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华采衣兮若英
姜婆子意识到背后的大门打开,突然大惊,回头看着那抱着猫的云陟明,叫道“你是谁!快出去!”
庄赦急忙摆摆手“别慌,她是我朋友,前几天帮闫大人驱邪的那位。”
姜婆子听了这话,表情变得更加难以言喻,而云陟明,则直接一步走进了房间,随手带上了门,她看着姜小幺。
“你说的做梦,是什么意思。”
语气格外的平淡,似乎根本不是在问一个问题。她怀中的黑猫也跳到了地上,在屋子里四处漫游着。
姜小幺笑着在一瞬之间就贴到了云陟明面前,她抱着云陟明,抽动着鼻子“我在您身上,嗅到了梦话的声音呢。”
庄赦看了下表情愈发惊恐的姜婆子,朝她挥了挥手“姜婆子,你先出去,我有些事情要问问小幺。”
姜婆子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一咬牙,一点头,脸上撑起勉强的微笑“好,那庄大人,你们先聊。。。”说着,便打开门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姜小幺、云陟明和庄赦三人。姜小幺坐回到自己的床上,以一种略显僵硬的表情,用那双仿佛起了一层薄雾的眼睛,看着两人“所以,二位来找我,有什么事么?”
庄赦思索了一下,这孩子年龄不大,巫蛊案的事情可能知道的不多,而她知道的最多的,应该就是本地的那些和古岱国直接相关的异象,便开口道“我就开门见山了,东海最近的异象,你知道多少?”
“异象?你指什么?不说明白,小幺可不懂哦。”
看着女孩那略带玩味的笑,庄赦突然身上一冷,他一瞬间意识到了这个孩子根本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她和本地古国巫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心智可能和同龄人完全不同。她很明显想要知道,云陟明和庄赦,来到东海郡到底是为了什么。
“大鱼。”庄赦坐到一旁的小凳上,瞥眼看了下旁边的云陟明,她的表情也变得多少有些关切起来,两人的眼神一瞬间对上,都微微点头,然后庄赦又看向姜小幺“去年,钦天监有一位老人来专门勘定禳除大鱼之祸,最后无功而返,我来再查这件事。”
“去年啊。。。”女孩前后晃着身体,撩了撩自己白色的长发“去年我还在梦中,所以发生的事情,什么也不知道哟,但是,如果你们把大鱼当做祸端,那自然会无功而返咯。”
“此话怎讲?”
“月残日淡,星序井然的时候,那些水中的生命,蒙眷的既是他的妻子又是他的孩子的鱼群,会来到岸上生下他们的子嗣,然后回到海中,这是自然规律,你们把规律与秩序当做祸乱,自然会招致他的怒火。人少则无功而返,人多则丧师而还。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自然的规律?我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规律,”庄赦皱起眉,如果真的有身体里带着“吃渡”的卵来到岸上,然后大规模产卵这样的现象的话,钦天监不可能不知道,他作为一个灵台郎不可能不知道“多长时间产卵一次?我怎么以前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自然现象’?”
小幺笑起来“所以说你活在梦中啊,上一次产卵的时候,现在有着村落的地方,仍是漆黑的海底,现在有着城市的地方,不过是一片旷野。你生于梦境之中,活在梦境之中,你的梦境,最长也不过七八十年吧,大胤朝这个梦,也已经做了二百多年了,但是大鱼回到岸上产卵这‘自然规律’,可是有与天地争寿的胆气。你准备,拿什么与之抗衡呢?”
小幺这番话让庄赦心中陡然一颤,她的语气和表情,都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自信,如果她只是在虚张声势,那是万万不可能有这样的表情的。而旁边的云陟明,似乎也在微微点头,仿佛是认同她的话一般。
但是庄赦越是听到这样的描述,他便越是好奇,他的“天论”素养,让他想要去追溯、追寻这传说中的自然现象的真相,不一定是作为钦天监的灵台郎,可能,只是作为他自己,去看看这所谓“与天地争寿”的自然现象到底是什么。
“如果,我想要去查一下,这个现象到底是什么样的呢?”庄赦看着小幺“我想去海边,看看大鱼产卵的过程,目睹一下,究竟什么样的现象,能够让你说的如此玄乎其玄。”
姜小幺的表情突然流过一丝厌恶,她皱起眉“我劝你还是不要去。”
“为什么?”
“你希望你妻子分娩的时候,有一群无关的人在边上看着么?”
庄赦的脑子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活跃了起来,姜小幺这么说,说明产卵的,也就是之前姜婆子讲述过的“吃渡”是一个拥有智慧和知性的存在,甚至可能就是他缔造了古岱国?
看着庄赦陷入了深思,云陟明则直接凑到了姜小幺身边,小声说道“小姑娘,我想去一下海边,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你是已经醒来的人,为什么还会像他一样执迷不悟?”说着,她抽了抽鼻子,表情突然变得惊骇起来“你,你杀了来报仇的鱼母?”
云陟明没说话,只是握着小幺冰冷且颤抖着的手,小幺抖得像是突然发了疯病一般,她惨白色的眼瞳中虽然看不到情感,但是却能看到那白色的“浓雾”之后,瞳孔已经缩小到针尖一般。
过了将近一刻钟,女孩才慢慢地平静下来,她颤抖着站起身“要平息神的怒火。。。要平息神的怒火才行。。。我得跟你去,否则的话。。。否则的话。。。”
“否则的话,会怎样?”
“否则,尘世中的一切都将迎来他们梦境的苏醒!”女孩尖声高叫着,像是个受了惊的幼鸟“必须要,必须要!”
“姑娘你冷静一下,”庄赦注意到了姜小幺的异常,急忙凑了过来,而云陟明看着近乎狂乱的姜小幺,咂了下嘴,咬开了自己的食指,然后直接怼到姜小幺嘴里。
姜小幺愣了一下,抽了抽鼻子,身体仍在抽搐但是慢慢地已经平静了下来,她抱着云陟明的手,像是个婴儿一样吮吸着她的手指,但是身体,却仍在恐惧地颤抖着。
过了一会儿,姜小幺似乎才真正地平静下来,她把云陟明的手指从自己的嘴里拿出来,长出了一口气“不去不行了,已经,你们杀了他的宠姬,烧死了他的孩子。。。他的愤怒,将让尘世中的一切苏醒。”
“尘世中的一切苏醒。。。”庄赦小声念叨了一遍“那有什么可怕的?”
姜小幺似乎并没有回应他的意思,只是握着云陟明的手,朝着庄赦的方向说道“我会跟着你们的。”此外,她似乎再没有半点说话的意思。
庄赦想了想,如果姜小幺执意跟着他们,他也没有什么办法,而且照顾这个小女孩可能还有些困难,他也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是当小幺穿好了衣服,把一堆药草包塞到一个布兜里,准备跟着他们离去的时候,他们发现,姜婆子似乎没有半点挽留的意思,那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跪在地上,像是向什么神明祷告一般,拜向小幺的方向。
三人回到了郡守府,闫文匡看到庄赦和云陟明带着一个通体洁白的女孩回来,不禁有些奇怪,便凑了过来“二位,这位是?”
“这位是姜婆子的孙女,姜小幺。”
庄赦简单地为闫文匡介绍了这个女孩,而姜小幺突然就像是刚刚接近庄赦和云陟明一样,贴到了闫文匡面前,嗅了起来。
闫文匡皱起眉,对这突然的带着些许冒犯的举动有些无所适从,就在他正要发飙的时候,姜小幺退后了几步,用她那轻柔稚嫩的声音说道“大人,您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呢。”
闫文匡看了眼云陟明和庄赦“你们告诉她的?”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我吃了不该吃的东西的?小家伙?”
“您身上有它们的味道,就像那边的姐姐一样,”姜小幺退回到云陟明身边,抱着她的胳膊,不知为何,他对于云陟明,展现出了一种多少有些奇怪的粘腻,就像是幼年的妹妹粘着姐姐一般。
闫文匡回忆起前几天那痛苦的夜晚和可怖的梦境,浑身发抖,苦笑道“二位找到些什么线索了么?”
庄赦也露出无奈的表情,摆摆手“这孩子只是说要跟着我们,也没给我们什么线索,恐怕又要从书堆里找起了。”
“诶对了,”闫文匡似乎突然想起来了些什么“我突然想起来,有位隐居郊外的大能,自称叫东海居士,我没记错的话,他似乎是和清本官正一同前往东海调查大鱼事情的人之一,你们完全可以去找他了解一下东海大鱼的事情。”
听到这话,庄赦顿时提起了兴趣,清本官正去年到东海郡勘定祸乱回去之后便疯疯癫癫,这位东海居士八成知道其中内情,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们或许还能从东海居士那里套到一些关键信息。
庄赦思索了一下“那闫大人,我们今天就启程去东海居士那里。”
闫文匡点头“好,那这样,庄大人,我派一位我的贴身护卫跟着各位同去,这样一方面能在各地给各位大开方便之门,另一方面,也能保各位平安。”说着,他朝旁边的侍卫喊道“把孙盘叫来。”
没过一会儿,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身穿一套戎服短打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人看上去四十上下,眼神之间藏着一股子凶光。
“庄大人,这位是孙盘,当年孙正然孙大人的部曲,后来孙大人把他留在东海郡,给历任郡守做护卫。”
孙盘一点头“我也快五十了,帮各位这一程,我也就是个半截入土的人了。一介武夫,能帮上庄大人的忙,幸甚,幸甚。”
庄赦拱手对孙盘一行礼“那真是感谢孙壮士了,事不宜迟,我们今天,就启程去东海居士那里吧。”
第十七章 掎鹿争捷瞻乌爰处(一)
“失陷州县。。。失陷州县。。。我真是不知道西江郡是怎么能让一群饥民游寇拿下县城的!泓州兵都是吃白饭的么!”
周琢坐在自己的书房中,把一张奏折直接甩到地上。
孟伦和其他的几个小太监看到皇帝如此震怒,都急忙跪倒在地上。
就在昨天,泓州,也就是包括了江头四郡和西江郡以及另外两个郡的九州之一,传来了一个消息,一个让孟伦不知道该不该交到周琢的书房里的奏折。
“盟县陷贼,县丞殉城。”
一直以来,孟伦控制着所有交到御书房的奏折,除了某些想见皇帝总能见到的人比如孙少傅和安太师的奏折以外,基本上所有奏折都要经过孟伦这里。
原因也是简单,近年来许多问题如果都报到皇帝那里,那皇帝也不会有好脸色,皇帝没有好脸色,第一个受苦的就是他们这些近臣,而且孟伦很了解周琢,如果周琢真的知道了那些问题,他肯定会全力解决这些问题,结果就是他们这群内臣的权力会开始萎缩。
但是这次,盟县陷贼这种事情,是完全藏不住的。
失陷州县这类事情,会在早朝里被反复提到,只要周琢上朝,就必然会知道相关的消息。到时候,孟伦藏奏折这件事也会被发现,他代替皇帝对很多地方下达行政命令的事情,同样也会被发现,到时候人头落地都算是轻的。
因此,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把这封奏折,正常地交到皇帝手里,让皇帝去做出决定。
而这,就是他把奏折交到周琢手里的结果。
皇帝此刻怒目圆睁,瞪着桌子上那封来自泓州的信件。他的表情就像见了鬼一样,这位皇帝从未想过居然会有贼人能攻下一座县城,他们如何破开城门?如何登上城墙的?如果对方真的有能力以强攻的方式拿下一座县城,那么他们手中到底有多么庞大的财力?
他从未到过军队之中,对于这些问题自然也一无所知。他无力地瘫坐到自己的椅子上,扶着额头,此刻,脑中又传来一阵微微的痛感。
“常。。。孙正然呢?”
“孙少傅前往江南郡赈灾了。”
“他一个兵部尚书关键时刻跑到江南赈灾?”周琢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声音疲软而无力“那宋虎卿呢?”
“宋大人。。。在京城。”
“叫过来。”
“是。”
周琢瘫坐在椅子上,他成为大胤的皇帝已经是第二年了。原本他在父亲身边佐政的时候,发现父亲那时有许多倾颓之兆,而父亲将其一一化解。到了自己的时候,这些不祥变得少了很多,他心中还有些庆幸。
但是他唯独没想到,本朝第一件大恶事,居然就是失陷县城。
顿时,无数个词汇划过他的脑中,武备懈怠、训练疏松、军官贪墨,这些他骤然间想到的词汇,一下下地刺痛着他的神经以及过去两年来建立起的自信。过去父亲的时代,东海和北方的蛮夷那么猖狂,都没敢进攻任何一座县城,但是现在,在泓州,大胤的经济中心,竟然有一批贼人匪徒攻下了一座县城。
“必须整顿帝国的军队”,这个念头在周琢的脑子里搅动着,像是一只在脓汁里扭动的蛆虫。如果没有达成目的,这个蛆虫就不会消失,它会一直在周琢的脑袋里扭动,带来一次又一次的莫名的刺痛。
大门打开,一个身影走到书房中,朝皇帝跪下一拜“臣宋虎卿,见过陛下!”
“起来吧起来吧,”周琢不耐烦地挥挥手,上下打量了一下“你去熙仁那了?”
“是,陛下。”
周琢微微点头,似乎想到什么,表情柔和了一些“熙仁最近,怎么样?”
“公主一切安好。”
“那就好,”周琢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和情绪,看着宋虎卿“西江郡,有县城陷贼。”
听着皇帝平静的声音,宋虎卿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他感受到了皇帝平静外表下那涌动着的愤怒,他伏在地上“请陛下明示,臣万死不辞。”
周琢叹了口气,站起身“你年纪尚浅,跟你说整顿武备那些事,估计也无从下手,这样吧,你带一万禁军,去西江郡,把盟县打回来。”
“是!”
周琢点点头,望向后面站着的孟伦“孙正然大概什么时候启程回来?”
“禀陛下,现在尚且不知。”
“让他把手头的事情停一停,去西江郡接应一下虎卿。”
“诶?陛下,不用了吧,孙大人那边也是于国有益的大事,我一个人。。。”
“不是让孙正然帮你,你要跟孙正然学一学,”周琢坐了回去,闭上眼,揉起自己的眼眶“他是少有的几个现在还跑得动的老将,你要多跟他学习一下兵法之类的事情。”
“是,陛下!臣当力尽节,报答陛下。”
周琢微微睁开眼,喝了口面前杯中的茶水“打仗的事情我也不懂,你要和孙正然多聊一聊,民情民生方面,要多向你舅祖父安太师请教。这两位都是朝中的宿老,他们都是老人家,本朝没法继续指望他们了,你明白我什么意思吧。”
宋虎卿全身一震,周琢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要他成为新一朝的孙正然、安太师。对于他这样一位年轻且位置不低的官员,这样的话语,毫无疑问让他身上仿佛压上了极重的担子但是同时也让他精神鼓舞,因为这意味着,未来可期。
“臣效忠陛下,万死不辞!”
周琢点点头“行了,你们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是,陛下。”
小太监们,孟伦和宋虎卿一同走出书房,孟伦和宋虎卿往外走了几步,孟伦走到他能确定书房里听不到外面说话的声音的距离,拱手笑着对宋虎卿说道“恭喜大人。”
宋虎卿看着旁边的孟伦,他跟这个太监不算很熟,两人也没什么交集。他也知道,厂卫的这群人对跟安太师关系比较近的人都是敬而远之的,毕竟安太师的孙女是皇后。
“啊,谢谢孟大人了。”
“宋大人,我记得,您父亲是清明世那边的人?”
“哦,是的,我父亲那边都是在清明世做事的,”宋虎卿点点头“我叔父是清明世在大奥那边的大掌柜。”
“那您可谓是忠良之后了,母亲是安太师之女,父亲又在清明世做事,”孟伦笑着继续奉承着宋虎卿“朝中的武备军事,以后可能就要全然仰仗您了。”
被这么奉承,宋虎卿心中也有些不舒服,客套地回应道“您言重了,还有孙公呢,孙公可是带着大功的名将。”
孟伦听了这话,微微笑着,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开口道“孙公,应该还能干上十年?”
“孙公身板硬朗,今年五十出头,再干二十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宋虎卿思索了一下,作为军队体系中的一人,他自然也是孙正然的拥趸。
孟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声音没有起伏地答道“那可真是国家之幸。”
两人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很快便离开了书房外的御花园。宋虎卿先到玉曦宫和周智道了别,随后拿着小太监后来送来的文件回到了自己的府邸,整理好了行李之后,调动禁军,点兵两万人,又给行军沿途诸郡发了通告,说朝廷大军要经过,要求各地准备好给大军的军粮。
这将是他的初阵,对付一群攻陷县城的叛军。
第十七章 掎鹿争捷瞻乌爰处(二)
孙正然已经离开了江南郡。
他离开的原因很简单,他在江南郡已经没什么好做的了。
把东海郡的粮食抽调到江南,然后经由他手转运到各个还姑且算是有人的村镇,然后再把流民收拢起来组织复耕。这种事情,江南郡的人不屑于去做,也只能让他一个京官来做。毕竟,本地士绅大族的产业都不会受到影响,他们甚至还囤积居奇赚了一笔。
所以当各种事情办完之后,他收到来自皇帝的命令,要求他前往西江郡去协助宋虎卿镇压叛军,他毫不犹豫地就走了。
事情办完之后,他一分钟都不想在江头诸郡这里多待,乘着马车到西江郡之后,准备前往盟县周围的时候,还碰到了一位以前的部属。
“孙公!”章秉玟见到孙正然,恨不得一个头磕在地上,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离开盟县当晚就会出现县城失守这种事情。如果皇帝真的怪罪起来,他章秉玟八成是要人头落地了。
孙正然上下打量了一圈章秉玟“秉玟?你怎么在郡城?”
章秉玟此刻看到孙正然,像是见到了亲人一般,强忍着没哭出来,毕竟失陷国土,这是掉脑袋的事情,但是仍是哭丧着脸“孙公!我看那贼众已经退去,本想着赶紧到郡城请官军平寇。。。结果到了郡城才知道,我一离开,县城就失守了!”
孙正然看着章秉玟,显然县城失陷有他的责任,不过倒不是那么重大的事情,便随口问道“贼众几何?”
看老上司开始正式问话了,章秉玟也抹去刚刚那副愁云惨雾,板着脸答道“两千有余。”
“装备如何?”
“一般的草莽流寇的装备,甲胄很少,恐怕也是疏于训练,他们是靠数量围城。”
孙正然微微点头,心中对于这股叛军大致已经有了个雏形“你先上车,我们往盟县那边去,路上边走边说。”
“是。”
章秉玟上了车,两人坐着马车直奔盟县而去。马车四周护着百余名孙正然自东海郡调来的乌城部曲,那是他封地的亲兵,无论是押运粮食还是护送,都比西江这边的部队靠谱得多。
“秉玟啊,盟县本地有什么乡绅豪强平日里不怎么到县城互通来往的么?”
孙正然问这个,原因也很简单,既然贼人能纠集起两千多人,那必然也是有财力支撑。但是却没听说“盟县匪患横行”的说法,那叛军必然有金主,最大的可能就是叛军本身的头领是地方豪强,有钱有地有粮,然后纠集起队伍袭击县城。
“有,盟县本地的林家兄弟,去年和今年几乎都没进过城,只是派小厮来买了许多铁锅铁铲这类的日常用具。”
“那应该就是他们了,”孙正然点点头“他们那边,有铁匠么?”
“不太清楚,不过以他们兄弟的财力,找个铁匠应该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章秉玟想了想,又补充道“他们临近几个村的乡绅,也有段时间没来城里互通有无过了。”
“纠集起队伍之后兼并其他田庄,某种意义上的‘拥兵自重’,”孙正然冷笑两声“不过从攻县城这件事上看来,他们也不过是无知宵小,如果只是劫掠商旅,那还未必引起朝廷重视,郡守好好在朝中运作一下也不至于被圣上知道,不过丢县城这事,是不可能瞒得住的。”
“孙公说的是,等天兵一到,宵小鼠辈估计就是作鸟兽散。”
“这不一定,他们可能早就将县城劫掠一空然后离开了,”孙正然随口说着“再怎么蠢,他们也不至于对朝廷大军以卵击石。”
两人就这样坐着马车奔向盟县,到第二天清晨,两人终于看到了将孟县县城围了个水泄不通的朝廷大军。
大军军营旌旗招展,有“胤”字旗象征着大胤官军,有“宋”字旗象征着统兵将帅,不知为何,似乎还有“孙”字旗,那旗帜是他的绝对没错,不过朝廷大军出兵,还要把他的旗帜带上,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单单数一遍旗帜,围城的官兵有万余之数,更何况这是大胤天兵,和流寇草莽自然不同,军容严整,装备齐全,想要诛灭这群叛军易如反掌。
等等,为什么大军在围城?
孙正然心中突然出现这样一个疑问,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贼军这群人,显然脑子不太好,攻下县城之后,居然没有大掠撤军,反而选择守城。
想到这里,孙正然不禁笑了起来,而旁边的章秉玟则低声问道“孙公为何发笑?”
“我笑这匪众无谋,贼人少智,若是撤入山林,西江林密山多,大军进剿还颇有困难,结果他们居然真的在守城,真是作茧自缚。”
两人到了军中,一个银甲白袍,二十多岁,脸上留着一点点胡须的年轻男人出来迎接他们两人,这人,就是大军主帅宋虎卿。
孙正然走下车,四处看了看,哑然失笑“虎卿啊,打一座县城,哪用得着这么多人啊?”
“多多益善嘛,而且数量多的话,还可以逼降贼众,让城内从贼的士绅良民都拖回正轨。”宋虎卿看到孙正然,明显有些紧张,像是个见到了皇帝的小官一般,颤颤巍巍地,过了许久才说出下一句话“孙公,等您很久了。”
孙正然不知道他这紧张源于何处,还以为是他因为初阵而紧张,便笑着拍拍他的肩“带我去看看前面是什么情况。”
“是。”
宋虎卿带着章秉玟和孙正然两人来到了城下,孙正然从怀里掏出了西洋镜,打开,用它看了看城头。
城头的叛军衣着破烂,但是多数手中都有着武器,墙头有许多绑在城墙上的滚木,这些叛军显然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守城准备,而如果强行攻城,无论怎么说都会有所损失,而禁军如果在剿匪的时候出现了损失,尽管这损失很正常,但是也仍会让他们成为天下笑柄。
孙正然看着城头,想了想“你们想到了什么方法?”
章秉玟刚要说话,孙正然朝他挥挥手示意他不要开口,看着另一边的宋虎卿“虎卿,你说,怎么攻城?”
“呃,围困到城中粮食殆尽,等他们拱手而降。”宋虎卿显然也很害怕禁军出现损失,他一开口,便说出了最为保险的选择。
“稳妥,但是太过浪费时间了,围这样的城,如果城中有人坚决抵抗,可能会围半年不止。”孙正然上下扫视了一下盟县不高的县城城墙“火炮和投石机,带了哪个?”
“孙公,我们这次目前只准备了投石机。”
“好,”孙正然微微点头“秉玟?”
“在。”
“起草一封劝降书,送到郡城的印书馆,让他们印五千份,”孙正然坐到旁边的一个木桩上“另外,准备好火石火箭,越多越好。”
“是,孙公,云梯冲车一类的攻城器械,要准备么?”
孙正然低头想了想“不必。”
章秉玟登时就明白了孙正然的想法,凑到他身边,小声说道“孙公,放火烧城这事。。。未免有些有损阴德吧。。。”
“烧城不是关键,”孙正然朗声说道“对方虽然城头上作战的,可能也就数千叛匪,但是城中灭火的民夫,可不是叛军。”
“那这火石火箭是为了。。。”
“造声势,”孙正然随口答道“他们是贼众匪徒,不是士兵,很多人甚至是武装起来,才吃了几天饱饭的流民。而且城中还有百姓,他们能为一群叛匪决心死战,我才不信呢。”
章秉玟显然也知道了孙正然的意思,看了一眼旁边一副莫名其妙表情的宋虎卿,他朝孙正然躬身一行礼“谨遵孙公教诲。”
第十八章 鬼怪是凭鸿鹄自许(一)
无数流星点亮夜空,橙红色的流星顺着既定的轨迹,越过高墙,飞进了县城之中。
距离朝廷大军包围盟县,已经过去了十天。
而在这十天之间,盟县已经被这些来自京城的禁军破坏的面目全非。
投石机将城墙打出了四五个巨大的缺口,飞石时而砸进城市之中,摧毁了一栋栋房屋瓦舍,但是就算是已经如此破坏了城市外围的防御设施,朝廷大军,仍然没有进攻。
他们用弓矢将无数劝降书射进城内,这些劝降书对于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叛军士兵倒是没什么影响,但是城内的士绅百姓,却被这些劝降书动摇了。
这些百姓本来就是被叛军裹挟着,做了从贼的“暴民”,而如今,朝廷大军进剿,几乎没人觉得这群叛军有任何一星半点的可能性,去和朝廷大军相对抗。而朝廷大军已经在信件中明确说明了,如果真的攻城,那全城士绅估计都要被定一个“从贼”的罪名,到时候免不得一番人头滚滚。
这信件本身的言下之意也很明显了,城外围城的官军显然是在挑动城中的士绅,去对抗这些叛军。
而后,官军并没有给城中的群众任何喘息的时间,他们开始向城内抛射火箭火石。
无数橙红色的或大或小的流星,拖着尾焰落在了县城之中。盟县县城不大,城外的射手们所射出的弓矢完全可以将整个城市覆盖住,顿时,县城中四处起火,全城男女老少都开始打水救火。
最初,他们还只觉得官军这样的行为是自相矛盾,如果他们真的想招揽城内的士绅和平民,那为什么又要放火焚城?
城内的许多士绅都是这样想的,但是,在这样的火箭连续射了数日之后,他们就不这么想了。
他们在消耗城内士绅平民们的体力和耐心。
连续数日,全城的男女老少日夜不停地在城内救火,一些家中有井的大族还好,可以靠着自家的水井灭火。而城市被围本就缺少水源,一些公用的水井周围已经人满为患。
林家兄弟此刻站在城头,望着城外军容严整的大胤官军,他们此前对战争的认知,已然被彻底颠覆。虽然对于大规模的战役他们在书中都有所耳闻,但是这种出动数万大军正面对抗的场景,他是平生都未曾见到过的。
盟县县城不大,而一万多人,几乎是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义军的总数只有几千人,莫说和官军正面对抗,就算突围,也未必能打开一条生路出来。
林得胜站在林得万身边,一同望着城外的官军,叹了口气“大哥,现在撤吧,还来得及。”
“往哪撤?城外官兵弩矢充足,我们现在是插翅难逃。”林得万双眼凝视着外面飘扬着的大旗“老三,城里大概是什么情况?”
“城里已经开始传一些不太好的传闻了,”林得胜一双阴仄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外面的孙字旗、宋字旗还有胤字旗“人屠孙正然之类的。”
“人屠?他孙正然还有这名声?”
“听说他之前在征倭的时候,屠灭过许多村镇甚至还有城市,”林得胜低声说道“征夷二正里有一个就是他。”
“那我们可能没有求和投降的可能性了,”林得万微微点头,眼神中带着种必死的决绝“你去北城门准备守城吧。”
林得胜了解他大哥,看着林得万眼中爆射出的精光,虽然他只是一个末流道士,但是看到大哥这副样子,也知道即将发生什么。
他现在的样子,是死相。
他带着沈益还有自己的两个贴身护卫,二牛和吴大,回到了北城墙。他发现了一件事,城北的敌人,正在慢慢地减少,他们想着东侧和南侧不断地集结着。
就在他对于此刻正在发生什么仍然感到十分困惑的时候,突然,东侧和西侧传来几声巨响,他们脚下的城墙都震动起来。
“怎么了?!”
“三当家的,官军开始朝东门和西门投石了!”
无穷的恐惧几乎将林得胜彻底淹没,敌人并不准备把他们围死在这里,而是准备玩“网开一面”的把戏把他们逼到北面去,而北边,毫无疑问有着官军的埋伏。
林得胜回头朝城内看了一眼,看到一座马厩,他咬着牙想了想“咱们,撤。”
“撤?”二牛显然不明白林得胜的意思,而沈益和吴大显然都知道他到底想做些什么。
林得胜看了眼身边这几人“这场仗不可能赢,对方一万精兵,我们三千流民,对方已经将军队集中到了南、东、西三个门,等到他们大军涌入,我们没有半点赢面,必须尽快离开。”
“这。。。”二牛的脑子显然转的没那么快,而沈益则直接拍拍这个认识有段时间的壮汉“你想死还是想活?”
“想活。”
“那就听三当家的,没错。”沈益对二牛说完这些,凑到了林得胜身边“三当家的,是不是把咱们纠集的那些。。。”
“嗯,让他们准备一下,等官军进攻东城墙和西城墙的时候,就动手,”林得胜叹了口气,带着几人走下城墙“我们去马厩准备。”
吴大这时看了看周围,拉了下林得胜的衣角“三当家的,有些事要跟您说一下。”
“啊?”林得胜的表情有些疑惑“跟我说?什么事?现在军情紧急。。。”
“就是军情的事情。”
四人到了马厩前,林得胜四处看了看,朝二牛和沈益还有几个守在马厩的小兵挥手“你们几个先备马,我和吴大有些事要说。”
两人走到马厩的角落,林得胜看着样子鬼鬼祟祟的吴大,皱起眉“你有什么事,快说。”
“三当家的,咱们这点人,您真觉得能活着跑到安全的地方么?”
林得胜心中一惊,的确,骑马出城并不意味着无敌,反而更加令人瞩目,如果此刻官军的弓弩手仍候在城北,那么他们在离开县城的一瞬间就可能被射成刺猬。而官军如果有轻骑兵的话,那他们就更没有半点逃脱的可能性。
“那你觉得我们要怎么办才能活着逃走?”
吴大四处看了看,开口道“我们最好不要着急出城。”
林得胜听了,皱起眉“哦?仔细说说,你到底想怎么办?”
“三当家的,请附耳过来。”
就在两人正在小声交流这些的时候,城墙上的小兵们敲起了铜锣,同时大喊起来“官军攻城了!”
如同黑色浪潮一般,数量巨大的大胤官军排着整齐的队列,面朝正前方的城墙准确的说,是城墙的残骸。
长达几天的投石机的轰击,已经将四四方方连成一片的城墙砸成一块又一块的巨石,上面的守城器械也都已经损坏。只有厚实坚固的城门,还没有被破坏,伫立在那里。
林得图守着城西的城墙,他带着五百多人守着这里。他原本是一名镖师,体型壮硕,但是对武斗之事还是有些了解的。早在几天之前,他就安排自己的部属把石块木桩堆在城墙的破损处,这样这些废墟就会极大地迟滞官军的行军步伐。
但是这对于数量如此巨大的官军收效甚微。
官军行进到废墟之前,面对面前的这一堆堆起来的石块和木头,各个队伍的伍长下令开始清理废墟,他们迅速开始石块和大块木头搬到一边,很快,一座座废墟已经只剩下了地上散落着的一些石块。
总数五百多人的叛军,守着绵长的城墙上多达十多个的缺口,他们不可能面面俱到,林得图将他手下的五百多人安排在几个稍微大一些的城墙缺口处,而几个窄口则仅仅是堆了些障碍物而已。
喊杀声响了起来,但是却不来自于林得图面前的官军,而是那些别的城墙缺口处的官军。那些身穿铁甲,顶着盾牌,手持军械的官兵一瞬间便将那些根本无法称之为军队的人群冲得散乱不堪。
林得图身边的人动摇了,周围慢慢围过来的官兵显然让他们愈发紧张起来。
他们被包围了。
背后是一座大宅的院墙,左、右、前三个方向的官军将他们彻底包围。那些官军身穿重甲,头戴覆面的兜鍪,一手持盾一手持军械。看上去如同无数个钢人朝自己逼近一般,他们比叛军壮硕,兜鍪后露出的一双眼睛中,满是冰冷的杀意。
林得图知道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是什么结果,他四处望了望,大吼一声“弟兄们跟我走!”说罢,直接冲向旁边的官军阵线,而身后的义军则集结在一起,跟着他一同冲向了官军的阵线。
“停!列阵!”他们要冲击的官军阵线传来了这样两声吼声,最前排的官军直接将大盾立在地上,而后将长枪闪亮的枪尖朝向前方。义军们此刻也已经无法停下,林得图身边的百余人彼此簇拥着,赶着脚步直接冲向那盾墙枪林。
事实证明,这的确是一次无谓的冲锋。
林得图身穿铁甲,长枪难以穿透,他顶着长枪冲到了盾墙前面,但是和他一同冲锋的那些人,却必然迎来一个结局。
无数**冲击到尖刺之上,闪亮的钢尖穿过他们的身体,就像是穿过任何一块即将被放到烤炉之上的肉一般。长枪无差别地穿过了他们身体的不同位置,幸运些的,被戳中了脖子或是脑袋,很快便没了气息,而有些不是那么幸运的人,仅仅是被刺中了驱赶抑或四肢,他们挂在长枪上,挣扎着,或许等他们的血流尽,他们就会停止挣扎,但是至少不是此刻。
很快,只剩下林得图一个人站在人群之中,无数根长枪短矛捅在他的身上,他挥舞着重锤,但是周围的那些官兵却都用远比他武器要长的长枪和他保持着距离,他此刻就像是一只被用钢叉控制住的狮子,在搏斗中慢慢地失去了最后一分力量,最后拄着锤子,瘫坐在地上,周围无数枪尖对准了他。
无题
第十九章勋开鲁甸势合砀兵(不知为何章节名有时候显示不了)
兵败如山倒。
原本看上去还是很多的三千多人此刻只剩下了吴大、沈益、林得胜三人,二牛在出城后的乱局中不知去了哪里,可能也只是简单地被官军杀死了。
他们收拢了三十多个从城里逃出来的人,现在也不敢回林家庄,那里恐怕也早就被官军控制了,现在他们这群人,就像是一批流窜的难民,聚集在密林之中,不知道做些什么。
毕竟,他们意识中唯一的“安身立命之所”没了。
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选择,实际上根本不存在,落草为寇啸聚山林的确是个方法,但是西江郡本身就是个穷郡,劫道都未必能养活得了这三十多人。
林得胜,作为在大败之后唯一的义军“领袖”,迷茫地看着周围的人,他此刻甚至感受到了周围这些人诡异的目光。他们这些人许多是流民,官府未必知道他们的名姓,但是他林得胜的名字必然已经作为朝廷通缉的要犯人尽皆知。
吴大凑到林得胜身边,压低声音“三当家的,往后,怎么办?”
林得胜听到这话,也苦笑起来,他也不知道怎么办,总不能饿着肚子跑到别的郡去,况且现在泓州整个在粮食上都很紧张,这三十多张嘴吃饭的问题,如果解决不了,他们估计就要拿自己的脑袋换饭吃了。
想到这,他心中也涌起一丝苦涩,如果林得万真的听他的建议,将孟县县城大掠一番然后扬长而去,这样没准还能保全这三千多人,然后准备好官军可能来的袭击。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旁边的另一小撮人,几个表情阴沉的人,时不时地瞄他们几眼。林得胜甚至觉得这几个人,真的想要把他抓起来去换赏钱。
吴大也瞄了那几人一眼,似乎也注意到了他们的意图,便凑到林得胜耳边“三当家的,咱要是再找不到吃喝,恐怕人心生乱,是要出事。”
林得胜也皱起眉“是,你有什么办法么?”
吴大眼中转了一轮,眯起眼睛“三当家,咱现在,估计只能回庄子了。”
“那岂不是自投罗网?”
“此外我们也找不到其他搞粮食的地方了,”吴大眯着眼睛,想了想“这样,我去跟那几位聊聊,您找几位讲情义的兄弟,我们到庄子附近之后,您各位在这边等一等,要是过很长时间我都没回来,您就把那几位做掉,转头就跑,就行了。”
林得胜听了,思索了下,感觉似乎也有些道理,便点点头“行,那我跟兄弟们说一声。”说着,他站起身,爬到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头上,拍拍巴掌“兄弟们!听我林老三一句话!”
听到他的声音,许多人的目光聚集到了他的身上,有的是无奈,有的是绝望,还有的,看他就像是看着一坨鲜肉。
“列位,我们走到今天,我林老三难辞其咎,但是都说人是铁饭是钢,咱怎么说,该吃得吃,要我说,趁现在赶紧先回庄子,等官军到了,咱就不可能把粮食整出来了!”
众人听了,互相看了看,许多人似乎也觉得有道理,而那几位眼神中不怀好意的,显然也动了往田庄那边走的心思。人群中并没有反对的声音,而林得胜点点头“好,那兄弟们,咱就往庄子那边去了!”
三十多人稀稀落落,在林中穿梭着,吴大放慢脚步,凑到了那几个显然能看出来不怀好意的人周围,他压低声音小声说道“哥几个,想不想扬名立万?”
那几人显然也不是傻子,彼此对视一眼,也知道了吴大的意思,压低声音“扬名立万?你什么意思?”
“大当家二当家两位现在音讯全无,盟县一战家本赔光,人在天地间,总不能饮风吸露是不?”吴大四处扫视着,似乎也像是在警惕着什么“要我说,等我们在庄子附近扎营的时候,你们看住林三儿,我们去庄子里请官军。”
那几个人彼此对视几眼,其中一个看上去像是头领的人往吴大边上靠了靠“那怎么保证你们不会私吞奖赏?把他这种人抓到,是能领赏钱的吧。。。”
“你们单独安排两个人跟着我不就好了?”吴大随口道“你们在这边盯着林三儿就好了,我们哥儿几个去庄子里请援兵,到时候把他们一网打尽。”
那几个人彼此看了几眼,随后朝旁边的两个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俩跟着吴大。而吴大带着两人回到了队首,和沈益对视一眼,沈益也自觉地跟了上来。
队伍很快就到了林家庄边上,他们藏在树林之间,林得胜走到吴大面前“那吴兄弟,你先去庄子里探探虚实,看看官军是不是已经到了,如果没到的话,我们就进庄子运粮。”
“好。”
吴大带着沈益以及另外两个人奔向庄子,已经快到秋收的季节了,田间地头有几个四十多的男人看到他们,却没说出什么,仅仅是看了他们一眼之后,又低头开始弄农活。而吴大,则小心地凑到其中一个没有下地干活的男人边上,小声问道“兄弟,官军来了么?”
“来了。”
“大概多少?”
“七八个人,来问情况的。”
“好嘞。”
“哎对,吴大,大当家打县城的事儿怎么样了?”
吴大摆摆手“先别问这个,不方便说。”他指了指村里“我们先回去看看情况。”
四人走进庄子里,平时林家兄弟的客厅,此时坐着八个身着官府号服的士兵,为首的似乎有些年纪了,看到几人走进来,很快就意识到了异常,拔刀站起身“什么人!”
吴大此刻直接毫不犹豫地跪在地上,一个头磕下来“官老爷!罪民吴大有事相求!”
看吴大跪了下来,其他几人也都效仿着他跪在了地上。那为首的人似乎是个小吏的样子,他看了看几人,大概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身份,又坐了下来“什么情况,说明白点!”
吴大抬起头,看着那人“老爷!自盟县官军大破贼众之后,林老三威信扫地,仅仅收拢了我们不多的几个人在一起,现在正藏在外面的林子里,要我们几个回庄子取粮草,我们哥几个受不了他了,便留下几人盯住他和其他几个贼人,我们来庄子里请救兵。”
那几个官兵彼此对视了一眼,小声商量了些什么,随后朝吴大挥挥手“让你身后那几个先去取粮,别让贼人起疑心,有些细节的事情,我要问问你。你,跟他们去。”那为首的又指了下旁边的一个小卒,而那个小卒一点头,小跑到吴大几人身边。
吴大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沈益和另外两人,三人站起身,一鞠躬,便跟着那官军的士卒一起离开了大堂,只留下吴大一个人。
“我问你,现在,林老三身边有多少人?”
“禀老爷,不算我们几个,还有七八人,”吴大伏在地上,尝试着掩盖自己的表情,这些兵油子都是见多识广的人,他在人数上骗了他并不是一件多么难以察觉的事情。
那人微微点头“好,那这样,咱哥几个先把号衣换掉,别被贼人看出来,到时候运粮过去的时候,直接把他们一网打尽!”
周围的几个年轻的士卒也都点点头。
那男人指着吴大“这样,你在这等着,等我们换好衣服,我们跟你去一起共剿贼军。”
突如其来的吴大的消息,让兵头喜不自胜。他就是个普通的兵油子,混了十几年也没能混出头来,一直都是带着十几个人的伍长这样的角色。而今天,如果真的能将林家庄的三个匪首中唯一活着的一个亲自献到孙正然面前,那升官发财是想都不用多想的。
现在是明眼人都能看出天下将乱的时候,但是该怎样才能抓住这个机会?这就全看他自己了。上一次兵家人站在整个大胤的顶点的时候,是靖元三大征,三大征之后,基本上官升三级都是小的,原本的岱州州牧孙正然直接提到京师做了兵部尚书,皇帝去世之后领了少傅一职。而孙正然的部属也都鸡犬升天,如果他能在这大乱之前依附上孙正然或是宋虎卿,那未来十年几乎是看不尽的荣华富贵。
他如同坠在这蜜糖般的迷梦之中,换上了更为朴素简单的伪装,和其他几人来到了大堂前。运粮车已经准备好了,几人将武器藏在车的角落,跟着大车,朝远处的树林慢慢走去。
大车钻进了林中的小径,几人顺着小径不停往前走着,但是走了十多分钟,也不见所谓贼军的营地。实际上,是半个人影都看不到,他意识到有些不对,回头想要找吴大,却发现吴大和那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人都已经消失了,不知道去向何处,而周围的草丛之间,则不断传来一种令人不安的声。
这种不安慢慢地扩大着,将他笼罩了起来,他们把武器从车上拔出来,随手拎着,准备好随时应对不知何处的敌人。而为首的那人,直接走到另外两个一起来取粮食的人旁边,用刀抵着他们的脖子“人呢?你们说的林老三呢?”
“大人。。。他应该,就在林子边上啊。。。”
就在这时,几声绳子绷紧的声音和树叶摇晃的声音让他们顿时全身上下都紧张了起来,几个黑影自树上袭来,那巨大的黑影垂在众人面前,兵头一眼便看出了那是四具被悬在树上的尸体。
而就在这一瞬间,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一瞬间,道路两侧的灌木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声吼声,二十多个男人手持军械冲了出来,趁他们不备把距离灌木最近的几人砍翻在地,而剩下几人想要拔刀对敌,却也被包围起来,木棒和砍刀加身,很快便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林得胜一手持尖刀,一手藏在身后,直接冲到队伍最前面的兵头面前,左手一把石灰撒到他脸上,刀子趁着兵头视野不清,直接嵌进了他的肚子里。兵头整个人被突如其来的疼痛缠绕起来,而林得胜则右手又连捅几刀,扯开了那兵头的肚皮,趁着他因为剧痛而全身脱力,直接夺过他手中的制式砍刀,将他一刀砍翻。而两个叛徒,那两个跟着吴大沈益一同前往村子中的男人,也被拖了出来,众人将他们按在地上,绑了起来,等待着林得胜的发落。
林得胜看了眼旁边的吴大,微微点头“你这计策可以,先把这两个叛徒处死,剩下的人埋锅造饭!”
“是!”
看着那二十多人开始在林中做饭,林得胜和吴大还有沈益三人则站在了旁边。
“短期内的吃喝问题倒是解决了,接下来怎么办?”
吴大看了眼问出这个问题的林得胜,苦笑起来“三当家的,您心里都没有数,我们几个能怎么样啊。。。”
“我们,可以往东。”就在这时,沈益突然开口了,吸引住了两人的目光“咱们现在的情况,也只能丢下庄子,啸聚山林,江南郡到东海郡正在修建大运河,连通两水三河。但是修运河要用粮用人,那边的田庄村落,肯定也都深受其害。。。”
“你的意思是?”
沈益看了眼林得胜那副困惑的样子,压低了声音“起义举事,匡扶社稷,难道,就此终结了么?”
第二十章 何故以东南倾(一)
四个人坐上了马车,前往位于“城外”的东海居士的住所。
说是城外,但是实际上距离东海郡城远得不止一星半点,几乎到了海边一带。他们坐着马车,刚刚出城。
“三位是要去谢丫村那边是吧。”
庄赦看了眼车中另外三人,可能车夫没有看到身形娇小的姜小幺?把他们当成了三个人?他展开闫文匡给他的地图,简单地扫视了一圈,点点头“是的,谢丫村那边。”
“好嘞,咱是走大路还是走近路?”
“呃,去谢丫村的路上有匪众么?没有的话,我们就走小路。”
“倒不是近路有山大王,”车夫对车斗中坐着的三个人说道“就是,那条小路不太吉利。”
“不太吉利?”听到这话,庄赦好奇起来,他作为钦天监的官员,对于这种事情一向有着还算敏锐的嗅觉,如果一条路没什么理由就被称之为不太吉利的地方,那八成是出过什么大事“这去谢丫村的小路上,出过什么事儿么?”
“这位官人,这就是您有所不知了,前几年陛下遣厂卫在这边搜捕乡野巫祝,不少人都是吊死在这边这条小路的树上。”
“啊?为什么?一般不都是在城里处死么?”
“在很多县城周围抓到的巫祝都是直接拉到城里处死的,后来事儿就闹大了,很多年轻姑娘也都被抓走砍头,结果不少人就都躲到谢丫村那边了,后来朝廷的人一到,几百人都吊死在这边的小路上说是要以儆效尤。。。听说,这边经常能听到当年吊死的小姑娘的哭声呢。”
庄赦转向旁边的孙盘“孙老哥,有这事儿么?”
孙盘点点头“的确听说过,不过了解的还不细,不太确定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如果走大路去谢丫村那边还要绕上一段,很多从谢丫村那边运鱼进城的,都是走这条小路,”车夫随口说道“不过一般赶路的话,很少走这边,这边林子密,有的时候还有狼。”
庄赦皱起眉,直觉告诉他,这件事可能不是那么简单,他听过闫文匡对于那天驱魔仪式的时候,对于那个怪物的描述。
那个怪物,就像是一条白鱼和人的结合体,浑身上下都是伤口,伤口中还流出了无数细长的线虫。那种东西,应该只存在于传说之中,但那些被野兽般的巨爪撕开喉咙,尸体被吃掉大半的守卫和侍从的存在,他却无从否认。
难道这个世界真的存在那些传说中的神怪妖魔?
“国之将亡,精怪作祟。”
这时在那一瞬间突然浮现在他脑中的一句话语。
“云姑娘,有些事我想问您一下。”庄赦对于这一切突然好奇起来,而云陟明身后潜藏着的秘密,似乎能够解决他的许许多多的疑问“那天,在郡守府的院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云陟明还没开口,旁边的姜小幺却开口了,她颤抖着低声说道“不能走这边。。。”
“为什么?”
“这边有他的眷属,有君上的臣子。。。”
“君上的臣子?那是什么?”
庄赦这样一问,但是姜小幺却突然不说话了,缩在车斗的角落里,颤抖着,口中不断嘟哝道“残月,残月将升。。。大梦先醒。。。”
云陟明也一直沉默着,似乎一直警觉着周围的什么东西。只有庄赦和孙盘两人感到格外地莫名其妙,孙盘作为一名老兵,在战场上也算是功勋卓著,但是现在却没有半点“危机感”。即便他看着姜小幺和云陟明的样子,感觉有些不对劲。
太阳渐渐西沉,姜小幺缩在车斗的角落里,抱紧了怀里的小包。血红色的残阳往世间万物之上洒了一层鲜血,那难以言明的腐臭从道路两侧慢慢地缠绕上众人的身体,就像是几万石腐烂的臭鱼和尸体混在一起,连爱好腥臭的野狼和秃鹫都不敢近前。
庄赦望向林子两侧,果然看到了一个个用绳子悬在林间的巨大布袋,那布袋已经变成红黑色,不过令人惊奇的是,这些一看就知道有些日子的破麻布袋子,居然还保持着完整。
如今,是盛夏时节,那股子恶臭愈发地扰乱着人的心神,路边的阴影之中不断传来仿佛苍蝇贴在耳边低鸣的嗡嗡声。庄赦想要望向那嗡嗡声的源头,却发现一闪而过的几个光点突然消失了,像是野兽的眼睛闪着脓浆一般的黄绿颜色。
他愈发地觉得走这条小路是一个无可置辩的错误,走大路可能要耗费上两天一夜的时间,但是路上歇脚的驿站或是野地中的客店,姑且能保证干净整洁而且安全,但是如果真的他们要在这密林之间过夜的话,恐怕什么时候被狼撕开了喉咙,都不知道。
“三位,咱是连夜赶路还是在路上歇一下?”车夫突然回头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庄赦低头思索起来,但是那股恶臭就像是卡在他大脑中的一块碎石,让他难以保持通畅的思绪。他的本能让他不想在这里停留哪怕一秒,便开口道“夜里继续赶路吧,如果你累了就让孙老兄替你赶一会儿车。”
那车夫笑着点点头“谢谢老爷好意,那咱就连夜往谢丫村去,大概明天太阳出来之前就能到。”
马车在路上飞驰着,没过一会儿,一轮半满的明月就已经选在了空中。但是这月亮却不似往常那般泛着柔和的黄色光芒,透过叶隙洒在众人身上的,反而是某种令人感觉诡异的青蓝色微光。
这种诡异的青蓝色光芒让庄赦愈发地不适起来,他顿时想到了许许多多不祥的可能性,便急忙从自己的行李中掏出了一本册子,这本册子上,记载着许多钦天监的熏香方子和画符辟邪之类的内容。虽然这些东西未必有效,但是在现在这个时间点,至少能让他心中多少舒服一些。
他把包里随身带着的一块香用旁边小提灯里的灯火点燃,然后放在随身带着的铜香炉里,这股子草药味道的馨香虽不能压制住那些笼罩众人的恶臭,但是多少能让他心神不是那么慌乱。
“林子里,有东西。”
云陟明低声这样说了一句,随后直接拔出自己腰后的那把白玉短剑,而听到这样一句话的孙盘,也皱起眉,他的确听到了树丛中的声,但是却并没有感受到“杀意”。看到云陟明这幅样子,虽然觉得她可能有些紧张过度,转念一想,如果树丛中的那声对他们没有敌意,为什么到现在还不现身呢?
孙盘握着刀柄,随时准备好拔刀应战,但是树丛中却并没有窜出些什么诡异的东西。似乎是香的缘故,庄赦越来越困,最后甚至哈欠连连。
“庄大人,云姑娘,您二位要是困就先睡吧,我守夜就行。”
庄赦和云陟明对视一眼,看着面前的孙盘,庄赦微微点点头,闭上眼,而云陟明也抱着黑猫闭上了双眼。旁边的姜小幺口中,不知唱诵着什么调子,但是隐约间似乎听出好像是哄孩子睡觉的那种歌谣。
童谣的内容,似乎是岱州的本地方言,听不真切,但是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感,让他慢慢地沉浸其中。刚刚对周围树丛中的声和恶臭味道的警惕,如同沉入大海中的人一般,被寒冷包裹起来,一点一点地完全被分解。这种不知来源的安心感,很快就没过了他的大脑,这种安心感如同浑浊的浆汁一般,淹没了他的神魂,很快,他便陷入了仿佛窒息一般的睡眠之中。
就像沉入了深海,求生的本能被慢慢地剥离,不会呼吸,不会挣扎。带着咸腥臭气的海水就这样疯狂地灌进他的喉咙,他却没有半点反应,仍然缩在冰冷之中,不知何时,似乎有一个存在不断地摇晃着他,就像是咬住了他的海鱼一般。
终于,在某个时间点,似乎有一个巨大的力量拎住了他的衣领,把他强行从水面下拎了出来。他像差点溺亡的水手一般,咳嗽两声,微微睁开眼,看到了焦急的云陟明。
第二十章 何故以东南倾(二)
“你终于醒了,怎么就能睡得那么死?”
面前的云陟明表情格外地焦急,像是已经到了生死的边缘,即将被推下去一般。而黑猫则蹲在庄赦的后颈处,不断地喵喵叫着。
“怎么了?”
云陟明一指车夫的位置,那里坐着的,很明显不是之前的车夫,而是孙盘。
“车夫消失了。”
他陷入了无穷的恐惧之中,发生了什么?怎么了?是谁做的?他的脑子里一片混沌,没有半点思考的能力。而周围那股刺鼻的恶臭也以一种极度具体的方式扰乱着他尝试着归于平静的精神,他不由自主地,很清晰地从其中分辨出了腐臭的鱼肉味道、似乎正在沤肥的粪坑味道还有某种极为激烈的刺鼻恶臭。
云陟明看着庄赦惊恐而无神的样子,急忙从怀里摸出了一个不知是什么的黑色东西,在庄赦的鼻子下面过了一遍。一股不甚清新,带着些许野兽味道的气味涌进了他的鼻腔,如同野狼冲进羊群一般驱走了那无穷尽的恶臭。似乎把他头脑中那混沌的浆汁也都抽了出来一般,一瞬间,他仿佛初生一般,心灵澄澈、头脑明净。
他望向正在驾车的孙盘,按理说刚刚是孙盘在“守夜”,如果车夫突然失踪了,那他必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孙老兄,刚刚车夫怎么了?”
孙盘似乎是在避免吸入更多那令人作呕的空气一般,低声说道“刚刚路上有一段满是黑雾,我们冲过去之后,车夫就消失了。也没有别的办法,我就来驾车了。”
庄赦望向缩在车斗角落里的姜小幺,她仿佛是立在深秋夜雾之中一般剧烈地颤抖着,而且这种颤抖,跟马车正在以一种较快的速度前进似乎没有什么多大关系。庄赦冲到女孩面前,拎起她的领子,看着她那双仿佛结了霜的眼睛,大声吼道: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都说出来!”
女孩眨了眨眼,不过显然她并不能通过那双眼看到面前的庄赦,她用右手慢慢地抚摸起庄赦的脸,而庄赦也感受到了,那手掌上凸起的一片片鳞片。
“你们不该从这里走的,这里,是他眷属的属地。”
“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取得联系,与天空之上,大海之下取得联系,”姜小幺突然说了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随后朝上方伸出右手,不知抓住了什么东西,扯了下来。
庄赦看到了她手中抓着的那个像是果实一样的东西,顿时毛骨悚然。
看上去似乎是一个圆形的蓝色球体,表面如同晶莹的脓包的表面一般,仿佛轻轻一戳就会破开,涌出什么液体,而里面淡蓝色的澄澈液体中,则包裹着一个看上去如同白色的蜥蜴一般的存在。那蜥蜴只有常人的半根手指长短,但是双眼,却和人类一般,紧紧地盯着庄赦还有一旁的姜小幺。
姜小幺从自己的兜子里拿出了一根长针,以一种常人无法想象的速度刺进了那果实里面,挑中了里面的那个白色的蜥蜴一般的存在。随后,一把把那果实捏碎,蓝色的浆汁布满了她的左手。
她将挑中了蜥蜴的小针直接甩到车外,然后双手将蓝色的浆汁涂抹到庄赦身上,在庄赦身上涂了几下之后,又凑到车头,往孙盘的身上也涂抹起来。
“小姑娘!你干什么!?”
“取得联系,你们要和深海与星辰取得联系。。。否则,无法通过,”姜小幺口中嘟哝着,而就在这时,孙盘看到,远处又出现了之前那样的黑雾。
就像是撞破了一层黑色的窗户纸一般,马车在一瞬之间便穿过了那片黑雾,而周围,则是更为骇人的景象。
道路两旁,满是难以言明的古怪雕塑,有的勉强能看出人的形象,而有的,任凭庄赦如何仔细端详,都无法看出这到底是什么。而除去那些古怪的雕塑,剩下的,则是无数上面还附着着腐肉的尸骨,其中许多**生蛆,白色的蛆虫在上面不断地蠕动着。它们大得吓人,长短粗细都和人的手指差不太多。
更为令庄赦害怕的是,其中许多尸体,明显不是人类的。
生在人类脊椎上的鱼头、人形躯体上长半尺左右的黑色毛发,还有许多不知是人还是狼的巨型骨架。这些似乎都不是尘世间应有的怪物,而他们的尸体,就这样简单地陈列在路边,与那些外形古怪的雕塑们,一同注视着车上的四人。
庄赦本是不信神怪之事的,原本对于他来说,所学的天论,实际上也只是入朝为官的一条路而已。他很容易就能理解玄学数术之类的内容,但是这不代表他认同其中所谓鬼怪精灵的说法。
但是过了今天,这一切,这满是腐臭味的森林,将成为他毕生都难以忘记的梦魇的一部分,他想要为天子分忧,他想要为大胤尽忠,但是,现在需要他去接手清本官正之前的事务,结果面临的第一个阻碍,就是这样一处恐怖的所在。
他的信念,他的目标,似乎都被动摇了。
这森林里,既然有着这些怪物的尸体,又有这些外形吊诡的石像,那也就是说这里必然有人,或者说,更为可怖的东西居住着。那么,他们到底是什么?是那鱼头人身的同类?还是长着巨量毛发的人狼?他不知道,他知道的,只有旁边的树丛中,有无数影子正在翻腾着,似乎是在跟踪他们。
他盯着月下林中,那些黑色的影子,他们身形矫健,很轻松地就跟上了马车的速度,在时而透过叶隙的月光下,他们的皮肤像是旁边姜小幺的颈部一样,闪着一种诡异的蓝灰色金属光芒,但是它们的皮肤,远比姜小幺的肤色更为深沉,比起它们,姜小幺似乎只是个初生的鱼仔。
他急忙从包里抽出来一把短弩。庄赦离开东海郡时,闫文匡看他身上也没有什么防身的物件,而且出了城,不一定碰到什么事情,便给他配了一把小臂长短的折叠弩,带了三十来支弩箭。弩这东西,是朝廷管控的军械,即便是他这样的文人,也能轻松拉动弩机,射出一两箭,可以说是再好不过的防身兵器了。
“抓住车边!做好准备!”
孙盘突然大吼一声,他看到了前面挖好的一处大坑,如果不加速的话,整个马车都会栽进去,而那大坑里面到底有些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可能人一进去,就变成一滩脓浆化在里面,也不一定。
庄赦急忙抓紧车斗,姜小幺和云陟明也是一样,而孙盘则连连挥动马鞭,让马匹跑得愈发快速起来。到了大坑之前,他用力一,拉车的马显然也通人性,扬起四蹄朝前一跃,直接飞过了那巨大的陷坑。
但是马车的车轮显然没有众人那么幸运,落地的一瞬间,车轮撞上了地上的一块凸起,本就不结实的马车,右轮整个脱落下去,庄赦等人,被直接甩下了车,滚进了一旁的草丛之中。
第二十一章 公无渡河(一)
他仿佛沉在一片黑暗之中,望着上方唯一一处明亮。
那黄色的光芒,就像是遥远城头上最后的一盏灯火,又像是在茫茫沙洲上,看到的那轮金黄色的太阳。它既是绝望,又是希望,仿佛舔舐着人身体每个角落的光芒,低语着前方就有希望,又告诉你苦难没有终结。
庄赦看着那团光球,坐起身来。
耳边是哗哗的流水声,天空中是看不到尽头的黑暗,就像是朔夜的阴云,黑得没有边际,就像是罩住大地的一块蛋壳,而蛋壳上唯一破洞的地方,露出了些许明黄色的光芒。但是这光,却不让人感觉到哪怕一星半点儿的温暖,就像是一汪黄澄澄的脓水,又如同半抹碾碎的虫尸,照得人浑身不自在。
云陟明、孙盘还有姜小幺已经不知何时走了,而这里原本那股子令人作呕的臭气,也都消失,只剩下他一人孤零零地站在石板路上。
他看着旁边的溪流,心想着能用这清冽的溪水洗把脸,清醒清醒再往前走。蹲到溪边,撩了两把水打在脸上,却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清冽,反而是冰冷刺骨,几乎要把他的面皮剥下来一般。他再转头看那水,只见那水流深不见底,漆黑的小溪中,却如同大海般有暗流涌动。
他全身打了个哆嗦,顺着溪流继续往下走。这是东海郡,是海边,顺着溪流总能找到条河,而看着了河,就能找着海,找着海也就能找到路和人,到时候回东海郡城再做打算也来得及。
想着这些,他顺着河边,一路向下游走去。
他越是往前走,就发现这小溪越是宽阔,慢慢地,由半丈宽,变成了两丈宽,然后宽度连连翻番,最终到了只有极目远眺,才能勉强看到河对岸的程度。而周围的景色,此时也发生了非常吊诡的变化。
原本周围郁郁葱葱的树林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光秃秃的山崖,石板路上有无数被拿来铺路的骨片,而路边,则每过一段路途,就能看到一盏悬在道边木桩上的小灯。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他终于看到了第一个人影,那个人像是个年老的妇人,穿着破烂、佝偻着身躯,伏在地上低声啜泣着。庄赦感觉有些奇怪,不知这老妇人是做什么的,不过想必也应当是本地人才对,于是凑了过去“老人家,您在这哭什么啊?”
那妇人抬起头,露出了那皱巴巴的如同核桃一般的面容,那脸上满是悲戚,看到庄赦便又大哭起来“哎呦我的老伴儿,我叫你别过河你咋就过去了呢!”
“呃,老人家,我问下,这,是哪啊?”
老妇人没回话,只是继续哭嚎着,但是声音却愈发微小,似乎是已经气绝一般,伏在地上啜泣着。
庄赦看自己似乎问不出什么东西了,便苦笑着摇摇头,继续往前走。而他越是往前走,就发现路边这样的妇人越多,有老有少、有贫有富。富的身着一套循规蹈矩的丧服,左右有人擎着招魂幡,哭声连连,穷的衣不蔽体,只是望着河流大声哭嚎。
他想要找几个说得清道理的人,去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又是哪,可是没人回答他,几乎所有人的答案,都一模一样。
他们的父亲、兄长、孩子或是丈夫,踏进了那条河流。
此外他再就问不出任何东西了。
他继续往前走,走了一段路途,终于,看到了一个不同于其他妇人的人。
那个人坐在一块河边的巨石之上,手持一根钓竿,似乎正在这河流中垂钓似的。他身披一件黑色斗篷,遮住脸和身躯,全身上下都看不真切,只是隐隐约约从轮廓中,看出似乎是位老者。
庄赦走到那人身前,拱手作揖,问道“老人家,请问,这里是何处?”
那人听到他说话,微微侧了侧脑袋,随后又转了回去“你时辰未到,谁送你来的?”老人的声音苍劲有力,如同军中出阵的鼓声一般,但是却多少有些沙哑,让人耳间嘶嘶啦啦不甚舒服。
“学生庄赦,师承钦天监清本居士,他遣我来此。”
“嗯?”老人发出了这样带着些疑问的声音,显然是愣了一会儿,随后开口问道“天要杀你,顺天?逆天?”
庄赦愣住了,这样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他根本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讪笑道“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天要杀我,我由天命。”
“天命国乱,十室九空,顺天?逆天?”老人的声音,像是老塾师提问学生一般,听了让人浑身一抖,生怕下一秒板子落在自己手心上。但是庄赦在害怕之后,仔细地品味了一下那种恐惧的感觉,却发现,其中似乎更多是面对黑暗时那种源于天性的畏惧。
“我为朝廷命官,理当解黎民于倒悬,此事无关天命。”
“呵,无关天命?可笑。万事万物皆从天命!家国城郭,飞禽走兽,九州黎庶,生死由天。你欲解黎民于倒悬,就是逆天而行!”
“那又怎样?若真救得黎民百姓!我庄某甘受雷亟!”
庄赦自认是一名朝廷官员,说到底心中还是有那么一丝救世济民的理想。到了这个当口,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顺口而出,像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一句话一般。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个甘受雷亟!”老人大笑起来,声音就像是一个病人在连连咳痰一般,干枯如同柴禾一般的手,直接指向河对岸,带起一阵劲风“顺天者,溯河而下,应人者,逆流而上!”说罢,便呆愣在那里,如同一座石雕一般,不动了。
庄赦看着老人,他显然已经知道了老人的意思,但是顺天和应人究竟又有什么区别?他不知道,如果仅仅是按照刚刚他做出的选择来看,他应该是直接穿过河流奔向彼岸才是,但是这河水,他刚刚也领受过了威力,仿佛是能生生将他的面皮剥下来一般的寒冷。
他看着面前的河,又看了眼身后无数低头啜泣的妇人,又看了眼指着对岸的老翁,心想着估计就是要徒步涉水了,于是挽起裤脚,一脚踏了进去。
钻心的疼痛,顺着骨髓爬上了他的脊背,如同几万条蛆虫在他的骨肉之间啃蛀蚕食一般,他在那一刻几乎跌倒在水流中。他想要退却,但是却发现自己的双脚不受控制地无法向后,只有向前的指令,才能驱动他的双足,让他继续向前走。
一步,两步,三步。
仅仅三步不到半丈的距离,河水就已经没过了他的大腿,而身后的老者,则仿佛是看笑话一般,合掌大笑“遂古瞢暗,阴阳未形!列星诸宿,斡圜往复!江河百川,东流不溢!冥冥天理,碌碌何逆?”
这话语不断地回响在他的脑中,而冰冷得让他完全失去大腿以下触觉的河水,仿佛正在慢慢地剥下他的皮,吞吃他的肉,甚至拆开他的骨头。他愈是往前,水没得就越高,他自岸边已经往前走了十步左右了,而水已经几乎没过了他的下巴。仿佛有人用烈火在慢慢地灼烧着他的皮肤,侵蚀着他的**。
在这无穷尽的疼痛之中,乱流还同时摇晃着他的双腿,他脚下有些不稳,但是仍在用本能继续向前迈步,但是下一步,似乎踩在了什么东西上。
他滑倒了。
冷得如同寒冰一般的河水没过了他的头顶,冲进了他的喉咙,水底的暗流拖着他一路向下游漂去,他想要从水面上露出口鼻,吸入哪怕半点空气,但是他找不到立脚点,无法在湍急的河水中,露出他的脑袋,只能任由那种冷得仿佛灼烧着他的身躯的水,涌进他的喉咙,涌进他的气管,涌进他的肺,仿佛将他的五脏六腑,都塞入冰棺之中。
但是在水中他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难以言喻的,仿佛谁在水中吐泡泡一般的声音。
第二十一章 公无渡河(二)
突然,一股熟悉的恶臭让他睁开眼,他看到了面前的三个人。云陟明、姜小幺还有孙盘,三人围着他,躲在一处树丛之间。
姜小幺仿佛是看到了他醒过来一般,睁着那双不能视物的惨白色眸子,伏在他的身上,声音虽然压得很小,但是却满溢着一种仿佛看到亲人一般的喜悦“啊!你醒了!”
庄赦看着姜小幺,又看了眼旁边警觉的云陟明和孙盘两人。他看着几人的神情,仿佛是如临大敌一般,他已无暇回忆梦中的那些内容,皱起眉低声问道“怎么了?”
“有人在找我们。”云陟明小声说道,她右手握着那把白玉短剑,左手是她的行李。而孙盘的长刀已经出鞘,一双眼睛如同夜枭般在树丛中扫来扫去。
远处的树丛中有两个影子,似乎正在接近他们,随着他们愈来愈接近,一股古怪的鱼腥味也飘了过来。
“就是那些人,”孙盘指着那两个正在缓缓接近的影子“准备动手。”
庄赦也摸出自己的短弩,装上了一发弩箭,瞄着那远处的两个影子。屏息凝视,双眼死死地盯着那边。
可是就在他屏息的时候,他仿佛听到了什么诡异的东西。
水声。
无穷尽的水流声。
他仿佛被沉在了河底一般,不断绝的水声从他耳边流过,而周围的一切,仿佛在他屏息的一瞬间都变得慢了下来。无论是自己的动作,还是周围几人的动作,都慢得像是龟爬。在这无穷尽的水声之中,似乎只有他的思绪,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顺着那水声一同流淌着。
他一旦重新开始正常呼吸,周围一切的速度就又变得正常了起来。他看了眼左右,似乎孙盘和云陟明都没有意识到这件事,而只有姜小幺,在用一种几乎狂热的惊喜表情看着庄赦。
他又尝试着屏息,这一次,效果更为明显,他的思绪在此刻就像是从水渠中流过的清水一般流畅,但是眼前本就昏暗的景色,却变得愈发扭曲,仿佛他正在透过水面望向水面一般。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滑腻的手掰开了他的嘴,空气涌进了他的喉咙中,周围的景色又变成了之前的那副模样。
那两个人影似乎突然间意识到了些什么,他们拎着手中的武器,探索着走了过来。他们看着四个人埋伏着的草丛,端起了手中仿佛是长矛一般的武器,接近了过来。
就在他们即将凑到他们缩在的草从前的时候,孙盘突然暴起,抓住了其中一人的长矛,重重地撞在他的身上,然后将长刀插进那人的喉咙中,而云陟明也一个助跑,直接如同一只章鱼一般缠绕到了另外一人的身上,将白玉短剑直接插进了他的头顶。
而众人就在此时,在远处微弱的火光下,他们看到了,看到了这两个人骇人的外表。
他们的体表,是远比姜小幺更为粗大的鳞片,下颌前凸,上颌、脸和额头整个如一条斜线一般向后,像是一条鱼一般。他们的胳膊上已经生出了不大的鱼鳍,手指之间也生出了蹼,看上去就像是人和鱼交配的产物一般。
孙盘看了这两个人,浑身发抖,皱起眉“这什么啊?”
姜小幺站起身,看着那两个人,露出了一副极为鄙夷的神情“贱类而已,不必在意。”
她仿佛对这两个“人”的死亡完全漠不关心,她望向远处那微弱火光的来源,仿佛是梦游一般,怅惘着拖着步伐走过去。而周围几人并不知道姜小幺到底要做些什么,急忙跟在她身后,四人朝着火光走了几步,终于看到了那个林间的“营地”。
无数“人”,身上闪着金属般灰蓝色的光芒的人,身上披着华美的繁复长袍。看起来年龄多数是在三十岁上下的样子,身材干瘦,旁边则摆着许多箱子。
他们彼此之间互相交流着,口中发出吐泡泡一般的“咕噜噜”的声音。书上悬挂着一个个巨大的布袋,有的明显能看出里面装着许多鱼类,而有的,则似乎是装着一整个人类的尸体。
“这。。。到底是什么?”
“他们是君上的眷属,是他自海类鱼族中,生出的神子,”姜小幺低声说道。
“不过看来他们似乎不怎么友善。”说着,孙盘指向了远处的一棵树上绑着的人,那似乎是他们的车夫,此时此刻,尸体已经被折磨得面目全非。头部血肉模糊,许多手指被掰断,血管被割开。身上许多地方似乎被割下,露出了参差不齐的断面,而那些被割下的肉到底去了哪,几乎一眼就能看到。
一个个树枝上穿着肉片,插在火堆边上。
“怎么办?”孙盘压低声音说道“我们是直接跟他们动手,还是先找条路跑?”
云陟明和孙盘一同望向庄赦,因为实际上他是这里地位最高的人。庄赦思索了一下,他此刻脑子乱得不行,梦中的一切、此刻突然获得的屏息的能力、还有周围的情况。他根本没法理清思路,他尝试着屏息,很快,他发现了这个能力更为特别的地方。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是深水一般,而他,听到了来自于几乎所有方向所有生物的声音。除了坐在火堆边上的那些“眷属”,周围似乎还有七八个类似的存在,正在呼吸着。他就在眼前几乎变成一片蓝黑之前,开始喘气,周围的一切又变得清晰起来。
他低声说道“除了火堆边上这三个人,周围还有七八个,你们觉得对付得了不?”
孙盘和云陟明对视了一眼,随后摇摇头“七八个,咱们四个人里小幺基本没法动手,庄大人手里只有一把轻弩,我和云姑娘怎么说也不可能解决七八个人。”
那只黑猫不知何时跑到了云陟明的手边,双眼敏锐地盯着火堆边的几个人,弓着背仿佛在准备攻击一般。而云陟明则伸出一只手,拦住了他。
“怎么办?”
庄赦将弩箭装到弩上,瞄准火堆边上的一个“眷属”,刚刚准备动手,突然被身旁一个完全没有半点气息的存在拉住了胳膊。
那是个看起来大概十一二岁的小童,他竖起手指,对几人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朝他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跟着自己来。小童手中拄着一根长杖,杖子的末端挂着一个如同香炉一样的东西,而令人惊异的是,似乎那些怪物根本没有发现这里悬挂着的一个高过人头顶的香炉。
沐浴在这如同帷幕一般的香气之中,他们跟着小童走着,在树丛中绕来绕去。终于在某一个时间点,他们周围不再是那股难以言喻的诡异恶臭,那些外形可怖的雕像和尸体也都消失了。而他们,则来到了一座竹庐之前。
整个竹庐被一圈竹林包围,而后是一圈一人高的围墙,里面,则是一件不大的小房子,院落中,摆着无数木头雕成的形象各异的佛像,最高的有两人那么高,而最小的,则是巴掌差不多大。
几个人跟着小童来到了门前,敲了敲门“先生,我把误闯林中的几位,带出来了。”
第二十三章 意气骄满路
“安太师,别来无恙啊。”
安蓝抬眼看去,看到了那个壮硕的中年男人,那男人一身锦袍,头戴一顶看起来有些奇怪的缎子小帽,帽子上是一个金质的帽徽。
“这不是奉旨通商的宋大人么?”安蓝喝了口杯中的茶水,笑道“您来我这,怎么也不事先通报一声?这岂不是显得我安家礼数不周?”
宋朔生显然听出了安蓝话里藏着的小针,微笑着躬身一行礼“安老,学生昨日才随大队抵京,带了许多番邦物产,尤其是南邦的果类,若是等些时日,恐怕水果腐坏生虫,反而不美,所以还请安老恕学生礼数不周。”
安蓝眯着眼,微微点头“水果已经送到厨房了?”
“是的。”
“好,那宋大人也请坐,”安蓝微微点头“皇后那边遣人给握这里送来了些茶叶,都是江南郡的贡茶,您来尝尝吧。”
宋朔生走到亭子边,看到坐在一旁的孟伦“这位公公是?”
“在下孟伦。”
“宋大人,您上次回来,还是靖元朝的事情吧,”安蓝给宋朔生倒了一杯澄澈的金黄色茶汤“如今当国的,是显陛下,这位,是陛下的内侍孟伦孟公公。”
宋朔生拱手朝孟伦一行礼,坐了下来“孟公公,说起来,我倒是听说过,当今圣上痴迷星象谶诲。”
孟伦微笑着点点头“圣上忧心天下大事,想要从星象之中一窥天数,倒不能算是痴迷。”
“是我失言了,”宋朔生点点头“不过,我倒是带回了两件大奥的观星物件。”
“哦?”听到这话的孟伦提起了些许兴趣,喝了口茶汤“大奥的观星物件?这倒是新鲜物件。诶对了,宋大人,你的朝觐安排在什么时候?”
“礼部那边还没给我信函,不过除了几件我想要亲自交给陛下的东西以外,贡品都送到了礼部。”
“亲自交给陛下的东西?”安蓝喝了口茶水,也露出些好奇的神色“什么东西那么重要,必须要亲自交给陛下?”
宋朔生微笑着摇摇头“二位还请容我卖个关子,等到在下献宝的时候,再揭晓罢。”
“既然宋大人这么说,那我们就翘首以待了,”安蓝笑道。
几人又简单地聊了聊家常之类的事情,时间已经接近正午,安蓝看了眼天上太阳的位置“二位,要不留在我这用午饭?”
“荣幸之至。”孟伦笑着一点头,而一旁的宋朔生则苦笑着站起身“还请太师恕在下失礼,接下来我还要回商会那边。”
安蓝看了眼宋朔生,微微点头“宋大人您既然不太方便,就先去忙您的吧,您大概什么时候离京?”
“这次,我会在这边待上几年,”说着宋朔生眼中流过一丝不知是演技还是确有其事的悲戚,随口道“我这个年纪,再去一趟大奥,恐怕就有去无回了。身葬故土,总比流落他乡强吧。”
安蓝挥了挥手,似乎是在挥散宋朔生那边飘来的愁云一般“哎,宋大人你还算是年富力强,不过既然身归故土,就先安享太平吧。”
宋朔生笑着一拱手“谢老太师指点,那我就先告辞了。”
他一离开,安蓝便看向孟伦,压低声音说道“宋朔生这个人,你怎么看?”
“您问我怎么看,我也是今天第一次见到他,”孟伦喝了口茶水“但是总觉得他背后藏着点什么别的东西,绝对不是‘奉旨通商’这么简单。”
“的确,孟大人,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件事,想要拜托您。”
“太师您说,不必见外。”
安蓝微微点头“你安排一些厂卫,去‘照顾’一下宋大人吧。”
“这。。。不太好吧。”
“您都安排人在我和孙少傅的府邸了,又有什么不好的?”安蓝笑道“他一个将近五十的人,说什么可能有去无还,要我看,他在大胤,估计是有什么要事。”
“要事,的确看上去有那样的感觉,”孟伦点点头“不过老太师,您老这么在意宋朔生,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之前您就在跟我谈宋朔生的事情,现在又想遣厂卫去监视他。。。”
“呵,不愧是厂卫出身,”老人拿了一块桌上刚刚摆上来的小点心“可能您才真正走进朝廷不久,不太清楚,但是您要知道,宋朔生,可不是像您一样作为一个个人走进来的,他背后是整个清明世。这些话说给您,是希望您也提高警惕,他是代表西域所有为大胤效力的吏民将士的人。”
“您既然选择我去调查宋朔生而不是选择宋朔生调查我,是否说明,您觉得,宋朔生比我危险呢?”
“哈哈哈哈!”老人突然大笑几声“孟大人,您背后只是陛下而已,而他的背后是存在逾二百年的清明世,谁更可怕,谁更危险,难道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么?”
孙正然身着便服,坐在临近闹市的一间酒楼的二楼。酒楼的小二显然意识到了他非同常人,但是仅仅从外表来看,孙正然似乎只是一个比较富裕的商人。
他点了几碟小菜,要了一壶烧酒,坐在窗边,俯瞰着京师繁华的街道。
江南郡的一番探访显然让他不甚愉快,先不说野外的那番亡国之兆,城中的那些巨贾豪商,似乎也完全不在意城外发生了什么。他不得不从自己的乡梓,也就是东海郡调来大量的粮食,发到民间去赈灾,然后又调动一部分江南郡的士兵组织流民重新垦荒。
结果这些事情还没弄完,自己就被一纸调令拉到孟县县城,去讨平贼患,他就像是一个城中走水时的救火兵,皇帝在哪用得着他,就把他往哪搬。
不过让他多少有些欣慰的是,无论是宋虎卿还是章秉玟,都能独当一面,他只需要在现场指挥攻城,破城之后,便可以把章秉玟和宋虎卿两人留在那里剿匪。而宋虎卿则带着半数左右的禁军回到了京师,孙正然当然也和他一起回来了。
不过今天,他回到京师,是为了跟江水周围诸郡无关的一些别的事情。
没过一会儿,一个脚步声慢慢地接近了他的位置,他转头看过去,果然看到了那个身着怪异番邦服装的中年男人,那男人头戴番邦商人常戴的丝绸小帽,不过单单看面容的话,还是能看出并不是一位胡人。
男人坐到孙正然面前,孙正然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朔生,好久不见啊。”
宋朔生也微微点头“孙兄,的确很久没见过您了,身体康健否?”
“还好,还好,正缨怎么样了?”
“前几年,在鬼酋暴乱的时候,去世了。”
孙正然微微皱眉,随后叹了口气“唉,他也没了,怎么死的?”
“听说是心力交瘁,暴毙而亡。”
“也算是符合他形象的结局,你面圣的日子,安排在哪天?”
宋朔生望了望远处华贵闪耀的皇城,叹了口气“礼部还没安排,不过希望这次的贡品能够讨得陛下欢心吧。”
“说起来,你这次带回来了什么?我有些好奇,”孙正然往前凑了凑,又往嘴里塞了两颗花生。
宋朔生叹了口气“新式火枪二百把,新式火炮十门。”
孙正然皱起眉“你这东西放到先帝的时候可能倒是不错的敲门砖,可是当今圣上不认这个啊。。。”
“我听说了,不是说显皇帝痴迷数术占卜么?我还带了两块逗小孩玩的星盘。”宋朔生随口说道“不过如果陛下真的只好这口,我还真的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孙正然叹了口气,又搓了搓面前的花生壳“如果当今陛下不要你的那些新式火炮和火枪,你就送到岱州吧。。。”
宋朔生苦笑起来“那就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孙兄,你知道大奥的军事已经发展到什么程度了么?”
孙正然眯起眼思索了一下“不清楚。”
“超过大胤至少一百年,”宋朔生看着窗外繁忙的街道,又叹了口气“现在除了神机营,一般部队,是不配备火铳的吧。”
“的确。不过神机营的火铳也是有些特别之处,”孙正然给宋朔生倒了杯酒“连发的,还有能炸的,千奇百怪。”
“不行,都不行,在数量上就输了,”宋朔生喝了口酒,连连摆手“那边基本上是人手一枪。”
“啊?!”孙正然低声惊叫起来“人手一把?那骑兵如果。。。”
“火枪前面还可以加装刺刀,当短矛用,”宋朔生搓了搓额角“现在大胤如果真的和他们接触,只能用人数还有兵法,正面冲突的话,是不可能赢的。”
“所以,你是忧心大胤的未来,才把新式火炮和火枪带回来的?”孙正然苦笑着喝了口酒“那你恐怕是来错了时候。”
“哦?”宋朔生听这话,皱起眉“怎么来错了时候?”
“现在,江水周围诸郡灾祸连连,天下异象不断,三年之内,必有大乱。”
“那不是正用得着新式火器的时候?”
“太天真了,朔生,”孙正然苦笑起来“说到底,火器要怎么更新换代?还不是要税钱?现在,连泓州的钱粮都不那么充足,你怎么可能指望整个大胤列装你带来的家伙事儿?要我说,你直接把这些东西送到岱州,让岱州兵先整顿装备,岱州算是我的老家,都是门生故吏,很多事情,做起来方便一些。”
宋朔生想了想,也叹了口气“谢孙兄的美意,不过,我还是想先请陛下过目。。。”
“唉,有济世救民之心是好事,不过,听为兄一句话,千万别把这股力气,用错了地方。”孙正然叹了口气,就在这时,一个小厮不知何时跑了过来,凑到宋朔生身边。
“朔生,这是?”
宋朔生笑着摆摆手“不必在意,一些小事,”随后转向那小厮“怎么了?”
“掌柜的,有些事情,老官正的意思是不太满意。”小厮压低声音,说道。
“我明白了,那我找个机会,去跟老官正见一面吧。”
第二十四章 龙欲登天五蛇为辅(一)
“你好像,学会了潜水嘛。”
姜小幺不知何时凑到了庄赦的背后,低声说了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庄赦的表情突然变得惊悚起来,他看着姜小幺,这个女孩似乎从自己醒来开始,就一直在对自己露出一副看起来有些可怖的表情,那表情像是为别人庆贺的笑容,又像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他并不能透过这个女孩惨白色的眼睛看到半点神魂,也便无从判断她究竟想的是什么,要说的是什么。
看着表情惊骇的庄赦,女孩四处望了望,笑了一声,然后深吸一口气,鼓腮,像是要潜入河中游泳的孩子一般,憋住了气。
庄赦眼前顿时一片漆黑,而耳边,是不断响起的水流声和泡泡声。过了半晌,他恢复了视觉,面前,是憋着气,鼓着腮,微笑着看着他的姜小幺。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被蒙上了一层蓝黑色的色彩,在本就漆黑的夜里,周围却带着一丝粼粼的波光,仿佛他和姜小幺两人正潜在水中,而上方的月亮,将光芒透过水面投下来一般。
他看着周围,包裹着他的“水”中,似乎漂浮着无数不大的细小红线,看上去就像是云陟明前段时间施法之后,脖子上出现的那种红色的细线一般。有的几乎要裂开,而有的只是一根普通的,纤细的线。
而最为恐怖的,是他尝试着看向地面。
他什么也看不到。
地面上只有一片无穷无尽的漆黑,他看不清泥土、看不清坑洼、看不清石块,仿佛他此时此刻就是漂浮在海渊之中,脚下只有无穷无尽的虚无。
就在某一个时间点,他似乎看见了,那漆黑之中仿佛闪过了一瞬的光点,那光点就像是一片漆黑的旷野中突然闪过的光点。即便那是萤火虫,即便那是狼的眼睛,他还是想趋向那里,想要去看那里到底是不是象征着人的火光。
姜小幺百无聊赖地把口中残存的空气吐出来,一个个泡泡朝天上飞去,而当她将口中的泡泡全都吐光的时候,她张开嘴,开始呼吸。
仿佛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拎出水面一般,没等庄赦朝更深处探求过去,周围环绕着他的“水”就完全消失了,地面在月光下变得清晰可见,不再像之前一样仿佛是漆黑的一片虚无。而他的脑袋,则如同水洗一般,不知是真的刚刚从水面中冒出来,还是刚刚因为潜水的幻觉而汗如雨下。
“不要潜得太深,否则,只会给你自己招致灾祸,”姜小幺嘴唇翕动,小声说着。说完,她又凑到庄赦身边,拉着他的衣角。
“你到底是真瞎假瞎?”庄赦对于姜小幺的这一系列行为感觉有些无所适从,看着小姑娘又从包里掏出了一小撮不知什么草药塞进嘴里,他心中的疑问,愈发地膨胀起来。
不过显然,他没有解决这个疑问的时间了,那个引导他们,手中拎着一根挂着香炉的长杖的小童把长杖和香炉都放在一边,打开了门带着众人走进了茅庐之中。
一进门,便是一座不大的土灶,他带着众人转进旁边的一个小房间中,房间里有一半是一座三米见方的土炕,而另一半则摆着一个书架,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话本小说。
童子走到书架前,找到了其中唯一一本竹简,轻轻地拉动那本竹简。
土炕的边缘传来了隆隆声,其中一般的炕面慢慢地朝后移动,露出了一条幽暗修长的地道。
“各位请,老师已经在下面恭候各位了。”
几人纷纷对视,庄赦压低声音,问道“这位小友,请问您的老师是?”
“东海居士。”
庄赦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心中安稳了许多,微微点头,便走了下去,而当云陟明和孙盘两人想要跟下去的时候,却被小童拦住了。
“老师只见庄大人一人,还请几位在这里稍候片刻。”
云陟明和孙盘对视一眼,孙盘倒是无所谓,从暑假上拿起一件话本坐到炕上,而云陟明的眼中则有许多不甘。也只好一个人坐在炕边,黑猫则不知何时伏在了她的膝上,她也只好轻轻地一下下给黑猫顺着毛。
庄赦顺着只有微光的甬道朝下走着。甬道本身不长,往下走了大概几米,便看到了那面锁着的,格外坚实的门。
那门虚掩着,他一把推开了门,一股像是草药,又像是熏香一样的古怪味道。这古怪的味道涌进他的鼻孔,环绕在他的脑中,让他身体变得有些轻盈,但是很快,他的神魂似乎又落回了地面,他看到了地下的,面前的光景。
左右两边,是各三排两人高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还有许多仅仅是被线装在一切的纸张,这些许许多多的东西杂乱无章地摆在书架上,而在正前方,他一眼就能看到的位置,则有一张带轮的藤椅,上面坐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人。
他一步步地接近着那人,走到那人面前时,发现他旁边摆着许多来自刚刚森林中的可怖的东西。那头骨如同鱼一般的人的骨头,还有一个格外完整的,那形状可怖的石像。黄铜的香炉中升起着孤直的一丝青烟,而那人面前的桌上,则摆满了许许多多写了一半的手稿和被拿来参考的文书。
庄赦走到老人的面前,那个老人的样子一瞬间让他惊诧得几乎屏住呼吸。左腿从膝盖以下完全消失,而右脚则被替换成了一根木桩,头上的头发已经完全消失了,代替头发的,是一片烧伤的疤痕,一条长刀疤则从他的右额角一路延长到他的锁骨处。而最为可怕的,则是他的胸前,血肉和骨头都已经消失,露出了里面一颗深红色的,不断跳动着的心脏。
他看着这个老人,这个只剩下一只独眼的老人,老人的那只仿佛枯死的鱼目的眼睛,也盯着他,两人就这样对视着,而过了许久,老人才算开口,用他那沙哑得如同用指甲刮动石块一般的声音说道:
“庄大人,您是清本老官正派来的吧。”
庄赦微微点头“是的,清本官正给了我壹捌零玖贰贰的暗号。”
“然后,你一路查到了这里?”
“是的,我在钦天监查到的壹捌零玖贰贰,大胤亡于东海、巫蛊案,然后一路来到东海郡,东海郡的闫大人又向我们介绍了您的住处。。。”
老人牵动起他那无力的嘴角,苦笑两声“我们当年,也是查到了这些,所以才一路查到了这里,”说到这里,他似乎回忆起了什么绝对不该回忆起的东西,随后那只独眼死死地盯着庄赦“我劝你尽早回去,回到京师,顺应天命,不要继续追查下去了。”
庄赦听到东海居士这样说,也多少有些慌了,坐到东海居士面前的那张椅子上“阁下,您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发生了什么?说到底,您是谁?”
老人笑了两声,从怀里把右手抽了出来,他的右手从中指根部到手腕往外的位置已经完全消失了。他用他剩下的那一半手掌,拿起旁边的一根烟管,抽了两口“我是去年跟清本一起来东海郡调查大鱼事情的。”
“也就是说。。。您在调查的时候,是一直陪在清本官正身边的?”
老人点点头“是的,清本在出发之前,带了江湖上出名的侠客十多人,又请了四个老道和几位常年在西陵研究的老学究。我是清本的老酒友了,就跟他一起出来了。。。谁成想。。。”
“那。。。巫蛊案卷宗上的壹捌零玖贰贰是您诸位留下的么?”
东海居士微微摇头“不是,我们在出发之前,有一个叫陈五的人托人送来了一封信。”
“陈五?”庄赦怎么想都觉得这个读音非常熟悉,咬着下唇突然想到“那不就是武辰么?!”
东海居士点头“是的,清本和你的反应一模一样。。。那封信的意思很简单,大鱼的事,要么别查,要么仔细看‘壹捌零玖贰贰’。”
“那。。。你们查清壹捌零玖贰贰到底是什么了么?”
第二十四章 龙欲登天五蛇为辅(二)
东海居士摇头,发出如同鲸鱼打嗝一般的惨笑“没有,清本要尽快到大鱼的地方,去肃平祸乱,如果我们真的有机会查清壹捌零玖贰贰到底是什么,我们的结局,恐怕也不至于如此凄惨。”说着,他的目光瞄向自己的脚和胸口“只有我和清本两个人活了下来,剩下的几大门派的侠客、清本在东海郡本地请的镖师、那四个老道还有几个学究,几乎倾尽自己所能。。。”
“他们。。。都死了?”
“希望他们都死了吧,如果没死的话,只会像我和清本一样,被梦魇和幻想所折磨,”他苦笑着,又抽了几口烟“如果你是清本送过来查这件事的,我劝你尽早离开,你可以在我这里,住下几天,如果想通了的话,你就自己回到钦天监去,做你的灵台郎就好。。。没必要把你自己的性命,也搭在这件事上。”
庄赦坐在那里,他能看到老人眼中如同翻涌的浪花般的恐惧。但是他,并不知道那恐惧的源头到底是什么,他心中的好奇,已经压过了那种层层叠叠的,对未知的畏惧。
他看着旁边的骨头,突然心中升起一丝好奇“老人家外面的那些。。。鱼人,到底,是什么?我看他们好像很凶的样子,如果不是您遣爱徒接应我们,我们恐怕就出不来那林子了。”
老人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我劝你们不要轻易招惹他们,他们是海中那位的孩子,这林子里经常有抄近路的旅人,晚上经过这里,就被他们捕去,运气好的直接吃了,第二天就能见着尸骨,运气不好的,再就没回来过。”
庄赦微微皱起眉“海中的那位,到底是指谁?”
“呵,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老人冷笑两声“我不会再跟你说些什么了,你们可以在这里再住两天,两天之后,我就要请各位离开了。你听我一句劝,不要再查这件事了,无论是东海大鱼,还是陈五的信,你查得越深,也就离死越近。”
庄赦看老人的神色似乎再没有说话的意思,便退了出去。退出去的过程中,他粗略地扫视了一下老人书架上的东西。
上面不仅有书、信、整理到一起的抄录内容,还有许许多多的奇怪物件,像是不大的小雕像,玉雕的民间巫祝的法器,还有一些不大的铜铃。每一样都不甚相同,他正准备仔细看看的时候,却看到老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便急忙跑回到房间里,发现那童子已经在炕上准备好了被褥。
“各位,您几位的住处已经安排好了,这间给姜姑娘和云姑娘住下,庄大人和孙大人,您二位请随我来另一间房,”说着,小童离开房间,而庄赦和孙盘则跟着他来到的另一个房间。
另一个房间不大,只有刚刚那间的一半大小,但是房间中陈列着两张竹节做的床,虽然简陋,但是显然还是一处能够安眠的所在。
“二位,草庐简陋,还请大人包涵。”
“好,谢谢小友了,那小友你睡哪啊?”
那童子看了眼庄赦,笑着一点头“老师在下面还有张床,可以栖身,而且我姑且算是个女儿身,也可以与云姑娘他们同住,不劳您费心了。”
“好,”庄赦微微点头“那孙兄,你要睡就先睡吧,我去院子里透透气去。”
孙盘也没说话,只是一点头,似乎他也有些疲惫了,把外衣脱去,倒在床上,抱着刀,就睡着了。
庄赦离开了房间,走到院落之中,他坐在院子里的磨盘上,看着旁边鳞次栉比的佛像。在清冷的月光下,慈眉善目的佛像们也显得多少有些狰狞可怖,他望着天空中那轮残月,叹了口气。
摆在他面前的迷,实在太多了,而推动他前进的,似乎只有身为大胤朝廷命官的那种不知何处来的使命感。
他坐在磨盘上,越想越觉得害怕。东海郡相关的事情,名不见经传的武辰查完,消失了;在钦天监声名在外的清本老官正查完,疯了;而现在,他刚刚见过另一个查过这件事的人,他整个身躯残缺不全,口中连连警告着他,让他不要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庄赦不知道应不应该继续下去了。
摆在他面前的是未知,无穷尽的未知。他除了那切实存在的,森林中和死亡几乎并肩交错过去的恐惧以外,再不知道什么了。而梦中,那种被水淹没之后,莫名其妙地在她心中高涨的好奇心,则似乎又在驱动着他战胜那种恐惧。
而且,壹捌零玖贰贰,根本就不是清本官正所留下的东西,而是最初武辰给清本的暗号,而清本在回到钦天监后,则希望他能够顺着壹捌零玖贰贰这条线查下去。
可能壹捌零玖贰贰,一开始就不意味着东海郡,而是武辰想要让他们去调查的地方。顺着大胤亡于东海这句过于明显的“谶诲”,可能反而将他们导向一条歧路,一条终将令他们死亡的歧路。
他究竟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
“庄先生,您在哪?”
他一回头,便看到了摸着门框,正在伸手朝外面摸索的姜小幺。他走过去,扶着姜小幺,托着她的腋下把她放到磨盘上,然后他自己也坐了上去。
“庄先生,我听到了您心里的迷茫。”
刚坐到磨盘上,庄赦就听到这样一句话,他心中一惊,回头望向姜小幺,压低声音道“你,你怎么看到的?”
“我都说了,我是听到的,”她笑着说道“您现在,是这尘世河沙数众中,醒来的人之一,他们追求的,是梦中的虚幻倒影,而您此刻看到的,是此世的一切真实,您又有什么好怕的呢?还是说,您明明身处梦外,却偏偏要从水中,捞出个月亮来呢?”
庄赦不是很明白姜小幺说的这些话的意思,他思索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是个普通的孩子,所以我也希望,你能把你知道的告诉我,‘醒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姜小幺晃着脑袋,小声说道“醒了还能是什么呢?人在梦中,看到的自然就是梦幻倒影,而醒了之后,自然看到的就是一切真实,您现在,能看到真实,甚至还能深潜到那未知的地方,您毫无疑问是醒着的。”
“可是我并没有看到什么,很特殊的东西和事情啊。”
“因为时候,还不到,”姜小幺仰头脸朝着月亮,像是沐浴在这夏夜的月光之中一般,她低声说道“月残之时,星归正序,您意识到梦和醒的区别,也就在那个时候了。”
听到这没头没尾的话,庄赦感觉有些奇怪,但是又不知道哪里奇怪,只能继续问下去“那,你一开始说云陟明是醒着的,那又是怎么回事?”
“她?她的确是醒着的呀,”姜小幺笑着说道“而且,下面那个爷爷,也快醒了呢。”
第二十五章 东方不可以讬些(一)
躺在床上的庄赦,左右睡不着,坐起身,又来到院子中。
东方已经略微泛起了一丝别样的色彩。红色就像是动脉中涌出的鲜血,而黄色则像是发炎伤口下脓疱里的浆汁,这两种色彩糅合在一起,变成了一种诡异的红橙色。慢慢地从东方升起的,就是这样的一个红橙色的圆球。
单看日头的位置,现在估计已经是到了卯时,再过些时间,天就会大亮,太阳会从海边的扶桑处升起。
他坐在院落中,尝试着理清现在已有的线索。
首先,所有线索毫无疑问与一个地方东海郡相关,也就是说,他在东海郡,至少能够得到“壹捌零玖贰贰”的一部分相关信息,但是如果清本老官正当年,带大队来到东海郡却一无所获,他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收获。
那么整理下来,壹捌零玖贰贰这组数字,指向两条线索。
一是武辰,钦天监灵台郎,在靖元二十二年前往海北郡,然后消失了。而且,武辰前往海北的理由是“查大鱼事情”。也就是说,在靖元十八年左右的时候,海北郡也出现过一条“大鱼”。
二是巫蛊案,“大胤亡于东海”和云妃这样两件事。大胤亡于东海这样一句过于直白的谶诲可能和这件事本身关系并不大,而云妃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可能和他们更是没有关系。
根据东海居士所说,壹捌零玖贰贰最初是一个叫做陈五的人送给他们的一个纸条上的内容,如果说陈五,就是武辰的话。那壹捌零玖贰贰本身,调查时间和离开时间,可能都是武辰的一个设计,目的就是将他们导向一个武辰设计好的方向。
但是显然清本并不知道这个方向到底是什么,因为他也没给庄赦任何直接的线索,只是把武辰给他的信息又给了庄赦而已。
那么现在,就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武辰并不想让清本去东海郡,那么卷宗封底的“往东海郡去,雪崖”就是清本官正留下的,清本必然还有其他线索,只不过藏在了“雪崖”这个地方。
另一种,则是武辰的确在东海郡的雪崖藏了些什么,然后又在卷宗封底留下这样一句话,而清本没能找到这个线索,所以才给了庄赦武辰给他的线索。
一路推导过来,他愈发地认为卷宗封底的信息可能反而是清本留下的。武辰并没有任何把他们往东海引的意图,他所留下的所有线索,其中只有两个地名,“大胤亡于东海”中的东海,还有武辰消失的“海北郡”。
清本并没有去过海北郡,而是在去年直奔东海郡。如果是清本留下的封底信息,那就是说明,清本在东海郡查到了些东西。
他闭上眼,思索起来,突然发现一件事,一件将东海和武辰串联起来的东西。
大鱼。
如果只是普通的大鱼,是没资格被记在钦天监的,海北郡大鱼必然也具有一定的特殊性,虽然海北郡距离东海郡远得不止一星半点,但是毕竟都是在海里,可能这条大鱼和东海郡出现的大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估计,也是吃渡产卵后的孕母之一。
那说到底,他还是要查吃渡和东海大鱼的事情。
他把这个思路理清之后,微微点头,看到小童似乎刚刚睡醒的样子,来到院子中劈柴。小童看见他,先是有些惊讶,然后微微躬身一行礼“庄大人早。”
“嗯,早,我问你件事方便么?”
“您讲。”
“你知道雪崖这个地方么?”
小童先是一惊,随后四处看了看,显然心里有鬼的样子,摇了摇脑袋“不,不知道。”
庄赦不傻,看到小童这幅样子,他必然知道些什么,便朝前走到小童面前,居高临下盯着她“我跟你说,我是朝廷命官,钦天监的老人令我来查案,你要是听话,少不了你的好处。”
小童皱起眉,想了一小会儿,随后凑到庄赦身边,压低声音“这事你可别跟师父说,雪崖,就是谢丫村。”
“哦?那,为什么叫雪崖啊?”
“我也不知道,”小童小声说道“今年年初有封信送到这,里面就管这地方叫雪崖村。我仔细一想,读音也挺像的,那估计说的就是这儿了。”
“那,你还记得那信是从哪里送来的么?”
“京师。”
庄赦倒吸一口凉气,京师送到这的信,而且上面还同样出现了“雪崖”这个称呼,也就是说,那封信八成就是清本官正送过来的。而雪崖这个称呼,可能就是清本和东海居士约定俗成的一个称呼。
如果说雪崖这个称呼形成于去年的话,那封底的话估计也就是清本留下的,而清本留下那句话的意思,已经可以敲定了谢丫村周围,有线索。
他此刻做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这个线索就在东海居士的书架上。
他点点头,又压低声音问小童“你师父书架上的书主要都是和什么相关的?你方便说一下么?”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塞到小童手里“简单说一下,也不会让你怎么样,你说对不对?”
小童微微点点头“的确。。。”
之后,小童在劈柴的时候,给他简单地讲了讲自己和东海居士的关系。
她是一个农户的独女,去年父母被狼咬死的时候把她藏在了缸里。正巧被“一个穿官服的老头”听见,把她救了出来。那个老头把她送到了这里,她自那之后,每天只需要帮忙照顾东海居士,东海居士教了她不少雕刻和玄学相关的东西。
她出力最多的,自然就是往东海居士的地下室里搬文献和书籍。其中很多都是从“京师”送来的,而内容,最多是和岱州本地的海神信仰相关。她曾经偷读过一些,内容晦涩难懂,好像和本地的巫祝文化还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小童自然也不敢问,毕竟东海居士也算是养她的人。她也就不多过问,但是近几天,东海居士莫名其妙地开始教给她一些别的东西,一些比较奇怪的东西,比如配制熏香、草药,还有一些巫祝的咒语和仪式。
庄赦听了,微微皱眉,愈发地感觉到不对劲。东海居士毫无疑问是意识到了什么,才会突然开始教给小童这些东西。这件事,必然和最近的许多异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点点头,走回屋内,看到姜小幺和云陟明已经穿好了衣服,正在吃包里拿出来的干粮。
庄赦朝云陟明摆摆手,示意她过来,云陟明站起身,跟着庄赦走到院子里的一个角落。
“你找我什么事?”
“云姑娘,你对东海这边的这些事,有什么了解么?您要方便的话,就和我透个底。”
云陟明微微皱眉“透底?您想知道什么?”
“比如,最近可能要出的那件事,”庄赦尝试着露出一副所有事情都了然于胸的样子,又压低声音说道“我大概已经知道东海要出一些事情了,不过具体,还不太了解。”
云陟明叹了口气,眼神朝远处的林子里扫视了两圈“的确,有人也跟我说东海这边要出大事,跟巫蛊案有关,我就直接来这,准备跟您一块儿查,您毕竟有官身,跟着您,很多事情都方便得很。”
“那你,对于东海‘要发生的事’有什么了解?”
“神要苏醒了,”云陟明说出这话的时候,似乎整个人都在颤抖,她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根据我查到的东西,吃渡,是一个可见可触的神,沉睡在东海之中的他,就要醒了。”
第二十五章 东方不可以讬些(二)
听到这话的庄赦表情变得愈发难以描述起来,他捏着下巴,眉毛已经凝成了麻花一般。他还没见过所谓的“神”,云陟明的话语反而让他愈发好奇起来,真正的,可触可见的神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样的?难道古岱国的信仰,真的是建立在切实存在的神明之上的?
这些疑问就像是一只幼猫一般,轻抓着他的心口,让他愈发想要去探求前路上的一切。而云陟明也面带喜色看着面前的庄赦,朝他凑得更近了些“庄大人,我跟您说句实话,我来这边,是来查一件清明世的失窃案子的。”
“失窃案子?你不是来查巫蛊案的么?”
云陟明又压低声音“巫蛊案只是个理由,我们是来查清明世在北边的一处仓库失窃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的案子的。。。”
“为什么不找官府?”这个问题一问出来,他就想到了不找官府的原因,那就是他们藏了些不想给官府看到的东西。无论是武器还是什么别的什么,这东西必然不方便跟庄赦说。
云陟明果然如他意料中一样面露难色,苦笑着摆摆手“这个,就不太方便跟您说了。这是我们清明世的私事。”
庄赦点点头“好,那我也把我这边的事情跟您说一下。”
然后,庄赦把自己从京师到现在,收集到的所有东西,隐去了包括武辰相关的一切内容,讲给了云陟明。而云陟明也同样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东海居士这里,绝对有着和两人要查的东西相关的线索。
庄赦皱起眉,现在已经基本上是一条死路了,东海居士一直都会待在地下室中,如果想要偷偷地查阅他的文件,显然是行不通的。
那也就只能直接和东海居士进行交涉,这样才能从他那里得到最为关键的线索。
庄赦想了想,还是走到庭院中正在雕刻木雕的小童面前“小友,有件事情希望你能帮个忙。”
那小童看了眼庄赦,把雕刻刀放在一旁,擦了擦手“您说。”
“我想和居士见一面。”
那小童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站起身“好,请庄大人跟我来。”
两人走到地下室中,东海居士果然一如既往地坐在桌前,手上不知在抄写计算着些什么,听到身后的两个脚步声,显然也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了,便直接开口道“庄大人,我劝过您,这条路是走不通的,您要继续往前走,只能白白搭上性命。我还是恳请您,再仔细考虑一下,千万要以自己的生命为重。”
庄赦朝前走了几步,走到东海居士的身后“阁下,我在靖元末年领受了皇恩,登科为官,虽然没过几年,但是还是懂得宦海之道的,无论如何,我都应当为陛下分忧才是。”
“为陛下分忧?庄赦啊庄赦,你糊涂!”东海居士大吼一声,将面前的一张手稿直接团成纸团丢在一旁“若是海中的那位从深渊中升起,根本无所谓忧愁与否,这世间都将被恐惧所淹没!你对这件事所知甚少,这是福报!前面,只有怒浪和海渊以及比那更难以形容也更为可怖的东西,我跟你说过了你怎么就是不懂呢!?”
庄赦的表情并没有半点的动摇,他看着歇斯底里的东海居士,又叹了口气“阁下,我昨日从林子中出来之前,做了个梦。梦里,有一位老人,问我是要顺天还是要应人。”
听到这话的一瞬间,东海居士浑身打了个激灵,他回头,用那一只枯槁的独眼望着面前的庄赦,神情中满是畏惧“你。。。怎么回答的?”
“我告诉他,我要应人,我是陛下的臣,是黎民的官,”庄赦沙哑着声音,用一种低吼式的声音说道“不是天命之下的一只狺狺土狗,也不是只知求雨望丰年的耕牛挽马,我是一个官!天要降灾祸,我便当弥平这灾祸。若是人人望天而怯,见神而惧,那钦天监预晓灾年丰年,又有什么意义?见旱自缢,见涝投水便是,哪要什么赈灾仓、抚民官?”
“庄赦!你太年轻了!”东海居士见他这幅样子,也喊了出来“旱涝丰灾?你知道什么?!东海里面藏着的根本就不是那么简单的玩意儿,那是比死还可怕的恐怖,你既然不懂,那就是你的福分,离大海远远的,回到京师做你的灵台郎!有什么不好?!非要像我们当初带出去的那十几人一样一心赴死么?”
“居士,您知道为什么清本官正要带人来东海勘定祸乱么?您真觉得他一位将近九十岁的老居士,会算不到他自己还有带出来的那些人有性命之虞么?”庄赦盯着老人的那只独眼,说道“古人言:文死谏,武死战。我们钦天监一无济世之才,二无刀兵之利。每年修历定天下农时,还有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来勘定祸乱,唯有这样才能为天下生民尽心尽力!您就全了我这小辈的一番心愿吧!”
说罢,庄赦跪下,一个头磕在东海居士面前,东海居士愣在了那里,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看着面前的庄赦,他心中有些奇怪的情感。过往的回忆就像是蛇群一般,冰冷的身体紧缚着他,让恐惧几乎淹没了他,但是同时,庄赦此时在他面前展现出来的,却又像是一道光,一道虽然微不足道,但是看到之后,却仍让人生出敬仰之心的光。
他仿佛像是被什么降到身体上一般,突然一阵剧烈的抖动,声音低沉地说道“追逐星辰的人啊,你的愿景难以实现,而你的未来也晦暗不明,但是即便如此,你仍要前进,仍要想你所望的方向,继续前进么?”
庄赦跪在地上,也看不到东海居士的样子,只是听出了有些异常,便直接回了一句“是。”
“星辰即将回到他们的轨道之上,等到他们回归的时刻,一切都将被言明,此世之间将展现出最为可怖的真实,”他顿了一下“前进吧!在大潮中前进吧。”说罢,东海居士浑身又一抖,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他看到跪在自己面前的庄赦和一副惊恐样子的小童,微微皱起眉,又回忆起刚刚自己的感受,似乎知道了刚刚发生了什么。
“庄赦,我劝过你,”他苦笑了一声,仿佛刚刚吃下了什么祛火的药汤药丸一类“我现在正驻足在这条路上,没法继续往前走。。。但是如果你也执意走上这条路的话,我愿意帮你一把,无论如何,生死由命,你能在这条路上走多远,活多长时间,这些都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学生谢过居士!”
东海居士微微点头,随后低声说道“我和清本在逃离了那里之后,我请愿在这里监视海中的那位,于是清本便遣人为我修了这处茅庐,同时,还把他研究多年的许多材料,转移到我这里,据他的说法是,京师那边有盯着他的耳目,他不方便继续研究类似的事情了。”
“也就是说。。。这里全都是清本官正收集的书籍?”
“是的,他花费了十多年时间,只为研究一个他以前的徒弟所钻研的一个问题,或者说是,一个存在。”
“那个存在,就是东海中的那个么?”
东海居士微微点头“是,但是又不是,东海中的,只是其中之一,还有数位我们都未能接触。而就算是关于东海中的那位的研究,也已经装满这整个地下室了。他的名字叫,螭。”
第二十六章 翼若垂天之云(一)
我已然忘记,我之前到底看到了什么,我所记得的一切的开始,就是我们到达村子的村口的时候,而那之后,仿佛做了一个最为可怖的梦,可怖到我醒来时,已然将它完全忘记,而醒来时,我倒在不知是土还是血的泥污之中。身上,满是那个我已经遗忘的梦所留下的伤痕。
而它们告诉着我,那并不是梦,那是真的。
一种火烧式的痛感从右额角蔓延到下颚,头顶似乎又无数个疯了的寡妇在撕扯着他的头皮,左腿膝盖处是一个极为整齐的切面,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先是切下了他的腿,然后又用一层薄蜡封住了伤口,一个下颌骨已经被打飞了一半,舌头和牙齿的青年男人此刻正在拿一把小刀在我右腿处轻轻切割着。
脑中浑浊的浆汁在那一下下切割的阵痛中变得澄澈起来,疼痛并没有将我的脑汁搅动得更为浑浊。我望向那个失去了下颌的年轻人,在全力地回忆他的名字。很快,我便放弃了这种企图,因为一个男人,一个年老的男人走到了他的旁边。
他沙哑的声音就像是被捏在手中挤出眼球的蟾蜍一般“阎公子,怎么样了?”
“莫大人右腿伤口沾上脓汁的地方我都割下去了,一会儿,再拿烙铁或者别的东西给封上就好了。”
他说话时,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的舌头像是一条粉红色的肉虫一般在他口中蛄蛹着,仿佛一条巨大的蚯蚓一般。在那一瞬之间,我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把他的舌头生生扯下来。
但是这种疯狂毫无疑问是稍瞬即逝的,我愈发地清醒起来,仔细地扫视着周围。
我们此刻,正缩在一个如同满是血泥的山洞之中,洞口似乎有两个瘫倒在那里,如同漂浮在大地与石块上的浮尸一般的人,他们的血顺着岩壁流进了山洞,淌到我们的面前。
“清本老官正,接下来怎么办?我们是不是要反击?杀了那怪物?”
那个年轻人开口说道。
我看着那个老人走到洞口,左右望了望,又走了回来。
“阎公子,我们已经失败了,我以为只是几个闲妖野怪,没想到居然有。。。”他叹了口气,随后又看向我“莫大人,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呆愣着看着他,回忆像是胃液将食物涌上来一般把我想起的过往推到我的脑中。我依稀想起,我们是为了什么来到了这里。
我们是为了,禳除凶患,而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帮助我的朋友,清本,钦天监秋官正,也就是面前的老人。
“不可能吧!老官正!师父死了,二师妹、大师兄、五师弟都死了,但是,但是,”那个年轻人突然高声叫起来“他们让那个怪物流血了!他流血了!我们就能杀死它!”
“别做梦了,阎公子,他们死了才仅仅让它流血而已,”老人的声音格外地沙哑,他在旁边的包里,翻出了一个水囊,自己打开喝了一口“找个机会,等天亮,走吧。”
那个年轻人像是疯了一般摇着头,瞪大着眼睛,那双眼像是一对腐烂的羊**一般摇晃着“不可能!不可能!我们能赢!我们要。。。我们要。。。报仇啊!”说到这,双眼中顿时涌出了无穷尽的泪水,他呆愣在那里露出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看着清本。
我思索了一会儿,尝试着撕扯我灼烧着的喉咙,尝试着劝说他,但是口中流淌出的声音,却是极为扭曲的“阎公子,走吧,没必要在这丢掉您这一条性命。”
“不可能,不可能,我要报仇!”说着,他站起身,像是疯了一般冲向洞口,冲了出去。听着他高亢的声音,像是一只高叫着的公鸡,而在某个时间点,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那只公鸡,像是被捏住了脖子,发出了高亢而尖锐的声音。
我和他对视了一眼,叹了口气,此刻的绝望缠绕着我们,我们难以呼吸,仿佛是被掐住了脖子一般,而这时,清本看了我一眼,我看着他的眼睛,拿过水囊“我们什么时候走?是等天亮还是?”
清本从怀里掏出了十文靖元通宝,往天上一抛,十指每根一个全部接住,简单地扫视了一眼,然后将所有铜币又收了起来“现在就走。”
“你确定?!”我脑中仍然回响着刚刚那声仿佛公鸡被割开喉咙的惨叫,仿佛那就是我们可能的结局。
“是的,如果现在不走,我们就走不了了,”清本微微点头,随后把我搀了起来。
站起来的一瞬间,从脸上,到头顶,再到双腿,所有地方都像是有无数虫蚁噬咬着一般,又像是幼年时摔在地上,被撕开的腿上的伤口,但是此刻他所感受的痛苦,比那钻心刺骨得多。
我和他踉跄着,走到了洞口,此时,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天空中的那轮月亮。
那巨大得可怕的月亮,此刻被无数残破的云分割成了不知多少片的碎片,洞口两边的那两个难以言喻的存在才出现在她的面前。它们的表面是黑色的,黑得像是煤炭,又像是污泥,而其上还满布着一种内脏似的鲜红,红与黑在那人形的存在表面交融着,散发出令人鼻腔刺痛的灰尘味道。
在那明亮而惨淡的月光下,我看到了海边,看到了这大海边的真实。
断裂的人类肢体,破碎的躯干和散落的内脏,有几个完整的身躯仍瘫倒在粉红色的鱼卵块堆之中,
清本搀着我,我们两人走过那片仿佛是什么巨大生物腐烂的肚皮一般的沙滩,一种如同无数苍蝇同时扑扇翅膀一般的耳鸣声,伴着有规律的海潮不断在耳边响起。我们朝着月亮的反方向西方走去。我最后残存的理智,仍然知道,我们是从那个方向来的,京师,我们要回去,我想活着回去。
而就在这时,我看到了,我看到了那远处尖桩上被穿着的头颅,无数颗头颅被插在长棍上,立在那里。在这时我才发现,沙滩上的许多尸体都没有头,而一个个灰蓝色的人影,正围绕在那尖桩周围,跳着舞。
清本没有说话,他继续搀扶着我往前走,而我此刻仿佛听见了大海中传来的某种低语,某种仿佛呼唤着我的低语。
我转过头,看着大海,看到那不祥的波涛下仿佛有一个光点在其中沉沉浮浮,那光点,就像是黑暗洞窟之中唯一出现的光芒,仿佛在召唤着我,拖拽着我的魂灵到那大海之中。
我要去,我要去。
我挣扎着冲向大海。清本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一瞬间没能反应过来,我冲到了大海边上,冲到那波涛边上,顺着水,往里游去,顺着波涛向下,向深海之中望去。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什么?
我忘了。
当我醒来时,我躺在东海郡城的一处医馆之中,旁边,是清本。我发现,我关于那天晚上的记忆,只剩下从山洞,到大海的那一段了,我问了清本,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叙述晦暗不明,还说日后会告诉我所有的真相。
没多久,我们就在这里盖起了这座茅庐,又在它下面挖掘了这个地下室,清本把他的许多藏书都送到了我们这里,我翻阅他的书籍,翻阅了整整一年,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做,最终才算知道那个深海中的存在,到底是什么,那平静的海面之下,到底藏着些什么可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