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若疾风游欻翩翩(上)
他又回到了那个梦境之中。
他透过面前的厚重铁壳边缘的空隙隐约间能看到外面传来的细小光焰,而那一下下的锯声,则让他更加在意外面到底有些什么。
庄赦朝面前的铁盖子用力撞去,他隐约间听到了铁链崩落的声音,他又撞了几下,那个铁盖子被撞开了。
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处石室,石室中凌乱地摆着许多个不大的柜子,像是用来装卷宗的小柜一般。石室的一端,是几张很大的石案,上面摆着许多看不出是什么的金属工具。
而他的面前,则是那锯声的来源。
一个小木凳,一个架子,上面摆着一条被剔得干干净净的人脊骨,还有架在脊骨上面的锯子。
不过此时,那锯子并没有动,之前空气中游荡的不断的哼唱声也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铁格栏闸门外不断传来的噼啪声和惨叫声。
庄赦走到那几个石案前面,仔细地看了看上面的器具,发现多数都是一些非常细小的刀具和锤子之类的东西,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不过他扫视四周,很快便发现几本不大的簿子,这几本簿子想必会记载这里发生的事情。
他拿起其中一本,翻开一页,看到上面的内容便觉得毛骨悚然。
《下层甲六间记录文书》:
本间用于试验人髓对仙虫生长的培育作用,蚕食桑而生茧,仙虫食髓而生白玉。仙玉大者若米粒,小者若针孔,置于人髓中数日,生仙虫。
这段看得庄赦浑身上下一阵激灵,急忙合上书放在一边,又看到旁边有一本《古舜州村言野史考》,翻了几页,其中一页页脚被标上红色的很快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一页,讲的是古舜国对于仙虫的信仰以及舜州本地的一些民俗,其中很具有代表性的,就是舜州人会把一切上面生了白色小粒,类似于虫卵的食物焚烧燔祭,他们认为这样的食物是神所垂青的。
其中最为诡异的,莫过于献活祭这一点。舜国每年都要献上十个精壮男子到丛林之中,将他们献给所谓的舜州神明,但是这个神明的名字却迟迟没有被写明。传说,在苏醒的时刻,仙虫会变成神鸟,聚集在天空中,变为三千神鸟在地上巡行。
他看到这段,表情变得僵硬起来,如果这两本书说的都是真的的话,那么仙虫是通过吸食人髓长大的,而那十个精壮男子显然也是用来给这些虫子提供养料的。那么问题来了,虫子,是怎么变成鸟的?
就在他准备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看到自己的视野边缘似乎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他急忙把视线朝向那边,却发现那个人影消失了,而耳边又响起了那个孩子的哼唱声。
声音很近,仿佛就在几尺之内一般,他不敢回头,刚刚读过的东西让他惊惧无比,仿佛一转身就能看到铺天盖地的所谓“仙虫”一般。
与歌声一同弥漫在整个空间中的,还有另外一样东西。
一股气味。
乍一闻,好像这气味和外面传来的烧炭的焦味儿差不太多,但是仔细一嗅就会发现,这味道不对。
这种味道,带着种天然的暖意和焚烧药草的香味,行过庄赦的鼻子和喉咙时,仿佛在那里留下了无数的热意一般。烧炭的焦味行过他的喉咙像是留下了炭灰,而这种味道,这种烧灼的味道,则如同留下了一串烈焰的足迹一般。
味道越来越浓烈,最终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而另外一个声音,也响了起来。
锯声。
他听到这声音的一瞬间,马上转过身,果然,他看到了一个人,或者说,是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穿着小一号的大人的衣服,双目之间仿佛有烈火在流转一般,他看着庄赦,没有说话,仅仅是将手指竖在嘴唇前,微微一笑。
他醒了。
庄赦坐起身,换上了便服,他这段时间就要准备前往陵云山,在此之前可能还要做出些别的调查,如果陵云山就是他梦里那处大空洞的所在的话,那他可能还要研究一下那处大空洞的入口在哪里。
他直接前往常去的酒楼,进入到那个被两名西陵卫便衣守着的单间中,翻起了面前的书籍。
他要先确定陵云山和舜州的这个所谓三千神鸟到底是什么,有备无患。
陵云山位于金安郡郡城旁边,现在的金安郡郡城是一座新城,老城也就是前朝的皇城在周昼围成之前,修了高十丈的城墙,号称安乐金城。周昼围了两年,最终破城,将全城所有民居宅院以及皇城全部烧毁,城墙被拆了个干干净净,已示其势不可挡。
那么问题来了,十丈的城墙,土从哪来?安乐金城号称从北城门到南城门有十里远,全场四十里的城墙,高十丈,如果不是乡野村言的话,那挖空整个陵云山是的确足够堆土建城的。
他翻着前朝的史书,突然发现前朝的钦天监居然是建在陵云山上面的,他皱起眉头,把迄今为止所有得到的信息整理起来的话,就会发现,陵云山中的那个巨大空洞很大概率就是前朝的钦天监。
庄赦得到这个结论之后,愈发地开始相信,这个地方可能就是前朝研究龙子的地方,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去到那里必将有所收获。
想着这些,他站起身,准备直接回家去整理一下东西,顺便找几位官正要上几位西陵卫,然后再出发,而就在他站起身的时候,不小心把一本书碰到了地上。
他弯下腰,把那本书捡起来,那是本朝的实录,而实录上面非常瞩目地写着一句话:
“承旭七年,陵云山钦天监大火,死伤甚众,以为不吉,迁址皇城西北。”
这句话在他脑袋里仿佛一阵雷鸣,又引出了无数种可能性。
陵云山是前朝钦天监,而直到承旭七年,大胤的钦天监也都落在陵云山,这两者大概率使用的是同一处地方。老钦天监这个说法他听说过,但是也没有向任何人打听过,结合在一起的话,这个老钦天监,说的可能就是陵云山钦天监。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承旭七年的大火在四十多年前,几位官正那时从二十到五十岁不等,可能其中一位,甚至几位都直接接触到了老钦天监的那次大火,其中很多可能知道大火和钦天监就此之后不断衰落的原因。
如果这么说的话,他更不能去找钦天监的几位官正了。
现在虽然清本在秋大祭之后脱离了被软禁的状态,但是名义上还是对外声称在修养,把他放到书房里不让见外人。而钦天监的其他几位官正究竟有什么目的,没有人知道,他如果想要真正保证探秘老钦天监的结果握在他自己手中,他就必须自己组织一群人前往老钦天监。
他走出酒楼,叹了口气,这人可不是那么好找的,几乎已经要改叫庄小幺的姜小幺肯定是要跟着一起去的,此外还有谁,不是很容易想到。
“怎么愁眉苦脸的?”
庄赦正愁眉不展的时候,突然听到旁边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女性声音,他转头望过去,果然,看到了一个熟人。
云陟明。
她基本上是现在的最佳选择,她虽然身上秘密很多,但是精通巫术秘法,武艺高强,如果碰上了什么敌人之类的,庄赦基本上只需要担心自己和姜小幺,她甚至还能护住他们两人。
唯一的问题就是,她似乎总是对庄赦藏着些什么。
第六章 若疾风游欻翩翩(下)
庄赦想了想,决定还是带上她,不管她背后藏着的是什么,也不管她身上有多少个谜团,她曾经为了庄赦一众人而被怪物丢出的怪人砸中,这是事实。她不管怎么说,都和庄赦一众人从谢丫村杀了出来。
他开口道“云姑娘,我这段时间,可能要去一趟舜州金安郡,你要一起么?”
云陟明听了,显然变得兴奋起来“哦?金安郡?听说那是前朝的都城?”
庄赦微微点头,双眼朝楼顶上的那两个西陵卫瞄了一下“这样,我们去我家聊。”
说着,他带着云陟明,便来到了自己家中,把姜小幺也叫到书房中,三人围着案子坐了下来。
“小幺,没人在偷听吧。”
姜小幺仔细听了听,开口道“没有。”
庄赦点点头,说道“好,那我把事情给二位说清楚,我是钦天监灵台郎这二位都已经知道了,我到东海郡的目的,是肃平祸乱,而现在,钦天监五官正为了大胤江山,准备让我去寻龙子。经过一系列的对古籍的调查,我确定舜州金安郡的陵云山老钦天监,有龙子的线索,这一次,生死未定,如果你们不愿去的话,我不强求。”
姜小幺听到庄赦这番过于严肃的话,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她拆下右眼的纱布,将那个蓝得让人生畏的眼球露出来,口吻像是念着祭文的牺牲一般“海中的君主愤怒已被平息,这副残躯也已然变成他所舍弃的玩具,真血的主人,你是我在这地上唯一的主人,我自然追随您。”
听到这话,旁边的云陟明突然掩嘴笑起来,她拢了拢头发“什么鬼,小幺你说话好怪,庄赦,我跟你去,毕竟在这边也显得无聊,不过你要记住一件事,如果我真的有什么生命危险,我可能会先跑掉,你不介意吧。”
庄赦愣了一下,随后叹了口气,点点头“你我萍水相逢,无缘无分,你愿意陪我们去已经是帮大忙了,万分感谢。”
云陟明微微点点头“好,那什么时候出发?”
“我觉得,尽快出发好一些,到金安郡采买一些必备的东西,”庄赦看了看旁边的姜小幺和云陟明“尽快走,我怕情况有变。”
云陟明点点头“可以,那我们明天出发,什么时候?”
“寅正行么?”庄赦看着云陟明“尽早走,快马的话一天路程,晚上就能到金安郡过夜。你们看怎么样?”
“我无所谓。”
“好,小幺你也没什么问题吧,”庄赦看着姜小幺。
她仍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神态,突然皱起眉,吸着鼻子“怎么回事?味道,东北方,味道有些奇怪。”
庄赦蹙眉,凑到姜小幺面前“怎么了?怎么奇怪了?发生了什么?”
姜小幺突然露出一副仿佛万箭穿心一般的表情,她不受控制地倒在地上,蜷缩着,身体不断地颤抖“醒了,醒了。。。尘世中的其他,其他君主,醒了。。。”
庄赦看着姜小幺的样子,这个女孩一向神神叨叨,但是话却准得不行。君主在姜小幺的话里通常是指螭,姜小幺口中的“其他君主”八成是指除了螭以外的其他几个龙子,其他几个龙子的苏醒意味着什么,他不知道。但是龙子如果和螭一样具有意识的话,那么他们可能会在尘世之间给予权能,让凡人成为他们的眷属。到那时,估计就又会出现当年古帝统一九州之前的情况。
他回头看了一眼云陟明,没太在意云陟明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惊诧,看着担忧的云陟明,他开口道“云姑娘,你先回去吧,明天寅正,在我家门口,我先去跟钦天监要两匹快马,明早出发。”
云陟明点点头“小幺不会骑马吧,这样,你要两匹,一匹带行李,一匹骑,到时候随时换,我会从清明世要马的。”
“好。”
庄赦看地上的姜小幺仍在不断抽搐着,挣扎着,先是把她抱了起来,放到她的卧室床上,盖好被子。这时,她身体仍在不断颤抖,但是嘴唇已经开始翕动。
“怎么了小幺?你大声点?”庄赦凑到姜小幺的嘴边,尝试着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药。。。我的药。。。”
庄赦皱起眉,突然想到姜小幺经常嚼的药草,“她的药”应该指的就是那些药草。他拿起旁边姜小幺的布包,从里面掏出一个纸包,打开,将里面完全看不出是什么的药草倒进姜小幺嘴里。
姜小幺似乎仅仅是在嗅到那药草的一瞬间就变得多少有些安静了,药草到了嘴里之后,更是直接本能地嚼了起来,嚼了一会儿,她身体的抖动就停了下来。很快,她便已经不再颤抖,平稳的呼吸代替了刚刚无规律的痉挛。
庄赦看她的状态稳定了下来,决定直接去钦天监要马。他换上官服,锁好门直奔钦天监,而到了钦天监之后,却发现开着的书房门,只有清玄官正的。其他几位官正的书房门,都被锁了起来。
中官正清玄,听起来似乎是所有官正中最大的一个,他的年龄的确是所有官正中最大的,已经是年过百岁的老人了。而他的身体,在所有官正中也是最差的,经常能够看到清玄官正走着走着突然咳嗽起来,然后一口黑血吐在地上的场面,不过也正是因为身体似乎很差的缘故,清玄也是唯一一个常年待在钦天监基本不出门的官正。
但是问题是,庄赦跟清玄一点都不熟。
清本是他的顶头上司,清元在清本病了后代替清本成为了钦天监主事的人,清正这人很亲民,甚至和钦天监的小吏们都打成一片,清安则是时常出现在街头巷尾的剧场中。只有清玄,似乎和谁关系都不近。
现在,似乎要马这件事,也只能找清玄官正了。
他走到清玄的门前,还没进门,就闻到屋中一股淡淡的烧灼味道,这股烧灼味儿带着某种莫名其妙的草药香味,像是空中拂过的蛛丝,你知道它就在那里,却难以触碰和掌握。
庄赦轻轻敲了敲清玄的门,里面传来一声“哪位。”
庄赦低头应到“灵台郎庄赦,有事烦请清玄官正。”
“什么事?”清玄官正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干瘪枯槁,比起其他四位官正,他真的像一位老人,一位垂垂老矣的老人。
庄赦听到清玄并没有让他进去,于是驻足原地,开口道“在下明日要前往金安郡陵云山,烦请清玄官正批下快马两匹。”
里面的声音说道“可以,”随后,便是纸张抖动的声音“接着。”
老人的声音带出了一张纸,上面是清玄手写的批条,盖着钦天监的印。庄赦朝着门一躬身“谢过清玄官正。”随后,便直接离开了。
清玄听到屋外的人离开的声音,叹了口气,站起身,迈着步子走到清本的卧室门前,低声道“他要往金安郡去了。”
里面的那人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发出低沉的声音“麻烦你了。”
清玄叹了口气,点点头“不麻烦,说到底,这终究是我欠你和师父的人情,只不过,金安郡啊,那个地方是真的不想去。”
“没办法,毕竟你对这个是最熟的,”里面的声音也带着种无奈的情绪“是吧,洪兄。”
听到这个称呼,清玄官正全身上下忽地一振,呼吸也沉重起来,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不堪的过去。
“清本,你还是,不要这么叫了吧。”
“我懂,但是当年留的疤,现在还没好么?”
“这疤,会跟我到坟里的。”
第七章 大师惟垣(上)
“显二年殿试,一甲状元,孟新,天论甲上,地论甲中,人论甲中。一甲榜眼,庄远,天论乙上,地论甲上,人论甲上。探花。。。”
又到了一年殿试结束的时候,唱榜人念着榜上的名字,周围凑热闹的人也都纷纷凑了过来,其中不乏有来京参加殿试的举子。不过考进士这件事,若是一甲中的九名的话,早就被叫去准备面圣了,而二甲和三甲的举子,都只能在张贴在各处的榜上看到自己的名字。他们过段时间会被接进翰林院,学习三年之后,才能正式为官。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唱榜当天的下午,一甲的九人要从城南门进入,朝北一路进入禁宫受皇帝接见。
“都说这状元爷是文曲星降世,咱还真像看看这文曲星长什么样。”
“莫说状元爷,就算是二甲、三甲的老爷,那文采咱也比不得,估计一个个都器宇轩昂,与众不同哩。”
“你别说,还真有可能,不过啊,听说这次的状元爷是孟太监的养子。”
“啊?孟太监?就是‘骟猪配种无鸡之谈’的那位?”
“对呗,就是他,他不是没懒子么,结果不知为啥比常人都内个,李梅臣李大人家的那位小姐,和他养子订婚之后,这孟太监扒灰成性,每天都要跟人家小姑娘一起睡。”
“那可太恶心了,也真是可惜了李大人家的姑娘,你这么一说,我觉着啊,这孟新的状元,搞不好,是买的!”
“嘘,噤声,这孟新不管怎么说,也是状元,往大了说,那是将来三公三孤的主儿,往小了说,怎么着不也得是个七品县令?你这话让人听去,将来这孟状元成了孟老爷,你狗命还要不要了?”
市井中的议论声不绝于耳,不过也就仅限于此了,过了午时,千余位禁军排在街上,一甲的九位,就要从南门进门了。
打头的自然是状元孟新,孟新骑一匹白马,身穿红底金绣的袍子,胸前别着一朵盛放的牡丹花。而后,是榜眼探花,两人也都骑白马,只不过身上穿着的是红底银绣的袍子,榜眼胸前别着的,是一串白色的兰花,而探花的胸前,则是用布做得梅花毕竟这个季节没有梅花开放。
而后,跟着的一甲另外七人,身穿大红色袍子,没有金银刺绣,胸前挂着的则是一个竹片。这几位中的榜首,也便被称为竹节状元。
他们穿过城市,看着道路两侧热闹的围观的群众们,孟新回头打趣庄远道“庄兄,名为庄远,可是这状元之名,孟某可是收入囊中了。”
庄远听了这话,也不生气,笑道“科举取士,不看名字,只看真才实学,孟兄三论皆甲,是您文笔过人,功夫扎实,庄某略逊一筹,心中只有佩服便是。”
孟新听了这话,笑起来“庄兄不必妄自菲薄,您地论人论都是甲上,这才是利国利民的事务,在下无非天论一项胜过庄兄一些,若真是将你我文章陈于朝堂之上,任百官品评,您是两胜,我,是一胜。”
看到禁宫城门就在面前,庄远也不再开口,只是笑着朝孟新点点头,随后他们九人将马停在门前,翻身下马,孟新领头,剩下八人列成两队,朝禁宫之中走去。
他们含胸低头,脚下亦步亦趋,等行到玉阶之前时,都停了下来,他们听到上面的太监向皇帝高声念着他们的名字,过了一会儿,殿上传来了太监高亢的喊声。
“一甲九人!登殿面圣!”
孟新带头答了一声“是,”随后带着另外八人顺着玉阶一路向上走去。他们登上大殿,纷纷跪在地上,向前方,也就是皇帝的方向叩头。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总共九位中了一甲的进士,跪伏在大殿之中,他们看不到皇帝,但是却能够感受到前方传来的那股压迫感。过了一会儿,才算听到前面传来的低沉的声音“平身。”
几人纷纷站起身,不过他们仍然低着头,直视圣上是只有某些大员才能做的事情,他们此刻不过是一群新科进士而已,在圣上面前低头,是保住脑袋的礼节。
面前传来了脚步声,似乎是周琢从龙椅上走了下来。果然,孟新看到一个身穿锦袍的身影站在自己的面前,这个身影说道“孟新,你的天论我看了,环环相扣鞭辟入里,可造之材,可造之材啊。”
“陛下抬举了。”
“另外几位也都是满腹经纶的人物,我大胤未来可期,”周琢低声说道“这样吧,赐孟新钦天监代监副一职,若无纰漏疏忽,一年后升监副。”
孟新听到这话,急忙跪伏地上,一个响头“谢主隆恩!”
周琢又回到龙椅上,看着下面的这些人,盯着庄远看了一会儿“榜眼庄远是吧。”
庄远一躬身“陛下。”
“你地论人论都获甲上,不过天论成绩差强人意,对了,前段时间盟县县令章秉玟失陷县城,后来又讨平贼乱,算是功过相抵,送回东海郡乌城县做县令了。但是盟县经了大乱,总是要人心浮动的嘛,用你才学去安抚士绅,保境安民吧。”
“谢陛下恩典!”庄远也跪在地上。盟县在西江郡,而西江郡则是在泓州边上,按理说这地方士绅云集盘根错节。但是他听说前段时间孙兵部剿灭了一大群“从贼士绅”,现在,估计许多事情的阻力比以往要小上不止一倍。
按理来说,一甲进士们最初的几年任期都是为了历练,说是历练,实际上也就是到地方混日子,一群新科进士在各个县里又要应付士绅又要应付胥吏,很多人都直接选择了混几年日子然后等右迁。
但是他不太一样,他想要做点什么,而真的能做点什么的,只有盟县这样的地方。
很快,九位新科进士的去处都已经敲定了,这其中位置最高的毫无疑问是孟新,原本新科进士多数都是去做个七品县令,而他直接被放在了正六品钦天监监副的位置上,而且还是陛下万分看好的钦天监。
今年除此以外还有些别的不同,皇帝并没有将这几位新科进士请入御花园用酒席,而是直接离开了,而他们几个在皇帝离开后,也都纷纷离开了禁宫。
孟新此刻心中已经燃起了一团火,他感觉自己,似乎有力量了,他有力量守护他想守护的人了。他回到孟府中,第一次,来到了李晴的房间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
“哪位?”
孟新听到这多少有些沙哑的声音,不禁愣住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仅仅是呆立在那里。他现在被放到了钦天监做监副,仍是一个京官,但是这真的能让李晴远离孟伦的阴影么?
恐怕,不能。
他想到这里,又咬住了下唇。
就在这时,门打开了,出现在孟新面前的,是一个娇小的身影李晴。
眼角仍挂着泪痕的李晴和孟新对视着,她看到孟新的一瞬,满脸错愕夹杂着愁云惨雾,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两个沉默的人,就在这里对视着,仿佛一对蹲在枝头的夜枭一般。
过了半晌,孟新才算开口“我,中了。”
“恭喜。”
这样一小段简短的对话,仿佛耗尽了两人全身的力气般。孟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了想,最终还是开口道“过段时间,可能就要办红事了。”
“是啊。”
李晴的回答,还是那么的简短,话语中,带着一种始终弥漫着的悲伤气氛。这种悲伤就像一件轻纱一般,披在李晴身上,缭绕在四周的空气之中。
“我。。。应该能帮到你一些吧。。。”他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继续道“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在乡野间买座田庄你可以。。。”
“我逃不掉的,”李晴只是简单地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他是厂公,大内侍,我能往哪逃?你能往哪逃?”
这句话让孟新呆愣在原地,久久也说不出下一句话来,最终,他的话语变成了一句简单的请求。
“我能,抱你么?”
李晴愣了一下,不太明白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但是她已经被“抱”过许多次了,她已经麻木了,站在原地的她开口道“您随意吧。”
孟新轻轻地抱住了她,仅仅是简单地抱住了纤细的她。李晴感受到了,这拥抱并不像她所经历的任何一次那样满是淫猥**的集合,反而带着些许温暖,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僵直着呆立在那里。
他抱着李晴,因为他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做些什么,他只能用他想象中唯一能够带给这个女孩些许温暖的行为来让她的心不再那么寒冷。不知何时,他感觉到自己的胸口似乎湿了。女孩无声地哭着。
他想要拯救这个姑娘,把她从现在的,折磨着她的地狱中拉出来。他心中暗自发了誓,这是他曾被孟伦用以满足那扭曲腐坏**的赎罪。
第七章 大师惟垣(下)
庄赦一行人早上出发,黄昏时分,赶着关城门之前,便来到了金安郡。
他们三人进入城中,随便寻了家看着不错的客栈,要上两间房,便住下。三人一整天舟车劳顿,都早早地睡下了。
而到了夜晚,似乎有一个什么声音,不停地低声唤着庄赦的名字,将他整个人从床上拖了起来。他站起身,换上身便服,来到客栈的大堂,看到一个伙计正坐在柜台边的小凳上睡觉,而旁边挂着表示时刻的牌子也已经被换成了“亥正”,马上就到子时了。
庄赦想要出门溜达溜达,金安郡周围百里太平,匪患不生,自然也没有宵禁,他正待出门,却见一人推开客栈门,挑着灯笼走进来,一看,是客栈的一位伙计。
“哟,庄大人,还没睡啊。”
“没有,睡一半醒了,准备出去逛逛,”庄赦笑道“您这是?”
“哦,逛逛出去办了点私事,不过庄大人,您真要这个时候出去?”
庄赦看他的神态,似乎这个时间出去是一件多么可怖的事情一样,便开口问道“怎么了么?”
“庄大人,您也知道,金安郡是前朝都城,有传闻说,高祖攻金安之后有十万愚民自发殉城,”他压低了声音,凑到庄赦身前“子时这段时间,您在路上要是见到什么店铺之类的地方,千万别进去,那都是鬼开的店。您就算进去,也别买东西,他们要卖给你什么都别买,要不然神仙难救。”
“这些都是金安郡人见过的事情么?”
那伙计听了,皱起眉想了想“不知道,我是没见过,不过听说我爷爷的二叔进过鬼店,那鬼要卖给他数不尽的荣华富贵,要他用二十年阳寿换,第二年去西域做毛皮生意,挣了大钱,回来之后某天突然害病死了。死那年才三十出头。”
看着伙计害怕的神情,庄赦微微点点头“行,庄某会牢记小哥的嘱咐的。”说罢,庄赦挑着个灯笼便离开了。
夜晚的街道很是宁静,庄赦把自己的官身腰牌挂在灯笼边上,这样打更人和有些巡街的兵丁衙役看到腰牌,便知道这是朝廷官员,不会把他拦下来搜身盘问之类的。
他走在夜晚的街道上,初秋的空气让他全身舒畅,褪去了那股子盛夏的燥热气息。而夜晚的金安郡城,则很是安静,说起来,今天是八月十九,已经过了八月十五,秋收在即,估计很多在城中做工的周围村子的村民,也都开始回家准备秋收了。
就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家店铺仍亮着灯,没有挂上打烊的牌子。仔细一看,门上摆着“九问书屋”的牌匾。
庄赦心中有些好奇,他没想到这个时间居然会有书屋开着,尤其是今年的科举刚刚结束,许多书屋应该都休息了才对。
他推门而入,想要看看这九问书屋到底有什么名堂,一进门便看到一个裱起来的卷轴,上面写了九个问题。粗略看下来,似乎都是些先贤哲人讨论过的问题,被从经史子集中整理出来裱在这里。
庄赦早就考过了科举,自然不必在意经史子集那些东西,他一进来,便奔着野史村言志怪小说这类东西的书架去了。他想了解了解有关陵云山的内容,而这个书屋,不一定收拢着什么本地的密料史话。
翻了一会儿,果然,他翻到一本《舜州精怪志》在志怪小说中一枝独秀,说它一枝独秀的原因,倒不是因为名字或是别的什么,它只是单纯的很厚而已。超过人中指长的厚度,加上这个名字,让庄赦感觉这本书里可能就有他要找的东西。
他急忙把书拿了下来,果然,翻了一页他就觉得不对,书序一页第一行的书名,被墨涂抹掉了,舜州精怪志只有五个字的长度,而被涂抹掉的部分,则有七八个字那么长。加之书的内容字体是几朝之前的楷书,纸也暗黄老旧,而封面却崭新干净,这些疑点,让他马上就确定了,这本身根本不叫舜州精怪志。
庄赦翻了两页,这本书的结构很简单,先列出一个精怪的名字,然后写它的外貌,之后再写有关这个怪物的故事数则,最后还有一张舜州地图,上面用朱砂标出了有关这个精怪的故事的地点。
每一个怪物都写得无比详细,而且文字间颇有官府的风格,这书的作者必然考取过功名,可能只是止步举人,但是这人绝对对官府的文牍很是熟悉。
他很快,便翻到了三千青鸟的那一页。三千青鸟的鸟多种多样,不过无一例外的是他们多数都羽毛发青,也便得名三千青鸟。关于它们的故事不一而足,多数都是三千青鸟降神谕之类,而这样的故事,则都是围绕着陵云山还有舜州境内的其他山岳展开。
而在胤朝中期,这样的故事在陵云山周围出现了疯涨,许多人在陵云山周围号称见到了成群结队的各种鸟类,而且多数都羽翼发青,不过这次,很少有人提及这些青鸟究竟跟他们说了些什么。
这引起了庄赦的注意。
如果很多人见到所谓的“青鸟报信”,可能是编造的吉兆,比如史书上许多王侯出世之前都会讲他们生出来之前有什么什么吉兆,但是实际上,吉兆这东西多数都是编的。若问庄赦为什么知道,原因很简单,编实录的国史馆老人家们,经常会跑到钦天监请教诸如“某某皇子出世,后来有大作为,我们得给他出生的时候编个吉兆,您看这作为比较适合哪种吉兆”之类的问题。
而仅仅见到青鸟,而没有任何所谓的吉兆,这说明,可能是见到青鸟的人见到的第一时间就说了出来,也没有时间去编造所谓的吉兆。
他又仔细地翻了一遍故事,果然,如他所猜的那样,之前见到青鸟的人,多是乡绅士子,可能某年某月中了举甚至做了进士,但是在那个断崖式上升之后,见到青鸟的人,有很多甚至是姓名不详的进山砍柴的樵夫或是打猎的猎户。
这让庄赦愈发警醒起来,三千青鸟很可能是真实存在的东西。
他想要把这本书带回客栈里,好好研究研究,于是拿着书,便来到了柜台“掌柜的,咱这借书什么规矩?”
柜台边坐着一个伏案书写的人,听到庄赦的话,抬起头看着他,庄赦才发现,那是一个小童,应该是个女孩。她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的年纪,却做了成人的穿着打扮。那孩子看着他,一双水洗般的蓝绿色眸子盯着庄赦,声音空洞而清灵:
“大人,这店里的书,都非阳世可得,您借的话,可就与阴间结缘了。”
第八章 浮游蓬莱(上)
庄赦看着面前的小孩,突然想起了,那个伙计之前给他的忠告:
他们卖什么都不要买。
他看着面前的孩子,但是手中这本《舜州精怪志》实在太诱人了,如果他真的查明了这本书的名字,再找一找其他的与这本书类似的书籍,那可能不光是舜州,其他地方的精怪他也能了解一二,最重要的是,可能通过这本书,找到其他龙子的踪迹。
“不过庄大人,您本就不是尘世间的人,您如果要租的话,倒是可以给您打个对折。”孩子放下手中的笔,拿起算盘。庄赦身体微微前倾,看了眼她正在写的东西,那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些什么,但是看不太清。
孩子打了打手中的算盘,上下打量了一下庄赦,皱起眉,又算了起来。
庄赦对这个孩子愈发好奇,他心中想既然买了东西才会出事情,那他只要不开口说买,自然也就无事。不过这个孩子,他仔细一看,竟然和前几日梦中那个竖食指的小孩有五分相似,便随口问道“小友,我打听打听,陵云山这几年是什么情况,你了解么?”
孩子一边打着算盘一边答道“陵云山我的确了解,不过今年是哪年?哪位皇帝当国?”
“今年是显二年。”
“显二年?现在不是承旭年间了么?”女孩问着,不过表情上并没有太大的惊讶,似乎早就知道外界白驹过隙一般。
庄赦听到这话,心中一惊,仔细回忆一下的话,志怪小说和史话演义摆在一起,那些史话演义里很多的标题都是《康赫年东山二十三匪记》《承旭初年伏魔传奇》之类的标题,而现在,话本应该多数都是靖元年间的故事。
也就是说,这里,是一间承旭年间的书店?
老钦天监大火也是在承旭年间,他心中不禁有些犯嘀咕,就算这店真是家鬼店,那和老钦天监大火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他想了想,开口道“现在当国的显皇帝,是承旭皇帝的皇孙。对了小友,我想问下,这店,是那年开的?”
女孩点点头“店是承旭七年开的。”
承旭七年,也就是老钦天监大火的那一年。
他愈发确定,面前这个女孩和那个着火的大空洞里锯骨头的男孩有些关系。
女孩打了会儿算盘,最终把算盘放到旁边,面带微笑地看着庄赦“庄大人,您身负秘宝,一只脚已经踏离尘世,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予我一滴您的鲜血,便可以做这书一年的租金,您看如何?”
此刻,庄赦已经把清本嘱咐的“不要把血给任何人”忘到了九霄云外,他看着手中的书,一滴血又算得上什么呢?
但是突然,他被理智拉住了,理智当然不是阻止他拿血换书,而是阻止他现在马上就换书。他想要从这个小姑娘这里搞到更多的信息,这样才能让他们进入陵云山之后,能够尽可能顺利地进行调查。
“姑娘,反正我已经决定租了,那我们就先聊点别的吧,”庄赦拉了一个旁边的凳子,坐了下来“我问你,你知道承旭七年,陵云山出了什么事情么?”
女孩愣了一下,随后笑起来“庄大人,您可别想从我嘴里套话,我的嘴可是很紧的哦,无论哪里的嘴都是。”
庄赦听了这话,一阵皱眉“你这孩子怎么还开黄腔的?”
女孩显然感到有些奇怪,她将两边的袖子撩起来,露出了她白皙纤细的两条胳膊,庄赦看到的一瞬间,背后汗毛耸立,那两条胳膊上,各长着三张不同样子的脸,这些脸无一例外都属于一些面容姣好的女性。而女孩脸上的嘴没长开,而胳膊上的六张嘴则一同说道“你看,我说的是我的这些嘴。”
庄赦愣住了,他虽然在谢丫村看到了足够可怖的东西,但是面前的场景,还是让他觉得这并非此世可能出现的场景,她胳膊上凸起的那六张脸眼神木然表情呆滞,看上去就像是被什么勾去了魂魄一般,唯一一个看上去似乎还保有些神智的,正在尝试着用唇语向庄赦求救。
但是她的求救,显然完全是徒劳,而且还被女孩所发现了。
女孩看着胳膊上的这张脸,微微蹙眉“是你们说愿意为我所用保全性命的,怎么又开始向别人求救了?”说着,她将手指直接插进那张脸的嘴里,随后用力地朝外拉着,那张脸也发出了尖锐而痛苦的悲鸣,但是最后,她还是被女孩从胳膊上拉了出来,脸后面是头骨,而头骨后面的肋骨部分则接着一根扭动着的肉虫。
这个带着人脸的头骨差不多是常人的七分之一大小,而女孩直接把这个还在悲鸣的不知到底是人还是虫的动物丢到一边的一个小火盆中,火盆里发出了极为骇人的惨叫声,那人头加上后面连着的肉虫登时变成一片飞灰。
女孩叹了口气,转身走回柜台前,坐下来的时候似乎是刮到了什么,旁边一本书就这样落在地上,庄赦看到了那本书的名字。
《龙嗣仙书》
不过他并不在意这种名字的书,就算这书店真的是专门收藏带有大神通书籍的地方,他能够得到《舜州精怪志》就已经很满足了,虽然别的书的名字都让他万分渴望,但是人毕竟不能求全责备。
“那血,我怎么给你?”
女孩笑起来“您就像前几天参加秋大祭的时候一样,咬开手指,我舔一口就好。”
庄赦感觉到一阵恶寒,仿佛这个女孩一直盯着他一般,不过已经说了要租她的书,自然也就要付出代价。
他咬开手指,将冒出些许血滴的食指伸了出来,而那个女孩,则凑近了,轻轻地,像小猫一样舔了一下。
这舔一下倒没什么,庄赦却在女孩身上,嗅到了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不祥气味那股灼烧般的气息。
没等他再深入探求,他便眼前一黑,再睁眼时,他已经坐到了床上,身边是刚刚客栈里自己的房间。
他倒头就睡,睡到第二天早,早上和云陟明还有姜小幺三人来到客栈大堂,吃着早饭的功夫准备研究一下去陵云山上的事情。
“陵云山上是老钦天监,一般应该是有上山的路直接通到老钦天监门口的,”庄赦说道“我们去老钦天监里面,找找线索。”
云陟明听了,表情略微有些疑惑,她开口道“庄赦,我很奇怪一件事,你怎么这么确定老钦天监会有龙子的线索?你是怎么推导出来的?”
庄赦看她既然问了,便直接将三千青鸟和他梦中着火的大空洞以及史书中整理出的许多文献资料都告诉了她和姜小幺两人,不过他并没有告诉两人《舜州精怪志》的事情。云陟明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就是说,大胤高祖可能跟三千青鸟有些关系,而这个陵云山老钦天监,可能是前朝用来研究这些东西的地方?”
“是的,而且钦天监的衰落,先是承旭七年的老钦天监大火,然后是靖元九年的巫蛊案,”他喝了口茶水,继续道“巫蛊案只是把钦天监准备复兴的那些事情彻底掐死,而真正导致钦天监龙子研究跌入谷底的,是承旭七年的大火。钦天监在承旭十年才正式搬入西山郡皇城,而新钦天监里,我从来没找到过任何和承旭大火直接关联的文牍,我怀疑,这些文牍还在老钦天监里。”
云陟明听了,点点头“那,咱们直接上山?老钦天监这个地方,没人把守么?”
第八章 浮游蓬莱(下)
他们骑马来到了陵云山山脚,巨大的牌楼下,就是破败的登山石径。他们正要上山,却被一个戴着斗笠的老人拦了下来。
“三位,请问有何要事,造访老钦天监么?”
庄赦从怀里摸出自己的腰牌“我是钦天监灵台郎庄赦,奉命前来查案。”
老人皱起眉头“大人,您奉的,是哪位的命?可有文书?”
庄赦一愣,他根本没想到这老人会管他要文书,他急忙说道“老人家,您看。。。我也是帮钦天监查案,您通融一下。。。”
“大人,这事情真的不好通融,几位官正安排咱在这守着,以免有人想要进去盗取文牍,虽然您是朝廷命官,没这方面的担忧,但是规矩就是规矩。。。”
老人说着,这时旁边一个衙役样子的年轻人跑了过来“七叔,有人托我送信过来给您。”
老人皱起眉,拿过那个年轻人送来的信,看了几秒,表情发生了些许变化,随后朝庄赦微微一躬身“庄大人,您请上山吧。”
庄赦愣了一下,开口问道“怎么了?”
“官正的信件到了,说是可以让您带人上山。”
庄赦微微一点头表示谢意,随后带着两人顺着石径便朝山上爬去。他大概明白,估计是京师的清本官正才想起来这个地方不让一般人轻易上去,所以才会写信给这个老人。
陵云山山势陡峭,即使有石径上的台阶,他们几人也走了半个时辰左右才算来到老钦天监正门,他们喘着粗气迈过钦天监的门槛,顿时全身上下一冷,仿佛从初秋提前迈进了深冬一般。
姜小幺裹紧了衣服,而云陟明则从怀里掏出两个小包丢给姜小幺和庄赦“挂在身上,这里死过很多人,鬼气太重。”
庄赦把那个小包拿到手中,嗅了嗅,似乎是许多药草被包在一起,他把这个小包挂在腰带上,没多久,周围的空气中便都泛起一股子药草的味道。而那股子阴寒的冷气,则似乎是被隔绝在草药所形成的帷幕之外。
姜小幺满脸厌恶地将那个草药袋子挂在身上,她显然不太喜欢这个草药的味道,将袋子挂在身上之后,她连连咧嘴表示自己的不满,不过她到底还是把袋子挂在了身上。
庄赦四处看了看,老钦天监中最重要的就是这里的文牍,他看了下大门两侧的大殿,都是给香客准备的供奉天罡地煞六丁六甲值日功曹之类神仙的大殿,他们来找的显然不是这个。
顺着长阶梯往上走了一段之后,他们很快便找到了老钦天监的藏经阁。说是藏经阁,实际上就是一个堆满了文牍的地方。之前钦天监搬离的时候把这里关键的文书都搬走了,而剩下许多没什么用的文书就散乱地丢在地上,而这里的文书据说好像还经历了一次巫蛊案的时候焚毁巫教邪书的事件,剩下的,都是一些记录事件的文书。
虽然焚毁书籍让庄赦觉得有些可惜,但是这也的确给庄赦行了一个大方便。
他第一时间就找到了几乎是藏在最里面的承旭大火文牍。
藏经阁四面砖墙,一面已经被凿开,显然后面还有一层夹层,而夹层里面的书似乎都被扒了出来,似乎是当年巫蛊案的时候清查时砸开的,而有一批文牍封面写着“承旭七年”,角落里用朱砂标着一个“甲”字,都散落在破洞边上。
庄赦把所有承旭七年的文书都拢了起来,让云陟明一起来筛查其中的内容,果然,标了甲字的,无一例外都是和承旭大火有着或明或暗的关系,而那些没标甲字的,则写着些不太重要的信息,诸如采买药材之类的事情。
姜小幺显然没法看书,她就算有那么一只独眼也不识字,坐在一边不停地抽着鼻子,想要从空气中嗅出些什么来,而庄赦则从这些语焉不详的文牍中,很快也大致了解了事件的整个过程。
承旭七年三月,也就是二十九年前,老钦天监“内部”下层丙辰捌间,突发火情,火势迅速蔓延至丙辰柒和丙辰玖两间文牍室中。就在大量的人员前往壬子处灭火时,丁酉、戊子、乙亥、丙寅四层突然出现火情,将人员彼此隔绝开来。
时任钦天监监正,洪玄意识到情况不对,迅速动用钦天监亲卫,将所有试图逃窜出来的修士道人斩杀,随即关闭三处通往“内部”的大门,并安排转移地上藏经阁中的文牍到安全的地方。大火持续三日,并未蔓延到陵云山的林木上。
大火熄灭之后,洪玄带钦天监亲卫前往“内部”调查起火原因,并处理因火灾和烟尘被熏毙的尸体,处理方式是将尸体丢入天井。天井石底后来不堪重负,毁坏破损,尸体悉数落入地下的地火暗河。
而就当庄赦想要找到起火原因的文牍时,突然发现书少了一本,他读完伍之后,陆居然没有了。找了半天,还没找到,只能拿起柒继续读起来。
柒的内容是他们所进行的事后处理,从这个内容上可以推断出,在这本之前的陆号书中,应该写的是洪玄在地下进行的整个调查过程。
事后处理,也就是在调查之后做出的决定。这次事件的事后处理主要分成了三个部分。
一是对“内部”的处理,封闭内部,并将大部分有重要作用的文牍搬运出来,将无作用但重要的文牍封存在内部,将不重要且无作用的文牍全部丢入地火暗河销毁。
二是对于少部分逃出钦天监的人的处理。洪玄派出了数量巨大的钦天监亲卫,将那些逃走的人员捉拿回来,并进行调查。这些人被调查了一番之后,结果也多数都是被直接处死。
而第三部分,则是未来的计划,洪玄似乎并没有彻底放弃地下的这些事情,似乎是准备重启癸卯、壬戌几个项目的计划。但是书中并没有说明,这些准备重启的项目计划到底是什么。到承旭八年,洪玄告病离开钦天监,重启项目宣告破产,这件事也就算是真正结束了。
这些有关承旭大火的文牍,并没有明确地说明承旭大火的原因是什么,显然是有人刻意隐去了原因。而如果不出庄赦所料的话,那些所谓项目的文书案牍估计也都被藏在地下,也就是钦天监“内部”。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去一趟老钦天监的“内部”,这样才能弄清这里研究的许多东西的本质,还有这里可能隐藏着的龙子的真相。
他将书摆在原地,准备找找通往下面的路,便直接凑到姜小幺身边“小幺,你能闻到哪里的炭灰味儿最重么?”
姜小幺皱起眉头“这山上炭灰味儿哪都重,你想问什么?”
“陵云山的山体被掏空,里面着过火,我想了解下,怎么能进去。”
“去高处咯,”坐在门口的姜小幺指着山顶的大殿“烟往上飘就只能从那出来。”
“好,那走吧,我们去看看。”
庄赦带着两人来到了山顶的大殿,这座大殿和多数道观的大殿不同,供奉的并不是什么神仙,而是传说中的古龙,泰丕,一个镀金的巨大龙形雕塑。几人在大殿里四处照了照,很快就发现了龙尾巴附近被熏黑的地方。
他们来到龙尾的位置,发现那里有一个井盖一样的东西周围满是焦黑的痕迹,想必这里,就是老钦天监“内部”的入口之一了。
“走,我们进去看看。”
第九章 顺德修度(上)
庄赦打开了那个像是井盖一样的东西,发现下面居然是固定在石壁上的铁梯子,梯子上面已经被熏成黑色,而梯子的底部,他能够看到些许光芒,似乎是有什么光源在下面的样子。
他看了一眼左右的云陟明和姜小幺,开口道“这样,小幺不方便爬梯子,云姑娘先下去,我背着小幺再往下去,如果出了什么意外的话,云姑娘还能接一下。”
“好。”云陟明爽快地答应了,随后直接下到那个井中,慢慢地向下爬着。梯子不长,她很快便下到了井底,随后仰头看着庄赦和姜小幺,高声喊道“你俩可以下来了!”
庄赦背上姜小幺,姜小幺双腿盘在他的腰上,胳膊抱住他的脖子,庄赦双手双脚下梯子就像是背了个小包一样。姜小幺本来也不重,也就七十多斤的样子,背着她顺着梯子爬下去,并没有多大的困难。
下到梯子底部之后,他们的面前是一个大小差不多五丈见方的房间,房间里摆着几块不知为何自己就在发亮的石头,借着石头的微光,庄赦能够看到角落里堆了不少文书案牍,而一个烂得只剩骨架的身穿官服的人,则倒在那堆文牍边上。
他走到那人身边,他官服领子处巨量的黑色血迹证明了他生前被人割喉而死,单从官服上看不出他的身份,于是他在那个人的衣服里简单地摸了摸,很快便找到了他的官身腰牌和一个小簿子。
庄赦读起那个小簿子,这东西似乎是这人的日记,日记很详细地说明了巫蛊案期间皇帝特派的厂卫在老钦天监做了些什么,他来这里又是做什么的:
他是钦天监的一名监侯,在巫蛊案案发之后,奉中官正清玄之命前来转移“内部”表层的一些文书,以避免这些文书被厂卫得到,影响钦天监。而当他到了这里的时候,一个隶属于几位官正的西陵卫告诉他在这里稍等,皇帝的厂卫正在搜查钦天监,于是他便先是派其他的力工去把那些文书转移到这个房间里,等到皇帝的人离开,就可以把文书带走。
有一个西陵卫随着那些力工一起下去了,过了很久他们都没回来。这是他本子上的最后一句话。
结果不难猜想,西陵卫将所有的力工杀死在钦天监“内部”,然后又把这位监正杀死,让数量巨大的文牍永远沉睡在这个暗室中。
这个小本上记的东西,尤其令庄赦在意的,有两点,一点是他没想到清玄官正靖元九年就已经在钦天监做官正了,满打满算清元官正至少已经做了十六年官正了。而另一点则是,他在“中官正”的中字上面,有一处涂抹,炭笔不比墨笔,写字时用力大,则笔画深,涂抹时用力小,则颜色浅,隐约间还是能够看到,那灰色的一片云雾下面,隐藏着一个氵。
他想写一个人名,一个性命第一个字是氵的人,而写了这个偏旁,他才改成“中官正”。那么这个氵,有很多种可能性,要么是中官正本人,也就是清玄清字的氵,要么就是除了中官正以外的某个人,某个比中官正官更大的某人。
前者不太现实,没人会神经病到把写了一个偏旁的清玄官正特意改成中官正清玄,而后者则更不可能,这本日记本身是私人性质的簿子,没必要隐匿其他人的名姓,毕竟没人会看。
他想了想,决定先放下这个问题,往前翻了两页,才发现,这个人不得了。
这人虽然一直都是一个监侯,也就是字面意义上的九品芝麻官,但是他是承旭六年进入钦天监做的监侯,也就是说,他见证了承旭大火,钦天监搬出陵云山,巫蛊案这三件大事。他这个簿子是靖元六年开始用,用到了靖元九年,如果说这个人有很好的记日记的习惯,那他之前的簿子必然也都在他的住所。
庄赦记住了这个册子主人的名字,他叫武烨,他准备随时找一找这个人的家属和行踪。随后把这个小簿子揣进怀里,又跑到那角落里的一对文书边上读起来,那几块发光的石头的光芒很弱,仅仅够他隐约间看清书上的字。这些书的内容实际上并不重要,但是问题是,这些书籍无一例外在内容上都涉及到了一些怪力乱神的内容,如果真的被皇帝的鹰犬看见,必然会被拿来问罪。
他翻了两本,便再没有半点兴趣。最终还是准备在整个房间中找一找怎么再往下去。
庄赦找了一圈,最终发现其中一面墙上有着一面刚好能够让两个人通过的铁栅栏门,那个铁栅栏门被用铁链锁住了,但是却早就已经被锈蚀得不成样子,庄赦在上面踹了两脚,就把整个铁门踹了下来。
他探头朝里面看了看,发现里面是一片漆黑,刚准备回头拿东西,云陟明就仿佛读懂了他想要做什么一样,把一个灯笼递到了他的手里。
庄赦朝她微微点头致谢,打着灯笼走了进去,发现向前没走两步,就看到了一个四周有着铁制护栏的圆形平台,天花板上固定着一个滑轮,三根铁链拧成一股,穿过那个巨大的滑轮,又分成三根铁链,固定住了那铁饼一样的平台的边缘。就像一个打水用的桶一般。
云陟明拉着姜小幺一起跟在庄赦身后走了进来,三人绕着这个在窄小房间出现的井,看了一圈。
云陟明突然开口道“这东西,结构很简单,”说着,走到那个通过滑轮组的三根铁链拧在一起的方向,抓着铁链,把铁链稍微往上放了放,只见那平台向下移动了少许。然后又一拉,那个平台又升回了之前的位置“我们只要让一个人站在平台上,一个人站在这里,把平台上的人放下去,然后再升上来,再放一个人下去。”
“那,最后留在上面的人怎么办?”
“下面应该也有类似的结构,到时候再处理咯。”
庄赦觉得有些奇怪,但是却又提不出更好的意见,只能点头同意。
于是第一个上平台的,自然就是云陟明,她显然明白这东西怎么运作的,到了下面,她弄明白这东西怎么运作之后,也能把另外两人送下去。
云陟明上了平台,开口道“这样,庄兄,下面不知道有多深,情况不对咱们就摇这个铁链。”
“好。”
云陟明被庄赦慢慢地放下了井,往下行了差不多一丈左右,发现这个人力升降梯向下至少还有五六丈的样子,升降梯很快就到了底部,远处就是那空中的钢铁通路和巨大空洞。她走下平台,发现这平台加上铁链形成了一个环形,而她在下面自然也可以控制平台的升降。
她高声喊道“我们把平台拉上去!让小幺下来!”
上面的庄赦似乎也能听到她的声音,回了一声“好!”随后两个人一同控制着铁链将平台升了上去。没多久,姜小幺被送了下来,她把平台拉上去之后,庄赦站到平台上时,她手中的链子一沉,随后慢慢地被放到下面来。
三人站到他们现在站着的地方,看着远处的大空洞,庄赦深吸了一口气,这里,就是他梦中的那个地方,除了火光和无数的人影以外,这里和梦中的所在都几乎一模一样,远处的橙光所照射的岩壁,空气中弥漫着的烧灼味道,都向庄赦证明着,这里,就是他梦中的那个地方。
他深吸了一口气,四处看了看,挑着灯笼朝前走了两步,发现前面是一处长台阶。三人下了台阶,在钢铁通道上走了一段,庄赦看到岩壁上雕刻出的两个被用红漆重新描了一遍的两个字。
“甲子”。
最初出现火情的是丙辰,而需要重启的,则是癸卯和壬戌两个项目,而这整个设施都和三千青鸟直接相关。他现在实际上想要一个能够尽可能囊括整个老钦天监“内部”项目的名录,这样他能够少走不少弯路,能够直奔龙子的线索。
他回头看了眼身边的云陟明和姜小幺,先凑到姜小幺身边“小幺,这边,有不对劲的味道么?”
姜小幺嗅了嗅“烧灼的味道,炭灰味道,还有。。。一股奇怪的,脑浆味儿。。。”
第九章 顺德修度(下)
“脑浆味儿?”
“对,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就是,脑浆的味儿啊。。。”姜小幺皱着眉,叹了口气“我做药膏的时候,经常要用到猪脑之类的东西,就是那东西的味道。。。”
姜小幺所嗅到的所谓味道,按照之前她在谢丫村山洞的说法的话,除了切实存在的味道以外,就是所谓“神”的味道。真血的味道是鲜美的海鲜味,而这里焚烧草药的刺激鼻腔的味道,应该也是某一位和龙子同一等级的“神”。
那脑浆的味道是怎么回事?
脑浆味从来没出现过在他的梦中,而他此刻也闻不到那种所谓的脑浆味道,难道这意味着这里又其他的神明?
这一切的问题都要他到老钦天监内部的下层,才能够得到答案。
他带着姜小幺和云陟明两人在石壁的最上层搜索着,最上层的许多门都是开着的,而里面也都空空如也,只是留着许多散落在地上的书页,那些残破琐碎的言语,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于是三人挑着灯笼,顺着钢铁的通道,不断地向下走着。
大概下了两层,过了乙丑和丙寅,他发现周围的山洞上,明显多了很多门。而刚刚一直拉着云陟明的袖子的姜小幺,突然开口叫了庄赦一声。
庄赦回头看着姜小幺,停下了脚步,回到姜小幺身边“怎么了,小幺?”
姜小幺低声说道“无论怎样,都别开门,那门里面有我们解决不了的东西。”
庄赦微微皱眉,找了其中一扇门,凑到那旁边,还没等他在那门边上抽鼻子仔细闻里面的味道,他就嗅到了里面就像是有一万个香炉同时焚烧着熏香一般的草药气味。这股味道在门远处还嗅不到,而仅仅接近门两尺,就会嗅到那种几乎要摧毁人神智的香气。
他点点头,示意姜小幺他明白她的意思,随后继续朝下走着。到了丙寅的最后一间房,他发现前面丁卯的某间石洞的门敞开着,而透过石洞口,他能够看到里面一排排的书架在放着微光的石块边上沉默地立在那里,而上面摆着的一排排文书案牍,仿佛正在朝庄赦招手。
庄赦急忙忙地感到丁卯的第一间门前,旁边摆着一个壹字。丁卯壹,这间里面可能就有他所想要知道的秘密。
他走了进去,里面烧药草的味道不是很重,他看着旁边的书架,书脊上的标签都是数字,而旁边的石案上,摆着一个夹子。
他打开那个夹子,里面按顺序分别写明了每一本书被装订好的书里面的故事。他看了一遍,里面的多数内容,都是直接关联到所谓三千青鸟的故事。只有一个,与其他的所有故事都不同。
《试析三千青鸟故事细节与舜州神正体》。
他看着这个名字,发现它是所有文件中的最后一部,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本应该是总结了所有故事中的三千青鸟和舜州神的形象,最终得出的结论。
庄赦扑向书架,想要寻找这本书,找了许久,最终在标着捌捌玖的一个装订好的书上,找到了这篇文章。
“钦天监灵台郎武驷作于德元五年。”
德元,他对这个年号没有什么印象。现在是显,先帝是靖元,再往前是承旭,康赫,雍宁,阳肃,安御,平永。德元好像,根本不是本朝的年号。
这也就证明了,在前朝,钦天监就已经发现了三千青鸟可能和龙子还有神有直接关联而非一个普通的传说。
他翻进那篇文章中,作者引用了各种各样的故事中的三千神鸟的形象还有舜州本地神明的形象,证明了三千神鸟是切实存在的,而且不是其他神话中经常出现的所谓“神的眷属”,而是神本尊。
这一切,都和一个更为血腥的故事有关。
传说,古帝收拢凡人,挑战泰丕,三千万凡人死难于此役之中,而古帝在云端一剑斩下了泰丕的头颅,宣告了人类对神的反叛。
但是泰丕并没有就此放弃这个世界。
他的眼球、阳根、牙齿化作了上三神,追求着它们自己的所欲所求,信仰他们的人类,自然地建立了他们的宗教和国度。
他尸身上的蛆虫,腹中的仙草、兽肉分别凝结在一起,化成了中三神,靠着它们的妖力和智识蛊惑或是强行收拢人类成为他们的信徒。
他的两种伟大的精神,还有他的蛋化成了下三神,维持着九州的稳定。
古帝收拢九州的过程,也便是靠着自己的意志与军团,与这些一切一切怪异的泰丕的造物征战的过程。
而三千神鸟在这个传说中,就是泰丕尸身上的蛆虫。
泰丕尸身上生出的蛆虫被称为人面虫,他们会在各种各样的东西中产卵,而它最喜欢的的东西,就是鸟类,因为鸟类能够俯瞰大地,从而对尘世的一切都知晓的无比通透。
这篇文章止于此处,后面的部分都被撕了个干干净净。他看着这剩下的纸页的断茬,不禁哑然失笑。
现在他脑中大概已经能够构成一个三千青鸟的雏形了。
如果说他迄今为止所知道的一切都是真的的话,那么三千青鸟和所谓仙虫、人面虫,其实是一个东西,鸟类通常喜欢啄食虫子或是浆果之类,之后人面虫虫卵会以某种形式控制这些鸟的身体,最后形成所谓的三千青鸟。
但是信息还不够。
按照刚刚文中传说的说法,泰丕的身体生下的九种怪物如果对应到他所知道的一切的话,那就是所谓的九龙子,而这人面虫,应该就是龙子中的一个。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可能需要像和螭直接接触那样,直接和这位龙子进行接触,然后尝试着获取来自它的哪怕一点恩赐。
这样才能救这个风雨飘摇的大胤。
他想了想,站起身,走出石洞,自从领受真血之后,他的身体、精神、魂魄,仿佛都升华了一般,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现在对他来说已经成了常态,所以,刚刚那本书并不必像武烨的册子那样贴身带着毕竟武烨的册子可能还要用来和他的家属相认之类的。
说起来,小册子是武烨写的,刚刚的文章是武驷写的,而前段时间的壹捌零玖贰贰的消息,则是武辰给他们的,武家难道是什么跟龙子关系巨大的大家族么?他不知道,但是这在回京之后,可能是一个很适合调查的点。
他整理好思绪,带着两人便继续朝着下面走去,云陟明在他查这些东西的时候,显然自己似乎也在调查一些什么,他自然不太方便问,不过他始终留意着这个女人的动向。
但是就在他们准备向下层行进的时候,他听到一声尖叫。
一声,有些远的,从下面传来的,女孩的尖叫。
第十章 矢延王辂(上)
“沈兄弟,周围几座县的情况怎么样?”
沈益整理着手边的文书,答道“登县、庐汜县、县和娄叔县的秋粮都已经开始收了,预计九月初粮食就能交到咱们手里,但是益陵和涂安两处还迟迟没有回复。”
林得胜用指节敲着面前的红木案子,皱起眉头“益陵和涂安?涂安我记得老吴亲自去催了,估计这两天就能回来,益陵是怎么回事儿?被人做了两任县令,还不长眼是吧?”
沈益拿过一个簿子,翻了两页,随后道“好像不是县令的问题,上次过去催的伙计的说法是本地乡绅仗着朝中有人,联合在一起不想纳粮。”
“那这样,等秋粮下来了,派百十来个伙计给江南郡内大小头领送粮食酒肉,让他们帮帮咱们忙,跟那些个不愿意纳粮的大老爷们好好谈谈,”林得胜笑起来“咱现在是帮朝廷收粮,他们多大的胆子,敢不缴国税皇粮?”
沈益点点头“是这个道理,而且,现在山寨两面通吃,城里吃耿郡守的,城外吃各路乡绅地主的,耿郡守前段时间跟我说他已经跟朝廷那边说江南正在复耕,很难缴粮的事,朝廷那边估计今年不会催江南郡的粮食。”
“那今年打上来的粮食,就按之前沈兄弟你和郡守说好的,四六分账是吧。”
“是,郡守那边毕竟修运河还是有点压力,给他六成,我们留四成,等运河竣工,那就是五五分账。”
今天,又是山寨上平和的一天。
自从吴大、沈益、林得万三人领了巡田校尉一职之后,便成了吃皇粮的队伍。现在秋收将近,他们作为巡田校尉,自然也要担起责任,帮郡里在周围的县中征粮。而征粮的同时,他们还要保证没有什么通风报信的人跑去京城告耿易明一个黑状。
不过压力倒是不算有多大,他们现在,黑道上靠着以往的存粮笼络江南郡甚至整个泓州境内的匪伙,白道上他们所依附的耿易明和安经是泓州数一数二说得上话的人,就连泓州牧也要对两人毕恭毕敬,就更别说其他郡县的大小官员了。
他们现在的思路很清晰,先挂着官府的牌子,待时而变,如果时局没有多大变化,他们就在江南郡做个土霸王也不错,如果时局突变,他们直接起兵举事,至少也能得到江南一郡之内的支持。
就在这时,两人所在的黑虎堂大门打开,吴大走了进来,手中拎着两个包裹和一个盒子,他一屁股坐到沈益面前,两口把茶碗中的茶水喝了个干干净净“妈的,真他妈是磨叽儿子服丧磨叽死了。”
林得胜看到吴大回来,大喜过望,急忙问道“老吴,情况怎么样?”
吴大拿起旁边的铜水壶,对嘴喝了两口,随后道“妈的,涂安那边七八个乡绅跟我说车轱辘话,待了三四天不肯缴粮,我就直接砍了一个,”说着,吴大指了指一旁的木盒子“封到石灰里了,如果以后再有类似的事情,可以直接把这个脑袋亮出来。”
林得胜听了,笑起来,而沈益则显然有些担忧,他压低声音道“吴兄,我觉得,这么办还是不妥,不说以后,就算眼前,如果朝廷有人下来要查这件事,那我们也不好办。”
“他来人查,得有那个本事出江南郡啊,”吴大笑起来“他人一死,我就告诉其他乡绅,这家的地我接手,哪位能尽快缴上秋粮,我就把地给他,你们猜怎么着?当时那些个乡绅就一个个地跟我打包票说哪天哪天能缴上秋粮,后来我把地分给了总共三家,都说是九月上旬就能上缴秋粮。”
“可以,可以,”林得胜和沈益纷纷点头,而就在这时,一个传令兵跑了进来。
“三位老大,有人求见。”
“谁啊?”
“说是吴老大的故人,叫,陈午。”
吴大皱起眉头,他记得那个人,那个像是神仙一样告诉了他官军的辎重队的行迹,如果不是那次突袭官军辎重队的话,他们也就不可能有今天的成绩,这位陈午,绝对是他们的贵人。
林得胜和沈益转过头看着吴大,表情诧异“老吴,这人是谁?”
吴大苦笑起来“这个,我之前不是跟大家说了辎重队的事情么,就是这位告诉我的。。。”
沈益和林得胜两人听了,眉毛纷纷都拧了起来,他们两个也清楚那次袭击辎重队直接彻底改变了他们这个匪帮的命运,而提供给他们这个情报的人,在某种意义上也就是改变了他们命运的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个人,的确有一见的必要。
吴大急忙朝那个传令的小厮挥手“请进来。”
没过一会儿,那个传令兵便将陈午,那个清秀的男人带了进来,陈午把一个像是刀剑一样的黑包倚在门口,随后走了进来,向三人拱手行礼“三位大人,小生陈午,向各位道一声恭喜了。”
“恭喜什么?”林得胜板着脸说道“恭喜我们抓到了官府的细作么?”
此言一出,陈午便笑起来“哈哈哈,您几位现在都是官府的巡田校尉,就算我是细作,那也是几位的同路人,更何况,我是上山入伙的。”
“入伙?”三人听了这话,面面相觑,随后吴大说道“陈兄弟,我们虽然很感谢您之前给我们的情报,但是我们仍然无法确定您的身份,山寨上,我们还是只想用我们自己的人。”
陈午听到这话,笑起来“沈兄弟之前是替考的举子,吴老大之前是街上的叫花,您二位若非要说的话,也是形迹可疑,我怎么就不能入伙了?”
沈益冷笑一声“逞口舌之利,我就明确告诉你,为什么我们不会让你上山,因为你很像官府的人。”
陈午笑着点点头“那是当然,不过既然说要上山,我自然也要给几位透个底,好让几位信得过我才对,是不是?”说着,他从怀里甩出来一块木牌丢在地上,旁边三人定睛一看,发现那居然是一块官府发的腰牌。
正待吴大发怒,陈午急忙开口道“我是原钦天监灵台郎武辰,靖元二十二年失踪于海北郡。想必沈兄弟很熟这样的官府牌子,上面的一般会有用作暗号的刻痕,这种刻痕两年一换,上次换是显元年,那时我已经‘失踪’了,几位大可以去耿郡守那里查证这块牌子的来历。”
沈益捡起牌子,上下左右看了一圈,又看着陈午,也就是武辰笃定的神情,又坐了回去“那,灵台郎阁下,我要问您了,您好好的灵台郎不做,为什么跑来我们这里入伙?”
武辰听到这个问题,脸上的微笑没有半分动摇,双眼扫视着三人,开口道“三位,这也就是我在海北郡‘失踪’的原因,我在海北郡得到了一位大能的点拨,‘星象偏移,旧朝将倾’,我便行遍天下,寻有德有能之人,月余之前,曾看好林得万头领,没想到林得万头领殉难。而几位,则承林得万头领衣钵,想必能一展抱负。。。”
“好听的谁都会说,”林得胜听到这人直接提到林得万,表情登时冷了下来“我哥的事情,谁都知道,你说这个,没有用。这样,你既然给我们秘传过一次官府的信息,那,再来一次吧,你手里还有什么官府的信息,给我们,我们可以考虑让你入伙。”
武辰听到这话,笑着点点头“三位现在已经在江南郡只手遮天,想必江南郡,乃至泓州的消息,各位都没什么兴趣,不过,孙正然要再探泓州这件事,不知各位,清楚与否?”
第十章 矢延王辂(下)
庄赦带着姜小幺和云陟明一路向下跑着。
那个突然从下面传来的声音,意味着下面有人,有除了他们以外的人。而这些人,这些除了他们之外的人,可能也同样是为了探秘老钦天监而来的,而他们不管是谁,为了什么而来,他们的手中都必然有许多庄赦所没有的情报。
他朝下不断跑着,向下跑了大概三四层,他隐约间看到了下面的钢铁栈道上有几个亮着的光点和人影。
总共有六个人影,其中四个穿着一身黑衣,他们似乎也注意到了正在向下跑的庄赦三人,纷纷停了下来,而庄赦隐约间看到那几人之间似乎闪过一阵金属的光影,似乎是拔了刀出来。
他突然想到,这几人可能早就知道他要来,所以在这里等着截杀他们,也不是不可能。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最好放缓脚步,准备好武器。
就在他把轻弩从包里拿了出来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身后的姜小幺叫了他一声。
“庄大人,下面的人,就是有脑浆味儿的那个人。。。”
庄赦听了,心中一惊,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下面的人很有可能和他一样,与某个神明有着某种联系,甚至有可能也是在收集龙子。而同样是收集龙子的他还有下面的人,无论如何关系可能都说不上融洽。
他想着这些,突然听到前面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叫声。
“庄法明!?”
是清安。
他停住了脚步,隔着大空洞的天井,望着对面的清安一行人。清安此刻已经下令让那几个黑衣人将手中的长刀收了起来,庄赦看着那几个黑衣人收到鞘中的长刀,感觉有些眼熟,似乎和他梦中的那些黑衣人们砍杀逃窜的道人的长刀一模一样。
庄赦这时突然想起清本官正对他说的,朝中许多人都是不可信的,如果清安也在暗中收集龙子的话,很有可能对他们不利,于是对着远处的清安高声喊道“清安官正,您来到这里所为何事啊?”
清安看着旁边崴了脚的周智,苦笑起来,他大概也猜到了为什么庄赦不过来,而是隔着天井向他喊话,于是说道“庄法明!我来这里取些东西!你过来吧,一起行动安全些!”
庄赦听到这话,心中仔细一想,对方有四个人,而且清安官正和其他几位官正基本上都是同一个水平的,如果对方想要杀他,他早就没了,于是带着云陟明和姜小幺两人一同来到了清安的身边。
来到清安边上,他们才算看到那四名黑衣西陵卫,其中一人正在帮坐在地上的一个女孩揉着脚踝,那个女孩庄赦怎么看都觉得眼熟,却不知道在哪里见过她。
“法明,你来这里,是来寻龙子的?”
庄赦点点头“是的,我翻了些史书,发现这里可能有龙子的线索。”
清安皱起眉头,他并没有怎么参与龙子这方面的调查,于是开口问道“龙子的线索?你是说,老钦天监?”
“是的,”说着,庄赦把之前调查史书的那些部分都告诉了清安,而清安听了,表情也变得多少有些纠结。
“法明啊,你说的龙子是人面虫么?”清安皱起眉头,显然有些质疑庄赦的结论。
庄赦想起刚刚武驷的那篇文章,而那篇文章直接确定了人面虫和泰丕之间的关系,这也就说明了人面虫必定是龙子中的一个,但是看清安的表情,他似乎质疑这个结论的样子,庄赦一躬身,开口问道“官正,您有何高见?”
清安抿了抿嘴唇,开口道“我也不清楚,钦天监中五位官正,唯一和明确知道是龙子的东西接触过的,只有清本官正。如果它们是龙子的话,那很多事情。。。可能就都说得通了。”
庄赦看着清安的样子,显然也在藏着些什么,他叹了口气,开口道“官正,您要去哪层?”
清安朝下看了一眼,又看了眼旁边的牌子“现在是丙戌,我怎么说也要到甲辰。”
庄赦点点头“我刚刚查了些文献,癸卯和壬戌似乎有些东西,我们一起向下走吧,把我们现在手里有的消息内容都整理一下。”
“好。”清安随即答道,随后对旁边的几个人说道“背上小公主,护住她,我们去下层。”
庄赦听了,皱起眉头,小声问道“官正,这位是,小公主?”
“对,小公主周智,”清安开口道“我带过来,本来准备拿完东西就走的,结果出了点变故。”
变故这个词让庄赦感到有些奇怪,如果是清安准备拿些什么,那么变故无非是这东西丢了或者这东西坏了。如果是丢了的话,也就意味着有人挪动他放在这里的东西,而对方既然能够做出这种事,十成是不怀好意的。
想到这些,庄赦不禁有些浑身发冷,他无法想象究竟谁会敢于和钦天监的官正们开这样的玩笑。
他想着这些,而身后的姜小幺则拉着云陟明拖慢了脚步。
云陟明和姜小幺的关系在这几天慢慢地被拉近了许多,庄赦不在家时,云陟明总会莫名其妙地跑过来,虽然姜小幺早就习惯了一个人,但是有人陪的感觉,和孤身一人还是不同的。更何况,在她眼中,云陟明是一个“醒了”的人。
“怎么了小幺?”
“那个女孩,”姜小幺远远地指着被西陵卫背在背上的周智“她身上,有一股脑浆的味道。之前路上闻到的,就是她身上的味道。”
云陟明似乎并没有对这句话感到任何一丁点的诧异,只是低声说道“你觉得,她接触过其他的。。。神?”
“是的,我能确定,因为那种味道,很特殊,”姜小幺此刻身体正在微微地颤抖着“不是我们这样的眷属,也不是庄大人那样直接蒙眷。。。她是被沾染上了,就像是,庄大人之前会潜水的那个时候的样子一样。。。”
“这么说,禁宫之内,或者说,京城周围,有神?这样的话,你不是应该早就发现了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姜小幺的话语中带着几分无奈“不过这里的味道。。。”说到这,她浑身一抖“真的。。。太恶心了。”
云陟明大概也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那股烧焦的药草的味道,如同在他们周围的空气之中不断地舞动着一般。这股仿佛用烟熏烤着他们的肺部的气味,如同跗骨之蛆一般抓挠着他们的肺。
庄赦和清安官正一直都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各种各样的话题,而他们也在老钦天监中越来越深入,很快,他们过了甲申,也就是已经到了所谓的“中层”。
庄赦对于每一层的研究项目依旧很好奇,但是越往下,被烧了个干净的档案室和紧锁着铁门的房间就越多,甲申一层,几乎所有房间都是焦黑一片,就算庄赦想看点什么也不知道看什么好。
过了辛卯之后,他们停了下来,毕竟大家都是人,不是牲口,这么一直朝下跑下去,谁都吃不消。他们歇息下来之后,分别喝了点水,吃了些干粮,庄赦便急匆匆地又找到一件看上去里面的东西都完好无损的档案室。
辛卯壹,是辛卯这层的第一间房间,他走进去,刚想翻阅书架上的档案,却突然发现视野边缘有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
他急忙转头,注视着那个人影的方向,他看到了更为可怖的东西。
一个旁边架着锯子的人脊骨。
第十一章 我孤尔众能我伤(上)
那无终结且令人作呕的锯声突然在他耳边吱吱嘎嘎地响起,周围的景色顿时变了样子。
好亮。
这是他的第一个感受。
庄赦朝周围环视过去,此刻,周身的景色已然不是昏暗的地下,白色、蓝色,无穷的明亮色彩笼罩着他。头顶,是没有半片遮盖的澄蓝天空,而脚下,则是翻滚不停的云海。
他不知自己为何来到了这里,但是这无边的云海让他不禁感到有些恐惧,仿佛自己随时可能会跌落下去一般。
他站起身,脚下有一种虚幻的坚实,仿佛托着他的并不是云层,而是一片坚实的地面一般。他在周围走着,仿佛有一种力量,在某一个方向牵引着他,让他朝着那个方向前进着。
庄赦朝着那个方向,在无穷尽的云海中走了许久,终于,不知何时,看到这白色的云海之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无比突兀,就那样陈列在那里的红木大摇椅。
而就在这时,那锯声变得越来越大,最终像是架在他的脖颈上锯动他的颈椎一般,这巨大的响声撕扯着他的头颅,仿佛要将天灵盖锯开然后啜饮他的脑浆一般。就在那锯声几乎要摧毁他的意志,让他瘫在地上挣扎之前,一股味道,一股他闻过了无数次的味道,突然笼罩了他的周围。
那股味道,就是那个过于熟悉的焚烧草药的刺激味道,这次不仅仅是灼烧着他的鼻子和喉咙,同时还仿佛像是一万只小鬼同时剥落他的皮肤一般烧灼着他的身体。
双眼火辣辣的,那味道让他的眼睛如同两口清泉一般涌出泪水,他急忙闭上眼,但是即便如此,他的双眼此刻也仍然如同有数万根小针在流淌一般。
他的理智此刻仿佛被撕裂了,剩下的只有本能,他想活下来,但是此刻,他隐约间感受到自己的耳朵里似乎也流出了些什么,他的鼻子、耳朵、眼睛甚至还有皮肤此刻都什么也无法感知到。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算想到一个能够拯救他性命的东西。
他艰难地将手指凑到自己的嘴边,他的血液螭真血,曾经在尝祀的时候似乎改变了些什么,而现在,这也是他唯一能够想到的,挽救自己于这危局之中的方法。
庄赦顶着皮肤被烧灼的剧痛,咬开了他的手指。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并没有错。
膨胀起来的大海的味道在那一瞬间将他包裹其中,随后不断向外慢慢地扩大,折骨为刀像是一股清泉般洗掉了那股烧灼他全身的味道,他睁开眼,看到自己周围的白云不知为何突然染上墨色,而那个红木大摇椅上,则多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一身成人冠服的男孩,手中拎着一本不厚的书,饶有兴味地看着跪倒在地的庄赦,开口道“请问您是哪位?蒙受仙君眷顾,居然没有安享余生,而是来到我这里。。。”
“仙君?你是指螭么,”庄赦抹着眼睛中刚刚被刺激出的眼泪,站起身“你,又叫什么?”
“我叫什么,那都是别人所予的名字,人面虫、仙虫、三千青鸟,这都不重要,”那孩子笑起来“不过,我最初设这个局,是为了勾长青真人的徒弟过来,没想到,居然钓上了一条更大的鱼。”
庄赦听了,一愣,对方原来是想让清安官正中刚刚的陷阱虽然他不知道那到底算不算陷阱。而如果是清安官正的话,没有真血,可能想要脱身还是有些吃力的,甚至可能死在这里。
“你想谋害五官正?”
“官正?哦,你是指长青的徒弟啊,”那孩子站起身想要走到庄赦面前,但是看着庄赦脚下不断扩张的黑云,还是坐了下来“不过你若说谋害,这话可就说重了,我想和长青的徒弟们好好聊聊双赢的大利好,怎么能算是谋害呢?”
“呵,刚刚那刺激的味道,可不像是双赢,”庄赦心想那孩子似乎害怕他脚下的这片变成黑色的乌云,于是便往前走了几步,如他所料一般,这浓云也向前移动了一点。
“刚刚那就是试探,如果不是长青的徒弟,想必现在会很精彩就对了,”那男孩向庄赦展示着自己的双手,上面不知何时已经爬满了数十条手指粗细的人面虫,其中多数是白色的,而有几条,则全身发青,体型也比白色的大上许多。
庄赦看着那些蠕动的虫子,不由得浑身发冷,如果自己没想到用血解决刚刚的困境,那恐怕已经被这种肉虫爬满全身了。
“庄大人,我知道您之前去哪里了,您从那里得到了真血,这真血原本能让你成就人间的伟业,但是你没有选择这样做,而是来到了我所盘踞的地方,”孩子笑起来,瘫坐在摇椅上“我给你一个机会,随意问我问题的机会,当然我想不想回答,是我的事情。”
“那你这个机会给的有什么意义么?”庄赦哑然失笑“我问了随便什么问题,你告诉我你不想回答就可以了。”
“不,我不会那样做的,因为我没什么不知道的,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那孩子笑起来,表情无比人“你随便问一个吧,你最想知道的。”
庄赦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心想最保守的还是先问一个最想知道的问题“人面虫,是龙子么?”
“我不知道你所说的龙子是什么,”孩子笑着说道“不过你在前几层看到的那个,是真的,而且,螭也是其中之一。”
“你是指武驷写的那本书么?”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不过他所说的的确是真的,”孩子点点头“我们的来历,其他的所谓神明的来历,都是确凿无误的。”
庄赦确定了这个孩子的确会认真的回答他的问题,于是便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那第二个问题,你知道其他的龙子在哪吗?”
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知道的,不管人面虫到底是不是龙子,他既然答应了回答一切,也就自然应该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孩子愣了一下,随后笑起来“我当然知道,不过,你们对尘世土地的划分,我是一点都不熟悉,”说到这,孩子脸上突然面露嗔像,眉毛拧在一起“呵,被发现了,改日再聊吧,庄大人。”
孩子话音刚落,庄赦在一眨眼间便发现自己仿佛离开了那云顶之上的地方,身边站着的是清安官正和云陟明两人,而地上,则满是焦黑的蠕虫尸体。
这场面看得庄赦浑身一阵哆嗦,隐约间似乎已经知道了刚刚发生了什么,他看着地上的虫尸,不禁有些后怕,如果这人面虫是毒虫的话,恐怕现在已是有死无生了。
清安回头瞥了一眼庄赦,开口道“刚刚怎么了,说清楚。”
庄赦看着面前的清安,他知道,自己和那个孩子碰面的事情,告诉他的话可能会导致他“中计”,同时,他也并不是多么信任清安,装作一副神情恍惚的样子思索了一会儿,随后开口道“官正,我,看到了幻象。”
听到这话的一瞬间,清安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仿佛是出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一般“幻象?什么样的幻象?具体说一说。”
“一个,书店,”庄赦想了想,最终决定把昨天在夜路上碰到的鬼店告诉清安“里面,有很多怪书。”
听到这话,清安的显然变得有些焦急,他皱起眉,急忙问道“书名你都记得么?随便说两个?”
《舜州精怪志》就在他身上,自然不能告诉清安,否则如果一个不备,被清安看到舜州精怪志,马上就会怀疑他,那只能把梦境中的另一本书的名字说出来了。
“都是一些志怪小说的名字,不过有一本,我记得挺清楚的,”他开口道“《龙嗣仙书》。”
第十一章 我孤尔众能我伤(下)
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清安浑身一抖,他皱起眉,压低声音道“你确定,是在梦里见到了这本书?”
庄赦看着清安的表情,似乎自己触动了什么忌讳之类的东西,但是谎已经说了,就必须一直圆下去,他点点头,继续道“梦里,还有个小女孩,好像是看店的。”
清安听了,上下牙开始打架,发出了骇人的咯哒咯哒声,旁边的云陟明扫视了一圈四周,一手扶起庄赦,随后凑到清安身边开口道“官正,这里不安全,我们有什么事,出去再说吧。”
“好,”清安很快就恢复了冷静,和云陟明一人一边地护着庄赦,把他带出了石门外,而门外是看起来仿佛已经昏死了的姜小幺还有掩住了口鼻的四名西陵卫和周智。
庄赦皱起眉头“小幺,这是怎么了?”
“这个妹妹在你走进去之后,突然高叫了一声,然后就昏倒了,”周智急忙说道“哎,庄大人您没事吧,我刚刚看您好像在里面晕倒了?要不要来块姜糖?”说着,她把怀里的姜糖摸了出来。
庄赦无力地笑着摆摆手“谢公主关心,臣无事。我们是继续向下,还是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休息半个时辰再走吧。”
“是。”周围的人对于清安的话,显然都没有半点质疑,纷纷拿出水囊和干粮,准备补充一下体力。
就在他们休息的时候,他们似乎没意识到,有一双眼睛,正在更上层的阴影处看着他们。
老人一身黄褐色袍子,手中盘着一对不知什么木头雕的核桃,一双阴仄的眼睛盯着下层的几个人,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他隐约间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从上面传来的,踏着钢铁甬道的脚步声。脚步声的主人似乎在可以压低自己的气息,收敛每一步的力度,但是他还是被老人发现了。
老人拿起旁边的拐杖,在甬道上一横,那个黑色的身影速度虽快,但是却直接撞到了那竹杖上面,朝后连跳几步,定睛一看,看到那个站在护栏边的老人。
“清。。。清玄官正?”
“你是谁?谁给你的上山的许可?”老人也不准备回话,直接将问题拍给了那个黑衣人,眼睛在他身上一瞥“你是西陵卫?”
那黑衣人单膝跪在地上,朝老人一行礼“是,在下西陵卫关越。”
清玄皱起眉头,似乎想起来了些什么“关越,关越,名字听着很熟啊,面罩拉下来我看一下。”
关越愣了一下,随后一点头“是,”拉下面罩,露出了他那张被烧得不成人样的脸。
“我就说这个名字我听着很熟,是你啊,”清玄笑着从怀里摸出了一小包药粉,倒进口中,又喝了口水,随后道“你是来杀,云陟明的?”
“是,”关越一点头,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又开口道“清玄官正,您,能否助小人一臂之力?此仇不报,关某难平。。。”
“我帮你报仇?别想了,”清玄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不要被过去束缚住了。”
“清玄官正,您,不也是被过去束缚着么?”
清玄听到这话,浑身一激灵,满是敌意的双眼看着关越。关越似乎并没有感受到清玄的怒气,直接开口道“洪监正,您来这地方,故地重游,必然也是被过去困住了吧。”
话音刚落,关越突然感觉到自己身上少了些什么东西,面前的清玄身上似乎爆出了一股极强的戾气,他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的左臂已经消失,落在了地上,而清玄则走到他的面前,双眼俯视着他。
“小子,你要知道,人生在世,有的话能说,有的话不能说,”清玄的声音冷得像是三冬的狂风,夹杂着如刀的寒意“你知道我是承旭年间的监正,那想必你也知道我办事什么手段,在小钦天监待了几年,你真以为我洪玄是你一个小辈说欺负就欺负的主是吧。”
关越看着清玄,清玄眼中此刻仿佛闪着一股野兽一般的蓝绿色光芒,他一步步朝着关越逼近着,而关越则艰难地往后不断蹭着,口中连道“官正,关某错了,您饶了关某吧,关某不敢了。”
就在这时,清玄脸色忽地一变,突然咳嗽起来,他一手拄着竹杖,不断地咳着,关越看着清玄这幅样子,也不敢动,因为清玄能够在刚刚一瞬之间就去掉他一条胳膊,现在随时也有可能要他的命。
清玄全力压制着自己的咳嗽声,一股浊流自丹田之下朝上涌动而出,黑血喷在地上,而黑血之中,有一条看上去不大的蠕虫,正在扭动着。
他拾起蠕虫,一双苍老的眼睛看着那虫子人脸一般的头部,开口道“你想干什么?”
虫子并没有回答他,但是清玄的眼睛瞟向一旁的关越,脸上露出了冷笑“说起来,你是要找云陟明复仇是吧,”说着,他蹲到关越身边,一手拎着蠕虫“我可以帮你,不过你不要碰庄赦,那是清本要保的人。我劝你也别威胁到清安,他,你同样惹不起。”
此刻关越的思维无比混乱,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刚刚几乎要要他的命的清玄官正此刻蹲在他的面前,一脸慈祥的笑容。
他完全听不进清玄说的任何一句话,失去胳膊的疼痛几乎要摧毁他的意志。他看着清玄将那条虫子放到他的伤口上,那条蛆一样的蠕虫直接钻进了他暴露在外的骨骼之中,而后,清玄拿着他的胳膊,将那整齐的断面接到了他的肩部。
胳膊和肩部缓缓地连接起来,仿佛是被不知何处来的丝线缓缓缝在一起一般,他的耳边,响起了仿佛锯子锯动木头的吱嘎声。一种莫名其妙的暖流,从后颈处流淌进了他的身体,仿佛一切伤痛都被治愈了一般。
清玄看着他,脸上露出了有些难以形容的微笑,随后向后退了两步,朝下望去,开口道“刚刚那东西,未必能帮到你什么,但是至少会让你和云陟明那个怪物正面对抗的时候,有半分还手之力。”
此刻的关越,似乎已经恢复了神智,他看着清玄,双膝跪倒,一个头磕在地上“谢清玄官正大恩!关某万死难报。”
“没必要,没必要,”清玄笑着说道“你还记得我刚刚跟你嘱咐了什么吧。”
“是,清安官正惹不起,不要碰,庄赦是清本官正要保的人,动手的话,只针对云陟明。”
清玄微微点头“对,对,不过说实话,我不建议你对她动哪怕半点歪脑筋,她想要你的命实在太轻松了。”
“清玄官正,关某有一事要问。”
清玄回头看着关越,皱起眉“你想问什么?”
“云陟明,真的是神仙什么的么?”
看着关越疑惑的眼神,清玄叹了口气,随口道“谁知道呢?当年她出生的时候,我们至少都不觉得她可能和神仙沾上任何一星半点的关系,可是现在。。。别问了,越问越伤,去做你的事情吧。”
关越看着清玄那副多少有些伤感的样子,把自己的面罩拉上,罩住了脸,随后一点头“谢清玄官正指点,我去了。”
第十二章 殷殷若自南山来(上)
庄赦顺着围栏向下看去,看着那在最深处闪着橙红色光芒的地火暗河,心中涌出了一些不祥的预感。
按照之前看到的文书的说法,那些被杀的,想要逃出去的人,都是被丢进了这里,但是他从上向下看去,却看不到任何一具挂在周围石壁上或是下层甬道护栏的尸体。从文件上的表述来看,被丢下去的尸体数量应该很多,而且下层是大火的主要受灾区,从他这个位置,居然看不到任何一具尸体,不禁让人感觉有些异常。
老钦天监藏经阁中承旭七年甲级文书中,他只读过了壹到伍和柒,应该是调查报告的陆不见了。如果那些尸体是当年下去进行善后的监正处理的的话,自然没什么好担心的,但是就算监正多么武艺高强,也不可能把下面通往地火暗河的深井上挂着的尸体处理干净。
而尸体,却一个也不剩了,即使是失火的楼层,也看不到任何尸体。
这些东西,到底是谁处理的?这山洞里应该没有任何能够处理骨头的东西才对,除非是这里有些什么会嚼骨吸髓的什么怪物,庄赦并不认为人面虫能够做出那样的事情,所以必然是什么比人面虫更大的怪物。
“差不多是时候继续往下走了,”清安站起身开口道“查完下层就尽快撤吧。”
“那,仙书的事情呢?”周智突然开口道,她隐约间也感受到了老钦天监内部的危险气息,无边际的好奇心已经开始收敛。
旁边的那个女西陵卫也开口道“的确,官正,容小的多言,如果仙书不在这里的话,我们还是以安全为重,先把公主送回到地面吧。”
“的确,这样更稳妥一点,”清安叹了口气“不过,既然他们给我留字说是在下层等我,估计的确会带着仙书在下层,有关《龙嗣仙书》的事情必须有天子血脉在侧,这是思宗定下来的规矩,你们几个护好公主,我们下到底层,确定没有仙书之后就撤出这里。”
几个西陵卫虽然心中不满,但是毕竟清安官正是顶头上司之一。他们果断地道了声“是”,女西陵卫背起小公主,几人做好了启程的准备。
庄赦云陟明加上姜小幺三人自然是跟在后面,几个西陵卫加上清安官正,几人虽然脚下动作不大,但是不知为何速度却快得吓人,庄赦三人跟起来有些吃力。原本庄赦准备边走边看些文书,继续推算猜测下面到底是些什么,但是现在,就算思考都变得很吃力,全部体力心力都用来跟上前面快得离谱的清安等人了。
跟了一会儿,他发现身边的姜小幺已经有些吃不消了,这个小姑娘本来就年龄小,体力跟不上成人,再加上平时都是在屋里带着,身体更是羸弱,速度慢慢地放缓,最终直接摔在了钢铁甬道上。
脚下传来的震动让众人纷纷回头望去,看到姜小幺跌倒在地上,清安也才意识到自己的速度可能有些过快了,于是回头来到庄赦三人身旁“法明,你们跟不上的话就跟我说,我们慢一点就是了。”
庄赦点点头“清安官正,小幺体力不行,我和云姑娘都还好,但是小幺毕竟是小姑娘。。。”
“要不,让人背她?”清安瞟了眼身边的几个西陵卫“不过小姑娘要是不在意一群老男人背她的话。”
庄赦看了眼艰难地呼吸着的姜小幺,周围越来越高的气温也让他们都满身大汗,他点点头“好,那辛苦各位兄弟了。”
清安四处看了看,开口道“这样,我们慢一点吧,保存体力,到下面不一定碰到什么呢。”
几个西陵卫纷纷点头,其中最为壮硕的一人背上了姜小幺,他们放慢了速度,用常人走路一般的速度朝下行进着。
庄赦有了刚刚的经历,胆子变得多少小了些,他们现在已经到了庚子层,旁边就是一间门敞开着,里面摆着一排排书架的庚子贰间,他慢下脚步,而前面的清安感受到他的脚步放慢,也停了下来,回头走到他身边。
早在刚刚庄赦就已经注意到了,越是向下,岩壁也就越粗糙,甲子和乙丑这些靠近顶部的层,岩壁上都满是复杂的雕刻花纹,没有半点自然的裸岩。而现在他们所处的中层偏下的位置,墙上的雕刻花纹已经越来越少了,到了庚子层,已经完全消失了,只剩下偶尔出现的符咒样的雕刻。
他不知道这到底是施工到庚子层就停止了,还是因为什么其他原因,他朝庚子贰里面探头看了看,朝旁边的姜小幺问道“小幺,里面有什么奇怪的味道么?”
姜小幺听了,仔细地嗅了嗅“屋里没什么别的味道,这整个井周围,都是那股烧药草的味儿。”
“知道了,官正,我进去看一看,找找有没有有线索的文献。”
清安微微点头,开口道“小心点。”
庄赦走进屋中,先是翻开了门旁边的案子上摆的一个名册样的簿子,他打开看了一眼,簿子上简要地介绍了庚子层的用处。庚子层是一个守备层,这里会有三十多名老钦天监亲卫守在这里,如果下层或是比较靠近的上层出了些什么事情,庚子层会第一时间派人前去干预。
他回头一看,的确,这个房间里的书不算多,书架上多是一些簿子一样的东西,他简单地看了看,没想到居然找到了一个宝贝。
《下层项目刚要名录》。
有了这个东西,很快就能知道下面几层都有些什么,从而尽快对这里的一切做出一个判断,确定下层的情况。
他打开名录,翻阅起来。如他所料的一样,这里的所谓项目多数都是和人面虫直接相关的,大火的根本原因,可能就是人面虫的存在,他对于人面虫的最直接印象就是在谢丫村屋顶碰到的那个人,那个被清本带过去的侠客被人面虫寄生。
如果人面虫能够那样操控人的身体的话,那么他们自然也有可能操控人去纵火。
果然,他在簿子上看到了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名字:生人人髓内的仙虫培养。
这一层因为主要都是名录,所以并没有具体的实验记录,但是这个项目所在的层,就是最先着火的壬子层。
将两者联系起来的话,庄赦隐约间已经猜到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仙虫如果是能够操控人体的,那么他们在此之前可能一直都在保持着某种无害的形象,知道某一天,突然对整个老钦天监进行纵火,但是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对其他层的破坏的?按理来说,直接涉及到仙虫与人的结合的,应该只有壬子层才对。
庄赦想着这些,在屋中又看了一圈,发现并没有什么别的特殊的文牍,他把这些钦天监亲卫每天的日志简单地读了一遍,无外乎训练、巡逻、吃丹药这些事情。于是便把这些书丢下,离开了房间。
他们缓慢地向下走着,很快,他们便发现庚子层和其他层有一个显著的不同。
庚子层除了庚子壹以外,所有的门都开着。
因为庚子层本身是守备层的缘故,同层的许多石洞里面都是宿舍和锻炼身体的设施,但是这些地方,无一例外,都是空的。大门敞开,里面的石锤、木床之类的东西,就那样安静地躺在那里。
看到这幅景象,清安双目瞪圆,呆愣在那里,几乎要叫出声来,庄赦看着请安的神态显然变得有些异常,凑到旁边低声问道“官正,怎么了?”
“这地方,是谁打开的?”
第十二章 殷殷若自南山来(下)
“这地方,是谁打开的?”清安的声音颤抖着,指着面前的几个石洞。但是他很快意识到了,似乎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于是对身后的几人交待了一句“你们在这等着。”随后,便直接冲进了其中一个房间。
周智这时也在别人的后背上待累了,下来之后,凑到了庄赦身边“庄大人,您。。。”
庄赦反应了两秒,意识到跟自己说话的似乎是公主,急忙单膝跪在地上“殿下。”
“呃,你不用跪下我也能听到你说话的,”周智笑着说罢,随即朝庄赦挥挥手示意他站起身,看庄赦站起身之后,随后继续道“庄大人,我想问下,你刚刚去那里面,都读了些什么?”
“一些不太重要的内容,这里的守卫训练的日志而已。”
“那,训练日志的主要内容都是什么呀,”周智显然又好奇起来。
庄赦想了想,答道“就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内容,巡逻、训练、还有吃丹药之类的事情。”
听到吃丹药三个字之后,周智的表情显然变得有些奇怪,她压低声音道“庄大人,我是清安官正带来的,但是他不让我接触很多东西,这样,你我彼此,都互相提供些有用的消息怎么样?”
庄赦对于一个小女孩跟自己说这些很是感兴趣,看了眼旁边的云陟明和姜小幺,姜小幺闭着眼,似乎正在打盹,而云陟明的表情,双眼不断地向上瞟着,似乎在警惕着什么东西。
他压低声音道“好,那您准备告诉我些什么呢?”
“庄大人,您刚刚说了丹药的事情,”周智压低声音说道“丹药,这里的所谓丹药,都是用人面虫制成的。”
这话直接将庄赦的整个思路打通了,这里是老钦天监,可能绝大多数在地下参与研究的人都会吃丹药之类的东西,而丹药如果是由人面虫制成的,那么实际上,这里的绝大多数人可能都已经被人面虫所操控了。
这样的话,除了壬子层以外的其它层起火也就是可以理解的了,而梦中的那些黑衣人杀死向外逃窜的人每一剑都准确地切开颈椎的原因,也是再清楚不过的。那就是为了通过直接将人和寄生在人体内的人面虫一同杀死的方式,来彻底停止人面虫对人体的控制。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里的钦天监亲卫去哪里了,就是一个非常尖锐的问题了。
他们八成也被人面虫控制了,而老钦天监被整个封闭的时候,他们很有可能也是被一同封在这大空洞之中的,而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继续朝下行进的路上,很有可能直接碰到他们,到时候,他们到底是准备和众人干上一架还是好好讲道理,就不得而知了。
就在这时,清安直接从石洞中冲了出来,扫视了一圈众人开口道“所有人,武器就位,继续向下。”
“是。”
几名西陵卫把刀拔了出来,清安看了一眼周围的情况,开口道“这样,公主和姜姑娘,你俩受受累,走两步,接下来向下的情况会怎么样我们完全不确定,如果他们背着你们的话,可能很难发挥实力。”
“好。”两人从西陵卫的后背上跳了下来,随后众人开始缓慢地朝下面几层行进下去。他们过了庚子层,又过了辛丑。清安的话语让所有人都紧张了起来,在钢铁的甬道上,所有人都沉默着不断地向下行进。
就在刚过辛丑之后,庄赦突然感受到了一股来自空洞方向的劲风,本能让他直接低下了脑袋,随后用手中的短弩指着空洞的方向。
果然,大空洞的方向自下而上跃起了几个黑色的身影,他们一身黑衣,手中拿着和西陵卫的武器别无二致的长刀。
庄赦钩动扳机,轻弩的弩箭命中其中一人,那人也没发出什么声音,直直地朝着下面的地火暗河坠去,而剩下五个黑影,直接落在了钢铁甬道上。
清安也感受到了身后突然袭来的敌意,刚准备转身,却发现不知是身后,面前也有七八个手持长刀,动作奇诡的黑衣人,他们无论是走路还是挥刀的动作,都不像是常人,仿佛是什么东西操控的提线木偶一般。
四名西陵卫的反应很是迅速,先是将周智护在最中间,随后长刀摆出一个攻守兼备的架势。
但是那些黑衣人的目标显然不是周智和西陵卫们,而是在最前面的清安,他们径直扑向清安,一把把长刀直奔清安的脑袋。
“不自量力,”清安笑了一声,随后简单地挥挥手,就将距离他最近的一个黑衣人大卸八块,抽出了他的脊椎,然后直接甩进大空洞。
周围几个黑衣人看到前人的下场,显然不准备继续飞蛾扑火,于是三人围住了清安却迟迟不动手,而另外四人直接攻向护着周智的西陵卫。
那四人与西陵卫拼杀起来,而截断他们队伍的那几人则径直扑向庄赦。
庄赦并不是武夫,也没有什么神通,呆愣在那里眼看就要被几个黑衣人扑到身上。突然,其中两人被不知什么东西直接拦腰斩断,庄赦呆愣着的时候,云陟明三步并作两步挡在他面前“庄大人,你先起身自保,这些东西很好料理。”
庄赦看着面前的云陟明,从来没有觉得她的身影如此高大,仿佛云陟明又摘下了以往嘻嘻哈哈的小姑娘面具,换上了那副杀人不眨眼的行头。她这次甚至懒得用白玉短剑遮掩些什么,直接抓住了刺过来的一把长刀。
一股奇异的味道顿时荡涤了空气中烧灼草药的烟味儿,那种味道庄赦闻过,是那种腐烂的花朵的难以言喻的甜腻香气。他看到云陟明的手出血了,但是滴落下来的血滴,却直接消失在空气中。
云陟明右手抓着长刀,左手在空中一抓,另一个持长刀攻来的黑衣人脑袋登时炸成碎片。
庄赦急忙爬起身,他环视四周,发现围攻他们的多数都是形销骨立的黑衣人,而武器则是官府的制式长刀,想必他们就是人面虫所寄生的老钦天监亲卫。
那些动作诡异的人们纷纷冲向护着周智的西陵卫们,清安则被三人拖住难以抽身。四名西陵卫毕竟寡不敌众,敌人众多而且出招毫无章法,很快,那四人都身被数创。
清安看到周智即将有性命之虞,也没了留手的准备,双手轻挥,面前的三人有两人脑袋被整个切了下来,而清安直接抓起剩下的那人,朝远处围攻周智的那些人甩去。
那些人见清安出手,纷纷转身又朝清安围了过来,清安没想到在这一瞬间,周围又围上来七八个不知哪来的黑衣人。他脚下就是钢铁甬道,原本想要用火把这些人烧个干净,却又因为旁边就是西陵卫和周智,有些投鼠忌器,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庄赦看清安被围,又看了眼旁边的云陟明,咬咬牙,开口道“云姑娘,你出手帮清安官正一把吧!”
云陟明回头瞥了庄赦一眼,皱起眉头“为什么?”
“这。。。”这句问话直接让庄赦无话可说,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让云陟明救清安。
云陟明看庄赦表情有些为难,心中忽地生出些别的想法,开口道“你的血,给我些,我不着急要,你记得给我就行。”
庄赦愣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血到底有多珍惜,居然能让云陟明在这种关键时刻要他的血做交换,一点头,答应下来。
云陟明微微点头,几步腾挪到那团团围住清安的黑衣人的外层,口中“”地一吼,周围的几个黑衣人顿时被卸成几块。
第十三章 夜宿龙床(上)
今天,是孟府大喜的日子。
孟新迎娶李家的小姐,满朝文武除了孙正然一派和少数军队的人以外,就连太师府,都派出了安纠来参加喜宴。
孟伦坐在大堂中,旁边是亲家翁户部侍郎李梅臣和参政知事安纠,三人基本上是席中的最高点了。三人已经用罢了喜宴,看着院子中那些还算年轻的文武群臣。孟伦端起茶盏,看着一边的安纠“安大人,最近江南事情如何啊?”
安纠自然知道他问的是运河,大运河是安家的利害所在,江南郡除了运河以外,就再没有什么大事了,至少他们是这么觉得的。
“还好,耿易明恪尽职守,更何况还有我弟弟安经在江南郡坐镇,”安纠说着,他显然不知道自家的车队在江南郡被劫,账本和黄金都落入贼人手中这事“情况好的话,明年就能挖通到江水,至于岱州那边何时能挖到河水,就要看岱州的各位了。”
“说起来,今天孙公没来啊,”孟伦四处看了看“我还想找孙公问问前朝旧事呢。”
“哈哈哈,乌城侯武人出身,立身于乌城县,建功于东征,恐怕与你我没什么可聊的,”安纠喝了口茶,继续道“听说他又去江南郡了,不知道又是想要做些什么。”安纠和孙正然同辈,叫孙公自然不妥,而孙少傅又显得过于官场,于是还是以爵位,也就是乌城侯,称呼孙正然。
“孙公不是前段时间就去过江头四郡了么,说是赈灾,也不知道赈灾赈成了什么样子,”孟伦喝了口茶水“诶对了,听说您外甥宋虎卿在西江郡剿匪大获全胜?”
“这事情,说起来和乌城侯还有些关系,”安纠看着院中正在和其他官员谈天说地的他的儿子,又叹了口气“我家孩子要是能像虎卿一样得哪位贵人提携,也不至于到今天还是个翰林学士。”说着,他眼神瞄了瞄旁边的孟伦和李梅臣。
精如孟伦,自然听出了安纠的话外音,手中把玩起玉如意“孟兄,这事情还是要看贵公子自己的造化。不过您这么想,为什么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因为酒香,有人品过,四处宣扬,才不怕巷子深,您说对不对?”
安纠微笑着点点头“那就劳烦孟大人了。对了,贵公子听说领了个钦天监的监副?补了骆英德骆大人的职?”
“是,”孟伦正要说下一句话,之间一个小厮跑上堂前,跪了下来。
“怎么了?”
“老爷,大理寺少卿陶大人赠来龙团二十饼以庆贺少爷大婚。”
孟伦听了,微微点头“好,好啊,诶,安兄,这龙团我送您几饼,帮我给老爷子带个好。”
安纠点点头“好嘞。”
孟伦打两个哈欠,看了看旁边的李梅臣和院里的那些人,站起身“安大人,亲家翁,我有些乏累,先睡去了。”说着,他看了眼旁边李晴的表妹“小丫头,带我去睡觉。”
李梅臣看了眼那个想要用眼神向他求救的女孩,叹了口气,朝孟伦一拱手“那孟公,我们就先告辞了。”
孟伦回到房间里,更衣好了便直接睡去了。
孟伦一走,孟新看院中的宾客们也都酒过三巡,草草地结了个尾,带着李晴便回到了新房中,两人坐在房中,相对无言。
终于到了这天,然而,他们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彼此对视着。两人都在盼着这天,和多数新人期盼结婚的那天不同,他们期盼这天的原因,似乎因为这天意味着某种苦难的终结。
但是当这天到了的时候,他们反而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李晴看着面前的孟新,她和父亲见过了一面,但是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李晴为了保住父亲和弟弟,把自己献给了孟伦,李梅臣心中即使满是愧疚,也没法说些什么,毕竟李家这条命,都悬在李晴身上。
而孟新也同样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状态,他看着李晴,这个女孩痛苦了许久,而今天,是他可能能够保护她的第一天,可是他却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呆愣着,看着面前这个无论何处都带着些许凄怆的美的女孩。
两人相对无言,坐在那里对视着,孟新想要说出些关切的话语,但是却又怕哪怕其中的一个字触及到她的心伤,最终从口中吐出的,还是冰冷的客套话“令尊,最近身体还好吧。”
李晴听到这话,愣了一下,不太清楚为什么孟新会问出这句话,现在显然不是说这样客套话的场合,但是他们两人之间,除了这样的客套话,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嗯,他,还好,承蒙您挂念。”
李晴口中也是只有冰冷的客套话,两人对视着,他们之间语言的交流似乎显得有些滑稽可笑,不像是一对新人在房中说话的内容。而他们在彼此对视的时候,似乎也发现了这件事,于是他们几乎同时选择了放弃语言上的交流,仅仅是对视着。
女孩眼中的那潭死水,似乎仍旧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她知道,即使自己不在地狱之中受到任何肉刑,痛苦的过往和他人的苦难,也仍旧会折磨她的心灵。是的,她面前,至少横着孟新或许能够从孟伦手中保护她免于折辱。但是孟新并不能令她双耳失聪,她仍能听见那满是苦痛的嚎叫,孟新也不能让她双目失明,她仍能看见那布满躯体且不断增加的无穷尽的伤痕。
与这些痛苦相比,嫁出去,成为孟新的妻子,这获得保护时所得到的安全感实在再微小不过,她知道自己仍是玩物,即使她的**不再受到任何折磨,她的精神,也仍旧如一只被弃在街头的幼猫,弱小而又无助,畏惧着远处随时想要拿她打个牙祭的黄狗。
这样的日子,不会终结,直到她的孩子诞下,可能都不会终结至少,她是这么想的。
她低下眼神,站起身,缓缓地解开身上的带子,又卸下头上的霞冠,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是许久,才把那句话说出来。
“夜深了,睡吧。”
孟新听到女孩的声音颤抖着说出了这句话,站起身,他不想对她做些什么,只是简单地脱去了外衣,点点头“睡吧,睡个好觉。”
说完,他直接和衣躺在了榻上,背对着另一侧,闭上了眼。他感觉到女孩吹灭了灯,似乎是躺到了自己的另一侧。
他听着另一侧那带着些许悸动的呼吸声,叹了口气,躺了许久,那呼吸声还是那样急促,仿佛在畏惧着什么一般,他才开口道“怎么了?睡不着么?”
背后传来了女孩的声音“有点。”
“那聊点什么?”
“你我,有什么可聊的呢?”背后的声音有些哭笑不得,但是顿了一会儿,他又听到女孩的下一句话,让他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的下一句话。
“我想,尽快要个孩子。”
孟新听到这话,很快便明白了女孩的意思,的确,现在这个情况,他无论如何总有护不到李晴的一天,而如果有了孩子,至少有孩子的那十个月之间,她不会怎样。而在这十个月,他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自己应该做什么,自己要做什么。
他想了想,翻了个身,借着外面的月光,他看到了女孩如同已经死去一般的脸,他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最终只能沉默着,抱住了那个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不断颤抖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