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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奥洛尔史官     大胤钦天监txt下载     大胤钦天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六章 翼若垂天之云(二)

    庄赦听罢东海居士的叙述,加上翻阅清本送到东海居士这边的文献书籍,他才算知道,摆在他前面的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让东海居士如此的恐惧。

    时间要追溯到古帝伐泰丕,一统九州之前,在那时,九州被分为九个国家,而统治岱州的岱国,崇拜着大海中的一个存在,这个存在保佑他们获取丰盈的渔获,同时也保佑着他们出海时的平安。他的名字,叫做螭。

    但是如果想要被他所保佑,就一定要遵守他所订下的规则。

    一,异者不食

    二,鱼状若孕妇者,其子不食,食者孕之。

    三,大者非凡,皆为神子,食者当诛。

    这样简单的三条规矩,岱国人一直都遵守着,就这样简单的活着。的确,曾经有人想要去探求大海中的存在到底是什么,但是探求了这一切的人,也从未归来过。

    就在古帝统一九州的时候,事情发生了变化。

    当古帝的军队攻到岱国,岱国海边出现了铺天盖地的诡异数量的军队。他们体表都是蓝灰色的鳞片一样的皮肤,口中说着仿佛用舌头敲击牙齿,或是吐泡泡一般的语言。他们数量多到杀了十万还有十万,虽然武器简陋,战法劣等,但是靠着数量,硬生生撑过了十年。

    苦恼的古帝向被他折服的泰丕求教,泰丕便给了他几颗种子,让他种到战场之中。

    果然,当他把种子种到被鲜血浸染的土地之中后,那上面迅速地长出了某种神树,连连放出彩色的烟雾,弥漫了整个战场。而那些鳞皮的士兵接触到这些雾,都皮肤溃烂,最后倒地不起。

    而古岱国的国王自然不肯就这样成为阶下囚,他乘着船来到海上,船里装满了他给那位深海中的神的祭品。他将大船凿沉,沉进海中,很快,嗅到了饵食的味道的神明冲出海面,那巨大的身躯不输于任何一座地上的山峰,他的外貌可怖到难以形容。

    击败了泰丕的古帝,与他不眠不休,大战了十天,最终将他击伤。那位神明倒在海中,被古帝盖上了封印,让他不得再兴风作浪。

    而封印,在近几年,被破坏了。

    庄赦读到这的时候,还有些纳闷,心想怎么可能真的确有其事?但是很快,东海居士就从屋子的角落里找到了两块不小的石雕碎片。庄赦自然认得这样的石雕,钦天监藏有许多传说中源自古帝时期的石雕铜像之类的东西,单论形制和上面的花纹,都十分相像。他有理由相信,所谓封印不是无的放矢。

    这么说,那清本官正的意思也就清楚了,他可能根本不是想让庄赦继续查壹捌零玖贰贰,而是想让他以这个为线索,来到东海居士这里,了解一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剩下的决定,可能就要由他自己来做了。

    如果单从事实上来看,清本官正当初的意思应该就是要来到东海郡修复封印,结果却丧师而还。如果他真的就是想让庄赦来这里重蹈他的覆辙的话,那大可不必留下这么一串谜语,让他来猜测。

    清本官正能够确定的是,庄赦的确可以修复封印,他才会让他过来。

    如果这么想的话,那深海中的那个存在,八成已经被清本官正所重创了。

    从东海居士的叙述中来看,他的记忆里缺失了两个很重要的部分。一是进村之后,山洞醒来之前,二是从山洞中出来,来到海边之后,和在东海郡城醒来之前。

    第一部分,姑且理解为他们正式和“神”,也就是所谓的螭接触之后,在这之后,他们带出来的部队损失大半,而且他们活下来的三个人也藏在了山洞之中。

    在这时,螭,或者说螭的属下,应该是并没有被清本他们所重创的,一方面是因为他们仍然需要躲避些什么东西,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阎公子冲了出去,结果没多长时间就被杀死。

    而第二部分,也就是东海居士几乎不受控制地冲进海里这部分,则可能是螭遭到重创的时间点。在这个时间之后,清本直接带着东海居士回到了东海郡郡城。他有理由相信,当时清本居士做了些什么,导致螭和他眷属的情况变得更容易应对,但是当时的他却需要照顾东海居士,所以没能完成封印,才会让庄赦过来完成封印。

    也就是说,他现在需要做的事情,一是搞清他到底接下来要去哪,二是弄明白到了他要去的地方,他需要做些什么。

    他思索了一下,如果清本的确要他去修复这些东西的话,八成会把类似的内容留在东海居士这里,于是便抬头问道。

    “居士,您从清本官正那里拿到什么书信了么?”

    东海居士微微摇头“没有,他只是把他的这些书送了过来。”

    “那您,都读过一遍?”

    “不然呢?”东海居士苦笑道“毕竟在这地下室里,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对不对?”

    庄赦点点头,随后又问道“那您,查到过一些有关降妖除怪或者禳除邪秽的封印之类的东西么?我在想的是,清本官正既然让我来,就说明他觉得我能做成这件事。。。那您这里,应该有能够修复那个封印的方法。”

    东海居士想了想,仿佛是要从记忆的角落里搜寻出来些什么。很快,他似乎从自己的脑中找到了些什么线索“我记得我的确看到过一本,这样,你等我给你找一下。”

    说着,他便用双手转动藤椅的轮子,庄赦看他这样太过麻烦,便直接推着他的轮椅,让他在书架间寻找起来。

    不得不说,清本官正作为一名钦天监官正,藏书多得令人发指,单论题材来说,这里的几乎全都是和上古传说有关,而且有很多都直接和岱国这个地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庄赦猜测,这些藏书甚至可能不是清本官正藏书的全部,而是他刻意挑出来的所有可能和东海这件事有关的书籍。

    就在东海居士翻找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被东海居士掉在地上的不得了的东西。

    那是一个普通的小木筒,小臂长短,里面安静地躺着两张纸。他把那两张纸拿了出来,一眼,便看出了它们的来历。

    钦天监。

    原因很简单,朝廷的所有文书卷宗一类的纸张,都会在纸张右下角标上何时在何处被使用,这实际上是很多小吏的活计,不过既然在朝为官,必然对这些东西还是有些了解。

    这两张纸,明显是从什么东西上撕下来的,边缘极为不整齐,而如果仔细一看的话,就会发现上面的内容,实际上是庄赦前段时间看过的一个东西的后续。

    巫蛊案卷宗。

    剩下的这两张纸,明确地交代了云妃的下场和云妃孩子的去向。在巫蛊案案发之后,云妃被斩首,而她的孩子,不知为何居然没有被杀,流刑三万里。基本上等于逐出九州,送到别的什么地方了。

    这些实际上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一些整理云妃留下的东西的记录。

    “巫蛊邪术星图图解,上。”

    这一句直接把庄赦的注意力牵扯过去,因为它的下面并没有“巫蛊邪术星图图解,下”这种东西。这本下可能是遗失了,不过考虑到厂卫办事的效率,它更有可能是被谁拿走了或是藏起来了。

    庄赦此时心中的疑问又盈满了起来,他拿着那两页书,拍了拍东海居士“阁下,这两页书,也是清本官正那边送过来的么?”

    东海居士看着那两页纸,微微皱起眉,愣了一会儿,随后说道“不是,不是他的,是有一天一个小伙子说是有人托他把这个送到我这来,结果就送来这个东西。怎么了?”

    庄赦看东海居士不像藏着掖着的样子,便点头,回道“没什么,您继续找吧。”

第二十七章 火发于内早应于外(一)

    这一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原因很简单,大胤朝往西的商路的掌控者,大胤朝往大奥、岩地往来通商总使,通称清明世大掌柜,宋朔生回来了。

    这通商总使名义上虽然是下属于礼部的一个正六品官员,但是从事实上来说,他是出了肃波郡之后的大胤第一封疆大吏,清明世在出关之后的商品流转、商队护送还有对各国的外事几乎完全是由这个通商总使负责,每五年交给礼部一封报告书,除此以外跟礼部几乎没有任何瓜葛。

    曾几何时,的确有人曾向皇帝上书,直称通商总使和几代之前的藩镇重臣没有区别,要求皇帝裁撤商会。但是当时正是征西的当口,征西二十万大军依赖清明世的补给,提出这个提案的没脑子礼部郎中很快就被超重的一些势力给办了。

    这一天的早朝,宋朔生朝觐皇帝的日子已经安排妥当,文武百官列位于朝堂左右,皇帝手中随手拿着一本奇诡玄学相关的书籍,随手读着,而他的面前,则站着大内侍孟伦还有唯一能够在早朝上坐着的人。

    安太师安蓝。

    宋朔生装扮整齐,上身是白衬外套银线黑马甲加青色长风衣,下身一条藏青色马裤加上马靴,头戴棕褐色丝绸小帽,上别祖母绿羽毛帽徽一件,顺着午门穿过安永门,直接跪在玄极殿前的玉阶之下,叩头便拜,高声道“臣宋朔生,请观天容!”

    朝堂中的众人当即被宋朔生这么一句话吓坏了,按旧时礼法,朝觐的番邦使臣会被安排在同一天朝觐,然后皇帝会一个个传上玄极殿,然后再呈上礼品。这样叩拜在玄极殿之前,高声请见的人,通常只有一种。

    常言道,将在外君命所有所不受。而各地领郡兵的大将经常要担负起抗击外敌的使命,每五年都应该回京述职的他们,如果回不去的话,就会在战争结束之后,亲自上京,然后在某一次早朝的时候,叩拜于玄极殿之前。这种礼节多数情况下都仅仅适用于得胜的将帅,而宋朔生这么做,标明了他自己对自己在朝中的定位。

    他认为自己是一位功臣。

    孟伦被突然这么一出搞得有些混乱,因为他没怎么碰到过这种情况,朝堂之上禁宫之内都是礼法,而不合礼法的人和物都会被请出去。他在脑子里搜索了七八遍,才算想起来,这到底是什么礼节。在这种情况下,他作为大内侍,应该先确定皇帝的意思,然后走到殿前请他进来。

    于是孟伦转身,跪拜在地上“圣上,通商总使宋朔生请见。”

    “传。”

    “谨遵圣谕。”

    孟伦站起身,穿过文武群臣,走到大殿门口,高声喝道“传大奥、岩地及四海通商总使宋朔生!”

    宋朔生听到,站起身,昂首挺胸顺着右侧的楼梯直接走上了大殿门前,然后在大殿门前又跪下一拜,头在地上重重一磕,然后又磕两下。随后站起身,亦步亦趋,来到玄极殿正中,跪在地上,高呼“吾皇万岁!”随后又在地上磕一个头。

    “平身吧。”

    周琢的目光一瞬间就被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吸引住了,他看上去和旁边的孙正然差不多年纪,但是却比孙正然有精神头得多,满面容光焕发,刀削斧刻般的脸庞上几乎只有坚毅这一种感情。而他的穿着,也显得他格外精干,虽然这身服装放到哪里都让人觉得有些奇怪,但是却带着种行伍中的英气。

    宋朔生站起身,双手成奉杯状摆在身前,一低头“圣上,臣今年从大奥回到大胤朝,带回各式珍宝数百种上千件,已经送往内府,想要在朝堂之上献予陛下,不知孟公公是否代我将珍宝中最为重要的几件带到朝堂之上。”

    周琢一瞥眼望向孟伦,孟伦望向旁边的小太监,微微一点头,而那小太监也急忙转头跑到大殿后面,很快,几个太监推着一辆小车来到殿上,小车上摆着数十件大小木盒,而还有一辆小车上,摆着一个半人高的被黑布遮住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宋朔生低头一行礼,低声道一句“冒犯了。”然后走到小车前,先打开了上面最长的一个盒子,双手呈着递到周琢面前。

    “陛下,这是大奥产连珠火铳,顷刻之间能发数弹,可穿铁甲。”

    周琢看着那外形精巧,配饰华丽的火枪,显然被吸引住了,从盒子中拿起那火铳,仔细看了看那雕刻得极为精美的枪托和枪机“不错,不错,大奥人工于机巧,这东西估计不是他们也造不出来。诶对宋爱卿,早年间,父皇的那件大奥钟是不是就是你献的?”

    “是,石英九龙钟,不知时刻是否准称?若是已经不准,我可遣技师调试。”

    周琢笑着摆摆手“不用不用,每天太监都会照着正午的时刻将钟调准,”说罢,他把枪放了回去,并没有对那武器展现出更多的兴趣“下一件是什么?”

    宋朔生看周琢对他定下来的敲门砖并没有多大的兴趣,便从车上拿下了一个较小的盒子。这件礼品,单单看盒子就知道绝对与众不同,盒子上用金漆点满了大小不同的小点,但凡有一点星象常识的人都能看出,那上面模拟的是漫天星座。而盒子正面的金扣,则是纯金镶红宝石的龙首扣子。

    他打开盒子,递到周琢面前,周琢看到那盒中的东西,整个人呆愣在龙椅上,半点不敢说话也不敢伸手上前去触摸盒子里的东西。安太师有些奇怪那到底是什么,微微起身望了过去,看到了一块黑色石块,上面仿佛有真实的群星正在流转。

    “陛下,这是大奥处,佛剌色可思国出产的星盘一件,佛剌色可思人将陨星做成星盘,上面所显星象,与夜空之中别无二致。”

    看到这块星盘,周琢的表情渐渐地变得扭曲起来,他的脸上布满了一种畸形的快乐,他盯着面前的星盘,痴痴地笑着,抚摸着它黑色的表面,口中连连道“好啊,好啊,这东西好啊!”

    “臣素闻安皇后也热爱星象之学,故带了两件星盘,一大一小,”说着,宋朔生又打开了一个稍小一点的盒子,里面是另一件星盘,不过样貌上和另一个有着很大的区别。另一件周围是纯金的盘龙装饰,而这一件,则是飞凤的装饰。

    周琢连连点头,把盒子轻手轻脚地扣上,然后递给孟伦“孟伦,找个地方保管好了,出了什么问题,你的脑袋也就别想要了。”

    “是!”

    宋朔生又将旁边的那个蒙着黑布的巨大东西上的黑布扯了下来,满朝文武中顿时有很多人认出了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陛下,这是南海行在出产星象仪一件,我朝本就已经有这样的东西,但是据说三朝之前就已经无人出产,倒是这工艺留在了南海行在,我便令人赶制了一件,献给陛下。”

    这连续两件投周琢所好的宝物顿时让周琢精神倍发,他看着那珠光宝气,用各色宝石代替天空群星的星象仪,整个人心中满是欢喜,马上指着宋朔生“赏他!”

    宋朔生听到这话,急忙跪在地上,高声道“臣不敢当!”

    周琢仿佛没听到似的,坐回到龙椅上,随口道“宋爱卿,你想要什么?封地、钱财、宝物,随便说!”

    “臣拳拳之心,可昭日月,此番回朝,不为封赏,只为尽忠。”

    听了这话,周琢心中更加舒服,站起身,走到宋朔生身边“这样,我把父皇的剑送你一柄!先皇爱好收藏兵器,有许多未能随棺椁一同入陵,我赏你一件!”

    “臣领受不起啊陛下!”

    “怎么领受不起?父皇的剑就是朕的剑,朕把剑赏给你,你敢不要么?”

    “臣不敢!”

    “不敢就好,”周琢笑着蹲下,拍了拍宋朔生的肩,没说什么多余的话,只是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第二十七章 火发于内早应于外(二)

    在兴头上的周琢很快就下令退朝了,他回到自己的书房,又把剩下几件宋朔生没介绍的东西简单地看了看。其中很多并不是给他的东西,而是给皇后、皇子还有公主的。不过他心中已经定好了什么送给谁,骑兵刀和马靴这类的东西都送到太子那里,几件首饰都分好了类别,有的适合年轻女孩的,便送到女儿周智那里去。

    周智此刻忙得不行,她已经跑了好几趟钦天监,就为了请教这书上的星图内容。她自然不会傻到直接把书上的东西直接给钦天监的几位官正看,毕竟那本书是被藏在西陵的,可能钦天监的很多人都已经读过了,只是没有明说而已。

    她请教了许多人,钦天监的人要么并没有给她答案的能力,比如钦天监的监正,他就是个普通的管理人员,再比如一些监侯之类,他们只是给几个官正打杂的;要么就是干脆没时间也不准备回答她的,比如现在钦天监主持大局的冬官正清元和中官正清玄两位老人,完全没时间回答她的问题,夏官正清正又不知去哪云游了,真的能和她聊聊的,也就只有三十出头,五官正中最年轻的清安官正。

    这一天,她一如既往来到了清安官正的书房门口,刚好发现清安身着一套便服,手中摇着折扇,似乎正准备出门,便急忙凑了过去。

    “清安官正,您准备出门?”

    那清安官正一副白面书生模样,面容俊朗,微微一笑风度翩翩,开口道“公主,我的确有些事情,要出去办一下。”

    “什么事情啊?现在钦天监不是正在修历,忙得很么?”

    清安苦笑着摆摆手“我修为尚浅,就不给两位老师兄添乱了,没了我他俩才快呢。”

    “那,您到底出门要去做什么事啊?”周智极为旺盛的好奇心像是锅中的沸水一般涌动起来,她拦住了清安的去路“您要不跟我说,我可就不让您走了。”

    清安苦笑起来“又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情,您这么咄咄逼人干什么?”

    “我还有些事情要请教您呢,今日事今日毕。”说着,周琢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册子,上面记满了她对于那本书上的很多内容的疑问。

    “我出去听戏,这不宋大人回来了么?我听说他商队里还带着几个大奥的优伶,在城外修了座山庄,庄子里有一个剧院,准备在那开演大奥戏呢。”

    周智微微点头“听戏啊,那我也去吧,尝尝鲜,我也没听过大奥戏是什么样的。”

    清安苦笑,连连点头“行行行,走,小公主您有什么事,就路上问我就好。”说着,清安直接绕过周智,朝门口走去,而周智也跟着他,上了同一辆马车。

    两人就这样坐着马车直奔西山的一座小分支被称为桁山的地方,果然,半山腰树林间修了一座不小的庄子,马车顺着山路直接走上去,停在庄子门前,清安带着周智下了车,走进院落中。院中有不少人,许多似乎都是各路和清明世商会脱不开关系的各路商贾,到这未必是来听戏,可能更多是想和宋朔生套套近乎。而被众人围绕的,毫无疑问就是宋朔生了。

    周智对这些事情倒是没什么热情,她倒是对于大奥戏感觉有些新奇的感觉,便想让清安给她讲讲。

    “清安老师,您听过很多回这大奥戏么?”

    清安微微点头“算是吧,怎么了?”

    “这大奥戏一般,是讲什么的?是不是也就是大奥那边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

    “差不多,天下的戏多数都是这样嘛,我倒从没听说过哪家的戏不唱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清安笑着拿过旁边侍者端来的一杯金黄色的澄澈麦酒“不过倒也有些不同。”

    “哦?哪里不同?”

    清安想了想,随口说道“大奥戏倒是很少讲兵家的事情,涉及到的多数都一笔带过,或是简化成大将单挑,很少有像陛下听戏真请百十来个练家子儿的武生上台比划的,唉,说这么多你也不懂,看了你就明白了。”说着,他又从旁边的盘子上给周智拿了个通透的玻璃杯,里面盛着红色的液体。

    “这是什么?”

    “葡萄露。”清安随口答道,然后带着周智直奔宅子里面,似乎戏已经开始了。

    两人来到了这山庄的歌剧厅中,整个歌剧厅整体上是象牙白的配色,天花板上是巨大的壁画,而许多雕塑也都是大奥的风格。清安有官身,便直接在前排落座。

    这大奥戏的乐队很快都聚到了台前,加起来少说也有六十来人,有敲鼓的有拉弦的还有吹号的,各种乐器都是周智从未见过的。而做大奥打扮的侍者,则给每个人都发了一个小册子。

    “诶,这是什么?”周智翻了翻小册子,却发现上面是一行大奥字,一行楷书字的对照歌词。有的唱词边上还贴心地标上了舞台上会发生的变化。

    “你听江南戏,是不是演员都用江南的腔调唱?”

    “是啊。”

    “大奥戏也是啊,大奥戏要用大奥话唱,为了方便咱知道什么意思,自然就要发唱词本,”清安一摊手,顺便扫视了一眼唱词本的表面“诶,今天演《摘星人》?”

    “《摘星人》?那是什么故事?”

    “一个年轻人,为了追求绝对的知识的故事,你看了,就懂了。”

    乐队调音完毕,整个场子安静下来,演员出场。周智惊奇地发现,大奥戏居然是男角用男人女角用女人的戏,让她倍感奇怪。而且唱腔虽说是戏,但是却和她听过的所有戏都大有不同,男角的唱腔如同军人喊话一般洪亮低沉,但是同时却又带着种和谐的感觉。而女角的唱腔则更为迷人,时而温婉柔和,时而英气逼人。虽然她听不懂唱的是什么,但是几句歌词,几句被重点标出的歌词,却和角色们沁人心脾的嗓音一同冲进了她的脑海。

    “回去吧孩子,回去吧,这片星空是无尽的,你的生命却是短短的一瞬,用你那蜉蝣萤火般的年华去探索沧海皓月一般的星空,你只能在苍茫和怅惘间自取灭亡。”

    “浑浑天幕上所缀的繁星,只有一颗最为闪耀,只有登临那参天的塔顶,才能取得那最为闪耀,辉光夺人的星辰。”

    “高远,高远,然后愈发高远!璀璨,璀璨,然后愈发璀璨!周天的星宿都仅仅是它一人的配角!它在天空中永远地闪耀着,照亮着大地与海洋的每一个角落,窥视着这个世界的一切真实。”

    “愚蠢的人啊!愚蠢的人啊!你的脚步从未停下,而你此刻立在这高塔的顶端,立在这无尽星辰之下!你看见了么?”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不可见的真实!我看见了流转不息的群星!我要触及它们,我要探求它们,我要成为这世上唯一得见真实的一人!”

    她听着这高昂的唱腔,听着那女主角的叹息和男主角如同惨叫般的高亢嗓音,读到了最后的旁白。

    “他坠落着,坠落着。他是否真的触及了繁星呢?他燃烧着,燃烧着。他的确知晓了星辰的奥秘。他就像无数陨星一般,划过天空,带着尾焰,燃烧殆尽。这,便是他探求星空的奖赏。”

第二十八章 天命不僭(一)

    清元站在钦天监苍翠的大树下,拾起地上一片苍翠的叶子,叹了口气,随口问道“还没找到么?那位留下来的孤本。”

    也不知是树中还是屋檐下,亦或是旁边的花丛中,某个低沉的声音传了出来,说道“没找到,您确定之前是放在西陵了么?”

    “当然,那位平时不怎么往西陵去,我便直接把她的东西藏在西陵,没想到这样都会消失。。。”清元叹了口气“西陵最近没有作什么扫除之类的事情吧。”

    “没有。”

    “那就更奇怪了,”清元又叹了口气“得找个方法找到那东西才行,对了,我让你查的老头的事情,怎么样了?”

    “那伙人马上就要到老头之前到过的地方了,你怎么打算?”那个声音也有些紧张兮兮的“村子里面我们查过了,很凶险,但是能控制,现在就是不知道海里怎么样。”

    “行,你们就先保持距离,别被发现,”清元继续说道“有任何线索随时派人跟我汇报。”

    “好,不过老爷子,你虽然于我有恩,但是也不能把我们当成你的私兵用,兄弟们还是要吃饭的。”

    清元微微皱起眉“我过段时间再分一半年俸到你那边,给兄弟们买点酒肉。”

    “嗯,老爷子,你保重。”

    草丛中一阵,似乎那声音的主人很快便消失了,而清元叹了口气,回到屋内,喝了口药草熬的凉茶,坐了下来“核查方面做得怎么样?”

    坐在屋子角落里的监侯马上回话道“禀老官正,正月到三月的已经完成初查了,现在正在核查四月到六月的。”

    “好,正月到三月的初查稿子,给我看一下。”

    那个监侯急忙站起身,把一叠纸送到清元面前,清元一页页地翻着,时不时拿出炭笔在上面勾勾画画,圈上一些他认为不甚准确的东西。

    清元本人很是重视修历这件事情,原因当然是因为修历这件事,格外重要。若说满朝文武于天下百姓来说,就是评书相声里面的一句话的话,那钦天监对于天下百姓,可比满朝文武重要得多。

    钦天监本身的职责,不仅仅是修历,婚丧嫁娶、开工动土、祭祀祓禊这些皇室和官家的大事都是由钦天监算出良辰吉日,才会开始策划举办。但是问题是,普通平民百姓,很多时候请不起专业的卦师,只能凑合着在历上找一个“良辰吉日”。

    常有人说历上所谓的“宜婚嫁”之类的东西都不甚考究,这的确。因为很多时候,这类事情跟主人家的生辰八字还有关系。历上最为重要最为重要的,是有关农时的测算,多数时候都差不出多少。若是农家错了农时,那基本上一年也就颗粒无收,而钦天监修历,做的也就是这件大事。

    修历,对于钦天监来说,是一年最重要的时候。初本已经做了出来,但是要经过几次勘误和校阅,由几位官正轮流审阅,没有任何问题的时候,才会开始准备将小样送到各郡,准备印刷。

    “今年的星图,和往常不太一样啊,”清元盯着前几天西陵送来的星图描画和从清本那里拿来的常见星图样本“变动。。。好大啊。。。”

    “变动哪里大?居士可否谈谈?”

    听到这声音,清元微微皱眉,他在历法的问题上过于专注,以至于没有注意周围的脚步声,一抬眼,发现房间里的监侯已经跪伏在地上。

    他抬头,看到了那个身穿便服,来到钦天监的人显皇帝周琢。

    他急忙站起身,甩甩袖子正准备跪,只见周琢已经提前侧身,没有受他这一礼。

    “老人家,朕。。。哎,说着真不习惯,我之前跟您说过,您是仙家我是凡人,”说着,周琢走到清元旁边,把他扶了起来“您给我行礼,是折煞我。”

    清元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周琢的品性,毕竟在他还是皇太子的时候,就经常往钦天监跑,一直都是对五官正尊敬有加。

    他站起身,看着面前的周琢“陛下何故来访钦天监?而且陛下来前,大可让太监通报一声,也省得臣等落了个失礼的名声。”

    “我在宫中散步,走着走着就来到钦天监了,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来看看几位老人家,”旁边的孟伦不知从哪搬来了一张看起来很是舒服的缎面椅子,周琢直接坐了上去“老人家,您也请坐。”

    清元微微点头,坐了下来,而周琢则打量起清元的外貌“老人家仙风道骨,不知今年高寿?”

    “臣九十有二了。”

    “老人家如此长寿!是我大胤的福分啊!”周琢直接感叹出声“安太师今年也不过寿登耄耋,您老这马上就要。。。”似乎是想到什么,周琢急忙笑起来“不吉利,不吉利,就不说了。您看来,是我祖父辈的人物了啊。”

    “不敢和陛下攀亲。”

    “哪有什么敢不敢的,你和我祖父是同一辈,难道我是皇帝就说不得了?”周琢笑起来“安太师还是安皇后的祖父呢,按理来说,他也是我的祖父辈。避讳之类的事情,朝堂之上搞搞就算了,到您这里,没必要。”

    清元听了这话有些哭笑不得,他也对周琢平时在朝堂上的状态略有耳闻,他一向觉得,如果周琢能拿出来钦天监半分的认真劲儿对付朝堂上的文武百官,他都能是一代明君。

    “说起来,陛下来钦天监,有什么事情么?”

    周琢笑着摆摆手“老人家,您到底还是老人家,刚刚我不才说了,我在宫中散步,想着来钦天监看看各位。说起来,清本官正还是那副老样子?”

    想到周琢来完全就是为了聊天,清元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不过还是得强装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是,大师兄自去年从东海郡回来之后,便一直疯疯癫癫,不过陛下不必担心,师兄道行高深,修养一两年,就能恢复元气。”

    “那就好,那就好啊!”周琢点点头“说起来,我那边从宋朔生那里拿到一件星象仪,过两天我请人送到钦天监来吧。”

    清元急忙低头“臣拜谢皇恩。”

    “不必不必,”周琢笑着站起身,走到清元的桌前,翻起上面的历“诶对了,老官正,修历这东西,还要看星象么?”

    清元抬起头,心里长舒一口气,心想终于谈到他的长处了,便说到“不知陛下听没听说过一句话,叫‘星象通地象,天文定水文’?”

    “没听过。”

    “是这样的,早在数代之前,就有先人根据星象推算过,星辰诸宿的运行有迹可循,而这个‘迹’,和地上的冷暖阴晴变化,基本上是一一对应的,虽然不甚严丝合缝,但仍是互为表里的关系。大旱大涝天象趋同也就是这个道理。”

    周琢微微点头,也不知到底听没听懂,随后又说道“那钦天监岂不是可以知晓一切未来?您几位岂不是,通天彻地的神仙了?”

    “那倒不至于,”清元笑着摆手“两者之间的关系虽然互为表里,但是也不是完全一致的,若真是一模一样,那岂不是人人都能做一个通天彻地的神仙?至于我们修历,更为看重的,是去年,前年乃至五年之内各地的时节变化,这样才能定下来一个置之四海皆准的历法。海北郡的秋稻,和安南郡的秋稻,肯定不是一个时候收割播种对不对?”

    “您说的有道理,不过说起通天彻地知晓未来,我倒想请您帮我做一件事。”

    “臣不胜荣幸,请问陛下是要臣做何事?”

第二十八章 天命不僭(二)

    周琢笑着点点头“老人家,您要知道,我,不管怎么说也是周家的大胤天子,对于大胤的前途未来,还是有些担忧的。”

    听到这,清元微微皱眉,以为这皇帝要问自己国事,“臣不晓国事,还请恕罪”已经到了嘴边,却听到周琢问出了另外一句话,另外一句让他听起来有些滑稽的话。

    “居士,帮我,或者说,帮朕算算,大胤的未来如何,好么?”

    清元直接笑出声来,他连连点头,说道“荣幸之至,荣幸之至,陛下要用何种占法?”

    周琢想了想“龟甲之类的太麻烦了,你弄点我很容易就能看懂的就行。”

    清元听到这话,反而有些哭笑不得,这陛下当真是叶公好龙。真的对占卜算卦有所了解的,绝不会说出这种话来,有很多甚至去找街头的卦师算八字或是烧龟甲砸场子的黑道“卦师”,那群略知一二的混子都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清元笑着摇摇头,走到柜子前,不知从哪里摸出十枚靖元通宝“陛下既然要简单易懂,那就用数来卜吧。”

    周琢点点头,看着老官正那微笑着的神情,还以为这老人高兴得不行。

    清元看周琢同意了,便将十枚通宝和在手中,连摇九下。摇了九下之后,将铜币朝天一掷,双手张开,十枚通宝整整齐齐地落在十根手指上。双手再微微向上一托,左手一瞬间便撤,朝右一抓,十枚通宝一齐抓进手中,放在桌上,摞成一摞,然后右手将十枚铜币一字排开,一眼扫去,一个正面上书靖元通宝四个大字,九个背面无字,皆是花纹。

    清元重复以上步骤一次,又得九个正面一个背面,他微微皱眉,看着这十枚铜币,而周琢则凑到了他的旁边。

    “怎么了,老官正?结果不甚乐观么?”

    清元听了这话,急忙笑起来“哪里哪里,陛下,这一卜,您要听听?”

    “那当然听听。”

    “您这卦,是先九后一,解卦讲见一则始,逢九而终,单论卦象来说,这意思就是大胤能传九十一代,您不必担心了。”

    周琢听了大笑“九十一代?可以可以,就算每一代只有十年,也能传个近千年之久!有老官正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这样,我先回去了,您忙着修历吧。”

    清元急忙站起身,躬身送周琢离开,临走时还看到孟伦眼色中似乎有些不太对劲的地方,隐约间不停地瞟着他的方向,不知在看些什么。

    不过他和孟伦相交一般,也不会问他到底在看什么,尽管很是在意,但还是没法开口。于是便还是坐回自己刚刚的位置,继续修订今年的历法。

    皇帝突然来这么一次,让他感觉有些慌张,虽然他跟周琢这个年轻人还算熟络,但是他登基之后,便变得愈发有些奇怪,总是想从星象卦象中求得些天下太平之类的东西,这让他很是苦恼。

    这东西哪是求得来的?

    他叹着气,便听到旁边不知何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皇帝一家,都挺难应付的。”

    他目光转过去,看到了一个格外熟悉的人,五官正中最小的师弟,清安居士。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岁的模样,不过他是清楚的,清安今年已经六十出头了。

    “呵,你又跑到哪去玩了?虽说今年修历只要我和清玄就行,但是你左右也该留在钦天监,关键时刻帮你师兄个忙吧,”他笑骂着,手头翻动纸张却完全没有停下来。

    清安干巴巴地笑了两声,理了理自己的领子“两位师兄加上钦天监的各位小辈,修历这件事,肯定能弄明白,我清安才疏学浅,就不给两位师兄添乱了。”

    “去去去,你一天到晚没个正型,真要那么闲照顾照顾大师兄去。”

    清安听到这话,表情突变,声音也冷了一些,笑道“二师兄真的放心我去照顾大师兄?”

    清元听到这话,从旁边的抽屉里掏出一个人头大小的盒子,摆在桌面上,顿时馨香满室,屋中的热气仿佛都被那盒子吸了去,变成丝丝凉意“你估计也搞不出什么幺蛾子吧,老五。”

    “我怕了,我怕了还不行么?”清安笑起来,随后站起身,开始打量起旁边架子上的各式文玩“你为什么唬那小皇帝?”

    听到这话,清元大笑,一副明知故问的样子“我说的有错么?见一则始,逢九而终,掷铜卜卦不就是这么算的么?卦书上也是这么说的对不?”

    “嘁,老二,你也就糊弄糊弄不懂的,掷铜卜卦哪有算背面的?都是算正面!结果是十九!不是九十一。”清安笑着拿起架子上一个胳膊长短的玉如意,把玩起来“而且,你那见一则始逢九而终的说法,也有问题。”

    “哪有问题倒是想请师弟说说。”

    “若真是九十一的卦象,那应当是九十一朝的时候有中兴之主才对,先终后始,放到政事上就是中兴,”说到这,清安的声音低沉下来,幽幽道“至于先一后九,先始后终。。。那就是。。。亡国之兆。”

    “这话可不能乱说啊,师弟。”

    “哪里乱说?老师传下来的卦书上不也说,一无可退,九无可进,每逢九结尾的朝代,不都有大劫难?你之前记下来的那些祸端,可不是假的,”说着,他凑到清元身边“老二,你实话告诉我,你准备让大胤怎么样?你要真有济世救民的想法,为什么到现在既不组织伏龙子,又不组织续龙脉?”

    清元没说话,只是翻阅着手头的历法,过了半晌,才算开口道“老五,你还记得那位么?就是宋朔生在靖元初年带回来的那位。”

    清安微微点头“记得,你突然提起她干嘛?”

    清元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又好像想到了什么不能说的东西,只好叹一口气“没事,没事,我就问问,我猜你也还记得她。”

    “嘁,你的‘就问问’八成有鬼,不过你也不会告诉我就是了,”清安笑着坐到清元对面“你怎么突然想起她来了?”

    “当初她死的时候,不是留下了些,有意思的书么?”清元不经意间随口说道“不知是不是你拿去了,还是别人带走了。我前段时间想去西陵找找,却没找着。你要看着了,就说一声。”

    清安听到这话,似乎想起些什么来,清元所说的书里的内容,似乎这几天频繁地出现在他的生活之中,但是他骤然之间却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时候见过了,只能否认道“没有,没见过,可能是被哪里的蚂蚁蛀了吧。”

    清元听了这话,也叹了口气,随口说道“若真是被蛀了,那也是可惜。我还记得当初,她说的一句话。”

    “哦?什么话?”

    “人生之于天地,如升斗之于沧海。沧海无涯,升斗有量。”

    清安听到这话,也笑起来,微微点头“既为升斗,莫求沧海,是吧,我也记得,说起来,我昨天看的一出剧,讲的东西还挺有意思的。”

    “哦?我倒是有段时间没听剧了,怎么有意思?讲讲?”

    “老套的故事而已,摘星人攀塔,欲求星辰变化之奥秘,最后,无非落得个身陨神灭的结局。我昨天听的时候,就在想,钦天监各位,不也是这摘星人之一么?”

    “哈哈哈哈,有趣,”清元笑了起来,站起身,拍了拍清安的肩“不过老五,你要知道,我们所知道的,都是它们允许我们,知道的。”

第二十九章 梦游处不知何地

    庄赦漂浮在一片漆黑之中。

    他知道自己睡着了,但是却格外地清醒,仿佛周围的一切,才是所谓的黄粱梦境,而现在他身边的这片无穷尽的漆黑体现了世间唯一的真实一般。

    他四处环视着,而不知何时,周围的漆黑慢慢褪去,他仿佛身处海中一般,头顶上,是粼粼的波光,而脚下则是黑如浓墨的,深不可测的海渊。

    这海渊仿佛拖拽着他不断向下一般,他无法让自己的注意力从那漆黑之中唯一的光点转移开来,他不断地向下,不断地向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拖拽着他一般,他即使想要向上挪动哪怕一寸,也会被无穷尽的乱流继续向下拉扯。

    很快,他放弃了挣扎,开始扫视周围的情况。随着他所处的位置越来越深,周围也同样变得愈发昏暗。隐约间,他似乎能够看到一些破碎的骨骸就那样悬在深海之中。他伸手想要触及这些骨骸,但是他们太远了,即使他朝那个方向游动,他也无法接近那些骨骸哪怕一分一毫。

    因为无法触及那些骨骸,他很是懊恼,因为仿佛有一个声音就这样告诉着他,那些骨骸很重要。

    但是他仍在被向更深处拖拽着。

    不知何时,他看到了,看到了一个极为完整的头骨就在他的正下方,他调整着自己的姿势,朝前微微伸出手,想要触及那块骨骸。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的手指几乎勾到了那块骨头,而当他触及到那骨骸的一瞬间,无数记忆,如潮水般涌进了他的脑袋。

    那是另一处漆黑的山洞,而漆黑的山洞之中,燃烧着,火。

    冲天的火光,烧灼着整个山洞,照亮了搭建在这仿佛将整座山体挖空修成的巨大空洞中的结构。无数身穿道袍缁衣的男男女女像是疯了一般,尖叫着,高喊着,朝外面逃去。

    但是外面,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安宁。

    几个身着黑袍的高瘦剑客站在他们能够走出去的窄道上,手中拿着纤细的长剑,不断地砍杀着那些想要通过窄道跑出去的人。剑剑致命,每一剑都直接划开喉咙,切断颈椎。而剩下的那些人,看到前面的人的惨状,向前走也不是,向后退也不是,无论是剑刃还是烈火,都不是人类的身躯所能承受的。

    他们纷纷选择了,更有可能活下去的一条路。

    这些人一个个地朝着旁边的窄道,向下纵身一跃,下面是漆黑的万丈深渊,但是没人知道那深渊底下是什么,向下这样一跃,反而可能造就生机。

    那几个黑衣的剑客继续向前,不敢跳的那些人已然都倒在剑下,而剩下的几个人,甚至直接回头冲进烈火之中,随后,火中传出了极为骇人的惨叫。

    几名黑衣人彼此对视一眼,三人也跳下窄道,而剩下的两人,则把那些人的尸体纷纷堆到窄道上,往上倒了些不知是什么的液体,随后也跳了下去。

    整个巨大的空洞之中,不断地回荡着这尖锐而又凄惨的叫声,此外就是冲天的烈火焚烧着木头和其他东西所发出的噼啪声,但是他仔细地听着,仿佛从这声音的乱流中,听到了些别的什么东西。

    一个,过于骇人的声音。

    像是锯子在锯动着骨头或是木头之类的东西发出的锯声,这声音十分微弱,但是却又清晰地让人浑身发冷。锯声同时还伴着一个更为清晰的声音,格外轻灵的哼唱声。

    那声音显然属于一个年龄不大的孩子,仿佛来自那烈火的深处一般,那哼唱声带着种奇异的悲伤,但是却又像是庆祝着什么一般。歌声伴着锯声,听起来就像是一个孩子在烈火之中快乐地锯着骨头一般。

    这突然出现在脑子里的图像,让他格外好奇,想要去看看那烈火之中哼唱者的身份,可是刚朝着火焰迈出一步的时候,周围的景象在一瞬间消失了。

    他又回到了深海之中,手中握着那个里面空无一物的颅骨,而不知何时,他已经潜到了相当深的地方了,他向上仰望,那海面上照来的光芒对于这漆黑的水底是那样的微不足道,而水底,似乎也并不是完全漆黑的。

    无数光点,微弱但是仍在闪烁着的光点,充斥在漆黑的海底,如同一片星空一般。而他隐约间,感觉到了面前的深海之中,隐藏着一个他只能感知到的巨大存在。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隐约间感受到了面前仿佛出现了一个细缝。再三确认之后,他发现,那不是错觉,面前的黑暗仿佛裂开一般,突然出现了一道闪烁着明黄色光芒的细缝。

    就在他迟疑这细缝到底是什么的下一秒,它裂开了。

    那长数丈的细缝在一瞬间如同眼皮一般张开,露出了那个巨大的眼瞳。

    明黄色的,仿佛能够遮蔽半个天空的巨大眼瞳。

    他和那个巨大的眼瞳对视着,那个眼瞳虽说是眼瞳,但是却不像是任何一个人类或是别的动物的眼睛,而更像是一潭明黄色的死水,正中有一条立着的细缝,显然就是他的瞳孔。这巨大的眼瞳盯着他,他和这个巨大的眼瞳就这样对视着。

    就在某一个瞬间,某一个庄赦眨眼的瞬间,面前的景色,变得完全不同了,他的双脚也仿佛落在了实处。

    一片黑色的,整块如同水晶般的地面,加上灰白色的笼罩着地面的天幕,他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空气中满是一种奇妙的馨香,这种馨香他很难分辨出到底是什么味道,过了许久,才算嗅出来,那味道似乎是海产熬出的高汤的味道。

    这种令人感觉莫名其妙的高汤味儿,充斥了整个空间,和漫无边际的黑色地面与灰白色天空共同让庄赦无比迷茫。他看着周围,不知道该走向何处,因为所有方向都没有任何区别,仿佛都是同样的,无穷尽的旷野。

    但是他同样不知道这个梦,究竟何时会醒。这个梦与之前渡河的梦不同,他明确地感觉到了,渡河的那个梦更像是一个“梦”,他能做出自己的选择,有着自己的意识。但是现在这个梦,似乎是被谁召唤进了梦境一般,这个拉扯他进入到梦境之中的东西,应该就是那个眼瞳的主人,而现在,他又被送到这里来,似乎是被捉弄了一般。

    他看着周围,真正意义上的什么也没有,他想要思考,但是思考也无法得到任何结果,这梦甚至不是连续的,中间突然出现的那段着火的大空洞,让他更加摸不到头脑。

    等等。

    那个大空洞中,人们的服饰他突然想起,都是本朝,大概两三位皇帝之前的服装,而那些持长剑的剑客,统一的武器和服装也不像是那些江湖上的闲散游侠,而是朝中的厂卫一类的人。

    如果说梦中的那个地方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地方的话,那么那场大火,显然应该也有迹可循才对。首先,在山中开凿出与皇宫差不多大的空洞,这种地方放到整个大胤都找不出来,从规模上看,八成是某位皇帝的皇陵。

    而皇陵里面被搬空了,用于某种需要道士和尚参与的事情,他隐约间觉得这件事似乎和所谓的龙子有些关系,毕竟,龙子本身是号称能够挽大厦于将倾的神秘力量,如果那个被挖空的山体是用于龙子的研究的话,那是谁纵火?发生了什么?

    这些东西,都是那个颅骨之中隐藏着的记忆,那个颅骨的主人又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梦境之中?

    这一切一切的问题,似乎都难以解决。总结下来,似乎只有直接查找那个地方到底是哪里才行了。

    突然,他感觉自己难以呼吸,疯狂地吸入空气却还是没有半分缓解的感觉,这突然的窒息让他跪伏在地上,仿佛一切空气都难以流入胸腔一般,视野慢慢地变黑,他双手按着那黑色的地面,这无力感让他想要抓住些什么让身体得到些宽慰,但是不行,他的手指并不能穿透那坚硬的水晶一般的石块。

    他醒了。

    睁开眼,发现那只黑猫竟然蹲在他的胸口,看他睁开眼之后便急忙跳开。他坐起来,刚刚梦境中的东西,则像是手中的一捧水一般不断流走,他发现,自己对于刚刚发生的一切的记忆开始流失,他脑中仅仅留下了几个模糊不清的画面,但是却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烈火中的歌声、巨大的黑色空洞、海底的黄色眼瞳,这几个画面不断在他的脑中流转着。

    他站起身,换上衣服,莫名奇妙的梦已经侵扰了他无数个夜晚,而醒来之后,梦的细节却仿佛都蒸发了一般。

    他走出房间,而姜小幺则仿佛是嗅到了他身上的气味一般贴了过来。

    “你。。。在梦中潜水了?”

    庄赦微微点点头。

    “你,没潜到很奇怪的地方吧,”姜小幺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担忧“就是周围能看到骨头和灯火的那种地方。”

    庄赦皱起眉,他只是隐约记得自己潜入了大海之中,但是却想不起来自己潜到了多么深的地方,他摇摇头“我想不起来潜到什么地方了。”

    姜小幺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想了想,叹了口气,还是没有说出口,迈着步子便离开了。而庄赦在茅庐附近转了转,找到了云陟明。

    “云姑娘,我昨晚做了个怪梦。”

    “哦?”云陟明一听,似乎起了些兴趣“说来听听?”

    “我记得的部分不多,唯独能记得的,就是一处巨大的山中的空洞,非常大,我觉得是某处的皇陵,里面着火了,很多道士道姑往外跑却被朝廷的人砍翻。”

    云陟明的表情忽地出现了一点变化,像是惊讶一般,随后皱起眉“皇陵?我记得前朝有两座。。。”

    庄赦点点头“好像是,你觉得那个地方,会不会跟龙子,有关系?”

    云陟明听了,皱起眉“估计。。。有吧,毕竟你说朝廷,道士,和一处被挖空的山,这种隐秘程度的东西,估计也就是龙子这个级别的东西了。”

    庄赦叹了口气,望着天空“唉,还是先把眼前的事情,处理完吧。”

第三十章 白龙鱼服(一)

    “你听说了么?最近这边有股匪伙!”

    “嘁,现在这世道,哪里没有匪伙?无非是没成气候罢了,不过泓州这边应该还算好的,听说前些日子孙大人调来了粮食,准备组织复耕呢。”

    “复耕?哪有那么容易组织起来啊,把运河连起来才是泓州的重中之重,郡守巴不得把去复耕的人都拉去修运河呢。”

    这两个小吏来到了一座田庄的门口,两个小厮把他们接引进去,两人来到田庄的大堂,看到了面前田庄的主人。

    “恩老爷,郡里要来征粮征丁。”

    “要多少?”

    “郡里的意思是酌情给,不过。。。”两人看着面前的老爷“太少也不太好吧,恩老爷您想出多少?”

    那个男人想了想,随口道“粮食一千石,民夫十个,多了,本庄出不起。”

    两个小吏对视了一眼,叹了口气,两个人微微皱眉“大人,这个有点少吧。一千石粮食。。。”

    另外一人则直接开口道“老爷,我们会向郡守禀报的,还请您珍重。”

    说着,两人离开了田庄,而那位老爷则低声朝旁边的人说道“去联系一下吴头领,这次的,可以动手了。”

    “了解。”

    两个小吏走在路上,朝着江南郡城的方向骑着骡子走去,两人的表情都有些扭曲。毕竟郡守给他们派的任务是从各个乡绅地主那里征来丁壮粮食修运河,而这恩老爷的庄子,有千把人的一个庄子,居然只出十个民夫还有一千石粮食。

    两人皱起眉,不知到底应该怎么给郡守交差,这修运河可是本地的望族,安家的大事情,如果真的让京城的安老太爷知道了,那恐怕没人有好果子吃。

    就在两人不断叹息的时候,他们发现路边出现了一个格外奇怪的人。

    一个挎着兜子,手中拿着两块竹板的叫花子。

    他看到两人,急忙凑到旁边,打起板子来,刚要开口唱,两人嫌他烦,从怀里随便找出一块碎银丢给他“去去去,别给我俩添乱。”

    “哎,好好好,谢谢二位爷,”那花子直接钻进了树林,眼看就没了踪影。

    两人走在路上,彼此又攀谈起来“说起来,听说最近这一带有个匪伙,专门劫出门的官差。”

    “啊?谁家的匪伙胆子这么大?”另外一人皱起眉“劫官差?那他们也不怕郡里动手清剿他们么?”

    “清剿?想太多了,咱这种小吏,说是府中的人,但是吧,咱自己都清楚,咱就是个贱役。”其中一个小吏苦笑着说道“咱这样的人死了,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就在这时,两人听到草丛中传来了一阵声,他们扫视着远处的山坡,隐约间看到了许多攒动的人头。

    “操,不会这就撞到了吧,”其中一个小吏表情瞬间变得惊恐起来“我不想死啊。。。”

    话音未落,丛林中的暗处冲出数十人涌向两人骑着的骡子,把两人团团围住,而其中比较壮硕的几人直接把两个小吏从马上扯了下来,然后众人手中拎着短木棍,乱棍砸在他们的脑袋上,眼看就没了气息。

    沈益和林得胜从林子中走出来,自从众人离开了西江郡之后,很快就来到了江南郡。在这里修了座小山寨,然后把盟县庄子里的各种人和东西,都尽可能地转移到了这边。

    “吴大,这两个人,怎么处理?”

    吴大从林子里钻了出来,依旧是刚刚那身叫花子的衣服,看着地上的两个尸体“拖走喂狼吧,骡子咱牵走,衣服扒了。”

    “吴大,咱这个月劫了七八批官差了,真的没问题么?”林得胜看着吴大,心中有些忐忑,他显然对盟县那件事有些耿耿于怀,对于袭击官差,还心中忐忑得不行。

    吴大笑着摆摆手“不打紧不打紧,这种到野地里办事的官差,我们伪装成被狼吃了,很正常,而且现在很多事情也都已经迈上正轨了。。。”

    “行,那今天就先回大寨那边吧。”

    如今,整个匪伙实际上的头领已经变成了吴大,而沈益和林得胜也已经变成了他的辅弼,虽然林得胜现在名义上仍是整个匪伙的头领就是了。

    三人回到寨子里三人的书房,沈益打开了面前的账本“最近附近几个庄子的钱粮都已经交上来了,吴大定的法子,还挺靠谱的。”

    吴大笑着摆手“别别别,只不过是我第一个想到而已,我知道郡里征丁征粮这件事,便想着这江南郡地中已经没有农人和粮食了,那他们只能找到各个田庄的主人,去从各大田庄中征粮。而如果我们在路上就埋伏杀了这些派遣到各个田庄的小吏,那也就是帮各位庄主解了麻烦。。。不过,我们到底还是得找一条能自给自足的路,咱还是得在山里自己开垦种地。”

    两人都纷纷点头,沈益此刻已经正式变成了他们这群人里的账房“现在咱收到的钱,在郡里不太好花,款子太多,一次花出去恐怕要让官府盯上。。。”

    吴大微微皱眉,他作为一个叫花子,平时倚仗的,就是个消息灵通,而此时,他突然心生一计“这样,二位,我去城里一趟,街头巷尾听一听,问一问,尽可能和城里人牵线搭桥,看看咱手里的钱怎么花合适,好吧。”

    两人看着吴大,也都纷纷点头。现在这个三四百人的小群体,基本上唯吴大马首是瞻。之前的盟县之战已经将林家兄弟的名声败坏个干净,而沈益和其他几位小头领,也不过是和林家兄弟关系比较近而已。

    但是吴大不同,他作为一个曾几何时在州城里乞讨的叫花子,一方面口才不错,另一方面,也算是个耳听八面的主儿。脑子比很多人都好使,像这“拿乡绅钱财替他们消灾”的主意,也就是他提出来的,由他去城里,自然再合适不过。

    不过他倒是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一个什么身份进城,思前想后,到底还是决定,伪装成一个老农。

    吴大穿上农夫耕地的粗布衣裳,扛上扁担,担子里装一些青菜,不占地方还方便藏东西。然后挑着担,便一路朝江南郡郡城走去。

    自从孙正然来了之后,周围的许多村子都已经重新开始开垦土地,重新插秧。东海郡的粮食,完完全全地救了江南郡的散户农家一条老命。

    吴大叹了口气,心想,孙正然如果真的不管军队,恐怕真的是一个好官。但是那天,他和无数平民士绅冲出城,看到的那一幕,绝不是一个能够组织复垦的“好官”做得出来的事情。

    那可是完完全全的一场虐杀,完全没有半点朝廷命官对于本地乡民的情面,几乎所有人都被当成了乱党。而孙正然,那个一眼就能看出的一身华丽铠甲的老将,像是阎罗恶鬼一般,挥舞着武器,疯狂地在人群中扫荡着。

    “却说这孙正然,手擎一杆丈八亮银枪,座下青鬃白狻猊,高喝一声,挺枪朝那倭将刺去,而就在此时,倭人中杀出一员高大猛将,人称鬼山田,纵马冲向孙正然。这孙正然不慌不忙,一枪挑起面前那倭将,右手擎着长枪,左手拔出佩剑,只一合就将那鬼山田连腰斩成两段,落在地上,连连哭嚎。后世有诗曰。。。”

    他脑中慢慢地浮现起了做叫花子的时候,听到的孙正然的故事,现在想起来,似乎那并不是说书人的夸张说法,如果真的是他那天见到的孙正然,的确可能做出说书的讲的那种奇诡事情。

    没多久,他就到了江南郡城。

    赶着这个时间进城,倒也不难,因为城中各类吃食都缺得很,他这样挑着两筐蔬菜的人,一进门就有城中大世族的人来收他挑着的青菜,连筐带扁担都买走了,价格也远比平常高很多。两筐加起来也没有二十斤的青菜,居然能卖出将近一两银子。他找了家钱庄,用这一两的小银锭子换了些碎银,找了家酒馆便直接坐了下来。

    脚夫、大家的仆役、车夫,酒馆中坐着许多这样的人,有的则干脆靠在柜台边,一边喝一边和旁边的人聊天。

    吴大走到柜台前,靠着柜台,朝着那年轻的伙计叫了声“伙计,来碗黄酒,再来碟干果。”

    “要什么干果?”那伙计转身拿了个小碗,打开酒缸,从里面舀了一筒酒,倒在碗中,摆在桌上。

    没等吴大开口,只见一个白皙素净的年轻人走到台前,直接对那伙计说道“要半碟琥珀核桃。”

    吴大上下打量了下这年轻人,见他衣着虽然普通,但是却器宇轩昂,看着像是何处的士绅,又像是不知哪里的官员,总之,不想是一个普通人。

    “一碟吧,”吴大直击对那伙计说道“剩下半碟的钱我付。”

    那人听了这话,有些惊讶,转头看向旁边的吴大,打量起这个常年风里来雨里去的男人“还真是多谢这位仁兄,诶,这位兄台,我看您神色与常人不同,身形也很是硬朗,难道是军中的?”

第三十章 白龙鱼服(二)

    吴大听到这话,浑身打了个激灵,虽然他并不是军人,但是身为一个“匪军”,被这样一质疑,顿时浑身发冷。不过还是撑起一抹笑,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不算不算,我就是来城中卖菜的一个农人而已。”

    那人微微皱起眉,随后脸上又换上一副笑容“那兄台平时估计还是有习武的吧,要不然,也不至于满眼都是杀机,”说着,这人从碟子里抓了一块裹着蜜糖的核桃,丢进嘴里“怎么称呼?”

    那股刚刚就弥漫在全身的冷气,此刻已经侵入骨髓,吴大警觉地打量着面前的男人,随口道“吴达,您怎么称呼?”

    他报出自己的假名,不过说实话,吴大听起来倒更像一个假名。而面前的年轻人微微点头,朝他拱拱手“吴兄,在下陈午,要不,我们去边上坐着聊?”陈午指了指旁边的座位。

    吴大也点点头,两人便端着酒和核桃,坐到旁边的座位上,陈午一坐下,便凑近吴大,压低声音“吴兄,您给我句实话,您到底是什么人?”

    吴大此刻心中很是惊慌,他唯独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酒馆里碰到的普通人识破,便装傻说道“啊?我?我真的就是一个普通的农人,您,看错了吧。”

    陈午咂咂嘴,摇头“您脸上刀兵很重,煞气才离,前段时间躲过了一次死劫,五年内只要有兵祸,您就能有所成就。这是我从您面相上看出来的。这样的面相,我见过有两种人,一种是将帅,或者是军中的伍长之类,这类人我看您不像。还有一种,我见过一些,不过最后下场都不太好,您知道是什么么?”

    “是什么?”

    “贼人,或者说,叛军,”陈午压低声音,几乎斩钉截铁地说道。而听到这话,吴大几乎想要站起身打他了。

    不过,他最终还是压低声音,小声说道“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既然对方已经说出他的身份,那么有两种可能性。要么对方是当初从盟县逃出来的,或是别的什么地方看到过他的人。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真的有些什么神通,能一眼看出吴大就是个匪军头子。

    “就像我之前说的,您面相上怎么看都不是一个普通农人,”陈午笑着一摊手“吴兄,您这样的绿林好汉,为什么要来城里?”

    吴大四处看了看,低声说道“我来城里采风,看看最近是什么情况,准备再做做调整。”

    陈午微微点头“可以啊,吴兄之前是做什么的?难道是哪里的官兵,想要逃出来自立一番事业?”

    吴大笑着摆摆手“没有没有,原本无非是街头打板卖艺的,诶,您又是哪里出身?听您口音,可不像是泓州本地人。”

    陈午笑笑,点了点头“的确,我原籍朔州海北郡,后来又在西山郡待了有段时间。”

    “西山郡?也就是京城人士咯?”

    陈午苦笑着摆摆手“不算不算,待了几年而已,”说罢,他眼中转了一轮,上下打量起面前的吴大“说起来,吴兄的山寨在何处?在下倒是想去看看。”

    吴大皱起眉来,然后苦笑道“陈午兄弟,我也不是跟你客气,说实话,咱俩一点儿都不熟,今天您突然跟我说要去看看我们山寨,您觉得我会把你当成什么人?”

    “您怀疑我是官府的细作?”

    “可不止,我甚至觉得您是京城的禁军都尉。”

    这话说得已经很清楚了,禁军都尉听着吓人,实际上就是数十万禁军之中的一批人,他们多数受过专门训练,无论是识人、追踪还是武斗都十分特长。在评书中,出场多得不行,多数时候都口衔天宪,怀里带着皇帝给的小玉印之类的东西。

    听了这话,陈午当即笑起来“吴兄,您可真会开玩笑,我要是禁军都尉,这泓州地界加上涟州的大小贼伙,恐怕一个都剩不下。泓州大小贼伙叛军二百余伙,最多的是前段时间被孙大人带兵剿了的送终军,有数千人,还有田庄牲畜。我知道的最小的,也有二三百人。这些贼伙的头领,许多我都见过了,不过,倒是有些人从来没见过。”

    “哦?”

    “比如,送终军的林得胜当家的,听说没见到他的尸首,”陈午瞄了一眼吴大“不知吴兄可否为我引荐一下?”

    “这你都知道了?”

    吴大此刻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眼中只有恐惧。如果说送终军的毁灭,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的话,那林得胜逃出来的事情,又有多少人知道呢?就算有人知道林得胜没死,那他作为送终军中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小人物,面前这人又是怎么知道他是在林得胜手下的呢?

    看着吴大的表情,陈午一拍巴掌,笑起来“猜中了!猜中了!果然,你不是普通贼伙的人,哎,你跟我说说,最近劫路上官差,帮附近的地主乡绅免了捐丁捐粮的,是不是你们?”

    吴大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青年人,口中半晌才吐出一句话“你,是神仙吧。”

    陈午摆摆手,笑起来“不敢当不敢当,不过会一点卦术而已,您不必害怕,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算卦的,而且,您猜我为什么对于周围的贼伙叛军,那么了解?”

    吴大摇摇头。

    陈午微微张开嘴,小声说道“因为,我也是同道中人啊。”

    说着,陈午站起身,又吃了两块核桃,拍了拍面前的吴大的肩“告诉您一件好事,过几天,有官军护送的辎重队,从京师一路到江南郡,准备送到大运河的工地那边。这可是举世无双的好机会,不过这个机会您准备怎么抓住,就看您和林大头目了。”

    “我为什么要信你?万一是官军的陷阱。。。而且,我们最近才恢复了点元气。。。”

    陈午微笑着,盯着吴大,微微张开口,低声道:

    “阁下,九州七十四郡,都是机会,就看您抓不抓得住了,我呀,看您,是有公侯之相的。”

第三十一章 见蛟龙于其上(一)

    陈午醒了。

    他躺在一座破庙里面,在这种地方睡觉,总会弄得浑身僵硬。不过很快,他拉扯了一下身体,随后皱起眉。

    他看到,窗边的,他点燃的几根蜡烛,不知何时已经熄灭。昨天晚上,他在每一根蜡烛上都刻了符咒,立在窗边点燃,没想到今天早上,就看到这几根蜡烛悉数熄灭。

    陈午皱起眉头,目光又扫向墙角的一个布包,这一次,他发现原本应该立在那里的长条形黑布包,也不知被谁打开,上面怎么看,都好像少了些什么。

    他蹙眉,耳边不知何时传来了仿佛什么野兽撕咬着某些东西的声音。随后,是咀嚼声,咀嚼声伴着口水声加上吞咽声,像是小虫一般钻进了他的耳廓,听得他浑身发抖。

    他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请您归位。”

    那咀嚼声顿了一下,随后又继续响了起来,同时,发出了好像是谁在一边嚼东西一边说话的声音“等我吃完。”

    陈午无奈地点点头,坐了下来“好,好,您先吃完。。。”

    他的神情,此刻就像是一个正在伺候孩子的奶妈,不好发怒,又笑不出来,只能以一种很尴尬的表情,盘腿坐在那里,调整着呼吸。

    不知何时,那咀嚼声停了,伴随着某种仿佛是舔舐嘴唇一般的声音,地砖上传来仿佛有什么动物走过的响动,随后,陈午旁边摆着的刀上面,突然似乎发生了什么改变,刀镡处,出现了一个狰狞而又看起来过于真实的兽首。

    陈午站起身,把那把关外造型的长刀用黑布重新裹起来。然后走到墙角自己的行囊边上,从里面摸了两把,找出了两个不大的印章。

    两个印章的顶部,都是石兽的样子,不过两者区别还是很大的,一个是正在飞翔的不知什么鸟类的外形,还有一个是蹲着的石狮子的样子。

    “那边怎么样了?”陈午对着那两个印章低声问道。

    “那个叫吴大的,的确是有才能,”那两个印章中传来了低语般的声音“周围的匪伙都被集结在一起,准备动手了。”

    陈午点点头“不错,那是好事,证明我没看错人。”

    说着,陈午站起身,把行礼背起来,把黑色的布包背在身后,推开破庙的大门,直接走了出去。

    破庙的所在,是一处旷野之中,一眼就能看到远处的江南郡郡城城墙,而出了破庙的门,陈午又一如既往地看到了破庙院子里熟悉的景色。

    遍布满地的干枯尸骨,从地砖缝隙中探出的大量杂草,还有被扒光了树皮的书和屋檐之间的巨大蜘蛛网。这里看上去就像深山老林中无人上香参拜的古寺一般,但是实际上,这里距离江南郡郡城也只有不到一刻钟的路程。

    “你们等我一下。”陈午说了这样一句话,随后把那几件骨骸捡起来,在院子里找了处还算好挖的土地,然后用不知哪里找到的一把铁锹,挖了个不大的小坑,把骨骸放进去,然后又埋了起来。

    “埋起来,有什么意义么?”那个黑布包里传来了冰冷的声音“人都是要死的,把每一坨腐肉,每一块骨头埋起来,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吧,而且,这些人,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是谁,你埋了,也不会有人来纪念他们。”

    陈午朝着那个小土丘一拜,随后叹了口气“我会记得的,他们因为恶政而死。天下固然有千万因恶政而死的人,而他们让我看到了他们的骨骸,我便会收敛他们,然后为他们一哭。”

    “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意义,”陈午叹了口气,站起身“只不过,泪总会变成火的,走吧,我们去看看我所点起的第一簇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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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运送徭役的车队在西江郡被劫之后,各地都开始派出郡兵来护送这些来自京师的车队。而这一次,京师的马车前往江南郡的大运河工地,所以江南郡派出了数百名郡兵来护送这批用于工地的辎重。

    江南郡的郡兵不比那些完全从新兵营里拉来充数的兵丁,他们身着铁甲,排着整齐的阵列护在辎重大车的两侧。他们一手持盾,一手持武器,而骑着马的尉官们双眼不断扫视着周围的山林。

    没人说话,也没人敢说话,因为可能就仅仅是听漏了一个声音,他们就会少一个反应的时间,而缺少这样电光火石的一瞬,对于他们来说毫无疑问是致命的。

    领头的小校四处扫视了一圈,回头高声道“招子都放明亮点儿,出了这片林子就是郡城了!别到这个时候出差错!”

    实际上不用小校说,他们也知道。之前运壮丁的车队被袭击,虽然朝廷那边不太在意,因为不过是十几个兵丁的命而已,但是江南郡这边却紧张得不行。毕竟,江南郡是大运河开凿在朝中最为有力的支持者的老家,也就是安太师的老家。如果在江南郡地界频频出事,导致运河开凿不顺利,他江南守耿易明,可能很快就会被调动到边关远州,不一定什么时候就客死他乡了。

    耿易明向江南郡的郡司马施压,而郡司马向郡兵的几个小校施压,小校又向尉官和伍长之类的人施压,结果就是所有人都变得紧张了起来。

    可惜天不遂人愿,虽然他们足够警惕了,但是,这并不能改变他们已经走到了一群土匪的包围圈中间这件事。

    天色不晴,云层覆满了天空,让周围看起来愈发昏暗。而突如其来的一阵阵阴风,则像是挑动着他们的神经一般,每个人的眼睛都在扫视着周围的树丛,而被风不断吹动的树丛,则仿佛没有半点停止的意思。

    云层翻滚着,雨滴从天上落了下来,就像箭矢从树丛中飞出,窜向他们一般。

    “有敌袭!做战斗准备!”

    领头的小校大声喊叫着,而下一秒他的喉咙就被箭矢射穿,翻涌出来的鲜血,喷在地上。当那个身体倒在地上的时候,士兵们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举起了大盾组成阵型,护住身体。

    但是即便如此,仍有许多从林中射出的暗箭射中他们的身体,虽然部分甲胄挡住了关键部位,但是毕竟他们不是禁军那样的部队,没有全身甲胄这种待遇。

    “稳住!稳住!”伍长和尉官们像是疯了一般喊起来,受到伏击的时候,最怕的就是部队本身乱起来,单论装备和训练,他们对普通的土匪叛军有着压倒性的优势。只要能够稳住军心,就必然能平安地走出这片森林。

    很快,林中射出的箭雨,停了下来。

    虽然箭雨停了下来,但是这直接导致了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拉车的马被乱箭射杀,基本上所有大车,要么干脆侧翻在路边,要么瘫痪在原地。部队中的几位军官在大盾的掩护下,凑到了一起。

    “怎么办?”

    几个人都摇摇头,他们也不知道此刻应该怎么办。潜藏在林子里的敌人少说也有数千,刚刚那个数量的箭雨,绝不是几百人的小匪帮能够放出来的。

    “我们这样,先派人去郡城搬救兵,剩下的人守在这里,我谅他们一时半会儿也不敢进攻。”

    “说的轻巧,怎么派人去?现在马都已经被射死了,派的人少路上就没了命,派的人多了,大车就守不住,”其中一个小校叹了口气“这样,我们先守一晚。原定我们今天下午就能到郡城,我们到晚了,郡城那边肯定也知道我们这边出了变故,会有人来接应的。”

第三十一章 见蛟龙于其上(二)

    “好,那就这样,我们在这里守上一段时间吧。”

    草丛里的吴大看着官军就这样整顿了下来,不禁心中有些焦急,他是准备带着这些匪帮头领干一票的,匪帮的这群人愿意出人出力也是因为相信他们的确能赚一笔,但是如果就这么拖下去,等到城里的官兵意识到不对了,他们就会血本无归。

    吴大猫着身子转身往后跑了几步,很快便找到了一个棚子,里面坐着十多个大小匪伙的头目还有林得胜。

    “几位,官军似乎是准备死守等支援,等他们支援到了就是血本无归,我想下令总攻。”

    几个匪首彼此看了看对方,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们都是被吴大忽悠过来的,而且林得胜手下,现在还有慢慢收拢起的三四百人,在匪伙中现在也算是大头。他们号召,果然还是有些作用的。

    但是很多匪首想的生意,都是那种打劫买路财,和官府井水不犯河水的打劫。他们唯独没想到,吴大会想着劫官府的东西,不过说起来,他们仔细想想林得胜到底是什么人,也知道了,毕竟他们是当初能占据县城的人,必然是一定横下一条心跟官府干到底了。

    吴大看着几个匪首都不知说些什么好,最终叹了口气“动手了,各位当家的,不愿意的现在不说,就没机会了。”

    这几位当家的许多也都不敢说些什么,林得胜和他们几个都是头上有悬赏的人,如果他们真的选择离开的话,恐怕这群人转手就会不顾江湖道义把离开的人卖了。

    吴大看这些人都没有反应,他微微点头,望向帐篷旁边拎着斧头的沈益,这段时间,沈益练得强壮了不少,看起来已经不是当初书生的样子“沈兄弟,照顾好各位,我去去就来。”

    吴大说完这些,头也不回地回到前线,拎起手头的一把铁锤和一面小盾,高喊一声“兄弟们上!干翻这群官府的畜生!为盟县的父老报仇!”说着,他一个人直接冲了上去,而藏在树丛里的匪帮们,也都纷纷拔出武器,高喊着冲了上去。

    在泓州,可能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送终军的事情,但是绝对所有人都知道盟县到底发生了什么。官府连同城中的士绅平民一起杀了大半这件事情,传遍了整个泓州。城里人可能还好,他们这样的绿林人,是最难以接受这种事情的,更何况,很多人在盟县还有兄弟朋友之类的。

    怒火伴着杀意,杂糅在一起,两边加起来至少有两千多人的匪帮如同黑色的潮水一般涌向车队。

    官军看到从林中冲出的服装各异外形可怖的人,着实吓了一跳,但也不甘示弱,直接和匪军焦灼地战在一起。但是实际上,在这样突然降下的雨之下,官军很难发挥出他们“纪律严明”的优势来,许多个小队被数量巨大的匪军分割包围,只能各自为战。

    双方就这样的黏在一起,匪军难以突破官军的盾墙,官军也很难从这种包围之间打开局面。而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一个提着关外样式长刀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战场上。

    他周身缭绕着某种不祥的黑气,在愈渐暴烈的大雨中,这个男人走到官军的盾墙前,拔刀轻轻一挥,只见一阵凝练的黑雾扫过盾墙,一瞬间便将盾墙和组成盾墙的士兵们斩成三段。

    突如其来的这样一击,显然让官军慌了神,他们看到攻击的来源,那仿佛并不是一个“人”。

    那是一个难以言喻的怪物。

    它看上去像是个野兽,但是却又像是传说中最为可怖的妖怪,庞大的身体无比纤细,上身如同一套人的肋骨加上脊骨,而肩部向外延伸出两双手臂,小的那双高高地举着,向正前方展开着手掌,而那手掌中心,是一簇各式各样的眼球。

    而那双巨大的手臂上,泛着一股内脏一般的黑红色彩。它的身上没有多少填充骨骼的血肉,仿佛整个就是一副巨大的骨架,而这个骨架表面的黑红色,仿佛是被数百乃至数千生灵的血液涂成的一般。

    它看上去并不是多么有力的下肢支撑着它慢慢站起,十数条尾巴上支棱出来的手臂同样撑着地面,这个怪物站了起来。

    这时,官军这群人才算看清楚了它的头部。

    那是无数失去了眼睛的脸,而这些脸,却没有构成这个怪物的脸,而是围绕着它的“脸”生长着。这个怪物的脸,是一个空洞,一个黑色的,一眼望去仿佛看不到边际的空洞。

    它扑向了官军,像是一只黑熊一般在人群中挥舞着它的爪子,黑雾带起一阵阵血风。那些匪众,并不能看清这里发生了什么,有一层薄雾,似乎有意地隔在这怪物的杀戮场和匪众们的黄金梦之间,不让他们一窥这里的真实,但是每一个官军,都能看到,队伍最前列到底发生了什么。

    它开始抓住呆愣在地上的官军,塞进它脸上的空洞之中,而伴随着这样的行为,那怪物背上仿佛羽翼的骨骼一般的结构之间,似乎正在慢慢被一种暗红色填满,骨骼之间撑起了巨大的红色骨膜。它张开翅膀,飞了起来。

    它游弋在战场之上,看到那些匪军久攻不下的方阵,便一爪将其破开,随后又飞去别处。它的飞翔并不像是在飞,倒不如说是那双骨翼拖拽着他向上。

    官军们毕生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存在,他们凝视着天空中的怪物,呆愣地立在那里,而后,被周围的义军用棍棒和刀剑淹没。其中有幸运者仰头望向那怪物,痴痴地凝视了片刻,却见那怪物的手掌朝他转过来,上面一簇数十颗各异的眼球,向他回以最为张狂的凝视。

    他无法理解,他们无法理解,此刻到底发生了什么,天空中的那个巨大存在又是什么,它脸上空洞周围的那些人脸上的嘴发出凄惨的哭嚎声,不断地锥刺着他们的魂灵,仿佛要把三魂七魄生生扯出来一般。

    结束了。

    不是这次袭击本身结束了,匪军的杀戮仍在继续。而是那些守卫着大车的官军们,自己告诉他们自己,结束了。

    他们自己告诉他们自己:我们没有胜算。面前的怪物,是这世间真实存在的东西?还是他们仅仅在做一个长达一个人一生的梦?如果它本不存在却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说明他们疯了。而如果这是梦境的话,那他们,需要醒来。

    一把把兵刃,在手的控制下,刺入了他们主人的喉咙。

    他们想要醒过来。

    吴大亲眼见证了那些官军一个个自杀,倒在地上,还有的呆愣在那里放弃了一切反抗。他隐约间觉得,这似乎和刚刚出现在队列前端的黑雾有些什么关系,但是对于他来说,这件事并不重要,他用手中的铁锤抡倒几个挡在面前的官军,冲到车上,掀起上面的油布,看到上面的箱子和桶子上写着各式各样的字。

    “哪有他妈的识字的,来给咱认认这是啥?!”他大吼一声,旁边一个年轻人几步冲到他旁边“吴头领,咋了?”

    “你认认这箱子上都是啥。”

    那年轻人一眼扫过去,说道“吴头领,这些辎重一般都应该有一个管事儿的,手里会有一个账本一样的东西,会说里面是什么的。”

    吴大扫视一圈,发现战斗已经基本结束了,许多官军选择了自杀,而还有不少是被匪军所淹没,他大喊一声“先清理战场!去一个人给几位大头领报捷!”说着,跳下大车,双眼搜索着周围穿着体面的官军。

    最终,他在车底,找到了一个人,一个官军小校,此刻已经用一把小刀抹了脖子。而他的怀里,露出一个小簿子的边缘。

    他把小簿子扯出来,回头便看到林中许多人拎着一条扁担,大概也明白了几位大头领的意思,便扯开嗓子大喊“有扁担的准备把车搬空!没有的清理战场!”

第三十二章 海市何地(一)

    庄赦在练习潜水。

    他当然不是真的在潜水,西山郡出身的他,从小连河都没下过几次,怎么可能去海里练习潜水?他是在练习那种,被姜小幺称之为潜水的某种能力。

    屏息,睁开眼。他又一次看到了那微微有些扭曲、被覆上了一层深蓝色彩的水底。不过他眼前的深蓝,远远没有姜小幺那天展现给他的深蓝深邃。

    被覆盖上了这层深蓝水纹的一切,都变得慢了起来,慢得让他无法忍受。他想举起手,却发现自己手的移动速度慢如龟爬。

    在屏息的时间,不能攻击,不能逃跑,能做的,只有站在这里,唯一能够正常进行的,是想和看。既然如此,他也便明白了这个所谓能力该如何使用,规划、观察、做出决定。

    就在他准备进一步探求这片深海的真相的时候,他被不知是谁打断了。

    在此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这种潜水会被人打断。

    就像是被谁抓住了领口,用力地一拎,他被从水底整个拎了出来。他回头一看,发现姜小幺此刻站在他的背后,手从背后抓着他的衣物。

    “不要潜得太深。”

    姜小幺简单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而庄赦则回头看着她。姜小幺身上藏着的谜,不比云陟明少任何一点。

    “小幺,我想问你,”庄赦带着姜小幺,院子里的角落“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关于螭、关于大海、还有古岱国,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

    姜小幺轻轻地用手指戳着庄赦的肋下“你问这个谁知道啊。。。我知道的一切,也都是梦中零散的神谕和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知识,比如深潜。”

    “为什么?为什么深潜是危险的?”庄赦看着姜小幺灰白色的双眼,里面像是有无数白雾在慢慢流转一般。

    “潜入海中、潜入海中,就像渔夫和采珠女一样,在大海之中,人们可以探求财富,但是稍有不慎,它便会将你吞噬,”姜小幺像是在念诵什么祷词一样低声说道“梦醒之后,你拥有了一片宁静的海,但是一切深海之下,都藏着一盏灯火,就像海中闪光的金块。”

    “海中的金块,是危险的么?”

    “或许吧,因为直到现在,深潜到灯火的地方的人,都没回来过。”

    “诶?除了我以外,你还知道别的能够‘潜水’的人么?”姜小幺的话让他有些意外,如果姜小幺知道其他的深潜到海中的人的话,那也就可能从他们那里知道更多和螭有关的消息。

    “我知道,但是那都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了,”姜小幺慢悠悠地说着“我在我人生的第一次深潜中,看到了他们,看到了他们的尸骨,如果你有一日能够潜到我所潜到过的地方,估计,也能见到他们吧。”

    庄赦看着姜小幺,这个女孩带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就像是一片深海,一片黑蓝色的深海。他隐约间想起,之前的梦境中周围出现的尸骨。

    “你现在已经醒了,告诉你远离大海也没有意义,”姜小幺从怀里抓了一小把药草,塞进嘴里嚼了起来“不过,无论如何,都不要去追溯那深海中的灯火,记住这一点,一定要记住这一点哦。”

    庄赦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在深潜这件事上,姜小幺的确比他的经历丰富得多,听她说的,总没有什么坏处就是。

    他坐在磨盘上,把思绪从深潜拉回到他要查的事情上。这几天在东海居士的书房里,收获颇丰,对螭这个深海中的神明有了一定程度的认知。

    螭,原本是古岱国的地方神明,在古帝统一九州之战之后,成为了所谓的“龙子”也就是泰丕的孩子。父弱子强,父强子弱,每当泰丕衰落,螭就会作乱海滨。根据清本居士的调查,目前有据可考的几乎每一次岱州大水,都和螭有着某种难以言明的关系。

    如果说清本的意思是让他修复封印,镇压螭,那这件事实际上也不是很复杂,只需要潜入到清本当年到的摆放石像的地方,把石像修复了便好,这几天,东海居士和小童也一直在制作一个木像,准备先将螭镇压,随后等人手足够,再把石像运过去。

    但是镇压螭又是为了做什么呢?

    在研究这个问题的时候,庄赦发现了一本清本官正的手稿。

    手稿本身的内容并不是任何人能够阅读的,上面的内容,是一堆排列散乱的字,组合在一起根本无法形成任何完整的句子。庄赦能够发现,这似乎是一种朝廷常用的,给那些不甚重要的信息使用的暗码,只要找到暗码本,马上就能知道这手稿上说的到底是什么。

    他的确询问了东海居士,清本官正是否说这里的某本书很重要或是某本书上面有什么特殊的记号,但是没有,这里的书籍多数都是直接搬过来的,里面没有任何特殊的记号。

    此外,就是一些不太重要的乡野村言了,比如所谓的九龙子传说。

    据说,在古帝诞生之前,龙神泰丕生下九个孩子,分别执掌九州。但是当泰丕与古帝结盟之后,这九个孩子反而发起了叛乱,古帝和泰丕便合力剿除平定他们的叛乱。

    这段毫无疑问就是在映射古帝统一九州之战,而九龙子中,目前唯一一个确有其事的,可能也就是岱州的螭。九龙子的故事被很多评书艺人借题发挥,甚至出现了所谓“九龙子得三为王得五称帝”的说法。

    不过在他看来,这些说法显然都是空穴来风,如果九龙子真的有那么大的力量能够保人称王称帝,那史书中为何没有半点相关的记载?

    不过这些有关九龙子的故事的确是不错的消遣,这让他有点好奇,如果螭在某个话本里被人“收复”,那艺人和作者会如何编排这个在传说中堪比仙山圣岳大小的“龙子”。

    思索了一会儿,他便不太在意这件事了,毕竟现在的要务,是搞清螭封印的位置,究竟应该在那里把木雕摆下去。

    根据东海居士所言,螭就潜藏在谢丫村外面的那片海中,而谢丫村里,在他们来的时候,全是那种诡异的鳞皮怪物。而当东海居士在这个山头住了两个月时间之后,居然发现,谢丫村里又住进去了普通人,这让东海居士有些意外。但是过了几天之后,他们发现这些住进去的渔民也都是普通人,发现这里没人住了便住了进去。

    如果这么说的话,他们完全可以去谢丫村跟村民们好好沟通一下,然后找到木雕应该陈列的地方。

    庄赦这样想着,突然,姜小幺的表情突然出现了一股子诡异的变化,她开始嗅着空气中的气味,虽然庄赦什么也没闻到,但是姜小幺的表情,却愈发凝重起来。

    “庄大人,你看大海的方向,能不能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庄赦看着她的样子,多少感觉有些困惑,随后望向大海的方向,发现了本来不应该出现在他视野中的令人惊异的东西。

    那是山岳,突然出现在海中的一座巨大山岳。

    就像是传说中的仙山一般,伫立在大海之中。就像传说中一样,那座巨大的仙山周围,环绕着无数轻拍着羽翼的飞鸟和一圈圈的祥云,而庄赦却从那仙山之中,感觉到了一丝可怖的不祥气息。

    旁边的姜小幺焦急地问道“怎么样?看到什么东西了么?”

    “看到了,一座。。。山。”

    姜小幺并没有进一步询问那到底是什么,而是表情突然变得十分惊恐,跌坐在地上“现在是什么日子?!什么日子?!是不是要出事了?”她抓着庄赦的衣领“告诉我庄大人!告诉我!”

    “今天是。。。七月十三。。。”庄赦看着姜小幺异常的样子,也有些不知所措,心中马上算出了这一天的日子。

    “潮水呢?”

    “戌时三刻满潮,明日寅时干潮。”

    姜小幺把口中的所有的药渣都吐在地上,闭上眼望着天“就是今天了,今天就要去!今天不去就完了!就完了!”说完,姜小幺嘴里突然发出吐泡泡一样的声音,听起来就和林子里那些鳞皮人发出的声音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小童也跑了过来,凑到庄赦身边“庄大人,师父找您。”

第三十二章 海市何地(二)

    庄赦心中有一丝不祥的预感,恐怕要出什么大事,他急忙跟着小童跑到了地下,一下来,便看到东海居士疯了一样扯着自己的头发,他看到庄赦,便急忙抓起自己桌上的一堆手稿,塞到了庄赦的怀中“庄大人!残月!残月就要升起来了!快走!你快走!”

    “啊?残月?那是什么?居士,要不然我们把你送到东海郡城再。。。”

    “不!不可能的!”东海居士大声地喊道“他们会追上我!他们会找到我!他们会把我欠在那里的这条命又索要回去!”

    看着突然歇斯底里的东海居士,庄赦急忙凑过去“那我们把你送到郡城不是更好。”

    “不,不。不!无论我到哪里,他们都会追上来的!”居士将手中的手稿悉数扬向庄赦“没有用的!你们要去!要快去!去到那腐坏和神圣的根源!去到那里,将残月降下!”

    看着几乎疯癫的东海居士,庄赦也呆愣着,旁边的小童慢慢地将手稿拾起来,交到庄赦手里。

    东海居士颤抖着,瞪着眼睛,看着面前的庄赦,仿佛血液要从他的喉咙、双眼、耳朵还有鼻孔中一同涌出来一般。但是很快,他像是失去了力气一般浑身颤抖起来,瘫坐在椅子上,口中不断地念叨着什么听不清的东西。

    就在某一个瞬间,他仿佛醒了过来一般,看着面前的庄赦还有他手中的手稿,叹了口气,用仿佛是从口中挤出空气一般的声音道“庄大人,这是我人生中最后能给你留下的东西,”说着,他微微扯开自己的衣服,露出了那裸露在外的心脏。

    庄赦能够看到,那原本应该是泛着健康的红光的心脏此刻仿佛蒙上了一层铅灰色的色彩,心脏的下半部分像是结霜一般覆着一层白色的冰晶,而它本应持续不停的跳动也变得沉重而缓慢起来,就像是被一只大手,捏住了一般。

    “快走吧,你快走,庄大人,”东海居士,转着自己的椅子,又朝向桌子那边,点燃了香炉里的什么东西“他们就要来了,你们,走吧,带着这个孩子一起走,她没必要为我陪葬。”

    庄赦皱起眉,看着东海居士那副难以动摇的样子,最终还是点点头“这样,居士,我们把食物给您端到下面来,然后从外面把这里锁上,等我们把事情处理完,再回来把您救出去!”

    东海居士苦笑一声,无奈地摇摇头“你们去吧,快去吧,对了,庄大人,您身边带了几个人?”

    “闫文匡闫大人给我派了一位随从,有一位是东海郡本地的巫祝,还有一位是我在京城的朋友,一共四个人,算上您这位小童,就是五个人了。”

    听了这话,东海居士微微地皱起眉,但是想要思考出些什么,却得不出结果,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叹了口气“去吧,你们快走,快离开。。。等他们来了,就走不了了。”

    老人看着饭食一盘盘地摆在自己的面前,嗅着空气中弥漫开来的熏香味道,他的精神就像是深冬的水一般,流淌得愈发缓慢。他听着脚步声慢慢地离开了,听着锁舌弹出的声音,又听着石门慢慢合上的声音。

    他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破碎不堪了。

    先不说已经失去的双腿,就连他残存的部分,都难以运动,手指像是在三九严寒之中暴露了数个时辰一般,动弹不得。而他也开始渐渐地,难以移动他的身体,无论是眼球、还是舌头,亦或是别的什么部分,都变得像是没上油的车轴一般,随时仿佛都在发出吱嘎声一般。

    他听见了脚步声,沉重的脚步声,像是敲鼓一般在他耳边鸣响,他知道,他们来了,那些始终在他梦境中萦绕不去的,来索命的那些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的存在来了。

    熏香的味道愈发浓重起来,但是效用,却像是一瓢浇到冬天雪地上的热水一般,慢慢地变冷,然后与冬日的一切一同封冻起来。

    那股熏香带来的无畏,此刻已经彻底消失。就像勇气如潮水般褪去,剩下嶙峋的怪石一般,他的心中,也只剩下恐惧。

    那一晚的回忆,像是在一阵阵雷鸣中,闪烁着,又抓住了他的喉咙。

    庞大的如同山岳般的不知是什么的存在,从天而降,将他们染红的血雨,他依稀还记得自己身上挂着的那些内脏块和肢体的残片,在那时,他已经无暇辨认那些到底是什么,而理智的帷幕适时地降下,让他昏厥了过去,而直至今日,他才想起来。

    他才想起来,自己凑到海面的边缘,向大海深处望去,看到的那轮海中的月,那个水底的,巨大的,泛着黄色可怖光芒的眼睛。

    他想要在此刻,把那天晚上他在那轮号哭着的黄色月亮之下看到的一切都写个明明白白,因为他知道,既然庄赦说了,他们就会回来,只要他们有一个人回来了,他们就能看到他写下的东西,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可怖存在。

    但是他做不到。

    握住笔的手,不受控制一般地在面前的纸上涂画着,而留在纸上的只有一个巨大的圆,而那个圆中,仿佛呈现出的,是那晚注视着他的眼睛。

    他将那张纸粗暴地团起来,丢在一边,然后又开始在面前的大纸上尝试着书写些什么,但是又只能留下一个巨大的圆。

    他将笔撅断,咬开自己的手指,想要在空白的纸面上留下血书,但是他发现,自己的手颤抖得太厉害了,最终只能留下一个个模糊的图画。一个可以辨认的文字,都没有。

    他听见了,外面的咚咚声愈发洪亮,他右眼处仿佛有一双手要扒开他缝合上的眼皮,从里面钻出来一般。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挠起右眼处的伤口,他仿佛看见一条条白色的小虫从他右眼裂开的缝隙间涌了出来,落在面前的纸面上,疯狂地扭动着身躯。

    突然,一股寒意从他的背后涌来,撞击声,消失了。

    他颤抖着,听着那个慢慢接近他的脚步声,听着那个声音慢慢地贴近自己,贴到自己的后背。

    寒意,从他的腰际,窜上了他的脖颈。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开始变成青紫色,胃里仿佛有什么似的挠抓着他的胸口,顺着他的喉咙攀附直上。

    周围的烛火,在那一瞬间,灭了,而黑暗则如同潮水一般将他包裹起来,淹没在未知的恐惧之中。他仿佛听见了背后传来的“咕噜咕噜”般的声响,又像是感受到了什么散发着寒冷气息的怪物,舔舐着他的后背。

    “来了,他们来了。”

第三十三章 见怪物皆曰神(一)

    她趟在齐腰深的不知是什么粘稠的东西之中,脚下似乎是什么硌人的硬块,面前,则是一片漆黑。

    她朝前走着,不断地迈着步子。仿佛前面闪烁着一种蓝绿色的微光,她不断地朝前迈步,终于,在某一个时间点,她看到了那蓝绿色的光的源头。那是天空中的一个巨大的蓝绿色光球,那色彩就像是苍蝇绿色的腹部,又像是大海深邃的黑蓝。

    而周围的一切,都是鲜红色的。

    鲜红色的叶子,鲜红色的树干,鲜红色的云,鲜红色的天空,鲜红色的漂浮着的不知什么东西,一切的一切都是鲜红色的,包括没过她的腰的粘稠液体,粘稠得像是刚刚流出的血。

    她看着天空中的那轮蓝绿色太阳,呆愣着,那巨大的蓝绿色光球在天空中慢慢蠕动着,播撒着某种令人不适的光芒。

    她呆愣在那里。蓝绿色的光,鲜红色的光,仿佛一同缠绕上她的身体。她想要漂起来,想要从这片鲜红色的泥沼中,脱离出来,而这片泥沼,则不断地把她向下拖拽。蓝绿色的光芒像是一条条小虫一样钻进她的头皮,而鲜红色的沼泽则顺着她的毛孔攀附进了她的脖颈,似乎在撕扯着她不甚清明的脑子。

    就在这时,她隐约间听到一个声音。

    “值得么?”

    听到这个声音的一瞬间,她的头脑在一瞬间清灵起来,她垂下双手,任由泥沼中的一切拖拽着她,把她拖向更深处,浑浊的污泥,顿时淹没了她,却没有淹没她的意识。

    “你为了这一切,杀了多少人?”

    “我不记得了。”

    “为什么会不记得了?”

    “你会记得么?你杀了多少人?”

    她朝着那个虚空中木柴摩擦一般的干瘪声音说道,而那个声音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才算开口。

    “你把我拖到这里有什么意义么?我的路已经定下,你阻止不了我。”

    “我知道我阻止不了你,这世界上又有谁能阻止你呢?我的小公主。”

    听到这话的一瞬间,愤怒涌进了她的脑海之中,她张开嘴,奋力地吼叫着“你敢这么叫我?!”

    “我知道你想舍弃他的血脉,但是你无法从你的血中把他的血沥除出去,他是你的一部分,即使你想要复仇,也不能忘掉这一点。”

    “我知道!”她朝着一片漆黑的虚空之中怒吼起来“无论如何,我都会完成。。。我都会毁灭他过去的一切,即使他死了。。。”

    “我接受你的愤怒,但是却无法理解,为什么?”那个声音,像是什么小虫抓挠着她的脊背“为什么他杀了她,你会想要会去杀了他?即便他死了,你也想要把他的一切摧毁。”

    她语塞了,因为复仇这件事,就像是铭刻在骨子里的一个执念,她只想毁灭。但是此刻,如果问她为什么,她不知道。

    她呆愣着,慢慢地向下沉,但是愈是向下沉,那个声音,那个场景,那个气味,就愈发地清晰,仿佛是正在将过往的所有记忆重新呕吐出来,一点点看着那里面到底有些什么似的。

    金属切断些什么的声音,歇斯底里的黄袍男人,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还有无穷无尽的一拥而上的诡异存在。

    那是她所记得的一切,那是她过往的一切,沉浸在着一切中,终于在某一个瞬间,她就像是从梦中醒来一半,自悲伤之中,沉入了愤怒之中。鲜红色变成了黑红色,她的血仿佛在沸腾,撕扯着她的四肢百骸。

    她醒了,看着陌生的天花板。

    她想起了这里是哪,东海居士的竹庐之中。

    她坐起身,一如既往地看到了周围,那些窥视着她的鲜红色眼睛,她和那些大小各异的眼睛对视着,耳边又不知何时响起了那种难以听清的低语声,不过她早就已经学会了假装听不到那些声音。

    “云姐姐,你没睡好么?”

    她看到了旁边坐着的姜小幺,也坐了起来叹了口气,看到了匆匆忙忙走出地下室的庄赦“怎么了?”

    “要出事,我们得尽快走。”庄赦极其粗糙地回答了她的问题,而云陟明自然也知道大体可能会发生什么,坐起身,简单地把头发盘好,拿着自己的行李走到了屋外。

    她还没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见庄赦急急忙忙地带着众人朝谢丫村的方向走去。而她也凑到庄赦身边,低声问道“怎么了?突然急匆匆的?”

    “小幺和居士都说不对劲,感觉马上要出事了,你能感受到什么么?云姑娘。”

    云陟明微微皱眉,她没想到突然会出这么一回事儿,微微皱眉看了一眼周围,果然看到黑猫就在她旁边,黑猫飞速地跟着他们的脚步,看到云陟明望向它,似乎是朝着云陟明微微眨了眨眼。

    她皱起眉,全身上下忽地一紧,一股潮湿阴冷的感觉贴着她的后背,像是一条蛇慢慢地攀附而上一般,缠绕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有些难以呼吸。而一直在她耳边环绕着的,那种难以听清的低语声,此刻也变成了某种低沉的,仿佛是被捂着嘴发出的声音。

    “我也不知道。”她直接说道“不过,周围的确出现了异象。”

    “你看到了什么?”庄赦急忙问道。

    “没看到什么,只是感觉,感觉不太对,”云陟明看着小道两侧的森林,仿佛看到里面有无数灰蓝色的影子在闪烁,便从腰后拔出了那把白玉的短剑“两边有人在跟着我们,可能要见血。”

    孙盘听了她的话,也单手握住刀柄,用身体护住姜小幺,眼神朝着两侧的密林飘去。

    就在跑到某个转弯的地方的时候,她隐约间似乎察觉到一丝不妙的感觉,仿佛一股劲风从右侧袭来,急忙大喊“小心!”

    喊完,她矮下身子,朝前滑了两米,刚好看到一根绳子系着一个一人大小的巨大布袋从树丛中荡了出来,上面滴着无数暗绿色的汁液,里面散发着一种腐草与腐肉混合在一起的恶臭。

    那暗绿色的浑浊的草汁滴在地上,接触到了长在路上的杂草,那杂草登时变成了焦黄色,而草丛中的几个人影也都杀了出来。

    孙盘当机立断,一刀斩断了那悬挂着的布袋顶上的绳子,布袋落在地上,几人马上便看到了,云陟明面前的那些怪物。

    “一共有七个,三个拿矛四个拿钩刀!”庄赦大喊一声,端起短弩直接朝前一射。

    那尖锐的弩箭刺进其中一个人的胸口,涌出了红黑色的血液,那人全身颤抖,随后倒在地上。

    云陟明扫视起面前的几人,都是一身灰蓝色的鳞皮,身高差不多到常人的下巴左右,头部丑陋得像是某种蛤蟆或是鱼和人头的结合一般。

    她朝后退了两步,那布袋上的绿色汁液沾到了她的裤脚,顿时脚踝传来一阵剧痛。脚下突然的剧痛让她痛得几乎失去知觉,勉强撑着没有昏倒的她,却脚下一陡,径直朝前倒了过去,仿佛是迎着那几个类人的怪物的钩刀而去一般。

    千钧一发之际,庄赦和孙盘都几乎喊了出来,两人和云陟明之间隔着一个布袋,他们自然不可能在那一瞬之间冲过去拉住云陟明,而所有人就这么看着云陟明的胸口迎上那几把闪着光的钩刀。

    就在那刀刃刚刚刺入云陟明的胸口,被肋骨和胸骨挡住的那一瞬间,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停止了下来。

第三十三章 见怪物皆曰神(二)

    周围的一切变成了血红色,红色的叶子、红色的树干、红色的天空、红色的云,红色的一切,只有一个东西,不是红色的。

    天空中闪烁着的,蓝绿色光球。

    庄赦一行人在那一瞬间,仿佛突然入梦一般,双眼变得迷离起来,似乎进入了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而面前的几个鳞皮人,完全动弹不得,呆愣着站在那里,不知是被眼前的场景吓得无法动弹还是单纯地动不了。他们不像庄赦,眼神仍然是“醒着”的,而在那浑浊的十二只眼睛中,恐惧的大海如同骤雨狂风般翻涌着。

    朝前倾倒着,几乎跌在鳞皮人钩刀上的云陟明朝后一仰,以一种极为吊诡的角度向后倾,正常地又立在了地上,而她的表情,却变得有些奇怪。

    不知是被周围的红色染上,还是有些发热,她的脸庞仿佛有些泛红。眼神虽然凝视着面前的几个鳞皮人,但是却变得格外迷离,嘴角挂着一抹显然不怀好意的笑,像是个喝醉了酒的姑娘一般。

    她用自己纤细的手指,插进了胸口刚刚被切开的伤口,那里的血只是微微流出了一些而已,但是她却开始用手指揉搓伤口,好像是嫌弃伤口不够大一样。她一边揉着自己的伤口,一边发出一种像是诱惑,又像是痛苦的低吟声,随后将手指伸进嘴里,吮吸起来。

    “各位,常言说酒不醉人人自醉,我便想了,无酒的时候,人能醉么?”说完,她“咯咯咯”地笑起来,绕着那几个不能动弹的鳞皮人转起来“答案是,当~然~能~咯~”说完,她又走回到几个鳞皮人的正面,双手手指微微抻开胸口那已经被她揉得更大的伤口。

    不知是幻象还是真实,他们看到了此生最为骇人的景象。

    一只赤红色的眼睛出现在那伤口处,但是那远不是第一个,她被红光照映着的脖子上是第二个,细腻的左颊上是第三个,而额头上,则在那一瞬之间睁开了七八只各异的红色眼睛。那些眼镜中,有只有一道横线的羊眼,也有只有一道竖线的蛇眼,还有再正常不过的人眼,这些各异的眼睛就这样在她的额头上睁开,直直地盯着这些鳞皮人,一下下地眨着。

    不仅如此,地上,树叶上,空中,仿佛所有地方都被撕开了红色的裂缝,有的微微张开的裂缝间探出了同样鲜红色的利爪或是触腕,而有的则仿佛流过了什么东西的惊鸿一瞥。

    他们是鳞皮人,是侍奉“神”的生命,按理说,不应该为此感到害怕。

    但是事实上,他们就是为这种未知感到愈发害怕。

    远处的大海中此刻正在发生的一切,对他们来说是已知的一切,而面前正在发生的一切,对他们来说则是未知的一切。他们信奉深海中的神,却从未想过,除了那深海中的神以外的一切可能。

    他们呆愣着,看着面前的血红,像是黑暗的死寂一般吞噬着他们残存的理智和神识,他们的鳞片仿佛正在被人生生一片片剥落下来,他们的皮肤那层极薄的柔软鱼皮,也慢慢变得干燥开裂,像是花瓣一般掉落在地上。

    他们尝试着驱动他们仿佛正在燃烧着的焦炭般的后颈,仰望天空中的蓝绿色,渐渐变得干瘪的双眼涌出了咸腥的血泪。

    那是家乡的颜色。

    蓝的像是海,绿的像是藻。蓝的像是鱼群,绿的像是珊瑚。

    但是他们全身上下,一丝丝一片片传来的剧痛让他们知道,他们回不去了。旁边中了一发弩箭倒地的鳞皮人也未能幸免,此刻已经被剥去了所有的皮肤和鳞片。

    他们想要喊,却发不出声音,想要动,却发现驱动身体像是尝试着掰断自己的骨头一般痛苦。

    云陟明绕着他们,咯咯笑着,跳着舞,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和她无关似的,她口中不断念叨着,几个鳞皮人隐约间似乎听清了她说的到底是什么,她实际上并不是在说些什么,而是在唱歌。

    “虫既鸣矣,东方明矣,彼姝清扬,欣而长兮。”

    “蛙既鸣矣,东方矣,彼姝清婉,舞则选兮。”

    “鱼既鸣矣,东方晦矣,彼姝清都,美目灼灼。”

    听到这歌声,他们的身体慢慢地垮塌着,像是被暴雨不断冲刷的土房一般,无论是血肉还是意识,都在如泥土碰到巨浪一般,溃散着。而云陟明,就像是个庆祝什么宴会的小姑娘,一边唱着歌,一边跳着一种奇怪的舞步。

    “在我劈开他的坟之前,没人可以拦住我,你们懂么?”这是那些鳞皮人所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等庄赦一行人恢复神识的时候,他们就像是站在原地站了许久一般浑身僵硬,双腿疼痛,原本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鳞皮人,已经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而云陟明则像是呆愣着一般站在他们面前。

    庄赦急忙跨过面前的布袋,上下打量着云陟明“云姑娘,你没事吧,我看那刀都切到你胸口了,况且。。。那几个怪人呢?”

    云陟明若无其事地微笑一下“没事没事,他们几个的钩刀钝得很,我的骨头直接就给挡住了,皮肉伤,皮肉伤,继续走吧。”

    孙盘一咂嘴“云姑娘,那,它们几个呢?是藏起来了?还是逃了?”

    “逃了逃了,我怀里有点香灰,撒过去它们就跑了。”

    孙盘半信半疑地点点头,而庄赦则叹了口气“继续走吧,”随后,凑到云陟明旁边。

    “你又用什么巫蛊邪术了?”

    云陟明摆出一副小姑娘般委屈的样子,撅起嘴,小声道“哪有?它们就是见了香灰就跑了嘛。”

    “骗鬼呢?刚刚我们出东海居士那里,不到两刻钟,日头的位置我记得清清楚楚,”庄赦也压低声音,手指轻轻指了指天上的太阳“你到底做了些什么?说明白点,以后彼此帮忙也方便很多。”说罢,庄赦发现云陟明的脖颈上又一次出现了那种淡淡的红色细线。

    “问那么多干嘛?”云陟明小声笑骂起来“你要是无论如何都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一句,它们都死了,一个没剩,都死了,就这么简单。我能自保,不用你们担心。”

    “也就是说香灰一说是假的,你一个人杀了六个怪人,”庄赦倒吸一口凉气“怎么做到的?更何况,那时候你几乎撞进它们怀里,它们但凡有一点点智识,都知道朝你下刀子,就算钩刀不快,也能刺穿你的喉咙和肚子吧,你说明白点儿,到底是怎么。。。”

    “话真多,”云陟明小声抱怨着“你没必要想那么多,你只需要知道,我就是你的一个普通的同行人,你不必担心我的生死,就这么简单,你为什么非要在意那么多?”

    庄赦也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了,突然涌上来的好奇心让他有些过于着急,想要知道真相,他低下头,想了想,最终还是开口道“你不想说我自然不方便逼你,但是云姑娘,你我也已经做了这么长时间旅伴了,一会儿前面有什么艰难险阻都不知道,现在你我不知根知底,怎么能肃平祸乱?或者,你最少告诉我,你回到大胤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你之前说的,都不像是能驱动你走到这里,赌上性命的动机。”

    “你没必要对我知根知底嘛,”云陟明叹了口气“我就是个普通人,回到大胤,也只有一件事。”

    “什么事?”

    “你不必知道。”

第三十四章 其寝不梦(一)

    他们穿过了那条从东海居士的茅庐到谢丫村的小道。

    单单从外面看来,谢丫村靠近森林这边的许多建筑都带着一股被浸泡过的破败感,黑绿色的霉斑仿佛在墙壁上蠕动着。整个村子中,有许多已经倒坍的土屋,整个村子的中心,毫无疑问是一个前面带着一小片空地的一个两层小楼。

    整个村子带着种不祥的破败感,但是即便是如此这样破败的村子,仍有不少人似乎正在村子中游荡着,不只是在做着些什么。

    庄赦刚准备直接一路进到村子里面,却被孙盘拉住了。

    “怎么了?孙兄?”

    孙盘看着村子之中那些正在挪动着的人们,压低声音说道“庄大人,你看村子里的那些人,你不觉得很异常么?”

    听了这话,庄赦也有些好奇,仔细地盯着那在城市中游荡的那些人,他并没有看出有什么异常,随后压低声音说道“怎么了,我也没看出些什么。”

    “村子里的人,动作都很奇怪,”孙盘指着村子里的一个个人影“不像是正常人,没有人会以那种姿势走路,除非是。。。”

    “除非是?”

    “除非是生了重病,腰断了或者是腿断了的那种人,才会这么走路,”孙盘指着村子里挪动着的那些人“我在征倭的时候,有一些重伤的兄弟痊愈之后就是这个样子,而庄大人您看,这整个村子里都是类似样子的人。。。”

    “小友,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么?”庄赦回头问东海居士的那个小徒弟,她平常就是把东海居士那里的雕像送到这个村子里卖掉。

    那小童皱起眉,想了一会儿,随后开口道“没有吧,村子里的人,很多都很正常啊。。。”

    “那就奇怪了。。。到底是什么让他们变成这样的,”孙盘低声嘟哝着,而后面的姜小幺不知何时走到了前面。

    “不奇怪,他们选择居住在这里,自然就会这样,”姜小幺抓着庄赦的衣角,轻轻地挠着自己的颈部,庄赦发现她脖子上的鳞片愈发地明显了,而姜小幺似乎也不太在意这件事“大海正在苏醒,快了,就快了。。。”

    “什么快了?”

    姜小幺又往嘴里塞了一小把草药,嚼起来“都快了,星星也是,大海也是,鱼也是,人也是,都快了。”

    虽然对于姜小幺的话有些不明所以,但是庄赦想了想,还是开口道“这样,白天过去太显眼了,我们等到晚上再进村,确认情况。”

    几人彼此对视几眼,随后点点头表示同意。

    他们在道边清理出了一处空地,接近村子里的森林中,没有半点那种可怖且令人作呕的臭气。而在这个空档的时候,孙盘也不闲着,开始在村子周围观察村子的情况以及周围的地形。

    庄赦望着远处的谢丫村,如果这里就是当初清本老官正带人来的地方,那东海居士一直在山上观察着谢丫村周围的情况,也是意料之中。不过,东海居士口中所说的插着脑袋的高杆他却没看见。

    就在他坐在这里观察着谢丫村的样子的时候,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件很诡异的事情。

    大鱼是三月,大鱼之后的海水溢,是四月,而清本官正是四月来东海郡,六月回京师。也就是说,他们来的时候,海水应该已经摧毁了这个就在海边的村子。那东海居士看到的村子,又是什么?或者说,那真的是村子么?那真的是他们面前的这个谢丫村么?

    如果不是,那现在面前的谢丫村,又是谁建成的?在清本把东海居士救走,又带回到茅庐的地方这个过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村子这种东西,不是几日之间就能突然拔地而起的,首先要有人在这里聚居,随后才能慢慢地形成一个个村子。这种海边的村子多数都是渔民在居住,而在去年的大水之后,渔业颓废,按理来说渔村的重建可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根本没法把人聚在一起。

    那么假定两种可能,如果这座村子是人建起来的,那么是谁将这些人聚在一起的?

    如果这座村子不是人建起来的,那么究竟是谁完成了这个建设?现在住在里面的人又是什么?是人还是怪物?还是与怪物为伍的人?

    如果他们要进到村子里区探查的话,这件事一定要调查仔细,否则被群起而攻的话,恐怕他们几个撑不过两刻钟。

    东海郡的大水他是有所耳闻的,村子中的这些建筑,显然不可能在大水中保持完整,但是却带着一种被浸泡过的感觉。村子靠近森林一带的房子,就已经有很多满是霉斑,他无法想象靠近大海的那边究竟是什么样子,难道是大水的时候,靠近森林的这边没有被摧毁么?

    的确有可能,仔细打量一下的话,他发现谢丫村远比他想象的大很多,单论大小,看起来和一般的县城差不多大小,只不过是没有城墙而已。单论规模,已经不可能称之为“村”了,被定为镇子还差不多。

    而更为诡异的是,这座村子看起来并不像是一座一次性建起来的村子一般,倒像是两块不同的皮料拼接到一起一般,距离森林较近的部分多是普通的土屋,而远处,居然有一条白颜色的线一般,线的那边是看起来更为高耸和坚实的建筑。

    庄赦坐到小童的边上,她对于这个村子可能知道的更多一些“我问你小友,这谢丫村一直都是这样么?”

    小童摇摇头“不知道,我也没怎么来过,都是谢丫村里面派人来竹庐把我们雕好的佛像取走然后送到城里。”

    “那你和你师父的吃喝问题怎么处理?”

    “每次他们来运雕像的时候,顺便也会把米面之类的东西一起运上来,加上我们还有自己的井,实际上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庄赦感觉有些莫名其妙,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面前的这个到底是不是谢丫村?里面到底有些什么?他都不知道。

    姜小幺不知何时凑到了他的旁边,低声说道“这村子可不是‘人的村子’哦。”

    “你什么意思?说明白一点。”姜小幺这句听起来有些故弄玄虚的话,让庄赦仿佛窥见了一丝线索“不是人的村子是什么意思?”

    “这边的发霉的土屋的确都是人的村子,这点没错,但是那边,那边泛着腥气的城可不是人居住的城哦,”姜小幺站起身,朝远处那白色的镇子吸着鼻子“那里面住着的是他所垂青的生命,是他的眷属,而不是在地上行走的贱类。”

    “你是说,那里面住的是刚刚我们在路上碰到的那种怪人?”

    “是,又不全是,”姜小幺摇晃着脑袋“不过如果你们今晚要进去看看的话,肯定就会知道它们长得什么样子了,不是么?”

    庄赦看着姜小幺那副样子,她显然不准备把话说透,当然,她作为一个从小生长在东海郡城里的小姑娘,可能也不知道眷属到底还有什么。

    众人中最不紧张的,莫过于云陟明,她刚刚路上遇袭,胸口被扎了一刀,结果现在摆出一副这一切都给跟她没什么关系的样子,斜倚在旁边的一棵树上,眼神迷离,像是刚刚醒来或是即将睡去一般。

    庄赦叹了口气,现在的时间也不知干些什么好,只能先拿出包里的干粮,掰成几块分给身边的三个小姑娘,随后呆愣着,望着远处的谢丫村和平静的海面。刚刚那个突然出现的巨大的“仙山”似乎已经消失了,一切归于平静,而他看着这一切,顿时有一种“万物皆虚”的感觉,不过这种感觉,似乎也只是稍纵即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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