是顺势倚在魏尺木肩头,眼波中有无尽的缱绻温柔,她呢喃道:我好怕,尺木。我好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魏尺木揽着黄贞,细雨安慰。只有在面对黄贞的时候,魏尺木那颗冷漠冰凉的心不会受到《若水道》第八重境界的影响,才会变得温柔起来。魏尺木见黄贞双眼微合,一双远山眉,既黛且长,不禁想起之前的幻术……如今温玉在怀,令人遐想无限。
两人这般依偎着,像抱守着整个世界,真希望辰光从今停滞,岁月就此消磨。半晌,魏尺木忽道:趁贺茂狂人尚未出关,我必须找到大九州。
黄贞道:你知道《大九州》的下落了?
魏尺木道:我听贺茂狂人的声音,似乎还在下面,或许这里还有机关,可以通往下一层。《大九州》必然离贺茂狂人不远,或者说贺茂狂人一直在守着《大九州》。
黄贞道:我总感觉这是一个陷阱,哪怕是贺茂风华已经死了。
魏尺木心中也有这层担忧,但他却坦然道:纵是陷阱,我也要闯上一闯。毕竟,他的师父还在离魂宫等着他。
魏尺木主意已定,对黄贞道:你先留在此处等我,我下去找《大九州》。若贺茂狂人出了关,你即刻离开这里,不要管我。
黄贞仍然闭着双目,缓缓道:我要和你一起去,生也罢,死也罢,我再也不要与你分开了。这声音不激烈,却带着温柔的坚强,不容任何人质疑和改变。
魏尺木知道黄贞此时是铁了心要与他共患难,也不再一味劝阻,他心道:得红颜知己如此,夫复何憾邪?
魏尺木已从贺茂风华的残骸中找到了自己的那枚玉佩,如今他两玉在手。他知道,这两枚玉佩是解开《大九州》之谜的关键之物。
魏尺木放开黄贞,开始循着第一层的机关,在墙壁上摸索起来。没过多久,魏尺木果然又摸到了墙上的两块可以活动的石头石门的阴阳二眼。魏尺木催动内力,五行变化,太极图再次转动,石壁上一道圆形石门缓缓翻转,又出现了一条往下去的甬道。
魏尺木与黄贞二人拾级而下,约莫过了一刻钟,眼前的视野开阔起来,又是一方洞府。这洞府比第二层更加辽阔,洞府正中间是一块高大的石碑。那石碑足有一丈来高,数尺宽厚。石碑正对着的是一方不见深浅的水潭。那水潭不过一丈方圆,潭水是如墨一般的黑色,水面十分平静,不起一丝涟漪。石碑后面的石壁上,嵌着一具巨大的石棺。石棺与石壁连为一体,竖在石壁之上。棺盖与棺身似乎也是连为了一体,不见丝毫的缝隙和钉扣痕迹。洞府四角各有一盏闪着幽暗火苗的青铜油灯,石壁上海勾勒着连绵青山。若单从这个洞府来看,倒是个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
魏尺木与黄贞来到石碑下,抬头看去,只见上面刻着许多小篆,字迹古朴,却是一段铭文:
天赋华采,不佐王侯。
采石炼药,望山逐流。
天地大道,系于薄舟。
乾坤奥秘,藏于沙丘。
五行有对,阴阳无俦。
胁下生翅,遨游九州。
魏尺木只能读懂大致意思,诧异道:莫非这里是徐福的墓穴?
第一百六十七章 遨游九州
魏尺木与黄贞在洞府中上下察看了一遍,发现石壁上并无任何机关。魏尺木正打算到水潭之中一探究竟,忽听得站在石碑前的黄贞叫道:尺木你看,这石碑上方似乎有一块圆形缺口,是不是机关所在?
魏尺木凝目看去,那里的确有一处圆形的缺口,只不过那块缺口极浅,再加上石碑有些斑驳,不仔细辨别不易发现。魏尺木看那缺口的大小和玉佩相仿,心中便有所思。魏尺木环绕石碑仔细观摩,发现在石碑背面的底部也有一个同样的圆形缺口。
魏尺木印证了心中所思,便道:这两个圆形缺口或许就是开启徐福墓的机关,而我手中那两枚玉佩应该便是开启机关的秘钥。
黄贞点头。两人心意相通,黄贞轻轻掣出了那对儿乌珏双剑,在魏尺木的身旁护持起来,环伺着四周。魏尺木则从怀中摸出一枚五德始终的玉佩,跃身而起,将玉佩按在了石碑上部的缺口上。那玉佩甫一挨着那缺口,如有吸力一般,玉佩便紧紧吸附其上。
顿时,缺口处霞光四射,辉映整个洞府。接着,霞光中出现了一道人形虚像,漂浮在半空中。那虚像甫一现身,竟引得山洞外春雷震震,天地变色。虚像是个中年男子模样,手中握着一柄宝剑,腰间配着两块玉佩。其眉目生动全然不假,其须发纤细栩栩如真,容貌刚毅而俊美,身材颀长而威猛,半刚半柔,似文似武。
黄贞看到霞光中的虚像与师父家中挂着的画像一模一样,知道这是阴阳家的祖师爷,心底激荡起来,喜道:尺木,这是我们阴阳家的祖师爷邹衍。
魏尺木见是阴阳家的祖师爷虚像,立时肃穆起来,与黄贞拱手而拜。过了片刻,霞光消弭,邹衍的虚像也随之消失。
魏尺木又将另一枚玉佩放在石碑背面底部的缺口处,与之前一样,霞光再现,又是一个人形虚像浮现在半空之中。这虚像甫一现身,却是引得山洞外风云际会,雨雪交加。虚像是一个约莫五六十岁年纪的老者,作术士打扮。背上背着一把黑剑,竟与黄贞手中的那对儿乌珏黑剑一模一样。
魏尺木认出黑剑,道:想必这虚像便是秦朝术士、阴阳家宗师徐福了。
魏尺木与黄贞再拜徐福虚像。霞光仍在,徐福虚像并未立时消散,而是闪烁了起来。片刻后,石碑后面石壁上的石棺轰然而动。如连一体的棺盖竟缓缓滑落,棺材内一时间霞光大盛。待霞光消退,露出一具枯骨,并无别物。忽然,从棺中飞出一道黑白二色的符,落在了石碑的顶端。刹那间,石碑上吸附着的两枚玉佩旋转起来,一个巨大的太极图虚像环绕整个山洞,在四周石壁上来回转动。
太极图转动之际,那石碑开始一点点剥落,连着上面的铭文都一起脱落开来,发出一阵耀眼的光芒。待光芒消退后,石碑上浮现出一片密密麻麻带着光芒的字迹。
《大九州》!
那石碑上所镌的确是阴阳家上古绝学《大九州》的心诀。
魏尺木与黄贞见了这般迹象,心下欢喜。就在此时,水潭中忽然发出一阵水流剧烈搅动的声音。片刻后,水潭之中缓缓升起了一座圆形的石台。那石台上并排跪坐着两个人,两个活人。那两个人俱是闭着双目,分别穿着白袍和黑袍,身侧各放了一柄长剑。虽从水潭而出,身上却没有沾染一滴水渍。
其中一个是一个小老头儿,发须苍白而稀疏,面容清矍,骨瘦如柴。之所以说是个小老头儿,是因为那老头儿高不过四尺上下。另一个则是披发的妇人。那妇人似是少女,因她那一头青丝乌黑发亮;又似老妪,因她脸上布满皱纹,沟沟壑壑,不堪其老。
魏尺木心中有所猜测,问道:贺茂狂人?
黄贞更是惊愕,道:他……出关了?
那小老头儿正是贺茂狂人。原来那水潭之下,有一座可以避水的洞府,正是贺茂狂人闭关之地。贺茂狂人便是在这水潭之中,闭关了二十几年!只是没想到,堂堂日本阴阳师第一人,主宰阴阳寮的两大阴阳头之一竟然是这幅尊容。
贺茂狂人闻言倏忽睁开双目,眼神中却带着一丝浑浊与黯淡。他并未起身,而是端坐在石台上桀桀而笑,其声凄厉阴暗如鬼魅:呵,呵,正是老夫。老夫等了你们二十几年了。若没有你们两个,老夫还不知道今生有没有机会见到这传说中的《大九州》呢。此老夫之幸,更是阴阳师之幸!
魏尺木寒眉紧皱,冷声道:《大九州》是我中土武学,与你们阴阳师什么干系?
贺茂狂人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厉声道:你敢这般与我讲话?真是不知死活!
魏尺木冷笑道:啧啧,你这臭脾气倒是与那贺茂风华一样。只不过,他已经死在了我掌下,不知你命又到几时呢?
魏尺木这句话彻底激怒了贺茂狂人。贺茂风华之死是贺茂狂人的隐痛!贺茂风华是他唯一的弟子,又是本家族人。他待贺茂风华一直亲如嫡子,而他为了诱引魏尺木与黄贞到此打开徐福的棺椁,引出《大九州》心诀,只能任由贺茂风华死在魏尺木手中。这是杀徒灭子之恨,是不共戴天之仇,却被魏尺木在这里用言辞讥讽,无异于直唾其面。
而魏尺木见到贺茂狂人露面的那一刻,便知中了陷阱。贺茂风华不过是个鱼饵,而鱼竿便在眼前的贺茂狂人手中。只不过,即便他知道贺茂狂人在这里等着他,他还是会来,《大九州》他势在必得。只是,恐怕要连累黄贞了。
贺茂狂人心中之怒如一片熊熊火海,他蓦地从石台上腾跃而起,水潭立时激荡如沸,狂风四起。仅仅是一个起势,魏尺木和黄贞便能感受到贺茂狂人深厚无比的功力。
半空中,贺茂狂人一掌拍出,夹携着海风一般的劲力,狂烈而连绵,令人有一股不可抗拒的霸道与阴邪。
魏尺木心道:这就是阴阳头的实力么?他心中愈发凝重,只贺茂狂人一个便难以对付,更何况那石台上还有一个人?而那个妇人很可能便是另一个阴阳头。如是两大阴阳头联手,今日他二人绝无生还之理。
魏尺木将黄贞护在身后,《若水道》第八重境界骤然展开,冰寒肃杀的气势与贺茂狂人的气势对抗起来。同时一掌拍出,有无尽冷冽。
然而,两掌并未相接。一道巨大的剑幕忽然凭空落下,挡在了贺茂狂人与魏尺木之间。两道掌力都打在了那道剑幕之上,剑幕一阵波澜,随后恢复平静。而贺茂狂人与魏尺木的两道绝强的掌力都瞬间消弭无踪,没能掀起一点风波。
这剑幕来自于一把黑剑,那黑剑却在徐福虚像的手中。这是徐福虚像斩出的一道剑幕,却轻易阻挡了贺茂狂人与魏尺木的两道掌力!片刻后,那道剑幕才渐渐消散。
这时,霞光中的徐福虚像忽然开口道:吾乃术士徐福,师承阴阳家一脉。秦嬴政连灭六国,纵横鬼谷子乃聚百家传人,欲杀嬴政、亡暴秦。时吾溺于丹道,无意于朝野纷争,亦不忍生灵再度涂炭,故佯奉始皇帝玉诏东渡寻仙,实避祸焉。然吾求仙百载,炼丹千余,虽延寿二百余岁,终难堪破大道,究是无望飞升。吾失信于百家在前,忤逆于始皇在后,中土再无立锥之地,只得滞留异国,老死荒岛。今留阴阳家绝学《大九州》于此,以待有缘之人。若有妖魔邪道觊觎,必死于吾剑之下!
其音隆隆,如仙如神。
言毕,他手中的黑剑从他手中飞出,在空中一分为二,闪烁着寒芒,悬在魏尺木头顶,成护卫之势。
魏尺木听罢,心道:这里果然是徐福的墓穴,一代宗师竟葬身此处……
这里的确是徐福羽化之地。墓里除了一块碑和一具棺椁,只有徐福临死前以精气心血凝聚的一道虚像和一段遗言,别无他物。墓里没有任何机关暗枢,也无需任何机关暗枢。因为来到第三层,必须会阴阳家的武功;要打开棺椁,必须有阴阳家的两块玉佩。这是徐福留给阴阳家传人的墓,《大九州》就在墓里。
贺茂狂人听了徐福的话哪里肯善罢甘休,当即向前一步。那一步尚未落下,一柄黑剑虚像忽然斩下,一道巨大的黑白剑芒如同实质一般,足有数长来长,数尺来宽!其声势如天神挥刃,夹带着一团团雷光电花,绝非人力可以阻挡。饶是贺茂狂人这等武功已经登峰造极的江湖高人,仍然不敢轻婴其锋。贺茂狂人才迈出的脚步连忙撤回,倒飞回了石台上,才堪堪躲过这一剑。那道剑芒斩在了地面上,将之生生斩出一道丈来长的宽大裂缝,顿时石屑纷飞,竟看不出那道裂缝的深浅。
贺茂狂人头上沁出一层冷汗,他被这剑芒震慑,却恼道:徐福老贼,你敢算计于我!
话虽如此,贺茂狂人却不敢再向前半步。他心思百转,忖道:有徐福那老匹夫护法,此时已无法阻止魏尺木练成《大九州》,看来只能等他练成之后杀了他,再用秘法拾取了。哼,魏尺木小儿……
魏尺木见贺茂狂人停在了水潭中的石台上,不再进前,知道他已被徐福虚像的一剑吓退,便与黄贞来看石碑上的文字。黄贞移步向前,只觉石碑上光芒刺目,无法卒读,只得退在一旁。
这时,徐福的虚像又开口道:《大九州》只传一人。吾虽为阴阳家一脉,却曾受吕公讳不韦之厚恩,故若有杂家传人共到于此,阴阳家传人不可与其相争。
黄贞听罢,反倒松了一口气。她奉师命来日本找寻阴阳家绝学,原本已学会了《五德始终》的内篇,这一绝学可谓已经圆满,可如今又出现了另一绝学《大九州》。黄贞知道这是魏尺木此行目的所在,她正不知该如何抉择,正好徐福宗师早有安排,便恭敬道:阴阳家弟子黄贞谨遵徐祖仙谕。
魏尺木听罢这话,与黄贞对视一眼。黄贞眼神清澈明亮而又温柔如水,冲着魏尺木坚定而笑,如一朵半开的水芙蓉。
魏尺木有徐福护法,自然可以心无旁骛地修习《大九州》。那石碑上的光字,像是漂浮在空中的一般,晶莹剔透,漂浮不定。开篇写着:
天下之大,共有九州。东南神州,正南次州 ,西南戎州,正西州,正中冀州,西北台州,正北州,东北薄州,正东阳州。
……
**之间,四极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
……
天一地二人三,三三而九,九九八十一。
……
一段接一段的文字开始烙印在魏尺木的脑海里,他的脑海里逐渐开始清澈明亮起来,似乎能上达九天,下抵九幽。
这是天地人三者合一的境界,比当初凌霄天人剑合一的境界又要高出很多。若达到天地人三者合一的最高境界,便能踏破星空山海,逆转阴阳四时。只不过,历代阴阳家都没人能达到这个境界。
魏尺木此时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星辰大海之中,每走一步,都像是跨过了一座山海。每一座山海的风景样貌都不同,或秀丽,或险峻,或荒芜,或诡奇……魏尺木在一座座山海之间信步而走,一步数千丈,横跨几万里。
魏尺木将九大州一一走遍,又回到原点。那是一副飘在星空中的太极图案,图案极其阔大,似是无边无际,魏尺木就盘膝坐在中间。随着太极图缓缓旋转,魏尺木身上泛起淡淡的星光月芒。良久,整个星空忽然崩坏,星辰四溅如光雨倾盆,太极图于明暗变化之中,悄然而散。
这时候,魏尺木终于睁开了双目。他双目之中深邃浩渺,如囊括着无尽的河山,苍茫而悠远。
《大九州》的心法,已牢牢印在了魏尺木的心海之中,抹不去,忘不掉,也说不出除非他死!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三神齐出
石坛上,贺茂狂人见魏尺木将《大九州》心诀囊入心海,心中早已暴跳如雷,手上更是长剑在握,蓄势而发。
这时,徐福的虚像悄然崩碎,悬在魏尺木头顶的乌珏虚影,也随之消失。
徐福虚像消散的那一瞬间,贺茂狂人便已欺身而进,如飞鹰捕食。他的身子与长剑一并刺出,厉声呵斥道:魏尺木,把《大九州》给老夫吐出来!
贺茂狂人出手便是《五行剑法》中的一招金错,白光顿时照亮了整个徐福墓。这一道剑芒,其大如鹏云,其明如日光,其灿如落霞,其势如奔流,其快如飞梭。剑招甫出,却是五色齐变。一剑之中,涵盖五招;一剑之间,五彩斑斓!
魏尺木领教过贺茂风华也见识过黄贞的《五行剑法》,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同样的剑法,不同的人施展出来,其分别竟然可以有这般大。贺茂风华与黄贞剑法,人目尚且可以分辨其招式的变化,而贺茂狂人抬手之间便是五招杂变,五招如一体,一剑含五招。长剑从刺出到送到人眼前,剑招未变之前已完成了五招变化,一剑之中裹挟五招的威势和机巧!
这才是《五行剑法》的大成境界!
再看那柄剑,剑柄、剑锷皆有一段古朴意境,剑镡处垂下一黑一白两段丝绦,丝绦尾端分别系着一个深绿色的勾玉,剑刃又狭又长。
此剑名为布都御魂,又称布流剑,是日本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神剑,也是日本十大名剑之一。没想到布都御魂这等神剑竟在贺茂狂人的手中!
魏尺木拍出双掌,刚猛无匹的冰寒掌力却被那道五彩剑芒瞬息搅碎,就连整个山洞中的冰寒气势都为之一弱。魏尺木与黄贞飘退一丈,避开残余的剑芒。仅交手一招,魏尺木便知贺茂狂人武功之高。这是他第三次感受到了那种实力悬殊的差距,那种发自心底的无力感。
贺茂狂人一剑未尽,第二剑已经刺出。这第二剑接的是第一剑,金生水,一招水寻,顿时暗绿之色大盛,如激流涌碧波。只不过,这一招水寻接上已是第二轮的金错!这一剑刺出,同样是五彩斑斓。
黄贞知道贺茂狂人武功奇高无比,魏尺木一人断不是对手,忙将双剑刺出,每一剑各有三次变化。魏尺木也掣刀在手,一刀出,九刀现,与此同时,这九刀又有三种变化,分别对应五行之金、水、木。魏尺木将墨家《天志刀法》与阴阳家《五行刀法》融会贯通,威力倍增。
饶是如此,魏尺木与黄贞的一刀双剑还是被贺茂狂人的一人一剑一举荡开,将二人生生逼退,刀芒剑光俱是瞬息被那五彩剑芒搅碎。
魏尺木与黄贞奋力而战,退而复进,左右夹攻,倒也能让贺茂狂人的剑势为之一缓。贺茂狂人一连强攻了几十招,都被魏尺木与黄贞连躲带碰,接了下来。
贺茂狂人的剑法虽已大成,也窥见了人剑一体、如臂使指的境界,可魏尺木与黄贞对《五行剑法》都颇为熟稔,尤其是黄贞,虽然与他境界有差,可到底是同一种武功。因此,魏尺木与黄贞应对起来还不算十分艰难。
魏尺木与黄贞见招拆招,稍粘即退,尽量避免与贺茂狂人硬拼锋芒,这便使贺茂狂人的凌厉攻势大打折扣。
又过了几十招,贺茂狂人渐渐狂躁起来。他哪里能料到以自己阴阳头的武功竟然这么久也没能斩杀两个小辈,甚至没能伤到他们!
贺茂狂人狂躁之余,忽然舍了魏尺木二人,退到了石台上。他双手迅速结印,默念一段禁语真言。只见他仰头长啸一声,其音凄厉嘹亮,犹如荒原上的狼嚎一般。接着便是衣衫鼓荡,面色逐渐狰狞起来,双目变得幽黄,脸上隐隐浮现一层灰色的毛发!
顿时,山洞中隐隐出现了一轮圆月,接着便是一声极其悠长燥裂的狼嚎声,充斥于整个山洞之中,回声不断。狼嚎声震得魏尺木与黄贞耳膜隐隐生疼,体内血液奔腾,内心也跟着燥乱起来。
魏尺木与黄贞连忙运起内力,按下心中的狂躁。
狼嚎声罢,贺茂狂人身后的气流剧烈波动,一道虚像逐渐显现了出来。那虚像迎风而凝实,竟是一头巨大的苍狼虚像。
那苍狼虚像体型巨大,比贺茂风华的白狐与安倍古波的大蛇都要大上一倍,足有两丈之高。它一身灰白色,身上毛发皆张,獠牙外露,寒光不断闪烁。双目冷血无情,幽暗的目光犹如实质一般,令人望而生畏。
这是贺茂狂人的式神月夜苍狼!
苍狼式神甫现,竟也引得天地异象。山洞外的雨雪戛然而止,春雷因之不响,乌云因之不聚,一轮圆如银盘的明月高悬于空。
贺茂狂人猛然暴喝道:妖目祭,杀了他们!
苍狼式神,贺茂狂人为之取名妖目祭。
那苍狼式神得贺茂狂人牵引,复长嚎了一声,其声之大,震得整个山洞都摇晃了起来。嚎声初落,苍狼式神那幽亮的双目乍起寒星,流行一般扑向了魏尺木。
魏尺木与贺茂狂人原本相距还有数丈距离,可那苍狼式神却在一息间便来到了魏尺木的头顶。魏尺木右手仓皇挥刀,刚猛的《天志刀法》裹挟着天之意志,与之以硬碰硬。
这一刀立起的刀芒暴涨了一丈有余,斩向了来势汹汹的苍狼式神。苍狼两爪挥动,将眼前的气流,连着那道丈余长的刀芒一并撕碎。刀芒瞬息荡然无存,苍狼式神的双爪已搭在了刀刃上。
魏尺木只觉得一股莽原气息扑面而来,还有一股大力从墨刀上传到双臂,震得他虎口微疼。墨刀因之倒卷,魏尺木连退数步,方才卸掉余力。然而,苍狼式神的势头丝毫不减,继续扑近魏尺木。
魏尺木刀法因震荡散乱起来,不及出刀,只得左掌一扬,《若水道》第八重境界骤然展开。一掌拍出,寒流涌现。掌风所到之处,尽成冰渍。魏尺木的左掌拍在苍狼式神身前,苍狼式神忽然一滞,气势也随之一衰,一层冰渍从狼爪上开始蔓延。
这层冰渍一直蔓延到苍狼式神的头部,眼看硕大的狼头就要被冰渍覆盖,那苍狼式神的双目忽然快速转动起来。幽黄的目光中隐约有几粒黑色的暗点搅动,忽然间黄光大盛,那道目光竟将冰渍尽皆崩碎。而此时,贺茂狂人的长剑也已跟了上来。
黄贞连忙向前,双剑连刺,接住贺茂狂人的一剑。剑光璀璨生辉,黄贞却被震退一丈。
那苍狼式神与贺茂风华的白狐式神颇有不同。白狐式神擅幻术,苍狼式神则拥有极高的爆发力和速度,甚至比贺茂狂人的剑还要快!
一个贺茂狂人已经让魏尺木与黄贞疲于应对,再加上一个强大的苍狼式神,顿时逼得魏尺木二人狼狈不堪。
那苍狼式神忽左忽右,时而攻向魏尺木,时而攻向黄贞。魏尺木有《若水道》的冰寒掌力尚可勉强阻止,而黄贞虽然双剑在手,却被贺茂狂人的剑势逼得无法自如转圜。因此,每当苍狼式神攻向黄贞时,黄贞只能勉强分出一剑阻拦苍狼式神,身前便露出破绽,每次都被贺茂狂人逼入险境。
贺茂狂人觑的真切,便和苍狼式神猛攻黄贞。不过十招,黄贞右手的黑剑便被贺茂狂人挑飞。与此同时,苍狼式神早已出现在黄贞头顶,而此时黄贞左手的黑剑正搭在布流剑上,被剑气黏住收不回来。
魏尺木见了,连忙救援。墨刀架住布流剑,一掌拍向苍狼式神。贺茂狂人却早已准备了一张阴阳二气符,此符忽然飞出,在魏尺木与黄贞之间结出一张气墙来。气墙上面流光四溢,将魏尺木的掌力尽数消磨。黄贞无奈之下只得扬起右臂遮挡。苍狼式神一爪如刀似斧,在黄贞右臂上生生抓出了三条尺余长的血痕。黄贞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连忙自封穴道止血。
魏尺木见黄贞受伤,心中怒火飞升,当下不再迟疑,再次施展出纵横术的无隙。魏尺木双目冰寒,气势汹汹,石壁上一条十几丈长的浮蛟再现,其声势还胜先前。
魏尺木原本还担心石台上的妇人,可如今贺茂狂人的式神已出,那妇人仍不见任何动静,他便也顾不上这许多顾虑。伤黄贞者,不论是谁,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魏尺木一举倾尽内力,势要斩杀苍狼式神。
魏尺木丹田里的蛟丹再次旋转开来,似乎又一次赋予了那条游弋在墙壁上的石蛟灵魂一般。石蛟张牙舞爪,蓦然破壁而出。
贺茂狂人亲眼见了这等威势的武功,也是暗暗称奇,即便以他这般功力,依然不愿与之硬抗。当下带着苍狼式神连退,直到石台上,又于空中刺出两道五彩斑斓的剑芒。
石蛟含怒携威而飞,眨眼间已到石台。那两道五彩剑芒只停留片刻,便悉数破碎,化作点点霞光。
剑芒已碎,苍狼式神便首当其冲,与巨大的蛟头撞个满怀。只听得一声闷惨的狼嚎,苍狼式神倒飞了出去。
石蛟去势仍在,贺茂狂人早已结下手印,凭空一连画出三道阴阳二气符来,终于将石蛟的势头阻拦了下来。
贺茂狂人瞥见妖目祭的虚像黯淡下来,其毛发凌乱不堪,胸前血迹斑斑,已受重创。他心中自然恼怒,奋力斩出一道五彩斑斓的剑芒,以惊天骇地的气势绞向石蛟。
贺茂狂人这一剑总共五变,每一变便是五招,一剑便是二十五招变化!五彩复五彩,五彩何其多,当真是剑意滔天,弥漫了整个山洞。
石蛟如临大敌,竟隐隐嘶吼起来。两者相撞,其声轰隆不绝。五彩复五彩的剑芒渐渐消散,石蛟也轰然落地,散作一片零碎的石头,零乱成泥!
贺茂狂人许是因为式神受损,体内血液暗自奔腾起来,仿佛钻进了一条兴风作浪的白蛟。他连忙运功,强行忍下这股波动。
片刻后,贺茂狂人抚掌,阴鸷笑道:啧啧,魏尺木,好手段。不过,你已是强弩之末了罢?
魏尺木此招一尽,精血倒流,全身力竭。他强忍着疲惫,面色丝毫不变,冷声道:魏某是否强弩之末,你亲自试试便晓得了。
贺茂狂人见魏尺木气势犹在,心中便狐疑起来。他原本在心中便有打算,先释放出苍狼式神,逼出魏尺木的那一招极厉害的武功,待其力尽,再将之一举斩杀。
贺茂狂人猜不透魏尺木话中虚实,哼道:魏尺木,倒是老夫小瞧了你。只可惜,还从未有人能从老夫手中逃脱,你们两个就留下与徐福老贼做个伴罢。
魏尺木则道:贺茂老儿,你还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魏某一并接下便是。
贺茂狂人心中愈发狐疑起来,他一时分不清魏尺木是虚张声势,还是犹有余力。他生性多疑,不敢轻易涉险。魏尺木则趁机暗暗恢复内力。
贺茂狂人也不愿在此地多做耽搁,以免夜长梦多,更何况……当下他气势再变,面色再度狰狞起来。
魏尺木见了,心道:莫非他还有式神不成?
贺茂狂人讥道:魏尺木,老夫让你见识见识何为阴阳头。
话音未落,贺茂狂人双手快速结印,默念禁语。只见他身后的气流剧烈波动起来,又有一道虚像浮现。
那虚像是一朵盛开的妖冶花蕾,足有一丈之广。花瓣橙红,鲜艳欲滴,围成一圈,如一个镂空的灯笼。花瓣上有许多紫色的斑点,花须在下飘摇如触手。那花蕾缓缓旋转着,花芯处隐约有张空洞的鬼脸。这花蕾甫一出现,便伴随着阴森凄厉的鬼叫声,十分可怖。
贺茂狂人释放出了他的第二式神卷丹式神!
这是贺茂狂人当年拘了一只成了精的卷丹花魂,炼作了式神。卷丹乃是鬼花,因此唤作花魂鬼母。
黄贞最忌鬼神,听到这鬼叫声心中便打了个寒噤。她已包扎好右臂的伤口,此时慢慢靠近魏尺木,紧紧地贴在他肩上。
卷丹式神出现后,贺茂狂人并未停止结印。他的脸始终狰狞着,几乎扭曲成了树根。他又捏起了手印,又默念起了禁语,他的身后又出现了一道虚像!
第一百六十九章 阴阳合璧
那虚像不是一道,而是两道!
那两道虚像连作一体,作人形,分男女,一白一黑,一大一小,身骨薄如蝉翼,飘似浮萍,分明是一张用巨纸裁成的剪画。那剪纸裁剪得十分细致,其睫眉可见,其衣袂可描,宛若真人一般。
那男子身材高大威猛,身长一丈,腰大数围,右手握着一柄长剑。那柄长剑,剑柄极长,剑刃极阔,剑刃极锋。那女子身材婀娜窈窕,双峰高耸,两腿笔直,蜂腰纤细,似乎可以一掌盈握。发丝极长,系于脑后,垂在腰间。只不过,那张脸却是一半清纯秀丽,一半丑陋可怖。那男子的左手与女子的右手挽在一起,若即若离。
这是贺茂狂人的第三式神剪纸神。那男子名为伊邪那岐,那女子名为伊邪那美,是日本的父神和母神。他两人本是兄妹,后来结为夫妻,生下日本诸神。 再后来,伊邪那美因生下火神被灼伤而死,入黄泉之国,饮黄泉之水,变得面目可憎,身体可怖。两人因此反目成仇,夫妻情绝。伊邪那岐手上的那柄剑唤作十拳剑,是日本的众剑之祖,也是日本十大神剑之首。
魏尺木见贺茂狂人一连释放了两个奇怪的式神,与以往所见拘兽魂而炼成的式神俱是不同,心底沉重起来。他哪里能料到贺茂狂人竟然拥有三个式神,而且可以同时释放出来?他在心底叹道:这便是阴阳头么!
贺茂狂人能拥有三个式神,不仅因为他是阴阳头,还因为他独钟式神,炼化之道的造诣极深。他不仅炼化了三个式神,而且每个式神都大不相同:一为兽魂,一为花灵,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竟然还想到了裁纸成神的法子,以死物炼化式神,真是旷古绝今之举,开阴阳师剪纸式神之先河。若他愿意,他的式神可以无穷无尽!
贺茂狂人将三个式神悉数释放出来也是迫不得已,他因尚未完全出关的缘故,不敢以身犯险,怕遭修为反噬,而苍狼式神受了重伤不宜再战,他只能将另外两个式神释放出来,一试魏尺木的底线。
贺茂狂人连捏手印,口中咒语不断,然后低喝道:花魂鬼母,吸取你的养分罢。伊邪那岐,用鲜血洗涤你的神剑罢。伊邪那美,尽情发泄你的怨毒罢。
言毕,卷丹式神率先转动。它每转一圈,便飞出一片巨大的橙黄花瓣。每一片花瓣上都有一张恐怖的鬼脸,伴随着阴森地笑声,飞向魏尺木和黄贞。接着便是伊邪那岐,十拳剑骤然斩下,一道丈余长的透明剑芒破空而出。与之同时,伊邪那美的右眼忽然间鲜血汩汩而流,身子跟着急速腐烂起来,波动的虚影上面隐有许多蛆虫。除此之外,伊邪那美身上忽然出现了八个颜色不同的雷神,雷光璀璨,逼近魏尺木。
魏尺木如今近乎力竭,可他仍把黄贞护在身后。右手挥出一刀,只不过刀芒黯淡。生死关头,黄贞不再恐惧,反而勇气倍增,她双剑齐出,将卷丹式神飞来的花瓣尽皆斩碎。魏尺木却被伊邪那岐的一剑震得墨刀离手,而伊邪那美一身的雷光已到他的身前。
魏尺木勉强抬起左手,拍出一掌,没有以往天地裹素的气势,也没有大江奔流的声音。一掌拍出,却被伊邪那美身上的雷光灼伤。
黄贞见魏尺木受伤,心中忽然一痛,急唤道:尺木!
魏尺木跌倒在地,忽觉丹田一阵异样,有冰雪消融、水波荡漾之感。是那颗蛟丹!蛟丹旋转,散发出阵阵热力,将魏尺木丹田里的那层薄冰尽数消解,再经杂家绝学《九转入脉》梳理,化作涓涓内力,充于丹田!
魏尺木的内力急速恢复起来,他一举招回墨刀,连斩欺身而进的伊邪那岐,将其生生逼退。同时,左掌连拍,《若水道》第八重境界骤然展开,顿时天地萧杀,山洞之中一片凛冬之象,连绵不绝的冰寒掌力将伊邪那美连同雷光一并冰封了起来。
贺茂狂人原本见魏尺木受伤跌倒,心下欢喜,以为他已是油尽灯枯,正要开口讥笑,却不想他忽然又意气风发起来,浑不似一个力尽之人。贺茂狂人在心底猜测道:咦,莫非他是个铁人不成?
魏尺木的内力还在持续恢复之中,一直到丹田充盈,丹田的长河上面又漂浮起一层薄冰!魏尺木先前内力耗尽,此番一连吸收了四成的蛟丹功力,内力才恢复如初。他之前一连两次施展纵横术,都牵动了蛟丹,不觉间已用去其两成功力,在陈家堡时用去三成,此番又用去四成,蛟丹所蕴含的功力便只剩下一成了。那蛟丹急速缩小,光泽也不再明亮。
贺茂狂人见魏尺木愈战愈勇,他怕自己的两个式神再有损坏,便顾不得真假虚实,挥剑再上。贺茂狂人一剑扫来,顿时狂风大作,势如破竹,大有席卷八荒之意。魏尺木和黄贞原本应对两大式神还有余力,可贺茂狂人再次剑来,两人便觉肩上忽然一沉,如掮了一座大山。
魏尺木一刀用来抵挡贺茂狂人的布流剑,一掌用来应对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只觉压力倍增。《若水道》的掌力倒是可以抵御双神,可贺茂狂人那一道接一道的五彩剑芒却令他右臂渐渐不支。黄贞一剑配合魏尺木接住贺茂狂人的霸道剑气,一剑挥斩卷丹式神的花瓣。她右臂本已受伤,难出重剑,因此被卷丹式神不断侵扰,心神俱疲。若非魏尺木接住了贺茂狂人的大半力道,她早已撑不住。绕是如此,时间一长,黄贞率先气力不济,她本身内力就不如魏尺木和贺茂狂人,那卷丹式神发出的阴森笑声更有扰人心思的作用,令她不堪其扰。
黄贞剑势渐缓。贺茂狂人桀桀而笑,他因剑法不能发挥出全部实力,因此长时间拿不下魏尺木二人。如今他见黄贞剑法散漫,破绽百出,心下暗喜。他一剑送出,十分倒有六分力气往黄贞剑上招呼而去。
不过一招间,黄贞左手的黑剑便被荡开,险象立生。魏尺木慌忙急挥数刀,斩断五彩剑芒和卷丹花瓣,带着黄贞向后飘退。贺茂狂人与两大式神则紧逼不舍。魏尺木佯作施展纵横术的气势,口中忽然爆喝道:无隙!
贺茂狂人见了,暗道不妙,连忙收剑后撤,甚至把剪纸式神收了回去,生怕道行最为低微的剪纸神被魏尺木一招摧毁。
然而魏尺木并没有施展纵横术,而是裹着黄贞朝洞门处掠去!他已学会了大九州,为什么还要与贺茂狂人在这里拼个你死我活呢?他要做的是先逃出去,至于他与贺茂狂人的恩怨,来日方长。
贺茂狂人眼疾身快,在魏尺木长掠的那一刹间,他已身形连动。魏尺木身法奇快,而贺茂狂人比他更快!洞门处,忽然绽出一道璀璨无比的五彩剑芒,将魏尺木二人逼退。
贺茂狂人傲立石级口上,阴笑道:想走?桀桀,真是痴心妄想!自此以后,贺茂狂人始终堵在石级口,将魏尺木的逃生之路封死,逼他死战!
三人两神再度交手。魏尺木为免黄贞受伤,独扛贺茂狂人和剪纸式神,不过几十招下来,体力便已不支,刀法开始散乱,掌力也开始不断衰弱。
贺茂狂人如驱赶猎物的猎人,将魏尺木与黄贞渐渐逼入绝境。魏尺木二人各有伤痕在身,一退再退,直到退无可退。黄贞一脸坚决,不需任何言语,眼神之中已是与魏尺木共赴黄泉的悲壮。
魏尺木却不甘心,他当初困厄时,倒是想过一死了之,可如今佳人在侧,他怎忍心她就此香消玉殒呢?他可以死,但他的诗儿却不可以死!魏尺木心思连动,忽然传音道:诗儿,不如我们试一下刀剑合璧罢?
魏尺木在生死之际,心思百转,不断思忖着脱身之法。他不敢再用纵横术,一是他的身体恐怕已无法再负荷这等霸道武功,二是这一招并不能击溃贺茂狂人,最多再伤他两个式神。届时,他内力耗尽,将再无活路。
魏尺木掠过石碑时,忽然福灵心至,似乎是冥冥之中徐福给了他无形的提点。他顿时心明如镜,阴阳家的剑法和刀法中都蕴含阴阳二气和五行之力,为何还要将之分阴卷和阳卷呢?剑法与刀法之间是否还有隐秘?一念及此,魏尺木的思绪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是以传音黄贞,想要尝试刀剑合璧之举。
黄贞毕竟聪慧,又自幼浸淫阴阳五行之术,被魏尺木一语点破,心中也通透起来。两人心有灵犀,无需多言。黄贞率先出剑,将两剑并作一剑,一剑五变。从金错到水寻,再到木秀、火灼,最后到土寂。一连五剑,蕴含着五行之间生生不息的剑意,五色绚烂,宛若一剑。
魏尺木则逆而为之,他接着黄贞土寂那一剑招的末尾,骤然使出一招水恣,接着也是一刀五变,从火燎到金镂,再到木岚和土灭,一剑五变,蕴含着五行之间环环相克的刀魂,五色驳杂,却浑然如一。
不过瞬息,黄贞的五剑未尽,魏尺木的五刀已经接上。刀剑并举,相克相生,五彩复五彩,五彩何其多!与贺茂狂人的接连剑势不同,魏尺木与黄贞的那两道剑芒相互牵引、纠缠,在一起旋转、交融,最后连为一体,齐头并进。两道剑芒甫一交融,气势陡变,竟引得洞外天地异象再现,春雷又响,雨雪复下!
那两道五彩的剑芒倏忽变色,五色尽消弭,变作黑白二色。同时,两道剑芒化作一个巨大的太极图,滚滚而动!
那太极图迎风而大,瞬息便有十丈方圆,其气机之强,令洞中气流为之凝结;其威势之盛,令时空为之缓沉。
太极图所到之处,万物尽皆披靡。卷丹式神的花瓣瞬间凋谢枯萎;伊邪那岐的十拳剑瞬息黯淡无华;伊邪那美的璀璨雷光瞬息淹没无踪。就连贺茂狂人的那一道五彩剑芒,几经波动之后,最终也一并消散。这时,太极图才终于崩溃,化作星星点点,弥漫整个山洞。
贺茂狂人眼中尽是惊愕之色,他自然看得明白这一击的威力和底细。只是,他浸淫阴阳术一生,却从未想到这《五德始终》的阴卷和阳卷竟然还是一套合击的武功。因阳卷内篇散轶,是以几乎没有阴阳师修习《五行刀法》,更不用说练习刀剑合璧了。他心中有黯然神伤,有喟然而叹,还有对魏尺木的一丝赞赏。毕竟,是魏尺木让他知道,阴阳师还可以有这么一种高绝的武功!
可惜的是,魏尺木并不会阳卷的内篇,不能像黄贞那样将内力与剑法完美契合。饶是如此,这一击也足以令世人望而生畏!五行相生为一极,五行相克为一极,两极成太极。这是阴阳交融爆发的力道,是天地之间原始的力道,并非人力可以轻易阻挡。
第一百七十章 人之式神
然而,贺茂狂人并非常人,也不可以常人揣度之。他不甘心。他不能将守了二十几年的《大九州》拱手让人。所以,魏尺木必须死!贺茂狂人虽惊不乱,更没有被吓退。他凭借对阴阳术的半生钻研,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找出刀剑合璧的破绽。
贺茂狂人一边牵引式神,一边剑法尽出。魏尺木与黄贞刀剑合璧之后,虽然比《五行剑法》高明了许多,威力也大了许多。但与之前一样,因为贺茂狂人对阴阳术太过熟稔,是以他依然能够从容应对。只不过,贺茂狂人从攻势变成了守势。
魏尺木与黄贞每一招合击,都会化作一个巨大的太极图,将贺茂狂人的剑势连同两个式神都尽数压制其中。
魏尺木虽然也是杀心浓郁,想要翦除后患,可他和黄贞一连十几招猛攻,将四周石壁都生生削落一层,却硬是伤不了贺茂狂人。
魏尺木知道黄贞内力不足,不觉心生退意,冷声道:贺茂狂人,魏某无暇与你多作纠缠,你我之间的恩怨,日后再做分晓。言毕,趁着太极图将贺茂狂人逼退,与黄贞掠向石级口。
贺茂狂人却是爆了一身青筋,梗着脖颈,叫道:魏尺木,你休想走!
魏尺木此时自信满满,冷笑道:魏某若想走,还从未有人能留得住。
贺茂狂人羞怒交织,气道:好个狂妄的小儿,真是大言不惭,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人外有人……这可是你自找的……你自找的……说着说着,竟状若疯癫起来。
贺茂狂人堵在石级口上,嘴唇翕动,似是喃喃自语一般:你为何要逼我,为何要逼我呀!明明还不到时候呀!就差那么一点呀!可惜,可惜!可恨,可恨!
忽然,贺茂狂人仰天而啸,捶胸顿足,嘶吼道:你为什么要逼我……啊?为什么要逼我呢?哈哈哈哈……
魏尺木和黄贞见贺茂狂人这副疯癫模样,心中都隐隐不安起来,却不知他还有什么厉害手段。
贺茂狂人头发散乱飘摇,双目猩红,沁出两道血迹,直到颈下。他看向水潭中石台上的那个妇人,眼神忽然变得迷离起来。那迷离之中还有无限的柔情。他开口,语气中带着一股温情,柔声道:师妹,师妹呀,是他逼我,是他逼我的呀。
接着,贺茂狂人再度双手结印!他双目盯向魏尺木二人,眼神之中邪恶怨毒,声音也忽然变得冰冷阴鸷,一字一顿道:师妹,出来罢!
随着贺茂狂人面目扭曲,脸皮几乎皱成了一团枯纸,只见又有一道虚像从贺茂狂人身后浮现出来仍是一个人形虚像。那道人形虚像却和之前不同,并非剪纸而成,而是一个真人。其肌肤光润如玉,其形态婀娜多姿,其眉目风情万种,都与活人无二!
那道人形虚像是一个披发的年轻女子,约莫二十几岁的年纪,穿一身黑衣,黑衣上纹着一片片鸟羽花纹。一头的青丝披散下来,直垂到臀下。腰间缠着一条镶玉嵌骨的丝带,手中握着一柄寒光出鞘的长剑。她双目闭合,睫毛含露一般,点点晶莹。眉心上点着几粒朱色的星辰。眉长入鬓,更显英姿勃发。
这人形虚像一出,雷声复止,风雨再停,散出满天的星辰,嵌作一段银河。
贺茂狂人低沉道:你们是第一个见到老夫人式神的人,可以瞑目了。
这便是……人之式神!
贺茂狂人身为阴阳头,不仅冒天下之大不韪私炼活人,竟然还成功炼化出了人式神!
魏尺木细看之下,发觉那人式神与水潭中石台上那个妇人颇为神似,只不过一个是面容苍老如树皮,一个面容皎洁如月光。
贺茂狂人道:飞羽,我的好师妹,睁开你的双目罢,让世人感受到你的凄凉罢!
话音才落,那人式神果然缓缓睁开了双目,里面却是一片空明。她双目甫开,气势陡升,引得山洞里狂风呜咽,沙沙而响。除此之外,还有无尽的杀气!
黄贞讶道:飞羽?安倍飞羽?她……竟然是安倍飞羽!
魏尺木见黄贞言辞失措,便以目询之。黄贞接着道:安倍飞羽是……另一个阴阳头……
黄贞虽然听到贺茂狂人一直叫着师妹,但她万没想到他口中的师妹竟然是安倍飞羽。安倍飞羽便是安倍家于二十多年前失踪的那个武功最高的长老,日本当今两大阴阳头之一。只是,谁能想到她竟然被炼成了人式神?
一代阴阳头,肉身囚于墓穴,灵体沦为式神,何其悲哉!
魏尺木见到人式神现身的那一刻,心中便扑通一声掉进去了一块石头,而当他知道那人式神便是另一个阴阳头安倍飞羽时,心思便直接沉到了谷底。他之前便已思忖过,若是两大阴阳头联手,他和黄贞二人断无生还之理即便如今他们可以刀剑合璧!
贺茂狂人忽然叫道:去罢,师妹!
随着贺茂狂人一声令下,人式神蓦然而动。安倍飞羽气机大放,其发丝飞舞,如沐星光;其衣袂飘飘,如临仙境。她的身子遽然而飞,如画中飞出一个仙子。她手中的长剑猛然而刺,撕裂道道气流,却是无声无息。山洞之中顿时风云诡谲,光芒四射。
安倍飞羽的剑只有一个字可以形容,那便是一个快字。魏尺木从未见过如此快的剑。他原以为贺茂狂人的剑已快到了极致,抑或是楚江开的剑最快,可安倍飞羽的剑比他们都要快!
人式神,以灵体御剑,没有**的桎梏,其速度已突破了习武之人的极限!
安倍飞羽看似轻飘飘地一剑送出,却在仅仅一瞬间,甚至尚且不足一瞬间,已经刺出了不知道多少剑。那些剑招变化莫测,衔接巧妙,或五行相生,或五行相克,或三招合一,或五招合一,有三彩之光,亦有五彩之芒。茫茫剑雨,层层剑意,或交叠,或并进,一招之下,剑势纵横成网,好似是叶拈雪撒下了一方多姿多彩的琉璃世界!
魏尺木与黄贞不敢怠慢,卯足精神,刀剑齐动,阴阳再次合璧。黑白二色的太极图破空而出,一举接住剑网。剑网与太极图相互倾轧、碾动,继而接连崩碎,剑芒刀影齐乱,散向四面八方,山洞中顿时七色迷离,令人眼花缭乱。
安倍飞羽一剑罢,一剑又起。一剑起,便是一道密密麻麻、色彩重叠的巨大剑网。魏尺木与黄贞连续刀剑并举,迸出一个接一个黑白二色的太极图。山洞之中,七彩交融、破碎、飘散,惹得地动山摇。
贺茂狂人全力驾驭人式神,额头上豆汗直冒,他此时亦不敢贸然出手,便任由安倍飞羽与魏尺木二人缠斗。
虽是缠斗,安倍飞羽却是身姿缥缈,剑意浩荡,出招拆招游刃有余。不过十招,胜负已分!
黄贞气力早已不济,在安倍飞羽如此连绵的剑网威压下,忽然间筋疲力竭,双剑不觉倒卷。黄贞剑法一散,刀剑合璧之势顿时荡然无存。太极图不攻而溃,剑网横冲直撞,罩向二人。
魏尺木墨刀连挥,护着黄贞后退。然而刀芒瞬息崩碎,墨刀一样倒卷,而他身上已被安倍飞羽顷刻间连划了一十八剑!身上的剑痕纵横交叠,如一片浸血的龟甲。
贺茂狂人见魏尺木已经重伤,黄贞已经力尽,他似乎也感受到精力到了极限,便召回了人式神,在一旁桀笑起来。
黄贞见魏尺木为救自己,不惜中剑,眼中不觉泪光点点,道:尺木,你怎么这般傻呀!
魏尺木却叹道:诗儿,今日只怕我难护你周全了。
黄贞摇头:都怪我武功太弱,不能与你并肩而战,反而连累了你……
魏尺木伸出一只血手,轻轻抚摸着黄贞的脸庞,满目柔情和怜惜。
贺茂狂人见魏尺木二人在那里郎情妾意,不把他看在眼里,冷哼一声,抽剑便起一道五彩剑芒。
黄贞此时力竭,难以挥剑。魏尺木便刀掌并用,将贺茂狂人的剑芒悉数接下。无论贺茂狂人的剑法如何诡谲,剑势如何凶狠,魏尺木始终将黄贞护在身后,不让她再受到一点伤害,而他身上却已是千疮百孔!
魏尺木身上鲜血淋漓,洒如雨,流如注,剑伤无数,混似一个血人儿。他以刀拄地,仍旧屹立不倒。
贺茂狂人讥道:魏尺木,你死到临头,还敢妄语么?
魏尺木凛然道:一死而已,又有何惧?倒是你,罔顾人伦,丧尽天良,真是禽兽不如!
黄贞紧挨着魏尺木,看着他惨白失色的脸庞和红透的青衫,满眼满心都是心疼。她恨不得自己为他挨上千百剑,聊缓他的痛楚。
黄贞听见魏尺木的话,泛出一丝苦笑,言辞坚定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卢照邻的这一句诗,正是黄贞此时的心声。人固有一死,能和心上人死在一处,不知要羡煞多少人哩。
魏尺木听见这话,也笑道:你我真是一对苦命鸳鸯,从来都是聚少离多,不是被人追杀,便是身陷囹圄,如今又流离异国……虽然如此,能死后同穴,亦是一大幸事。
到了此时此刻,魏尺木纵然心有不甘,也只能黯然神伤,不得不认命了。他既然护不住心上人,能与她死在一处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结局,可见苍天待他不薄。
贺茂狂人却道:哼,想死后同穴?你们倒是做的一场好梦。魏尺木,你杀了我爱徒,这丫头只能与他陪葬,她要和我徒儿同穴,可轮不到你。至于你么,老夫不会让你这般轻易死掉的,老夫会好好地折磨你,直到你把《大九州》的心诀吐出来!
魏尺木噙着血水,道:老匹夫,杀我容易,想要心诀,绝无可能!
黄贞也提气骂道:你个四尺倭人,不配学我们阴阳家的武功!
贺茂狂人听见这话,勃然而怒,长剑蓦然刺出,五彩剑芒再次卷来。
魏尺木勉强提刀招架,却被剑芒震得倒飞出去。魏尺木倒飞一丈,直接跌在了石壁上的石棺里,一身骨头咔嚓而碎!即便如此,他仍将黄贞紧紧揽在怀里!
贺茂狂人面上阴笑不止,缓步逼近石棺。他道:魏尺木,老夫便先杀了这丫头祭我爱徒魂灵,再慢慢折磨你,也叫你尝尝阴阳师鞭魂笞魄、开颅揭皮的手段!
第一百七十一章 百鬼夜行
魏尺木栽倒在石棺里,眼前为之一暗。那石棺内侧雕刻着五行八卦、阴阳太极,还有飞禽走兽、风雨雷电……除此之外,只有一副枯骨,一副秦朝术士徐福的枯骨。魏尺木这一撞,不仅自己骨头碎了许多,就连徐福的遗骨也碎成一片,其中便有几根细微的碎骨插进了魏尺木的伤口里。
徐福遗骨入体,魏尺木的脑海中忽然有一片光芒闪烁。他只觉得双腿轻盈如鸿毛,双目清澈如明玉。目之所及,便是心之所念。他的眼前浮现的不再是一座洞府,而是一座接一座的矮山!
脑海中浮现之处,身骨已与之齐飞!魏尺木只觉自己恍如一片飘萍落叶,被狂风骤然吹远。
说来不过片刻之间。贺茂狂人眼中满是惊愕之色,他眼见着石棺里的魏尺木二人,在他的剑尖下忽然间消失了,凭空消失,不着一丝痕迹!
待到贺茂狂人再看到魏尺木二人时,他们二人已到了石级上。
一息间,数十丈!
这怎么可能?这是仙法还是妖术?
贺茂狂人不愿相信,却又不能不信。那不是仙法,亦非妖术,而是《大九州》中蕴含的卓绝武功。只有《大九州》,才能令人踏破时空!
贺茂狂人想到这里,心痛如万虫咬啮,双目泛起血光,嘶吼道:给老夫留下!说时,已仗剑腾挪而去。
五彩剑芒来到之时,魏尺木与黄贞已经跨出一步,出了圆门,到了第二层的洞府。圆门闭阖,五彩剑芒剁在圆门上,泛起一阵璀璨的火光。
贺茂狂人心急如焚,连忙打开圆门。他一脚才出,正要越过圆门,却听得一声冰冷低沉的声音:师兄,你去哪里呀?
这声音是一道真真切切的女声,却是从贺茂狂人的口中传出。与此同时,贺茂狂人的面目骤然扭曲起来,其痛之极,竟令他跌落石级,抱头哀嚎起来。
贺茂狂人忽然口发女声,头疼欲裂。堂堂阴阳头,怎会有这等隐疾?
当年,贺茂狂人与安倍飞羽年少同门,共修阴阳术。只不过,贺茂狂人身材短小、样貌不足,安倍飞羽貌若天仙、气若幽兰。贺茂狂人倾慕于安倍飞羽,可安倍飞羽却是心如止水,一心痴迷于阴阳术之中,因此对贺茂狂人的痴情视而不见。
贺茂狂人饱受相思之疾,足有十几年。后来两人武功俱大成,齐封阴阳头,各收弟子。正在贺茂狂人以为安倍飞羽不再痴迷于武学会以身相许时,却从中土来了一个方士。那方士知天文晓地理,谙诗画熟异事,端的风采绝伦,竟招惹得安倍飞羽为之一见倾心。
贺茂狂人眼见心上人要成为外人的伴侣,心中大恸。他曾想以武力逼迫那方士离开日本,便约其比武,却三战三败,身负重伤。
贺茂狂人心如刀割,又加上他沉溺于炼化式神,便有了将安倍飞羽炼成式神的念头。若能将安倍飞羽炼成自己的式神,那她便将和自己在一起,永不分开。她将只属于自己,不再容外人觊觎半分。
贺茂狂人搜寻秘法,炮制器具,诱骗安倍飞羽,这一炼便是二十几年。只是,人与人的魂魄具有极强的排斥性,再加上安倍飞羽心有一段执念,因此二十几年来,两者魂魄始终不能完全融合。这也是贺茂狂人一直无法出关的原因。
贺茂狂人首炼人式神,无法可遵,无迹可循。他的人式神似成非成,时好时坏,安倍飞羽的魂魄时常会挤压他自己的魂魄。只有借助徐福墓里的阴阳气息,贺茂狂人才能压制住安倍飞羽的魂魄。正因为此,贺茂狂人无法离开徐福墓。
那一道女声,便是因为贺茂狂人一脚迈出徐福墓,阴阳气息一弱,安倍飞羽的魂魄便侵占了贺茂狂人的身体,令其痛不欲生。
魂魄没有合一,人式神便未完全炼成。式神不成,肉身不死。是以,石台上那副躯壳还没有死,安倍飞羽她还活着!
过了良久,安倍飞羽的魂灵才在阴阳气息的压制下安静下来,贺茂狂人恢复如初。
而此时,魏尺木与黄贞已来到沼泽外密林处。他们二人离开徐福墓时也听到了那道女声,虽猜到是可能是安倍飞羽开了口,却不知道其中究竟。
魏尺木已然重伤,黄贞只能扶着他缓步而行。才走了不过一里距离,他二人便忽然听到从地下传来贺茂狂人的声音:
颠倒阴阳,挪移五行。
神魔辟易,百鬼听令。
妖祟现世,精怪化形。
觅食乡町,扰乱京城。
急急如律令。
声音才落,密林中便阴风阵阵,残叶迭起。接着便是哀嚎遍野,鬼哭肆虐,令人不寒而栗。
魏尺木问道:这是……莫非贺茂狂人又在施展什么秘法不成?
黄贞打过一个寒噤,道:传闻平安京外有黑夜山,黑夜山中有鬼门。一旦鬼门开,则百鬼尽出。想必这里便是黑夜山,是贺茂狂人施展阴阳术,开启了鬼门,放百鬼出来了。
魏尺木不熟阴阳师的底细与根源,也不知百鬼为何物,只是这阴森的气势,是他生平仅见。黄贞深知百鬼传说,便如临大敌,身上冷汗淋漓。
魏尺木和黄贞心生警惕,继续向前,只是他们每走一步,一旁的树上便会忽然挂起一盏白色的灯笼。那灯笼光芒昏暗微弱,看不清里面是否点着蜡烛。
正走间,魏尺木只觉眼前阴气忽重,连忙拉住黄贞停了下来。果然,眼前那棵扭曲的树干上忽然露出一张鬼脸来。那张脸从树干上生生走了出来,随着鬼脸浮现,鬼脸下便多出一具身子。只是那身子似人非人少双足,似木非木多四臂。青枝蔓蔓缠身,碧叶秧秧遮体,头顶一圈花蕾,口垂数道绿涎。
百鬼之木魅!
黄贞见木魅现身拦路,当即挥剑斩去。乌珏剑锋芒如练,快过奔雷,当即划去木魅一肢。那木魅哀嚎一声,退去一丈。断肢处绿汁横流,却不消片刻又生出一条新肢来。
黄贞惊讶,不敢再刺,剑而待。木魅口中绿涎更盛,垂若翠流。身上枝叶胡乱扭动,似有痛楚之意。它也不敢向前,口中支支吾吾,在远处盯着魏尺木二人。
魏尺木正思索对策间,忽然感到原本便黯淡的月光,又逐渐阴沉下去。他抬头望天,只见那轮圆月正一块一块地缺失,似是被什么东西一口一口吃掉一般。
这是……天狗月!
待到圆月整个消失在夜空里,夜幕中一道暗影倏忽滑落,眨眼间便落在了木魅的身旁。
那身影似犬似狐,又似人似鸟,生一副尖嘴利爪,长一个殷红长鼻,背上生有双翅,大如团云,却不长只鳞片羽,翅扇上红筋突出。它如人一般站着,身材高大威猛,足有一丈来高,穿一身亮银的盔甲,腰间挎太刀,脚下踩木屐,手执团扇,背披蓑衣,显得十分怪异。它满脸傲慢姿态,举手投足之间便有睥睨天下的气势。
百鬼之天狗!
天狗道行高深,竟能口吐倭话人言,它张开尖嘴,如吠如唤,声音尖利刻薄,道:嘶嘶,嘶嘶,好久没有吃过人肉了,不错,不错。
接着,它又环顾四周,道:大伙儿都出来罢。
一声毕,密林之中之声迭起,暗光乱飞。一道光落,便有一鬼降临。
魏尺木一眼扫去,但见各鬼俱是不同。
一个童子,满身泥垢,灰头灰脸,不过一尺来高,面如婴孩,四肢却壮如山椽。颈上挂着一个土色的巨大铜铃,行如憨舞,招惹的铜铃乱响。
百鬼之山童!
一个红衣女子,披发垂腰,身上水渍淋漓,湿透脚下大片泥土。身后如有一座水桥,它便驻立在桥头,倚栏忧思。
百鬼之桥姬!
一个作修士装扮,浑身涂如黑炭,生有四目四耳,无鼻无口。头上无发,身长鳞羽。
百鬼之涂佛!
一头禽鸟飞在树端,头如人,面容苍老如耄耋老者,双目明亮如灯火,口吐着蓝色火焰。
百鬼之阴摩罗鬼!
除此之外,还有远远亮起的熊熊火海,照亮一片密林,火光中似有凤凰和青鹭。
……
一个,十个,百个……
百鬼尽出,形态各异,有生人怨鬼,有活物恶灵,有死物精魄,或为草木精怪,或为猛兽飞禽,或为亡灵悼魄,或隐或现,似真似幻,时远时近,围绕四周,蛰伏八方。
百鬼飘飘荡荡,吟唱哀嚎不断,整个林子里一片凄厉恐怖的景象。
魏尺木见势不妙,喘息道:诗儿,刀剑合璧……
黄贞没有迟疑,率先出剑,魏尺木紧随其后。两人心意相通,都没有刺出五招,而是各刺出三招。饶是如此,刀芒剑气交融后仍旧化作一个太极图。只不过那太极图比之前小了许多,黑白二色亦显得灰蒙一片。
太极图气势如虹,逼得百鬼连连后退,却被天狗双翅掀起的阴风撕碎。
一招罢,黄贞便跟着喘息起来。魏尺木也牵动伤口,身上血迹横流。他见百鬼难缠,不能卒除,便对黄贞道:诗儿,我拦下百鬼,你趁机而走。
黄贞急切叫道:尺木,不要!
黄贞之所以急切劝阻,是因为她猜到魏尺木接下来想要做什么事。她在徐福墓里第一次看到魏尺木施展纵横术时,便是满腹疑虑。她既惊叹于那一招的威势,能让贺茂狂人为之避却,可她更能看出魏尺木施展过那一招后的疲惫和耗损。她又想起贺茂风华死相,知道他也是死在了那一招上。施展一次,便能让魏尺木内力枯竭,如今魏尺木身负重伤,哪里还能再施展这等霸道的武功?
魏尺木却斩钉截铁道:你不走,我们都要死在这里。我们好不容易从贺茂狂人手中逃脱,不能轻易认命,你不要意气用事……
黄贞仍旧摇头:生同寝,死同穴。我宁愿就此认命,也不要与你阴阳两隔!
魏尺木见黄贞满目坚决,暗暗叹息一声,闭目运功。纵横术成,方圆十丈的树木草石因之而动,枝叶俱断,攒作一条丈余长的蛟龙。纵横术牵动蛟丹,蛟丹再次浮动,再次为蛟龙注入仅剩一成的魂力。
蛟龙飞舞,横扫**,席卷八荒,将向前的百鬼尽数扫飞!
魏尺木以纵横术连伤了数十个鬼怪妖精,将余鬼骇退。
魏尺木丹田里的蛟丹悄然崩碎,化作点点流光,丹田也为之一空。
魏尺木在一日之间连续施展三次纵横术,纵有蛟丹充盈内力,可他的身骨却终于不堪其负,所有经脉尽数爆裂。当初以寒气凝结的一条条冰脉,此刻全部融化,化作一滩滩冰渍,与凝结的血液混在一起,堵塞在身体里。
化不掉,修不成,经脉俱废!
第一百七十二章 魂劫天衰
魏尺木倒在血泊里,神识恍惚,双目迷离。黄贞抱着他,双目泪如雨下,片刻便如梨花带雨。她的乌珏双剑扔在一旁,任由百鬼悄悄逼近。魏尺木若是死了,她哪里还有独活的念头?
就在此时,密林之中忽然间星光大盛,刹那间铺落人间。星光甫落,一道奇怪的阵法凭空结成,阵法中蕴含着无尽的阴阳五行之力。接着,一张黑色的巨大长弓巨像浮在高空。那长弓的弓臂上密密麻麻刻满了符文咒语,流光四射。长弓轰鸣中,一道光矢搭在弓弦上蓄势而发。那光矢足有两丈来长,手臂般粗细,箭镞上寒意涔涔,气势惊人。
待长弓巨矢气势尽出,地下便传来一道空明冷冽的声音,那是安倍飞羽的声音:
神弓悬天,魔矢封路。
镇守两界,万鬼伏诛!
此言一出,百鬼为之颤栗,如临天敌宿对,顿时蜷头缩尾起来。神弓魔矢巨大的威压之下,百鬼齐喑哑,妖怪尽披靡。
不过片刻,百鬼便作鸟兽散,化形者散形,逞技者收技,悉数遁入黑夜山鬼门之中,只有天狗心有不服。它朝着徐福墓的方向叫道:好你个阴阳师,把我等呼来喝去算什么?当仆作奴么?你莫欺鬼太甚!
言毕,天狗不顾神弓魔矢的强大气势,依然向前要杀魏尺木和黄贞二人。只见它扇动双翅,掀起一阵狂风。风起处,天狗的巨身蓦然蹿出。
只不过,天狗虽快,神弓更快。天狗才向前一步,那神弓立时嘶鸣起来,其音如凤鸣如鹤唳;魔矢颤动,披辰光戴星芒,破空而出,嘶风而去。雷声滚滚,电光闪烁,一举轰向了天狗。
那道魔矢如穿云透雾一般,瞬息洞穿天狗的身躯,将其轰退数丈。天狗哀嚎一声,只见它的胸前嘴角血迹四流,一身焦灼痕迹,身后更是一片焦土!
一箭之威,乃至于斯!
天狗双目通红,恨意无限,它心有不甘,心有怨怒,却又挨不住神弓魔矢的巨大威势。天狗避不开那根魔矢,更对付不了阴阳师。阴阳师天生便是百鬼的克星,一身本事似乎都是为了镇守阴阳两界。既然有阴阳师插手阻拦,天狗只得黯然而退。
百鬼重归地狱,林中一片幽静。
随着百鬼退散,林间密布的星光便随之消散,空中的阵法也崩溃无形,接着便是神弓魔矢,都散作点点流星。
方才之所以又传来安倍飞羽的声音,是因为贺茂狂人擅自颠倒阴阳乾坤,打开鬼门,惹得百鬼尽出。正因为此,贺茂狂人便无力掌控人式神。安倍飞羽的魂灵在体内占据了上风,她感受到鬼气弥漫,知道是鬼门已开。驱鬼除妖是阴阳师的天责,安倍飞羽即刻结阵法,念符咒,召唤阴阳师镇守阴阳两界的法器神弓魔矢,将百鬼生生逼回了鬼门。
黄贞歇息了片刻,力气稍复,她连忙将魏尺木背起,想尽快回到源府为其疗伤。她一边向前蹒跚而行,一边宽慰道:尺木,你看百鬼已散,我们没有死……
魏尺木伏在黄贞背上,心中羞愧难忍。他不仅不能护住佳人,还要她凭着一副娇弱身躯负他而行。魏尺木忽然想起一事,嗫诺道:莫回……源府,以免遭遇……服部……话音未落,已昏迷了过去。
黄贞听见这话,心中恍然,暗骂自己大意,差点害了魏尺木。要知道,除了贺茂狂人的威胁,还有服部流一那个日本第一忍者。服部流一近日正盯着源府,若此时重伤回去,无异于自寻死路。
黄贞便不敢再回源府,连忙掉转方向。她背着魏尺木才走出数步,地下又传来贺茂狂人的声音。那声音极其凄厉幽怨,似人声,若鬼语,又似神言。先是一段口音怪异的密咒,接着是一句倭话,最后是一句唐话。那句唐话只有三个字魏尺木!木字尾音连绵不绝,引得道道惊雷轰然而下,暴雨倾注。
黄贞不及思索贺茂狂人的嘶吼,她生怕再有变故,只想快些带着魏尺木离开这里,寻一个安全之处疗伤。只是,黄贞本就没了多少气力,又背上一个一身瘫痪的魏尺木,当真是步履维艰,她双足陷在泥水之中,每一步都溅起半尺高的泥泞,沾染黑衣。黄贞三步一停,十步一歇,在雨中踉跄而行。他二人身上早已被雨水浇透,汗和着雨,一起倾泻。除了汗和雨,间歇还夹杂着黄贞的清泪。清泪滴下时,已浑浊不堪。
好在贺茂狂人再无声音传来,沿途也再无阻拦。多半日,风静雨停,夜空放白。
魏尺木两人出了平安右京,黄贞寻着一个偏僻洞穴。那洞穴在地下,或是什么野兽的巢穴,洞穴之中黑蒙蒙一片,难见天日。黄贞一边恢复自身内力,一边为魏尺木疗伤。两日后,黄贞气力恢复如初,魏尺木的伤势也已稳住了大半。只是魏尺木一身经脉尽坏,无法恢复,比当初被穿了琵琶骨时还要严重十倍。
魏尺木此时已经醒转,他试了试手脚,运转艰难,浑身如堵塞的山洪一般,他苦笑道:我是一个废人了。
黄贞抚着魏尺木的脸庞,又忍不住泣道:不会的,我们回去找师父,找百家盟,一定可以把你的伤治好……
魏尺木不忍黄贞担忧,强忍着失落,再不提伤势一事。黄贞擦了泪痕,便携着魏尺木跃出洞穴。初见日光,黄贞转向魏尺木,却满目惊愕,失声道:尺木,你……话未说完,竟一时语塞。
魏尺木看出黄贞眼中的躲闪与讶异,问道:怎么了?
黄贞忙道:没怎么……只是觉得……你瘦了许多。
黄贞并未对魏尺木说实话。她之所以一时失态,自然不是因为魏尺木的消瘦,而是她看见魏尺木的发丝白了许多。不过两日,看起来已是一头花发了。
黄贞想起那夜百鬼退散之后,贺茂狂人发出的最后的凄厉声,像是世间最歹毒的诅咒。除了魏尺木三个字之外,还有一句是倭话。黄贞起初没有时间仔细琢磨,如今想来,其中几个字便是魂劫天衰咒。
魂劫天衰咒是日本阴阳师十分歹毒的一种咒术,属于名咒的一种。名咒难练易施,几乎只有历代阴阳头可以练成。练成之后,只须知道对方的名字便可在其身上施加咒术。而魂劫天衰四个字,便是魂魄遭遇劫难、寿命衰减之意。中了此咒术之人,不论老幼强弱,也不论男女健残,其寿止于三个月。届时咒发,被施咒之人便会精力丧竭、身骨干枯而死。并且,除了施咒人之外,几乎无药可解,无医可治。
黄贞不知道这是什么咒术,应是阴阳师的一种歹毒秘法,而魏尺木如今这副憔悴苍老模样,想必便是这秘法害的。一想到自己对此秘法一无所知,黄贞便心急如焚。她不知道魏尺木能否撑到回到中土,也不知道百家盟的人能否破解咒术。
黄贞想到这里,不禁感慨阴阳头太过强大,甚至开始后悔招惹了阴阳头。除了中土传承的剑法内功之外,还有其独有的各种秘法。无论是画符施咒,还是炼神驱鬼,乃至占卦卜算……这诸多的奇门绝技,每一样皆可独步江湖。而阴阳头却是样样皆会,样样皆通,如何不让人气馁呢?若非是安倍飞羽一丝魂魄不散,钳制贺茂狂人诸多事宜,他二人断不能活着出了徐福墓。
其实,贺茂狂人也没有料到魏尺木与黄贞二人竟然会活着逃出了徐福墓。贺茂狂人作为日本两大阴阳头之一,自然也精通命卜之术。早在黄贞和魏尺木到日本之前,他便隐隐有所感应。他既能感应到阴阳家传承之物的气息,又能算到魏尺木和黄贞是他顺利出关的关键之人。因此,他才会授意贺茂风华认下黄贞这个师妹。他算到魏尺木和黄贞打开了徐福的棺椁,也算到了魏尺木重伤几死……不止如此,他还算到了贺茂风华会死于魏尺木之手。正因为贺茂狂人笃信命卜之术,他才不愿横生枝节,是以没有提点贺茂风华,任由其被魏尺木杀死。
贺茂狂人以为大事必成。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贺茂狂人纵然卜术通天,也算不过阴阳家宗师徐福。他自然算不到徐福竟然留下了一道残像,助魏尺木先行学会了《大九州》,而正因为这《大九州》的神通,才让魏尺木逃出了徐福墓。
其实,魏尺木虽然学了《大九州》,但是并没有时间研习琢磨。他之所以能施展《大九州》中的奇异武功逃出徐福墓,全因徐福的那两小片遗骨。徐福遗骨与《大九州》心诀俱在一体,是徐福残存的记忆自行施展出了《大九州》,而并非魏尺木。
残骨入体,或许也是徐福生前遗留的一算?
黄贞与魏尺木一路奔到难波津渡口。黄贞雇了一条大船,要连日返回中土,远离贺茂狂人与服部流一。贺茂狂人恐怖若斯,只怕服部流一也不遑多让,夹在日本两大顶级高手之间,断难活命。
从日本到中土,共有北、中、南三条海路可行,北路唤作新罗道,中路唤作大洋路,南路唤作南岛路。这是张风尘告知魏尺木的。黄贞担心魏尺木安危,更担心魂劫天衰咒,也不知魏尺木能撑到几时,只想着早一日回到中土,所以她不顾船夫与魏尺木反对,坚持走中路大洋路,想在十日之内横渡东海。
那船夫是个五十岁上下的老者,他不愿以身涉险,便叫嚷道:大洋路虽短,却有许多凶险,每年不知有多少船和人葬身海底,不去不去,死也不去!
黄贞心上不耐烦,远山眉不觉蹙起,激起了一阵寒意,她掣出乌珏剑威胁船夫,冷声道:去,生;不去,死。
那船夫顿时凛然,只得相从。魏尺木见黄贞如此决绝,他自身又武功尽废,心气已消,便任由黄贞做主。
魏尺木与黄贞登船,船工扬帆出海。大船鼓风而动,不过三五日,已行了近半路程。这几日下来,黄贞悉心照料魏尺木,一应洗漱饮食全由她一人操持。魏尺木剑伤渐愈,只不过一身经脉已毁,使不出半分力气。船到海心时,那船夫进入内舱,小声嘱咐道:现在船到海心了,下面便是龙宫,你们父女二人切记不可高声妄语,以免惊……话未说完,黄贞早已立起,冷喝道:滚出去!
那船夫不知眼前的女侠为何忽然发怒,悻悻而出。魏尺木却呆如木鸡,那父女两个字如一道惊雷轰在了心头。半晌,他扯过自己的头发,又摸了自己的脸颊,不到十日,他已容颜大变,头上白发苍苍如鹤羽,脸上皱纹纵横如鸡皮。
黄贞忙抱紧魏尺木,宽慰道:尺木,没事的,你不过是中了一种奇怪的咒术,回到中土便可解了。
魏尺木以手抚脸,惊愕不能自已。他也终于明白黄贞为何忽然变得这般冷艳坚决起来,她是担心自己不能活着回到中土,也怕自己发觉中了咒术。
魏尺木挣开黄贞,起身来到船头。黄贞紧随其后,怕他寻了短见。魏尺木心中烦躁难忍,慌乱不知所措,便朝着海面大喊一声,舒缓情绪。
这一声喊,惹得船夫大惊,连忙出来劝阻。就在此时,原本风平波静的海面上忽然间狂风大作,乌云密布。接着便是暴雨倾盆而下,狂风卷的船摇海动。
船夫惊呼道:大事不妙,惊着了龙王,大伙儿快祈求龙王息怒!
第一百七十三章 宋州血战(上)
自黄巢与王仙芝分兵之后,黄巢率本部人马再入齐鲁之地。黄巢麾下五万草军纵横驰骋,所向披靡,连下郓州、沂州,且斩杀了天平军节度使薛崇,一时间声势滔天,风头一度盖过了王仙芝。彼时,黄巢麾下人马已聚集了十万之多。
在黄巢纵横齐鲁之时,王仙芝帐下票帅尚君长率部率先攻入蔡州、陈州,盘踞其中,与中原官军周旋。尚君长之弟尚让则率本部人马镇守在蔡州的岈山。黄巢虽连克二州,仍自感势单力孤,便挥师西进,与尚让合兵一处,共保岈山。
尚让对黄巢素有敬佩之情,他并未因王黄分兵而忌恨黄巢,此时见黄巢率兵而来,欣喜万分,连忙将之迎入山上。非但如此,尚让还将主位让与了黄巢。黄巢推辞不过,只得坐了主位。
转眼到了七月。草军票帅柳彦璋楔入江州,为草军荡平后患,王仙芝大举攻入中原,与尚君长会师陈州。王仙芝得知黄巢在尚让处,便有了与黄巢再度合兵的念头。军师吴俊才与一众票帅也都力主与黄巢合兵共进,荡平中原各州。于是,王仙芝传书黄巢,与之约定齐攻宋州。
黄巢接到王仙芝书信后大喜,忙与尚让商议攻打宋州之事。于是,黄巢与王仙芝商定:王仙芝亲率大军蚁聚宋州之背,一来封住宋州后路,二来阻拦汴、曹等各州援军;黄巢亲率本部人马主攻宋州诸城;尚让则奔袭亳州,剪断亳州与许州的犄角之势。
商议已定,克日出兵。
黄巢十万大军浩浩荡荡穿过陈州境界,在宋、陈两州州界上扎营立寨,造下行辕。行辕中,黄巢传诸将入帐,商议行军事宜。待诸将到齐,黄巢先唤朱温上前,道:朱将军本是宋州人士,想必对宋州地理、城防十分熟稔,今日便让你为先锋,先克柘城,再破宋城,如何?
朱温心中自然不愿。正因为他是宋州人,更不忍亲眼目睹父老乡亲遭此罹难。可黄巢向来说一不二,如今就连王仙芝都要让他三分,朱温一个麾下将领哪里有与之讨价还价的余地?朱温思忖再三,乃道:末将愿为先锋,必献宋城于将军阶下!
黄巢闻言大喜。于是,黄巢传下军令:命朱温率本部一万人马为先锋,攻打柘城和宋城;命裘继和黄揆各率一支人马围攻宁陵、谷熟,阻挠援军;命刘鼎随中军待命,驰援三路。
河南道,宋州,宋城。
宋城,古时唤作睢阳城,是中原名镇,也是兵家必争之地。
朱温领了黄巢军令之后,不过一日间,便克柘城。随后,朱温率部向宋城开拔,在宋城的西城门前列下阵仗,以待官军。自草军揭竿而起,这还是第一次攻打宋州。草军如今兵临城下,与宋城城池仅仅隔着一道护城河,而宋城四道城门前的吊桥早已收起。那护城河足有三四丈宽,一丈来深,水势缓缓流动,如一条惫懒的游龙,护佑着宋城。
宋城的城头上刻着宋城两个方拙大字,城墙古朴厚重,有多处修补的地方,一眼便能认出其久经战火的痕迹。此时城外已聚集了近万草军,密密麻麻如一片片黄云坠地。草字大旗、黄字大旗、朱字大旗迎风飘扬,气势如虹。
宋城的城头上同样也是旌旗密布,旗帜上写的分别是唐字和宋字。城头上一个将军装扮的人格外醒目,只见那人银盔银甲,白缨白剑,想必便是宋城的守城主将。那银甲守将名唤柯以之,约莫二十五六岁,乃是宋州名门柯家的嫡长子。柯以之的身材虽不高大,亦不魁梧,可却生的剑眉虎目,眉宇之间却自有一股威猛气势。
朱温排好军阵,派人在阵前连番挑战辱骂,柯以之都佯作不知。宋城左右将官不堪折辱,连番请战。柯以之望了一会儿草军阵营,环顾左右道:草军势大,更兼朱温骁勇,又是宋州人士,熟晓地理,不可出城与之野战,宜坚守不出,先挫其锐气,而后可破贼军。左右将校见主将如此,只得领命,各自退下。
朱温见官军坚守不出,只得下令强攻。于是,草军架索桥,搭云梯,推冲车,强攻西门。柯以之见草军强攻,忙下令破敌。一时间城上飞矢如蝗,草军和冲车大半跌入护城河中。勉强搭起的十几架云梯,也都被官军焚毁。几番下来,草军死伤惨重。
虽然如此,宋城城中守军亦有不小的伤亡。城中官军不过三千人,箭矢火油等物亦有定数,若这般损耗下去,势必有城破一日。官兵见草军悍不畏死,连番攻城,几有垒尸成山之态,军心不由动摇起来。
柯以之见军心涣散,连喝道:宋城自古百战之地,正是男儿建功立业之时。前有邓国公张巡舍身护国,今日我等何惜尺寸之身耶?
提到张巡,城上官兵士气大振。张巡乃是大唐名将,安史之乱时凭六千余众阻挡尹子奇十三万叛军,死守睢阳城十个月,最后以身殉国,被天子追封为邓国公。张巡乃是宋州一带的传奇男儿,深受宋州军民爱戴敬仰。其人虽已殁,而其丹心碧血,长存宋城。
于是,柯以之效仿先贤,开始组织城中百姓守城。朱温连续数天攻城,都被柯以之击退。
朱温一连数日无功,心中苦不堪言。这一日,黄巢派刘鼎前来督军催战。朱温将刘鼎迎入中军大帐,不待刘鼎开口,先诉苦道:少侠,非我等无能,实在是这宋城城高河深,更兼守城官军视死如归,不可卒破哩!
刘鼎虽是黄巢之子,又在军中,却无军职,只有一个阴阳家传人的身份,是以草军中人多以少侠相称。
刘鼎则问道:城中守将是谁?
朱温道:是柯以之。
刘鼎问道:此人若何?
朱温回道:我倒是对他有所耳闻。柯家世代从军,常镇宋城。柯以之早年曾在江湖学武,却是不知师从何门。他不仅骁勇善战,更兼武艺高强,我那些勉强登上城头的健儿都被他一一斩于剑下。
刘鼎听罢,道:朱将军勿忧,我此番前来并非苛责诸位,而是为了助你一臂之力。
朱温闻言大喜:有少侠出手,宋城必破矣。
第二日,朱温再度列阵城下。刘鼎单骑而出,长啸道:我乃黄巢之子刘鼎,听闻柯以之将军曾是江湖中人,武艺超群,今日前来欲与将军比武较技。将军若胜,草军自退十里,十日间不攻宋城。将军若败,可开门请降,以免生灵涂炭,如何?
城头众将官闻言皆劝道:草军狡诈,柯将军不可轻信!
柯以之道:刘鼎乃是江湖中人,他此番只身约我比武,倒是一个机会。若能为宋城赢得十日时间,想必张副使的援军也该到了。
于是,柯以之卸掉铠甲,换上一身江湖装束。他一手持白剑,一手挽缰绳,单骑出城。城头上顿时旌旗飘摇,喊声大起,为柯以之助阵。
刘鼎见柯以之单骑出城,在马背上遥遥一礼,随后施展轻功,踏水而过,落地后背河而立。两人也不多言,一齐掣出长剑。刘鼎长剑颤动,剑招转圜之间,可见其《五行剑法》又精进了许多。
柯以之则腾空而起,以双手持剑。那柄白剑既宽且厚,有一段古朴的剑意。柯以之的剑法刚猛,大开大合之间,杀气凛然,劲力回荡,乃是脱胎于古战场厮杀的技艺,当真是招招凶险,剑剑致命。
两人交手近百招,剑来剑往,各有擅场,却是胜负难分。草军阵中,朱温见刘鼎一时难以取胜,便悄然隐在人马之中,暗张劲弓,待觑得真切,一箭射向柯以之。
柯以之与刘鼎相斗正酣,不防有暗箭偷袭。那一箭快若流星,劲道凶狠,正中柯以之左臂。柯以之中箭后,冲刘鼎骂道:无耻草寇,言而无信!言毕,跃回马背,飞奔城中。
刘鼎见柯以之被暗箭所伤,没有趁势追击,也没有开口自辩,而是默然收剑。朱温见一箭射中柯以之,立即下令攻城,想趁机攻入城中。然而城上官军早有准备,一时间强弩劲弓齐发,火球滚木俱下,将草军再次击退。
待朱温等回到中军大帐后,刘鼎一脸阴寒,质问道:朱将军为何偷施冷箭,陷我于不信?
朱温忙陪笑道:少侠息怒。我看你二人武功在伯仲之间,只怕再打下去也分不出个胜负输赢来。我军远来,不宜多做耽搁,否则将堕了士气。若能早一日破城,也好迎接黄将军哩。
刘鼎觉得有理,顿了顿道:我今夜便潜入城中,先杀了柯以之,届时朱将军率军破城即可。
当夜,刘鼎孤身一人来到宋城东门下,借长索铁钩,翻上城墙。甫上城墙,刘鼎接连出剑,于无声无息间斩掉一排官军,并从中得知柯以之今夜不在城楼,而是在家中养伤。刘鼎便下到城中,直奔柯宅。
柯宅中止有一间书房亮着微光,屋里坐着一道身影,正是柯以之在秉烛读着兵书。刘鼎仗剑而入,直刺柯以之。柯以之听得响动,掣出白剑招架。只不过柯以之单手执剑,剑法大不如前,更兼左臂有伤,不过十几招,已落下风。
这一通打斗惊动柯家上下。几个家仆掣刀要助柯以之,却被刘鼎轻易斩倒。又过了十几招,刘鼎勉强双手执剑,却引得箭伤复发,形势大危。刘鼎剑下却是丝毫不缓,使了个巧劲,将柯以之手中弹开,旋即长剑飘摇,一招金错刺向柯以之胸膛。
柯以之为了不使长剑脱手,便用力握住白剑,以致来不及避开刘鼎的长剑。就在此时,一道白色的身影扑在了柯以之身前。
那道身影并非什么世外高人,而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小妇人。只见她乌髻盘于脑后,玉簪别在一旁。柳眉淡淡,似是懒得描画;杏眼汪汪,恰有一段深情。她面色惨白,额头沁出细密的香汗。这小妇人是柯以之的妻子,她见夫君危难,不及思索便扑了过来。
若是魏尺木在此,定能一眼认出她。那柯以之的妻子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在相州遇到的李琬儿。李琬儿那义无反顾的勇敢,一如当初救魏尺木的时候,柔弱而坚强。李琬儿父亲李泉的故人便是柯以之的父亲,当年李婉儿随母亲梁氏为了避摩尼教之祸到了宋州,不久李婉儿便与柯以之成了亲,并生有一女,名唤柯柒柒。
李琬儿忽然扑来,护在柯以之身前,却令刘鼎吃了一惊。他并非吃惊于忽然有人横在他剑下,而是他一眼便看得出眼前的温婉妇人不会半点武功。刘鼎到底是阴阳家传人,是个侠士,剑下不愿沾染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的鲜血。于是,刘鼎将长剑强行倒转,乱了剑招和身法。
不过是眨眼之间,就在刘鼎长剑倒转之际,柯以之趁势举起手中的白剑突刺,一举刺进了刘鼎的胸膛!
第一百七十四章 宋州血战(下)
柯以之本不曾想过要杀了刘鼎,可当时情急之下,不觉奋尽了全力。这一剑洞穿刘鼎胸膛,令其心脉断裂,立时血流如注。柯以之命人将重伤的刘鼎送出城外,交给朱温。
朱温接到刘鼎时,刘鼎已是奄奄一息。朱温心中一阵惶恐,不敢隐瞒,星夜派人奔赴黄巢处禀报实情,请五禽谷传人王荆来救刘鼎。王荆自随军以来,累救伤残军士于生死一线,深得黄巢军中尊崇,奉为神医。
朱温在军帐中来回踱步,身上大汗淋漓不断,他把额头擦了又擦,宽慰刘鼎道:少侠且待,王神医须臾便到!
刘鼎见朱温在一旁焦躁不安,勉强开口道:我辈……江湖中人,本就福祸……难料,死……则死矣,将军……无需自责……
朱温问道:那柯以之已受了箭伤,怎会重伤少侠?
刘鼎道:是我……一念之差,不忍……杀……他……妻子……
言未迄,一命呜呼。自此,阴阳家传人又少一人。
朱温见刘鼎丧命,不觉瘫在原地。不久,王荆赶来,却为时已晚。王荆看着刘鼎已经变凉的身体,叹息不已。
刘鼎的死讯传到了黄巢军中。黄巢得知后悲痛欲绝,接着拍案而起,怒道:传我军令,大军星夜奔赴宋城,限于天亮前破城,与我儿报仇!
当夜,黄巢数万大军悉数将头上的黄巾换下,缠上白布,更有许多白旗白巾甲。大军行处,只见白茫茫一片,如七月飞白雪,落在世人头。大军引吭悲歌,于悲鸣声中赶往宋城。
近十万头缠白巾的草军将宋城团团围住,四面攻打,火光照得宋城的夜空如同白昼一般。柯以之听闻黄巢亲率大军而来,便带伤上了城楼,调度军民四下防守。几番攻守下来,草军横尸遍野,尸体落积渐渐高过城墙。此时,宋城守军箭矢火油诸多守城之物纷纷告罄。草军踏着城下的尸身,纷纷登上城墙。不过两个时辰,四面城破。
城破之时,黄巢便传下军令:得柯以之首级者,官升三级,银赏千两!是以三军用命,山呼海啸着皆要杀柯以之。
柯以之见草军顷刻间破城,便率残存兵将且战且退。柯以之与数百残兵奋力冲杀,终于杀出一条血路,退到了南城门的张巡祠之中。
这张巡祠是安史之乱平息之后,皇帝亲下敕旨建造。正祠四周垒有朱色高墙,正前是一道朱色高门。进了高门,则是一条半里长的宽阔大道。大道以巨大的青砖铺成,正中立着一座两丈来高的铁塔。那铁塔共有七层,塔身精雕细琢,绘有各式的法器铭文,塔里每一层都亮着七盏青铜油灯。大道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松柏,将朱墙尽数遮拦。大道尽头是一排数丈来高的石级。上了石级,是一片宽阔石台,石台中间便是张巡祠主殿。主殿上挂了许多匾额,正中间是上下两道黑匾金字的题额,上面一道以篆书,下面一道以楷书,皆写着忠烈千秋四个大字,这与关圣庙上常题的忠义千秋仅有一字之别。其余大小匾额衔满殿宇屋檐,诸如青史有名、保境安民之类。
那张巡祠的主殿高有五丈,广有百步。殿前十根粗壮的漆红木柱,有合抱之粗,显得气势犹壮。主殿之中,正中供奉一具塑像的便是张巡。那具张巡塑像一脸正气,满目刚毅,饶是正襟危坐,仍有一丈来高。身上描金漆红,头戴镂金兜鍪,身披染黄绸缎,腰悬青锋宝剑。他身旁还有两员虎将塑像,其中一具的手指断了一根,便是张巡麾下的猛将南霁云。当年南霁云孤身突围向贺兰进明求援,不料贺兰不肯发兵相助,南霁云便咬下一指明志,随后与张巡一齐战死。另一个则是许远。
朱温大军聚拢张巡祠前,先派亲兵招降柯以之。柯以之将来人一剑剁为两截,痛骂朱温助纣为孽,危害乡亲。
朱温得知使者被斩,不禁怒火中烧,便指挥草军猛攻张巡祠。柯以之吩咐麾下众人,双手分持两刀,口中再衔上一柄匕首,挥手甩头之间皆可杀敌。柯以之等人凭栏绕柱,拼死而战,须臾间,血染张巡祠。朱温见柯以之做困兽之斗,便命人堆积柴木,放火焚殿。最终,张巡祠被大火焚毁,墙门一起坍塌,草军一哄而入。草军刀枪齐下,将柯以之麾下众人杀得一个不剩。朱温将张巡祠焚毁,将身负重伤的柯以之团团围住。
柯以之身中数十刀,犹自立而不倒。他见麾下众人皆死,不觉仰天长嚎,其音悲切而凄厉,震怖草军众人。嚎罢,柯以之看向张巡塑像,拄剑大叫道:张公在上,我辈宋州男儿不辱忠魂!
言讫,张巡塑像轰然而碎。草军蜂拥而上,乱刀挥砍,将柯以之斫为肉泥,与张巡塑像的黄泥朱漆混在一起。
柯以之已死,朱温率部复命,迎接黄巢入城。黄巢率大军入城后,惨笑一番后,喝令三军道:此城恨多极,不屠恨何已?将此城化为灰烬,鸡犬不留!
朱温闻言吃了一惊,急道:将军不可!杀害公子的柯以之已被乱刀砍死,何必牵连无辜百姓?!
黄巢怒道:区区一个柯以之,怎能告慰我儿在天之灵?怎能消解草军万千尸骨?无辜?哪个无辜?敢杀我黄巢之子,老夫便要他全城陪葬!宋城,从今日起便是一座死城!
朱温再劝道:万望将军三思!自古屠城者皆留千古骂名,将军岂可因一时愤慨而自毁一世英名?!
黄巢仰天嘶叫:老夫掘坟墓,食腐尸,尚不惧鬼神怨怒,又何惧屠城骂名?屠城,给老夫屠城!不论老弱病残,一律格杀。若放走一人,三军皆死!
黄巢因丧子之痛,发雷霆之怒,三军不敢多舌,只得领命。朱温纵有千万不愿,也不敢不遵军令,更何况刘鼎身死,他亦有重责,若黄巢因之迁怒于他,只怕他也难活命。于是,朱温率本部人马四处驱杀城中百姓,一时间城中血积三尺,浮尸满城。
黄巢屠城之事,传遍天下。
黄巢屠城之后,命草军就地修整,打算明日与王仙芝大军会合,商议西进洛阳之事。忽然有健卒来报,称李唐副招讨使张自勉率大军击退王仙芝,正往宋城而来。黄巢闻知王仙芝兵败,连忙撤出宋州。草军走后,宋城只剩下一片焦土,满目狼藉。千载名城,不过百年,连遭战祸,以致生灵涂炭,十不存一。
在大唐东海之外,此时正是雨骤风更急。在那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之中,一艘大船在海心中飘摇不定,随着浪起伏而高低。倾雨飓风之下,那艘大船不久便被搅得支离破碎,轰然而裂。船上之人应声落水,一个个都淹没在水涛之下。
落水众人之中有一个黑衣蒙面的妙龄女子,不顾惊涛骇浪,正奋力抓住一个青衣老者。那青衣老者显然不谙水性,在巨涛拍打之下早已晕迷了过去。这二人正是从日本乘船返回中土的魏尺木和黄贞,不想在海心中遭遇了暴风雨,以致舟船遭沉,陷入海中。
时值初春,海水依旧冰寒刺骨。黄贞一臂紧紧裹挟着魏尺木,一臂死死抓住一块散落的船板,任凭浪高水急,四肢僵痹,却如浮萍一般随波而流。过了多半日,终于风静雨停。日光撒落海面上,一片安详。魏尺木一动不动地躺在船板上,面色铁青,四肢僵硬。黄贞伏在他身旁,目之所及,四面都是一片似蓝似墨的海面,却不知此刻身处何方。
黄贞见风雨消退,先将魏尺木体内的积水逼了出来,而后一边轻轻摇动魏尺木,一边急切唤着尺木,尺木……,而魏尺木却罔若未闻。黄贞见魏尺木昏迷不醒,怕他就此长眠下去,也顾不得女儿家的羞耻与矜持,只得将两片香唇贴在魏尺木嘴上,为之一口一口地渡气。
香气入口,满腹芬芳,魏尺木终于悠悠转转醒来。黄贞见魏尺木醒转,心下欢喜,可想到方才唇对唇为其渡气之事,不免面颊飞红,心头鹿撞,忙将螓首扭向一旁,看着海水迷离。
千倾碧波,万里白云;佳人在侧,温香在唇。魏尺木睁眼之际,眼前这一番景象让他只觉如置身轻舟之上,与黄贞泛舟嬉戏一般。
魏尺木看向黄贞,见她神情疲惫而面带笑意,青丝湿漉而颊生红云,别有一番女子的风韵。魏尺木不禁心生爱怜,便伸手欲将心上人揽在怀里。可他的手才伸到一半,便缩了回来。只因他看到自己那只干枯的手掌,便想起自己身中魂劫天衰咒,已是寿命将尽,形容枯槁之人。魏尺木顿时心生自卑,万念俱灰,心道:我如今这副境地,哪里能再连累她?难道还要演上一出白发红颜的悲情添为江湖笑料么?
魏尺木又想起那场风雨,那一船人只怕只活了他和黄贞两个。他没想到因自己的一声愤懑,竟惊动了海底龙王,平白惹来这飞来横祸,害人害己。魏尺木愈想愈烦闷,百般思绪难以消遣。
黄贞见魏尺木的手臂停在半空,一脸悲戚,其思绪虽无形,却似乎可渲染海天。黄贞猜到魏尺木心中所思所虑,心中也不禁悲悯起来。黄贞将螓首轻轻靠在魏尺木身上,幽幽道:白发红颜又怎样呢?这世上有多少人能抵过岁月的消磨,又有多少眷侣能如我们此时此刻相依而偎呢?
话虽如此,魏尺木的手臂却始终没有揽住黄贞。魏尺木知道黄贞的心意,知道她对自己的一片真心,却正因为此,他的心中才更为痛楚。是以,他不能规劝黄贞忘了自己令选情郎,也不敢说些绝情之言逼其独自离去。人若浮萍,何其难耶?
半晌,魏尺木犹自叹道:经此灾祸,不知浮萍几何,亦不知枯骨焉存……
黄贞宽慰他道:纵使海角天涯,于你我不过咫尺人间。更何况,天无绝人之路,这世上终有可用的法子,终有奇人和异士……
就这般,魏尺木与黄贞凭着一块船板在海中苟活一日又一日,每日里全凭黄贞潜入海中捕鱼捞虾充饥。两人在船板上漂了约莫七八日,这一日,天色微亮,日光轻泻,黄贞正欲下水寻猎鱼虾,忽然瞥见前方水雾之中隐约一片乌蒙蒙,霞光之内透着一片青葱葱,她欢喜叫道:尺木你看,前面好像是一座小岛呀!
第一百七十五章 钓鱼之台
魏尺木闻声望去,见那海雾之中果有一座山岛若隐若现。两人在船板上又漂了半日,终于临近了那座海岛。离近再看,那座山岛的面目便一览无余,只见那岛上山峦耸峙,最高处约有三四十丈。岛上郁郁葱葱,都是些奇木怪林,生的干高冠大,不可尽知其名。这山岛的北部倒也平坦开阔,愈往东南愈为陡峭,上面峻石林立,云雾缭绕,形势骇人。
黄贞见船板近岛,忙拨弄船板水波,靠了岛岸。待船板停泊稳当,黄贞便搀着魏尺木下了船板,两人双双来到岛上。
黄贞道:尺木,我们先在这岛上歇上一歇,待我花几日功夫造一架木筏子,再赶往中土。
魏尺木不置可否,如今他身骨俱衰,每下愈况,越发觉得精气疲惫。他觉得自己恐将不久于人世,只能任凭黄贞安排。
黄贞让魏尺木先在岸边歇着,自己则沿着山麓寻找遮风避雨的地方。这山麓多处平缓,在忽然转折处形成一个天然的山洞。那山洞宽阔,地面平整,洞外有花有草,倒是个极佳的栖身之所。黄贞将魏尺木安置妥当,又捡了些枯木杂草生上一堆柴火。火苗攒动,渐渐驱散了几日来的寒气。
待一切安排妥当,黄贞笑道:这里有山有水,有花有草,倒有画伤谷的感觉,尺木你觉得呢?
魏尺木听到画伤谷三个字,想到的却是那个自称画伤谷主的罗伤,想起罗伤难免会想起黄贞那天伤他心的一句话是我心里有了别的人。正是这句话让魏尺木痛楚不堪,几度想要轻生赴死。而魏尺木原本已经愈合的心伤,也因画伤谷三个字,又被生生揭开。魏尺木这副心境之下,百感莫名,满心荒凉。
黄贞见魏尺木神色黯淡,眉头一股哀戚之态,自觉失言,只得哑然一笑,靠在魏尺木的肩头,佯作浑然不知。
第二日一早,黄贞却作起难来。若想伐木造筏,还须到海岛的东南部,寻些精壮的细木才好。只是那里山高壁陡,又无路可循,魏尺木这副模样断然去不得。可若将魏尺木独自留在山洞里,黄贞又怕这岛上有什么野兽毒蛇出没,若是闯将进来,那魏尺木岂不成了它们的腹中之食了么?
正在黄贞犯难之际,魏尺木开口道:你去罢,我在这里无妨。
黄贞听见魏尺木的声音苍老无力,毫无生气,心中一阵难受,可又不能在这荒岛困一辈子,更不敢耽搁片刻。黄贞只想着能早些做好木筏,好早一日赶回中土为魏尺木解除咒术。黄贞没有法子,只得在洞口生了一堆火,又做了一排简易的鹿角拦住洞口,这才依依不舍而去。
临行前,黄贞还是不放心,又嘱咐道:尺木,你在这里稍待片刻,我去去便回。若有危险,你便以此剑自保罢。说着,便把自己的乌珏双剑放在了魏尺木的身旁。
魏尺木嘴唇动了动,未发一声。
黄贞知道,魏尺木如今只怕已提不起剑,她只能祈求老天保佑,保佑魏尺木平安无事。于是,黄贞便提了魏尺木的墨刀,去山中伐木。黄贞施展轻功来到海岛东南部的山峦上,开始精挑细选起来。山上树多林密,却少见可用之材。黄贞好不容易找到一颗精壮的细树,已是日落时分。黄贞忙砍了树,削去枝叶,从山上搬回了山洞。回到山洞时,月色已高。就这样,黄贞一日下来,不过伐了一株好树而已。
这一日,黄贞又到山上伐木。山深林密,黄贞愈走愈远。走着走着,只见山峦高处有一块巨大的石台凭空漂浮。黄贞讶异之下,来到石板旁的山峰上。原来那石台就横架在两道山峰之间,因山顶云烟缥缈、雨雾朦胧,隐没了山峰,只能看见那块石台,这才让人误以为是石台凭空漂浮。
那石台约有方圆一丈大小,半尺薄厚,石台镶嵌在山峰之间,浑如天成,不见一丝人力凿磨的痕迹。石台下便是一个天然形成的水潭,潭水与海水相连,海风一吹便掀起一阵波涛浪花,隐有水声回响。
黄贞施展轻功跃上石台,见那石台上光滑如镜,不惹一丝尘埃,也不长一缕青苔。黄贞盘膝坐在上面,只觉石台上传来一阵阵温和的凉气,令她神清气爽,思绪平静,一切烦恼焦虑都抛在了九霄之外。待云雾散开一些,黄贞发现两边石峰上各刻了四个大字。右边石峰上刻的是拥云之榻四个字,左边石峰上刻的是钓鱼之台四个字。那八个字写得方方正正,似隶似楷,字迹古拙简朴,横不平竖不直,宛如稚童所书,却又有一股不可名状的高深意境。
黄贞暗忖道:这人抱云而眠,临涯而渔,倒是好雅兴……接着便惊道:峰上有字,可见这里并非岛上无人,这里也非无名之岛……
黄贞惊奇之下,对着那八个字来来回回地看,忽然讶道:这字……好像是用手指写上去的!
原来那字的笔划恰有一指粗细,笔迹上有一条条纵横交织的细密线条,正是指尖上的纹路!
黄贞心道:能用手指在这石峰上轻易写下这八个字,该是何等的功力?
要知道,江湖高手在石头上留下痕迹原非难事,可像这般在石峰上写字如在纸帛上一般,又留有极其高深的意境,绝不简单。是以,这留字之人的武功绝对已经登峰造极。
一念及此,黄贞又转而欣喜。这岛上倘若有这等江湖高人,或许那人可救魏尺木的命?她也不管这写字的高人是否还在人世,也顾不得魏尺木中的是咒术而非受了寻常伤病,便一路飞快地折回。
黄贞满怀信心,回到魏尺木的身边,将发现那块石台及石峰上的字之事告诉了他。
魏尺木听罢,道:没想到这海外荒岛也有中土之人。
从此之后,黄贞开始在岛上寻找那高人的踪迹。可是,黄贞近乎将整个岛翻了个底儿朝天,也没寻着半个人影。莫说人影,便是连人留下的点滴印记都没有。纵有一些深坑幽洞,全无人居住过的痕迹。似乎那八个字,在天地初开时便已存在。
魏尺木道:此乃天意,莫可强求。诗儿,我自感时日无多,倒想去那拥云之榻,钓鱼之台的地方看看,也做一回闲散懒人。
黄贞听了心中不忍,便背了魏尺木,把魏尺木带上了那块石台之上。魏尺木站在那石台上,恰有清风徐来,他的青衫飘飘,迎风猎猎,在云雾之中,宛若仙人一般。
魏尺木在石台上只觉神思通透,精神也振作了几分,忽道:诗儿,你说这潭中有鱼么?
黄贞道:这台既唤作钓鱼之台,怎会无鱼呢?
魏尺木道:我倒觉得这潭中无鱼,要不我们赌上一把,如何?
黄贞失笑道:那你要赌什么呀?
魏尺木道:若潭中有鱼,我今后对你唯命是从,绝无二话。
黄贞笑道:好呀,那若潭中无鱼呢?
魏尺木道:若潭中无鱼,你要应我一件事。
黄贞从石台上往下望了望,道:莫说一件,便是十件百件我也依得。可是,要怎么才能知道潭中有没有鱼呢?
言毕,心中便是一慌。果然,魏尺木已从石台上跳了下去!半空中,传来魏尺木虚弱苍老的声音:我替你看看有没有鱼……
那水潭离石台足有二三十丈,魏尺木如今这副模样跳了下去,哪里还有命活?黄贞情急之下,只得也跟着跳了下去。
魏尺木与黄贞先后落水。魏尺木落水后瞬息便失去知觉,晕了过去。黄贞仗着内力深厚,硬生生扛住了下坠之力,将魏尺木捞了起来。她正要将魏尺木带出水潭之际,发现那水潭之下,竟有一处避水的洞口。
黄贞心思急转,索性带着魏尺木进到了水洞之中。那洞府十分简陋,不过一丈见方,无床无席,也无桌无椅,倒像是一间囚室。四面石壁斑驳不堪,只有一盏青铜油灯,亮着万古不灭的微光。
黄贞将魏尺木唤醒,再环视水洞一周,叫道:尺木,你看那墙壁上有字!
魏尺木闻声看去,只见那石壁上写着一段文字:贫僧律宗鉴真,为传佛法于扶桑之国,归化域外万民,五渡东海。不期遭遇风暴,只身零落孤岛数月。余困于此岛日久,偶见此台此潭此洞,正宜参悟佛法。余于台上参佛一月,于潭中参佛一月,于洞中参佛一月,直至双目失明,方悟**。余身无长物,止有少林《洗髓经》一卷,洗髓丹一粒,留诸此洞,以待与我佛有缘之人。
二人看毕,魏尺木道:原来是鉴真大师,不曾想他也曾困于此岛。
黄贞却道:这《洗髓经》是少林的至高武功,少林乃是禅宗一脉,而鉴真大师乃是律宗一脉,这经书又怎么会在他手上?
魏尺木道:久闻少林藏经阁中有两大至尊武学,一为《易筋经》,一为《洗髓经》,皆是少林达摩祖师所创。后来北周武帝灭佛,少林首当其冲,藏经阁也被焚毁,《洗髓经》从此下落不明,不想竟到了律宗鉴真大师的手中。
黄贞借着青光细看,那石壁下果有一个布满灰尘的木盒。黄贞将那木盒打开,里面止有一部蓝色封皮的经书和一个白色的小瓶。黄贞先拿起那部经书翻了翻,见上面写的都是梵文,道:想必这便是《洗髓经》了,可惜里面都是梵文,我也不认得,你认得麽?
魏尺木轻轻摇头。
黄贞又拿起那个白色的小瓶端详一番,那瓶身不过两寸之高,上面绘有一朵绯红的盛开莲花。黄贞拔了瓶塞,一股药香便喷溢而出,瞬息弥漫了整个水洞。
黄贞将里面的药丸倒在手中,发觉那药丸不过指头大小,却通体晶莹,流光四射,更有着浓郁不退的香气。
黄贞喜道:这便是洗髓丹罢?既有洗髓之名,或许对你有用。
魏尺木道:你知道……我中的是咒术……
黄贞道:即便不能解除咒术,若能帮你洗髓换骨,或许可以恢复你的武功……
魏尺木道:我自觉时日不多,恢复了武功又能怎样?何必糟蹋了这等宝物,你留着罢。
任凭黄贞百般劝说,魏尺木就是不肯答应,最后索性靠着墙壁坐了下来,闭目不言。
黄贞见魏尺木这般执拗,死活不依,不觉蹙起远山眉,恼道:魏尺木,你能不能不这般孩子气,就知道闭目缄口,还是个大丈夫么?就知道一死了之落个痛快,可曾想过我么?!
魏尺木被黄贞一番训斥,心中不顺,犯起倔劲儿来,道:我烂命一条,不值得人牵念;我薄情寡恩,也不懂得牵念人。
黄贞听见这话又急又悔,眼中不觉垂泪。过了一会儿,她又劝道:尺木,方才是我不好,你只当为了我,把这洗髓丹吃了罢,好么?
魏尺木仍然闭目不答。
黄贞又等了一会儿,见魏尺木仍然一动不动,她便凑到魏尺木身前,将洗髓丹送到他的唇边,柔声道:你就张张嘴,我喂你。
第一百七十六章 金丝冰脉
魏尺木耳畔响起这般莺声燕语,细语柔音,身子登时酥掉了半截,不知不觉间已乖乖地张开了那方拧口。黄贞轻轻一按,洗髓丹便滑入魏尺木的口中。丹药入口,顿时清香满腹,逐渐散入魏尺木的四肢百骸。
过了约莫一刻钟,洗髓丹在魏尺木的腹中化开,药力逐渐发作。那股药力化作一道道金色的绵绵水流,冲向了魏尺木的所有经脉。只不过,魏尺木的经脉早已爆裂,如今只剩下一滩滩堆积的冰渍,混在血肉之中。那一道道金色的水流甫一散入经脉,便被冰脉碎裂而成冰渍阻塞,难以通达半分。然而,其纤若游丝,其柔如棉线,虽遇千冰万渍,却是百屈而不挠,百折而不回。金色的水流所在之处,开始一次接一次地冲击魏尺木堵塞的经脉。这一击一守,恰如两阵对列,又似双鼓互擂,各不相让。
只是,人之经脉本就是至关紧要之处,哪里经得起这看似柔和、实则刚猛的药力一次又一次冲击?这般强行清理经脉的痛楚不下于以刀刮骨,那股冲击之感,好似刮骨的声音一般,不断回响在魏尺木的心头。
自药力发作伊始,魏尺木便浑身剧痛起来,如针扎火燎,又似钳拔冰裹,当真是百苦难鸣。可魏尺木却又生怕黄贞为其担忧,便强忍着痛楚,倚在石壁上一动不动。饶是如此,只见他浑身抖个不停,额头上冷汗直下,牙关紧扣。
黄贞在一旁看着,心中紧张不安,却又不敢贸然打搅。她知道是洗髓丹的药力发作,生怕误了魏尺木的恢复时机,只能在那里噙着眼泪,默默祈祷。
魏尺木强撑了不过一刻钟,再也按捺不住,伏在地上抽搐起来。这一幕急得黄贞惊唤一声,也跟着伏在地上,在他身旁细语宽慰起来。魏尺木身子蜷缩如陀螺,将头紧紧埋在手臂之间,不想让黄贞看到他痛楚的模样。
那一道道金色的水流不知道在魏尺木的经脉里冲刷了多少次,终于如山口决堤泄洪一般,将阻塞的经脉一举冲开,疼得魏尺木惊唤一声。随着经脉被药力冲开,那一滩滩堆积的冰渍化作了一渠渠冰水,开始在魏尺木身体里流动。待冰水流转三十六周天,逐渐凝结成冰冰脉再塑!
洗髓丹将魏尺木的冰脉恢复如初,药力仍未用尽,继续打磨着那一条条冰脉。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黄贞看见魏尺木的白发渐渐转黑,心中不禁转忧为喜,喜泪夺眶而出,心道: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尺木总算得救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洗髓丹的药力终于散尽。魏尺木只觉得筋骨通泰,血脉顺畅,体内一条条冰脉晶莹剔透。不仅如此,那晶莹之中还有一缕若隐若现的金色!魏尺木没想到这洗髓丹的药力竟是这般惊人,他原以为自己经脉全毁,毫无痊愈之日。这般重创,即便唤作是顶天的高手,只怕不耗费十年以上的功力,也难以修复魏尺木的冰脉。可这一粒小小的丹丸,却不仅将已经损坏不堪的冰脉恢复如初,还将之淬炼成了一条条的金丝冰脉!这等金丝冰脉,有如冰火交织,实则刚柔并在,历千锤经百炼,极为难得。从今以后,魏尺木的经脉再不易损坏。
魏尺木不仅头发由白而黑,面容上的皱纹也都一一消退,渐渐恢复了少年模样。他看着自己的头发和双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心内畅快,不禁长啸一声,而积郁已久的内力随之喷薄而出,震得水洞轰轰作响,直透过水潭传到了九霄云外。就连在一旁的黄贞,也不禁被这声音震得捂起了双耳。魏尺木一声啸罢,畅快道:诗儿,我好了。
黄贞自是欢喜不尽,吃笑一声,打趣道:恭喜魏大侠伤愈。
魏尺木想起先前自己那副寻死觅活的做派,全赖黄贞不离不弃,自觉羞耻难堪,而今又听到黄贞的这般戏言,面色不禁一讪。
魏尺木连忙低咳两声,平复了面色,故意问道:你逼我吃下这粒洗髓丹,可知埋下了什么祸根么?
黄贞以为是洗髓丹是药三分毒的缘故,慌道:你身子哪里有恙了?
魏尺木道:我身子倒是无恙,只是你看鉴真大师那段话,最后一句写得很是清楚,这洗髓丹是留给与佛有缘之人。我既吃了这丹,可见是与佛有缘,将来怕是要做和尚哩。
黄贞哑然失笑,道:做和尚便做和尚,呃……我给你起个法号,就唤作木头罢,嗯嗯……木头和尚,岂不妙哉?
魏尺木道:我才不要当什么和尚,也没想吃什么洗髓丹,却是你逼我吃的,才有了这一段佛缘。
黄贞哼道:真是不识好人心,我哪里逼你了?
魏尺木见黄贞神情轻松快意,眉眼含笑,忽然叹道:你以为我做不了和尚是么?
黄贞拿美目嗔了魏尺木一眼,道:你想做和尚?你若想做和尚便去做好了,与我何干。
魏尺木又叹了一气口气,道:我哪里想做和尚,可是这命数之事,自古难料亦难改。你知道贯休大师罢?
黄贞道:听过其名,是个得道高僧。你认得他?
魏尺木道:贯休大师救过我的命,他说我与佛门有缘,将来还有大功德。
黄贞见魏尺木眉目认真,不似作慌,不禁低了眉,只轻轻动了嘴唇,浅喔了一声。
魏尺木又道:你知道少林的绛罪、绛祸两个少年和尚么?
黄贞摇头道:不认得。这两个名字倒是怪得紧。
魏尺木道:他们两个是少林方丈的亲传弟子,也救过我的命,也说我与佛有缘。
听到这里,黄贞不觉慌了,迟疑道:莫非你注定要做和尚么?
魏尺木道:我也不知道。
黄贞心中暗赌了一口气,将螓首别过一旁,道:你若做了和尚,我怎么办?
魏尺木浅笑道:那你……就做和尚的夫人咯。
黄贞回过头来,呆呆地问道:和尚也能娶妻么?
魏尺木道:别的和尚或许不能,但木头和尚倒是娶得。
黄贞回过神来,轻啐了一口,喜嗔道:呸,哪个要嫁给你?说着,面上已飞起两片红云。
魏尺木笑了笑,忽然问道:那潭中可有鱼么?
黄贞想了想,那潭水清澈见底,莫说鱼虾,便是什么水草海藻也无一株半株,便直言道:那倒没有。
魏尺木道:这便对了,你我在钓鱼之台上可是有过赌约。若我赢了,你可是要应我一件事的。
黄贞道:那你要我应你什么事?
魏尺木扳过黄贞的身子,看着她的眉眼,含情脉脉道:自然是要你嫁给我,方才称心如意。
黄贞被魏尺木的心绪感染,已是目眩心摇,却强自哼道:终身大事,自然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能凭你三言两语就把人家骗走了的?
魏尺木听到这话,不禁想起了黄巢给他的那封书信。虽然黄巢看不上他,可魏尺木觉得自己已今非昔比,不再是那个被摩尼教追杀、无处安身的青葱少年,而是冲出洞庭山、血洗陈家堡的成名魔头了。刀屠之名,又岂在人下?只不过,魏尺木背负着杀害雷渊的污名,只怕黄巢对其芥蒂更深。
魏尺木按下心头疑虑不提,收拾了情绪,开始与黄贞商议伐木造筏一事。如今魏尺木的武功已经恢复,登山渡水若履平地。魏尺木与黄贞齐心合力,不过两日,便伐齐了十几株好木。那些好木俱是笔直挺秀,长一丈有余,有臂膀粗细,材质坚韧不易损坏,又易浮于海中。
魏尺木将那十几根细木,都剥了树皮,削磨平整,放在开阔处曝晒上几日。不仅如此,魏尺木还将那些细木的树心微微掏空了一圈,又采了林间的青藤,编织成绳索,将细木扎成筏子。黄贞则做了四支轻桨。
待造好了木筏,魏尺木想起还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做。若想长时间出海,除了需要充饥果腹,更重要的便是备足可饮用的水源。在海上可以靠捕食鱼虾充饥,可却无法饮水。前些日子魏尺木与黄贞在海上漂流多日,全赖着那场暴风雨时,黄贞储了些水源,这才勉强撑到这海岛。这一番离岛出海,尚不知需要多少时日才能靠岸,备足水源至关重要。
魏尺木便用剥了的树皮,反复锤砸结实,攒成简易的水囊。魏尺木做了几个水囊,黄贞则用青藤编织了一只大网。幸赖这海岛山间有一处山泉,魏尺木将几个水囊都装满了泉水,以备出海之用。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临出海时,黄贞望着茫茫碧波,一览难尽,心中不禁有些怅然,问道:尺木,你说我们能回到中土么?
魏尺木道:这海岛虽偏僻,但也应该有回去的海路。
黄贞偏头又问道:何以知之?
魏尺木道:当年鉴真大师六渡东海,才得到日本传授佛法。而那石壁上写的是五渡,可见他从这里回到了中土。鉴真大师双目失明尚且能回去,我们自然也可以。
黄贞听了,心中稍宽。虽然如此,这一百年来除了鉴真大师之外,只怕再无人来到过这个海外孤岛罢?鉴真大师是得道高僧,又身负佛门禅宗、律宗两派绝学,自非寻常之人。
要知道,这鉴真法师一百年前横渡东海,因风暴流困于此海岛,他一时无路可寻、无舟可济,所幸既来之则安之,在海岛上潜心修佛,苦悟禅机。鉴真法师在石台上一坐便是一月,餐风饮露、枕云覆雾,在水潭中一坐亦是一月,闭息绝食、随水静动,在水洞中一坐仍是一月,抱守孤寂、照拂青灯,终于一举突破《洗髓经》最后的桎梏,练到了大成境界。《洗髓经》大成之后,鉴真法师由本我生他我,由本相生他相,双我并存,双相并在,宛若新生一般。他双目虽瞎,却心亮如灯,胸明如昼,这才凭借一己之力横渡东海,返归故土。
这一日,东风渐起,吹起海边一滩滩涟漪如褶皱。魏尺木与黄贞便决定出海返回故土。木筏入海,鼓风而动。黄贞先是一阵欢喜,接着又觉得前路未卜,福祸难料,神色有些黯然。她回首望去,看着渐行渐远的海岛,心中感慨万分,勉强笑道:这岛无名么?
魏尺木道:怎会无名。
你知道它唤作什么呀?
钓鱼台。
第一百七十七章 桑朵上人
魏尺木与黄贞出海方三日,便又遭遇了海上风暴。恶波凶夜,难辨东西,遑论南北?更是前路迷惘,生死未卜。魏尺木与黄贞仗着内力深厚,相互扶持之下,勉强在木筏上坐稳了身子。木筏随风雨急流一连漂泊了数日光景,沿路虽也看见些零星小岛,却都是荒无人烟的孤僻所在,止有些各色的海鸟栖息盘旋。因此,魏尺木二人也不曾再度登岛。
这一日,木筏随风靠岸。这岸不再是岛岸,其岸线绵长曲折,竟一眼无边。黄贞不禁喜道:尺木你看,我们到中土了!
魏尺木与黄贞上岸后,但见岸边荒草丛生,既无屋舍笼圈,又无柴火炊烟,其荒芜破败之处比之海外孤岛亦不遑多让。魏黄二人施展轻功,一路向里处疾行。往里疾驰了约莫几十里颠簸山路,渐次有了人影,有了院落……
只不过,魏尺木二人目中所见的那些行人衣着怪异,不全类中土服饰。屋舍所用之材也是多竹木,少砖瓦。又有依山傍水而建吊楼者,悬地七八尺,下面圈养着猪羊鸡犬,却是从未见过。
魏尺木寻着一个唐人装扮之人问道:敢问公子,这里是何地?
那人瞥了一眼魏尺木与黄贞,疑道:你们是唐人?连大唐安南都不知道么?
魏尺木心道:原来到了大唐最南面的安南都护府了。
这安南都护府是大唐之南极,毗邻南诏国,接南海。地理复杂多变,多山丘暗河,猛禽凶兽;林深而草盛,到处生有毒障。其人多种多族,肤色有黑有白,语言腔调各异。其地接连四邻方国诸侯,俨然成了万国云集之地。
魏尺木谢过那人,便在街市上寻找起马贩来。正行走间,忽听得人群中传来一声拗口的大唐官话:魏尺木?
魏尺木闻声看去,见那人生的短小精壮,肤色如铜,在初春时仍不畏余寒,露出两截粗壮的臂膀。魏尺木想起来眼前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在长安初见章盈时,章盈的侍卫尹克达。他二人曾同台比擂,因此颇有印象。魏尺木没料到在这安南偏僻之处,也能遇到故人,便道:你是章盈的侍卫罗苴?
尹克达见魏尺木认出他来,大喜道:果然是你,我可寻了你一年了!接着又道:罗苴是我们大礼对勇士的敬呼,而非我的名字。我叫尹克达。
尹克达左顾右看,看到魏尺木身旁只有一个黄贞,再不见其他女子,便问道:我家郡主呢?
魏尺木眉头微蹙,心底顿生不妙,道:她没有回南诏么?
尹克达急道:没有。我已经带人寻了一年,从长安一路向东,继而向南,直到安南。
尹克达停顿片刻,见魏尺木面色暗沉,又道:我家陛下思妹心切,对我等下了死命,定要寻回郡主。我走马一年,也寻不着郡主,不如你陪我走一遭阳苴咩城,也好……有个交代。
魏尺木想到章盈一人出走全是因为自己伤了她的心,不免自责,又担忧章盈的安危。若章盈有个好歹,魏尺木自知难辞其咎,更不愿连累旁人,便应下尹克达的请求,决定随他面见南诏国主。
黄贞听了这话,却在心里计较:那小郡主走丢了莫非与尺木有关,怎么他去了就好交代?想到这里,黄贞又记起当时章盈不告而别,她未曾放在心上,现在看来恐怕还有一些隐情。她看向魏尺木,见他面色阴沉,眉间隐有忧愁,心中不禁一乱。
魏尺木既决定走一遭南诏,便问过黄贞。黄贞心中已乱,只轻轻颔首,未曾开口,索性任凭魏尺木做主便是。
尹克达的随从让了两匹马给魏尺木和黄贞,众人直奔南诏国都阳苴咩城。进了南诏境内,沿途换马,日夜不歇,不过两三日,便已赶到阳苴咩城。
这阳苴咩城乃是南诏国的国都,其城之大,可媲长安;其城之高,赛过高山。城内百姓商贾往来甚多,熙熙攘攘。其人装束多姿多样,色彩斑斓壮阔,好一派繁华气象!
这一路上,魏尺木留意到南诏境内各城的城关上都贴着许多自己的通缉画像。那些画像有新有旧,不一而足。魏尺木见南诏将自己归为罪人,顿时心生不乐。
黄贞也留意到了那些画像,心道:尺木怎么成了南诏的通缉犯人了?愈发印证了心中猜测。
魏尺木不知道的是,当初章盈独自一人流连大唐风景,派尹克达等随从回南诏复命。南诏王蒙世隆得知后担忧郡主安危,复派尹克达等人于暗中保护章盈。尹克达得知章盈与魏尺木在一处,便未曾露面。后来章盈因伤心离开魏尺木,从此再无音讯。尹克达失了郡主踪迹,一时半刻未曾找见,忙上报阳苴咩城,惹得蒙世隆震怒。蒙世隆将章盈一事归咎于魏尺木,于南诏各城张贴缉拿告示通缉魏尺木,直至今日。
魏尺木等人到了阳苴咩城之后,尹克达便带着魏黄二人赶往皇宫面见南诏国主蒙世隆。此时正值早朝时辰,蒙世隆正在金銮殿上与一众文武大臣议事。蒙世隆得知魏尺木到了宫外,便让近侍传尹克达带魏尺木黄贞二人到大殿上面圣。
魏尺木和黄贞进了大殿,只见大殿之上一人高座。那人不过三十岁上下,生的龙眉凤目,不怒而威,更是虬髯绿眉,曲发大耳,自有一番异国气度。若细看其眉眼,却与章盈有几分相似。
魏尺木知道那殿上高座的便是南诏之王,便拱手一礼道:大唐草民魏尺木,拜见南诏国主。
此言一出,已惹怒大殿上一众文武。其中一个老臣用唐话怒斥道:大胆!我大礼改元已有一十七载,在你面前坐着的乃是大礼皇帝陛下,汝何敢以唐属国国主之谓侮之!
魏尺木怡然而立,面不改色。蒙世隆冷哼一声,心中亦是不乐,可他到底是一代雄主,气度过人,只冷笑道:唐人向来目短,不认得我这大礼寡人,不知者不怪。
魏尺木道:唐人或许不认得国主,但南诏人却应都认得高骈罢?
魏尺木这话更是毫不留情。当年南诏攻下安南,便是被高骈打退;侵入剑南,亦为高骈所败。这高骈可谓是南诏倾国之敌,累年之痛。
魏尺木之所以如此言语讥讽蒙世隆,是因这南诏已将他当作罪人,他又何惧之有?
魏尺木此话一出,任蒙世隆是难得的雄主大帝,听了这话也不禁勃然而怒,厉色道:哼,好你个魏尺木,拐骗朕的皇妹,行始乱终弃之苟且,尚不知罪耶?狂言妄语,为前倨后辱之僭越,宁不惧死乎?
南诏到底是偏僻之国,风俗举止与中原迥异,将郡主私事、皇家秘闻抛于庙堂之上,亦无所顾忌。
魏尺木避开章盈不谈,道:魏某以唐礼拜见国主,奈何国主以叛唐伪帝见怪?
魏尺木虽避而不谈,一旁的黄贞却听得真真切切。她心道:我只道她是一国郡主罢了,却不想她和你还有这么一段深情厚谊……一念及此,不禁心如刀割,近乎万念俱灰。
魏尺木口称蒙世隆为叛唐伪帝,更是满座皆惊。蒙世隆尚未发作,只听见大殿上响起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好一副伶牙俐口,李唐如今江河日下,屡次求和外邦,其治下之子民却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做派。
魏尺木闻声看去,只见大殿左首端坐着一个喇嘛和尚。那和尚约莫四十来岁,一身赤色僧袍,两臂外露,身材高大猛壮,面色黑红驳杂,双目似睁非睁,嘴角似合未合,目色光怪流离,眉间隐有金光环绕。
魏尺木问道:看这位大师的装扮,莫非是来自吐蕃?
那大和尚傲然道:不错,我乃是吐蕃钵阐布桑朵上人。
蒙世隆见桑朵上人开口惩戒魏尺木,便按下心头怒火,向魏尺木解释道:钵阐布可是吐蕃的大宰相,堪比一国国师。
魏尺木冷笑道:魏某听闻几十年前吐蕃内乱,王庭分崩离析,吐蕃就此除名。既无吐蕃,又何来吐蕃钵阐布?
桑朵上人闻言大怒,双目忽然圆睁,眼神之厉,似乎是迸出了两道金光。他口中猛呔一声,手中已飞出了一枚暗器,直砸魏尺木面门!那暗器通体漆黑透亮,金光灿灿,约莫拳头大小,却是一枚硕大的佛珠。
大殿众人皆被桑朵上人的猛喝声震的心神为之一滞,而魏尺木却罔若未闻。不过刹那间,那枚硕大的佛珠便已来到魏尺木跟前。魏尺木一动不动,宛若未见。忽然间,魏尺木面门前乍起一道白光,耀如白日一般。只听见咣当一声巨响,白光倏忽消散,佛珠立时倒转!
此时,大殿上一众文武尚不知方才发生了何事,巨响又是从何而来,只有寥寥数人看得明白。那白光乃是魏尺木背后的墨刀斩出的刀芒,那巨响乃是墨刀与佛珠撞击发出的声音!
眨眼之间,魏尺木与桑朵上人已短兵相接!一招毕,魏尺木墨刀早已归鞘,好似从未拔刀一般;那枚佛珠也已回到桑朵上人手中。
桑朵上人心中暗暗吃惊,心道:这不起眼的少年竟有这般功力,竟能接下我这一记乌灵珠。
魏尺木也在心底默默称奇,心道:以我的内力,再加上雁尾墨刀的锋利,竟斩不开一粒小小的佛珠,可见那佛珠不是寻常之物,那桑朵上人也是个高人。
魏尺木猜得不错,那佛珠的确不是寻常之物,乃是吐蕃雪山之巅一株菩提古树上产的圣物,其名乌灵珠。此雪山梵语名为吉罗娑山,乃是吐蕃藏人心中的神灵之山。山顶生有一株万古菩提树,长在雪岩冰壁之上。其岁月之久,几与天地同寿。其干有十丈之高低,八尺之粗细;其叶终年清翠,不凋不谢,不枯不萎。树上结有菩提子,大如人拳,千年不过一粒而已。菩提子摘落之后,以佛宗秘法炼制成珠,再灌入念力,能使之通晓佛性,坚逾镔铁,善用者如臂使指,收放自如。
这桑朵上人缘何忽然发怒,初见魏尺木便祭出了看家宝物乌灵珠,想要将其一击毙命?
其实魏尺木不知道,在吐蕃内乱前,赞普朗达玛已经禁佛,取缔了钵阐布一职。朗达玛死后,桑朵上人扶持朗达玛长子云丹的后裔盘踞拉萨,继承王位。因拥立之功,新王赐封其桑耶、朵康二地,封为国师。他便取桑朵二字,从此自称桑朵上人,自命为吐蕃钵阐布。
桑朵上人忽然出手,惹得蒙世隆心中大为不悦。吐蕃君臣向来趾高气扬,目中无人,如今竟在南诏的金銮殿上妄自出手,简直是不将他这个大礼皇帝放在眼里。蒙世隆想起当年南诏与吐蕃先是约为兄弟之国攻唐,战败后却被吐蕃强行改为君臣之国,可谓是奇耻大辱。
蒙世隆虽然不乐,却也没有立时发作。他又见这个魏尺木竟能轻易接下桑朵上人的一招,心中起伏不定。要知道,这桑朵上人乃是吐蕃第一高手,其武功之高,只怕整个南诏都无人可比。而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却能举重若轻,不动声色地化解了桑朵上人的攻势,可见是个绝顶高手。蒙世隆心道:看来是寡人小觑了他。
当日,众人不欢而散。是夜,蒙世隆密召魏尺木于御书房相见。
魏尺木虽不明所以,却依旧如时赴约。书房里灯火通明,蒙世隆正把卷轻吟。魏尺木行过礼,立在原处。蒙世隆盯着魏尺木看了片刻,忽道:魏尺木,你可知那桑朵上人所来为何?
第一百七十八章 莲师八变
魏尺木猜到是为了联合南诏进攻大唐一事,却也不敢笃定,便佯作不知,静待蒙世隆下文。
蒙世隆接着道:桑朵上人此来阳苴咩城,正是为了与朕商议一起伐唐之事。一边说着,一边观察魏尺木的反应。
魏尺木听了,心道:果不其然。面色却静如古井无波。
蒙世隆见魏尺木面上波澜不惊,知道是其已猜出缘故,不禁暗赞其聪颖和镇定。
蒙世隆便问道:如今中土战火连天,草军势如破竹,李唐江山已有崩坏之象。依你之见,今日可伐唐乎?
魏尺木反问道:伐唐于南诏何益?
蒙世隆道:可得地千里,可获人口百货无数。
魏尺木道:中土虽乱,不过殃及十几州,尚未动了根本。更何况剑南道有高骈在,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纵是南诏吐蕃联合,未必能讨到便宜。而战端一起,势必祸及三国百姓,何益之有?
魏尺木自第一次上疆场时,心中便对两军厮杀之事生厌,即使如今心意冷漠,已是杀人如麻之辈,更有刀屠魔头之名,也不愿平白再起狼烟,看那哀鸿遍野之惨状。
蒙世隆见魏尺木如此说,便得意道:你是在劝朕不要伐唐?
魏尺木却道:国主也可出兵一试。
蒙世隆见魏尺木不卑不亢,得意之色便退了去,不由叹道:唉,朕常怀大略,素有雄图,与大唐连年刀兵相接,虽竞武功,却也使得民困马乏,知其并非长久之计。只是我大礼国西有吐蕃,北有大唐,立足何其难哉!
魏尺木道:而今吐蕃和大唐接连内乱,已令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国主何不休养生息,若此间是一派太平昌盛之象,何愁四海英杰不至,又何虑天下万民不归心耶?
……
魏尺木与蒙世隆谈毕时,夜已深沉,无有月色无有云。
魏尺木辞别蒙世隆没多久,便听见不远处有一股股劲流波动,知道是有高手施展轻功所致。魏尺木本待不欲理会,可这大内之中何人敢肆意施展轻功?魏尺木心道:莫非来了刺客?
一念至此,魏尺木不由担心起蒙世隆的安危,急忙折返。待魏尺木赶到时,发现蒙世隆已倒在椅子上,一身是血。
魏尺木连忙救治,却发现蒙世隆心脉被人生生震断,生机渐无。
随着魏尺木输入一段真气,蒙世隆于濒死处回过神来。他见魏尺木去而复返,便道:谋害朕者,非大唐,乃是吐蕃……
魏尺木问道:是桑朵上人?
蒙世隆不予回答,又道:魏尺木,你要应朕一件事。
魏尺木道:国主请讲。
蒙世隆道:你一定要寻回朕的皇妹,让她平安回到……大礼!
言毕,溘然长辞。南诏一代雄主蒙世隆,不服李唐,不惧吐蕃,就此死了。
魏尺木尚未来得及感慨,只听得书房外熙熙攘攘,顿起金戈之声。接着,太子蒙世舜率御林军赶到御书房,闯将进来。
蒙世舜见父皇已死,满目震惊,又见一旁的魏尺木,怒喝道:是你杀了我父皇?
此言一出,一旁的桑朵上人猛喝道:大胆魏尺木,竟敢行刺大礼陛下!必定是李唐派来的刺客!
一众御林军早将魏尺木团团围住,如铁桶一般。
魏尺木道:国主临终有言,谋害他者,非大唐,而是吐蕃。说着,看向桑朵上人。
桑朵上人冷笑道:魏尺木,如今铁证如山,你还敢血口喷人,污蔑我国?贫僧此来大礼,是为商议合兵伐唐之事,为何要行刺大礼皇帝?倒是你一个唐人,早不早迟不迟地突然来到阳苴咩城,接着陛下便遇刺身亡,世间可此等巧合之事?
魏尺木道:若是我行刺国主,何不逃之夭夭,反而等着你们来拿我?
魏尺木与桑朵上人言辞交锋之际,太子蒙世舜将信将疑,又加上父皇忽然驾崩,心绪乱如细麻,无法卒信任何一人。
魏尺木见状,知道不宜耽搁,只得忽然施展轻功,跳出重围,到了御书房外。 正走间,忽闻得劲风袭来,魏尺木觑得真切,不是那桑朵上人的乌灵珠又是甚来?
魏尺木以刀拨开飞来的乌灵珠,借势便走。不料,那乌灵珠退而不回,再次飞向魏尺木。魏尺木只得再次出刀。就在这一刀之际,桑朵上人已拦住魏尺木的退路。桑朵上人低喝一声,疾发一掌,拍向魏尺木。这一掌掌风犀利,不夹杂任何变化和招式,将蓬勃的内力尽情喷出。魏尺木也瞬发一掌,也不施展任何招式,只倾注内力。两掌相接,如闷雷滚滚一般,炸响连天,片刻才错开。
这一掌下来,桑朵上人心中已是一惊:这小子不过二十岁上下,怎会有这般雄浑的内力?
魏尺木也在心里暗道:这吐蕃大和尚端的厉害,这一掌看似平平无奇,却实在难接。
不过转眼之间,两人再度出招。一时间刀对珠,掌对掌,两人一连走过二三十招,难分胜负。
两人相斗间,气流震荡,将余人尽隔在三丈之外,近身不得。一众御林军只得远远地将二人围了,里外各三层,不容飞鸟游蝇过去。至于尹克达,此时心中纠结万分。他不知道是不是魏尺木杀了皇帝陛下,又自责未尽到侍卫的本分,此时只得护在太子一旁,以防不测。
桑朵上人愈战愈勇,酣笑道:痛快,痛快!不想在这南诏国中,竟遇着个绝顶高手。你我再战上百十回合,且看谁输谁赢!
魏尺木闻言却无心较技,冷哼道:大和尚,且看掌!言毕,施展出道家绝学《若水道》。一时间哗啦啦的水声响彻云霄,震人心魂。魏尺木忽地腾空而起,脚下气流荡漾起来,其人飘飘然,仿佛踩在一条奔腾不已的大河之上。再看其双掌,掌间似有水流缠绕一般,明晃如晶玉。
桑朵上人见魏尺木施展出了这等气势磅礴的武功,战意愈发浓烈。只见他口中疾念真言,响如一道道春雷;继而盘膝而坐,长哞一声;接着吟道:
邬金刹土西北隅
莲花蕊茎之座上
稀有殊胜成就者
世称名号莲花生
空行眷属众围绕
我随汝尊而修持
为赐加持祈降临
格日班玛斯德
须臾吟毕,接着大叫了一声:《莲师八变》第一变海生金刚!言未讫,只见桑朵上人脚下忽然生出一片蓝色荧光。那蓝色荧光出现之后,刹那间蔓延如海,奔腾似潮。海上又生出一片硕大的莲台。那莲台之花瓣妖冶无比,色彩诡异,堪比花妖。莲台之上,又坐着一个童子,不过四尺上下,赤脚,粉面,面相却如金刚佛陀一般,双目紧闭。
若仔细看去,那莲台上的童子与桑朵上人时而重合一体,时而如影子一般,好似这海生金刚就是桑朵上人本尊。
说时迟,那时快。魏尺木一掌拍去,黄河九曲的掌力呼啸而去,拍向那莲台上的童子。一掌发,那童子却如未闻未见,不动弹分毫。激荡的掌力将到童子身前时,那片蓝色的海潮忽如遇见海风一般,卷七数尺高的浪头来,将魏尺木的那道掌力一举挡住。待浪头落下时,那道掌力早已消弭无踪,被海潮吞没其中。
魏尺木顿时明白,那桑朵上人摆出的是一个守势。魏尺木冷哼一声,《若水道》第八重境界骤然展开,立时四周热度骤降。不过片刻,南疆的初春时节就变成了塞北寒冬,几有冰花坠落!
魏尺木连拍数掌,一股股冰寒之力从掌间汹涌而出,奔向那蓝色的海潮。魏尺木要冰封海潮!
果然,在冰寒的掌力一股股的倾泻之下,海潮上逐渐结下一层冰渍,不再奔腾。桑朵上人见状心惊,连忙再度施诀。那莲台上的童子忽然张开双目,其眸极其怪异,望似星辰,竟一眼无尽。随着那童子双目睁开,莲台也跟着盛开起来,花瓣间有蓝色荧光流动,汇入海潮之中。那花瓣与海潮逐渐连为一体,好似生长之力,逐渐将冰渍一丝丝融化,复为海潮。
星辰大海,何其壮阔!
这《莲师八变》乃是吐蕃密宗绝学,是桑耶寺开派祖师莲花生大士所创。此功共有八变:其一为海生金刚,其二为忿怒金刚,其三为释迦狮子,其四为狮吼莲师,其五为爱慧莲师,其六为骷髅莲师,其七为日光莲师,其八为莲师王。凡此八变,各有神通。一变以柔克刚,二变刚猛无匹,三变迅捷如飞,四变声震云霄,五变神秘莫测,六变狠厉诡谲,七变无敌之身,八变普度众生。
桑朵上人乃是武痴之人,自幼学佛练武,深得《莲师八变》之精髓,已练成七变,无敌于吐蕃。
桑朵上人此番面对魏尺木,见机行事,施展《莲师八变》中的第一变海生金刚,以柔克刚,以海潮之力消解魏尺木的《若水道》掌力。任凭你是天上黄河倾泻,还是地上千里冰封,尽皆入海无声,化归细流,融入其中。
这一刚一柔,一攻一守,看似不分伯仲,而桑朵上人却是以逸待劳,耗损较少,长久下去,魏尺木必定先行力竭。
魏尺木心道:这武功倒是神奇,《若水道》莫非是遇到了克星?
要知道,虽然柔能克刚,但魏尺木所练的道家绝学《若水道》乃是取水冰之力,以最柔为最刚,本不惧任何柔力,可那海生金刚却如星辰大海一般,恣意汪洋,能吞噬水冰之力,又如春之生生不息,绵绵不绝,不可卒除,可不是如克星一般?
第一百七十九章 误入雀门
魏尺木既看出了端倪,便有了计较。当下再拍几掌,身影连动,借着掌力欺身而进。与此同时,一记《无为掌》无声而发,却后发先至。
桑朵上人见魏尺木和身扑进海潮之中,暗笑其自不量力,此为取死之道。他自然晓得自家那片海潮的威力,莫说是一个**凡胎,便是铜头铁臂,也休想全身而退。
然而,当《若水道》的冰寒掌力将海潮冰封的那一刹那间,《无为掌》的掌力已如春风一般,将海面轻轻吹开了一道口子。春风轻拂面,看似漫不经意,却最易扰动人心。
等到桑朵上人察觉异样时,已是晚了。此时,魏尺木左掌早已拍到了那童子金刚的身上。
桑朵上人硬吃了魏尺木一掌,不觉气机凌乱,惹得蓝色海潮起伏不定,剧烈震荡。当下连忙再念咒语,喝道:《莲师八变》第二变——忿怒金刚!
言毕,只见那蓝色海潮忽而变色,成了火红色。原来还是一片碧波汪洋,刹那间便已成了赤焰火海!那莲台上的童子也生了变化,四尺孩童如同吃了灵丹妙药一般,须臾间长成了丈二金刚。那金刚双目圆睁,其目眦欲裂,好似有冲天的怒火都亟待倾泻出来。再细看其模样,只见其头也无发,其面也无须,其耳也垂肩,其鼻也如绝峰,其口也如火盆,其臂也如桨橹,其腿也如椽梁,其手也如蒲扇,其足也如畚箕,声势之汹汹,气焰之凌凌,令人望而生畏。
忿怒金刚,以力取胜——以刚克柔!
果然,这忿怒金刚甫一出手,举手投足之间便激荡风云,将魏尺木的无为掌力顷刻扫平,哪里能再近的了身?
魏尺木见桑朵上人这武功还有如此截然不同之变化,又克制了他的《无为掌》,心中猛然一沉。他一心想着要先离开这是非之地,好去寻找章盈的下落,却不想被这个大和尚死死缠住,心中愈发烦躁起来。魏尺木先前也听得清楚,这桑朵上人的武功共有八变,只此二变便有至刚至柔之意,处处钳制他的武功,令他空有一身气力,无处施展。那余下六变,又是哪等神通?魏尺木既不知彼,便也不敢再轻易施展别的武功,生怕每施展一种武功,便少一分胜算。
于是,魏尺木只在《若水道》与《无为掌》之间随意变化,引着那桑朵上人一会儿是海生金刚,一会儿是忿怒金刚。这方圆数十丈间的地方,被蓝与红的色彩渲染,早已夺去了天地原有的颜色。
桑朵上人看出魏尺木的心思,却也不急,他此时也不愿与之生死相搏,只需将魏尺木先行留住,不令其走脱即可。
急的是魏尺木。魏尺木正思索脱身之际,忽听得一阵金戈交错之声,四周的南诏侍卫纷纷向后撤去。
原是黄贞闻声赶来。她见魏尺木被人围在垓心,忙掣了乌珏宝剑,杀散一众侍卫。
黄贞杀退侍卫后,又与魏尺木夹击桑朵上人。黄贞的《五行剑法》高明,桑朵上人顿时觉得压力倍增,心道:这两个毛头小儿竟都有这般高深的武功,怪哉怪哉!
魏尺木原本见了黄贞赶到,还想与其再度施展阴阳合璧的绝技,先伤了这吐蕃的大和尚,才好走脱。可黄贞虽来助他,却见她眉目清冷,不含丝毫热忱,也不愿多看魏尺木一眼。魏尺木知道是今日之事让黄贞有了心结,有意疏远他,只怕以后再难做到如在徐福墓里那般心有灵犀的合击之术了。
魏尺木只得抖擞精神,撂下心事,也不拔刀,而是将《若水道》尽力施展开来,一掌胜过一掌。黄贞在一侧夹攻,剑锋凌厉,乌珏剑寒芒四散,如月夜流星。饶是桑朵上人的《莲师八变》精妙无比,擅能以变取胜,如今以一敌二,到底是落了下风。
三人走过几十招,魏、黄二人将桑朵上人逼得连连后退。魏尺木不欲继续与其纠缠,便传音黄贞,道:走吧。
黄贞闻言,便收了剑,向外掠去。魏尺木亦收掌。二人从容飞出南诏皇宫,扬长而去!桑朵上人见二人走脱,颇为狼狈,心有不甘,埋怨南诏众人在自己以一敌二时,无人相助,否则哪里容他两个小辈走脱?桑朵上人见蒙世舜不语,接着又央求蒙世舜派兵随他一起追杀魏尺木。
蒙世舜叹了一口气,道:他们若想杀我,恐怕上人也拦不下罢?只撂下这一句话,便不再理会桑朵上人,立即着人安排国葬事宜。
魏尺木与黄贞一路出了皇宫,只管向北疾行,趁夜出城。两人虽是并肩而行,一路上却无只言片语。魏尺木看了看脸上蒙着黑纱的黄贞,如当初面对章盈的离开时一样,沉默不语。
黄贞亦是不问。她要问什么呢?问魏尺木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那个南诏郡主的么?还是问魏尺木如今有没有忘了那个南诏郡主?
魏尺木知道,他与黄贞心中已有隔阂,这一道隔阂之深堪比天堑,只恐终生难以逾越。只是这隔阂虽然难解,诀别的话同样难以出口,毕竟二人多次甘苦同担,福祸共度,早已是生死相依之人。于是,魏尺木和黄贞便只能这般肩并肩走着,一路无言。
这般走了半夜。夜色逐渐褪去,迎来初日的光芒。而这一夜过去,魏尺木已是一头花发!
原来,那粒洗髓丹并没有彻底解除魏尺木身上所中的魂劫天衰咒,不过是仗着一股药力和念力将其压制了下去。原本这药力之强,可以将之压制短则半载、长则数年,可惜魏尺木与桑朵上人大战,不经意间药力轰然溃散,是以这魂劫天衰咒再次发作了。
尺木……黄贞看着魏尺木的花发老颜,一时忘却了昨日的不快,不禁心疼起来。说着,几乎垂泪:莫非这该死的咒便无可解了么?
见黄贞开口,魏尺木忙道:无解便无解罢,横竖是我命中该有此一劫。
魏尺木一语双关。黄贞冰雪聪慧,哪里听不出他话中的弦外之音?黄贞原想一番宽慰,可想到章盈那个女子,便又心灰意冷起来。再看看魏尺木如今这副惨相,更是黯然神伤,悲从中来。
虽是如此,黄贞还是搀着魏尺木继续向北走下去。出了阳苴咩城之后,人烟渐次稀少起来。目之所及不是崇山峻岭,便是浓草密林。行不多时,魏尺木与黄贞便被困于一片密林之中,一连走了几日都不曾出去。魏尺木今日不比盛年,可谓是垂垂老矣,三日不进水米,哪里还扛得住?只见他骨瘦如柴,目光涣散,几近油尽灯枯了。黄贞看着魏尺木一日日老去,其衰老的态势似乎比之上次还要快上三分,心上更焦急起来。
正上天无路时,正逢着一汪水潭。那潭水清澈见底,不见鱼虾蜉蝣,亦不生水草浮萍,只是水色暗黄,上面布满斑斑点点的圆形水纹,而且水面无风起浪一般,咕咕直响。
黄贞喜道:尺木,有水了!
魏尺木看了一眼,声音已十分沧桑,道:这水看着怪异,只怕有毒。
黄贞闻言凛然,暗骂自己大意,这深山老林里的水,哪里是能随随便便就能喝的?可三日不饮水,黄贞自己倒还无碍,只怕魏尺木已撑不下去了。黄贞心急,正要以身试水时,忽然间林中传来一阵诡异的笑声。笑声中,传来一句:没想到你们这一老一小还有几分见识,知道自己无福消受这等神水!
笑声大作后,一道身影从林中飘落。那道身影落在水潭对岸,与魏尺木、黄贞隔潭而望。
黄贞见那人约莫五十岁上下,嘴上两抹鼠髭,一把羊须。双眸如隼目,鼻梁倒钩如鹰喙。穿一身暗黄色衣衫,上面印满了斑斑点点,好似群雀之羽。黄贞顿时心生警戒,按剑而待。
那人又看了魏尺木和黄贞一眼,道:看你二人的衣着打扮,应是唐人罢?
黄贞默然。
那人又道: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黄贞道:左右不过是南诏境内罢了。
那人哼道:南诏?这里虽在南诏境内,却不归南诏国主管辖。这里只认两个字。
黄贞奇道:哪两个字?
那人道:雀门!
魏尺木和黄贞闻言心头俱是一凛。这天下用毒之最,除却蜀中唐门,便是南诏雀门了。唐门与雀门,一在中土,一在南域,各享盛名。只是这雀门更为神秘,向来是闻者多,见者少,又因其远离中土,不受中土侠义之道约束,行事更是不择手段,毫无顾忌。
那人见魏、黄二人神情,心中得意起来。问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擅闯我雀门领界,不怕我雀门的好手段么?!真是不知死的蠢货!
黄贞见这老头面目阴损,狂言不断,心中便来了气,哼道:我二人俱是百家传人,人,倒想看看雀门有何手段。
那人闻言,吸了一口气,神色也沉了下来,道:百家传人?就是最近忽然杀出江湖的百家盟么?倒是有些名头,听说与摩尼教打得难解难分哩。
这次换作黄贞得意,道:看来你也不算孤陋寡闻。
那人又道:百家传人都有名号,我也知道一二,你们两个叫什么?
黄贞见那人态度大改,也不想堕了百家盟的声势,便回道: 杂家魏尺木,阴阳家黄贞。
那人听到魏尺木三个字时,眼神中闪过一丝异色,忙问道:魏尺木,你便是唐门门主的师祖魏尺木?
魏尺木见那人向他发问,反问道:你认识唐门唐珏?
那人道:雀门与唐门素有渊源,那唐珏继任门主时,我们雀门可是送了一份大礼。
那人名唤雀鹰,是雀门的十大护法之一。他得知是魏尺木后,便热心起来,定要邀魏尺木二人去雀门见其门主。
黄贞心想雀门擅长用毒,或许有救魏尺木的法子,便搀着魏尺木随雀鹰而去。魏尺木一如先前,任由黄贞做主。
又走了半日,三人来到密林极深处,忽有一片开阔之地。黄贞四处看去,见其四周隐隐藏着阵法。开阔之地正中,有一株参天巨树。那巨树之高,足有上百丈;巨树之广,何止数十围?其枝叶展开,更是绵延数里,一眼难尽。更兼树上洞穴层叠,阁楼林立,俨然一座树城。树干上刻着醒目两个大字:雀门。
这便是雀门宗门所在之地了。黄贞嘀咕道:这雀门好生奇怪,其宗门竟是在一株树上。
魏尺木却道:栖在树上,怪不得唤作雀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