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天垂象而圣人则(二)
清安回到自己的书房中,坐了下来,他下属的监侯端着一叠纸,小跑进来,放到他的桌上“春官正,这是来年历的小样,您看一下。”
“这么快?”清安拿起历,他对于修订历法并没有什么热情,毕竟他在正式进入到钦天监之前,一直是在做有关堪舆风水之类的事情,和历法相关的,无论是星象还是天气,他都没什么兴趣。
他简单地扫视了一下手中的小样,没有细看,便直接把这些东西甩到了一旁的桌子上“怎么今年这么快?”
“原本出去云游的清正官正,回来一起修历了,”那监侯说道“现在已经快要完成了。”
清安微笑着点点头“不错,不错,”说着把小样递回给了那个监侯“不过我没兴趣,送回去吧。”
监侯看清安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打开了旁边卷成一卷的地理图,叹了口气,离开了。这位官正一向不怎么关心钦天监每年一次的大事,也就是修历。但是无奈,他在除了修历以外的钦天监多数事务上都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所以就算是钦天监名义上的长官,钦天监监正也没法劝他一起来修订历法。
清安看了会儿地理图,又随手把旁边书架上整齐摆着的博物志抽出一本,对照着某个“炼丹”相关的书读了起来,时不时还要在旁边的一个小本上记上几笔,全然没有在意莫名其妙来到他书房的一个人。
他在纸上记了足足有两刻钟,伸了个懒腰,拿起旁边的凉茶喝了口,才注意到那个突然出现在房间里的人。
小公主周智。
这姑娘总是莫名其妙来找他,他单论看起来,的确不算忙自然是其中一个原因,不过来找的频率也未免太高了些。
“清安官正好兴致啊,其他几位官正都在修历,只有您,在这读书喏。”
清安看着那一脸坏笑的小姑娘,叹了口气“我也不闲,只不过我这边的事情,不怎么需要那么干活而已。”
“哦?我以前还不知道呢,清安官正您是做什么的?”周智直接坐在清安的对面,自己倒了杯凉茶“钦天监的大事,无非是记录、修历,若要说到靖元朝之前,还要加上祓禊驱鬼之类的东西,不过您显然都不是做这些的,感觉,您是钦天监唯一的闲人嘛。”
“小姑娘人不大嘴倒挺毒,”清安苦笑起来“我做的事情,都是当天跟我说要什么,我当天出结果的东西。”
“比如?”
清安随手从旁边抽出一个羊皮卷,抖开,上面是一个看上去像是什么建筑的俯瞰图一样的东西“这是去年秋大祭的祭坛,春祭、夏祭和冬祭的我都有,你要想看我可以给你找出来。”说着,他又抽出来几个纸筒,抖开“喏,我平时就做这些事情。”
周智轻轻点点头,随后指了指其中显然看起来不太一样的一张图“那个是什么?”
清安看了一眼,随口道“这个就不是平常的四时大祭了,这是先皇受鬼魂蛊惑的时候,我画的驱鬼坛草图,后来什么结果你也都知道。”清安把几个纸筒卷了卷,又塞回书架里“今天又有什么事啊?小公主。又突然跑到我这来?”
周智看着清安,面前这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白白净净的中年人,居然已经六十多岁,她每次看都感觉不可思议,不过钦天监另外几位她见过之后也便感觉愈发正常。看上去五十出头的清元、清正两位官正一个九十二,一个九十一,清本官正在去东海之前看起来还算年富力强,四五十的样子,居然也已经八十七岁了,就算是看上去七十多的清玄官正,年龄也已逾百岁。和这几位官正相处时间长了,对于年龄的认识的确会变得有些奇怪。
不过她今天来,倒的确不是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跟清安闲聊的。她读了好几遍的那本没有标题的星经,在里面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字迹,看上去就像是有人在上面做的笔记一样。而这笔迹,根据她多年流窜于钦天监之中的经历,她隐约间觉得,必然属于某一位官正。
因此,她今天拿着那个小本,亲自找到了清安官正这里,准备请他帮忙辨认一下。
她直接把那本书拿到了清安的面前,打开,指着上面的那一行笔记“清安官正,您既然闲的话,能不能帮我个忙?这些字,是谁写的?”
清安看着周智的一脸坏笑,没想到一上来居然是让他辨认笔迹,看了两眼,他便认出那字的主人,但是又看了一会儿,他的表情出现了极为诡异的变化。
因为,他认出来了,这本书是什么。
恐惧、惊骇、不安,在此刻于他的脸上杂糅在一起,他强压着心中满溢出的那种无助的情绪,撑起一个微笑,看着面前的周智。
“小公主,您告诉我,这本书,您是从哪里搞到的?”
周智也看出了清安剧烈的情绪波动,她之前的设想都是对的,这本书的确是因为某些再特殊不过的原因而被藏在了西陵中。她急忙把书收回到怀里,看着清安“明知故问,当然是西陵,不过,你就算管我要我也不会把这本书给你的。”
清安叹了口气,看着一副护食小姑娘样子的周智,摇摇头“姑娘,这本不是普通的星书,我劝你赶快把它送回到西陵,当然,最好是直接烧了,里面的邪说根本。。。”
“正序已成,星象无吉,正序已成,星象无凶。”
听到这两句话,清安如受雷亟,他看着周智,依稀想起了周智前段时间不停问他的那些问题,其中距离这句话,距离这本书最近的问题就是“星象,真的存在一个正确的顺序么?”而那时,他没有察觉到,到了现在,周智可能早就把书里的东西通读了一遍。
“小公主,你实话跟我说,这本书,这本《正序星图》,你读了多少?”
看着清安仍坐在那里,似乎没有来抢书的意思,周智也多少放了些心“读,读完了,怎么了?”
“她书中所说的,无吉无凶的星象,你参照现在的星象看过了么?”
周智摇摇头“没有,一直都没有这个机会,不过。。。”
看周智支支吾吾的样子,清安急忙站起身,双眼瞪得如一对铜铃般看着周智“不过什么?说!”
周智似乎被清安这副样子吓到了,颤颤巍巍地坐回到身后的椅子上,嘟哝道“不过,天空中的几颗大星,我都确认过了。。。和书上的,一模一样。”
清安听到这话,长叹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随手从身后的书架里抽出了一个卷筒,打开,那上面是一张星图。
他看了看那星图,隐约间回忆起了二十年前看到那本徒手写出的星书时的震撼,那个人低声说出了“正序将成”的话,还给他留下了这副星图。即便他本身对于星空还有星象没什么热情,但是已经进入到脑子里的知识,就像是钻入肉中的蛆虫一样难以去除,他看着那张星图,无处不带着一股危险的感觉,即便那张星图上,就像那个人说的一样。
“无吉无凶。”
他站起身,看着面前的周智,长叹一口气“小公主,我如果管你要那本书,你是不是绝对不会给我?”
“是。”
“好,那你如果方便的话,跟我一同,出去云游一个月吧。”
第五十章 卜天雨霁(一)
“出去云游?好啊好啊!”听到这句话的周智像是个小姑娘一样兴奋,或者说,她本来就是个小姑娘,只不过现在展现出了本性“去哪玩?”
“去哪玩你都得先去禀报陛下一声,”清安苦笑起来“要不然就成了我拐带你出逃。”
“我不想告诉他,告诉他了,又要让我带一群婆婆妈妈的侍女,”周智拖着长腔表示反对“不~要~嘛~”
“让你带着是为你好,而且如果你真的就一声不响的消失了,你那些侍女一个也活不下来,”清安叹了口气,继续道“而且这次你也别当是出去玩,那地方,挺凶险的。”
“啊?去哪啊?”听清安说凶险,周智对云游的兴趣愈发浓厚起来“是不是那种鬼魂作祟的什么奇妙地方?”
“你要这么说,也算是吧,”清安叹了口气“我们要去老钦天监,金安郡的那个。”
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周智的眼睛几乎闪起光来“老钦天监!就是那个,比现在的钦天监大了几倍,里面全都是老文牍的那个?!”
清安看到周智这幅样子,不禁有些后悔跟她提这件事,他自己去老钦天监走一趟,顶多十天,而且自保没有半点压力,但是带上这个小姑娘的话,一方面要考虑保护她的问题,另一方面还要顾及到老钦天监里的东西她能不能看。
这可能会给他召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他叹了口气,朝周智挥挥手“去去去,小姑娘,你要想跟我一起去,就先跟陛下要来文书,我看了文书才带你去。”
周智一撇嘴“嘁,父皇肯定能让我去,就是一起带过去的婆子们太烦人了而已,你等着,我这就去找父皇!”
看着小姑娘离开的背影,清安叹了口气,低声道“老三你鬼鬼祟祟的,干嘛呢?”
清正从屋外笑着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盏茶“清安,你怎么看那小姑娘?”
“怎么看?你想听什么?”清安笑起来,一挥手,大门嘭地一声关上“坐。”
清正愣了一下,随后笑着坐下来“大热天的,关什么门嘛,有风多凉快啊。”
“我这文牍多,怕起风都刮走了,”清安冷笑道,又轻轻挥挥手,房间里的温度莫名其妙地降了下来“三师兄,突然造访,必不可能是来串门的吧。”
清正微微点头“的确,不过来了之后,的确知道了些有意思的东西,比如,你要去老钦天监?”
“是,怎么了?”
清正的表情也严肃起来“你去那干嘛?老钦天监里有什么咱都清楚,你自己去不说,你带小公主去,这不是害人么?”
“害人?怎么害人了?她既然对玄学数术有兴趣,让她看看也没坏处,”清安拿起书架上的一个盒子,打开“从时间上来看,秋大祭的时候我估计回不来,这是秋大祭的图纸,另外,我建议你们,还是尽快把大师兄放出来,不管他到底是自愿装疯卖傻还是被逼的。”
清正愣了一下,随后低声道“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清元陷害大师兄?”
“不,当然不是,”清安摆摆手“大师兄从东海回来之后,精神的确不好,清元请他闭关修养,对外声称清本官正染病,也是好事,不过大师兄每天在屋里一遍又一遍画星图,你觉得是在干什么?当年巫蛊案的时候你也在,那个人留下的最关键的东西是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
“正序星图!”
“是,大师兄夜以继日地画星图,绝对是想要暗示我们些什么,但是却不方便明说,”清安微微皱眉,指着门外,随后手拿笔在纸上写道“大师兄回来之后先到的西陵,我准备去完老钦天监,直接去一趟西陵。”
清正也拿过他手中的笔,在纸上写道“正序星图有一半已经被烧了,还有一半被师父藏在西陵,你要去找?”
清安怔了一下,面前的清正显然不知道周智手里就有那本无名的星书,于是继续写道“是的,我想研究一下续龙脉的事情。”
清正皱起眉,写下“你疯了?续龙脉莫说是你,就连几位师兄都不敢。”
“不是敢不敢的问题,”清安写道“正序星书的内容,对于无论是续龙脉还是寻龙子,都大有裨益。”
清正看了,微微点头,随后开口道“清安,你对大胤现在的情况,怎么看?”
清安对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感觉有些意外,不过看到清正也指了指门外,随后说道“你我一群出世的人,能知道些什么?不过,天下太平,总比战火连天强。”
“的确,的确,”清正看着门外,不知何时,传来了一阵的声音,随后舒了口气“妈的,终于走了。”
“哪的人?”清安的表情很是紧张,他从没想过自己的房间门口也会有这种偷听的厂卫“是孟伦那边还是别的谁家的?”
“听感觉是大太监那边的人,”清正叹了口气“不过既然你说续龙脉,续龙脉要准备的东西可不少。”
清安微微点头“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龙脉已断这件事你也知道,否则大胤不会这么走下坡路,龙子的事,现在钦天监人手不够,也没法派人出去,如果想要救大胤,这两条路走不通,贤臣明君再怎么样也没办法。”
清正看着清安,随后轻轻点头,看似无意地感叹了一句“你想救大胤啊。”
清安对他这莫名其妙的一句感叹也不知说些什么,便苦笑起来“要不然呢?咱在钦天监做事,也不能就仅仅是给皇帝后妃算命,加上修历法吧。”
清正微微点头“的确,你说得对,说起来,我记得之前有个灵台郎叫庄什么的,这几天怎么不见人了?”
“庄赦,去东海帮老大处理剩下的那点事了,”清安站起身,走到旁边自己的一盆盆栽边上“不过我感觉,是九死一生咯。”
“啊?”清正听到这话,手指之间马上开始算了起来、
清安给盆栽稍微浇了些水,继续道“老大都没能摆平的事情,你说他能弄明白,我才不信呢,而且,钦天监灵台郎就是个开科取士的东西,咱哥几个都是先定下来在钦天监做事,再补的科举,他一个凡人,难道还想触及龙子不成?”
“你先别下定论,清安,你算一下试试,”清正突然开口道“七月十五,贵人相、大凶,八成没死,有人相救。。。能是谁呢?”
清安听到这话,表情一变,他坐回桌前,拿起炭笔在纸上画了几个格子,算起来,上下看了一圈,随后眼睛瞪得大得吓人“他的确没死,而且,估计很快就要回来了,他寻得龙子与否,到时候就见分晓了。”
清正没说话,只是轻轻点点头,随后站起身,打开门“那我先走了,祝你在老钦天监一切顺利吧,毕竟那不是什么吉利地方。”
清安把手中的盒子直接甩向清正,说道“那是不是吉利地方不重要,重要的是上一代五官正的成果,他们声称的,能保大胤五百年的成果,这次秋大祭,师兄们几个务必记清龟甲和通天香的样子,这次的秋大祭,估计能定下大胤五年之内的国运。”
“知道了,”清正抱着盒子,迈着慢慢的步子离开了。
清安一个人站在屋中,看着满屋绿意盎然的盆栽盆景,叹了口气“庄赦,庄赦,你寻得龙子。。。只会给你惹祸上身啊。。。”说着,他瘫坐回到凳子上,闭上眼。
第五十章 卜天雨霁(二)
周智回到自己的寝宫中,本想先给父亲写一封信,但是耳边不知何时响起了一个声音,一个难以确定究竟是什么的声音。
这声音让她头脑昏沉,顿时有些困倦,脱掉裙子之类的东西躺到床上之后,她合上眼,想要探求那声音到底是什么。
闭上眼的一瞬间,她仿佛沉坠到一片虚空之中,周围得一切似乎都是那么的安静,安静得让人难以静下心来,因为这安静,就像是死了一样,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已经变成了一片死物。
而随着她在这片黑色的空间中越坠越深,那个刚刚在她耳边响起的声音,也再度朝她袭来。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声音,像是风声,又像是齿轮转动声,还像打哈欠的声音。但是那声音有一种极为特殊的魔力,告诉着她,那不是她所能想象到的任何声音。
因为这种特殊的声音,太过均匀了。
均匀到她听不出哪怕一点波动,似乎只是无穷尽的声音在缓缓流淌一般。而这种声音慢慢地让她的身体变得仿佛轻盈无比,当她睁开眼时,她发现,周围的黑暗,此刻展现出了她所无法想象的伟大光辉。
那是星空,那是星河。
流转不息的群星在天空中缓缓挪动着,她感受到了,那仿佛千年之前从天空中传来的光芒。她注视着这片星空,感受到了无穷尽的欢愉,仿佛她此刻,已经得窥万物的本源。
她看着这片星空,心中突然出现了那本星书上面的内容究竟什么是“正序”?群星为什么会有一种正确的排列顺序?她不懂,但是她知道,这一切存在,星空的规律,星空真正的,能够让他们所了解的规律。
她不相信那真的是她所能触及的,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每一次触及到星空相关的知识时,都感受到了那样强大的喜悦。
就像是一个偷偷喝了酒的小孩子一样,在父母的禁止之中,慢慢地越过了那条界线。虽然没有任何人敢于去禁止小公主了解任何东西,但是她自己心中是有一条铁链的。
她知道,有些知识,她不能触及,也不该触及。
龙子、龙脉,这些最为传统的,和皇室关系最为密切的玄学机理,她没什么兴趣,因为一旦去了解那些,就可能和皇位继承之类的事情扯上关系,而星空,星象不一样。
星空中的一切,都是真理,都是亘古不变的光芒,这是她一直以来所相信的。正因如此,所谓的“正序”一说,也令她如此的兴奋和好奇。这根本不是应该存在于世间的学说,根本不是一条命充其量能够活上一百年的常人所能触及的学说,为什么?为什么那本书的作者,就像是千年来一直仰望着天空的智者一般,将一切那样轻易地写了下来?
现在,她面对星空时,心中的情绪,已经不仅仅是喜悦了。那本书,让她开始好奇了。
此刻,周智看着梦中的星空,那一颗颗闪烁着的星辰,就像是看着她的眼睛一般,而这些眼睛,此刻把她当成了什么呢?
她不在意,但是,她想要去探求,想要知道,这些眼眸中究竟倒映着怎样的真相,究竟书写着什么样的光芒。
她朝星空,伸出了手。
她想做一名摘星人。
“止步吧,停下吧,转身离开吧。”就在她想要触及星空的那一瞬间,这个声音在她耳畔轻声低语起来,这声音就像是一个再温柔不过的年轻女孩,对自己闺中密友的规劝一般。但是这并不能让她停下,她仍在伸手,仍想触及星空。
她醒了。
无征兆地醒了。
她看着自己床头簇拥着的一群人,其中包括了母亲安皇后、父亲周琢,还有几个专门给她还有安皇后准备的女太医,此刻都满脸焦急地站在床头,她一脸茫然地坐起来,看着他们。
“怎么了?”
安皇后看周智醒了,急忙抱住了她,大哭出声。而周智也能看到床头的几个太医还有父亲周琢一个个都松了一口气,她有些莫名其妙,看着父亲“父皇,怎么了?”
周琢此刻也是一头冷汗,他捏起周智的小手,然后又用自己的手摸了摸周智的额头和脖颈,长出一口气“智儿,你知道你睡了多长时间么?”
“啊?我记得。。。我躺下没多长时间啊,应该,也就两三个时辰吧。”
“不是,现在是七月十六戌时了,”周琢开口道“姑娘,你睡了差不多一天半。。。而且,还不止这样。。。”他叹了口气,说着坐到旁边“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娘,我到底怎么了?”周智被母亲抱着,小声问道。
安皇后松开自己紧得吓人的怀抱,看着面前长相和自己七分相似的周智,眼角仍然挂着泪痕“智儿,你昨天睡过去之后,宫女来送饭,结果叫你你也不应,来你床头,发现你浑身滚烫,马上就传了御医。。。今早看你没醒,一摸,发现你脉象很多,而且四肢冰凉。。。就请了钦天监的清元官正做了法,他刚回去。。。”
看着面前抹着眼泪的安皇后,周智有些轻飘飘的,她不知道是因为自己一天没吃东西饿的有些昏昏沉沉,还是因为刚刚看到的星空。她隐约间有一种感觉,绝对不能把自己梦见星空的事情,告诉父母。说着,她慢慢地把自己挪下床,而安皇后看她要下床,则直接把她按住了。
“智儿,你要吃什么直接跟我说,你现在病还没好,”说着,安皇后挥挥手,两个侍女把专门放在床上的那种小案子摆在周智面前,又往上端了七八种碟子和小碗。
“来,智儿,都是你爱吃的,先来口鲜笋红豆粥,”安皇后端起小碗,舀了一勺,自己先尝一口,然后又喂给周智。
周智此刻就像是只缩在墙角的小猫,看似乖巧,实际上是被吓破了胆。几个月都不来自己这边一次的父皇居然突然来了,再加上大小御医也都跑了过来,让她更加害怕。
她就像回到了婴儿时代一般,安皇后给她喂什么,她就吃什么。这样的单方面的喂食持续了两刻钟,吃到她再吃不下任何东西为止。
就在这时,周琢似乎突然想到些什么似的,拿过旁边的一个小木筒,递给安皇后“这是清元官正给智儿的信。”
周智拿过木筒,心想现在怎么说也不可能直接打开看,于是装出一副乖巧的样子,看着周琢和安皇后“父皇,母后,我已经没事了,你们回去忙吧。。。女儿耽误你们这么长时间,已经心里很过意不去了。”
周琢和安皇后看周智也算没事了,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最后两个人说了些注意身体之类的话,便离开了周智的寝宫,寝宫中,再一次只剩下周智一个人。
她打开了木筒,把信从里面抽了出来,展开,那上面是还算熟悉的字迹。
清安给她留的信。
大意很简单,清安知道她生病了的事情,准备过两天等她养好身体再启程。她叹了口气,心想着自己似乎又一次拖累了别人,叹了口气。
突然,她全身上下来了一阵莫名其妙的口渴,她爬下床,来到桌边,正准备倒一杯蜜水喝,结果嗓子深处像是被谁抓挠一般,连连咳嗽起来,一口浓痰,从她的喉咙中呕出来,她看到那坨惨白中带着些许绿色的痰,不禁浑身一个哆嗦。
粘稠的痰中,仿佛混杂着有无数正在眨动的眼睛,这些眼睛无一例外,都盯着她。
第五十一章 事祖通神(一)
庄赦从水中爬了出来。
他不知道在水中浑浑噩噩地过了多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浑身湿透,趴在河边,右手已经扣进了他之前乘的那艘小舟的船沿,而同样在船边的,还有两个人。
一个是已经醒了,但是坐在船上的姜小幺,而另一个,是不断地往外吐水的云陟明。
他站起身,四下看了看,发现他们此时身处荒郊野外,身后是一条奔腾咆哮的黄色河流,现在他们在河水沿岸是肯定的,不过他是怎么顺着暴烈湍急的河水,一路向上游漂,漂到这里的?
他看着旁边的姜小幺,开口道“小幺,怎么回事,你知道么?”
姜小幺愣了一下,随后开口道“啊?发生了什么你理解不了么?”
庄赦摇摇头“理解不了。”
姜小幺叹了口气,站起身,循着声音来到庄赦面前,庄赦这时才发现,她的右眼眼眶之中,不知为何,那蒙着白雾的眼珠消失了,此刻变成了一处空荡荡的空洞。她坐在庄赦面前,贴到他的身体上,嗅起来“你的梦境,是什么样的?”
“梦境?你是指什么?”
“梦境就是梦境啊,就是你在看到残月之后,从水底爬上船之前的事情,每个人都做梦了,你不可能没有。”
听到姜小幺这样一说,他突然想到那个有一个大水缸的梦,随后把那个梦境给面前的姜小幺讲了一遍,姜小幺微微点头“你做的事情是对的,你的梦中,是你和你想象的君上的对话,你要把他当成君主,才能和君上交流,”姜小幺用手指轻轻划过庄赦的脖颈“血,啊,你得到了他的‘真血’啊。。。让我舔一口,行么。。。”
“不行!”庄赦直接拒绝了姜小幺这听起来有些过于奇怪的请求,然后打量起姜小幺那空荡荡的眼眶“小幺你是怎么了?怎么眼睛直接没了一边?”
“没了一边?不是哦,”姜小幺轻轻抚弄着自己的眼眶,在最底下的地方轻轻扒开一点点,里面突然涌出无数如同墨鱼的汁水一般的粘稠液体,填满了她的整个眼眶,然后慢慢地变成了一只眼睛的形状,一只像是一颗蓝色鱼卵一般的晶莹眼球,而那颗眼球中间,有一条极难察觉的细缝“这是我所得的恩赐,不过嘛。。。我还是更想要真血啊~”
“真血很好么?诶对了,小幺,你现在能看见了,感觉,怎么样?”
姜小幺愣了一下,随后摇摇头,眼眶中的那蓝色鱼卵般的眼球慢慢地又缩了回去,右眼眶又变得空荡荡的“双目所见皆为虚假,一只眼睛比不上你的真血半分好用,”说着她站起身,凑到旁边的云陟明身边“云姑娘,你得到了什么,让我闻。。。”她刚要凑过去,云陟明就向后跳了几丈远。
“不方便,”云陟明急忙摆手,而她的表情中也少了几份凝重,似乎离东海郡远了之后,她又恢复了之前的小姑娘模样。
“哼,你不告诉我我也能闻出来,”说着,姜小幺在空气中用力嗅了嗅,表情突然出现了剧变“不对,你明明也‘做梦’了。。。为什么会没有君上的味道?”
庄赦急忙站起身打圆场“不要在意了,不要在意了,我们现在最好看看我们的处境,然后尽快回京师才对。对了,小幺,我们是不是把你送回东海郡好一些?”
“不,”姜小幺站起身,摇摇头“姜家已经不可能要我了,我跟你们两个走。”
“这。。。”庄赦的表情一阵尴尬“那,我把你带回京师,恐怕要被人说闲话。。。”
“怕什么,你情我愿,就说我是你在东海郡买的丫鬟不就好了,实在不愿意,就说是娶的妾也行嘛,你有君上的真血,我给你生个孩子一点都不过分。”姜小幺格外平静地说出了这番话,让庄赦心中更加忐忑。
“算了,不着急,我们还是先找个法子回京师吧,这是河水周围,应该很快就能找到村子之类的。”庄赦说着,站起身朝周围望了望,突然想起一件事“诶对了,小幺,孙兄在哪,你知道么?他在船往月边开的时候,就失踪了。。。”
“那你最好别找了,”姜小幺也不在意,站起身拉住了庄赦的手“你会深潜,云姑娘也有些本领,他就是普通的一个武人,自然不会被允许一同渡过‘天门’。八成是被扯进海里,然后吃了。。。不要继续问了。”
三人在周围找了一圈,终于找到一处显然经常有人走的官道,这条官道就在河水的堤岸边上,他们顺着官道往下游找。庄赦心想应该能找到人多的地方,然后再问怎么去县城,而事情,则莫名其妙地过于顺利了,他们没走多远就看到河边聚集着一大群人。
他们几人急忙凑了过去,看到河水之中,有如同江流一般的各种各样的鱼,像是疯了一样,逆着湍急的河水,朝上流游去。
庄赦皱起眉头,凑到那边上去,看着湍急的河水,旁边的云陟明这时倒开始口无遮拦,她看着江中的鱼说道“哎,这要是扯一张网,恐怕能吃鱼吃到吐。”
旁边的一个老者急忙骂道“小女娃子别乱说!这些鱼一个个的,可都是河伯的神使,你吃了,要倒八辈子大霉,估计到最后就只能自己沉江给河伯谢罪去了!”
云陟明听了,登时赔笑起来,轻拍了两下自己的脸颊“说错话了,掌嘴,掌嘴。”
看她这幅样子,那几个老者似乎也没准备再纠缠她,纷纷跪在河边双手合十,口中不知念叨着些什么。
庄赦看到那些河里的鱼,他隐约间似乎听到了一些难以听清的低语声,于是便凑到姜小幺身边,指着河里说道“小幺啊,这河里,是怎么了?我感觉不太对劲。”
“没什么,这就是‘海龙巡江’,”姜小幺小声说道“君上的意思,让他的子嗣遍布九州大江大湖。”
“这位小友,懂得很多嘛,”旁边突然传来了一个青年人的声音,让他们几人都浑身打了个哆嗦,庄赦定睛一看,发现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男人,虽然看不清身形和面容,但是那声音,却着实听着有些耳熟。
那穿着蓑衣的男人四处看了看,朝他们招招手“跟我来。”
庄赦有些奇怪,这男人的行为举止好像是之前就认识他们一样,就算这人对他们有敌意,他们怎么说也是三个人,更何况其中还有云陟明。
说到云陟明,庄赦瞥了一眼,发现云陟明不知何时收起了那副大大咧咧的小姑娘表情,莫名其妙地严肃起来,难道面前这个男人真的有鬼?
就算有没有鬼,先试试虚实总没错。
“请问足下是哪位?是庄某的熟人么?”
那蓑衣斗笠的男人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钦天监灵台郎庄赦,你不是去东海郡了么,怎么在这?”
庄赦听到这句话,心中一惊,但是仔细想想,他发现这个声音越听越耳熟,终于,他仿佛想起来了这个人,到底是谁。
他压低声音,凑到男人面前“清安官正,您怎么在这?”
“上车,我们回京师再说。”
姜小幺显然听到了两人的对话,轻轻拉拉庄赦的衣角,像是只受了惊的幼猫一般小声问道“熟人?”
“是,放心吧。”
四人离开人群,来到一个小林子旁边,发现那里已经停好了两辆厢式马车,车夫看到蓑衣人,躬身一行礼。
“二位姑娘就先去后车歇息吧,这一趟估计折腾各位有些时日了,二位已经累了吧,”清安脱下蓑衣斗笠,看着云陟明和姜小幺“我和庄大人,有些事情要谈。”
云陟明护着怀里的姜小幺,看他的表情还是满是怀疑,清安只好苦笑着从怀里拿出一个白玉牌子“钦天监的官身牌子,姑娘放心,我是朝廷命官,不是什么坏人。”
云陟明瞅了一眼庄赦,庄赦也点点头,她便抱着姜小幺两人上了后面那辆马车,而庄赦和清安,则上了前面那辆马车。
第五十一章 事祖通神(二)
马车缓缓地挪动起来,清安和庄赦坐到头前那辆马车中,清安拿过一个小壶,倒了两杯凉茶“法明,明人不说暗话,你这次,见到龙子了么?”
庄赦愣了一下,他是万万没想到这位官正这么直接,不过清安官正一向和他们这些小辈很亲,喜欢叫他们的字,他用手指指了指车头,暗示车夫“不用在意么?”
“不用,都是西陵的人。”
“不是‘钦天监的人’么?”
“不是,”清安也听出了庄赦的话外音,笑着喝了口凉茶“看你这副样子,应该是见到龙子了吧。”
庄赦微微点头,表情格外严肃“官正,如果您指的是‘吃渡’,我的确见到了,海中的君主。。。”
清安点点头“见到了就好,血给我闻闻。”
庄赦用小刀划开了手指,一股味道瞬间在车厢里弥漫开来,不过与以往的腥味不同,这味道,倒像是贝肉一般的鲜甜。
闻到这味道之后,清安皱起眉头“这就是龙子的眷顾。。。不过钦天监对于这些都知之甚少,要是有时间的话,真希望法明你能和我多聊聊。”
庄赦苦笑道“大人,我也就是稀里糊涂见到了螭,您要是真想要问一些很细致的东西,不如去后车问那个叫姜小幺的姑娘。”
“姜家人?我知道是知道,但是没时间探访,”清安笑着摆摆手“不过我看那小姑娘跟你很亲啊,怎么着?带回来个小媳妇?”
“大人说笑了,那姑娘双目失明,一直拉着我走路而已,”庄赦笑了笑“不过,在下倒是想了解一下,钦天监对龙子的认识,到底到了什么程度?”
清安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避不开这个话题,随后叹了口气“钦天监对龙子的认识很有限,很多文书都在先帝的时候烧了。目前,我们知道的,一是龙子有‘权能’,可以匡扶大胤,二是龙子彼此之间也会互相争斗,三嘛。。。”
“三是什么?”
“九龙子的名字,书没抢救出来,剩下自断双手的老监正给我们口述的名字,我们只能记得读音,”清安叹了口气“你帮清本做事,估计等你回去之后,他又要遣你去寻别的龙子,你姑且记一下。”
“好。”
“东海的叫吃渡,也就是你所碰到的那个,具体怎么写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此外还有八个龙子,分别是招枪、至末、硬喜、艾熏、银居、号兮、宣会、记坐,这些都只是读音,你如果真的循着某些线索去寻龙子的话,可能会出现古人用的很奇怪的字,建议你带上本字典。”
“呃,大人,您怎么就这么确定。。。我会去寻龙子呢?”
清安愣了一下,随后道“因为现在用不着你啊,清正回来修历了,清元、他、清玄三个人,几天就把历法弄完了,现在一遍遍复核就行了,你们几个灵台郎基本上用不到,而且,你现在又得了龙子的血,你已经踏进这条河了,再下河,肯定也是找湿了脚的人对不对?”
庄赦被这一番话说得有些不知该回答什么是好,但是他作为一个钦天监的小官,可能的确没什么选择的空间。
“命令不会太直接,直接告诉你寻龙子这种事,是不可能的,多半是谁在某地发现了些什么线索,然后让你去查罢了,”清安笑了笑“到时候,那位云姑娘还有姜姑娘,估计都能为你所用啊。”
听到这话,庄赦苦笑起来“大人,您可别笑我了,姜姑娘到京师之后住在哪还是个问题呢,我家可住不下第三个人,至于云姑娘,她是清明世的人,本来就准备在九州云游,我怎么好意思带着人家处理朝廷的事情?”
清安听完,笑起来“说到底还是钱的问题嘛,你要是有钱,让这云姑娘同行,给这姜姑娘一处住所也是可以的嘛,唉,啧啧啧,朝廷竟然让您这样的肱股之臣囊中羞涩,不合适,不合适。”
“这样吧,”清安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手头还算宽裕,在京师城外有两处田庄,应该有空出来的房间供你居住。”
“这,这怎么好意思!”
“怎么不好意思,”清安笑起来“您是和侄子同住是吧,这样,让您侄子到我家田庄去住,我家田庄里也有塾师也有能使唤的人,您就和姜姑娘一起住在城里,听说您侄子今年也要殿试,到时候免不了互相提携,来我家住一段时间也没坏处。至于钱的事情,我会跟监正那边说,给你多拨一些的。”
虽然知道清安可能是好意,但是庄赦还是觉得这清安似乎有意无意之间在把自己和姜小幺配对,但是这种情况下又不好直说。他隐隐之中有些预感,这清安甚至可能想要看他和姜小幺的孩子是什么样的,从而加深对龙子的了解不管怎么说,就算他自己再认为自己就是个普通人,他也是领受了所谓的“真血”,他血液中奇诡的异香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冥冥之中,他就变成了螭的眷属,也不知是幸事还是不幸。
想着这些,马车很快就到了京师。
他们意外地离京师很近,似乎水流刻意把他们送到了这里。三人正午左右爬上岸,黄昏时分就到了京师。马车先把云陟明送到了清明世的商馆,又把姜小幺先寄存在了庄赦家附近的一家客栈中,庄赦回到钦天监,简单地把这次的行程汇总成了一封文牍,看钦天监黄昏时分完全没人,便来到了清本官正门前。
“谁?”里面久违地传来了老者低沉的声音,而后是两声抽鼻子“你和海里的那个,有什么关系?”
庄赦贴着门,小声说道“老人家,学生庄赦,从雪崖处回来了。”
里面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随后道“你,见过那东西了?”
“见过了,领受了他的血。”
“嗯,好事,你手里的,是什么东西?”
“禀老师,是总结这次行程的文书,粗略地汇总了一番,准备给您老过目。”
“塞进来吧,”里面传来了脚步声,而庄赦也把信塞过了门缝,而就在他弯腰刚准备站起来时,他透过门缝看到了老人注视着他的眼睛,同时,还听到了清本压低到极点的声音。
“无论谁要你的血,都不要给他们,钦天监里有叛徒,救大胤,只能靠你。”
说罢这几句话,清本又走了回去,将多少有些惊讶的庄赦留在了原地。
他此时此刻多少有些恍惚,清本一句话便把大胤这个担子压在了他身上,让他有些不知做些什么好。他晃晃悠悠地走回了家,简单地脱了几件衣服,也不顾身上的味道,只是一头倒在床上。
他太累了,过去的这十多天,他无时无刻不在紧绷着,他的身体虽然不能说到了极限,但是精神,早就已经受不了了。
他睡过去了。
他感知不到,似乎有一个人影循着夜色来到了他家门前。
而这个人影,被另一个人拦住了。
“好久不见,姑娘。走这一趟,你受苦了吧。”
那被拦住的人影低吼一声“滚开,清安。他得了真血,我必须杀了他。”
“姑娘,你要杀他,为什么刚刚从河里爬上来的时候不动手?”清安笑道“难道您后知后觉到了这种程度么?”
“你懂什么!承担神血只会把他引向不幸和死亡,”那声音低吼着戳了戳自己的胸口“我接近螭的时候,我的血一直在灼烧这个容器,我的**尚且如此,你想让他承载真血?”
“啧,我并没有如您一样探求神的境界,对您所说的一切,自然也不甚了解。不过您如果一心想杀他的话,我不介意见识见识您的手段。”
那人愣了一下,握着短剑的手不断颤抖,终于,她还是把短剑收了回去。
“我决定,不杀他了,”她转过身,走了几步,随后又开口道“但是你、他还有我,都会为这个决定,后悔的。”
第一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上)
“骆英德那件事,大理寺准备收手了。”
听到这句话,清元皱起眉,看着旁边身披黄褐色长袍,面容枯槁的清玄“这就收手了?”
“对,他们追查了一遍,在现场除了打到车上的弹子以外,什么都没发现,”清玄拄着拐杖坐了下来“听说,还折了两个校尉。大理寺少卿觉得不太合适,就决定先从这件事中抽手出来,想要丢给我们查。钦天监的事,钦天监了。”
清玄说完,又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抬起那双枯槁的眼睛看着清元“你真不知道是谁动的手么?”
清元叹了口气“动手的人,和下令动手的人,你知道,我知道,清安知道,大家都知道,你让大理寺把这个人查出来,比我们自己把这个人揪出来,方便处理太多了。”
“不是宋朔生么?”
“不是,”清元斩钉截铁地说道“截杀骆英德的人,目的是阻拦卜卦文书进入京师,那么,这个人首先必然知道卜卦的内容,其次,卜卦的内容会造成极大的威胁。最后,这个人能确定,老师不会第二次发信。”
清玄听了,微微点头“也就是说,浮云蔽日的意思,根本就不是浮云蔽日,截杀骆英德的,不是朝中的人?”
“对,朝中的人没有截杀骆英德的必要,因为浮云蔽日这种卜卦的结果,恰巧是他们可以用来给政敌泼脏水的东西,”清元喝了口茶,继续道“截杀他们的,是有清明世背景的在野的人。我猜,你知道是谁。”
清玄明显愣了一下,随后露出一个极为疲惫的笑“浮云蔽日,浮云蔽日,大家都想的是朝中奸臣浮云蔽日,谁能想到。。。这一卦的结果,会如此露骨啊。”
清元放下茶碗,笑着摆摆手“算了算了,这件事跟你我关系不大,不如聊聊,龙子的事情。”
听到这两个字,清玄像是一只秃鹰一般,双眼顿时闪过一抹寒芒,他扫视周围,确定旁边无人之后,坐在清元面前“寻龙子这事,是老大张罗的?”
“对,现在是灵台郎庄赦在全权负责,”清元说道“清安和他走得很近,那小子刚从东海郡回来,清安就带人去接他,现在关系好得不得了。”
“呵,算了吧,庄赦再怎么说也是老大安排的人,我不敢轻举妄动,”清玄笑道“不过,前几年失踪的那个武辰,我倒是有点兴趣。”
“武辰?我对这个人有点印象,好像当时想要寻龙子给先帝治病,结果他一离开,人就失踪了对吧,”清元微微点头,低声说道。
清玄白了他一眼“别以为我比你老就脑子不好使,他是你派出去的,各种文书和案牍都是你给的,那人说起来也是你的徒弟,你不知道他在哪?我第一个不信。”
清元只是笑起来,并没有多说什么,又喝了两口茶,才算开口道“今年的秋大祭,快了吧。”
“快了,现在监正正筹备着呢,再过十来天就到日子了,”说罢,清玄叹了口气“唉,真怀念以前老钦天监的日子,人多,热闹,现在这猫猫狗狗两三只,能做什么呀。”
“你要是真的想要做点什么,还不容易么,”清元脸上挂着一抹冷笑,低声说罢这句话,随后露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随后站起身,正准备离开院落中回到书房里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不算多么熟悉的人。
庄赦。
现在整个钦天监,所有知道龙子是什么的的人都知道庄赦在做的事情了。都对他表现出了一种很奇特的态度,官正们对他都是一副把他当成自家门生的态度,而监正、监侯这些人看出官正们的态度,也都纷纷对庄赦尊敬有加。
但是庄赦家里本来就是京师附近的小家族,宠辱不惊这种道理还是知道的,看清元朝自己走来,他拱手躬身“官正。”
清元微微点头,看着庄赦“最近,调养得好一些了?”
庄赦低头答道“是,官正,已经调养过来了,随时可以出发。”
“没事,一时半会儿不着急让你去,”清元叹了口气“过几天就是秋大祭,等秋大祭之后,你可以去一下老钦天监,那里以前,就是研究相关事项的。”
清元的话里虽然一句也没提龙子,但是庄赦当然知道,他所说的就是龙子。龙子本身的存在,在五官正之间似乎已经是个公开的事项,而他们似乎对于龙子各有不同的看法。
不过这些并不是庄赦应该研究的事情,他只是一躬身,向清元表示感谢“谢冬官正指点。”
“哦对了,我准备在西陵卫那边给你弄一个探龙校尉的头衔,到时候你使唤军队和各地官员都方便很多。”
庄赦一听急忙把腰弯得更深了“谢冬官正。下官必将为大胤,力尽节,寻得龙子。”
“行了行了,你去吧。”
“是。”
清元看着庄赦远去的背影,坐回到桌边“这个年轻人,有种奇怪的味道,你闻到了么?”
清玄愣了一下,随后开口道“闻到了,龙虾、鲍鱼、贝肉的那种感觉,非要说的话,就是鲜美的海味。。。”
“这,为什么呢?”清元叹了口气,皱起眉头“我也没听说过谁在海里走了一遭之后,会身上带海产的味道啊。。。”
“当然是龙子。”
清元回头看了一眼清玄,微微蹙眉“对了,我记得,你以前是在老钦天监研究龙子的,以前你不愿意说,现在,讲讲吧。”
清玄听到这话,疯狂地咳嗽起来,随后喷出一口黑血吐在桌子上,他急促地喘息着,肺就像是个破了的风箱般不断地发出嘶嘶的声音,而他颤抖着的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纸包,把里面的黑色药粉吸进嘴里,才算平静下来。
清元看着他,表情凝重“你这毛病到底是哪来的?”
清玄也没直接回答他,只是叹了口气,指着自己的胸口“它,在提醒我,提醒我不要把这些事情,再和任何人说起。。。你明白么?”
清元叹了口气“你不说,就不说吧,秋大祭在即,如果秋大祭能稳住九州态势,那也便不太需要龙子。”
清玄听了这话,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过了半晌,还是合上了嘴,沉默了。清元看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却没说,也叹了口气“清玄,你觉得,大胤还有救么?”
清玄没说话,双眼看着清元,两人对视了许久,清元似乎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点头,迈着步子缓缓离开了。
清玄看清元离开了,拄着拐杖站起身,缓缓地走到清本官正的门前,用他沙哑的声音朝里面问着“老大,你还想救大胤么?”
里面同样传来低沉的声音“为什么不救呢?”
“我不觉得,这大胤朝还有救,”清玄坐到门前的台阶上“不过当初是你和师傅救了我,如果你执意这么做的话,我可以帮你。”
清玄听到了房间里传来走向门口的脚步声,那个声音缓缓停下,随后一张纸条从门下面塞了过来。
他拿起那张纸条,简单地看了一眼“清安也往那边去,应该问题不大吧。”
“清安这个人我不放心,而且他是带小公主过去,恐怕对我们帮不上什么忙,”里面清本的声音传来“秋大祭之后我估计才能出去,而且你还熟悉老钦天监。”
清玄叹了口气,随后站起身“我这副身子骨,不比你们四个,我做到什么程度,你都别怪我便是。”
“嗯。”
第一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下)
庄赦又做梦了。
那个曾几何时被他几乎忘记的梦,梦中,他能够嗅到那种味道,那个山中的大空洞的味道。
烟尘、热、还有无穷尽的惨叫声,相比于他一切其他更为寂静却也更为恐怖的梦来说,这个梦境未免显得过于喧闹了,带着一种天仿佛塌下来的末世感。但是他面前却什么都看不到,一片漆黑。
他尝试着朝前撞了下,面前传来了清晰的门轴的吱嘎声,他似乎是被关在了什么地方。这撞得两下让他肩膀生疼。他又尝试着推了推面前的那个门,上面铁锈的触感格外清晰。
他似乎是被锁在这里面了。
外面传来的尖叫声和惨叫声足以透过钢铁传到他的耳边,他想要出去看看什么情况,因为每一次梦境他都有额外的收获,而这个梦境,则一直让他感觉无比迷茫,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又撞了两下,门轴和挂锁似乎都有些松动,这松动的感觉给了他些许希望,但是他却又听到了别的不祥的声音。
铁链振动的声音。
似乎他所在的这个地方,被铁链捆起来了一样,他透过门缝能够看到外面微弱的光,似乎这个房间里面还没有着火。他似乎能够看到远处的台子上摆着的一本本厚重的大书,而地面上,则摆满了某种看不清是什么的白色小碎片。这一切,与外面痛苦的惨叫仿佛处在两个世界之中。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听见了那个令他毛骨悚然的声音。
就像是锯子锯动着骨头的声音,很慢,但是也足够清晰,与之同时响起的,是少年或是少女的哼唱声,他第一次如此近的听到了那个声音,那声音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庆祝,里面杂糅的情感,裹挟着他的思绪,让他突然睁开眼。
他醒了。
自从从东海郡回来之后,他做怪梦的次数明显增加了,有好有坏,其中有的梦很普通,似乎就是坐在深海中,一动不动地看着周围游弋着的鱼群和其他生命,而有的,则多少有些令人惊惧诸如之前在谢丫村碰到的那些墙壁上的人,他时而会梦到她们对他尖叫嘶吼着。
平和的梦做完了,醒后神清气爽,甚至觉得身体有些轻盈,而那些可怖的梦,则让他脑中混沌不堪。
这难道是真血的用处?
他不知道。
庄赦缓缓坐起身,到脸盆边上洗了把脸,看着旁边的日历,今天是他侄子殿试的日子。如果能够中了进士,入朝为官,那他也会清闲许多。
不过现在的情况,实在说不上是清闲。
从东海回来之后,寻龙子这个担子就落到了他的身上。几乎所有地方,朝廷中的所有大小地方,都为他大开方便之门。借阅文牍的时候今天说要看,明天就能送过来一份抄本。
当然这重担也意味着他需要付出比以往更多的精力去寻得龙子的线索。他在东海的经历已经证明了龙子一说并非空穴来风,他必须要尽快找到其他龙子的踪迹,才能挽大厦于将倾。
于是,他又开始了在酒馆雅间翻朝廷各部送来的文牍的一天。
这些重要的文书居然能够让他带出钦天监,就已经是个奇迹了,没想到居然还能拿到酒馆看,更让他感叹钦天监为了龙子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不过仔细想想,钦天监监正直接出钦天监的钱,把他家边上这个酒馆的一间雅间买下来,专门用来堆这些文书,还拉了一个两个西陵卫日夜不停地看着这里的书籍,想必也是不太放心的。
他翻着手头高祖周昼的实录,既然龙子有着能够匡扶天下的能力,那么最有可能接触到龙子的,也就只有高祖时候的人了。
很快,他发现了几条极为瞩目的话语。
“母潆尝梦三千神鸟入怀,遂生高祖。”
如果只是看到这句话的话,可能更倾向将其当做高祖天生异象的证据,但是仔细一想却不太简单。
提及帝王出生时周围异象的,有神鸟、大光球、神龙、祥云等等东西,但是突然扯出三千神鸟这种有堆数字嫌疑的异象,属实和太祖富家公子的家境不太吻合。
他想了想,又拿起旁边的钦天监卦书,梦神鸟入怀生贵人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问题是,三千神鸟这个具体的事件,还和一个古代传说有点关系。
古帝征舜国,路上碰到暴雨雷云,阻碍大军五年而不得过,古帝设坛施法,请来三千神鸟斩云破雾,舜国人见神鸟,望风而降,后云“神鸟乃舜人先祖,神鸟从古帝,天命使古帝成事。”
这个传说和古帝征岱国的传说都同属于古帝时期的东西,不过征岱国时碰到的螭是真实存在的,那这个所谓的三千神鸟,可能也是一种切实存在的“龙子”。
而这样一说的话,三千神鸟入怀,也就是代表被龙子认可了。
不管这个说法是编出来的还是真实存在的,都证明高祖和龙子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既然找到了方向,他便开始大量地搜索起高祖时期的舜州的文献,翻了许久,不知何时自己手边多出了一杯温酒,他喝了口,随后继续读着,翻遍了几本高祖时期的书,只找到了一条看上去好像有那么点关系的。
“高祖攻金安郡,陵云山有前朝皇陵,掘之,无获。”
挖了皇陵,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掠过,实在太过奇怪,于是庄赦又拿起前朝史书,找到了修陵云山皇陵的段落,这里更加奇怪,只是说陵云山皇陵是末代皇帝哀宗的父亲思宗挖空山体修的一座大陵,里面葬了谁、陪葬什么、工程时间,都没有说明。
他隐约间感觉到,这个大陵可能和龙子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
一是王朝末期,竟然会单独挖这样一座大陵,难免让人不想到是某位帝王想给王朝续命。
二是似乎有关这座大陵的信息都被隐匿了起来,无论是前朝还是本朝,都在全力隐瞒这座大陵的真相,让人难以不想到这里面可能有些什么东西。
他这样想着,不知为何发现手边的酒杯又满了,皱起眉抬眼一看,才发现自己对面坐着一个人。
云陟明。
这个比他小不少的姑娘此刻手中正拎着一个酒壶往自己嘴里倒,她看到庄赦看着自己,愣了一下,随后放下酒壶“看我干嘛?”
“呃,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你刚开始翻高祖那段的时候。”
“那门口两个西陵卫,你怎么进来的?”
“我有清明世的腰牌,而且他们认识我,”云陟明一摊手,随后又给庄赦空了的酒杯倒满“你不用在意我,我就是来找个酒友。”
庄赦皱起眉看着她周围已经空了好几个的小酒坛,又看了眼满面红光的她“你这么能喝的么?”
“还行吧,这边酒都差点意思,”云陟明一摊手“你在找龙子的线索?”
庄赦微微皱眉,叹了口气“对,你不是查清明世北方仓库丢的东西么?怎么又跑我这来了?”
“那边宋叔去处理了,而且已经锁定了目标,”她说道“我可以专注于一些我想做的事情了。”
“你想做的事?是什么?”
“喝酒,闲逛,玩,想做什么做什么,”她的笑看上去仿佛和之前在谢丫村的云陟明根本不是一个人,现在她更像是个普通的小姑娘“你是不是过段时间要去舜州?”
庄赦微微点点头。
“去的时候跟我说一声,带我一个。”
第二章 烛龙栖寒门(上)
庄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
头痛欲裂,倒不是因为梦境或是别的什么,仅仅是因为喝酒喝多了。
他能够回想的记忆中,最后一个画面,是云陟明,一口喝了小半坛子酒,而他刚刚端起杯子,就双目漆黑,失去了知觉。
云陟明这个人,太能喝了。
他隐约间记得云陟明喝了至少十五个小坛子,而他睡死之后她可能又喝了许多,那他就不太清楚了。
总之,这次绝对是被云陟明灌得喝多了。
他坐起身,想要起来,房间里的蜡烛还没熄,想必姜小幺应该是还没睡。他下了床,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姜小幺摸索着周围走了过来,她的右眼已经被缠上了一层纱布,毕竟空荡荡的眼窝看起来很是吓人。
“庄大人您醒了?我给您做碗醒酒汤?”
庄赦听了这话,登时酒就醒了一半,看着面前的姜小幺,苦笑道“小幺啊,你知道什么叫醒酒汤么?”
“不就是醒酒用的汤么?你要是觉得劲儿不够的话,我去把我的草药给你拿来,你嚼嚼保准马上醒酒。”
庄赦苦笑着摆摆手“不用了不用了,给我弄壶茶水就行。”
姜小幺点点头“好的。”
庄赦转身走回身后的屋子中,坐到书房里,揉着眼睛。
姜小幺住到他家里已经有一个月左右了,对外声称是庄赦的表妹。不过自姜小幺住进来之后,邻里街坊们把自家女儿介绍给他的呼声越来越少了。毕竟他侄子搬出去之后,在这群街坊眼里,庄赦就是和这个瞎表妹独处一室,什么意思也都很清楚了,也便没人再纠缠庄赦。
庄赦坐在书房里,一下下搓着自己的眉心,他的脑中仿佛被浑浊的酒液所占据,根本没法驱动一般,他想要开始思考,但是却仿佛是齿轮中间被谁丢进了一块石头一般。
最终,他放弃了,他选择瘫坐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到姜小幺似乎眼睛是看不见的,让她泡茶未免太过危险,急忙站起身,跑到了厨房。
不过,显然他的担忧都是多余的。姜小幺把纱布拆了下去,她此刻的眼眶中充满了那种群青色且里面密布着白色闪光小点的皮冻一般的胶质,她似乎听到庄赦的声音了,转头看向他“庄大人,怎么了么?”
庄赦看着她那只有些骇人的眼球在正常地像多数人的眼球一样转动,安下心来,微微点头“没什么大事,我就是担心你眼睛泡茶不方便。”
“没事的没事的,”姜小幺摆摆手“这眼睛又不是用不了。”说着,她端起茶壶和杯子“庄大人我们回书房?”
庄赦没说什么,只是一点头,便带着姜小幺来到书房中,自己倒了两杯茶,随后又瘫坐在椅子上。
“庄大人,您看起来精神不是很好哦。”姜小幺坐到一旁,虽然已是深夜,但是她看起来却没有半点困倦。
“是,之前和云陟明喝酒,精神肯定好不了。。。”
姜小幺愣了一下,随后笑起来,显然是明白了他话里的双关,随后道“云姑娘酒量很大么?还是说喝酒的方式很让人接受不了?”
“酒量大,而且特别喜欢跟你边聊边喝,聊着聊着她手里那种小坛子里面的酒就喝没了,然后如果这个时候你杯里还有的话,她会让你把你杯里的喝完然后再给你倒一杯。。。美其名曰她喝一坛你喝一杯。。。”庄赦叹了口气。
“诶,那你们都聊了什么呀?”姜小幺极为罕见地对人展现出了兴趣,似乎离开东海郡之后,她和云陟明都变得开朗了许多,这让庄赦有点摸不到头脑,不过还是可以归结到他们此刻的清闲上。
庄赦皱起眉想要回忆起他到底和云陟明都聊了点什么,但是想了半天,却发现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似乎云陟明说了很多东西,但是在他的记忆力什么也都没留下。
“呃,我有点想不起来了,”他全力地尝试着回忆云陟明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是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他仿佛只能想起一些琐碎的闲聊一般,而再进一步向深处挖掘,就会导致无穷尽的头痛。
姜小幺看他的表情很痛苦的样子,先是将那只蓝色的眼睛收了回去,贴到庄赦身上闻了闻“你身上,味道不太对。”
庄赦听了,微微皱起眉“味道不太对是什么意思?”
“就是。。。味道不太对的意思啊,”姜小幺对于这个问题很是无奈“非要说的话,就是带着一股用来捆人的链子的味道。”
“啊?那不就是。。。”
“噢噢噢噢,对,铁锈味儿!”姜小幺突然开口道“你身上有一股铁锈味儿。。。但是闻到的时候,我的脑袋里出现的是用来捆人的铁链。。。”
庄赦皱起眉头,说到铁链,他最先联想到的,是前几天的怪梦。
他被锁在漆黑的金属箱子,而那个箱子又被用铁链固定住了,如果这是他身上的铁锈味的来源的话,那也就是说,他梦中的那个场景,可能的确与龙子有些关系,毕竟姜小幺“嗅到”的东西多数情况下都和龙子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小幺,我问你件事,你除了螭的味道以外,还知道什么其他龙子的味道么?”
“不知道,或者说。。。我怎么可能知道?”姜小幺笑起来,喝了口茶“龙子这个说法都是我从你们那里第一次听说,如果真的存在的话,也就是说,九州之中有其他与君上对等的神,那你不如找几个偏远地方的乡亲去问。”
“也是,你说的在理,”庄赦仔细想想,姜小幺也不太可能知道其他的神的味道,毕竟她在东海郡生活了十多年,从来没有离开过那里。但是,到底他梦中的那个场景是哪?与龙子又有什么联系?
他虽然对此一无所知,但是还是想从梦境的片段中寻找出真相。现在这个情况,初步来看的话,那个大空洞可能就是陵云山中,可惜他的“地论”不是很好,不太清楚陵云山是什么地方,如果他能查到陵云山的历史和地点的话,可能事情也就更加清晰明了了。
他想着这些,脑子慢慢地陷入昏沉之中,睡意缠绕着他的眼皮,赶着他的步子让他回到床上,他站起身,看了眼旁边的姜小幺“我去睡了,你也早点睡。”
“不需要我陪你一起么?”
“不用,”庄赦叹了口气,姜小幺几乎每天晚上都要问出这个问题,而庄赦几乎每一晚都会给出一样的回答“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我没时间想那些事情。”
姜小幺站起身,他看不到她的眼神,但是显然没看出这个女孩有任何一点的低落,她乖巧地离开了房间,而庄赦直接挂上了门闩。前几天还出过姜小幺跑到他这里来夜袭的情况,自那之后,他就一直都挂着门闩睡觉了。
吹熄了蜡烛,回到床上,一直卡着他脑袋的酒意已经慢慢散去,而换上了仿佛攀附而上的锈迹一般的困倦,他躺着思索了许久,最终也才得出了一个“明天要去问问陵云山是什么地方”的结论,然后便睡了过去。
第二章 烛龙栖寒门(下)
他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今天是八月九日,再过六天,就是每年最大的盛事,大祭。
实际上,每年都有四次大祭,而根据年份的不同,四次大祭中会选择一次做得尤其盛大,今年刚好轮到秋大祭,又称尝祀。不过尝祀多数是他们钦天监比较书面的表述,很多人还是乐于称之为秋祭或者秋大祭。
八月十五当天,大祭从卯时开始,到午时结束,到了下午,就是皇帝和一些文武朝臣的宴会,跟他这种从七品小官关系就不大了。
他拿炭粉清理了下牙齿,然后又用薄荷水漱了漱口,整理好官府,便迈着步子朝钦天监走去。
他自己也觉得自己最近太安逸了,虽然查书之类的事情,忙归忙,但是看起来却像是在偷闲一般,他想去钦天监问问有没有什么跟大祭有关的,需要他办的事情。
他来到钦天监,绕到清安官正的书房前,低声道了句“清安官正,您在么?”
“谁?”
“庄赦。”
“进来吧。”
庄赦推门而入,随后朝清安拱手躬身一行礼“官正。”
清安轻轻一挥手,门便缓缓地仿佛被风吹得关上了一般,随后开口道“你坐。”
庄赦坐到他面前,清安此刻正在看一本看上去像是跟堪舆有些关系的书籍,清安又翻了两三页,脸上露出似乎感到有些无趣的表情,把书丢到旁边的架子上,问道“来找我有什么事情么?”
“是这样的,官正,我想问一下,今年的大祭。。。”
“啊,这个你不用想太多,你安心找龙子就行,大祭那天你不来都无所谓,”清安笑着说道“今年的尝祀,都已经安排妥当,主持的是秋官正清本。”
“啊?”庄赦皱起眉,显然有些意外“老师他,病好了?”
“算是吧,尝祀用秋官,多少年的规矩了,不过他这几天在闭关,你要找他可能就不太方便,”清安一摊手“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庄赦一点头,小声开口道“官正,我问一个地方,行么?”
“你问。”
“金安郡的陵云山,是个什么地方?”庄赦开口后,仔细地端详着清安的表情。果然,清安的表情中出现了一瞬的意外,随后便是不解。
“你问这个干嘛?”
“我查到的线索都指向这个陵云山,目前来看,这里是最有可能有龙子线索的地方,”庄赦说道“等到尝祀之后,我会带人去看一下到底是什么情况。”
清安叹了口气,微微点头“你这么说,那也就差不多了。估计,就在金安郡。”
“哦?官正何出此言?”
清安叹了口气,开口道“法明,你知道金安郡是什么地方么?”
庄赦皱起眉,对于他这句有些故弄玄虚的话感到有些不解“下官不知。”
“金安郡是前朝的都城,陵云山就在金安郡边上,”清安开口道“然后陵云山上面,有一个很出名的地方,直到靖元初年,还是香火鼎盛的地方,猜猜这是哪?”
庄赦思索起来,既然说是香火鼎盛,那就应该是什么庙或者道观之类的地方。但是如果真的有这样的香火鼎盛且很是出名的大庙,他没理由不知道。更何况,是“直到靖元初年”还都香火鼎盛,也就是说,那个庙是受到了巫蛊案影响,才变得凋零衰蔽的,这样的地方钦天监的文件里更应该早就记载了,他怎么可能想都想不起来?
“下官,不知道。”
清安微微点头“你不知道也正常,老钦天监。”
庄赦微微点点头,他的确不太了解老钦天监的事情。但是现在的钦天监的许多文献都透露着同一个讯息,那就是老钦天监,在靖元朝之前,几乎是只手遮天,钦天监监正一个从五品的官,能够轻易决定后妃的生死,“莲妃生年与圣上相克,康远三年,绞”这样的记载在钦天监对后妃的记录里层出不穷,什么官员因为冒犯钦天监,被说是命格与陛下相克结果被丢到远州恶军当官的,也屡见不鲜。
而在靖元之后,钦天监对朝廷的各种事情几乎完全失去了控制,又变回了这个仅仅负责历法、祭祀、天文的小部门。
他不知道为什么,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算钦天监再怎么被巫蛊案波及,也不至于从权倾朝野惨到现在这个情况,那想必钦天监是早在巫蛊案案发之前就已经在走下坡路了,如果一切如他的猜测那样,那么那场梦中的大火,估计就是钦天监衰败的根本原因。
庄赦微微点点头,他愈发坚定了要去老钦天监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的想法。而清安则站起身,看着庄赦的面相,打量了一会儿,开口道“你昨晚喝酒了?”
“是的。”
“喝得还不少?”清安笑起来“和谁喝的?几个菜啊?”
“和云姑娘喝得,我查龙子的时候,她突然找上我,非要和我喝酒,”庄赦苦笑起来“下官百般拒绝没有奏效,最终还是被灌醉了。”
清安笑着坐下来“那个小姑娘喝了多少?”
“得有,十多坛。”
“哦呦,”清安突然露出大骇的表情“那可真是不少啊,对了,之前的骆监副的事儿,你还记得吧。”
庄赦对于这过于生硬的转着有些不适应,回道“下官记得。”
“大理寺那边给的结果,说是什么红毛人动的手,车厢里的弹子儿都是红毛人军械的弹子儿,”清安开口道“我去现场看了看,你猜我找到了什么?”
没等庄赦回答,清安就从怀里摸出了几颗庄赦从来没见过的东西摆在庄赦面前,这东西药丸大小,一半是圆底的硬纸壳,而另一半则是尖头的铁弹子。
“这是我在现场找到的‘红毛人枪械’的弹子,你如果方便的话,顺便查一下这个事情,”清安坐了下来,喝了口凉茶“这件事大理寺据说查的过程中有两个校尉意外死了,说是觉得不对,就先定性为事故,把案子丢回给我们钦天监查。”
“可是,官正,龙子这事情已经。。。”
“你还是以龙子为重,你办事我放心,我把这件事跟你说一下,如果你发现了可能的犯人,到时候直接通告本地的官府就可以了。”
“是,大人。”
庄赦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清安突然要跟他说这档子事儿,但是大理寺都不敢查,折进去两个校尉的案子,丢回给钦天监查,除非是清安已经认定庄赦有可能找到犯人,否则这件事本身根本不符合常理。
他看着清安的神色,小声问道“官正,我能问一件事么?”
“你说。”
“为什么这件事要让我来查?就算大理寺查不了,西陵卫也能查,让我一个灵台郎查谁害死了骆大人,这。。。于理上说不通啊。”
“我也知道说不通,但是现在钦天监抽不出别的人手来,西陵卫虽然实是钦天监的武装,但是名仍是守护西陵的军队,让他们查钦天监的事情不妥,而钦天监现在行动自由,随时可以对别的事和人进行调查的,也就只有你庄法明了。”
清安这一番话,顿时让庄赦有些重任在肩的感觉,想起以往骆英德还算待人宽厚,更加义愤填膺。他站起身,退后几步,躬身一行礼“下官必定力尽节,寻得龙子,救天下黎民于水火,还骆大人一个公道。”
清安微微点点头,露出了赞许的表情,朝外挥手“你先走吧,我这边还有尝祀的事情要忙。”
“是。”
庄赦离开后,清安的表情变得愈发纠结起来,他没想到庄赦思维敏捷到可以这么快就摸到老钦天监,当然,根据清安的了解,他应该是去过东海居士那里,那里有清本官正的所有藏书,所以他知道的信息比钦天监所有人都多。
“有时间,去东海居士那看看吧。”他这样想着。
第三章 德盛昭临恩降百祥(上)
鼓声、钟声纷纷响起,秋大祭开始了。
人们更乐于称之为秋大祭而非尝祀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不仅仅是朝中那些老东西们的一次盛会,更是民间的大盛事。在秋收的季节,八月十五这一天,敬白帝中秋大庙会会在全国各地开展,各地庙市人潮涌动,热闹非凡。
不过这些跟要在东陵参加一上午尝祀的庄赦,关系不是很大。
他从八月十二开始,每日斋戒,待到十四日,白天睡上一觉,晚上一夜不眠,子时前后前往钦天监,熏香沐浴,随后一同前往东陵准备尝祀。
他一个灵台郎自然不太需要做些什么,他们几个有职务的官员只需要坐在那里等仪式开始就行,真正忙的是那些隶属于钦天监的小吏。
庄赦打了个盹,醒来时,一切已经准备妥当,周围满是竖起的金边素色旗帜顺着西风飘扬,面前是一处低于周围地面的“坎”。
垒木为坛,挖地为坎,祭日用坛,祭月用坎,而尝祀是祭秋,也就是阴祭,用的自然就是坎。
这处坎深两米,成方形,四边是台阶,土壁上已经贴好了青砖,而坎周围,是三个木造的大台子,空着的一面正对着皇族所坐的高台。祭祀用的牲畜野兽也都已经准备妥当,九座大鼎除了岱州鼎是现做的一座青铜大鼎以外,其他的都是上古时期留下的鼎,与岱州的兖皇鼎是同一年代的。
除此之外,远处高台的长案上,还摆着数种只有在祭祀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的食器酒器,尝祀上午是祭祀,但是下午实际上就是在这里召开的宴会,到那时,庄赦他们这一众小官基本上就可以走了。
实际上他需要做的,只是站在专门给他们灵台郎准备的位置上就可以了,看着这一切。
皇帝身着白底金绣龙袍,带着同样身披白色礼服,头戴凤冠的安皇后走在最前,身后跟着的,是三位皇子和一位公主。他们跟着皇帝一同走上登到高台顶端的玉阶,随后跟着的,先是太师安蓝和少傅孙正然,再往后,按照官衔纷纷登上了高台上,最顶端的平台,只有皇帝一家和安蓝,旁边修了一个稍微低一点的小平台是孙正然的席位,其他正三品以上的大员,都坐在再往下的一层平台上,食器酒器的规格也都比上一层差上很多。
但凡明眼人都能看出,最顶层的各种器具配套都是天子礼,而孙正然的则是诸侯礼,再往下的百官们的食器酒器和玉器之类的东西则多以士大夫礼的标准来配置。
大内侍孟伦朗读完祭文之后,整个尝祀仪式,就开始了。
四位官正站在坎边各执一角,周围的乐班伶人纷纷奏乐,口中唱起《永和》乐章。坎四边各有擎旗者十人,舞铃者四人,执香者三人,皆身穿白袍头戴玉冠,
而站在台子正中的清本官正,则手执拂尘,闭眼立在原地,周围的另外四位官正都口中念念有词,庄赦离坎较远,听不清念得是些什么,但是他隐约间有些不祥的预感。如果他们口中念得东西是祭文之类的,那自然会朗声念出,那数丈高台之上的皇帝都能听个清清楚楚,但是他们这样藏藏掖掖念出的东西,八成是有实际用处的咒文,诸如驱鬼请神之类。
以前的大祭,从来都不是这样的。
清本将拂尘在空中甩了一圈,他面前摆着一个小祭案,上面用青铜的礼器盛着六谷糕、六畜肉、六禽糜。正中间是一个鼎状的香炉。清本手中摸出三根香来,拂尘在上面一甩,纷纷点燃,然后一根根插进香炉之中,随后他仰头望天,似乎在等待这什么。
庄赦站在他的位置上,突然全身一震,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一般,也抬头望向天空。刚刚还万里无云天高云淡的一片蓝天,此刻不知为何突然乌云密布,皇帝和百官头上纷纷张起罗伞免得他们被雨淋到。
清本站在案子前,单手立掌,拂尘搭在臂上,口中朗声念道“臣清心沥志,集气会神,再拜上香,以虔盟誓。”
话音刚落,周围擎香者手中的通天香光芒大作,冒出的烟尘如祥云般笼罩住了整个坎周围,而清本脚下用力一跺,高声道“臣乃太上之子,久行清净,诚测天心,难离凡尘,愿救万民。臣虔诚拜告,有事上闻,伏愿真慈俯垂悯鉴!”
说罢,他脚下踏着罡步,顺着周围乐声的节奏,舞动起来,天空中的云层也如同大海一般翻滚起来,那曾几何时笼罩着庄赦的对海洋的恐惧,此刻又一次从天空中缓缓降下。
庄赦全身上下汗出如浆,他隐约间知道要发生些什么,秋祭的日子是八月十五,西方金气最重,皇帝所坐的高台挡住南方火气,周围人都着白袍,用素旗,愈发加强了坎周围的金气。金气就是刀兵气,清本聚集如此之重的刀兵气,为的是什么?
或者说,清本要用这刀兵气,斩什么?
庄赦看着清本,他此刻的双眼和双耳仿佛都被强化了百倍,看清本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那老人闭眼站立在祭案前许久,周围没有任何反应,随后,他脸上竟然露出一抹冷笑,开口道“臣所言事,已告御前,伏冀威灵,无加干涉!”
话说完,旁边的清元官正高声道了句“献燔祭!”
几个壮汉将一头牛犊和两只幼鹿摆在旁边的木台子上,随后点火,火焰焚烧着上面的牲畜尸体,升腾的黑烟冲向云层,仿佛是墨滴落入水中一般,将云层瞬间染黑,而被染黑的云层的涌动则愈发地激烈起来。
清本将拂尘摆在案子上,从祭案上拿起银制的小铃,右手拿起长剑,口中唱着某种显然不是官话的语言,在祭坛上舞动起来。
可能常人并不能看见,但是他,庄赦可以。
他隐约间,看到银白色的光尘随着不大的微风朝着坎慢慢地聚集起来,低于地面的坎里面,此刻已经满是银白色的光尘,它们漂浮着,随着清本的步伐,一同舞动着。旁边四位官正的表情也都变得阴沉起来,显然他们也知道即将发生什么。
“舞铃,起!”
清正这一声呼和,祭坛周边的舞铃者纷纷按着节奏摇起手中的小铃,小铃的声音碰到坎的内壁,被扩大,不断回响着,而清本脚下的步子,也开始发生了变化。
从罡步变成了某种难以言明的舞步,看着他这诡异的步子,庄赦隐约间想起了那些鲛人们在水中游动的身形,竟然和此刻的清本有那么几分相似。
而就在他困惑的时候,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仿佛天幕在那一瞬崩裂开来一般,一道青雷直直地劈向坎中,而清本脚下踏着步子,任那青雷擦身而过,而他却毫发无损。
不仅仅是一道雷,天上从东向西,如同降下雷劫一般,雷霆一路行过天空的浓云。而到了坎的正上空,则停了下来,不断地劈向那坎中,密集的雷霆将因为浓云而变得漆黑的周围照得透亮,而这些亟地的雷霆,竟然没有任何一个击中正在舞动的清本,只是在地面上留下了一片片焦黑。
庄赦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自古以来,逆天之行必遭天谴,而这天谴最直接的表现形式,就是雷亟。此刻的清本,要做的,是逆天之事。
不知何时,雷霆已经停下,剩下的是惊心动魄的文武百官和仍在继续的尝祀,而庄赦所能看到的那些白色光尘,隐约间竟然开始在祭坛上聚集起来,慢慢地变成一个切实可见的形状。变成了一块巨大的黑色淤泥,而这表面泛着油光的黑色淤泥,则慢慢地形成了一个形状。
但是在某一个时间点,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已经形成了一个四足着地的野兽样子的污泥,突然变成了一个更为可怖的形象。
那看上去并不像是存于人间的生命。
第三章 德盛昭临恩降百祥(下)
全身覆满了黑色的零落兽毛,三条巨大的黑色后肢支撑着它庞大的身体,它的肋骨之上似乎只有薄薄的一层皮膜,灰白色而粗壮的肋骨撑起了它的身体,而它的头,并不是被脖子支撑着的,而更像是两肩之间隆起的一个丘陵一般,上面黑色的兽毛之间满是细小的红色细缝,而那细缝张开,则露出了一颗颗眼球。
它微微张开了位于它腹部的巨口,里面是一片粉色的肉泥般的质感。而庄赦不知道该称他的胳膊为双臂还是四臂,因为他大臂的末端,手肘的地方,居然生出了两根小臂,它的手指则如同毒针一般,尖端弥漫着不祥的暗绿色。
庄赦能够明显看出四位官正的表情发生了剧变,他们一个个表情格外惊恐,而周围的无论是擎旗手还是台上的文武官员,似乎表情都没有什么太大变化,台上唯一一个表情变化极为明显的,是小公主周智,她瞪大眼睛,捂着嘴,似乎马上就要惊异地叫出声来。
清本官正舞着铃铛和剑径直冲向那怪物,那怪物自然也朝着清本袭来。两人战作一团,怪物身高一丈,硕大的三足步步紧逼,想要用手指割伤清本,而清本,则直接窜到了那怪物面前,扬手一剑,便割去那怪物其中的一个手掌,那手掌上丛生的手指仍在不断挣扎着,但是却已经无法再接近清本。
他跳着那诡异的舞步,绕着那怪物跳着长剑一剑剑将那怪物已经被切下一块手掌的小臂几刀切成若干段,那黑色的肉块落在地上,流出酸腐了的酒液一般的血浆,而清本则继续舞蹈着。
这个怪物,就像是一个孩子将布偶缝纫在一起之后的一个不完全的被拼凑的存在,从野兽的角度来看,这个怪物比起熊或是狮子之类的东西,除了那奇诡的外表以外,再没有任何半点战斗的能力,似乎只是一个被人近身就会像现在这般被切成数块的残缺的怪物,没有力量可言。
庄赦观察着清本和那个怪物的行动,隐约间发现他们似乎都在尽可能远离自己的方向,怪物越是靠近他的方向,动作也就越是迟缓,他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但是仔细一想,难道是因为真血?
他轻轻地将手指含在口中,轻轻地咬了个破口,随后将其暴露在空气之中。
仿佛来自海洋的异象从他的伤口中喷涌而出,像是浪潮般朝着所有方向涌去,他隐约间似乎能够看到淡蓝色的浪潮如同泛滥的洪水,将一切裹挟其中,而聚集在空气中的浓重白色光尘也被浪潮席卷进其中。
那气味的浪潮淹过怪物的腰际,它的三条腿登时失去了力量,瘫坐在地上。嗅到那巨大气味浪潮的清本一阵皱眉,随后几剑将那怪物劈成数块,随后一剑插进怪物的那个隆起的脑袋里面,将它的天灵盖整个撬开,随后将手伸进那个怪物的脑壳中,扯出一坨灰白色的烂泥,将其放进插着三根香的鼎中,随后高声道:
“邪秽已除,恭请白帝!”
天空中忽地降下一道天雷,直直地劈向那祭案后面的白帝像,白帝像手中的桃木剑顿时变得焦黑不堪,清本一招手,那桃木剑便飞入他的手中。他舞着那长剑,朝西陵的方向不断地挥着剑,庄赦能够看到他每一剑都带着无数银白色的光尘,但是已然被淡蓝浪潮所淹没的他,挥出的每一剑放出的光尘,都被周围大海般无边的浪潮稀释,最终消失了。
庄赦清晰地看到了清本的表情变得有些无奈,似乎这浪潮坏了他的好事一般。
但是他似乎并没有放弃。
清本左手在空气中画出一个纹路,手中桃木剑朝后一收,随后直直地朝那个纹路刺去,一道银白色的光径直射向西陵的方向。
老人的脸上,流过一瞬的狂喜,但是这狂喜很快就消失了,西陵那边闪过一个光点,随后那个银白色的光线,被反射到天空中,如同一根长矛般洞穿了天空中的层云,那层云似乎畏惧于光的威能,顿时让出一个巨洞,任由那光芒通过,而透过那洞,庄赦看见了云层黑灰色的切面正在土崩瓦解,而天空,湛蓝的天空,露了出来。
清本分明叹了口气,随后两袖一振,奉在身前,朝祭案一鞠躬,高声道“礼毕!功成!”
天空中的云层慢慢散去,金鸟的光羽再一次投向大地,像是荡涤了所有邪秽污浊般,那黑色的躯体慢慢地消散了,五位官正排成一排,朝着高台顶端的皇帝躬身行礼。
就在这时,台上传来了大内侍孟伦的声音:
“传陛下口谕,请五官正登台!”
五位官正彼此看了几眼,随后迈动步子,很快便来到台顶,卫士们确定了他们身上没有可能伤到皇帝的东西,随后便放他们走到皇帝的长案面前。
他们几人正要跪,周琢突然开口道“不必跪!”止住了几人,随后又说道“各位都是脱俗超凡的仙家,我可不敢受各位的大礼。”
清本急忙一躬身“陛下,您是地上的君主,就算我们某日登仙,对天上的君主也要行以大礼,天地同寿,您自然与天上的君主有同样的威权,我们当向您一拜!师弟们,行礼!”
这样一番话后,五位官正齐刷刷地双手奉在身前,朝周琢一行礼,周琢被清本这番话弄得有些不知所以然,只能笑着摆手,旁边的孟伦看皇帝这幅样子,急忙凑到皇帝身边“陛下,几位官正斋戒了几天,而且,想必也没用早饭。。。”
周琢听了这话,急忙一拍大腿,朝着旁边的小太监大声道“给几位官正列席,赐肉食,赐酒!快!”
周围的小太监们急忙搬上来了一张长案,还有许多诸侯礼级别的食器摆在案子上,几位官正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干脆直接坐下来,正常地吃喝起来。
周琢看几位官正只是简单地吃了些蜜饯和糕饼,才意识到这几位官正不食肉,正要吩咐下去给几位官正准备斋饭,却见清本官正端起酒爵,做敬酒状。
“陛下,臣敬您一杯。祝陛下身体康健,三魂清灵。祝大胤四海平靖,万民泰安。”
周琢也举起酒爵,掩着面喝了半杯,随后开口问道“清本官正,我。。。呃,不,朕想问问,刚刚的仪式是什么仪式?以前的春秋尝,怎么感觉没见过呢?尤其是那剑舞,很是新鲜啊。”
清本笑起来,放下酒爵,说道“陛下,刚刚的,是钦天监从古籍中找出的,禳除邪秽,兴振国祚的祭法,所以才有剑舞的段落。”
听了这话,周琢脸上泛起满意的笑“那邪秽除了么?”
“除了。”清本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
“国祚,兴振了么?”
清本明显顿了一下,明显到周围的人都察觉到了这个停顿,安太师和孙正然的表情都有些变形,而周琢看到这过于明显的停顿,也微微皱眉“爱卿,有话,就直说嘛。”
就在这时,清元突然把右手亮在桌上,手指在指肚上点了几下,做卜卦状,随后开口道“陛下,国祚,无有变化。”
听到这话,周琢更疑惑了“是失败了的意思么?”
“当然不是,”清元站起身笑道“天下万物,有兴有衰,正如山峦丘陵,有起伏周折,而这山上,只有一处,是进无可进之处。”
听到这话,安蓝急忙端起酒杯打圆场“陛下,清元官正的意思是,大胤国运正旺,正处峰顶,再往上,可就是天了!而且,这祓禊之中,异香满地,可是大吉兆啊!”
听到这话,周琢的脸上立刻又绽开笑容,他点头“好啊!好啊!国运正旺!都是各位爱卿的功劳!台上百官,随我同饮!”
正在同其他小官们离开这里的庄赦听到这些话,叹了口气,朝京师的方向走去。
第四章 观天文以察时变(上)
“清安官正,昨天那个仪式到底是什么?”
显二年八月十六,小公主周智与清安踏上了前往金安郡的旅途。
两人一共带了四个西陵卫那边的护卫,原本小公主连这四个护卫都不想要,但是皇帝周琢一再强调“允许她不带照顾饮食起居的侍女是最大的让步”,周智也只好作罢,西陵卫里面很多都是征倭时期的人,周琢也信得过。
清安看了眼坐在旁边的周智,答道“就像清本官正说的,荡涤邪秽,兴振国祚。”
“那,所谓的邪秽,就是那个黑色怪物咯?”周智颤颤巍巍地小声开口道。
听到这话,清安微微皱眉“你能看见那东西?”
“能。但是,我没告诉别人。”
“智举,不过。。。你最近有接触过什么很奇怪的东西么?”清安的表情变得有些扭曲“你不是修行人,但是你却能看到邪秽。。。这不对啊,按理说你去的地方只有西陵和钦天监,此外就是待在宫里了呀。。。”
“怎么了,清安官正?我看到那东西,是因为什么?”
清安蹙眉思索着“小公主,你既然已经摸到了正序星图这东西,我也就把事情跟你道明了,邪秽是可以看到的,但是这个看到,有一个门槛。”
“什么门槛?”
“您要知道,宇宙之间,人所能及,都在地上,地下、海中、云上都是人所不及,而触及这人所不能及之处,便是第一个门槛,这用我们修行人的话说,就是到胎息的境界,到那时,就会与天地间九成九的人都碰不到的玄妙产生交集。”
周智听了这话,皱起眉头“呃,胎息我知道,得胎息者,能不以口鼻嘘吸,如在胞胎之中,可以不用口鼻呼吸,但是这跟触及人所不能及之处有什么关系?”
“人智所不能及之处,胎中便是其一,胎中是万物本源,而胎息便是不触及天下浊气,距离本源便更近一步,”清安说罢,顿了一下,周智突然发觉到,她和清安在马车上这么久,一直都听不到清安的呼吸声,而清安继续道“我们五官正都修出了胎息,自然早就触及到万物根本,也就是‘有’的边缘,而你,是怎样触及这个边缘的,我还不太清楚。”
周智听到这话,突然想起了那天的那个梦。
那个让皇帝和安皇后都来到她的寝宫中,仿佛她差点死了,而她自己却一点感觉都没有的那个梦。
她开口道“官正,您说有没有可能是。。。我前段时间突然做了这么一个梦。。。”
周智把自己做的那个怪梦还有后来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清安,而清安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看着面前的周智“公主,您已经摸到了边缘,”随即,他脸上迅速地弥漫起了一种忧愁“但是这不是好事。”
“怎么不是好事?”周智笑起来,明媚的笑容仿佛把整个车厢都照亮了一般“探求知识和真理正道,怎么不是好事呢?”
“公主啊,您要知道,知如海,无涯,海中亦有百千万兽等着生啖你肉。。。”清安听到这话,表情变得愈发惊恐“您还记得《摘星人》吧,您难道也像落一个身形俱灭的下场么?”
周智似乎被清安这番话吓到了,呆在那里,而清安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和另外几位官正,相较于这片海,也不过是沙滩上戏水的稚子孩童而已,这次带你去老钦天监,一是让你看看,向海的身处游去的人是什么下场,二是把一份可能会让更多人向海中探求而去的文书带回来。”
周智似乎很快就摆脱了那种恐惧,恐惧慢慢地变成了对于清安所说的内容的好奇,她又往前凑了凑,小声问道“官正,那是什么文书啊?”
清安看她好奇心又起来了,叹了口气“就算拿到,也不会给你看的,我去取那东西的目的,就是不让任何人借由那东西,再接触到‘海’。”
周智看他那副样子,显然说不动清安,不如等到了老钦天监,再问他各种事情。于是,她从怀里又摸出那本无名星书,读起来。
这本书她已经翻了少说有七八遍了,虽然上面很多文字被涂黑,但是剩下的文字内容仍然足以让她看明白这本书到底想要表达什么,而她,则翻到了其中最为完整的一页,似乎是因为涂抹这本书的人也不知道这段的意思的缘故,所以这页没有任何一个字被涂抹,但是她也看不太懂:
“天有九宿,龙有九子,九宿圜转,九子静谧。
星辰诸宿,各归其位,月盈月亏,往复不断。
九子有名,曦晦,九子有名,玺艾薰。
螭扬波,钊戕伐戮,狙,各为眼口。
昭且明兮,吞玉相庆,献牲万万,伏惟尚飨。”
这段东西乍看上去有些像是祭文,但是仔细一看,却发现文法等等完全不对,而周智仔细想了想,决定直接忽略掉所谓的文法,直接理解其中的意思。多少明白了一些,这段大抵的意思是在一般情况下,天上的星宿都是正常流转的,而这时,龙的九子也都是静谧的,而在第二行到第三行之间,似乎少了一句一般。
群星诸宿,各归其位,那么龙子会怎么样?
如果联系下文的话,很轻易地就能判断出,静谧的龙子在星宿归于正序的时候,会苏醒。
而最后一行,是最为令她莫名其妙的,吞玉一般是某种传说中长寿的手段,“服玉者寿如玉”这种说法,并不少见。而某一群人吞玉相庆,也就代表这群人是一群追求长寿的人。
这个长寿可能有所代指,但是后面的献牲万万则让她更为恐惧。
现在的大胤有四千万户,总共一亿多,也就是一万万人口多一些,而献牲万万这种说法,虽然有其他可能性,但是周智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九州浩劫。
多大的浩劫能够达到“献牲万万”的程度?
而如果结合上文的话,那就更为惊悚了,正序的时候龙子会醒,而龙子醒了之后,就会有人“吞玉相庆”,最后的结果是献牲万万。
向谁献牲?如果龙子是真实存在的东西的话,那毫无疑问是向龙子们献牲。
龙子,到底是什么?
清安看着面前的周智,她不知何时突然陷入了一副惊惧万分的状态,清安微微皱起眉,打了两个响指,周智才一副醒过来的样子,仿佛看到救星一样看着面前清安“官正,龙子,到底是什么啊?”
“呃,你怎么又突然问起这个了?”清安苦笑着叹了口气“龙子都是传说里的乡野村言,不足一信。”
“但是,但是,这个书上,正序星图上说了。。。龙子在群星归于正序的时候,会醒啊!”周智显然被书上的内容吓到了,因为她一直以来都对书上的许多内容深信不疑,之前清安对于正序星图的看重,更是让她把这本书当做极为重要的文本,而正序星图上既然这么说了,在她心中,这些事情就不可能发生逆转或是别的什么改变。
清安自然知道正序星图上的这些内容,但是他不知道应不应该继续瞒着小公主,想了想,最终还是叹一口气,他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小公主,如果你能答应我,不把这些事情外泄的话,我可以让你帮我,到了老钦天监里面,我可以回答你所有的问题,但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你,愿意踏进‘海’中,就算是被海兽撕碎,也不后悔。”
周智的好奇心,再一次压过了恐惧,她从小到大最大的恐惧无非是被爹娘骂一顿,她虽然害怕所谓的“献牲万万”,但是那种恐惧,是无形的,难以想象的。但是清安答应她,回答到老钦天监里面的之后问的所有问题,这就像是她第一次获准进入西陵的藏经阁的感觉。
就像是面前一片无边的海。
第四章 观天文以察时变(下)
他们到了金安郡内之后,并没有去郡城,而是直接走上了朝金安郡北边陵云山去的官道。远远地就能看到陵云山那云雾缭绕的山体,半山腰上隐约间能够看到仿佛有楼阁屋宇,仿佛是什么神仙的住所一般。
马车慢慢地开到了山脚下,通往半山腰的长石阶破落得很,有许多已经变成几块碎石,还有的似乎是被附近的村民或是别的什么人搬走别有他用,唯一能够显示这里曾几何时的辉煌的,就是面前那顶上彩漆已经剥落的高大牌楼,顶上写着三个用金漆刷得闪着光芒的大字。
钦天监。
周智仰头看着那个巨大的牌楼,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在京师当然见过比这个还大的排场。但是面前的这个牌楼,还有隐遁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那座巨大仙宫洞府,和皇城西北角的那个破落地方真的区别太大了。
这里,才配得上钦天监三个字啊。
就在她看着面前的山还有牌楼感叹的时候,旁边的一个小屋子里走出了一个老人,原本还是一副倨傲的态度,看到清安的一瞬间,便恭恭敬敬地跪伏在地上“春官正。”
“我们上去看一眼,你知会周围的兄弟们,如果我们几个情况不对,我会发信号,到时候你们几个随时准备接应小公主。”
那老人听了这话,一个头磕在地上“遵命。”
清安看着他,微微点点头“好,我们走吧。”
四位西陵卫中看上去好像是女性的那位直接将周智抱了起来“公主,冒犯了。”随后,四人跟着清安的步子,如同飞一般在登山的长阶梯上跑动着。
周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就看到两边的风景飞快地朝身后掠过,而风声则呼呼地掠过她的耳朵,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仅仅过了一刻钟不到,他们就站在了半山腰处的钦天监大门门前。
刷着红漆的大门有一扇已经倒在地上,而另一扇上半部分的门轴也被锈得不成样子,靠着下半边的门轴与门框藕断丝连着。两只门前的石狮一只倒在地上,而另一只,似乎已经不见踪影,周智朝旁边一望才看到下面的一个小坡上摔成三块的石狮子。
那女西陵卫将周智放在地上,周智看着面前钦天监高大的正门,地上雕花的石砖花纹早已模糊,裂隙之间生满差不多有周智膝盖高的杂草。门槛和门框上的漆早都已经剥落,上面满是啃噬这木头的细小白蚁。
畏惧、尊敬还有好奇,几乎在这一瞬间将她淹溺其中,老钦天监,面前的这个,就是传说中的老钦天监,钦天监全盛时期,能够在九州监控所有异象并派人平息,而这里,就是它的心脏。
她跟着清安还有四位西陵卫来到大门前,清安先停了下来。
周智正想问清安怎么回事,就听到清安开口道“你们四个,我怎么样无所谓,你们必须护小公主周全,小公主如果出了事情,你们几个是什么下场知道吧。”
“哪有那么夸张,我。。。”周智话说一半,便看到了清安满眼的杀机还有四个西陵卫恐惧而又顺从的眼神。
“是,春官正。”
“好,那进去吧,”清安一挥袖子,直接迈过了门槛,而周智也跟着迈了过去。
迈过门槛的一瞬间,她便感觉到了不对。
门的后面,似乎锁着什么东西,她迈过门槛之后,铺天盖地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袭来,仿佛有什么呲着牙低吼的野兽潜藏在钦天监内的那层薄雾之中。
她如同一个离家出走不小心跑进森林中的小姑娘,惊惧地望着周围那层薄雾后面,寒意慢慢地攀着她的小腿,扶着她的胯骨,爬上了她的后背。
周智忍不住了。
她跌坐在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她剧烈地吸入着周围冷得刺骨的空气,仿佛现在并不是八月,而已经是深冬一般。
清安显然意识到了她的异常,转过身,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递给周智“吃一块。”
周智打开纸包,发现里面是一块块姜黄色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块状物,她从里面拿了一块,塞进嘴里,甜味与些许药味伴着辛辣似乎让她几乎冻结的血管中又奔涌起了血流。她拉着旁边女西陵卫的手站起身,跟在清安身后,小声问道“官正,这是什么呀。”
“噤声!”清安低喝了一声,随后带着几人绕过影壁,走到影壁后的大院中,院子正中,是一个两人高的巨大香炉,上面繁复的花纹让周智目不暇接。但是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这个香炉并不是金色或者银色的,而是整个发黑的。
周智用手指在上面轻轻一抹,抹下了一层黑灰,她微微皱起眉,这炉子好像被什么东西用烟熏过一般。还没等她仔细研究到底怎么了,清安便继续朝前走去,他们几人顺着长阶梯又往上走了一段。周智看着周围的景色,心中已经感叹了不止一遍,这老钦天监雕梁画栋,宏伟壮丽,借着山势整个布局错落有序,她完全想不懂,这个地方为什么会被废弃掉。
她想着这些,跟着清安走向其中一间大殿,上面悬着金色的匾额,上书蚩离宫三个大字。就如她所预料的那样,这座大殿的门窗也都已经衰朽破败得不成样子,都已然落在了地上。
清安一脚踹开那拦着门口的门,两个西陵卫将那断裂破损的门拿到一边以避免伤到周智,随后四个西陵卫和周智也都走进了大殿中。
这件大殿中摆放着许多符法器之类的东西,而屋子正中,则是一个固定在地面上的丹炉,那丹炉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在这无光的大殿中居然还闪着一股令人感到奇异的柔光。
清安走到那丹炉前,四处看了看,很快便发现了地上有一条横线处有着隐约可见的黑色焦黑痕迹。
他四处扫视了一圈,很快便找到了一个被固定在墙上的风水罗盘,他看着那个被竖着镶在墙上的罗盘,哑然失笑“拿来用的罗盘,哪有镶在墙上的。”说罢,一巴掌按在上面。
地面震动起来,丹炉和丹炉后面的地面慢慢向后撤去,露出了下面漆黑的同道。四个西陵卫纷纷从随身的小包里面掏出了灯笼,点燃之后,两人走在前面,两人护在后面,中间夹着周智和清安。
他们顺着长阶梯向下慢慢地走着,进到了阶梯中,她心中的恐惧才有些缓解,她压低声音对旁边的清安问道“官正,刚刚你给我吃的仙药是什么呀。”
“啊?哦,姜糖,”清安随口说道“我看你好像是冷,就给你一口驱寒。”
这话让周智有些不知说些什么好,她看着更深处,不知是这甬道太深还是仅仅是周围的黑暗在吞噬光芒,她看不到那通道的底部,也不知道在这种气氛下该说些什么,只能跟着西陵卫和官正一同朝下面走去。
终于,不知何时,她看到了向下的阶梯末端,是一个门厅,一座带着盘龙雕刻的巨大石门,横亘在几人面前。
清安指了指其中一个西陵卫,那个西陵卫似乎也明白他的意思,马上就把背上的包拿了下来,从包中拿出了一个红木盒子,又从红木盒子里掏出两个金属钥匙,一个自己拿着,一个给了另外一个西陵卫。
两人分别走到石门的两侧,将那有常人小臂长短的金属钥匙插进了面前的锁孔,用力一扭,大门缓缓地开始振动,上面的灰尘被悉数抖落,门缓缓地向两侧打开,他们六人走过了那石门,而呈现在周智面前的,是她此生可能都见不到第二次的场景。
一个巨大的空洞,仿佛整座山岳都被挖空的空洞,岩顶和石壁用堪比千年古树的巨大立柱支撑着。空洞中修建着无数铁制的甬道,甬道的护栏上,镶嵌着放出微光的小灯,而一股自下而上的橙红色光芒,则照亮了整个空洞之中。与钢铁甬道,一同悬在空中的,是一颗颗星体仪、大钟还有巨大的吊灯。
周智呆愣在那里,嘴张的似乎能够放进去一颗苹果,而清安则走到她的面前,口中带着笑意说道“欢迎来到,老钦天监。”
第五章 勃慧飞流(上)
“这。。。这是老钦天监?”
清安四处扫视一圈,最终目光还是落到了那极为异常橙红色光源,他走到护栏边上,向下望去,那巨大的空洞底下,仿佛流淌着某种燃烧着的东西,而那种燃烧着的流淌着的东西,放出的光芒,也确实让整个大空洞如同灯节一般灯火通明。
“对,这就是老钦天监,”清安回头对身后的周智随口说道“上面的东西,都是拿来充门面的藏经阁和镇妖塔之类的东西,这里才是老钦天监真正用来试验研究的地方。”
“这。。。那官正您说要找的书,不是应该也在上面的藏经阁里么。。。”
清安走回到周智身边“这里是承旭末年出了些事情,后来被关闭,钦天监移到了皇城西北角,书在那之前就带到了西陵。巫蛊案的时候我又把书藏回到这下面,考虑到最近的情况的话,最好还是先把那本书带回来再说。”
“那书听起来这么重要,是什么书?”
“等拿到了再跟你说,”清安看了看周围,地上满是焦黑的痕迹,而那些空中的甬道也都是焦黑色的,上面覆着一层黑色的炭灰“先在上层把我之前藏好的书拿上,然后再去下层看看有没有不长脑子的小鬼动危险的东西。先整备休息两刻钟,然后出发。”
说是整备休息,但是周智却并没有半点休息的念头,毕竟在爬山的时候也不是她在出力,她开始观察周围的情况。先不说这个深的离谱的大空洞到底是做什么的,周围雕刻得极为华丽却也都被熏黑的墙壁上,能够看到有一个个的石洞敞开着。
几个西陵卫把他们背着的几个大包放了下来,其中两人用地上的零件组装好了短弩,而另外两人从包中拿出了总共六颗拳头大小、放着微光的光滑圆珠,往上面倒了些不知道是什么的液体,只见那圆珠放出了远比灯火明亮的白色光芒。
那两个西陵卫将圆珠装在透光的薄纱小袋子中,分别挂在了几人的腰上。随后又拿出了用来掩面的面罩,分别戴上,又递给周智一个。
“这是,什么?”
“上层还好,有许多通到外面的通风口,下层就不一定了,空气可能有毒。”
周智听到这话,更加兴奋起来,既然给她面罩,就意味着可能带她去下层,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能看到老钦天监实验中没来得及搬运出去的危险品。
她的心跳越来越快了。
清安这时回头道“不一定带你去下层的,承旭年间这里有一次走水,烧过之后这周围的空气仍然有可能呛到你,你要是准备进石室,就戴好这个。”
准备了一段时间,实际上所谓的准备,主要就是把他们几个人周围变得亮堂一点,清安拍了两下巴掌,他们几人纷纷站起身,排成了一个紧密的队形,将周智护在中间。
“好了各位,准备走吧,小心一切白色的粒状物,”清安说完,便一个人往前走起来,而周智不知道那粒状物指的是什么,正待开口,清安先说话了“那东西挺好识别的,成虫就是白色的肉虫子,有粗有细,卵有的像普通的苍蝇卵,大一点儿和米粒差不多大,光照到会放银光,一定小心。”
几人在颤颤巍巍的钢铁甬道上朝前慢慢走着,甬道本身不宽,但是足够三人并列行进,这甬道固定在凿出的石壁上,而石壁一侧则有许多大小相同的石洞,不知里面是些什么。
周智几次想要探头看看石洞里面的情况,但是许多个石洞都是里面一片漆黑,有的干脆就被铁格闸门或是镶着铁条的厚木门封住。铁格闸门的那种,她姑且还能借着光看看里面是什么情况,铁条厚木门是完全一点指望都没有。
清安看她的好奇样子,叹了口气“我劝你还是不要想,被门封住的地方,里面估计都已经变成肉虫乐园了。”
“啊?”周智想象了一下一个房间里满是各式各样的肉虫子,不禁浑身颤抖,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了?为什么呀?”
清安刚想拒绝,突然想到之前答应了这个小姑娘什么都告诉她,只能无奈地摇摇头“你知道当年所谓的最有效的仙丹中最重要的一味药是什么么?”
周智想了想,她看过一些所谓的炼丹术的书,但是里面的很多东西都非常荒诞不经,她也便没有当真,其中所谓的最有效的一种丹药的配方她至今记忆犹新,而那种药的药引是一种叫做人面虫的虫子的卵,吃了之后据说能听见天帝降诏,也不知是真是假。
“呃,人面虫?”
“对的,”清安点头“根据前朝钦天监的记录,某一代的监正不知在哪里弄到了人面虫的虫卵,然后就在这里培育。后来因为天下的修道者都知道这里有人面虫,也便都来到这里协助钦天监做一些研究,以换得丹药。”
“这。。。”周智完全不觉得那种书上画的恶心无比的虫子能对修仙什么的有帮助,眉毛拧在一起“认真的么。。。我在书上看过人面虫的画。。。”
“我明白你的意思,”清安叹了口气“但是他们的确觉得那丹药好用,还有人写了些东西证明那东西好用来着,你要想看我可以给你找找。”说罢,清安在一处敞开的岩洞门口停下来“你们几个在这等着。”说着,他一个人走进了那个岩洞之中。
清安走进岩洞,他身上挂着的小珠上放出的光芒将整个房间照亮,这是一件堆满文牍的房间,书架多数都被虫蚁蛀得衰朽不堪,有的已然散架。清安在里面简单地转了转,从书架上抽出一个还没有被虫蛀光的簿子,用手掌拍了拍拿书,抖落下来许多白蚁,随后从石洞里面拿了出来,丢给周智“自己拿着解闷吧。”
周智打开书,一打开的一瞬,就嗅到了一种多少有些奇怪的馨香,她很难形容那种味道,但是非要说的话,就好像太阳的味道一样。
她边走边读着上面的内容,上面的内容实在太过骇人,让她浑身战栗不已:
服用丹药前五日,梦天帝召见,抵天门,梦醒,五至十五日,梦天中异象,或九日同天,或慧孛飞流,服药半月,见天使降于前,肉身已超脱凡人,一跃数丈,力开千石,飘飘然若仙人状,内视见金丹已成。
如果这本书上的内容都是真的的话,那这种人面虫制成的丹药毫无疑问是修道者们修行的最佳选择。但是事实上,除了五官正以外,她从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修行者,连听说都没听说过,如果真的有成仙的人,至少会有话本小说之类的东西,记载他们的故事,可是市面上的话本,还是最为媚俗的穷书生的故事,没有多少凡人修仙的故事。
“那,服用这些丹药的人,都哪去了?”
“死了,你往后翻翻,”清安用最简单的话语,给出了最恐怖的答案,吓得周智一时竟然愣在原地,等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反动手中的小簿子,发现后半本都已经被撕掉了,而且书页上还有着几处再明显不过的血溅上去的痕迹。
“他们。。。怎么死的?”
“不好说,不过都死得很吓人就是了,”清安口中说着,双眼却在不停地看着周围的甬道和石室的情况“当初灭口来着,现在估计要么半死不活地苦撑着,要么早就已经没命了。”
周智皱起眉头,小声问道“灭口?为什么要灭口?”
清安回头瞅了她一眼,长叹道“等会儿往下走的时候我再跟你说吧。”
他们的速度说快不快,说慢不慢,显然似乎已经走出三里路了,但是整个山体内部被凿出的大空洞他们走了四分之一还不到,清安也迟迟没有继续向下走,即便向下的阶梯几乎随处可见。
第五章 勃慧飞流(下)
走得有些不耐烦的周智清了清嗓子,说道“官正,您的书到底藏在哪了?”
清安看了她一眼,脸上露出微笑“如果我想取的话,很快,但是我们必须确定这一层没有威胁,如果我们直接过去取书,这层隐藏着的东西突然袭击我们,那结果不就不妙了?”
“能有什么东西?我看这一路也没什么呀?”
“的确有东西,你嗅不到而已,”清安在一个镶着铁条的木板门前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周智“你仔细闻闻,看看空气里有没有什么别的味道?”
周智抽了抽鼻子,一下子便吸入了周围那股呛鼻的炭灰味儿,灰冲进他的嗓子,她连连咳嗽起来。她仔细地感受了一下,似乎鼻尖传来的,除了浓重的炭灰味儿以外就在没有别的什么了。
“闻不到吧,”清安一挑眉笑起来“除了烟味儿还有别的什么么?”
周智被他这句话一挑,有些气不过,更用力地抽了抽鼻子,但是除了呛得咳嗽以外,没有任何别的效果。
清安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了几张符纸,整整齐齐地贴在门框上,从地上捡起一根不知拿来的木棒,在空气中一挥,木棒的末端竟然燃烧起来。清安一脚踢开门,将燃烧着的棒子甩入屋中,整个房间很快就被火光所照亮,借着橙黄色的火光,周智看到了她此生不想看第二次的场景。
并不宽敞的房间中,无数个干枯的像是人一样的东西躲避着那闪耀的火光,他们的胳膊不比那根被丢进房间里的木棒粗上任何一丁点,他们身上已经挂不住任何衣服。但是很快,他们发现了门口的六人,于是踉跄着脚步走了过来。
周智隐约间看到了他们身上白得难以形容的皮肤,像纸、像云、像雪,那白的过分的皮肤白得像是尘世间一切白色的东西的集合,他们的身体上没有任何毛发或是别的东西,只有那一层白色的皮,覆盖着他们的**。
他们越靠越近,而周智也看清了他们身上那白色皮肤的真相。
那不是皮肤。
那是鳞次栉比地排列在他们体表,密密麻麻,小如针孔的卵,准确的说,是蛆虫的卵。
清安看着那拖曳着脚步朝他们走来的几个不似人的人,他们的眼球早就消失了,黑洞洞的眼眶后面什么也没有。他走过门前贴在门框上的符纸,回头说了句“保护好小公主。”
仿佛是变戏法一般,她看到清安的右手燃烧了起来,他朝前一挥,一层火浪瞬间淹没了离他最近的几个人。后面的十多个人看到这一幕,本能地连连后退。清安显然并不准备放他们就这样后退,他扫视了一圈屋里,发现除了石壁已经没有任何其他东西了,不禁苦笑起来“你们吃得是真的干净啊。”随后,咬开手指,鲜血停滞在空气中,随着他的手指的舞动,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火红色的仿佛燃烧着的符咒。
“我送你们解脱,”他简单地把这句话说了出来,而那个符咒慢慢地向房间更里处前进着。周智仿佛看到整个房间都焦灼起来,那些白色的,身上满是卵粒的人想要冲过那个符咒,却不知为何似乎是撞到了空气墙一般,被那个墙不断地向内挤压。而当符咒与墙壁之间,只有两尺距离的时候,那几个白色的人,身上居然燃烧了起来。
噼啪声传到周智的耳中,让她不寒而栗,整个过程中,清安只是挥挥手,就把那十几个满身卵粒的人烧了个干净。如果是普通人,恐怕已经被那几个怪物扑到身上了。
看着满屋的尸骸,清安微微皱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走到其中一个被一群怪物护在中间的“人”旁边,发现它虽然身上的卵粒已经被烧了个干干净净,但是似乎还活着,那看上去像是嘴一样的东西,还在动。
他一脚踩住那怪物的后背,从怀里摸出一对厚的吓人的棉手套,里面似乎嵌了铁片,他将右手悬在怪物的头顶,而左手则一掌劈断了怪物的颈项。
白色的东西流了出来。
不,那不是流出来的。
比脊骨稍微细一些的白色肉虫一跃冲向清安的手,咬住了那手套的外面,过了半秒,才意识到咬住的并非清安,但是已经晚了。
清安用另一只手捏住肉虫,将它扯下来,捏着虫子的左臂伸直,和那长着一张诡异人脸的虫子对视着。
“你们所有,都听得到吧,”清安对那条虫子说着,脸上露出了仿佛是在恐吓着谁的冷笑“安生一点,我知道你们都醒了。”
那虫子同样露出了狞笑,口吐人言“你知道又怎样?你能阻止什么么?”
清安被这话一激,将那虫子甩在空中,没等那虫子落地,它就被烧成了灰烬,而清安则直击走出了房间,将门关上。
他看着面前目瞪口呆的周智,笑了下“小公主,你看到了吧,刚刚那些,就是藏在房间里的东西。”
周智的好奇心被刚刚的场景又钩动起来,仿佛刚刚的一切跟她都没有关系,而她只是一个在看戏的人而已,她开口道“刚刚那是什么?你的火是哪来的?醒了,又是什么意思?”
清安一愣,突然意识到自己仿佛带来了更多的问题,无奈地摇摇头“边走边说。”
周智很快就得到了她所想要的所有答案:
刚刚那些人就是被人面虫所寄生的人,他们身体表面的,都是人面虫的虫卵,这东西怕火,沾火就着。
而那种火,则是他们师门,也就是长青真人传下来的功法,这个东西没什么多聊的空间,因为周智知道那是长青真人师门的东西,就知道自己没什么再了解的必要了,自己这辈子都没什么机会接触到。
而最后一个问题,清安则给出了最短的回答。
人面虫都醒了。
周智正准备问人面虫醒了是什么意思,却看到清安一直摆着噤声的手势,周围的几个西陵卫看到这个手势也都纷纷紧张了起来。他们几人来到了一个石洞前,周智隐约间也听到了耳边传来的怪声。
像是在地面上一下下拖动着木头椅子时发出的吱嘎声。
几人小心翼翼地走进了石洞中,这个石洞中,摆着一一个个一人高的柜子,清安直奔其中一个柜子,小心翼翼地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了一本书。
周智看到了那本书的封面。
《龙嗣仙书》
清安看到这本书,大喜过望,正要走,突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翻起了手中的书本。
“果然,干,我就说这纸摸着怎么这么新,”清安翻了几页,便露出了一副被捉弄了一般的表情,一把将书甩在地上,而周智则捡起了那本书,翻开。
白纸。
全是白纸。
她往后稍微翻了翻,突然发现后面的白纸页上,每一页都写着一个字。
“你来下边找我玩呀。”
她愣了一下,看着旁边的清安,如果她猜错的话,清安可能的确是把书藏在了这里,但是结果却是得到了这个东西,那也就是说:
他被人耍了。
清安连连喘起粗气,过了半晌才恢复了一直以来神情中的余裕,随后恨恨地对身旁的西陵卫们说道“走,准备去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