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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奥洛尔史官     大胤钦天监txt下载     大胤钦天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二章 时惟天命(一)

    林得胜、吴大还有沈益三人回到了后院,发现那些大家族的族长们都已经被安置在了黑虎堂中,黑虎堂是林得胜几人商议各种各样的计划的地方。他们把这二十多个士绅族长按在椅子上,而沈益则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过一张纸和一支笔,随便地沾了点墨。

    吴大拎起来其中一个人带到外面,那人虽说是本地士绅,但是却已经抖得像是个头无片瓦的路边的乞丐。林得胜把门关上,而沈益把笔塞到那人的手里“签字画押!”

    那人抓住笔,哭嚎起来“各位大爷是何方好汉,求各位饶我一命,我上有。。。”

    “别废话,签字画押你就死不了。”

    那人急忙在那张纸上写下名字和花押,然后又说道“好汉们,饶我一命,来日必有厚报,”

    “别废话,把他送回屋里,带下一个过来,别让他们聊天。”、

    士绅们被一个又一个地带到林得胜等人面前,签字画押之后又送回了屋中,很快,二十个人就都签完了,而沈益则拎着那张纸,回到了黑虎堂中。

    “把各位的眼罩都取下来吧。”

    几个卫兵把族长们的眼罩取了下来,林得胜扫视了一圈房间里的几个人,随后把手中那张已经签满了他们名字的纸展开,展开的一瞬间,这些大士绅们的下巴几乎们都掉在了地上。

    “感谢各位老爷大人入伙,”林得胜脸上堆着一种不怀好意的笑,看着面前的所有人,随手指着那张纸最顶上的一行字,《江南好汉聚义书》。

    看到最顶上的那行字的士绅们全身上下都仿佛冻住了一般,每个人的表情仿佛是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样子,就这样看着站在那里的三个男人。

    其中一人口中喃喃道“是你们,逼我们签的吧。”

    “呵呵,”听了这话,沈益冷笑起来“你们各位之中,可不止一位是知道内容主动签的。”

    黑虎堂里的士绅们纷纷骚乱起来,面面相觑,似乎想要找出谁是真的主动签了这东西的人,而这时,沈益继续说道“就算你们彼此问,估计主动签的那位也不会说吧,更何况各位签都签了,就好好听听我们几个的条件吧,否则,这张纸送到郡守府,您几位中有多少人会被抄家问斩呢?”

    这些士绅显然是知道利害关系的,面前这些山大王把他们劫出来显然不只是为了钱,否则不可能让他们签字画押把士绅们变成他们的同伙。

    “第一,我们把各位带到这里可是耗费了不少资材,而如果给各位送回去的话,自然也需要些兄弟护送,还有牛马车架。我希望呢,各位能给我们交些交通费,每家十万两白银交得出来吧。”

    士绅们都沉默了,他们既然能够在江南郡这样豪商富贾多如行云般的地方打出名号,被当做江南郡有头有脸的士绅,自然有自己的生财之道,而十万两真的不算多,这几个匪首显然对他们的背景都很了解。

    “这个,各位应该都没意见,然后就是第二,各位既然已经签了聚义书,入了伙,没出力,那自然就要交钱,每个月一千两,不多吧。”

    士绅们面面相觑,这些山贼的胃口和他们的实力完全不符,十万两的赎人费?一千两的月钱?把他们江南士绅的命当成什么便宜东西了?

    “我知道各位的身家远高于我们向各位要的,”吴大笑着坐了下来“不过各位,我们既然让你们签了这个东西,就代表,你们的用处自然不只有钱。”

    “那您几位的意思是?”士绅中比较胆大的一位突然开口道“您几位既然已经把我们和各位绑在一起,自然应该有你们的目的吧。”

    “并没有那种什么目的,”林得胜突然开口道“只是为了保证各位不会向朝廷或是官府那边进言剿匪而已,毕竟各位都是江南的士绅,在朝中都是有人的。而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些别的能够确保各位不会告密的手段,各位士绅家中,如果没错的话,应该都有女眷被我们带到山寨上了。”

    此言一出,这些士绅们的表情都紧张起来,没等他们说话,林得胜继续说道“不过各位大可以放心,我们不会伤害或是折辱我们带到山上的女眷,只不过是做一个保险而已,更何况,被我们带到这里的不只有女眷,各位回家之后大可以确认一下家中究竟少了什么人。”

    士绅们都紧张了起来,而吴大则笑着摆摆手“放心,放心,各位现在签了名字,我们几人也就会把各位当成兄长,各位的家眷也就是我们的兄嫂、侄子、侄女,各位不必慌张,等到交通费到了,我们就会把各位平安送回家中。”

    几位士绅连夜向家中写信,第二天早上便把银两送到了山寨,中午便把他们一齐送了回去,而林得胜等三人,则坐在黑虎堂中,又开始商议将来的对策。

    “两位兄弟,现在咱们银子靠城里,粮食靠乡绅,基本上已经能够保证山寨的运营了,”林得胜看着面前的两人“现在问题是,我们如何把自己的名号让更多人知道。”

    “这个吴大兄弟比较清楚,”沈益看着旁边的吴大,而吴大则笑了起来。

    “很简单,不过还是要沈兄弟出力,”他站起身,拿起旁边放着的一本书“编些评书故事,段子歌谣,找些小童艺人传进城中,如果有跟大车行走的艺人愿意传的话,就更好了,这样虽然不敢说九州扬名,但是在泓州地界留下美名是必然的。”

    林得胜点点头“好,这些事情你们二人去操办,我要研究一下怎么把现银用起来,”林得胜拿起手边的账本,扫视起来,这次他们的确收获颇丰,翻新山寨、增加人手、打造兵刃都是势在必行的事情。

    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另外一件事,另外一件还算是比较重要的事情,他随口问旁边正在写故事歌谣的两人“你们觉得,现在山寨里有多少人想尽快讨老婆?”

    “林老大,不合适,”吴大直接开口回应道“有了女人人心思变,现在还太早了,不如把钱拿去。。。”吴大不知为何,说到这,突然停了下来,而沈益和林得胜都看着他。

    “拿去干什么?吴大你把话说完。”

    吴大抬头看着两人“我们为什么,不买个官呢?”

    “啊?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的?”林得胜突然开口道“况且我们的钱根本不够买官的,人家买官动辄几百万银,咱。。。”

    “不,有可能真的够,”沈益突然说道,他是这里最了解朝廷和官府的人,他既然这么说就肯定是想到了什么“我们不一定要买那种老爷之类的官,有些官买来,可能就是办事方便的,比如,不知林老大知不知道守边校尉?”

    “守边校尉?”

    “是,承旭二年,舜州牧设立的职位,在舜州通往其他各州的大道上设卡收费,基本上都是山贼土匪,买了个这样的官身,然后每月收得银两跟州牧七三分成,我们也可以搞一个类似的东西。”

    “那不是,把名声给败坏了么?”林得胜皱起眉“咱现在最主要的,不就是好名声。。。”

    “林老大,你的意思我懂,但是我们不一定就要照着守边校尉这个东西来,毕竟守边校尉在靖元元年就被办了,我们可以买一个更得民心的职位,比如。。。海北郡以前有过巡田校尉。”

    “啊?那是什么?”

    “海北郡野兽兴旺,海鱼充足,海北郡郡守设立巡田校尉一职,保证耕作的农家正常耕作,因为林老大你应该知道,打猎和捕鱼,是很难收上国税皇粮的。”

    “也就是说,我们可以以这个巡田校尉的名义,去保证江南郡郡内的农垦,然后赚名声?”

    “是的,咱们现在又不缺钱,一个月两万两银子真的不知道怎么用。。。”

    “好,那就这么定了。”

第四十二章 时惟天命(二)

    “耿大人,你,从贼了吧。”

    耿易明坐在郡守府的客厅中,面前是江南郡本地士绅中除了安家以外的最大一族,魏家的大家长,魏部。

    耿易明看着面前的魏部,此刻这个中年男人正在以一种极为骇人的表情看着自己,他放下手中的茶碗,看着魏部“魏兄,您的猜测,从何谈起呢?”

    “我可都知道,您前几天和安经安二爷一起见的那个人,”魏部冷笑着,目光在郡守府的客厅乱扫“那个书生样子的人,我那天,碰巧看到了,那个人。。。是林得胜手下的军师吧。”

    “啊?我不清楚啊,那个人听说是别的地方的举人,家里跟安二爷还有老太爷有些关系,所以来拜访我,他是林得胜的人?我怎么不知道?”

    魏部又笑了一声“装,大人,您继续装,我很清楚您的秉性,无利不起早嘛,说说,他们给了你多少好处?”魏部越说,身体颤抖得就越厉害,脸上的笑很快消失,变成了完完全全的愤怒。

    “魏兄,我劝你还是不要信那些捕风捉影的鬼话,”耿易明叹了口气“我刚从外面回来,您就跑到郡守府血口喷人,我心很凉啊。”

    魏部看着面前的耿易明,咬牙切齿道“耿易明,你知道你不在的这天晚上怎么了么?一群贼人冲进江南郡城,抓走士绅及其家眷二十余人,昨天才把我们几个放回来,我们的家眷还被留在山上!”

    “那可真是不得了,万一被贼人辱没。。。”耿易明装出一副很是着急的样子“要不,我去跟朝廷上书,进剿这批贼人?”

    耿易明自然不可能真的去剿林得胜他们,林得胜手里还有安家的账本。他说出这话,完全就是为了确认林得胜到底有没有再对这些士绅们做出些什么控制。如果林得胜在山上留下了任何士绅们的把柄的话,魏部会阻止他派人剿匪。

    看着魏部的样子有些犹豫,耿易明急忙出言“魏兄不必担心,我会派郡中的精兵把各位的家眷救出来,这样就可以毫无挂碍地进军剿匪了,您看如何?”

    “还是不必了!”魏部突然开口说道“我会自己研究如何救下小女的,之前也是我护女心切,冤枉了耿大人,还请耿大人恕罪。”

    “哈哈哈哈,能理解您,魏兄,不必这样,不过,您要知道,这些事情您一定不要把消息露到京城那边,毕竟,您也懂的。。。”

    魏部点点头“我明白,那小女的事情。。。”

    “我会派人和他们谈的,如果能把令爱尽快赎出来。。。”

    “那真的太感谢了,耿大人,”魏部看着面前的耿易明,几乎要哭了出来“小女就拜托您了,大人。。。我家里就这一个女儿,没了她我真不知道怎么办。。。”

    “好好,魏兄,您不必担心,在下一定尽全力把令爱从贼人那边救出来。”

    很快,耿易明送走了魏部。

    但是这又出现了另外一个问题,他既然已经许诺救出魏部的女儿,那其他的士绅估计也都能听到消息,从而找到自己要求自己救他们的家眷,最后结果可能就变成了他需要救所有被劫到山上的人还留在那的家属。

    也就是说,他可能需要和贼人们再沟通一下,可是身为地方官,他和贼人直接沟通几乎是一个致命的把柄。更何况现在江南郡是运河工地所在,不一定什么时候就来一个京官考察他的近况,这个时候和贼人接触,基本上等于自断前程。

    不过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一个人,一个能够帮他去解决这个问题的人。

    就在他准备叫小厮安排车马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衙役跑到了自己面前。

    “大人,安二爷来访。”

    “哈,真是想谁谁来,请过来吧。”

    安经身后带着个身着黑袍的年轻人,来到了郡守府的客厅中,安经的表情带着一种仿佛百爪挠心的焦急,而旁边的年轻人,则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安二爷,这位是?”

    “陈午,我远房外甥,混中间那道的,”安经朝周围四处扫视了一下“还请大人屏蔽左右。”

    耿易明一听,知道是应该出了什么大事,朝周围的佣人衙役挥了挥手,他们便都退下,关上了门,而耿易明则急忙问道“怎么了?安二爷?看你这副样子,估计是出什么大事了?”

    安经急忙说道“是,今天中午,山寨那边的头领,好像是叫吴达,跑到我家来跟我谈了谈,他的意思是。。。想要卖平安。”

    “啊?这事儿不是已经完了么?就等他们把钱送过来就行了。”

    安经摇摇头,连连叹气“也都是怪我把把柄落在他们手里了,他们离开您这的时候,带走了一箱库银,现在他们的意思是,想要两个巡田校尉的官身。。。”

    “他们准备拿那箱库银威胁我们?”耿易明几乎一口老血喷出来,对方并没有守诺,反而是带走了一箱库银,银子少了一点无所谓,但是少一箱的话,就是大问题,很容易就能查到,被发现的话,运气好被定一个挪用公款降职留用,运气不好,从贼通匪这事都要被整个扯出来。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而且他们还提出了一个新条件,”安经压低声音说“他们的意思是,要把他们劫走的那些家眷都送回来,但是要我们付钱。”

    “啊?为什么要我们付钱?”

    “我们不付钱他们就撕票,”安经叹了口气“不过,他们还提了一个方案。”

    “什么方案?您说?”

    “粮食五千石,加上五个巡田校尉的官身,”安经刻意顿了一下“换各位士绅家里的孩子加上拿一箱纹银。”

    “五千石?这帮人一共有多少人啊?胃口真不小啊,”耿易明叹道“安二爷,能帮兄弟一个忙么?”

    “耿大人,我手头也不松,五千石粮食不好弄,”安经露出一副万般无奈的表情“前段时间我家的金子被劫了,损失惨重,根本没法帮您。。。”

    “那他们准备要多少银子?”

    “二十万两。”

    “太多了,”耿易明叹道“安二爷,我这边没有存款和存粮,要是别的时候我还敢挪用库银储粮,现在是修运河的关键时期,很多人都盯着呢。。。”

    就在这时陈午开口了。

    “二位,不知道你们知不知道昨晚贼人们做的一件事?”

    “什么事?”

    陈午低声说道“昨晚贼人们在整个城里发粮食,发了总共七千石有余的粮食,恐怕各位士绅家里屯的粮食这段时间,不太好卖。”

    一语点醒梦中人,现在各路士绅手里都屯着粮食,马上到收获季,到时候这批陈粮贱如泥土都不夸张,可能这些士绅都想尽快把手里的粮食出手。而这个时候拿粮食换士绅们家眷的命,完全不亏。

    安经点点头“好,那我这就去各路士绅手里收粮。。。不过这次,估计又是大出血了。”

    “只能这样了,要不然还能怎么办?”

第四十三章 铿訇隐邻(一)

    他仿佛被乱流所淹没,他甚至无法确定那冰冷的、涌进他喉咙中的到底是什么,那股寒冷的乱流冲进他的喉咙中。那河水经过的地方,无论是喉咙、肺还是肚子,都是先漫过一种冰冷的烧灼感,随后完全失去了知觉。

    无穷尽的疼痛像是千万条蛆虫啃噬着他的身体一般,他无论是皮、还是肉都仿佛正在慢慢崩溃,消散在河水之中。

    但是他仍想要活着,双脚仍在摸索着河底,想要找到一个立足之处。但是他的脚每一次都是仿佛接触到河底的什么,随后在还没使上劲的时候,就被有力的乱流冲走。

    他的意识一直都没有消散,并不像任何一个溺水的人,即便他无法呼吸,他的脑袋仍然是清醒的,而正是因为因为他是清醒的,他的身体也正在被疼痛疯狂地撕扯着,愈是被撕扯,他便愈是清醒。

    不知何时,水流慢慢地变得舒缓起来,他的脚触及了最下面柔软的沙地,慢慢地在水底站了起来,但是他的脑袋仍然没有探出水面,于是他继续向前走。

    他在河底睁开了双眼,看到了河床上骇人的场面。

    骸骨,骸骨,除了骸骨,就是骸骨。

    各式各样的骨头安静地躺在河床上,有的残破不堪,看上去甚至像是被谁人为地抠出了数个空洞,有的则完整得令人感到惊诧。而他不知为何,似乎在河底发现了一个尚未完全腐坏的人,一个看上去好像刚刚沉入河底的人。

    那个人看上去不知是男是女,一副孩子打扮,却和她看到过的所有孩子的感觉都不一样,带着一种莫名的出尘之感,他仿佛呆呆地躺在河床上,仰望着正上方,而庄赦和他对视的一瞬间,水流突然变强,推着庄赦的后背趔趄着往前几步,又跌到,顺着舒缓的水流漂流。

    随着一股温暖的空气冲进他的喉咙里,他知道,自己离开了水底。

    他双脚踩着河床,水流没过他的膝盖,他的目光扫向周围,发现周围莫名其妙地格外明亮,他朝着光源的方向望去,看到了此生都难以忘记的奇妙景象。

    那是一轮月亮。

    或者说,大到让他不敢相信那是月亮的一轮月亮。

    那澄黄色的圆盘占据了半个夜空,不断地发出着令人不适的黄色光芒,它之下的蓝黑色大海,则映着那巨大的黄色光影,平静得像是被封冻了一般。他隐约间,看到一丝裂痕出现在那黄色的巨大圆盘上,

    恐惧如同地上爬着的蛇钻进裤脚一般,冰冷的畏惧从脚尖慢慢蔓延到后背,他站在那不比流淌着的恐惧温暖任何一丝一毫的河水中,不断颤抖着。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声音。

    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

    “探求吧,探求吧,你对未知的探求,将予你无上的财富。”

    他四处张望起来,才发现,海边的巨石上坐着几个披着黑袍的老人,他看不清几个老人的面容,这几个老人唯一暴露在外的,只有他们干瘪如同树枝一般的胳膊。

    “探求吧,探求吧,你若求得九中之三,你将成就王爵的伟业!”其中一个老人像是念经一般低声念出了这些内容,这声音就像是触腕一般,插进了庄赦的耳朵之中。他听着这声音,头脑愈发混乱起来,甚至思考都难以继续进行,而就在此时,他听到了接下来的话。

    “探求吧,探求吧,你若求得九中之四,你将成为天下的共主!”

    而就在此时,一个更为沙哑,更为狰狞的声音,如同撕开庄赦的耳朵一般,高声叫道:

    “探求吧!探求吧!你若求得九中之五,你便触及根源的大门!”

    这声音让庄赦眼前一片漆黑,又倒在旁边的浅滩上,挣扎着,想要触及坐在岩石上的老人,可是他只能听见,那老人如同煮沸他脑子的话语。

    “探求吧!世人!探求吧!用你们无止境的好奇和勇气去探求吧!探求至死吧!”

    他醒了。

    庄赦坐起身,环视四周,发现姜小幺、孙盘还有云陟明三人都围在他的身边,一副关切的样子,他微微皱眉“发生了什么?”

    “你吸进了那蜡烛放出的白烟,昏过去了,”孙盘给出了最为简单的解释。

    庄赦急忙坐起身,望着远处的大海和天上的太阳,天中的太阳已经向西倾颓,而大海与陆地的交界也早已退到了更远处,他依稀能够看到远处那正在闪闪发光的被装在木盆中的灯火。

    “现在。。。酉时初二刻,落潮。。。走!我们去地图上的地方。”

    说着庄赦便打开地图,大概参考了下周围的情况,望向延伸到远处的海岸的村落“应该就是那边了。”

    几人在屋顶上飞速地奔跑着,现在是夏季,落日的时间比往常晚很多,如果真的等到了落日的时候,恐怕又会出现许多难以想象的诡异东西。

    庄赦跑起来,但是却发现他的身体莫名其妙地变得很轻,轻得像是里面空无一物一般,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也没有时间去了解为什么。只能尽快赶到那个地方,那个应该摆着一个石像的地方。

    他们跑到了地方,却发现这里很是奇怪。

    地图上标注的位置,是一圈建筑围着的一处小空地。这片空地的确是被围起来的,只不过上面是许多大得吓人的贝类,有的就像是画本里那种龙宫之中产出巨大宝珠的砗磲,而有的,则看起来像是放大了几号的人们常吃的海产。

    “是不是这里?我怎么感觉弄错了?”庄赦四处张望着,没有发现石雕“难道,被人搬走了?”

    姜小幺摇摇头,指着地面“我们下去看看吧,在这里能看出什么。”

    庄赦心想也没有别的办法,四处扫视,果然找到一张去地面上的梯子,便带着众人来到梯子边,他们摸到那养着许多贝类的空地上,里面有着极为清澈的一层海水,而姜小幺落地之后,便牵着庄赦的手,在地面上不断嗅着。

    “这里,味道很奇怪,”姜小幺一边嗅着一边说道“有血味,有炭味。。。还有一股,从来没闻过的水的味道。。。”说着,她又伏在了地面上,不断地嗅着,又用手指敲了敲石板,表情突然出现了极为诡异的变化。

    “怎么了小幺?”

    “这下面有东西,”她突然开口道“我们得找个地方下去,这底下还有东西,还有。。。还有地方!”

    “啊?你是说他们在这块的地下还挖了东西?”

    “对,”姜小幺一边嗅着,一边点头“还有人味,这下面有人味!”

    “人味是什么?”

    “就是人的味啊!”姜小幺叫道“整个村子里,除了你们几个身上的以外,这是我第一次闻到人味,下面,有人。”

    庄赦听了,急忙屏息,周围的一切慢了下来,而他则开始了思考。

    姜小幺的意思很简单,这村子里除了他们几个,都不是人。而下面居然有人,就说明下面的东西可能至少是可以沟通的。如果真的是活人的话,甚至可能和当初清本官正有着直接的关系。这样的话,他们无论如何都得下去一趟了。

    就在他站在一片深蓝中思索的时候,他发现,周围突然出现了诡异的变化。

    环绕着他的水色显然比以往更为深沉,像是潜入了深海之中一般,而当他望向地面的时候,那一片虚无的漆黑中,竟然亮起了一个光点。

    他想起了姜小幺的警告,没有去注视那个光点。他将眼神甩向旁边的巨大的砗磲,却发现,那砗磲覆满藤壶的壳慢慢张开,露出了里面的肉,而肉上,则长着一对眼睛。

第四十三章 铿訇隐邻(二)

    不光是那巨大的砗磲,它旁边的无数贝类都纷纷打开了壳,一双双眼睛,看着他,而有的其中则直接涌出了黑色的液体。

    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冲进了他的鼻子,他难以继续保持深潜的状态,突然恢复了呼吸,而周围的景象也都变得正常,姜小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表情变得像是闻到了粪坑的味道一般,变得十分扭曲。

    “怎么了?哪来的味道?”

    庄赦此时看向旁边的那些贝类,他们纷纷张开了壳,注视着众人,他颤抖着,低声向姜小幺说道“旁边的贝类,张开了壳,里面,有眼睛。”

    姜小幺听了这话,突然浑身一阵颤抖,站起身,压低声音道“它们的肉上,有没有卵块?”

    庄赦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那些贝类,轻轻摇摇头“没有。”

    姜小幺倒吸一口凉气,抓住庄赦的手,庄赦此时才感觉到,她的手在颤抖,而且冷得吓人。

    “要来了,它们要来了。”

    “它们?它们是谁?”

    姜小幺颤抖着,声音断断续续的,但是却足以让庄赦听清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眷属,其他的,散发着野兽气味的生命,其他的,散发着野兽气味的神,的眷属。它们要来了。。。”

    话音刚落,一股混合着尿骚味的腥臭冲进了他们的鼻子,那种腥臭并不没有大海的那种咸味,反而像是什么野兽的味道。

    他们面前的一座巨大建筑堪比城门的大门上,挂满了铁锈,此刻正在不断震动着,里面传来的低吼声像是猛犬,又像是恶虎。那个声音的源头,一下下地撞击着大门,大门上的铁锈不断抖落,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从中破出一般。

    “你们愣着干嘛,为什么不跑?”云陟明突然开口对众人道,她手中已经握住了自己的白玉短剑“那东西我们,打不过。”

    “跑,往哪跑?”

    “你重新爬梯子也比站在这不动强,”云陟明看着里面的东西似乎正在一下下撞击着那铁门,往梯子的方向退了几步“走吧,回屋顶上。”

    几人缓慢地挪到梯子边上,孙盘走第一个,随后是姜小幺、庄赦,云陟明殿后。而就当他们爬上屋顶的一瞬间,他们听到了一声巨响。

    大门被撞开了。

    一个怪物,只能用怪物来形容的东西,出现在了他们视野中。

    单论外形,它看上去有些像是一条狗,浑身黑色的长毛随风飘荡着,全身上下满是溃烂的伤口,有的地方甚至已经烂到了骨头。后背、大腿、脖颈上都覆满了藤壶一类的生物,那些藤壶在满是水汽的空气中缓缓地呼吸着。那个怪物的四肢套满了被挣断的铁链,后面有许多头部长得很是奇怪的怪人从那巨大的建筑中追了出来,他们看着这四人长两人高的怪物,纷纷逃入室内。

    而当怪物抬头看向他们的时候,他们陷入了更深的恐怖之中:

    那是一张人脸。

    或者说,看着像是人脸的脸。

    整齐的牙齿,干瘪如同树皮一般的皮肤,下颌、额头和常人别无二致,而那双眼窝中,却如同苍蝇一般,整齐地排列着许多个大小不同的眼球,此刻,那些眼球无一例外,都盯着屋顶的众人。

    “小幺!往哪跑?”

    庄赦大声问道,但是姜小幺似乎是被吓到了,站在那一动不动,只是颤抖着,庄赦只好直接把她抱起来“往回跑吧!别的地方也走不通!”

    于是,众人望向那他们跑过来的方向,那个巨大的黑色建筑此刻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橙红的诡异色彩,他们急忙朝那个方向跑去,而那黑色的巨兽也一步便跳到了屋顶,不甚坚固的屋顶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而那怪物,则直线朝着众人冲了过来。

    就在此时,屋顶上也发生了可怖的变化,许多怪人拿着武器和铁链爬上了屋顶,虽然他们显然是来捕捉那只怪物的,但是他们看到庄赦一众人,也都拥了上来。

    孙盘和云陟明一前一后,砍杀着围上来的怪人。孙盘是沙场老手,一人一刀愣是护住了抱着姜小幺的庄赦的正面和侧面,大刀在人群中不断挥过,带起一阵阵血潮。那些怪人也不傻,没人会傻到迎着刀刃冲上来送死。于是,许多人则在孙盘开路之后,涌向后面的云陟明。

    然而,云陟明并不是则三人中的突破口,她的速度超乎怪人们的想象,仅仅在地面上轻点一下,就能向后飞出几丈远,白玉短剑虽短,但是却在她手中翻飞得如同流光一般,周围的怪人都不能近身。

    但是她还是被围住了。

    云陟明微微皱眉,一咂舌,用力朝天上一跳,随后从怀里掏出一把不知是什么的粉末,洒向地面,那些涌上来的数十个怪人接触到粉末,身上的鳞片纷纷开始不断脱落,他们痛苦地尖叫着,而云陟明则趁此机会,追上了庄赦。

    那怪物仍在追逐着他们,怪人们根本无法阻止他的前进,它每次挥动爪子,都会带起一阵血潮。有些怪人手中拎着带钩铁链,朝它抛去,勾中了它的身体,但是结果却是被拖拽着在屋顶滑行。

    孙盘仍在开路,他们已经冲到刚刚击败那个江湖侠客的位置了,两个满是鲛人的水塘仿佛已经触手可及,而怪物此时似乎也有些着急了,直接抓起一个旁边的怪人,朝他们甩了过去。

    好巧不巧,这个怪人刚好击中了云陟明。云陟明被背后突如其来的巨力推动着,在地面上连滚数圈,直接飞下屋顶,掉进水塘中。而孙盘和庄赦两人也都站在了屋顶的边缘,对视一眼。

    庄赦急忙屏息,周围被深蓝色的水所遮蔽,而那怪物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他看着怪物距离他们只有十几丈的距离,现在爬梯子,时间肯定是不够了,他咬咬牙,看着远处的水塘,又开始正常呼吸,周围的一切又开始运行。

    “孙兄,跳进水塘里!”

    孙盘愣了一下,仔细一想,除了这个似乎也没有什么脱身的方式,便朝前纵身一跃,庄赦也用力一蹬,跳了下去。

    背后的黑色怪物看着他们跳下去,便也四肢用力一蹬,窜起数丈高,跟着庄赦孙盘两人便飞向了水塘。

    庄赦抱着姜小幺坠入水塘之中,姜小幺入水之后,显然恢复了活力,四处看了看,发现刚刚的鲛人也出现在他们身边。

    鲛人伸出手,指了指一个方向,示意他们跟着她一起,于是三人一起游泳跟着鲛人,而两个看上去年龄小一些的鲛人则拎起被砸晕的云陟明跟着他们一起朝那个方向游去。

    那黑色的野兽意外地没有追过来,庄赦往水面的方向一看,发现那怪物似乎正在水面上扑腾着,好像不会游泳的样子。而几人则直接跟着鲛人游了一小段,穿过一处宽敞的水下隧道,最终在某一处水面中露出了头。

    他们贪婪地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而姜小幺的表情则变得轻松了许多,她看了看周围,又轻轻嗅了嗅“就是这里,有人味的地方。”

    庄赦回头看到鲛人指着这处岩洞,然后双手做出了个水上涨的动作,庄赦很快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点点头,从怀里摸了摸,找出了一块不大的金色小罗盘,只有手掌大小,他想了想,递给了那个鲛人。

    鲛人接了过去,咧嘴露出了一个看上去有些吓人的笑,又潜入了水中。

    “接下来,怎么办?”

    庄赦皱起眉,看着上一秒还昏厥着的云陟明吐了两口水,便坐起身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不禁有些奇怪“你,没事吧。”

    “没事,断了几根骨头而已,”云陟明一摊手“现在怎么办?去找那个,‘人味’的源头么?”

    “也只能这么做了。”

第四十四章 沧浪水清(一)

    “呃,你确定你没事么?”

    庄赦看着没走几步表情就会明显出现一些诡异变化同时口中发出吸气声的云陟明,不禁有些担忧。

    先不说他们两个从京师到现在一直相处过来的关系,就算从最功利的角度看,云陟明是他们之中最重要的一个人之一。孙盘和她是这里仅有的两个能够战斗的人,而她的行李里似乎还有很多像是刚刚的那种奇怪粉末一样的诡异东西,如果她出了什么时候,他们剩下的四个人断不可能从这里活着出去。

    “真的没事,继续往前走吧,”云陟明趔趄着身子跟着众人,她感受着自己体内那股仿佛一切都被撕开的痛楚,肋骨好像已经断了几根,右大臂稍稍一动都会传来钻心的痛感。这实际上对于她来说,是最为尴尬的情况。

    利器的伤口她不怕,因为身上出现伤口的一瞬间,那轮青蓝色的日轮就会出现,而她的身体在那诡异的红色场景中,会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恢复,而她也如同那个红色世界的主宰一般,在那里,她是“无限”的。

    但是这一切的基础,是她身上出血了。

    刚刚的怪人到她身上,生生砸断了她几根肋骨,现在,她全身上下都使不上力气,如果这个时候再遇袭,她甚至无法遁入那个红色的世界。

    周围的一切,从空气到地面,仿佛都在和她作对,都在拖拽着她的脚踝,撕扯着她的身体,那浓厚的湿气附着在她的身体上,彼时根本算不上负担的水汽,此刻就像是一颗颗挂在她身上的石头,几乎将她压垮。

    她一步步朝前趔趄着,此时,一股黑色的情绪慢慢地在她的脑海中升腾起来。

    “我可能会死。”

    这种情绪蔓延着,将她笼罩其中,慢慢地,仿佛在她和现实之间织出了一层帷幕,而这层帷幕上,缀着那如同夏季夜空般的星河。

    她看到这片星河,心中没有半点感动或是感叹,只有恐惧如同爬山虎一般缓缓地攀附上她的心口,将她缠绕起来,她的身体无缘由地颤抖起来,她似乎看到了什么。

    看到什么似乎正在注视着她的东西。

    若是往日的她,必然敢于直视那个星空中对她予以目光的存在,但是此刻,她陷入了无止境的虚弱之中,她不敢,她不敢像往常一样,对那个存在报以最张狂的凝视。

    可是就在这时,她恍惚间看到了一个星空中慢慢呈现出的形象,那是个年轻女人,不如说,更像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这个女孩带着不属于她年龄的慈爱微笑看着云陟明,而云陟明也和她对视着,慢慢地眼泪流了下来。

    她就和那个出现在虚空中的形象,对视着,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而对方也只是看着她。不知何时,那个身影,缓缓地转身,随后消失在星空之中。

    云陟明倒下了,她的头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啃噬她的脑子,疼痛让她倒在地上,缩成了一团。烈焰般热流灼烧着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她此刻想到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要死了,而我的复仇也没有完成”。

    但是就是这个念头,仿佛是黑暗中唯一的光点一般,慢慢地驱散了周围的黑暗,一股清泉流进她的胸膛,驱走了那种不祥的炽热,这股清流带着一股药草的香味,像是小时候喝过的某种药汤的味道,而这味道慢慢地顺着她的喉咙升腾到她的脑中,如燃烧般将黑色的一切驱逐,最后,只剩下了一句轻柔,而又温婉的低语:

    “正序将成,周天已定。列辰诸宿,无凶无吉。山峦大海,齐声诵唱。正序已成,无凶无吉。”

    她就这样,在这温柔清婉的低语中,睡去了。

    几人朝前摸索的时候,孙盘突然感觉到背后云陟明的脚步似乎不太正常,愈发地慢起来。而在某一个时间点,他听到云陟明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下意识地转身往后一迎,云陟明直接倒在他的怀中。

    庄赦看到这个情况,急忙凑了过来,拉着庄赦的姜小幺也被拉到旁边。姜小幺一蹲到云陟明身边,表情就变得很是奇怪,贴到云陟明身上嗅了起来。

    “她情况不太对,”姜小幺伏在云陟明身上,疯狂地嗅着,最后,掰开她的嘴,一股难以言明的气味从里面涌了出来。

    这味道,乍一闻像是松脂,但是仔细闻了闻,却又像是各种各样的树皮一同熏烤什么东西时泛出的烟味儿,再仔细闻闻,她又嗅到了浓厚的海洋的味道,而这海洋的味道中,还夹杂着一种野兽毛皮的冲味儿,而最底部的,一直萦绕在姜小幺鼻尖的味道,是一种极其陌生的味道。

    陌生到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闻过那种味道。

    如果非要说的话,那味道像是花朵腐烂的味道,又像是铜锈味儿,这两者交织在一起,又被一种很柔和,甚至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的安心感的味道中和,变成了那种姜小幺觉得根本没法形容的诡异气味。

    姜小幺皱起眉,从自己腰上的小包里抓出了一小把药草,塞进嘴里嚼起来,然后又喝了口腰间水囊里的水,一手捏住云陟明的鼻子,然后把口中混合着药汁的水,嘴对嘴地吐进云陟明嘴里。

    庄赦一眼便看到云陟明那紧锁着的眉头似乎慢慢地松开了,药汁的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云陟明连连咳嗽几声,吐出几口淤血,随后呼吸也变得正常起来,均匀有规律的吸气、呼气,躺在那里似乎是睡着了。

    “小幺,刚刚怎么了?”看情况基本平息了,庄赦才开口“她好像情况不太好的样子。”

    姜小幺的表情凝重,坐在一边,声音冷了下来“庄大人,你说实话,这女人到底是谁?”

    庄赦皱起眉,看着姜小幺这幅样子,她显然看上去有些生气,但是同时好像又在害怕着些什么的样子,便开口道“她,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是谁,她自己说她就是个西域那边来的小姑娘,好像还会一点巫术之类的东西。”

    “她会的何止一点?她要是只会一点也不会这个样子,”姜小幺表情变得凝重起来,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刀片,想要下刀割开云陟明的指尖,但是不知为何手却一直在抖,最终还是没下手。

    “小幺,你想干什么?”

    “她不是人,或者说,至少不是普通人。”

    “呃,你也不是普通人。。。”

    “她比我还要特殊,只不过看起来我更吓人一些而已,”姜小幺说道“我刚刚给她喂药的时候,尝了她的唾沫,唾沫尝起来很难尝出味道,但是我从她的唾沫里,隐约间尝出至少五种。。。味道。”

    “啊?唾沫还能,尝出味道?”

    姜小幺看庄赦好像不太信的眼神,挥手叫来了旁边放哨的孙盘“孙叔,您不介意的话,能做个稍微恶心点的事儿么?”

    “你要我吃云姑娘的唾沫?”

    “不,吃我的,”姜小幺把一口唾沫吐到自己手上“闻也行,不过不明显就是了。”

    孙盘走进了姜小幺的手,仔细嗅了嗅,突然皱起眉来“什么味道?好重的鱼腥味儿。”

    姜小幺微微点头“对的,因为我是‘他’的眷属,所以我得到了眷属的证明,他予了我他的血,如果你想闻的话,这个味道更重,”说着,她几乎毫不犹豫地一刀划开自己的手指,血液涌出,空气中顿时弥漫起一股仿佛是在晒咸鱼一般的腥臭味。

第四十四章 沧浪水清(二)

    庄赦皱起眉头,掩着鼻子“呃,那你的意思是?”

    “云陟明身上的味道,很杂,很乱,很多,她要么出生就是如此,不过如果出生就是这样,她活不到今天,”姜小幺表情严肃,双手她自己身上不断地抠着“鱼腥味儿我能理解,毕竟她杀过鱼母,那股子兽臭味也不是说不明白,不过。。。她体内还有很多奇怪的味道,我真的想割开她手指尝尝她的血。。。但是,不太敢。”

    “为什么不敢?”

    “庄大人,她身体中有那么多味道,就说明有许多比人伟大数千倍的东西对她有所执念,她的血可能招来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姜小幺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把小刀揣回了包中。当她把小刀揣回去的时候,突然听到旁边传来了一句话,一句显然不是庄赦或是孙盘说的话。

    “明智,小姑娘。”

    三人循声望去,那是一处天然岩洞,上面人为地插上了几根铁棍,把那个岩洞变成了一个监牢,而监牢里面,则是一个人,或者说,一个看似像人的人。

    那人的双腿已经消失了,珊瑚和藤壶覆盖满了他的身体,他的脑袋看上去像是个男人,身体却又像是个女人,右手只剩下大臂,而左手支撑着身体,拖拽着他来到铁栏之前。

    众人看着他,像是看到了怪物一般,但是姜小幺并不能看见他,只是嗅到了那股“人味”突然变得浓重起来,便开口道“请问您是何方神圣?”

    “非神非圣,不过是身处囹圄的衰朽之人而已,”那人叹道“你们又是什么人?怎么会来到这里的?”

    庄赦站起身,朝那人一鞠躬“在下钦天监灵台郎,庄赦,奉清本官正之命前来肃平祸乱。”

    那人听到清本的名字,突然浑身颤抖,他那双浑浊的眸子看着庄赦,嘴唇微微张开,双眼中似乎燃烧起了什么东西,他盯着庄赦,最终话语还是变得格外无力,仿佛整个人都瘫软下来一般“你快走吧,在这里,什么结果都不会有的,快走吧。”

    庄赦看着那人,表情变得有些奇怪“阁下,在您那时发生了什么?我们前段时间见过了东海居士,也就是莫大人,他跟我们说。。。这边有些很可怕的东西。”

    那人点点头“是的,的确,他没说错。。。按你的说法,看来莫大人和清本都成功离开了?”

    “是的,”庄赦一顿首,随后凑到老人的铁栏前“海里到底有什么?让东海居士那么害怕?”

    “怪物,你无法想象的怪物,不,他不是怪物,”那人仿佛忍着剧痛,面容狰狞地把话语慢慢地吐了出来“他是神,一个,真正的神,和你们在神话、话本中所读到的古帝、仙家都不同。。。他,是穹顶,是世人永远生活在其下的穹顶。。。”他无力地,挣扎着吐出了这些话语,而旁边的庄赦则愈发地不解起来。

    螭,按照他目前所有知道的东西来说,应该是一个“神”。但是面前的人,这个应该是和清本官正一同来到东海郡的人之一,而他的说法是,东海中的东西,并不是他们所认知的“神”。

    “学生不明白,请先生明示。”

    那男人颤抖着,叹了口气“东海有巨木,三千岁一息,木上生人,寿有百年,封土建国自称木生国。树醒,归海中,木生国没。他们,就是这棵树,而我们,就是上面的木生国,木生国人知道那树会醒么?不会,因为他们几十代加起来,都凑不够那巨木梦中一息。我们就是这样的,能做到什么?什么也做不到,就算他们想把天下人杀尽,我们也没有办法。。。”

    “那。。。”庄赦听到这里,沉默了。他认为面前的这个男人的话,许多都是因为当年被大败,而导致他认为对方不可战胜,才说出的丧气话。但是同时也存在另一个问题,那个怪物既然能够如此重创当初有十数人的清本,那对付他们,自然也是不在话下。

    那男人打量了一下庄赦的神情,叹了口气“你确定,你要去么?”

    庄赦点头,看着那个男人“我确定,无论如何我都要完成清本官正的嘱托,至少,和螭正面会一次。”

    那男人笑了,但是声音却像是在哭一般,他喉咙嗫嚅着,不知在说些什么,口中吐出了无数散乱的话语,好像在这里的一年多时间,让他已经失去了和人正常说话的能力一般。过了半晌,他仿佛才夺回了自己的喉咙和舌头,而他的表情,无比惊恐“我现在能想到的,唯一能够给你们的忠告。。。你们要记住,他们,像人远胜过像怪物,永远记住。”

    说着,他用他仅存的左手在身后找到了一个木筒,穿过铁栏之间,递给庄赦“这是清本留在这里的东西,我看到之后,便收到了这里,你拿着。”

    庄赦点点头,接过了那个木筒,随后低声问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名字,不重要了,”那人摇摇头,又重新朝着洞的深处挪动着“记住记住我说的话,永远记住。。。”

    那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铁栏后的阴影之中,旁边的云陟明连连咳嗽几声,也慢慢坐了起来,她扶着额角,脑仁中的疼痛似乎还没有消失,她迷茫地看着面前的庄赦、孙盘还有姜小幺“你们怎么了?为什么围着我?”

    姜小幺直接爬到云陟明身上,看着她的眼睛,手贴上了她白皙的的脖子,不断抚弄着她脖子上的那个红色的细线“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怎么了?云姐姐,我想知道,如果你不想说,就让我舔舔你的伤口也好,你到底,你到底是谁。”

    云陟明看着姜小幺那双结了雾一般的眼睛,突然似乎听到什么,隧道的那边仿佛传来了脚步声,她急忙跳起来,左手拎起她的短剑,望着隧道那边“有人来了,庄大人你的弩准备好!”

    庄赦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迅速地从旁边的包里拿出了弩,装上弩箭,瞄准远处的转角,而孙盘也持刀摆出了一个架势,看着前面。

    就在那个黑影出现在拐角的时候,庄赦开始屏息了。

    周围的一切瞬间慢了下来,但是他就在那一瞬间,就看到了朝他们飞来的几根飞针。

    他先是钩动弩机的扳机,随后仔细地观察起了那个正在冲过来的人。

    一身黑袍,左手拿着一把倭刀,一般手里拿着倭刀的,只有一种人,就是征倭的时候有过极大军功的人,才有资格领一把缴获的好倭刀,其他不怎么样的倭刀都被熔了炼武器。对方可能是一名征倭战争时有功勋的小军官,正面冲突的话,可能孙盘甚至打不过他。

    他看着此刻的情况,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思考,连开口提醒周围的人对方放了小针都做不到。

    他看了眼此刻周围的情况,这是一个钟乳石洞,能够让人行走的窄道两侧是石笋,而洞顶,则悬着许多钟乳石。

    他突然心生一计,在开口呼吸的一瞬间,将弩向上微抬一点,按下扳机,弩箭飞向上方的钟乳石,同时他向后一滚。

    三根针一根直接打中了他的弩机前端,还有两根,一根被孙盘直接用朴刀挡了下来,还有一根擦过云陟明的耳边。

    “走!他是征倭时期有大功的人!我们打不过!”说着,庄赦拉起姜小幺,转头就跑。

    孙盘听到庄赦那句话,也明白对方到底是谁,转身跑起来,而云陟明,她刚刚受了伤,虽然现在意识清醒,却很难动弹。庄赦往后跑了几步才想起这件事,回头看到云陟明仿佛是被什么东西挟着一般,朝后,也就是他们的方向飞来。

    “你是何人!”孙盘一边跑一边大声问道“报上名来!”

    那人的声音虽然低沉,但是众人却听了个一清二楚。

    “你不必知道,我是一位老人派来,取你们的命的。”

第四十五章 沧浪水浊(一)

    四人在洞穴里奔逃着,被庄赦打下来的钟乳石似乎的确阻碍了黑衣人,但是却并没有什么很明显的效果,他几刀劈开钟乳石,随后又追上来。

    这时已经没人在意云陟明那异常的向后飞了,他们几乎是漫无目的地在隧道中穿行,而背后那个黑衣人,则一直和他们保持着三四丈的距离。这地下的洞穴四通八达,他们始终能够找到一条逃离的路线,但是问题是,这么一直逃下去似乎也不是办法。

    孙盘最先意识到了这点,脚下一别,整个人转了半圈,面对着背后的黑衣人,直接喊道“你们先走!”

    庄赦看到这一幕,急忙大吼道“孙兄,一起走!你打不过他!”

    话音未落,朴刀和倭刀碰撞在一起,那个人,那个黑衣人挥舞倭刀就像是玩弄一根树枝一样,那把刀从各种诡异的角度袭向面前的孙盘。孙盘扎好马步,凭借着自己在军中多年的经验,摆出一副最保守的姿势,护住要害。原本这样的架势,应该可以让他抓住黑衣人破绽然后反击,但是黑衣人的速度根本没有哪怕一星半点的破绽,每当孙盘看到一个“破绽”,黑衣人便会再攻出一刀。

    孙盘没有万全的把握,能够在一刀换一刀的交换中让黑衣人迅速瘫痪所以只能这样不断地招架着。

    “你是哪位旗下的?”孙盘一边招架,一边大声问道。他作为征倭时期的老兵,对于每位将军旗下的战兵水平都有非常详细的认知,面前这位,肯定不是老主人孙正然旗下的。

    那人笑了一声,随后说道“看你还有些能耐,就告诉你吧,孙正然的家仆,禁军皂云营!”

    听到这话,孙盘心里忽地一惊,禁军皂云营是当年靖元皇帝的亲兵,后来征倭结束之后皂云营仅有一百多名的兵将都被分到了各个重要卫所,与郡兵不同,他们是直属于皇帝的禁军精英。

    “请问一句,您为哪位做事?”孙盘又大声问着,如果他说了,他们身后的庄赦身为朝廷命官,只要活着回到京师,就能把这件事上报。

    “呵,怎么可能告诉你!”黑衣人说罢,朝前一脚蹬出,孙盘拿刀一挡,而那黑衣人则踏着孙盘的刀朝上一跃,一脚踩在孙盘肩上,直取拿着木筒的庄赦。

    如果让他这一刀直接奔着庄赦刺过去,那庄赦必然会丢了性命,但是他忽略了一个人,那就是庄赦拉着的姜小幺。

    姜小幺抓住了那半秒不到的间隙,循着气味朝着黑衣人的侧腹一撞,脑袋直接顶到黑衣人的小腹处,黑衣人朝着石壁不受控制地飞去,连撞断几根石笋,又站起来,拔刀又冲向庄赦。

    孙盘此时也反应过来,急忙横在庄赦和黑衣人之间,一刀直奔黑衣人咽喉。

    朝前冲着的黑衣人见孙盘这一招有舍命一击的意思,躲不好躲,硬接的结果可能是伤筋动骨,便朝旁边一滚,倭刀奔着孙盘的侧肋刺过来。

    孙盘前一招已经是已经是把全身力气都使了过去,现在侧肋死角被袭,完全没有半点机会防住。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听到自己侧面传来了一声金石碰撞的声音。

    云陟明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他的侧面,手中白玉短剑格住了那把倭刀,而黑衣人露出的一双眼睛惊奇地看着挡住了他这一刀的云陟明,随后双脚一蹬地,朝后连连撤了几步,和面前的云陟明对峙着。

    云陟明站在那里,右臂无力地下垂着,左手拿着那把白玉短剑“你们先走,我会跟上的。”

    “云姑娘。。。”

    “走,你们打不过他,”云陟明的语气没有半点起伏,只是站在那里,上下打量着那个黑衣人“我会跟上的,不用担心我。”

    孙盘看了眼云陟明,想起那次几个怪人莫名其妙消失的事情,咬咬牙“庄大人,他的目标是您,我们先走,云姑娘既然这么说,她肯定有办法!”

    庄赦看了眼云陟明的背影,叹了口气“我们先走。。。”

    很快,就只剩下了云陟明和黑衣人两人。

    “没想到,没想到,你居然回来了,”那黑衣人低声说着,同时警觉地向后撤了几步摆好架势“你应该珍稀,皇恩所予的命。”

    “您哪位?我们见过么?”云陟明冷笑两声“我劝你尽早回头,如果你知道我是谁,我能做到什么程度的话。”

    那男人听到这话,疯了般扯下自己的蒙面布,露出了那张骇人的脸。

    他的头上,没有半点毛发,整个仿佛都被火烧了一遍一般,满是狰狞的烧伤疤痕,眼皮和嘴唇都已经被烧光,露出狰狞的牙床。那一双瞪圆的黑色眼球看着云陟明,眼中满是燃烧着的仇恨。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我也当然知道你能做到什么,所以我向上头申请跟着你,就是为了找到这个机会,你处心积虑想要藏下你回来这件事,我们可是清楚得很!”他发出沙哑的声音,仿佛是吸入了煤灰的老人一般咳嗽了几声,继续说道“云陟明,你真的不该回来,多少人,想要取你性命呢!”说完,他直接朝着云陟明的方向扑来。

    云陟明也不惊慌,颈部的那个红色细线突然裂开,一只鲜红的蛇眼盯着冲上前的黑衣人。黑衣人看到此景,高声吼叫一声“小把戏!”随后双手带着万钧之力挥刀朝下一劈。

    云陟明看这一刀必然是挡不下来的,便朝旁边一滚,想要从侧面攻向黑衣人。怎料想黑衣人一刀落空,随后很快下一刀直接横着一斩。云陟明想要抬右手抓住刀的中段直接控制住黑衣人手中的刀刃,但是怎料想右大臂突然让她慢了一下,右手直接被砍了下去。

    黑衣人见状,双手举刀过头顶,高声大吼“魔女受死!”

    云陟明向后一滚,躲过这样一刀,看着面前的黑衣人,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而黑衣人则直接冲上前去,几刀连续攻出,打得云陟明有些难以招架,身上多了数个食指长短的伤口。

    黑衣人的攻势愈发猛烈起来,像是疯了一般朝云陟明砍去,砍的同时还大声叫道“孽种!鬼怪!今天就是你受死的日子!”

    云陟明愈发地难以招架,就当黑衣人一刀砍向她的右臂时,她肋下突然传来了一种不祥的感觉,整个人又慢了半拍,这次,整条右臂掉在地上。

    黑衣人看到这一幕,欣喜若狂,拔刀像是切豆腐一样直接刺进了云陟明的小腹,拔出之后,又朝左边一刀斩下,将她的左边的小臂也砍了下来。

    但是砍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有些不对。

    刀上传来的手感,过于奇怪了。不像是切割**,倒像是切豆腐一样,轻松得让人反而心生疑惑,他到底砍的是什么?

    他看着面前这个目光呆滞,没有半点反应的云陟明,朝后退了几步,双手持刀,四处扫视着。

    “魔女!你在玩什么花样?”

    “魔女!你出来!”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背后传来的声音,他急忙转身朝后一斩,却发现什么也没砍到。背后,就是刚刚他来的那处甬道。

    空气中突然传来了一股刺鼻的味道,像是花朵腐烂一般的味道,这味道就像是一只大手掐住了他的脖子,让他难以呼吸,而后,铜锈的味道和松木燃烧的烟味像是潮水冲进溺水者的口中一般疯狂地涌进他的嘴里,占据了他的肺。

    他连连咳嗽,嗓子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攀附在上面,他急忙清痰似的把嗓子里的东西吐出来,尝试了许久,像是一只爪子在他喉咙上用力一抓一般,他不受控制地用力咳嗽起来。

    最先被他喷出来的,是一口血痰,浓浊的痰中,无数条细线般的白色肉虫在其中蠕动着,第二口,是半个红色的眼珠,这个残缺的眼睛,像是活着一般盯着他,而第三口则是单纯的鲜血,这口血,冰冷而粘稠,像是初冬尚未结冻的河面,冰水混杂。

第四十五章 沧浪水浊(二)

    “不要故弄玄虚!你出来!”

    他大吼着,但是这吼声又让他的嗓子一阵疼痛,连连咳起来,血液的腥味混着那股如同跗骨之蛆一般的花朵腐烂的味道,萦绕在他身边。

    “你知道你犯的最大的错误是什么么?”云陟明的声音在空气中幽幽响起来“你不该藐视神明,即使受伤了,残废了,神也仍是神,不是你轻易能触及的。”

    “呵,小姑娘好大的胆子,竟敢自比神明!”他强撑着身体站起来,单手持刀四处乱挥着“你出来啊,我是知道的,小姑娘!这里是距离海中的所在最近的地方!你不可能在这里用出全力!”

    就在他面前,几丈处的地方,一个人形慢慢地展现出来,云陟明出现在刚刚的那个被砍了数刀的云陟明身边,轻轻一下把那个假的云陟明推开,那个假身在空气中慢慢变成飞灰,而云陟明本人,则轻轻打了个响指。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碎了。

    就像是被剥下表皮一般,血肉慢慢地呈现在他的面前,周围呈现出了鲜红色的一切,一切都是红色的,而云陟明是这片空间中唯一一个白色的存在。

    “呵,魔女你出来了,”黑衣人念叨了一声,随后拔刀冲向云陟明。但是脚踝处突然传来一阵剧痛,让他整个人倒到地上。

    他望向他的腿,空气中仿佛被撕开了一个裂缝一般,从里面探出了一根粗壮的,看上去像是蜘蛛脚一样的东西,刺穿了他的脚踝,此刻已经拔了出去,慢慢地收回到了那个裂隙之间。

    云陟明随手从旁边掰下一根石笋,蹲在黑衣人面前,将石笋直接钉到他的手背上,然后看着他“我怎么就是想不起来你到底是谁了呢?”

    黑衣人想要说话,但是他的舌头不知为何,仿佛被什么东西钳住了一般,他现在只能呜呜地叫着,而云陟明则开始抚弄他光秃的头顶。

    “这样吧,我尝尝,不就知道你到底是谁了么,”说着,他在男人的右额角一点,她点的地方像是突然有寒霜攀附上去一般。黑衣人的额角慢慢地失去了知觉,他感受到了这一点,高声尖叫着,但是这并不能改变什么,他只能看着白色的霜慢慢地附上自己的右眼,然后寒冷让他的右眼彻底失去了知觉,只能看到一片漆黑。

    云陟明像是个采葡萄的小姑娘一样,将手指轻轻地插进黑衣人的右眼窝,左脚踩住他的脑袋,轻轻一拉,便从里面掏出了一个像是冰球一样的,白色的眼球。

    黑衣人高声叫起来,倒不是因为被扯下眼珠多么疼,因为他的右眼早就失去了知觉。他完全接受不了这样失去眼睛的方式,此时,无力感和愤怒,就像是枷锁一般将他整个人压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只能看着云陟明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一下那颗白色的,表面结满冰晶的眼球。

    周围的一切像是静止了一般,云陟明舔过那个眼球之后便呆愣着,盯着面前的眼球,而黑衣人则完全动弹不得,用他残余的左眼看着云陟明,半晌,云陟明才算说出一句话“哦,你是清元派来的呀。”

    说罢,她缓缓地站起身,冷哼一声“等回到京师,要和清元好好聊聊了,”说着,直接把那颗眼球甩在地上,摔成了数片,她拖曳着踉跄的脚步,慢慢地离开了,离开的时候,一边笑一边说道“记住了,就算神死了,也是神,不是你所能触碰冒犯的,你既然年轻时捡了一条命,就应该知道畏惧,收好你的眼睛吧,别再犯傻了。”

    听着脚步声慢慢远去,周围的一切上面攀附着的红色消失了,钟乳石上慢慢滴下来的水中,游着许多某种细小的蓝色虫子,发出着幽蓝的荧光,照亮了整个空间,他挣扎着坐起来,爬到那水坑旁边,在倒影中看着自己可怖的脸,无力地嘶吼起来。

    庄赦、孙盘还有姜小幺三人跑了一会儿,姜小幺在空气中轻轻嗅了嗅,突然说道“可以停了,安全了。”

    几人停了下来,看着姜小幺,庄赦和孙盘对视一眼,随后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的气味停了,没有接近,这里是安全的,”姜小幺在周围摸索了一个平坦的地方,直接坐了下来,喘着气“累死了,为什么那个人直接奔着庄大人就来了?”

    庄赦微微皱起眉,看着手中的木筒“可能是因为这个吧,”说着,直接把木筒打开,里面安静地躺着一卷帛书。这木筒的密封性很好,这海边如此潮湿,木筒内愣是一点水汽都没有。

    庄赦把帛书拿了出来,展开,读了起来。

    这卷帛书用的字,是一千多年前某个王朝定下来的字,读起来很是难受,看了一遍之后,有些不知所云,过了一会儿,又看了一遍,他还是有些看不懂到底说的是些什么,但是有一个东西,很快就吸引了他的目光。

    印章。

    帛书最结尾的地方,盖着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印章钦天监大印。一般只有在每年刊发的历法还有一些钦天监的关键命令中会盖上这个印章,而这也就意味着,这本帛书,实际上是一千年前的钦天监发出的一条关键命令,而清本官正将这个东西留在了这里。

    孙盘看庄赦的样子,似乎要读上一会儿,便拿起旁边他一直背着的木雕“这样,我先去把木雕找个地方放好,小幺你要是方便的话,能不能帮我找一找木雕该放的地方?”

    姜小幺也没说话,直接指了一下不远处的一个立着的石头,看上去已经损坏得很是严重了,但是以还是能看出来上面雕刻的痕迹。

    孙盘拿着木雕走到那旁边,把木雕放在那里,随后又走回来“庄大人,我们把木雕安置好了,接下来,您看怎么办?”

    庄赦在阅读第三遍的时候,已经开始理解上面的内容了,他并没有在意孙盘的问话,而是竭尽全力地理解着上面的内容。

    那是一千年前的某个王朝,即将倾覆时,钦天监发出的一条命令。

    “即日起,各监侯、官正,搜寻龙子,带回京师,发令之日,立即执行,不得有误。兹事体大,有关朝廷存亡,望请各位以大局为重。”

    搜寻龙子?带回京师?

    一千年前真的出现了这样的命令,当时的钦天监想要为了挽救朝廷而把龙子集结到京师。据他所知,一千年前的那个王朝的首都,就在现在的舜州,而当初王城的位置,据说现在是一个巨大的湖泊,当时的义军进城前一日,城中突然火光冲天。天中如九日齐升,将全城付之一炬,只剩一座大坑。

    那就是龙子?

    将两者联系起来,庄赦隐约间意识到,龙子可能真的能够挽救一个倾颓的王朝,而传说中的螭作为龙子之一,自然也有着一样的力量。

    他想看看螭,看看那到底是什么,龙子,又是什么。

第四十六章 海客谈瀛洲(一)

    “老人家,东海守来报,庄赦,拿到老头子的东西了。”

    清元在院子中手里盘着一对半拳大的石头,上面明显能看出些带颜色的纹路,这对石头的棱角已经都已经被磨没,而在清元手中不断转着,愈发地接近球形。

    “哦?庄赦拿到了,”清元一咂嘴,表情变得有些不太喜人“除了东海守以外,还有谁盯着那边么?”

    “呃,有。”

    清元听那个不知藏在何处的声音明显愣了一下,觉得有些不对劲,便追问道“谁?你派谁去了?这可不是小事,和那群人接触,搞不好是要丢了命的。”

    “我。。。派的是关越。”

    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清元拍案而起,一对石头在手中被捏得粉碎“我前段时间才知道,那个你说可能需要我见一面的人。。。是云陟明,”他大声怒斥道“你是脑子坏了么!派关越去盯云陟明?!你是故意害他还是害我啊!”

    阴影中的那个声音显然也吓坏了,过了半晌,才开口道“老官正息怒,我想的是,关越一直做我的副手,是兄弟里最靠谱的人了,派别人的话,一方面可能很容易被发现,另一方面被发现之后估计很难逃掉。。。”

    “屁!”清元大声骂了出来,这一声中气十足,完全不像是一个九十多的老人,生生吓得远处正准备给他送茶水的小吏跌坐在了地上“你当云陟明是傻子么?她一出城就知道被跟了,她是有大神通的人,派谁都一样,跟肯定是被发现,打必然打不过。确认她不会扰乱我们的计划就行,但是呢?你派关越过去?他十六年前是被谁毁容的你不知道么?”

    “老官正恕罪!”

    “不是恕不恕罪的问题!”清元似乎也多少冷静下来一点,坐回到石凳上“关越肯定会找个机会,热血上头,跟云陟明拼一轮,到时候,他丢了性命,你觉得云陟明猜不到是我派人跟着么?她找来怎么办?要不要我拿你的人头给我续一命啊!”

    没等那阴影中的声音说话,就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幽幽的低语“老二,别动不动就人头人头的,破杀戒简单,减了寿可就没那么容易再修回来了。”

    清元回头,看到了一身大红色金绣袍子的老人,那老人五短身材,差不多到清元的胸口左右,一眼便看到了清元手上已经被捏得粉碎的两块石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讲个笑话,话说长青真人清字辈五个徒弟一起炼丹,谁的丹一颗都练不好?”那红袍老人笑着坐到石凳上,一脸得意道“是清元,因为清元火气最大,随便就能把炉里的东西烧糊咯!”

    说罢老者又哈哈大笑起来。

    清元瞥了他一眼,冷声说道“清正你破杀戒不比我少,而且你不是云游去了么?怎么突然回来了?”

    被称为清正的胖老者拿过清元的茶盏喝了一口“没什么好去的地方,再加上担心清玄老哥儿被你累死,就回来咯。”

    清元皱起眉,低声看着清正“你听见了多少?”

    “啊?”清正愣了一下,随后做恍然大悟状“哦,你是指你派的人刚好是当年被小姑娘破了相的那个小兄弟这件事,还是说一起算上你前段时间和宋朔生聊的那些事情?”

    清元皱起眉,把手上的石粉抖了抖“你,干脆就没走吧。”

    清正堆起脸上的横肉一笑“那谁知道呢?”

    “不管你走没走,都把你听到的东西忘了吧,”清元叹了口气,站起身“我招惹的事情,我自己去解决,就不劳烦师弟们了。”

    说着清元站起身,准备回书房,但是走到一半,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清正多少有些变化的声音。

    像是狮子的低吼。

    “清元,师兄弟这么多年了,恁还拿咱当外人么?”

    清元回头,看到清正站在那里,表情冷得异常,叹了口气“小九子你先走吧,安排几个人救一下关越,我怕他是已经小命不保了。”

    “是。”草丛里一个黑影窜出,离开了钦天监,院子里只剩下清正和清元。

    清元看着像是一头胖狮子一样滑稽无比的清正,他完全笑不出来,他们师兄弟五个人里,除了清本天赋异禀加上修炼刻苦,比他们都强上许多以外,另外四个师兄弟整体上区别不大,如果真的任由清正在这里大闹一场,他们长青真人门下清字辈估计就要从钦天监滚蛋了。

    “老三,你别这样,有话好说!”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清元,咱俩是先后上山的师兄弟,咱也就比恁小一两岁,大师兄、清玄清安要么跟咱年龄差不少,要么上山时间晚,师父门下理应咱俩最亲!结果呢?结果恁到这个时候了,还把咱当外人?”

    清元看着咆哮着的清正,叹了口气,回到桌边坐了下来“你冷静点,给你的夏官正的名头真是恰如其分,脾气比谁都暴。”

    清正看着面前清元那副无奈的态度,他并没有因此软化下来,接着说道“清元,到这时候了,咱也知道,天下不稳,估计要出大事。大师兄这不声不响出去,回来就这幅样子,搁谁谁不着急啊?”

    清元叹了口气,没插嘴,清正现在算是在和他倒苦水,他插嘴反而不好,等了半天,才算听到些清正说的正经话。

    “老二,恁就给个明白话!恁想让咱寻龙子,咱就纠集人手去找,去抓!恁想让咱续龙脉,咱破杀戒也要帮恁,恁这么长时间,一句话不说!一个人鼓鼓倒倒,谁他妈知道你想干什么啊?咱想帮你忙帮得上么?”

    清元叹了口气,苦笑着摆摆手“老三,你先坐下。”

    清正看清元这副样子,坐了下来,但是火气显然没消“恁说说吧,给个话,恁要是不认我这个师弟了,咱就打一场,然后断了关系。”

    “没,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清元笑了一声,仰头望着天空“我什么也不准备做。”

    清正皱起眉头,显然没明白清元的意思,急忙又问道“清元,大胤朝大厦将倾,要么寻龙子扬汤止沸,要么续龙脉釜底抽薪,恁什么也不准备做是。。。”

    话说到这,他似乎突然懂得什么,呆愣着坐了下来,双眼直直地看着清元“恁,是这个意思么?”

    清元站起身,叹了口气,轻挥袖口,他仰望着天空中慢慢行进的流云,笑了两声“况且,你也知道,老大寻龙子把自己搞成了什么德行?续龙脉就更别说了,造的杀业没人还得清。有必要么?没必要。”清元笑着摇摇头“顺应天意,尘世一切,看他们造化就好了。”

    清元说完,转头看向清正,他发现清正的表情从一种极度的愤怒,变成了崇拜甚至崇敬,他点点头站起身,看着面前的清元“清正谨遵师兄教诲。”

    说罢,便步行着离开了钦天监。而他,刚出钦天监的大门,便低声说道“小九子,你还在这边吧。”

    空气中响起了刚刚那个幽幽的声音“是,清正官正,您有何吩咐?”

    “我师兄用你们那么长时间,一般是给你们什么报酬?”

    “我辈受清元官正提携,通常是不收报酬的,”那空气中的声音顿了一下,随后又说“不过,清元官正倒是经常给我们些银子做酒钱。”

    清正微微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有人额头大小的银锭子,单看起来少说有五两,放在钦天监门前的石狮子后面,随后一边哼着歌一边离开了,随口说道:

    “单独安排几个人,盯紧庄赦,到我师兄手里的消息,给我这边也来一份。”清正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看上去像是什么糯米糕一样的东西塞进嘴里,口中含糊不清道“咱出手咋个样子,恁是清楚的瓦?”

    空气中的那个声音顿了一下,听着熟悉的家乡话,低声回应道“咱清楚,恁瞧好吧。”

第四十六章 海客谈瀛洲(二)

    庄赦几个人聚在岩洞的某个位置,他们此刻放下木雕之后,反而不知道做些什么好了,孙盘和庄赦两人都是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只有姜小幺一个人似乎还在想着些什么。

    “我说,庄大人,我们现在已经完成了目的,我们直接离开吧。”

    庄赦皱起眉,因为此时,他也不想就这么直接回去,于是看向姜小幺,但是这时他才意识到姜小幺似乎什么都看不到,便直接开口叫到“小幺,你看,你还有什么要做的事情么?”

    姜小幺听到他的声音,面朝他的方向露出了微笑“真是的,庄大人,我以为你放下木雕就想这么走了呢,小幺,可还有事情没办呢。”

    孙盘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古怪,他皱起眉“庄大人,说实话,我认为我们最好现在就走,云姑娘不在,我一个人不可能护得住你们俩,如果真的出什么事,到时候就追悔莫及了。”

    姜小幺凑到庄赦身边,嘴角微微笑着,她像是个撒娇的新婚少妇一样在庄赦身上闻来闻去“庄大人,您来决定吧,毕竟您是这里的话事人,不过,我在您身上,可闻到了别有所图的味道哦。”

    三个人就这样沉默着,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一个呼呼喘气的声音。

    孙盘一瞬间警觉起来,但是他很快就发现,出现在拐角的,是一个白皙的女人的手,拎着刀赶过去一看,发现云陟明居然倒在拐角处。

    “云姑娘!”

    他和庄赦急忙把云陟明搀起来,庄赦急忙叫了声姜小幺“小幺,你看下,云姑娘怎么了?”

    姜小幺凑到云陟明身边,嗅了嗅,又摸了摸她冰凉的脖子“没事,就是太虚了,不过。。。”她又在空气中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情况不对,我们下水之后,过去多长时间了?”

    “两三个时辰?不止吧。”

    旁边的庄赦皱起眉,算了算,表情突然大变“要涨潮了。”

    姜小幺微微点头“是的,空气明显湿起来,而且咸味也越来越重。。。要找出路了,要不然你们都要被淹死在这,跟我来。”

    说着,她吸着鼻子在甬道中走着,而剩下的三个人则跟在她的身后,不知何时,庄赦发现身后水居然已经淹到了他的脚踝,急忙说道“小幺,你还没找到么?”

    姜小幺听到这话,蹙眉“很近了,很近了,”说着,一转弯,突然脚下一踩空,整个人就消失了,过了几秒,才见姜小幺浮在水上。

    “这里,”姜小幺往上指了指“往上通的一处岩井,都下来吧。”

    庄赦这时皱起眉头,他背着云陟明,自然考虑起了云陟明的情况,他们几个都神智清醒,就算他不太会游泳,也能在水里漂着,可是云陟明现在是昏死过去的状态,她不可能跟着一起游泳。

    “你不用担心她,现在所有人最不需要担心的就是她,”姜小幺看起来有些烦躁“快下来。”

    没等庄赦下定决心跳进去,只见潮水以一种惊人的速度上涨着,很快便淹没了他的胸口,他只能朝前划几下水,走到姜小幺浮着的深井那里。

    水慢慢地涨起来,他们也随着慢慢上涨的潮水向上浮动着,过了不知多长时间,潮水似乎停止了上涨,而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有些骇人的甬道。

    不同于刚刚他们走过的地下石洞,那里到处都有那种会发光的小虫照亮整个石洞,这里,他们只能看到面前一个巨大的黑色孔洞,发光的除了身边上涨起来的潮水中的发光小虫以外,再无他物。这种情况下,真的很难下定决心走向那个山洞。

    但是姜小幺并不能看见,她先是爬了上去,轻轻地朝着那个山洞嗅了嗅,表情变得有些奇怪“这里是。。。味道好奇怪啊,闻不出来是什么。。。”她又仔细地闻了闻,突然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各位!这里,这里是他们的出生之地!我闻出来了!没有危险的人!”

    他们几人有些疑惑地借着微光爬上岸边,看着面前的一片漆黑,算上云陟明一共四个人,每个人都在水里走了一圈,就算想要点火估计身上也没有干燥的可以让人点火的东西了。

    “那,我们怎么办?直接走过去么?”

    “那。。。不然呢?”姜小幺立起手掌,感受到了通道中吹来的海风“这里走过去,就是外面了。”

    “那,我们去外面之前,是不是至少要让云姑娘醒过来?不管怎么说,如果她还昏着的话,只会给我们带来很多麻烦。。。”

    姜小幺露出一副仿佛在嫌弃老妈子一样的表情,走到那洞口。她走到洞口的一瞬间,洞口不知什么东西亮了起来,发出了橙色的光芒,这橙色的光芒,也让庄赦得以看见里面的情形。

    看上去,就像是鲛人卵的孵化场一样,但是却比那可怖了一百倍不止。

    墙上仿佛是一层肉壁,上面鳞次栉比地“镶”着许多人,隐约间能看到上面惊恐的女性面容,他们看不出这些被镶在肉壁上的女人是死是活,但是一眼就能看出,她们的肚子,被用作孕育某种可怖的东西。她们身体的其他部分,已经不甚明显,只能看到脑袋还有脑袋下面的肚子。

    姜小幺凑到肉壁的旁边,从包里拿出小刀。庄赦此时已经能够看到,那人的肚皮已经被撑到了半透明的程度,看上去就像是膨胀到极限的卵泡一般,里面橙色的液体不断流转,而一个白色的生命,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人,而是某种较大的幼鸟。它的颈部后面,则很明显地长着鱼鳍。

    想都没想,直接划破了面前的“卵泡”,从包里又抄出来自己的水囊,尝试着从她划开的那个小口处接一些橙黄的液体,试了几次,却因为看不到而对不准,每一次都失败了,干脆朝庄赦挥手。

    “你直接把云姑娘的嘴对着这里,让她喝就行了。”

    “啊?你认真的么?”

    “对啊,这是螭的眷属们给他们的孩子准备的,绝对大补。”

    庄赦和孙盘对视了一眼,又看着那极为惊悚的,墙壁上满是橙色的大小不同卵泡的石洞,还是没法横下这个心,毕竟空气中弥漫的极度令人作呕的臭气不是假的,而这股腥臭味道,则来自于那流出的橙红色液体。

    那个“卵泡”中的水很快就流干了,而那个里面的小生命,也无力地发出着呻吟声,那声音比将死的老乌鸦的叫声还要难听百倍,姜小幺看着庄赦和孙盘,咂了下嘴“你们要是再不动手,我就一个个把这的卵泡全都划破,把怪人招过来,到时候你们就必须用得到云姑娘了。”

    庄赦万万没想到姜小幺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他想了想,还是把云陟明搬了过去,而姜小幺直接划开另一个卵泡,那里面的生命看起来更小,就像是一只白色的蝾螈一般。

    姜小幺手起刀落,直接划开一个破口,橙红色的液体喷到了云陟明脸上,庄赦掰开云陟明的嘴,接着那橙红色的水流。没两秒,云陟明连连咳嗽,爬到刚刚的蓝色水坑边,不断地干呕着,干呕的空隙还不断念叨“你们想杀了我直说好么?呕,好臭,呕~”

    姜小幺听到云陟明的声音,知道她醒了,便一摊手“你看,是不是醒了?”

    云陟明转头骂道“小丫头片子!被这种臭东西喷到脸上,是人都得醒吧!这到底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不过从那些小东西的举动来看,肯定是给胎里的小东西准备的就是了,”姜小幺蹲下来,撅着嘴看着干呕着的云陟明“大补的东西味道都不怎么样嘛,你想想什么鹿鞭、人参,哪个味道好?”

    “你说这话前,先自己去尝一口行么?呕~”

    “尝就尝,真是的,”说着,姜小幺顺着味道凑到那破口边上,轻轻地吸了一口,表情突然大变,冲到云陟明旁边,对着水潭“呕~”同时,还在不断捞起些水洗自己的嘴。

    庄赦突然感觉到有一些奇怪,便直接开口问道“小幺,你是不是之前都见过这些东西?为什么感觉,你什么都不怕的样子?又是喝胎液,又是拿可以发光的水洗嘴的。。。”

    姜小幺干呕了一会儿,又洗洗嘴,吐了几口,一副苦瓜脸瘫坐在一旁,说道“不知道,我就是觉得,这些东西没那么危险,应该可以这么用,就这么干了。”

    “这。。。”

    “我们歇一会儿,再继续往前走吧。”孙盘看着几人的状态,苦笑着说出了这句话。

    庄赦微微点头,看着云陟明多少恢复了些精神,他心中还是舒畅一些的,毕竟进了谢丫村之后,她就几乎不说话了,她之前可能一直都处于一种很虚弱的状态之中吧。突然,他心中想到一件事。

    “七月十五子时正二刻涨潮,现在,已经是七月十五了!”

第四十七章 欲渡东海(一)

    现在已经是七月十五了。

    庄赦在心中算起来,他不知道现在升起的月亮算不算七月十五当天的月亮,但是如果他们现在就出去,到能看到东海的地方的话,是不是就能看到传说中的“残月”?

    但是实际上根本不是残月的问题,如果按照姜小幺的说法,如果到了这时还不平息螭的愤怒,可能会导致“海龙巡江”这种结果。

    他看向姜小幺“小幺,我们现在已经放下了木雕,螭的。。。”

    “木雕石雕什么的,一开始就是空穴来风,”姜小幺似乎把嘴洗干净了,随后又往水潭里吐了两口,突然说出了令人震惊的话语“每三千年一次的事情,哪有那么容易就安抚下来。”

    “啊?你的意思是。。。东海居士那里的石雕之类的东西都是骗人的?”

    “嗯,不算骗人的吧,”姜小幺从包里掏出了些药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没人知道怎么能取悦君上,可能某一次他们把石雕放在这里,碰巧君上就回到了海中之类的。”

    “那海龙巡江又是?”庄赦低声问道“也是假的么?”

    “那个不是,我家的书里有写,海龙巡江是真的,”姜小幺站起身,叹了口气“不过是不是你知道的那个海龙巡江就不一定了。”

    “这。。。”

    “那接下来,怎么办?”庄赦皱起眉“现在,我们既没有能够平息螭愤怒的方法,又不能阻止海龙巡江。。。”

    姜小幺指了指面前的山洞“先出去到外面不就好了,按照我家的书里的说法,残月升起的时候,凡人也能得以目睹君上的真容。”

    “呃。。。目睹,君上的真容。。。不会死么?”

    姜小幺一摊手“谁知道呢?先过去不就好了?不管怎样,我都要去,去和君上见上一面。”

    说着她直接走进那个岩洞,穿过一小段路,走到前面的交叉口,朝着他们挥手“这边就是出口,过来吧。”

    孙盘和庄赦对视了一眼,只好跟了过去,而云陟明也跟在后面,三人借着旁边橙色的光芒,看到了地上铺着的一层发黑的絮状物,踩上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柔软触感。两边巨大卵泡中的小怪物们看到通道中来了人,纷纷凑到卵泡的边缘,看着他们。

    他们三人被注视着,不禁多少有些背脊发凉,而三人也都纷纷走到了姜小幺身边。而云陟明则注视着膨胀到最大的一个卵泡,里面几乎变成人形的鱼头怪物嘴唇微微翕动,而云陟明似乎表情发生了些诡异的变化。

    庄赦自然也发现了云陟明脸上的异常,朝云陟明身边凑了凑“云姑娘,怎么了?我看你表情有些不太对。”

    云陟明指着刚刚那个对着她似乎说了些什么的卵泡“这个,刚刚跟我说了些什么。”

    庄赦看着那个卵泡,里面的生命大致看起来已经出现了人的雏形,但是正因如此,却更加可怕。

    占据了大半个脸面积的眼睛,朝前凸的鸭子一样的嘴,两臂旁边和后背上生出的鳍,有常人两倍长短的脖子,还有没有完全消去的鱼尾,看得庄赦全身上下不自在。而云陟明则小声说道“如果我读唇没错的话,他想说‘日子到了,父亲来了’。”

    “父亲来了?是指螭么?”庄赦开口道“如果这么说的话,今天就能见到海中的螭?”

    话音刚落,仿佛是被直接抛进海里一般,庄赦周围的一切,又被蒙上了一层水色。这一次,庄赦并没有屏息深潜,而像是被拖进了海底,周围的颜色愈发地变得昏暗低沉。

    他不由自主地,像是被拖进深海一般,而他的胸中似乎燃起了一团灼烧着他的烈焰。周围的颜色越是变得阴沉,这火就越是让他疼痛,像是将他的肺一片片撕开。

    他被拖拽着,目光扫过周围空无一物的深海,隐约间似乎看到了什么。

    远处巨大的轮廓,看上去就像是一座沉在海中的城市,有高塔、有城塞。而微光之下的那座城市,仿佛一闪而过。

    黑暗之中,似乎有着无数游弋着的生命,它们有着尖牙、利爪以及一切能把生灵撕碎的东西。而那股未知的力量,则不断地拖拽着他,将他向海的更深处拖去。

    他隐约间似乎看到了身边闪着诡异色彩的人的身影,但是就算是人的身影,也只是一闪而过。

    不知何时,他在漆黑之中彷徨了不知多长时间,隐约间感觉到,周围似乎出现了什么,出现了什么注视着他的东西。

    他仿佛逼近了那个存在,仿佛逼近了那个注视着他的怪物,但是就在此时,他又一次,像是被人拖出水面一般,浑身上下完全湿透了。刚刚显然是汗如雨下的他此刻口干舌燥,接过了孙盘递过来的水囊,一口喝光大半,而孙盘则关切地看着他“庄大人,您没事吧。”

    庄赦摇摇头“有事,小幺,我刚刚突然被。。。”

    “我知道,”没等庄赦说完话,姜小幺就抢过了话头“你被召去了,君上知道你在探求,他知道你在探求他的秘密。”

    “那。。。怎么办?”

    姜小幺摇头“我也不知道。”

    听到这句话,庄赦不知为何一阵无名火起,直接将姜小幺逼到墙根处“小幺,你不是这里的祭司巫祝之后么?你不是知道的很多么?怎么一到关键时刻,你的回答总是‘不知道’?你不知道我们怎么办?”

    姜小幺也没害怕,嘴角微微勾出一抹笑“庄大人,您觉得,祭司能有多么了解神呢?”

    庄赦被这样一句话噎住了,他沉默着,看着面前的姜小幺。仔细一看,他才发现这个孩子是那么的异常,浑身上下都生满了细密的白色鳞片,但是这些白色鳞片是那样的细腻,看上去就像是最优秀的工匠做出的银色鳞甲一般,数千片数万片嵌合起来,贴在她的身体上,而她那双眼睛,则像是冬季的结了一层白冰的海面一般。

    说完那句话,她继续道“我们是祭司,我们是君上的下仆,我们向他献上供奉,并从他手缝漏下的无数珍宝中挑选几件成为我们毕生的珍藏。最早的祭司饮下了他的血,他的子孙自此蒙荫。但是即便如此,我,我们,祭司,仍然不是他的孩子,说到底,他的孩子知道他想要什么么?”

    听到姜小幺的话,他们都沉默了,倒不是因为他们觉得姜小幺的话多么有道理,而是感到惊异,姜小幺在这里并不是全能全知的,倒不如说她所知甚少,而他们,就靠着几乎没有的一根臆想出的名为姜小幺的博学的护甲,走到了这里。

    姜小幺的声音突然激昂起来,周围的巨大卵泡都纷纷亮起,那一双双诡异的巨大的眼睛盯着她,仿佛是听着一位将军的演说“为什么我要到海边来?为什么我坚持一定要去面见君上?因为你如果不站在他双手之下的话,你便不知道他的手缝中可能漏出些什么,即便站在那里,随时可能会被震怒的神碾碎。这便是先知和巫祝在一出生时便知晓的事情,如果列位愿意与我一同走上这条路的话,那便来吧。”

    说罢,姜小幺头也不回地朝着其中的一个洞口走去,云陟明完全没管呆愣在原地的孙盘和庄赦,直接跟了上去,而庄赦则迈着较慢的步子,跟了上去,他的脑袋却在不断地思考着。

    姜小幺的话语必然和她所知道的一切有着直接的关系,据姜婆子所说,这孩子因为太过异常了,所以从来没离开过家里,那么她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一切?

    就在这时,他的耳边突然传来了一声怪异的,仿佛吐泡泡声组成的低语:

    “当然是在娘胎里就知道了,蠢笨的猴子。”

第四十七章 欲渡东海(二)

    他惊恐地四处望着,扫视了一圈却没看到声音的来源。突然,他的目光停了下来,他发现了一个最大的卵泡,里面的小怪物看起来已经和人类的幼儿别无二致,只不过他的脸生得极为狰狞。

    他在和庄赦对视着。

    “呵,你能听见我的话啊,猴子,”庄赦看到那小怪物的嘴微微翕动,又继续说道“那孩子虽然不是父亲的孩子,但是比起你们这些在泥里打滚的小东西来说,还是高贵太多了。跟着她吧,她的话语没有错,你们不可能揣测我们的父亲。”说罢,那个小东西又闭上眼,像是睡去了一般。

    庄赦被吓到了,他看着那个卵泡,又看了看其他的,面前的这个卵泡远比其他的大上很多倍,而里面的小怪物,单论看起来的感觉,甚至有些像姜小幺。

    不过想起姜小幺,他才发现姜小幺已经走出很远了,便急忙赶上去,而孙盘想了想,自己不可能丢下庄赦一个人回去复命,于是也追了上去。

    四人在两边满是肿胀卵泡的石洞中走了一会儿,他们似乎已经渐渐开始熟悉适应这种腥臭味道了,但是不知为何,石洞的顶部时不时飘下的一些絮状物,却散发出新的让他们恶心的味道。

    像是尸臭。

    借着旁边卵泡放出的光芒,他们并不能看清洞顶上到底有些什么,而庄赦被这时不时飘到身上同时还带着恶臭的絮状物搞得很是烦躁,于是凑到姜小幺身边,低声说道“小幺,刚刚是我错了,不该对你那么大声的。”

    姜小幺微微皱眉,随后露出一副得意的笑“怎么了?又有什么要问我吗?我不知道哦。”

    庄赦听到姜小幺这个语气,心中的紧张散去大半,但是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过了一会儿,才算开口道“呃,上面飘下来的黑色絮子你知道是什么么?”

    姜小幺听到这问题,叹了口气,摇摇头“我劝你不要往上看,即便到了有光的地方,也不要往上看。”

    这句话反而让庄赦感觉到有些百爪挠心,他对头顶有什么,愈发地好奇起来,又过了几个转角,终于,他们看到了外面。

    看到了外面传来的光。

    那不是月光,也不是火光,而是某种难以言喻的蓝绿色光芒,看上去就像是绿苍蝇泛着蓝光的身体一般,而面前的通道也发生了极为诡异的变化。

    原本只是被许多腐肉覆盖的石壁,此刻已经变成了粉红色的肉壁,而借着外面照进来的蓝绿色光芒,庄赦隐约间看到了头顶那些絮状物的真面目。

    像是蛛丝,又像是棉花,这些黑色的絮子在洞顶制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将无数尚未死去的人固定在上面,那些人没有四肢、没有双眼,就连喉咙,也好像发不出声音。庄赦不知道是谁把她们固定在洞顶的,但是他已然想象出了这些被缚在洞顶的人的惨状,她们看不见,听不见,也说不出,最终可能落得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结果,

    悲悯和好奇,驱使着他凑到姜小幺身边,低声问道“洞顶的那些人,会怎么样?”

    姜小幺的眼中流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她叹了口气“刚刚那些怀着怪物的卵泡,就是她们的肚子,她们会成为螭孩子的孕母。”

    “那。。。不救她们下来么?”

    “为什么?”姜小幺叹了口气,说道“你把她们救下来,能让她们重新看到这个世界么?能让她们重新长出手足么?让她们在这里安静地死掉吧。”

    说着,姜小幺直直地往前走去,庄赦和另外两人也只能紧跟在她背后,踏上了那多少有些不太好使劲的柔软的肉壁。

    肉壁上满是苍蝇卵似的白色凸点,这种不大的凸点一簇一簇地聚在肉壁表面,有的已经膨胀到了眼球大小。

    他们小心翼翼地绕过这些白色凸点,庄赦好像是多少有些眼花似的,时而看到肉壁之上出现了不少云陟明脖子上的那种红色细缝。但是那些细缝,也都是一闪而过,下一秒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在不太好落脚的肉壁上维持着自己的重心,慢慢地接近洞口,而越是接近洞口的地方,那白色的凸点就越是密集,有很多甚至在那里无谓地颤动着,仿佛有些什么要破卵而出一般。

    终于,他们穿过这令人作呕的肉色洞窟,来到了洞口。

    庄赦望着面前的大海,感受到了一种恐惧,一种最原始的恐惧,名为未知的恐惧。

    天像是黑色的脓浆一般翻滚着,而海则是同样黑色的镜面,周围唯一放出微光的,是他们所在的岩山山上流出的水,那水不断地放着幽蓝的光。而他们在洞口,看到的蓝绿色光芒,则来源于海上。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东西,就像是在绿色琉璃做成的透明鱼缸中点燃了蜡烛一般,无数个放着绿光的东西,在海面上闪烁着,就像是夜空中飞翔的微不足道的萤火。

    但是,当夜空中满是萤火的时候,群星也会为之静默。

    浩浩茫茫的大海上,飘满了蓝绿色的光点,就像正在挑战月亮的无数流萤一般,而就在这时,远处,或者说,他们的左边,谢丫村,传来了古怪而低沉的吼声。

    一个个蹒跚着的身影,手中拿着木棍,棍子顶端拴着三个蓝绿色的圆球,庄赦看见了,那圆球里面闪烁着灯火,外面缀着的铜铃不断鸣响着。数千人身鱼头的怪人、长着脚蹼和鱼鳍的怪物、披着麻布看不清面容的人,都纷纷走了出来,面朝着大海的方向,发出了他们的“歌声”。

    他们一边歌唱着,一边从房子里推出了一艘又一艘的小船,船上载着的,是一个又一个看上去像是活人,但是又已经衰朽不堪,仿佛随时会破碎的人。他们在怪物的歌声下,驱动着自己干瘪的声带,呻吟着,惨叫着,就像是为那些歌唱着祈祷的怪物们伴奏一般。

    就当怪物们将船推到了他们的脚所不能触及底端的深度时,他们的身后,传来了更为悦耳的歌声。

    是鲛人。

    那些鲛人,白昼时身上的颜色像是泡胀了的死人尸体一样,白得吓人,而到了晚上,在这无穷尽的黑夜之中,她们的身体,闪起光来,放出了仿佛来自蓝天的澄蓝光芒,她们唱着歌,从谢丫村中鱼贯而出,接过那些载着无数将死之人的航船,朝大海深处行进。那些将死的人听到了她们的歌声,痛苦的呻吟慢慢地消失了。

    无数光点,有的是绿色的灯,有的是蓝色的鲛人,她们一同朝着大海深处,朝着那黑暗的终点前进。这些光,伴着歌声,伴着身边的,姜小幺与之一同的歌声,像是一只手一般捏住了庄赦的心脏。

    这是世人无法企及的伟大仪式,亘古未变的仪式。没有钟、没有鼎、没有乐班、没有牲畜,他们向神,向螭献上的只有歌,还有那与歌声同去的魂灵。

    海中,平静如镜的海中,又一次出现了变化。

    就在他们前进的方向,一艘巨舰从中缓缓升起,高耸的桅杆,巨大的船体,破碎的船帆,还有其上的黄金檐、琉璃瓦,无一不证明着这艘船往日的宏伟。数百个同样身泛蓝光的鲛人,拖着这艘巨舰,唱着歌,唱着那仿佛挟着千千万魂灵的歌,航向黑暗,航向大海,航向天空。

    在鲛人的托动下,无数楼船劈开海面,从大海中如回归尘世般升起,庄赦此时才意识到,这不是简单地献祭,是招魂,是超度。他们唤醒了沉睡在大海中的九千万亡魂,而这些亡魂聚集在大海之上的天空中,为海中升起的一艘艘漆黑的大船镀上一层铅灰色的蓝光。

    夜里的海,是黑色的。

    而现在,水母、鲛人、小灯、巨舰,将这片黑色的海,这片黑色天空下黑色的海再次照得无比蔚蓝,覆在船上的藤壶、珊瑚发出吱嘎的声音,鱼群聚集于海面,跃动着为鲛人的歌声伴奏,似乎大地、云层、海洋,在此都与那朝远方前进的航船同声一哭。

    仿佛是被一只巨手撕碎一般,黑色的,乌云所成的天幕,散开了。

    那是一轮月亮。

    一轮占据半个天空的,巨大的,仿佛有着无数裂痕的,白色月亮。

第四十八章 东海月孤悬(一)

    那是一轮白色的,占据了半个天空的月亮。

    巧得像是有人刻意拉开了天幕一般,那雪白的月亮就像是一块悬在天空中的白玉,洁净得让人心里生不出哪怕一丝一毫邪念,但是姜小幺就是看到了这轮月亮的一瞬间,高叫出声。

    “走,快走!”说着,便拉着他们几个顺着陡峭的山势往下冲,孙盘和云陟明两人身手矫健,几步便跳了下去,庄赦倒是受了苦,冲下山崖的过程中还崴了脚,倒在海滩边上。

    姜小幺落在海边,一眼就看到一艘漂到他们这边的船,爬上去,直接把上面的半死不活的人掀到海里,然后朝几人挥手“上来!快!”

    几人都迅速地爬上了船,孙盘直接拿刀鞘划起来,而姜小幺则找到了一片木板塞到庄赦手里,庄赦也划起船来。

    小船慢慢地朝着那远处的巨型月亮漂去,但是两人的速度毕竟有限,不知何时,庄赦看到海中似乎有一个淡蓝色的身影凑到了旁边,心中多少带着些警觉看着那个身影,而那个身影也完全没见外,直接从海面上露出了头,在后面推动着庄赦他们的船。

    仔细一看,是他们之前见过的那个鲛人。

    鲛人推着他们的船,一同唱着歌,朝那远处的月亮行进着。庄赦没想到,这鲛人推动的速度居然比他们两个人划船快了一倍不止,而似乎有两个看上去像是七八岁小女孩的鲛人,则凑了上来,一同推着。

    就这样,上面坐着四个人的小舟,朝着远处的月亮一路疾驰而去。三个鲛人的声音如梦如幻,但是庄赦却一直用手指掐着自己的大臂,疼痛让他的魂灵没有就这样随着鲛人的歌声同去。

    但是即便如此,他的意识,也被淹没了。

    将他的意识淹溺的,并不是少数几个鲛人的歌声,也不是昨天大祭的时候,那些水塘中随意地唱着歌的鲛人的歌声,海中那些年龄较大的鲛人都纷纷托着巨舰从海中钻出,上万的鲛人此刻同声一歌,莫说他,就算是哪里来的大罗金仙,也都要失魂落魄殒命于此。

    和之前的深潜不一样,深潜的感觉,就像是潜入水中,耳边是水里的声音,而周围,也都是粼粼的波光。而这一次,他并不是那种感觉到周围产生了什么变化亦或是被拖进黑暗之中,而是单纯的难以思考,歌声就像是插进轮轴之间的一根木棍,止住了轮子的转动。

    他无法思考。

    他无法感受。

    仿佛是一块被黑布蒙住了的镜子一般,他无法感受到任何东西,无论是听、看,还是闻,甚至伸出舌头想要接触飞溅起来的海水,他都什么都感受不到,甚至他的身体都没有给他任何一丝一毫的回应,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舌头是否是伸出来的。

    这就是鲛人的歌声么?

    这是他此时此刻唯一的念头,也是唯一能够产生的念头。他在一片虚无之中,能够感受到的,能够接触到的,只有无穷尽的歌声,他听不懂歌词,但是隐约间竟然从这歌声中,似乎看到了上一次、再上一次,乃至一万年前的再上一次的对螭的大祭,大海和天空共同回应着来自陆地和海中的歌声在那时,天空中悬起了同样的一轮孤月,没有繁星陪伴的,漆黑天空上的一轮孤月。

    他的意识渐渐地开始恢复,隐约间能够看到周围黑色的海面下是千千万如同繁星般发光的水母,他的眼睛恢复了,他发现周围的歌声正在慢慢变弱,而船的速度不知为何却变快了许多。仔细一看船上,居然少了一个人。

    孙盘。

    云陟明也呆愣在那里,仿佛是沉醉在鲛人的歌声一般,而姜小幺则干脆站了起来,她似乎是唯一一个没有受到歌声影响的人。她站在船上,面对着那轮巨大的月亮,伴着鲛人一同唱着那首如同大海间生出一般的轻柔歌谣。

    庄赦回头望去,发现他们已经看不见陆地了,身边满是漂浮着的那种蓝绿色小灯。远处的大海中,翻起滔天的巨浪,数条长鲸跃出水面,又潜入水中。水底的各种生物,仿佛受到月的感召一般,纷纷浮了上来。

    周围的场景,此刻像是无数水中的生命在这片大海之下,齐声唱着歌。高昂的、低沉的、尖锐的声音,此时伴着海浪和击水声,唱和着,慢慢地流转凝结,变成了新的歌声在天空中巡回,而鲛人们,则用最轻柔的声音,伴着他们一同齐声唱着。

    庄赦此刻已经被这轻柔的歌声彻底征服,他此刻不是像刚刚那样失去了意识,而是不由自主地和鲛人还有海中的生命一同齐声唱着,仿佛这旋律流转在他的血脉之中一般。

    而就在这时,他看到了,看到了大海之中,缓缓升起的东西。

    那如同山岳一般的巨兽舒展着他们高过任何一座塔、大过任何一座城的身躯,九只巨眼同时睁开,如同火盆中的烈焰一般凝视着天空中的月亮。

    而这样的巨兽,还有五只。

    总共六只巨兽从海中慢慢站起,他们用低沉的声音,在鲛人的歌声边际伴唱着,就像是护在那深海中升起的船队两侧的无数海中生灵一般,在此刻,鱼群与鲨、鲸共游,他们一同头朝着远处的那轮明月,这仿佛是对深海中帝王的一次朝觐。

    恐惧,激动甚至还有涌起的欢愉,一同侵占了庄赦的心智,此刻他已经无暇去思考到底什么是龙子,什么是螭,他就像无数来到大胤的番邦使臣,带着澎湃的敬畏之情,望着天空中那轮明月跪了下来,口中高声叫道:

    “巨鱼横越百类鸣,瀚海默默长鲸歌!

    云破风卷见孤月,卅年光景不蹉跎!”

    话音刚落,鲛人、巨鲸、天空中此刻聚集起来的群鸥百鸟,都一同歌唱起来,是唱着一位君王的归来,此刻的庄赦,仿佛是在海上迎接靖元皇帝征倭回朝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热血在他的胸口奔涌,鼓动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的心跳了出来。

    船队行过了那仿佛是海上伫立的山峰一般的六只巨兽,借着周围水母和鲛人们身上的光芒,他看到,周围的海面变得不像之前那样明亮了,仿佛海底下有什么东西,将一切的光,都吸走了一般,此刻,剩下的只有那轮将整个海面照亮的巨月,还有只能勉强将船周围照亮的鲛人和水母们,以及漂浮在海上的蓝绿色小灯。

    将他们推到此处之后,许多鲛人松了手,任由他们在海上漂着,而这几千鲛人聚在一处空旷的海面,一同高声歌唱起来。

    几艘巨舰失去了鲛人的拖曳,开始慢慢地下沉,但是庄赦他们乘坐的小船,仍然漂在水上,这一次,鲛人们的歌声并没有如庄赦所想的那样慢慢地让他失去理智,这一次,他无比清醒。他望向旁边的云陟明,又看向站在船头的姜小幺。云陟明闭着眼,口中不知喃喃地念着些什么,而姜小幺则看着大海,不断高声和鲛人们一同唱着。

    庄赦趴到船沿,望向海中,那漆黑的海渊仿佛正在对他报以相同的凝视。

    歌声愈发激昂,月亮也越升越高,当月亮升至天空的一半时,大海仿佛慢慢地震动起来。

    庄赦抓紧了船沿,云陟明则直接拿一个小钩勾在船上,至于姜小幺,她似乎毫不畏惧地双脚踏在船板上,继续歌唱着。

    而就在这时,深海之中,真的有些什么,对庄赦报以了凝视。

    那是一个巨大的,黄色光轮,那就是他梦中所见的巨大光轮。

    他看着那深海中的黄色光轮,又看着天空中的巨大银月,他发现,天空中的月亮,似乎裂开了。

    一点细小的裂痕,随后疯狂一般在整个月轮上扩大。而那月亮,在他眨眼的一瞬间,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东西。

    那巨大的月轮,变成了他刚刚看到的,深海中黄色光轮,或者说,一只如同野兽般亮起的黄色眼眸,而周围闪着光的明亮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都变成了一片黑暗。

第四十八章 东海月孤悬(二)

    他漂浮在黑色的深海之中,面前,是这个睁开的巨大黄色眼瞳。

    他和这个眼瞳就这样对视着,双方就这样好奇地打量着对方,庄赦感受到了这眼瞳主人几乎占据整个海底的庞大身躯,而那个眼瞳的主人,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从庄赦的眼神中,明白了些什么。

    仿佛是一块石头投进湖中一般,庄赦的心海和血流之中,忽地荡起一片涟漪。而这片涟漪,则不断地回响着,在他的身体中回响着同一句话。

    “孩子,你在探求些什么?你想要得到什么?”

    他听到这个声音的一瞬间,仿佛被卷入了一股乱流之中,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双眼也难以睁开,而耳边则不断地回响着这句话。

    “你在探求些什么?”

    “你想要得到什么?”

    “孩子。”

    “你想要得到什么?”

    “你想,孩子,探求些什么?”

    “孩子,探求,什么?”

    “什么?探求。”

    “快止步。”

    “探求,孩子,什么,得到?”

    “得到什么,探求什么?”

    这声音几乎将他完全吞噬,但是他心中却慢慢地展现出了答案,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想到的唯一的答案。

    “我的探求,是为了天下苍生,而我想得到的,是予世人以安宁的权能。”

    不知何时,那将他卷入的乱流隐约间仿佛停了下来,而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他似乎站立于某个坚实平整的地面上,睁开眼,便看到了脚下光滑如镜的地面,这片黑色的地面居然能够照出清晰的人影。

    他扫视周围,白色的天幕之下,就是他脚下的黑色平整的地面。他朝前走着,四处扫视着周围,步子完全没有停下,不知走了多久,他看到了,看到了一个白玉雕的水缸。

    他刚准备凑到水缸边上向下看看那水缸中到底有些什么,却听到一声无比清脆的水滴的声音从那水缸的方向传来,这声音如指令一般,让他扑通一声跪在那巨大的水缸面前,而水缸中,则传来了低沉得如同什么粘稠的糊糊被煮沸的声音,虽然庄赦知道那根本就不是人说话的声音,但是却莫名其妙的听懂了他的意思。

    “你不是孩子,也不是眷属,更非信者。受着君父的引导,来到此处的你,又向我渴求什么?”

    庄赦一头磕在地上“请问,此处是螭君上的仙山府邸么,小生庄赦前来拜会。”

    那声音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又道“君上,圣主,龙祖,是信者们起的名字,叫什么都行。你,在渴求些什么?”

    庄赦此时突然想起那个岩洞中的人告诉他的那句话,神比他想象的更像人。而螭的问题也很简单,就是想知道他来这里是干什么的,于是他又一个头磕在地上“君上,我所求的,是保九州黎民安定太平的救世法!”

    可是就在这时,一群鸟,和这周围一切相比都显得无比突兀的身形肿胀的鸟群,缓缓地飞过他的面前,而这些羽毛的颜色绚丽得如同彩色的菌菇萃取的毒汁一般的鸟则在此刻纷纷开口发出了仿佛是语言一般的声音“无耻的人呐,朝觐神啊,亵圣渎神呐,快离去吧。”这歌声不断重复着,就像是谁在用锯子锯动着庄赦的颈椎一般。

    这突如其来的异象让庄赦的脑子陷入了一片混乱,他隐约间感觉到周围的一切似乎不是那么清晰,仿佛是幻象一般,但是还是跪了下来“君上!请您恕罪,我。。。”

    “闭嘴!”水缸中突然伸出一条粗壮的触腕,直接捅进庄赦的嘴里,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庄赦发现,这个触腕似乎从根部开始由青蓝色变成暗紫色,而上面也开始弥漫开一种腐烂花朵的味道,它的声音顿时变得沙哑而衰朽,像是正在腐烂的血肉发出的一般“滚。”

    说着,那根巨大的触腕从他的口中拔出,又回到缸中。

    庄赦仍然跪伏在地上,朝着水缸说道“君上,庄某今日来此,没有空手而归的打算。”

    “咳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缸中的声音愣了一下,随后高声大笑“看着我,虫豸!”

    庄赦抬起头,突然发现面前的场景出现了无比诡异的变化。那个巨大的水缸突然变得与他至少有几十丈远,而他,庄赦的周围,则突然出现了许多身影,许多拜伏在地上的人,或者说,螭的眷属。

    他们有的长着鱼一样的脑袋却又有着人的身体,有的双腿羸弱不堪且浑身都生满鱼鳍和鳞片,还有的看上去就是普通的鲛人,他们一同朝着水缸的方向跪拜着。

    而水缸那边,庄赦隐约间看到了一个身影,一个大小堪比山岳的巨大影子,其上睁开了五只庄赦在海中看到的那种泛着黄色光芒的巨眼,所有目光聚焦于庄赦身上的一瞬间,他身体仿佛受了千斤之重一般,被拖拽向地面。

    但是即便庄赦已经被压得趴在地上,却仍在不断向前爬着“我是,朝廷命官,理应为陛下,分忧。。。”他艰难地用双手拖拽着自己的身体,一步步逼近那远处的水缸“请君上,满足庄某,这点小小心愿。。。”

    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用那五只眼睛发出的光灼烧着庄赦,但是庄赦仍在前进,距离那个水缸,越来越近了。

    他一尺一尺地逼近着,而那五只巨眼仍注视着他,看着不断向前的他,终于,他距离那巨大的水缸,只剩下一丈之遥了。

    周围的场景,突然又出现了剧变,他仿佛又潜入深海一般,身边是明亮的海床,珊瑚、水母、乌贼还有千种万种的巨蚌砗磲都放着光,而面前的一处断崖之下,则是无底的海渊,就在这海渊之中,那黄色的巨眼仍注视着他的,就在此刻,他感觉到了,刚刚的一切存在仿佛都是黄粱梦境,而刚刚的一切对话,都是他所臆想出的幻觉,而此刻面前的一切,似乎才是真实。

    他想要游回水面上,他看到水面上漂着的一艘艘小舟,只要能游回去,他就能。。。

    他能怎么样?

    他在海中,即便回到船上,他也在海中,深海里的这只巨眼仍然注视着他,他此刻,就像是一条搁浅的鱼一般,任由海中的原住民宰割,他即便回到船上,又能怎样?靠着能吸入口中的潮湿空气安抚他的心灵么?然后被打翻又一次落在海中?

    他已经,落进了一个死局。

    如果深海中的那只眼睛的主人想要杀他,他早就死过一万次不止了。

    就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一根巨大的触腕从暗渊之中伸出,缠住了他的脖子。

    他想要挣脱,但是那触腕太过有力,而且表面也十分滑腻,他想要扯开简直是痴心妄想,就在他口中剩余的空气因为触腕的挤压悉数被吐出时,他看到,暗渊之中探出了另外一条黑紫色的触腕。这根触腕比起缠绕着他的这根看起来更加细嫩,也更加柔软。

    那触腕在旁边的一处蚌壳上轻轻一划,墨色的血液喷涌而出,在水中如同薄纱一般弥漫在周围。而缠绕住庄赦脖子的那根粗壮触腕则将他的嘴生生掰开,周围那弥漫着的墨色血液像是活着一般,看到庄赦的嘴张开,迅速地朝他的嘴涌去。

    鱼的腥臭味夹杂着一股木炭没烧好的烟味,冲进了庄赦的喉咙,这种墨色的液体仿佛附着在庄赦的气管、食管、肺、胃等一切能够接触到它的地方,像是一股浓痰难以清出一般,而这股浓痰愈是顺着他的血管流遍他的全身,他对周围一切的感知也便愈是敏锐,不知何时,他仿佛和这边大海融为一体。

    他能感觉到,那海底的蚌贝蛤蚬在吸入海水,又吐出,他能感觉到,海水顺着鱼群中一条条或大或小的鱼的鳃流出,他能感觉到,无数鲛人在海中绕着他高声歌唱。

    触腕松开了他,周身环绕着的海水仿佛是随他的意思一般,将他朝上推去,而就在他如一支箭矢一般射向水面的时候,回头望去,看到了令他更为震惊的景象。

    数万,数十万,乃至百万的光点,从暗渊之中飞速地朝上涌出,未知的恐怖瞬间淹没了他,他疯了一般朝水面冲去,在一艘小船边上冒出了头,爬了上去,他发现这艘船正是他、云陟明还有姜小幺三人乘的那艘船,云陟明全身上下已然湿透,不知道刚刚做了些什么,而姜小幺也是一副刚刚爬上来的样子,两人惊恐地看着庄赦,急忙把他拉了上来。

    三人都没有说话,他们安静地感受着海底那股突然涌出的乱流,而那些光点,一瞬间照亮了整个海底,那光远胜过水母、鱿鱼或是海中的一切生灵,当它们从暗渊中冲出的时候,他看清了那些光点到底是什么。

    鱼。

    各式各样,无穷无尽的鱼。

    这些发光的鱼聚集成群,朝着更远的一个方向,如同海底的一条发光的龙一般,冲了过去。

    海龙巡江。

    他明白了海龙巡江的真实意思,这无穷尽的鱼群,就是螭遣往陆地的使者,它们会在江河之中巡回,去有水的地方张开它们的耳朵,将一切报回给大海的主宰。

    这就是姜小幺所说的,海龙巡江。

    巡,不仅仅是巡游,还有巡视。

    就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不知何处一个无来由的大浪朝他们拍来,瞬间打得他有些精神恍惚,他抓住船沿,头脑昏昏沉沉,莫名其妙地,又睡了过去。

第四十九章 天垂象而圣人则(一)

    “孙公好兴致啊,怎么想着今天来钦天监了呢?”

    孙正然坐在钦天监的院子里,旁边假山中传来了一个多少显得有些年轻的声音。孙正然的注意力一下就被吸引了过去,他望向那个方向,果然看到了一个不算多熟悉但是姑且认识的人。

    春官正,清安。

    孙正然客套一笑,又坐下来,喝了口凉茶“倒不是兴致的事情,我这兵部尚书这几天不忙,有与我同科的夫子在国史馆修撰实录,修至烈宗朝。说是想来钦天监借阅天文志,自己脱不开身,派手下小吏来又显得不美,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帮他来看看。”

    “嚯,这位大人好大的面子,能使唤动孙公您!”清安也坐下来,随手拿过旁边的一本簿子,扫视两圈“不过天文志,我倒是觉得,您最好先让国史馆那位给我们这边起一封文书,等入冬了,我们再找人抄录些关键的部分请人送过去。”

    “哦?为什么要等入冬?”

    清安伸出一根手指,一直不知哪来的小雀停在上面,而他一边逗弄着小雀,一边说道“现在钦天监忙着修历,莫说靖元年的,就连承旭年的天文案牍都要一并纳入考量,这时候抽走一些文书,修历可能会出些乱子。”

    孙正然若有所思地微微点头“说的在理,史书的稿子错了,随时都能改,但是要是历错了,来年的九州百姓收成可就不妙了。不过,您说抄录些关键部分,又是什么意思?”

    清安把小雀放回天空,而清安盯着那小雀远去的身影,笑道“钦天监这边,记了很多于修史无益的小事,如果真的把那些东西也一并收入史书的话,恐怕就要出乱子了。”

    “诶?您这么说,我可就有点好奇了,”孙正然微微朝前探身“于修史无益的小事,会出乱子?您这么一说,我就有点好奇了。”

    清安四处看了看,微微笑起来,看着多少有些人“孙大人,去年,清本老爷子观星象,确定东海郡将有大乱,当年三月,东海现大鱼,四月,海水溢。然后老人家直奔东海郡,肃平祸乱,结果回来就这幅样子,您觉得,这件事能拿到国史馆么?”

    孙正然笑了一声,他不太信这些东西,不过单单听起来,这件事多少有些“怪、力、乱、神”,拿到国史馆,的确不太合适。

    清安继续说道“舜州金安郡的老钦天监您知道吧。”

    孙正然微微蹙眉“知道是知道,不过没去过,那地方怎么了?”

    清安把声音压得更低,小声道“孙公,您知道巫蛊案的时候,受创最重的是朝廷的那个部分么?”

    “钦天监?”

    “对,就是钦天监,”清安继续道“那时我们师兄弟五个还没进钦天监,不过对于钦天监遭受的大难还是有所了解的。在巫蛊案之前,钦天监光京师,就在编两千人,全国的大小妖邪事件都由钦天监督办,老钦天监是承旭年的钦天监旧址,后来因为修西陵的事情,就搬到了京师,当时很多驱妖祛魅的文书也都搬过来了。后来巫蛊案一出,钦天监原本两千多人被裁到现在全国只有二百多人。那些文书,也都搬回了老钦天监。。。”

    “哦?也就是说,这老钦天监还是个挺有故事的地方,”孙正然客套地笑了笑“那我就回去如实转告我那位朋友了,想必他也能理解您的意思。”

    清安叹了口气,点点头“现在国乱岁凶,要是钦天监还有以前的规模,还能帮大胤出点力,唉。。。”

    “国乱岁凶?”孙正然刚站起来,急忙又坐下,凑到清安身边“清安居士,我想问问您,何出此言啊?”

    清安多少有些惊讶地看着面前的孙正然,压低声音道“孙大人,您不知道么?现在九州生的祸患,可不少啊。”

    孙正然回忆起当年在江南郡看到的惨状,倒吸一口凉气“钦天监的各位,是怎么知道的?观星么?”

    清安笑着摇摇头“当然不是,钦天监在各地都有观星台,每个月都会有人专门把天象灾祸之类的消息送到京师,清元师兄有本小册子,专门记显年以来九州的大小祸乱,您猜现在已经记多少了?”

    孙正然摇摇头。

    “已经记满一半了,”清安压低声音道“大胤现在九州疮痍,根本不敢说歌舞升平,不是国乱岁凶,是什么?天象是什么?天象是引导圣人贤者的先兆,天象如此。。。您说呢?”

    孙正然的表情变得很是严肃,他看着面前的清安居士,他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若是九州康泰,就算出了异象,也是八方支援、群策群力,祸患乃平。现在呢?江南大旱瞒着不报,装成一副歌舞升平的样子,若不是先帝与他有恩,他早就找个闲职养老去了,谁给这小皇帝当少傅啊?

    他虽然心里嘀咕了这么多,但是还是叹了口气,站起身“春官正,今日的话,出您的口,入我的耳,切勿再提,否则,恐怕是要祸从口出啊。”

    清安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摆手道“不碍事,不碍事,毕竟圣主贤臣,什么样的灾祸总是有办法的,如果真到那一天,我们钦天监的几位也不会坐着不动的。孙大人大可以放心,大胤,这一代还亡不了。”

    孙正然略带些疑惑地看着面前的清安,想了想,随后叹了口气“您既然这么说了,我就先不着急了,还请您多保重。”

    说着,孙正然离开了钦天监。他嘴上说着不着急,但是实际上,恐怕没有多少人比他还急的了。他是唯独的两位托孤老臣,显皇帝看来,就和他的侄子一样,现在大胤这个样子,另外一位托孤老臣安蓝只顾自家修运河那点事情,他也是有苦难言。

    他走出钦天监,乘上自己的马车,而坐上车后,车夫边坐着的孙五马上撩开了帘子,低声问道“大人,去哪里?”

    “回少傅府吧,”他叹了口气。

    孙五看孙正然一副很是疲惫的样子,急忙问道“孙公,您是又听到什么烦心事了么?”

    孙正然皱眉看了他一眼,随口道“没什么,找钦天监的几位,问了问运势而已。”

    “大人,您莫信那些牛鼻子老道胡扯,刚才,少傅府那边传来一封信,”他把头探进车厢满脸堆笑“大好事。”

    孙正然皱起眉“哪来的大好事?能让你乐成这样?”

    “孙公,江南郡那边,又出事了,”他笑着凑到孙正然身边,把怀里的一封信递给他“听说是有人卖官给匪首。”

    “哎,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孙正然挥挥手“去去去,这种小事情,耿易明自己就能搞明白。”

    “孙公,您还没看这信呢,”他把信打开,呈在孙正然面前“这卖官的,就是耿易明。”

    听了这话,孙正然皱起眉头,按理说江南士绅众多,买官卖官不可能轮到他耿易明,但是仔细一看,他发现,那上面写的,竟是个军职巡田校尉。

    “巡田校尉?我记得这是海北那边才有的军职吧,怎么江南。。。”说到一半,孙正然似乎突然想起些什么“哦哦哦,对了,江南在组织复垦。”

    “是的大人,您前段时间组织的复垦,现在江南郡要安排个巡田校尉看着。”

    “这不是好事么?”孙正然把信塞回给孙五“这算什么大事?”

    “这就是大事啊,孙公,我刚刚听到了江南那边来的,说了新的巡田校尉的名字。”

    “哦?”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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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子动,九州乱,海生异象,星归正序,浪潮正在朝着大胤——这个存续了将近三百年的王朝袭来。同样经历了不知多少年平静的钦天监,此刻也欲投身于浪潮,扫清邪秽、平靖祸乱。钦天监灵台郎庄赦,今日,奉诏祓禊。大胤钦天监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胤钦天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胤钦天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