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奋起挥黄钺(一)
江水-河水大运河,是几朝之前,修建的最大规模的国家工程。
这条巨大的运河,北至东海郡,南至西江郡,连通南北,北边距离河水只有数十里的距离,而南边,则能在大运河中听到江水每年年初的大潮。距离连通河水和江水,剩下了一共不足二百里工程。
这惊世骇俗的工程,在显皇帝祖父的祖父的祖父,宗的时候开始建造,全天下半数以上的徭役都被派遣到这里,修建大运河。这样巨大的工程,在宗时直接导致了三次大规模叛乱,结果宗驾崩,圣宗继位的时候,当即停止了大运河的开凿,将周围几条大河的水引入运河,这巨大的运河,也算是能够正常使用了。
到了本朝,也就是显年间,皇帝不知抽了什么风,前几天突然又下令继续修建大运河。如今刚过了农忙的时节,运河边上的许多郡守为了取悦皇帝,马上开征徭役,完全不顾差不多一个月之后,就是农忙的日子。
“啊,你终于醒了。”
吴大看着面前的一个年轻人睁开眼,他和年轻人还有马车上的其他许多人一样,都是被抓来修运河的壮丁。吴大是个街头讨饭的,被抓来自然无可厚非,不过那个刚刚睁开眼,醒过来的年轻人生得白白净净,看起来甚至不像是干农活的人,怎么可能被抓到这里一起修运河呢?
那个年轻人看着吴大,又扫视了一下周围“这是哪?”
“小兄弟,这是送我们去修大运河的路上,”吴大叹了口气,看着年轻人“小兄弟,我看你也不像是干活儿的人,你是干什么的?怎么就被抓过来了?”
“我?我原本是个账房伙计,后来因为主家亏损,就被踢出来了。”
“唉,日子都不好过,”吴大叹了口气“怎么称呼?”
“沈益。沈城的沈,益处的益。”
“沈城的沈?沈城在哪?小兄弟别怪我没文化,毕竟咱不识字。”
“沈城啊,沈城在北山那边,远着呢,”沈益笑了笑“所以,咱们这是被运去修大运河?”
“是啊。。。不知道这当今圣上突然想发。。。”吴大似乎刚想说发什么疯,随后便看到车夫和两边的卫兵瞪了他一眼,急忙改口道“不知道圣上是发了什么造福苍生的宏愿,突然想要修大运河。。。”
“大运河。。。我记得维朝的时候修过南北通透二十三条运河,当年宗皇帝说着二十三条筋脉唯独少一条脊梁骨,”沈益说道“随后才动了开凿大运河的主意。”
“小子,你知道挺多啊,不像是做账房的。”
沈益笑着点点头“我。。。”说着,压低了声音“姑且算是半个举人。”
“啊?”吴大惊得叫了出声“你小子是举人?那怎么能在这啊?举人不是免徭役。。。不是,秀才就免徭役啊,你小子怎么能。。。”
沈益笑着摆摆手“只能说是算是,我前几年被。。。诶?怎么突然停了?”还没说完,马车就突然停了下来,而旁边拿着长枪的士兵们急忙对马车上装着的一车车壮丁吼叫起来。
“不许乱,都消停点,谁敢乱就砍了!”
吴大皱起眉,朝前微微探头,对车夫小声说道“军爷,前头怎么了?咋突然这么紧张?”
那车夫也皱起眉来“我也不知道啊,你等我问问,”说完,便直接朝旁边的另一个士兵问道“老纪,前头咋了?”
“树木横着挡了道,一看就知道是谁砍的!不像是树自己倒的。”
话音刚落,众人身后又传来一声巨响,又一棵大树倒在地上。原本就觉得不对的众人,此刻彻底慌了神,如果说一棵树倒,那可能还是因为一些特殊情况,但是两棵树倒,而且刚好一前一后,那毫无疑问,必定是有贼人设伏。
“衰胤当断!昏君当除!”
“讨无道!绝祸患!”
“三月大旱八月雨,咱家拨云换个天!”
无数呐喊声,伴着许许多多奇怪的口号,两侧的林子突然射出无数弓矢弩箭,吴大和沈益都还算机灵,及时地趴到了马车车斗两边的护栏下面,许多来不及躲藏的人,都连中数箭变成了刺猬。
官军姑且算是早有准备,但是他们也没料到两侧劫道的山匪居然能有弩箭这种东西。朝廷禁弩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每朝都禁,就没有不禁的时候。因为弩箭,是最不需要培训的武器之一,一个成熟的弓手要训练数月,长枪和大刀这种武器,更需要有体力做基础,但是弩,只要你掰得动弩机,就可以使用,基本没有任何门槛,而弩箭本身的穿透力,也能保证一击必杀。这也就导致了弩成为朝廷管控中除了火枪以外最严的兵器。
而两侧林中如一道道闪电射出的弩箭,毫无疑问说明了对方并不是普通的山匪,八成是名声在外的几支叛军。
官军的士兵们也纷纷以马车为掩体躲藏起来,无奈这些弩箭是从林中两侧射出来的,除了少数躲在马车底下的人以外,基本上都同样被射中,想要挪到车底下,却被后续的流矢补刀。
“兄弟们,随我冲,杀尽官府的狗贼!”一声喊声传来,随后无数招展的旌旗伴着人群从林中杀出,这些旗子似乎来历各异,从各地团练到官军,再从将帅的姓名旗到某些大镇的名称旗,种种旌旗不一而足,而这些叛军们,则无一例外头上裹着一块白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家送葬的队伍。
队伍中的人手持军械也都不太一样,有的拿着官军的制式长矛大刀,有的拿着菜刀木棍,还有的甚至手中一面破锣、一把喇叭,而最令人瞩目的,则是旌旗之中经常夹杂着的明黄色招魂幡,这让这支部队,看上去更像是一支形状诡异的“阴军”。
这些人冲到马车周围,看到身穿官军号服的人就围起来一顿狂殴,许多官军士兵被生生打死,有的即使叫了投降,也会被周围冲上来的叛军乱棍打翻,随后各种兵器加身,很快就没了气息。
而那些似乎被打死的官军,身上不怎么讲究的铠甲靴子、武器衣服,则被周围的叛军扒了个干干净净,甚至连一条底裤都没有剩下。这些叛军就这样在一刻钟不到的时间内,击垮了运送壮丁的三十多名官军。而一个白袍白甲,头戴白布的男人,则从林中走出,手提一柄大斧,走到车队前面,大喊道“兄弟们!把这些个受苦受难的兄弟,都救下来!”
他这么一喊,那些原本执迷于从车队上扒下点儿什么的叛军,转头便把没被箭雨射死的壮丁一个个地拉出来,这时,沈益和吴大两人扫视一圈,才算看到周围的情况。原本百来号人的壮丁,只剩下几十,官军基本上都死了,被脱得赤条条的,丢在了大道中间。壮丁们则被聚在了一辆马车前面,马车顶上,站着三个人。
一个就是那白袍白甲,看上去三十出头的男人,而两边,则看上去应该是他的兄弟,三人相貌很是相似,显然应该就是这支叛军的头领了。
“各位各位!”那白袍白甲的男人拱手高声叫道“我是江左诸郡义军第一大股,送终军的大头领,我叫林得万,这两位,是我的弟弟,林得图和林得胜!今天劫壮丁,不是为了别的,是为了天下的苍生百姓!讨平无道,匡正社稷!”
后面的叛军们也纷纷叫道“讨平无道!匡正社稷!”
林得万点点头“这显皇帝周琢,荒唐无道!好大喜功!明知还有一月农忙,竟然令百姓修建运河,其心可诛!自显元年起,天下九州,灾祸不断,我林得万,心系苍生,与无数义军头领一同起义举事,为的,就是绝了这姓周的大胤!”
“绝了大胤!绝了大胤!”后面的叛军们又喊道。
第八章 奋起挥黄钺(二)
“我送终军,如今已在西江郡占下良田万顷!屯田养军!希望各位壮丁兄弟,也能加入!我林某不强求各位,但凡愿意加入的,五两银子拱手奉上!不愿意加入的,今日这官军已被杀尽,各位不入伙,恐怕项上人头也很难保全!若是愿意,大可以接来妻儿老小,一同入伙!共举大事!”
“共举大事!共举大事!”
“愿意入伙的朋友,出列!”
几个看上去很是彪悍,一眼就知道应是哪里的凶徒犯罪之后被遣到大运河处做壮丁的男人马上出了列,这几人走到林得万面前,其中有一人最为健壮,直接喊道“俺也无甚么鸟名姓!家在簋山郡!因为和邻里吵嚷起来,两拳打死他家两头老牛,流刑一千里!得了个二牛的名号,送到这里挖运河!俺就问你!你能给俺们吃饱不?”
“保证能吃饱!”林得万笑道“二牛兄弟,你出工出力,自然有饭吃。”
“好,那俺入伙!”
有了二牛一个例子,另外几人也都很爽快地入了伙,几人获罪的原因也算简单,一个是他救了一个姑娘,姑娘似乎是当地大姓的小姐,族长答应嫁了,而姑娘却不愿意,便暗合情夫,毒害他,被他发现,打杀了情夫之后,把那姑娘强暴之后剥光丢在街中然后自首了。还有的就单纯是在家乡杀了人,被抓起来挖运河的。
吴大看着这情况,心里有些犯嘀咕,他虽说没有妻儿老小,但是也算是有门讨饭的手艺,吆喝唱段子这种事也算能养活自己,而他这种街头乞丐,一般也没人登记造册,改个名换个地方继续要饭就行了,但是管饭这件事,实在诱惑太大,不是为了口饭吃,谁愿意在街上风里来雨里去的。
吴大看了眼旁边的沈益,沈益几乎是没有半点犹豫地就踏出了步子,走到林得万面前。吴大有些好奇,这识字的管账学徒,怎么就能这么果断地加入这群叛军?
沈益仰头看着林得万,脸上流过一丝笑“沈益,识字,原本做账房的,请问入伙之后,月银几何?”
林得图看沈益这副得意模样,刚要发作,却被林得万按了下来,林得万蹲下来,看着沈益“沈兄弟,我们这,有许多识字的,也有账房,不缺您一位,您要是入伙,管饭,不管银两。”
“等等,大哥,”林得万那多少有些瘦弱的三弟突然开口道“我先看看他到底是什么人。”说罢,便跳下马车,抓起沈益的手看了起来“你手上的茧子,好像不是打算盘打出来的吧。”
“的确,我本是账房的学徒。。。”
“别骗了,你手上这是读书人的茧子,”林得胜嗤笑一声,坐到马车边缘“小老儿我回来举事之前,是看手相的,什么人都见过,你这,就是读书人的茧子,说说吧,为啥能被丢过来挖运河?”
此言一出,周围的人都纷纷惊叹,此举显然是为了震慑其他壮丁,不让他们有撒谎的歪心思,如果沈益说了他的来历,的确和林得胜所猜的一样,那么这林家兄弟三人在这些壮丁以及叛军们心中的地位,显然就会提高很多。
“是,小的沈益,曾是五川郡的秀才,”沈益直接开口说道“后来因为替考,而被除了功名,流刑两千里。”
林得万几人点点头,显然沈益的答案对了他们的口味,而后面的义军和壮丁们也纷纷议论起来。
“真是料事如神啊。”
“三爷是神人,早就跟你说过。”
“听说得胜爷会算命?”
“那肯定会啊,单看手相都知道是干嘛的。”
敬佩的目光朝林家三人投去,而林得万看时机成熟,直接站起身,大声说道“沈兄弟!你也是受无道昏庸迫害的一人,而且你读书!有见识!古往今来圣人贤人的事迹,你都了然于胸!此番弃暗投明,那对义军,也是有着大大的好处!我们一起为这腐朽的大胤,敲起丧钟如何!”
沈益不太适应这种情况,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而三兄弟很快就转向其他的壮丁。
很快,壮丁们愿意加入的都加入了,不愿意加入的,也都拿上了盘缠走人,整支队伍把马拉走,将大车留在原地,找了一块板子,上书“绝胤送终”四个大字,随后,整支加起来有几百人的队伍,就这样离开了这里。
这支队伍在西江郡坡度陡峭的丛林中穿越着,路上,沈益、吴大和其他的义军纷纷攀谈起来,也就了解了这林家兄弟的来历。
大哥林得万是某年的武举人,结果因为腿受了伤而没能考上武进士,从此心灰意冷。在从京城回家的路上,一路目睹许多天灾**,心中愈发不平,便买了大量田产,在西江郡举事,纠集流民农人,在自家的地上耕作,入则为农,出则为兵,几年来收获颇丰。
原本在道观修行,结果因为破了戒而被踢出来,流落街头算命为生的林得胜和在外经营镖局的林得图,知道大哥举事之后,也纷纷回乡参与,林得万靠着千把号的流民,把他们武装起来,用武力胁迫了周围几家田庄,将他们兼并,很快做大,变成了西江郡第一大义军势力,手下至少有三千来号丁壮,算上老幼妇孺,少说也有八千。
他们穿过丛林,就在体力已经消耗殆尽的时候,他们看到了,看到了一片开阔的原野。
那片原野上,稻穗在风中缓缓摇晃着,再过一个月,就可以丰收了,阳光洒在水田之中,闪过一片金黄色的光芒。蜻蜓在稻穗间飞舞着,时不时停在穗间或是叶子上。田中,青蛙百无聊赖地叫着,就像农闲时的孩童一样,躺在夏季灼人的阳光中叫着。天空中的云,在稻禾中投下自己的一片影子,而那影子,则和云一同缓缓地飞过了这片稻田。
看到这番景色,吴大心中只有两个字。
平静。
他生活在郡城中,身边日日夜夜都是忙碌不停的商旅。风餐露宿的他,时常同其他乞丐赶到某些新开张的店铺或是谁家的红白喜事地方,唱着唱词,讨着吉祥钱。但是讨来的钱多数时候,也只够几口米粥。等到了晚上,在城里头的一间破庙的屋檐底下睡下,他当然想去屋里睡,但是他没有这个资格,屋里是留给本地乞丐中的头子的。
那就是郡城中的一天,格外忙碌,却又格外痛苦的一天,他何尝不想有这样一片稻田,仅仅耕种,满足于填饱自己的肚子和那一年都没有几顿的肉呢?
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愿望,也是许许多多,跟着林得万的人的愿望。
他们想平静的生活,生活在没有徭役,没有突然征收的“平乱饷”和“夷饷”的世界,仅仅和老婆孩子一起住在土房中,就已经满足了。
林得万没说什么,但是他发现了,旁边的沈益看着他的表情,一直有些特别,他便转过头去“怎么了?沈贤弟?”
“这样的田地农庄,想必耗资巨大,如果您只是想举事的话,用不着这样吧。”
林得万笑着摇摇头“沈贤弟,我有个愿景,一个听起来可能有些幼稚的愿景,我想让全天下,耕者有其田,男耕女织,过上平静的日子,而不是忙着征讨四夷,弃黎民于不顾。”
“这不可能,中央之国,当建威权于四海,这时几朝之前就有的定论。”
“是啊,我也知道这不可能,我当上皇帝,可能也会变成那个样子,”林得万苦笑起来“不过,谁没做过几个过于圆满的梦呢?”
第九章 是岁江南(一)
孙正然坐在前往江南郡城的马车上。
京师到江南郡,通常是坐船顺江水而下,到下游之后,从码头上岸,就是江南郡城的核心地带了。
但是孙正然显然没有走这条路。
他一如既往地顺江而下,在中游,进入到江南郡内的时候,就登陆,坐着马车,顺着官道,直奔江南郡城。
一路上的景色,让孙正然感到多少有些悲凉,先不说道路两侧的农田在这个时候悉数荒废,原本应该得到浇灌,满是将熟稻禾的水田,此刻变成了一片蒸干的泥沼,毒辣的太阳用它焦灼的光芒舔舐着大地,水田中只剩下了龟裂的泥土。
周围的一切,都是那样的光秃,如同刚刚被什么东西焚烧过一般,或者说比被焚烧过都要骇人,至少焚烧过,还会留下黑色的炭灰。而现在周围剩下的,只有土,干枯的土。
原因很简单,就是他马车周围的人。
数量巨大,衣着破烂,十几人成群的,人。
他们看上去着实不像是人,满头满脸都是污渍和灰尘,衣不蔽体,而他们干瘪的躯体还有许多孩子隆起的腹水,则告诉孙正然,他们的确,也食不果腹。
他们吃着路上所有被发现的东西,草根、树皮、树叶、稻田里青蛙尸体上的肉,还有骨头。自然,他们的食物也包括那些倒在地上的,其他东西,其他他们更为熟悉的东西的尸体,或者,也可能不是尸体,可能是还活着,奄奄一息的,人。
这些走在路上的人,看到孙正然的马车,露出一种惊异的表情,也有可能只是饥饿攀上了他们的喉管,灼烧着他们的口腔,让他们开始想象那匹马还有马车上镶的皮料有多么美味。但是周围骑马的官兵腰上挂着的马刀,及时地让他们止住了这种无边际的想象。
这里,是江头四郡中,最为富庶的江南郡。
他根本不相信眼前的景象,在孙正然过去的五十年人生之中,他见过灾年,也知道灾年的惨状,他也曾组织过赈灾相关的事情。但是没有任何一次能像是这次一样,规模如此夸张,灾民成群,饿殍遍野。他绝不会相信,这样的惨状,仅仅是因为一次大水。
连绵不绝的难民队伍,道路两侧时而出现的尸体或是已经奄奄一息的人,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不是因为家庭或是羁绊,仅仅是因为,他们怕死,他们需要有人簇拥着随时可能会倒下的自己向前走,向远处走,因为倒下,意味着毫无疑问的死亡。在这样的惨状之上,盘旋着上百只,乃至上千只不知自何处来的鸟,它们随时等待路边出现死者,然后一拥而上,享受这难得的盛宴。
简直就是亡国之相。
赤地千里、饿殍遍野,这些曾经存在于史书中的话语,此刻纷纷以一种极为荒诞但又格外现实的形式呈现在了孙正然这位三朝老臣面前。他顿时觉得自己为官生涯中的前二十多年,白活了。他家中优渥,读书当官完全是为了匡扶社稷、解黎民于倒悬,过去二十年他为官的信条,也就是这个。但是结果呢?结果就是这个,结果就是他面前的江南郡。
他颤抖着,手指甲早已嵌进了皮肤之中,他压住心中的满腔怒火,像一只狮子一样低声吼道“停车。”
马车没有如他预料般那样停下来,而是继续向前走着。
“车夫,没听到么?停车!”
“大人,这情况,停不了,”车夫开口回应道“现在这样,您一停,周围这些人就得以为您要施济点啥,拥上来之后,您要是不下令动刀子,那这辈子也走不动。”
孙正然心中一紧,他想知道这江南郡的官长究竟何许人也,能让治下发生如此惨案。他想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对江南实际上并不熟,他所任职的,是河水周边和东海沿岸,那里多是他的门生故吏,但是江南,他似乎一点也不了解。
可是就算他了解,又能怎么样呢?
他孙正然救得了一州一郡,还救得了江头四郡么?江头四郡如此,难道江水周围诸郡就比这个情况好很多么?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或许回朝之后,跟陛下上表,但是结果也不会多么乐观,因为他并不是钦天监的人,他说的话,皇帝不会听的。
不知何时,一个声音从马车的外壁传来,几乎被愤怒和无力感所淹没的孙正然突然清醒过来,他听到了外面的声音“老爷,老爷,赏口吃的吧!”
“哪来的老泼皮!快滚!要不然动刀了!”
“别动刀!”孙正然大吼一声,车外的那个侍卫吓了一跳,也不知做些什么,便呆愣在那里。
孙正然走出马车,站在焦灼的阳光下,如车夫所言,周围的那些难民果然看到这样一辆挂着大包小裹的马车停下来,都纷纷蹒跚着挤了过来。
孙正然看那车边的人,是一个衣着还算完整的男人,抱着个小孩,看到孙正然走出来,急忙凑过来跪在他脚边“老爷!老爷!赏口吃的吧,水也行啊,这孩子快不行了。。。”
“你且先上车说,我有些事要问你,”孙正然撩起车门帘,请那人进去,而那人在地上连连磕了数个响头“大老爷,大老爷!小的。。。”
“别说废话,上去。”
“是。”
两人上了车,马车继续朝前行进,孙正然才知道,这人是附近一处乡绅家的管事,灾年因为乡绅自顾不暇,便把他连同他的幼子踢了出来。他给了这人一囊水,顷刻间便被父子俩喝光,而后半块饼也被撕得细碎吃下这人似乎还没被饥饿彻底淹没理智,那似乎应该能问出些什么来。
孙正然看着两人,朗声道“我是朝廷少傅从一品孙正然,你也算吃饱喝足,我且问你,这灾民是因何而致?”
“啊?”那男人愣了一下,随后说道“老爷,您不知道么?这几年的连年大灾?”
“连年大灾?不是去年五月才发的大水么?”
男人一拍大腿,吃完的他似乎也有了些力气“大人,就一场大水怎么可能这样啊?去年那大水屁都不是,江南郡,自靖元二十二年初,就开始闹灾了。”
“那么早?你不是在欺骗朝廷命官吧。”
“哎呦,老爷啊,您是何等人物?从一品的少傅!我骗您?我命要不要了?”男人苦笑道“靖元二十二年的时候就有不对,那年开春,晚了将近半个月,播种之后又一股子春寒冻毙青苗,然后夏天飞蝗,秋天下雨,打粮下来,往年一半都没有。到了冬天,竟然还他妈的下了雪,我们庄子里还好点,那些庄子外的佃户,本来就吃不饱,又下大雪,单单我家庄子就冻死了七八户。”
“官府一点赈济都没发么?”
“赈济?反正我是一个子儿都没看着,”男人摊手。
“怎么可能?朝廷修官仓,不就是为了应对不时之需么?”
“大人啊大人,您要知道,赈灾可赈不出县城,能出江南郡城都不好说,”男人笑道“您之前说您是少傅孙大人是吧,民间有艺人讲您的故事,我也算略知一二。咱知道您是好官,但是吧,这江水周围,真不是您一天一宿就能摸透的。”
“哦?你且说来听听。”
男人看孙正然听了这番有些自夸的话语,并没生气,便继续开口道“咱小时候也读书,想考个功名,但是脑子不好使,就没考。咱听说,东海郡富庶,连带着整个岱州都富,一方面是因为岱州北通绥州,东临沧海,有这么个交通枢纽的用途,还有一个,是因为岱州粮肥天下,岱州的粮食是九州之中,最多最好的,岱州的老爷也都重视粮食,官仓甚至分出了国仓、州仓和郡仓。出了什么大灾大难,是引岱州粮救天下。”
“你说得对,”孙正然在岱州,也就是东海郡所在的州当了十几年官,这男人所说的基本属实,实际上,三仓这个制度本身,也就是他孙正然在全州推行的。
“但是江南不一样啊老爷,”男人一拍大腿。
第九章 是岁江南(二)
“莫说江南,整个江头四郡,有茶业兴隆的,有瓷窑繁盛的,有丝业通达的,唯独没见哪个郡敢说自己是产粮大郡!地要么拿去种茶了,要么拿去种桑了。上一任郡守老爷张罗说要改桑为稻,免得官仓空虚,结果呢?没几天就有朝廷的人下来说要查他,那老爷也慌了,就没敢继续改。江头四郡商贾发达,文人众多,您说想动本地豪族大姓的那几块饼,去为本郡百姓谋福祉?不可能的。”
孙正然微微点头,江水周围的形式比起河水周围的确复杂许多,河水上游中游常年有北狄袭扰,基本上派过去的都是控制力极强的武科大员,而河水下游,也就是他所就职的岱州,则在靖元十年之后被皇帝重点关照,本地自然也没有豪强兴风作浪。
比起情况极为单纯的河水周围,江水周围简直就是一片豪强林立的丛林。对于他这种在平原上驰骋惯了的骏马,这里显然不是什么好发力的地方。
“那我问你,”孙正然看着面前的男人“要是我想推动赈灾,下到各县甚至这种荒郊野地,该怎么办?”
“老爷,我劝您啊,别动这个心思,”男人摆摆手“您以往是怎么干的?说动各地士绅地主开私仓赈灾,再用官仓补给他们粮食对吧。”
“你很清楚嘛。”孙正然微微一笑,当年为了保证东海郡以及整个岱州的粮食安全情况,他用了整整五年时间让全州的所有郡加入他当年称之为“七郡互保”的大项目。
“谢谢老爷夸奖,但是在这儿,您行不通,”男人苦笑着摇头“这边的士绅,来了三灾四难,转手就囤积居奇,把粮食卖的比他母亲的裹脚布都贵,现在,乡下是真没法活,要是住的离运河近一点的,还能过去修运河至少有口饭吃。。。”
“修运河?”孙正然几乎拍案而起,但是他面前并没有能拍的案子“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大人,就这几天的事,江头诸郡突然开始征徭役,修大运河的最后一段。”
“灾情这么严重,他们居然还想着修运河?”
男人苦笑着叹了口气“灾情,呵,要我说,那些个郡城的老爷们,肯定都知道灾情,故意不发赈济,就等我们这群人,去他那边的工地上干活儿,然后拿官仓的粮去给徭役发伙食。”
孙正然微微点头“你知道的很多啊,不像是普通乡绅家的管事,你家是哪位大人的亲戚么?”
“孙大人眼光毒辣,不愧是大人,”男人一躬身“我家老太爷,是安太师的连襟,当年娶的是郢城郡采茶大户董家的小姐。”
“嗯,那这样,你要不介意的话,就跟我混吧,在我身边做个亲随,”孙正然看着那男人和小孩“我对这边不熟,你也能给我指点指点。”
男人愣在那里,呆愣了数十秒似乎才听懂孙正然说的是什么,随即连连磕头“大人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不敢说指点大人,只求做大人门下走狗,帮大人守夜看门!今天我杨五改名孙五,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没必要这样,”孙正然对着突如其来的这种情节有些莫名其妙,不过看到窗外的情形,他也算是能理解这种事情“现在,是时候好好看看江南郡的这群人都在做什么了。”
马车越是接近江南郡的郡城,周围的流民也就越少,但是即便是城墙之下,和路上的景象也别无二致,草、树叶都已经无影无踪。周围的一切都是光秃的,甚至有的野地中的房子的稻草屋顶都已经被扯走吃掉。城门口空无一人,仿佛是在迎接孙正然一般。
实际上,这也的确是在迎接他。
他的马车进了城,大门两侧,是带着江南郡大小官吏的郡守。旁边的乐队看到孙正然的到来,纷纷吹敲起来,气氛登时变得喜庆起来。孙正然走下马车,走到那郡守面前。那郡守身穿靛蓝色官服,年龄四十上下,五短身材,看起来如同一个圆球一般。他看到孙正然,躬身行礼,让孙正然有些担心他会不会直接在地上滚起来。
“在下江南守耿易明,恭迎少傅孙大人。”
孙正然微微点头,扫视了一下周围“城里,很是光鲜啊。”
耿易明似乎从孙正然话里听出些弦外之音,但是还不敢确定那弦外之音到底是什么意思,便躬身一行礼“孙大人,您舟车劳顿,本地士绅大户和下官一同为您准备了宴会接风洗尘。”
孙正然皱起眉“不必了,我是来监察救灾事宜的,您直接带我去衙门就可以了。”
“不不不,大人,”耿易明依旧低着头,没有直视孙正然“您不能拂了本地士绅的美意啊,无论文举还是武举中即将启程前往京城的举子们,都以您为楷模,您不去,这宴会。。。”
“好,我知道了,”孙正然无奈道“那我们尽快吧。”
他们很快就到了郡城的中心,本地豪绅集资兴建的书馆。而书馆正中,则是一座巨大的高楼望江楼,据说在望江楼顶层,能在每年春潮时节看到江口春潮的全貌。
到了这座书馆所在的城区,整个城市显然热闹了起来,车水马龙已经不足以形容这城市的中心,人们摩肩接踵行在街上,他们中间簇拥着许多膘肥体壮的大马和满载货物的马车。两侧的小楼二层,满是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而望江楼顶层,则时而有人向下望着,望向孙正然和耿易明两人。
两人走上望江楼的顶层,许多年龄各异,衣着华美的男人坐在楼顶,面前的案子上摆着酒爵,无数美姬迈着小步,手中端着玉壶金盘。那些衣着华美的男人看到孙正然,则纷纷站起身,躬身行礼。
孙正然微微点头,和耿易明一同坐到给他留的上首位处。耿易明给他介绍了几位乡绅,那些看上去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孩,为他端上一道又一道菜肴。
“孙大人,这几道小碟中的菜肴是江头小馔,江南夏季炎热,先吃这七盘开胃提神。”
孙正然扫视了一下那官窑出的带着繁复花纹的七个光滑白瓷盘顶上,盛着每盘一口多的小菜,他依次吃下,几种时蔬和水果的味道在他口中混合在一起,散发出的清香味道充满了他的口腔和鼻腔。酸味和甜味瞬间打开了他的味觉,让他浑身为之一振。
随后,几个稍大一些的碗盘纷纷端到孙正然面前,耿易明介绍到“大人,这是江南水陆八珍,江水周围海味多且美味,前几年有绥州大商定居于此,又带来绥州的两种野味。”
孙正然仅仅是扫视一眼,就知道这八珍都是些什么了。红烧熊掌、松茸炖鹿筋、鱼翅汤、焖鱼唇、鲍鱼烧裙边、小米煨海参、还有一道蒸干贝。海味鲜甜可口,山珍咸香扑鼻,他虽说在先皇的国宴中也享用过类似的美食珍馐,但是那时他还不算身居高位,这些美食他只尝到几口,而现在,他作为主角,可以随意享用面前的菜肴。
他吃饭的速度很快,但是看起来动作却不大,似乎那些食物只是无声无息之间消失了。这是他在军中练出的技巧,迅速的吃完饭,随时保持可以出阵的状态,同时声音和动作都不大,还保留了朝廷命官的体面。
就在他大快朵颐的时候,一个他的亲随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孙公,那个孙五,怎么安排?”
这一句话,让孙正然浑身上下打了个激灵,随后慢慢地停了下来,叹了口气,喝了口杯中那香味扑鼻的酒顺了顺肠胃,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小声道“你给他们父子换上身体面些的衣服,梳洗一下。”
“是。”
旁边的耿易明有些好奇两人刚刚说了些什么,微微凑过来“孙公,刚刚是?”
“下属问我如何安排我路上收的家仆。不是大事。”
“哦哦哦,不是大事,那就好那就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少女们为这些士绅大人们呈上了清香扑鼻的茶水,而这时,耿易明站起身,对周围众人说道“各位,今日孙大人光临蔽郡,使此地蓬荜生辉,而孙大人,书法号称河北一绝,不知可否请孙大人,赐墨宝一幅?留在这望江楼中,也算是一桩美事。”
孙正然抹抹嘴,微笑着点头“当然可以。不过,在下一介武夫,诗词歌赋,写出来自然献丑。”
“无妨无妨,吾辈是求孙大人的墨宝。来人,笔墨纸砚呈上来!”
在望江楼顶正中间的大案子上,很快就摆好了文房四宝,而孙正然走到案前,挥毫写下:
昨日辞宫禁,今访望江津。
车行朱门下,马嘶若喷云。
娉袅垂柳色,满楼白璧殊。
衣用巴中锦,冠上东海珠。
酝坛齐三色,水陆有八珍。
酒酣魂方净,食饱魄归真。
四座皆雅客,席间满高论。
谁见无毛处,道间人食人。
第十章 蹇产以交错(一)
“你来东海到底是干什么的?”
庄赦最终还是在吃饭的时候,把这个问题摆在了云陟明面前。
经过了前几天的旅程,他此时对云陟明这个女人的疑问,已经达到了顶点。巫祝、大鱼,这两个他不甚熟悉,但是应该没人比他还熟悉的东西,此刻在云陟明身上交汇。而最为可疑的是,她没在京师待几天,就选择了直奔东海郡而来。庄赦自己也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疑心病太重,但是这个女人,就像是知道自己要来东海郡一样,先自己一步坐上了马车。
他怀疑,这个人一直在跟踪自己。
云陟明看着庄赦严肃的眼神,也收起了平时一直含着半抹笑的那种故作高深的表情,眼睛往周围扫了一圈“我来查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事。”
“东海大鱼。”云陟明剥了两粒花生塞到嘴里“您又是为了什么事呢?我也不信您真的是为了钦天监取文书才来这边的。”
“我?我是受人之托,来查案的。”庄赦心想,这个女人一直跟他藏着掖着,自己自然不可能一次把所有信息都露给她,说的越模糊越好。
“查案?钦天监还要查案?新鲜事。什么案子呀?”
“老案,有几位老人家要我来这边帮他们探探虚实。”
云陟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可真是辛苦你了,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查老案。”
“辛苦倒是不辛苦,也算是为主上分忧,”他叹了口气,看云陟明的神情,似乎已经是被他骗过了。不过讲道理,他并不算骗云陟明,他的确是来查老案的,也就是靖元九年的巫蛊案,也的确是一位老人家让他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不过说到这里,他又对云陟明要去查的大鱼的事情好奇起来,非要说的话,那不就是一条大鱼么?有什么可新奇的?
他微微向前探身,压低了声音“云姑娘,我有件事,不知当不当问一问?”
“您说。”
“这大鱼,究竟有什么稀奇的?去年的事情了,到今年,已经烂光了吧。”
云陟明笑着摇摇头“您知道,龙生九子的事情吧。”
“知道,龙神泰丕与古帝鏖战三百年,后来议和,泰丕生下九子供古帝使役,古帝以九龙子定九州。这不都是神话故事么。”
云陟明咂咂嘴,又吃了两口花生“可不止是神话故事,根据清明世的考据,龙子在几次改朝换代中都举足轻重。”
“呵,怪力乱神的东西,就算是真的,那大鱼和这龙子又有什么关系?记载中,那可是‘大鱼’啊。”
“是的,上报的时候说是大鱼,可是真的是不是鱼,谁知道呢?”云陟明笑道“十丈啊,外头的城墙有十丈高么?您是钦天监的,您应该比我清楚,各地有大鱼上岸的话,最多报个三四丈,那就已经和城墙一样高了,十丈大鱼,出现在海岸,第二个月就海啸,正常么?”
“万一是本地渔民扒瞎。。。”
“不可能的,肯定有很多人见证,”云陟明甩了甩手“如果没有人看到,怎么可能把这消息抄送到钦天监?”
虽然云陟明说的这些话都带着股证据确凿的味道,但是庄赦依旧觉得她就是在扯淡,九龙子?十丈大鱼?怎么可能是真的?比起这个,他不如去查查卷宗底封留下的雪崖二字的来历。
吃饭的酒馆人多,自然也就消息灵通,他站起身,对云陟明说一声“我去问点事情”,随后便找到旁边的一个车夫。
“大哥,问点事儿方便么?”
车夫正在喝酒吃面,看到庄赦,“秃噜”一下把面吸进肚里,上下打量一番庄赦这副白净光鲜的样子,他走南闯北见的人多了,一看就知道这八成是个读书人,有可能还有官身,便恭敬地点点头“您说。”
“东海郡,有叫雪崖的地方么?”
那车夫一愣,思索了一会儿“雪崖?县城里肯定没有这么个地方,到县往下我就不知道了,你可以问问那边那几个。哎!你们几个,知道雪崖这地方么?”
坐在另一张桌子边的几个车夫转过头,想了一会儿,随后其中一人开口道“雪崖?没听说过,薛瞎子村、蚬子村、蟹虾子村倒是有。不过那些海边的村子,去年大水都给淹了,啥也剩不下,这位老爷您打听这些干啥?”
“噢。。。谢谢各位啊,就是想办点事,”庄赦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思索了起来:
雪崖是一个不存在的地名,而读音类似的其他村落,都被海啸给淹了。这种情况下,雪崖,一种可能是形容某处景色的词,也有可能是某种暗号,代指某个东西或某个地方,另一种可能,就是雪崖是某个地名的其他叫法,像刚刚那个车夫举例说出的薛瞎子村,蚬子村,蟹虾子村,雪崖可能就是这些地名的误读的结果。
如果考虑到这两种可能,那可能性就更多了。他需要更多信息,去了解更多事情。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旁边的两个车夫的交谈内容。
“哎你听说了么?郡守府里最近出了桩怪事!”
“啊?咋了?”
“有个算卦的,说是大胤要亡于东海郡,被郡守大人以妖言惑众的罪名砍了,结果这几天,大人一直在做噩梦,梦里也一直是这句话。”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人恐怕也觉得。。。诶不对,你从哪知道大人梦着这个的。”
“我家隔壁的那个婆子,是给郡守府打扫便桶的,就跟我说了大人整天都说这个梦话。”
听了这话,云陟明双眼马上闪起光来,她凑到庄赦边上,小声说道“哎,你说,我们去帮本地的郡守看看他的梦魇病症怎么样?”
“你可歇歇吧,”庄赦皱起眉,对于云陟明突然起意有些无所适从“东海郡郡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现在大胤江山不算多稳固,想点乱七八糟的也算正常,而且,就算真的是那算卦的下了咒,跟你我也没什么关系。。。”
“唉,这就是朝廷的有钱人啊,”云陟明叹了口气“挣点外快有什么不好的,帮郡守老人家解决了问题,能蹭吃蹭喝,在郡中也有人护送,多舒服啊,办起事情来也方便。”
听了这话,庄赦有些心动,如果真的把这件事解决了,那他想要在东海郡境内解决各种大小问题,估计是顺风顺水。他思索了一下,点点头“行,你要是确定能帮东海郡郡守解咒的话,我就把你引荐过去,我有官身,帮你引荐也方便许多。”
云陟明看庄赦也动了心,脸上露出喜色“那我们马上就过去吧,早点解决事情,免得夜长梦多!”
看着云陟明这幅样子,庄赦叹了口气,不知何时,他俩似乎已经变成了旅伴,毕竟在东海郡人生地不熟,有一个熟悉面孔一起旅行总是一桩好事。不过那天经过骏山时,莫名其妙起的大雾还是让庄赦对这个女孩有着无穷尽的疑问。
她究竟是谁?她巫祝的能力到底达到了什么程度?她信的是何方神祗?她怎么做到招雷雷来,招雾雾来的?
这些疑问,就像那只神秘的黑猫一般,一直迈着轻盈的步子在他身边绕来绕去。他本能地觉得,云陟明这个女人很危险,脸上总是挂着好像什么都没想的笑,但是却让人感觉她又什么都想到了,就像一层面具一般。
两人付了钱,便离开了酒馆,直奔城西头的郡守府。
第十章 蹇产以交错(二)
两人来到郡守府门前,身穿便服的庄赦走到门口,对门口一个正在扫地的年轻人说道“哎,这位小哥,我们来拜访郡守大人,麻烦进去通报一下。”
那年轻人看着庄赦皱起眉“你谁啊?”
“在下钦天监灵台郎庄赦。”
那人想了想“钦天监?算卦的地方?滚滚滚,前几天刚来过一个算卦的妖言惑众,被大人砍了,大人现在正闹心着呢!”
“不是,还请您进去通报一声,钦天监怎么说也是朝廷的。。。”
“去你的吧,你们这群算卦的,整天就没点本事瞎说,你要真有能耐,你倒是看看我时运啊。”
被这郡守府的扫地的几句话噎得不行,庄赦也有些火气上涌,打量了下那年轻人的面相,随口道“你家死人了。”
那扫地的愣了一下,随即大怒,举起扫帚“你说谁家死人了!啊?”
正待他打庄赦,远处突然传来了不知是谁的喊声“狗宝!狗宝!你快回家看看吧!”
那扫地的愣了,甩开扫帚,看向声音的源头,随后喊道“咋了二叔?”
“你大爷没了!过两天要办白事,你爹让我来喊你一声。”
“啊?”那跑来的男人说完,被称作狗宝的男人愣在那里,他看了看刚来的那男人,又看了看庄赦,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就在这时,门里走出来一个身穿官差衣服,年龄似乎比狗宝大了许多的男人“怎么了?怎么了?吵吵嚷嚷的?”
狗宝急忙跑到那官差服装的人面前“师傅,这边有个人说是钦天监的灵台郎,要见大人。”
“文书看了么?”
“没。。。”
“腰牌看了么?”
“没。。。”
“狗宝啊狗宝,我说你什么好!都告诉你多少次,说自己是官的,一看官身文书,二看腰牌,你这看都不看就跟人家冲突起来,要是哪天孙大人微服回郡!你是不是也要骂上一会儿啊!”
“我错了师傅!”狗宝当即一低头,认错之果断令人咋舌。
狗宝的师傅走到庄赦面前,满脸堆笑“哎,大人,这小子刚来的,不懂事,您有无官身文书或是朝廷发的腰牌啊?您要是没有,那按规矩,我们真不能让您进。”
“有,当然有,”庄赦从怀里摸出来自己钦天监的腰牌,递给男人“给,你看一下。”
那男人看了眼,瞥了狗宝一眼“你有事儿的话就先滚吧!我得先给这位大人通报一声。”
门房走回郡守府里面,过了一会儿,又小跑出来,对着庄赦一阵点头哈腰笑脸相迎“大人,您请,您请!郡守老爷有请您,哦对,这位是?”他看向云陟明,云陟明的样子在街上多少还是有些扎眼的,毕竟这不是胡商繁盛的西部诸郡。
“这位的身份与你们无关,等我跟郡守大人当面陈明。”
“好,好,您请。”
两人过了大门,又绕过门前的影壁,随后到了郡守府的大堂。一个看似三十多的男人坐在那里手中正翻着什么文书,看到庄赦,站起身,拱手“钦天监的阁下,请问高姓大名?”
“在下庄赦,一介灵台郎而已,”庄赦笑着拱手回礼“请问阁下是?”
“东海郡郡守闫文匡,庄大人请,闫二,上茶。”
两人坐了下来,而云陟明则站在旁边,庄赦打量起闫文匡,这个男人的外形如同相书中的那些面相极佳的人的模板一般,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鼻若悬胆面如冠玉,不过这看似三十多岁,却还待在东海郡做从五品的郡守,不禁让人有些感到诧异。
闫文匡批了几封公文,随后才转向庄赦,笑道“抱歉啊庄兄,江南水灾,这几天孙公前去体察民情,急令我调国仓二万石粮食赈灾。您到东海,所为何事啊?”
“在下来东海,一项是取东海观星台近年的记录,您看今年马上也要修历了,星象变动、气候差异都要纳入其中,另一项是查一桩陈年老案。”
“陈年老案?东海的老案,前几年孙公派人重新清查了一遍,并没有什么冤假错案啊。”
“不是东海的老案,而是京师那边的老案,跟东海,有些关系。”
闫文匡也是聪明人,庄赦这样一说,他全身上下打了个哆嗦,压低声音往庄赦的方向凑了凑“钦天监,要重查巫蛊案?”
庄赦心想,虽然这活儿不是钦天监派给他的,但是清本官正也算是钦天监的一位大员,说是他派下来的也没什么问题,便微微点头“清本官正遣我来重查。”
“嘶~”闫文匡倒吸一口凉气“看来上次,清本老人家没查出什么东西啊。。。”
“啊?上次?”
“对啊,一年前,清本老人家亲率一队兵丁士卒,来东海,也说是要查巫蛊案,后来就他老人家一个人回去了,您不知道?”
“我去年一直在西陵,前段时间才调到清本官正手下,不太了解。”庄赦答应着,但是却突然想到,清本来到这边的理由,应该是勘定祸乱才对,怎么就变成查巫蛊案了呢?
闫文匡微微点头“也是,不过巫蛊案也是玄乎,靖元九年的一句大胤亡于东海,竟然能影响至今,我在这东海郡也算任职三年了,也没发现这有什么能亡了大胤的东西。这谶诲也是够令人头疼的。”
“说起谶诲,阁下前段时间砍了个妖言惑众的妖道,现在深受谶诲所害?”
听到这话,闫文匡苦笑起来“是啊,那天那人突然跑到我府前说什么大胤亡于东海,我想都没想就让人把他砍了,结果这几天每天都能梦着类似的内容,寝不安眠啊。。。”
“那大人,这位姑娘前段时间在京师用秘法帮大理寺查案,我看她颇有神通,也听闻您深受谶诲之害,便请她来,看看能不能帮您些什么忙。”
闫文匡听到这话,好奇了起来,他上下打量起云陟明“这位。。。的确相貌不凡,不过您说有神通,我这些年也见得不少,都是些什么靠把戏唬人的,说实话,我是不信的,我觉得,我这毛病就是白天想的事情太多,到了晚上自然会这样。”
“那可未必哦大人,”云陟明小声说道“您戴着件梦貘玉佩,寝室中摆着一对雌雄辟邪,还有一副捉鬼像,您说这些话,您自己也未必信吧。”
云陟明说完了,一摊手,看着闫文匡的表情发生了极为奇妙的变化,他从刚刚的那副仅仅有些疲惫的样子,很快就变得紧张兮兮的,他压低了声音,如同一只威胁着其他野兽的老虎“你从哪打听到这些的?”
“大人啊,您要知道,匠人们雕琢这些物件的时候,最后都要有一步请神,龙生九子,九子生天下奇兽,若不请神上这些物件,那物件本身也没有辟邪消灾、招财纳福的作用。而请了神,像我这样的,自然就能看见请来的到底是哪位。”云陟明笑着说道“不过,您请的神,都是辟邪的,附在你身上的这位,可不是‘邪’。”
“梦魇连夜,低鸣谶诲,不是邪又是什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云陟明一摊手,拿过庄赦的茶水,喝了一口“阁下您招惹了什么东西,那是您的事情,您如果不让我查,那估计您招惹的这位,这辈子都不会离您而去就是了。”
“你是在威胁我么?”
“我怎敢威胁大人,凡事有因就有果,神鬼之事,正如日在天上,盲不见日,只知卯戌沧凉,午时热如探汤。又岂能说这盲人有错?”
闫文匡听了这番话,合掌大笑“可以可以,好个日在天上,盲不见日。小姑娘你这番论述,足够考个女秀才了!我让你查,不过,你要是查不明白,我可要治你的罪,到时候不要说我没给庄大人面子。”
第十一章 掌六祸之辞(一)
人们都说,东海郡守闫文匡闫大人这几天有点邪乎。
东海郡城里,基本上传遍了闫大人因为处死了一个算卦的,结果被梦魇巫蛊缠身的事情,很多人对于这件事都津津乐道,毕竟这件事之后,还有极为不吉利的“大胤亡于东海”的诅咒。也不知是谁告诉了这些人,但是当年巫蛊案的内容,也开始传遍东海郡当然少不了各种人的添油加醋。
这些事情,无非是茶余饭后的消遣话题,而近几天,又出了一件新鲜的事情。据说有朝廷命官自京师而来,到东海郡,就专门查闫文匡的这几天这件事,而这位朝廷命官身边,则带着一个年轻漂亮,看起来像是胡人一般的年轻女孩,而这个年轻女孩,则在城市中四处奔走着,目的也很简单收集购买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今天,这个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又一次来到了药铺门口。
“哎,云姑娘你来啦!这次都买点什么?”药铺的伙计看到云陟明,异常的热情,原因也很简单,云陟明每一次来,都要买走许许多多药品,而这些药品中,有许多都是十分奇怪没人购买,只有一些偏方才会用的东西。
“嗯,这次,需要些紫石英粉和龙涎香,哦对,还有上次跟掌柜的说的百年前的瓷器粉,不知道您帮没帮我们找到。”
“找到了找到了,我家正好有一个高祖时候传下来的白瓷罐,前几天被猫给摔了,我正好把粉带了过来,您看用不用我帮您研磨成粉。”
“好,好。那真是谢谢您了。”
云陟明把要的东西写给掌柜,然后在铺子里逛着。药铺里带着一股好闻的草药味道,旁边有几个伙计正在帮客人煎药,等客人们来了之后,直接就可以把药汤灌到瓶里带走。云陟明扫视着掌柜身后几百个装着药材的小柜,刚刚来迎接她的那个伙计拿着装在一个小木盒里的瓷器粉,小跑到云陟明身边。
“云姑娘,您看这样的行不?”
云陟明看着那里面瓷器粉,微微点头“好,好,这样就行。对了,我多嘴问一句,东海郡这边,有没有吃生鱼的习惯?”
“生鱼?那是老爷们到了秋末春初才吃得起的东西,前几年倒是经常有海边村子里遣人骑快马向大人献当日的鲜鱼,不过到了显年。。。”
“到了显年怎么了?”
“您也知道吧,去年的大水,海边的村子十不存一,基本上人都死了,喂了鱼。。。现在海鱼都是吃了人的。。。”伙计压低了声音“你这么想,这时候吃生鱼,那不就是吃人肉么。。。”
“呃。。。不无道理,”云陟明一摊手“不过,东海郡也不可能不捕鱼吧,怎么说也是个临海的郡。”
“海鱼还是捕的,不过吃也多是烹熟再吃,今年还好,忌讳的人没那么多了。去年还有大户人家实在瘾大,想吃鲜鱼,请和尚道士在厨房外头开法事,超度死人。厨房里头做着菜,厨房外头念着经,别提多逗乐了。”
云陟明听了,礼貌地一笑,思索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你们这边有吃鱼子的习惯么?”
“鱼子?那也是老爷们的东西,”伙计笑着摆手道“那东西但凡求一个新鲜,有老爷自家养大海鲟鱼,一年据说是要耗费黄金百两,就求那两口鱼子。不过海边也有做盐渍鱼子的村子,但是好像。。。”
“也在大水里没了?”
“是,不过他们村的盐渍鱼子也不算便宜,鱼子一两要白银五钱,也就是一些想要尝鲜的人才买去吃。”
云陟明微微点头,似乎知道了什么,要点掌柜的也给她准备好了她要的药材,她和药店的各位打了个招呼,便拿上药,回了郡守府。
郡守府的院子中,已经搭起了一个不大的台子,台子正中是一座不大的青铜鼎,大概只有半人高,上面的纹路说明了它显然是很为古旧的一个存在,旁边有许许多多的兵丁正在台子周围按照一张图纸不知布置着什么,而庄赦和闫文匡则站在一旁。
“庄大人,这位云姑娘,真的靠谱么?我这可是把东海郡本地出土的兖皇鼎都拿出来了。”闫文匡苦笑起来,他脸上的黑眼圈就像是被谁打了一样浓重,显然他前晚又没睡好觉“这鼎,可是东海郡的宝贝。。。云姑娘非要一件一千年前的鼎,我可给她找来了。”
“呃,她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我也不知道,”庄赦看闫文匡这幅样子,也苦笑起来“之前我们在京师看她施展过神通,不过现在能做到什么程度,我也不太清楚。。。”
“这。。。”闫文匡听了这话,突然失语,随后又苦笑两声“得,咱俩聊点别的吧,您姑且还和巫蛊之事沾点边,我是一点都不了解。说起来,钦天监忙么?”
庄赦看着大鼎,随口道“不是很忙,不过一般有很多东西要学,像年中的时候基本上就要开始准备修下一年的历,每日忌宜还有八字属相都不能又纰漏,但是十二月之后基本上能闲半年。这时候一般几位官正会组织我们学点东西。”
“学点东西?”
“是,就是那种游方道士都会的,我去年和今年年初都学了看相,挺有意思的。”
“哦?那您给我看看?”
庄赦听了,急忙奉承着笑起来“我修为尚浅,未必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大人您还是别难为我了。”
“也不求有多灵验,就随便讲讲嘛。”
庄赦仔细看了看闫文匡的面相,随口问道“阁下哪年生人?”
“承旭十年。”
“承旭十年。。。那今年就是三十二岁,”庄赦闭上眼算着,随后睁开眼说道“大人面相我只能看出个官运亨通,而今年显二年丹星照命,应是流年转运,只不过我学识尚浅,不知道是哪路丹星。。。”
“这丹星是?”
“哦,丹星是我们一般观星时用的一个词,”庄赦解释道“指红色的大星,有少数几颗丹星是刀兵杀伐的星,不过要是刀兵星照了行伍人的命,也算是一桩好事。”
“哈哈,完全听不懂,”闫文匡尴尬地笑了两声,随后看到云陟明走了进来,那女孩似乎也没有和自己说话的意思,直接就站在台上,四处扫视起来。
“云姑娘回来了。”
闫文匡也走上那木头搭的,高出地面半米左右的台子,凑到云陟明身边“云姑娘,您看这接下来,应该。。。怎么安排啊?”
“一会儿就有结果了,您先别着急,”云陟明随便敷衍了闫文匡一句,随后又凑到青铜大鼎前面“这鼎是哪年的?”
被敷衍过的闫文匡显然心中有些不快,但是还是答道“兖皇鼎,是《九书》里记载的古帝所铸的大鼎。”
“够老了,应该没问题,”说完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云陟明跑到旁边,拎起一个筐子,走到旁边的大香炉边上,从筐子里拿出来几块糅合好的熏香,摆在香炉中。随后又站起身,四处扫视着。
“这,云姑娘到底要干什么啊?”闫文匡苦笑着问旁边的庄赦,而庄赦也毫不知情地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云陟明长呼一口气,走到庄赦和闫文匡面前“闫大人,还请您几位先行回到屋内,留庄大人一位在外面就够了。”
“呃,是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么?”
“嗯,是的,”云陟明果断地回答道“您待在外面会有性命之虞。”
第十一章 掌六祸之辞(二)
“呃,那我就不会有性命之虞么。。。”庄赦随口问了一句。
云陟明愣了一下,随后捏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应该。。。不会吧。”
“呃?为什么。。。”
“那。。。”云陟明很明显没有思考类似的问题,微微点头,把黑猫抱起来,塞到庄赦怀里“那这样吧,庄大人您抱着它,应该。。。没事吧。”
看着云陟明这副不确定的样子,庄赦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危机感,看到怀中的黑猫,想到了什么黑猫辟邪之类的传闻,但是这并不能缓解他心中的危机感。
不知为何,云陟明的表情突然变得诡异起来,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她的声音尖锐起来,语速也极其急促“时辰快到了!你们快进屋!庄大人留下帮我敲钟。”
看着云陟明这幅样子,周围的人纷纷都跑进了郡守府的大堂里,然后把门关上,而云陟明和庄赦则留在大堂。
现在,是东海郡少有的阴天。
层云透着一种莫名的暗灰色,如同一片钢铁的,浮动着的天穹。云层翻滚着,就像是白色的沸水,而云陟明则几步冲到旁边的一个小包边,从里面拿出两个缀满铃铛的手串挂在手腕上,又拿出一个小铜钟,塞到庄赦手里“帮忙敲个钟,谢谢!”
云陟明小跑到登上台子,香炉里的香不知何时已经点燃,她脱掉脚上的鞋子,赤脚登上台子,离近了才发现,云陟明登上台子的一瞬间,整个人的感觉都不一样了。
女孩的赤脚在木台子上重重一跺,双手双脚带动全身一同舞动起来,她的动作很有节奏感,而庄赦很快找到了敲钟的节奏,钟声伴着铃声仿佛无形的棍子一般搅动着云层,天空中的云不断地律动着。
在某个突然的时间点,云陟明突然从袖子里甩出一颗黑色的不知什么的东西,她手指捏着那东西,绕着那圆形的大鼎的顶部擦了一圈。周围骤然一冷,而那大鼎上不知为何居然冒起了青烟。
云陟明踏着步子,拎起台子边上准备好的一个水桶,将里面的水悉数倒了进去,整个大鼎泛起了更为浓重的白烟,而那白烟慢慢地在半空中凝成一个形状,一个庞大的,若隐若现的形象,但是那个形象本身,却看不出到底是什么生物或者是人。
那个形象在空气中扭动着,很快,它的头部微微转动,朝向云陟明的方向。云陟明将手中那黑色的小硬块丢进大鼎里的水中,围着那大圆鼎跳着舞,口中唱着某种庄赦根本听不懂的语言。
大鼎中的水慢慢地染上了绿色,这绿色又顺着升腾起的青烟攀附到那个空中的形象身上,那个空中的形象,很快整个都染上了层林一般的墨绿色。
庄赦的耳边突然鸣响了如同河水决堤一般的巨响,但是仔细听的话,可以很清楚地分辨出,那似乎是数万个人齐诵着什么的声音,但是那声音却不甚清晰,仿佛在用低沉的声音唱着某些无意义的音节。
这声音仿佛撕碎了他耳朵内部的某些东西,抓扯着他的大脑。这脑中巨大的声音,让他眼前一片漆黑,喉头发苦。他除了漆黑和漆黑中飞过的无数白点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那几乎摧毁听觉的巨大响声以外,什么也听不见。他此刻,就像是一个被剥夺了五感的人,全身上下都几乎瘫痪。
慢慢地,他仿佛冲出了这片没有感知的迷雾,他脚下,似乎是一片蔚蓝的幽静海面,而远处,则是一轮月一轮正在被周围的云层餐食的,残破的月亮。
平静的海面下,似乎有什么东西的影子正在涌动,他双眼注视着那深海中似乎正在什么东西间挣扎的影子,那影子似乎就快挣破束缚他的存在。
突然,天空中闪过一片亮白色的雷霆,那雷霆击中了海面,仿佛将平静的大海之上的封印劈开一般,大海裂开了。
一只巨大而畸形的臂膀破开水面,朝着天空探去,那臂膀后的身体整个被牵扯出来,而同样朝着天空伸着手的,还有数个粗细不同,更加畸形的胳膊,有的缺少指头,有的上面长满了奇诡的东西。那最大的臂膀,仿佛抓住了天空中,残破的月亮。而那些更为诡异的手腕,还有看起来根本不能称之为手的手腕,则似乎看到他一般,一同朝他袭来。
窒息感突然传来,似乎有一只手拖拽着他,将他从那难以呼吸的云雾中扯了出来,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跪在了地上,黑猫正蹲在他的脖子上。而云陟明也跪在大鼎前面,双眼望着天空。
天空中的云已经散了,只剩下一片蔚蓝色的天空,而云陟明面前的大鼎中的水仍在沸腾着,但是那空气中的形象已然消失。沸水慢慢地冷却下来,而庄赦耳边剧烈的耳鸣声也慢慢地平息下去。他听见了云陟明似乎在念叨着什么:
“害人子嗣。。。屠戮千万。。。”
庄赦站起身,把小钟放在原地,走到云陟明身边“有结果了么?”
云陟明微微点头,站起身“可以让大人们出来了。。。”
庄赦点头,余光扫过云陟明的颈项,发现那难以察觉的红色细线又出现了,但是他也无暇顾及那么多,走到大堂门前,敲敲门“大人,可以出来了。”
闫文匡和几个侍从走了出来,刚刚似乎几个人都趴在门边上看着外面的情况,但是一个个都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似乎并没有看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几人走到云陟明身边,闫文匡直接问道“云姑娘,现在。。。如何?”
“已经搞清是谁给您下套了,那个算卦的只是个契机而已,”云陟明仿佛在传达神谕般低声说道“您最近,有没有吃过什么。。。奇怪的东西?”
“吃过奇怪的东西?您指什么?”
“比如。。。鱼子,”云陟明说道“您这边我想不到什么别的可能了。。。”
“我这几天的确吃了鱼子,不过。。。您说的别的可能是指什么?”
云陟明看起来有些为难,似乎正在思考这件事是否应该告诉闫文匡这件事,思索了一会儿,她才算开口。
“某些东西吃了。。。的确会有幻觉,这您应该是知道的。。。”
“的确,不过我吃的鱼子,是寻常的鲟鱼鱼子啊。”
旁边的侍从此时却小声地在旁边说道“老爷,那鱼,真的不算寻常啊。”
云陟明听了这话,皱起眉,看着那侍从“不算寻常?怎么不算寻常?”
闫文匡对这样的节外生枝显然有些不满,随口说道“那鱼有半头牛那么大,不过鲟鱼长到那个大小也很正。。。”
“不正常!”云陟明当即说道“东海大鱼的事情出了之后,一年之内有任何异常的鱼都不应该食用!而且。。。您吃的是生卵吧。”
“是啊。。。”
“那事情就很清楚了。。。”云陟明小声嘟哝着“生卵将死未死,野鬼借尸还魂,扰乱大人心神。。。”她看着天空,不知在想着什么,最终开口道“庄大人,这个月的十五,是什么日子?”
“乙酉日,两天之后,怎么了?”
“那应该就是这个月十五了,”云陟明盯着闫文匡的双眼“闫大人,您肚里那几位估计也知道我在找他们,您这几天受点苦,估计梦里会比平时还难受,等到十五。。。”
“等到十五怎么。。。”
云陟明的眼神顿时尖锐起来,如同一把长刀的刃口一般,闪着寒光“我帮您,斩了祸端。”
第十二章 鬼神见也须瞋(一)
闫文匡做了个梦。
一个再真实不过的梦。
他脚下踩着柔软的粉色肉壁,周围也是一样的粉色。前方照来了不可言喻的诡异光线,让他能够看清周遭。
那肉壁上张开了无数双诡异的细缝,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这肉壁之间并不是那样光滑,上面长满了带着白色细小凸起,密密麻麻地聚成了一簇又一簇的白粉色凸点,这些白色的小簇凸点乍一看像是聚集在一起生长出来的脓包,但是又像是生在生肉上的一坨苍蝇卵。
闫文匡嗅着空气中那股令人作呕的臭气,那味道像是沤泔水,但是还带着些许腐尸的恶臭,让闫文匡浑身打了个哆嗦,急忙迈着步子朝外面走去。
脚下的肉壁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坚实,他调整着自己的重心,小心翼翼地尽可能离那些肉壁上的白色凸点远一些。他越是向外走,那股几乎要把他肚子里的一切生生扯出来的臭气,就愈发浓烈。而周围的肉壁,也同样发生了变化。
那些白色的小点就像是膨胀了一般,越是靠近外侧的存在,就被撑得越是鼓大,而等他到了洞口的时候,许多卵块已经膨胀到了拳头大小,里面鱼形的胚胎在他眼前呈现得一清二楚。
他走出了洞口,面前是他从未见过的景色。
黑蓝色的夜空中悬挂着一轮明黄色的巨大圆月,海面平静得异常,没有半点波浪,就像是一块巨大的蓝色水晶一般。而海岸上,那月光所照耀的沙滩上,则横着无数的“鱼”。
他称之为鱼,是因为除了鱼以外似乎再没有什么能够形容那些存在的词语了。每一条长短不一,长的超过数丈,而短的,也同样有一丈左右长短。而它们的样子,也格外古怪,有的像是海蛇或者鳝鱼一般有着极长的身体,而直径几乎超过了人类的脖子。还有的虽然身体是鱼的身体,但是鳍的下面却长着一根根手臂。其中最为诡异的,是一个下面长着无数触腕的怪物,看起来应该是海蜇一样的东西,但是顶上原本是透明的部分,却长着无数的眼球,这所有的眼球,组成了一个如同花菜一样的顶部。
这些“鱼”在海滩上扭动着,许多在原地留下了无数卵块之后,朝着大海纵身一跃。很快,岸上就只剩下一条最为巨大的,似乎并没有力量驱动自己身体的大鱼。
一股莫名冲动驱使着他的脚步奔向海边,他爬过洞口的礁石,海滩和乱石之间,满是各色的卵块和如同肠虫一般的白粉色长线。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蠕动着的这些东西,走到海边,看到平静的海面仿佛整个颤抖起来一般。
他走过沙滩,到水中,望着面前一片漆黑的水面。那其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他,让他想要投身其中。
就在他试图从那一片漆黑之中想要看到些什么,而就在这一瞬间,那海底中突然放出如同太阳般耀眼的光芒,在他尝试着遮住眼睛的时候,不知什么粘腻的东西,似乎扯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拖向水中。
咸腥,且带着一股不祥的腐臭的海水涌进了他的喉咙,这种腥臭瞬间将他的意识淹没其中。他挣扎着,想要摆脱海水,游到海面上。但是那缠绕住他的粘腻东西,却抓着他,不断地向下拖拽着。
他的意识慢慢地被淹没,眼前已经看不见光芒,而就在他感觉自己仿佛要接触到某种存在的时候。
他醒了。
刚刚那股令人绝望的窒息感和粘腻是那样的真实,他感觉自己仿佛真的要死在那幽深的海底,但是同时,他的心神又被那似乎潜藏在海底的莫名存在,深深地吸引住。
他坐起身,打了个嗝。
梦中那股格外真实的腐臭味道,顺着这个嗝,冲进了他的鼻腔和大脑,缠绕在他的灵台之中,让他再度有那种仿佛要把胃都呕出来的冲动。
就在此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老爷,外面已经准备好了,您看。。。”
“我这就去。”
闫文匡站起来,走到旁边,喝了口茶水漱漱口,随后吐到旁边的痰盂里。他穿好官服,走出大门,绕过回廊然后来到了郡守府的大院中。
院子中此刻已经面目全非,像是戏台,又像是道场。那木台子顶上,是三条水波的图案上方,有着两根交叉的线加上顶上的一个点。
云陟明此刻,已经换上了一身黑色的祭袍,这祭袍显然并不是任何一个已知的地方信仰的装扮,上面缀满了大小不同的铜铃,袖口和领头则满是金色的复杂纹饰。而她头上,也同样戴着格外华丽的钗子,上面缀着玉石和别的什么金属的装饰物。
她看上去就像是什么更为古老的年代的祭司,此刻正安安静静地跪在太子正中间,而一个卫兵看到闫文匡来了,便急忙凑到他旁边“老爷,云姑娘说她现在不方便开口,请您先坐到那边的小台子上,然后还要给您煎药吃下。。。”
“好,知道了,”闫文匡点点头,看到旁边的一个小台子被一堆香炉围了起来,他不由得皱皱眉,难不成这云陟明还想把自己熏死不成?
他坐过去,香炉里的东西还没点燃,而一个侍女已经给他端上来了一杯黑褐色的药汤。
“大人,这是。。。云姑娘要我给您煎的药。”
他看着那颜色有些可疑的药汤,连连皱眉“这药方子里都有什么?”
“呃,好像是榧实,紫石英粉,百部,白瓷粉。。。还有些别的什么药。”
“白瓷粉?为什么药里会有这种东西?”
“白瓷粉的确好像能治一些病。。。不过您这病,白瓷粉好像轻易治不了吧。。。”那婆子也苦笑起来“不过这毕竟是云姑娘交代的,您不喝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恐怕。。。”
“说的在理,”闫文匡点点头,一口就将那杯药汤饮尽,说实话,药汤的味道并不算难喝,只是有些奇怪而已。但是这种奇怪的味道,在一瞬间就盖住了他胃里翻涌着的恶臭,让他自起床之后停不下来的呕吐感几乎消失。
今天,是东海郡夏秋之交时,一如既往的阴天。
低沉的黑云如同塌下来的天空一般压在东海郡城之上,今天的云层,比以往都更加浓郁,仿佛是天穹中的神灵听到了尘世渎圣的声音,特地来此降下雷劫一般。
云陟明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不断地看着天空,似乎她的目光能够穿透云层,看到云上的太阳究竟飞到了何处,从而确定时间一般。不知何时,她突然站起身,低喝了一声“闲杂人等回避!”
周围的士兵听到这样一句吼声,纷纷都紧张了起来,他们急急忙忙地跑进旁边的几间屋子中,似乎是云陟明特意给他们交待过,在施术的时候,只能有她和闫文匡在场。
闫文匡也紧张了起来,一方面是因为他从未看过这种“巫术”,现在自己变成了要用巫术来治愈的患者,必然是要紧张的,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周围变得愈发诡异的气氛。
屋檐下悬着无数符咒和风铃,它们随着此刻的狂风,不断地摇动着,如同舞台上的舞女一般。而不仅仅是这些符咒和风铃,云陟明身上的铃铛,也随着狂风不断地鸣响着,仿佛是什么山中的野兽触动了悬挂着铃铛的陷阱一般。
而更为诡异的是,整个院子中此刻,除了铃铛和沉默着的云陟明再加上坐在角落里的台子上的闫文匡以外,再没有其他的能够发出声音的人或物了,但是空气中,却不断地传来某种仿佛是某种野兽正在磨牙的诡异声音。
第十二章 鬼神见也须瞋(二)
闫文匡不敢眨眼,更不敢闭上眼,因为在眨眼的一瞬间,他就仿佛是孤身一人站在丛林之中,而四周似乎都是等待着生啖他肉的豺狼野兽,他就这样盯着站起身的云陟明,如同一个生怕错过一个杂耍动作的观众一般。
云陟明扫视一圈,眼底满是敌意地看着周围的空气,左手一甩,不知何时甩出三根香夹在手指间,高举过眉,右手藏在腰后不知握着什么东西。而她面前,则是三个金盘,里面分别盛着牛头、马头和鸡头,金杯里盛着澄澈的白酒,显然是给某位神仙的祭品,但是问题是,他们再往上一层的台子,根本就是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似乎云陟明只是在祭拜空气一般。
“道场已成!焚香设拜!坛下海众!扬圣号!”
说完,她右手打了个响指,左手捻着的三根香顶端,顿时冒起火花,随后三股青烟慢慢升起。而周围,则发出了让闫文匡跳到嗓子眼的心脏差点蹦出来的声音。
“~”
空气中突然鸣响了这样一个长音,仿佛有成百上千的和尚同时唱出这个声音。而随后,是整齐但是同时有根本听不出到底在念些什么有节奏、有旋律的唱诵声。
唱诵声就这样包围着闫文匡,而他周围的几个香炉,不知为何也突然燃烧了起来,里面冒出味道并不算呛人,但是却让他多少有些想吐的草药味道。
云陟明左手举香过头顶,右手手掌立在身前,以一种尖锐干瘪的嗓音高声喝道“臣受尊师泰丕《玄清安宁正法》,皈身佩奉,依法行持!伏愿天垂福佑,地赐休祥!臣拜授此经已后,永为行持,无轻语诳妄,无易泄非人,无横用邪为,无往求杂慕!臣从得此法,先利百姓,济民助国,退独入清,荡妖杀邪!臣受此法,不敢轻为,非是救人,誓无谬用!臣所言事,已告御前!冀祈九天,无加干涉!”
闫文匡根本无法想象,一个看上去最多二十上下的年轻女孩嗓子里居然能够发出如此刚猛的声音,但是这件事就是发生了,而她则走到香案前,香案上并没有香炉,只有那三只动物的脑袋,在狂风之中,云陟明朝面前的三个动物脑袋一甩手,三根香极为粗暴地插在了那三个脑袋的眼睛中,而云陟明则在台子上踏着某种诡异的步子,口中继续念到:
“饮受我祭,恣意斟尝。酒醉食饱,常佑身旁!孤魂怨鬼,莫加妨害!灵怪野精,随我行藏!周天诸圣,请往仙乡!”
她念完,单手端起酒杯,而就在这时,天空中一道大雷闪过,直奔台上的云陟明。她从腰后拔出一个白色的不知什么东西,高高跳起,那雷电直接打在她举起的那白色东西上,她在落地前一甩手,雷电当即如一个光球一般飞向她的背后。
似乎有什么东西待在那里似的,挡住了那道大雷的去路,雷电击中了那仿佛透明的东西。
雷电消去,门口的石板上留下了一片焦痕,而云陟明则看着空气中某个仿佛不存在的东西,低声冷笑起来“我劝你还是回海里得好。”
空气中发出如同用指甲抓磨石板一般的尖锐摩擦声,仿佛要撕碎闫文匡的意识一般。
云陟明看着那个空气中的不存在的敌人,露出一副相当不快的表情“你可真吵。”说罢,直接冲了上去。
但是仅仅前冲几步,她就朝旁边一滚,随后一阵劲风摧毁了香案。而云陟明握着那白色东西的手朝前一挥,似乎划开了什么东西。
这时,闫文匡才算看清云陟明手里的到底是什么,那是一把上面满是浮雕和纹饰的白玉剑。
她单手持白玉短剑,在空气中划了几下,随后径直朝前冲去,冲到了某个位置的时候,朝前一个挥砍。空气中爆出更为尖锐的响声,而云陟明,则围着那个似乎是透明的存在挥着短剑跳起了舞,又像是正在用短剑切割着什么东西,每一下挥砍,都伴着令人烦躁的尖锐吼声。
看起来,就像是和什么无形的东西搏斗着一样。
云陟明的舞蹈步子节奏非常奇怪,时快时慢,却又找不到什么节奏点。而正是这样毫无节奏的舞蹈,躲过了无数朝她袭去的风刃。
突然,在某一个时间点,那无形的存在似乎是朝着云陟明横扫了一下。云陟明朝后一个九十度的弯腰躲过了那暴烈的狂风,但是风刃却掀翻了香案,将郡守府大堂的门撕了个粉碎。
躲在门后的卫兵和侍女们都暴露在了那无形的野兽面前,而云陟明的表情也在那一瞬间变得扭曲起来,她冲向大堂的门,但是显然,慢了一步。
那无形的野兽如同一道闪电一般切开了呆立在原地的侍女和卫兵们的身体,而这几人被杀尽之后,竟没有洒出半点血浆,仿佛都被吸到了某个不可知的地方。而那个透明的存在,仿佛吸饱了鲜血一般,慢慢地显现出了它的形态。
仿佛是一条人鱼一般,那怪物有着鱼一般的下身,但是那白色的下身却仿佛溃烂了一般,并不是那样的坚实的固体,而如同随时会滴下来的凝胶一般。上半身的人形背后,如同披着一件巨大的白色罩衣一般,罩衣之上,满是青白色的大块鳞片。而那双臂之上,也生着无数大块鳞片,手指尖锐的如同钢刀一般。
这样的一只怪物,浑身上下满是伤口,伤口表面钻出无数长短不一的白色线虫,那怪物拖着这些线虫,张开那双骇人的烛火一般的流着血的眼睛。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一张难以言喻的女人的脸,一张满溢着仇恨的脸。
那怪物用力一跃,朝云陟明扑了过来。云陟明也向前助跑起来。就在两人即将撞到一起的时候,云陟明双膝向下一跪,急停在了原地,而右手举起白玉刀刃,插进了以万钧之力朝前冲去的怪物的胸口,顿时无厚入有间,将怪物的胸腔连同腹腔一同切开,血浆和橙色的巨大卵块一同淋到了云陟明身上。
那怪物的正面被整个切开,浑身因为怪物鲜血而变成红色的云陟明站起身,走到那奄奄一息的怪物面前,把白玉刀刃丢在地上,手直接伸进了怪物的胸腔,将它红色中泛着许多白点的心脏整个扯了出来,捏着心脏,将其中的血液悉数挤到手中的酒杯中,转身走到被劈成两半香案边,拿起地上三个脑袋眼睛中插着的三根香,用香燃烧着的那端轻触浑浊的酒液。
酒杯中的酒顿时全都燃烧起来,她左手端着冒起赤红色火焰的酒杯,右手拿着一个裹着黑褐色药糊的艾条,在酒杯的火上炙烤起来,而脚下,则慢慢腾挪着步子,走到了闫文匡面前。
随着她一步步接近,闫文匡的小腹里莫名其妙地热了起来,他呕吐的**从未有此刻这般强烈,这种呕吐感灼烧着他的食道和口腔,而当云陟明走到他面前,说出那句话之后,他终于忍不住了。
“孩子们,是妈妈来了哦。”
他将无数个巨大的被瓷粉包裹着的硬块吐了出来,瓷粉里面,是一个个橙红色的,膨胀到几乎要破裂的鱼卵,里面鱼苗的形状清晰可见。
他眼前一片漆黑,心中除了呕吐以外没有别的其他什么**,巨大的卵块被裹挟在白瓷粉和药汤形成的泥块之中从他的嘴里涌出,落在地上,他几乎把自己肚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吐了个干干净净,那种烧灼感,慢慢地也消失了。
云陟明看着地上的卵块,将它们悉数丢进旁边准备好的一个小陶鼎,又从身旁的黑猫身上扯下几根猫毛,丢进陶鼎中,随后将燃烧着的酒液泼了进去。
陶鼎中的烈焰冲上云霄,火焰中仿佛显出了一个难以言喻的形象。
可是那形象稍瞬即逝,很快只剩下冒着青烟的陶鼎。
闫文匡坐在地上,喘着气,抹了抹嘴角的唾液,他从未感觉自己的身体如此轻盈,仿佛把全身上下的苦痛都吐了出去一般。他抬起头,看着云陟明,又看着地上的陶鼎。一直响在他耳边的“大胤亡于东海”,似乎已然消失了。
但是同时,他也看到,面前云陟明站在木台子上,那副虽然仍保有着人的外表,但是似乎却已然不再是人的,刚刚结束猎杀的野兽般的眼神。
第十三章 天文在图昭昭可知(一)
西陵观星台,是大胤最为重要的一座观星台之一,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它最为靠近京师,也同样因为这里,有大胤朝周氏十八朝先帝中唯一一位不愿葬在西山皇陵的皇帝。
年号承旭的成宗周政。
周政的父亲,也就是第十六代皇帝敦宗活了整整七十年,即使到了他生命的最后日子,他也不愿意把手中的权力放出哪怕一点点。宫女之子的周政,身为敦宗的独子,最终上位。然而敦宗在死前却拒绝把周政的母亲像其他皇帝一样葬入皇陵,而是在钦天监在西山中的观星台里划了一处地方葬下。
周政崩殒之前,也同样对于自己的陵墓提出了令人无法理解的要求。
“葬在西山中,康节皇后(我母亲)之侧就可以了。”
这个要求直接导致了西山观星台的大翻修,最终变成了半陵墓半道观性质的西陵观星台。等到靖元末年,治好靖元帝梦魇的长青真人住进西陵中之后,这里的重要性更加不容置辩,直接超过东海郡观海台,成为大胤第一观星台。
长青真人坐在自己的练功房中,听着那山脉空腔之中,传来的幽幽声音。
“罡星辰宿,已归正序。”
他听到那仿佛摩擦岩壁又像是搅动粘液发出的声音,浑身打了个哆嗦,寒意顺着他的脊背爬上颈项。这个鹤发老人一口鲜血吐在香案顶上的香炉上,他看着那被血染红的香炉上的瑞兽,叹了口气“又是这样么?”
“你躲不过,天下人也躲不过。”那个声音几乎没有任何起伏“腐草之荧光,怎比得天空之皓月。”
长青真人站起身,嗓子处突然传来一种仿佛有蛆虫依附其上的感受,他连连咳嗽,几乎将肺整个咳出来,才算吐出一个不大的东西。
一个圆形的、浑浊的眼球。
那个眼球,死死地盯着他,其中似乎潜藏着某种不可言明的感情。而长青真人则一脚直接将其踩碎“这种小把戏并不好玩。”
那个声音并没有回应他,仅仅是在沉默着,像是死了一般。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真人皱起眉,整了整自己的衣领“怎么了?”
“仙师,小公主要回京城了,您看是不是去送一下?”
他推开门,看到门口的小道童,微微点头“前面带路。”
“是。”
长青真人跟着道童离开了练功房,走过长廊,绕过几座大殿,随后便到了西陵的门口。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还有七八个禁军士兵。前几天钦天监监副骆英德被袭击,坠崖而死的事情,让京师周围许多达官贵人都警惕了起来。而显皇帝最小的女儿在这种当口来到钦天监的观星台,遭到了许多人的反对,但是她还是执意来到这里,想要了解一下近期星象上的讯息。
这次,小公主遣人誊抄了西陵观星台近期的大量星象笔记,准备带回宫好好研究一下。而这位公主此刻,就站在西陵门口。
熙仁公主周智,皇帝最小的女儿,今年十五岁,和她的母亲安皇后一样,在玄学数术方面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经常来往于钦天监、西陵观星台之间。今天,她穿着一身英气逼人的男装,站在观星台门口。看到长青真人,不紧不慢地一行礼“仙师,听闻您正在闭关修炼。。。”
“啊,这不是听说小公主要回京师么,就出来送您一送,”长青真人笑着走到周智面前,打量着这个眼神澄澈、青春靓丽的小姑娘,她虽然还挂着那极具感染力的笑容,但是眼神中,却带着某种极为疲惫的情感,真人说道“西陵最近不太平,还是我送您一程,至少到山脚。”
周智点点头,脸上露出那种只有年轻女孩才有的干净笑容“谢谢仙师!那我们上车吧!”
“我就在车下步行好了,”长青真人咧嘴笑了笑“安步当车,安步当车嘛!”
说着,马车慢慢地顺着山路向下走去,而长青真人则跟在车边。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周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明媚,而长青真人也时不时发出会心一笑,不知何时,突然想到问了这么一个问题“殿下这次来访,有什么发现么?”
周智仿佛跳动着的活泼声音似乎有些蔫了下来,小声喃喃道“西方刀兵星明亮,中天帝星倾颓,南天荧惑作乱。。。恐怕,国有不祥。。。”
长青真人微微点头,大抵也算知道了周智眼神中的疲惫的来源,随口安慰道“帝星晦暗未必是倾颓,新帝登基第二年,帝星明亮才是要出事的星象。西方刀兵星明亮,可能是将星闪烁,至于荧惑。。。这段时间的确有乱贼逞凶,不过贼可能在内也可能在外,当年先帝伐东夷的时候,也有荧惑作乱,这都很正常。”
听真人这么一说,周智也安下心来,长吁了一口气“既然仙师这么说,那我也就不担心了,我还以为国祚不久呢。。。想跟父皇商量下对策。”
“国祚不久这话可不能乱说啊,殿下,”长青真人苦笑道“不过,听说殿下过段时间就要大婚了?”
“啊!您也知道了?”马车中传来多少有些慌乱的声音“是,是的。”
“对方是?”
“曾外祖父。。。啊,不,是安太师,他的外甥孙,”周智小声说道“叫宋虎卿,官拜兵部左侍郎领禁军左卫。”
“哦?多大年纪?”
“二十八。”
“那还好嘛,年纪不大,当打之年,”长青真人笑吟吟的“提前恭喜公主了。”
“仙师您老也是个好事的!”周智笑骂着“不过说起来,如果西方的刀兵星是他的将星的话,是不是代表,他可能会被派去平叛?然后,一战成名?”
“的确,有可能,”长青真人微微点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宋虎卿也算是幸运,新婚加上升官两桩喜事。不过,公主殿下您可要拴住了这宋虎卿,有了点成就,估计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周智没接话,似乎在车中暗笑着。两人又聊了些许多稀松平常的内容,很快便到了山脚,长青真人目送着远去的马车,叹了口气,像是什么开始了,又像是什么结束了一样。
“你就这么骗那小姑娘?”
那个幽幽的声音,此刻又在他耳边响起。
“这是为了她好,”长青真人一眨眼间,就回到了他的练功房,坐下来,低声道“星辰归序,天下大乱倒是其次。。。我不太希望她接触到和你们有关的那些事情。”
“为什么不呢?那姑娘并不是没有天分,”那个声音慢慢地发出令人作呕的声音“年轻的**加上活跃的精神,很适合给你接班。”
长青真人的表情突然流过一丝戾气,但是随后,这丝戾气慢慢地又消失在了无助和无奈之间“人生苦短,在尘世中走过一遭,随后归于尘土,这样的无知才是福报。被你们选中,也不知我前世造了什么至大的业障。这些事,就终结在我这里,是最好的。小姑娘面相不错,只要不被你们祸害,至少能无灾无难地度过这辈子吧。”
说罢,他闭上眼,又进入了冥想之中,却没有听到那个声音之后的低语。
“罡星辰宿,已归正序。漫散天中,昭明上下。正序已成,星象无吉。正序已成,星象无凶。”
第十三章 天文在图昭昭可知(二)
坐在马车上的周智手中翻着星象书,读到其中一段,突然心中一阵悸动。
“无吉无凶,无邪无正。”
这一页之后的内容有许多都被涂掉,而“无吉无凶”一句之前,几句也都被涂黑。根本看不清其中到底是什么,隐隐约约间能看到“正序”两个字出现了许多次。
“正序”到底是什么?
她转身打开身后其中一个箱子,从里面翻出了一本书,一本她从西陵偷偷带出来的书。
一本没有名字的书。
不同于多数星象学研究所必需的《星经》,《帝书.天文志》这些大量印刷,在市井坊间就能买到的书籍。这本无名的书籍完全是手写而成的,上面娟秀的笔迹,周智一看就知道属于一个女人。这本书的作者,似乎能看到几千年乃至几万年前的星空一般,她通过对数万年的星空形态进行总结。而这本书有一半以上,都是在描绘同一片星空的星图。
“一切生活在与本书所画星图不同的星空下的人啊,感恩你们活在一个无知而幸福的时代吧。”
这是这本书封面后面写的,唯一一句话。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语让她有些不知所云,而她摊开西陵的星图,和书上的内容一页一页地比对,她发现了一个令她惊诧的事实。
如今,群星的运行,正在朝着书上的内容慢慢地靠拢。
她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虽然或许能够从《星经》和《帝书》中找到现在的星象意味着什么,但是根据现在她手中这本无名的书的论述,星象显然只存在两种情况。
一种与书上相同,一种与书上不同。
如果只是那种民间的星象书籍,她自然一个字也不会信,很多民间的所谓星书的内容,无非是哗众取宠而已,但是这本书是不同的。
它躺在西陵观星台的高塔中,显然被刻意地藏在了最不起眼的书架上最不起眼的某个角落。
一本籍籍无名胡说八道的星书,是不可能被放在观星台中的,更不可能被藏在那种地方,生怕被谁拿走一般。
她回到了自己住的地方,玉曦宫。
换上符合她公主身份的长裙,指挥太监们把巷子里的纸卷和书籍都摆到架子上,然后坐到梳妆台前开始整理自己的妆容。
虽然显皇帝和安皇后都支持她研究星相玄学,但是现在她这副样子毫无疑问还是要被骂上一顿的,更何况她和宋虎卿已经订婚,那个男人不知何时就会跑到她的寝宫来,而无论是安太师还是皇帝、皇后,似乎都默许了这件事情,似乎在他们眼里,两人已经结婚了一样。而既然已经结婚了,那就时刻要尽身为妻子的本分。
即使宋虎卿并不在意这些,周智自己也不能松懈,毕竟她虽说是皇帝的小女儿,但是却是皇帝唯一的嫡女,某种意义上,她象征着大胤的脸面,如果她这边传出去什么奇怪的传闻,毫无疑问会对皇室不利。
“熙仁公主,宋兵部来了。。。”
周智一慌,急忙把妆补好,随后走到门前,打开大门,果然,看到了那个男人。
虽说这宋虎卿是领禁军左卫的武职,但是看起来却不像“将军”那样虎背熊腰,反而带着几分清秀的感觉。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身长八尺,一头青丝束在乌纱之间,身穿紫红色官服,正站在玉曦宫的院子里。说他是武将,但是却又带着些许文官的感觉,如白面书生一般。
“熙仁公主。”那宋虎卿躬身一行礼。
周智脸一红,朝屋里喊道“你们都出去!”然后又朝宋虎卿招招手“你进来吧。”
宋虎卿一顿首,随即进到玉曦宫里面,周智把门关上,随即凑到宋虎卿跟前,贴得近到两个人甚至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呼吸“想我没?”
“臣没有一刻不想公主的。”宋虎卿看周智这副样子,也笑着把她揽在怀里。
“嘁,说话好听的臭男人,”周智干脆把自己全身重量都朝宋虎卿压去,随口说道“抱我。”
宋虎卿一笑,点头“遵命遵命。”说着,直接把到他胸口的周智整个横着抱起来,仿佛随手抱起什么小动物一般。
虽然周智本身不重,但是也不是这样轻松就能抱起来的程度。不过周智自己也习惯了和宋虎卿玩这样的游戏,她倚在宋虎卿怀里,随手抄过桌上那本无名的星书,手头随便地翻着。
“殿下在西陵,看来是有所斩获?”宋虎卿抱着周智,稳如山岳一般,他低头打量着读书的周智,克制着自己可能随时一口亲上去的冲动。他太喜欢这个女孩了,他的母亲是安皇后的姑姑,辈分上,安皇后是他表姐,而怀里这个过段时间就要成为自己妻子的女孩,则是他的外甥女。
他几乎是看着这个小姑娘长大的,看着她如何从一个小孩变成这样的大姑娘的,周智十岁之后,两人见面就少了很多,但是即便如此,每次见到周智,他心中还是感到万分欢喜。两个人差了十三岁,但是显然,心理上差了并没有那么多。周智比同龄的女孩成熟很多,而且也不是那么粘人,倒是宋虎卿这边,在订婚之后,过一段时间见不到周智,心中就有些焦灼。
“还算收获颇丰,收了许多星图和记载,还和长青真人聊了聊,对了,估计这段时间要有叛军作乱。”
“哦?公主您已经能未卜先知了?”
“也不算未卜先知吧,星象这东西,基本上有本星书就能看,”周智晃着她纤细的小腿,随口说道“不过叛军作乱这种事情,可能各地郡守调动本地部队就能解决了,根本用不到禁军。”
“那当然是最好的,现在东南西北一片平靖,蛮夷诸戎万邦来朝,就算出了叛军,朝廷也不至于无力应付。”宋虎卿随口说道“不过还是要警惕,兵部尚书孙公最近跑到江南那边去赈灾了,有灾不赈不抚,招致流民遍野哀鸿满天的话,叛军这种东西估计就会如雨后春笋般流窜成灾。。。”
周智不是很在意宋虎卿说了什么,她只是听着宋虎卿说话,躺在他怀里看书而已。不过到最后,书也没怎么看进去,她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有一丝头晕。最终连书页都懒得翻的时候,把书丢到旁边的桌子上。
“怎么了?公主?”
周智双手环住宋虎卿的脖子,脑袋在他胸前蹭了蹭,故意捏着嗓子发出了一种小女孩感觉的声音“晕晕的,要睡觉。”
宋虎卿登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他现在名义上虽然已经和周智是订婚的关系,但是平日里基本不接触年轻女孩的宋虎卿,现在却有些手忙脚乱。
他慌张地把周智放到床上,随后帮她脱了鞋子,正准备给周智盖被的时候,听到周智似乎是在带着点难受的感觉小声说道“穿衣服睡不舒服。。。”
宋虎卿看着微微蹙眉的周智,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是亲自上手帮周智把衣服脱掉还是去外面叫个侍女来?他此刻大脑一片空白。
躺在床上的周智此刻那种晕乎乎的感觉已然完全消失,她眯着眼打量着手忙脚乱的宋虎卿,心想着差不多是时候了,便睁开眼笑吟吟地看着宋虎卿。而宋虎卿似乎也反应过来了周智似乎在捉弄他,看着躺在那里笑着的周智,不知该说些什么。
就在此时,敲门声响起。
“殿下!”
“怎么了?”
“陛下传驸马。。。啊,是宋大人!”
两人对视一眼,周智坐起身,朝外挥挥手“你去吧你去吧,正事要紧。”
第十四章 若为庸耕何富贵也(一)
“如果只是偏安一隅,那又怎么挽救天下黎庶百姓呢?”
林得万这样一句话,一呼百应,送终军中的大股小股领袖,都赞成林得万的这句话,最终,他们做出了一个决定。
进攻西江郡的盟县县城。
西江郡的郡城本身有重兵把守,而且扼住了水陆要道,进攻西江郡的郡城,不可能拿下来不说,八成还会损失惨重,如果招来朝廷大军进剿,那就真的是得不偿失。
所以他们选择了一座西江郡的县城。
无论怎么说,县城都是一个更为稳妥的选择。进攻县城,碰到那种人怂怕事的县官,可能还能捞上一笔。
因此,他们选择围攻盟县的县城,这座不大的县城有几万户的人口,守军却没有多少,送终军裹挟着大量的流民,已经围住县城,要求城内给粮给地。已经围了十数日了,但是还是没有音讯。
沈益坐在林家兄弟的中军大帐中,他们已经围困盟县县城半个月了,他们向本地的县官发出了最后通牒,不过还没得到回应。
林得万扫视一圈,大帐左右坐着包括沈益在内的许多义军主要人物。沈益虽然加入没多长时间,但是却因为他原本是个被革了功名的秀才的缘故,被留在林家兄弟身边做笔杆子,许多人对于读书人有着天然的尊重,更何况义军队伍中多数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流民。
这个结果沈益也算满意,他原本最初替考就是为了钱,现在虽然加入了义军,但是钱仍然是他的第一目标。他当然不觉得这义军能够长久,莫说朝廷大军进剿,可能西江郡的部队就能把他们打个丢盔弃甲虽然他们中多数人并没有盔甲。
他还留在义军队伍中的原因,仅仅是有饭吃而已,现在已经有饭吃了,那就要跟着义军找一些大秤分金银的机会,比如进攻县城。
“大哥,您给个界限,我们到底进攻县城是为了什么的?”沈益坐在林得胜的身边,林得胜对林得万说话时的表情显然很慌,沈益也知道他慌张的原因到底是什么,粮草已经撑不了多久了“我们是要钱粮、还是要拿城?”
林得万拍了拍林得胜的后背“三弟你别慌,我们至少要等县官愿意和我们谈的时候才能做出决定,现在只围了半个月,城中粮草可能还够吃上几个月呢。”
“我们的可不够几个月,而且。。。”林得胜从沈益那边拿过一小叠纸“我们派人在江南郡往西的流民里问了问,有个大官来到这边了,有人说是。。。孙正然。”
“孙正然?那个威震东夷斩首十万的孙正然?”
林得胜微微点头。
“难道朝廷。。。”
“朝廷不可能是注意到我们了,”林得胜苦笑着摆摆手“不过孙正然这种角色。。。我们。。。”
“老三,想太远了,”林得万又拍了拍林得胜“我们现在的规模,一个郡都没拿下,天下九州七十四郡,肯定跟孙正然这种人目前关系还不大。”
林得胜皱起眉,似乎被喂下一口苦酒一般“大哥,别想那些了,我们现在根本没有闲心想那些,粮草才是第一需要解决的问题,要我说还是。。。”
“你又想派人去掳掠周围的村寨?”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么?”林得胜皱起眉“咱们带出来三千人,粮草顶多还够再撑一个月,他们只要能再守一个月,我们就是无功而返,空耗资材。”
“那你说怎么办?”
“强行攻城,”林得胜低声说道“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了。”
沈益看着林得胜,他唯独没想到林得胜居然会提出强行攻城这种主意。他们没有攻城器械,云梯倒是造了一些,但是那些云梯只是装样子用的,用来吓唬城里的老爷而已,县城的城墙不算高,不到十米,不过就算如此,靠着这样一群流民组成的乌合之众去攻城,也不是一件很现实的事情。
林得万也在思考,他在思考可能性。
靠着云梯攻城毫无疑问不现实,因为对方只要有十几个人拿着武器等候在墙上,就可以把每一个上到城墙上的人砍死。
到底,该怎么办?
“可能,的确不能再围了,”林得万叹了口气,随手用炭笔在纸上写了些什么,塞到林得胜手里,随后对整个大帐说道“各位,我们粮草将尽,可能这次,要先撤军了。”
帐篷中的大股领袖们彼此对视,点点头。他们虽说是林得万手下的小领袖,但是实际上义军的这群流民,还是唯林得万马首是瞻的,他们小领袖只是代替林得万指挥而已,如果林得万真的下达了撤退这种命令,他们也别无选择。
在即将落日的昏暗日光之下,义军的三千多人就像没找到食物的蚁群一般,以一种多少带着些许秩序的散漫方式撤退了。
城墙上的守城兵丁感觉有些莫名其妙,这支散漫的军队莫名其妙地出现,围困了整个县城,又莫名其妙地离开,似乎只是走了一个过场。这几天城内的生活也没受到什么影响,西江郡虽然也是蝗灾的受灾郡,但是围城期间粮价硬是被压到了蝗灾之后的水平,没有半点上涨,城内的士绅民众也都很是乐观。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刚刚登上城头的本地知县。
知县章秉玟登上城墙,已经四十多岁的他望着此刻半个人影都没有的城外,微微蹙眉。
原本是军职,后来因为鞭挞士卒而被贬到县里做县令的他,对于打仗心里还是很有数的,毕竟许多军人都经历过靖元中年的靖元三大征,西征保商路、东征固海防、北征安藩臣。这三场仗之后,章秉玟也算做到了一个千户,手下有个千余兵丁。后来某次喝醉鞭挞士卒,结果被人陷害,贬到这里做了县令。
“这县里没人能比我更懂打仗了。”
他就是靠着简单的这样一句话,加上从宵禁到控制粮行,将整个县城都稳定住。他很清楚,几千这种数量的部队,虽然听起来不多,但是没有完善统一的补给体系,根本没法支撑多长时间。朝廷的所谓十万大军的补给,基本上后方有至少二十万民夫的支持,而且还包括了一些针对出兵地点的“征粮”。
他想起这些事情,脸上莫名流过一丝笑,似乎是回忆起了军旅之间的一些往事。
“我就说他们肯定会撤。”章秉玟冷笑着说道“过段时间,我要去趟郡城。”
旁边的小吏急忙点头“大人,您还是修书一封到郡城那边吧,城里缺了您,怕是贼人要卷土重来啊。”
被小吏这样恭维一句,章秉玟也是心花怒放,不过他这种年纪,早就学会了不喜形于色,只是微微点头道“你说的在理,这样,一会儿你安排师爷给郡里发一封文书,请郡里派兵进剿。能出动几千人,已经算是很大的贼股了,恐怕有乡绅之类的人支持。”
“是。”
坐在城头上的章秉玟叹了口气,他有些怀念东海郡。
就像军队体系中的绝大多数人一样,他是以孙正然为首的东海派中的一人。自从“大胤亡于东海”的传闻出来之后,靖元皇帝为了保证东海郡的稳定,将大批军队派驻到东海郡,很多有身份的军官甚至在东海郡成家立业。三大征中的东征和北伐,让东海郡的重要性更升一级。现在,整个大胤,有半数的军人,都是在那时自东海郡出发,到北方或是东夷处,立下军功的。
他便是这些人“东海派”的一员,他怀念过往的行伍生活,怀念海鱼、海风和海水。他不想在这已经被江头四郡吸得干干净净的西江郡这里,做一个县令终老。
他想着这些,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午夜,他站起身,思索了一下,对候在旁边的小吏说道“我还是要亲自去一趟郡城。”
“呃。。。”小吏看着章秉玟显然不太可能被他劝动,只好一点头“是,大人,我这就给您安排马匹。”
章秉玟坐上了马,带上了几名护卫,朝着东边的郡城连夜赶去,将整座盟县县城留在了那里。
第十四章 若为庸耕何富贵也(二)
章秉玟离开了没多长时间,城墙上守夜的兵丁看到了两个光点来到了城墙之下,在火把照耀下,他们依稀看到那似乎是两个官军士兵,走路一瘸一拐,身上的号衣也都脏兮兮的。
“开门!”
“什么人?”外面来了两个人上来就喊开门显然有蹊跷,守城的士兵也不傻,向下面喊了一句“本城宵禁,日出之前都不开城门!”
“我们是这一带护送壮丁的官军,被贼人袭击,跑到这边来报信!放我们进城!”
“等会儿啊!我们去和县丞确认一下!”
县丞作为章秉玟离开后,县里最大的官,在这个时候自然醒着,卫兵把来者的意图给县丞报了上去,县丞想了想“最近西江郡的确有这么个运送壮丁的队伍,而且这支队伍应该是由工部直接负责安排到大运河那边修运河的。这支部队现在在西江郡遇袭,最好的方法毫无疑问是把这两名士兵好吃好喝供着,送回京师,给工部上报情况的时候说不定还能给本县美言两句。”
想着这些,他交待卫兵“开门放进来,好生照顾。”之后,便睡去了。
直到他第二天早上,被震天的吵嚷声惊醒了。
县丞冲出自己的卧室,看到满城的火光,登时心中涌出无数个可能。半夜有地方着火了没人救?不可能,这几天全城都绷着一根弦,着火没人救这件事本身不现实。那肯定就是有人放火,而且放火的时候,肯定还有别的事情耽搁着想要救火的人,否则不可能这个样子。
那可能性就只有一个。
叛军进城了。
那叛军到底是怎么进城的?爬墙?夜里突然进攻?不对啊,如果是这样,他一直都没听到警报声。。。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睡前的最后一件事。
放两个人进来,两个自称是官军的人,进到了城里。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
他冲出大门,果然,看到街上已经爆发了战斗。一个壮硕的汉子拎着一把大锤,在人群中疯了一般转着圈,将周围那些接近他的本地乡勇兵丁扫得向外飞出几米。那壮汉一抬眼,便看到了身穿官服的县丞,拎着大锤冲向县丞,将路上所有挡住他的人扫到一边,如同用扫帚扫开灰尘一般。
县丞被这个似乎比自己大了两圈的男人吓破了胆,直接跌倒在了地上,而那个男人则一边冲向他,一边大吼着。
“西江林得图在此!狗官纳命来!”
他冲到县丞面前,单手拎起县丞,然后按在墙上,用手中的大锤连击县丞的脑袋,将他的头整个打得血肉模糊。随后又振臂一呼“狗官授首!劝汝速降!”
整个城市此刻都淹没在战火之中,这样的喊声让在混乱中战斗着的义军们都心中一振,他们纷纷呼喝着“狗官授首!劝汝速降!”而这句话对于本地乡勇士气的打击,则直接将他们拖进了不可逆转的深渊没人知道狗官说的是谁,不过在混乱之中,所有人都会理所应当地把这个“狗官”当成章秉玟。
如果那个自征倭战争中活下来的且取得军功的章秉玟,都死在了乱战之中,那谁又能让他们获胜呢?
义军很快就完全控制了整个城市,还有部分乡勇为了保护自己的主子的宅院战斗着,但是他们已然是强弩之末。林家兄弟、沈益,还有许多大小领袖都登上了城墙,俯瞰着整个城市的情况。
旁边的林得胜和沈益穿着脏兮兮的官军号衣,他们伪装成了官军,骗开了城门,而城门打开之后,两人进城,先假装歇下,随后趁着夜色打开城门,举火为号,三千义军自西门涌进城市。趁着夜色纵火,随后奇袭城头和城中巡逻的兵丁,到了天亮时分,基本上胜负已分。
这个比较简陋的计谋不知为何对这座城市奏了效,林得万整个人似乎都膨胀了几分,而林得胜脸上也一扫之前的丧气劲儿。
“大哥神算,若没有大哥这般计策,我们断不可能拿下盟县县城!”林得胜把官军的衣服脱掉,甩在地上“不过也真没想到,本县的县官,真的是愚钝异常,竟然这么简单地就放我们进了城。”
旁边的林得图也笑起来,将那个身穿官服的尸体丢到墙上“是啊,这狗官逃跑都慌不择路,被俺撞上,丢了性命!”
沈益看到那尸体微微皱眉,扫视了一下他的官服“这,不是本县县令,看官服,应该是县丞。”
“县丞?”林得万笑着打量了一下那个脑袋已经血肉模糊的尸体“那本县县令恐怕是在我们围城之际就跑了吧!”
旁边一个小股的头领按着一个小吏推到了城墙上,那小吏神情惊恐,看到林得万纳头便拜“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林得万看了眼那小吏,拎起他的领子“你,告诉我,这是不是你们的县官?”
小吏看了眼旁边的尸体,急忙又一个头磕在地上“好汉!这是县丞大人,县令章大人昨夜出城了!”
“出城了?”林得胜的表情马上就紧张了起来,他几步赶到林得万身边“大哥,把城里的东西收拢一圈,撤吧。”
对于三弟突如其来的这样一句“丧气话”,林得万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要撤?”
“大哥!咱就拿下了一个县城而已,”林得胜压低声音,他不想让自己的这些话影响到全军的士气“西江郡有守军,江头诸郡也有守军,失陷州县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更何况,孙正然就在江南郡。。。”
“三弟!你怕他甚么孙正然!狗官来了,来一个砍一个便是,”林得图大笑道“说到底,那孙正然逞威风也无非是十多年前的事情,现在无非一个五十多的糟老头子,何足畏哉!”
林得胜被这样一番话噎得哑口无言,思索了一会儿,又开口道“我劝兄弟们还是不要轻敌,一座县城而已,天下九州七十四郡,而单单西江郡就有六个县。咱们现在根本没法和朝廷大军抗衡,无论是部队规模还是装备,碰到朝廷大军的结果。。。”
“三弟,”林得万拍了拍林得胜的肩,示意他停下“别说了,我们这几天想想办法,看看如果真的郡里派人进剿,能不能守住。”
“大哥!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把城里的东西收拢起来,然后带回到庄子那边?”
“那我们和山贼土匪又有什么区别?”
林得胜听了这话,哑然失声,坐在城头,叹了口气。过了半晌,他才算从嘴边挤出一句话“大哥,加固城墙现在估计来不及,现在,收拢些石块和滚木,准备守城的器械吧。”
看到林得胜的态度软化下来,周围的人都松了口气,而林得万则笑着大喊“各位,今晚庆功宴后,就要开始准备守城了!”
沈益看着林得胜,他对于义军的实力有着比较清楚的认知,莫说朝廷大军进剿,西江郡本地的精锐士卒攻城,他们都未必抵挡得住。只能寄希望于他们准备的守城器械,不是徒劳。
林得胜站起身,拉着沈益走到一边“沈兄弟,你找几个信得过的兄弟,在县里的军库中找些甲胄兜鍪,武装好。”
“三头领,您是要?”
“准备跑路,”林得胜低声道“去查一查,城中有没有士绅家庭修了地道。”
“您。。。认定赢不了么?”
林得胜沉默了一会儿,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安,语气中也满是不确定“未必,但是最好做第二手打算。”
第十五章 横四海兮焉穷
“云姑娘还在睡着?”
“是。”
闫文匡和庄赦两人坐在郡守府的书房中,庄赦正在翻阅东海郡本地各县的县志,的确,在靖元九年之后,整个东海郡出现了很多大的变动,许多部队被调到这边进行整训,东海本地的盗匪被全面清剿,大的贼股基本上都被消灭,剩下的一些小贼有许多也都金盆洗手。
但是东海大鱼的事情,还是只有那么简单的一句话,似乎那真的就是一条巨大的鱼,连是什么鱼都没有说明白。
闫文匡自云陟明施法之后,头脑敏锐四肢轻灵,仿佛年轻了十几岁的样子。而云陟明在看到闫文匡把鱼卵都吐出来之后,又呆立在原地几秒,然后就倒在地上,睡了过去。现在过去数日,她半点醒过来的征兆都没有。
“闫大人,这个符号是什么意思?”庄赦翻着手中一本民俗本子,在里面找到了一个图案,最底下是三条波浪线,波浪线上面是两条交叉的线“我看那天云姑娘施法的台子上也有这个图案。”
闫文匡看了眼,捏着下巴想了想“这好像是某个古国的徽记,原本古帝的时候,这边有个岱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应该是岱国的某个神的代表符号。”
“也就是本地巫祝的代表符号,”疑惑在庄赦心中又加深了几分,云陟明自称是西域人,那又是怎么知道东海郡这边古国祭司的符号的?他口中喃喃道“不应该啊,不应该啊。。。”
“诶,庄大人,你要是对这些事情有兴趣,我给你找一个我府里的婆子给你讲讲?”闫文匡随口道“她母亲本是本地的巫祝,和东海郡许多士绅关系甚密,后来靖元皇帝忌讳这个,就改到郡守府这边打下手了,她知道的多。”
庄赦听闫文匡身边竟然有熟悉古国民俗的人,心中大喜,他本身对于这些事情也是很感兴趣,面露喜色说道“那劳烦闫大人了。”
“不麻烦不麻烦,”闫文匡笑着摆摆手“你带云姑娘帮我解了咒,我谢你们还来不及呢。去!把姜婆子叫来!”
旁边的侍从一点头,跑出屋子,很快便带来了一个衣着整洁,看上去四十上下女人,那女人来到书房中,跪下来给闫文匡和庄赦各磕了个头“老爷,您叫我?”
“庄大人想了解下古国故事,你给讲讲。”
姜婆子听了,脸色一变,又一个头磕在地上“大人,巫祝蛊祸是掉脑袋的事,小的不敢开口啊。”
“让你讲你就讲,”闫文匡一撇嘴“庄大人是钦天监的官,了解一下本地的民俗也是应有之义,不会治你的罪的。”
姜婆子抬起头,看了眼坐在那里的庄赦,庄赦微笑着对她点点头“是的,我是为钦天监做调查,你尽管说,不会有事的。”
“谢大人,那请问大人,您想从哪部分听起?”
庄赦拿着手中的古书,给姜婆子看了眼“就从这个符号说起吧。”
姜婆子看到那符号,全身上下明显哆嗦了一下,随后伏在地上说道“大人,这是岱国的神明,吃渡的符号。”
“吃渡?哪两个字?”
“大人,吃渡也只是读音而已,大神的名字根本不是我等贱类能说出的,”姜婆子的声音颤抖着“一般吃渡大神的名字,都被称为君上,直呼其名的场合,基本没有。”
“哦,那这个吃渡的形象是什么样的?”庄赦点点头问道“一般神明,都会有一个形象吧。”
“吃渡的形象。。。很难描述,总之,不是人形,”姜婆子说道“不过一般认为,吃渡大神是所有海物的父亲和母亲。”
“哦?很有意思。”听到这话,庄赦提起了兴趣,一位神明既是父亲又是母亲的情况在整个九州各地的神话中都很少见“怎么个,既是父亲又是母亲?”
“一切海物的卵都是吃渡所产下的,传说中,吃渡从自己的腹中生出了百万亿颗卵,在混沌之间,剩下了一百颗存活下来的卵,孕育出了一百种海物,而后,吃渡又将后续的卵,种在他们的身体里。”
“那,岱国古国人岂不是不会吃鱼卵?”
“是的,”姜婆子点头“卵都是未生的神子。。。如果人吃下吃渡所选的孕母腹中的卵,那他就会成为新的孕母,直到鱼卵破腹而出。”
听了这话,闫文匡浑身打了个哆嗦,如果没有云陟明,自己的肚子八成就会变成一群小鱼的鱼缸。而庄赦则皱着眉思索起来,闫文匡的经历显然证明了,这些传说都是有所根据的,但是现在却不是所有吃鱼子的人都会变成那个样子。而事实上,鱼本身是产卵的,并不是所有鱼卵都来自于吃渡。
那么如果将所有鱼卵的来源分为“吃渡生下的”和“鱼以及其他海物生下的”两种,那么也就是说,吃渡这个古国时期的神,的确潜藏在大海中的某个地方,正在偷偷地在许多鱼的体内产卵。
“姜婆子,我问你,闫大人这样的情况,在本地多么?”
“闫大人的情况。。。您是指吃了鱼子之后得梦魇么?”
“对。”
姜婆子摇摇头“不多,而且去年才闹过大水,本就没有多少人吃海鱼了。”
“那以前呢,大水之前。”
“大水之前没有过,那时候大家也都正常吃鱼子,”姜婆子想了想,随后笑道“大人,您要知道,说是古国也没个概念,但是那可是至少三千年前的事了。现在,谁还信那个啊。而且先帝一折腾,原来靠这个挣钱的,也都转行了。”
“诶对了,”闫文匡此时突然开口了,原本他也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但是经过前几天的仪式,他对鬼神之事也不像以往那般不屑一顾了“姜婆子,我记得你不是说你孙女前段时间‘通了神’么?怎么一回事儿?”
庄赦看到姜婆子脸色明显一变,变得惊慌失措起来,随后急忙用笑尝试着掩盖这种惊慌“哎呀,大人,都是我说笑的,您。。。”
“如实说吧,”庄赦笑着随口道“你孙女多大?怎么了?简单说说。”
姜婆子看庄赦也提起了兴趣,知道自己逃不过,便开口道“庄大人,姜家是岱国古王的姓氏,而在礼神敬神上,岱国以女子为尊,历代祭司都是女人。这些都是我母亲告诉我的,我母亲在我女儿出生的时候,就说我女儿一定能生出神女,然后就让我们从古制为我女儿订婚。。。”
“从古制是什么意思?”
姜婆子咬着下唇,显然这件事并不好开口,似乎是什么不体面的事情一样。
闫文匡看她支支吾吾的,直接开口说道“就是**婚,她女儿的丈夫是他儿子。”
姜婆子看闫文匡直接说了出来,也苦笑着低头说道“是呗,古制就是这么回事儿,我妈说只有从古制才能生出神女,她老人家原本就活不长久,结果我女儿怀孕之前一直吊着一口气,等我女儿怀孕之后,才合眼。”
“那你孙女是个什么情况?”
“我女儿前后有过八个孩子,四个早亡,一个怪胎,一个天生少一条腿,一个体弱,小孙女失明,”姜婆子苦笑着,把这些心酸的内容若无其事地说了出来“前几天小幺一睡睡了三整天,醒了之后就开始说什么‘列宿就序,诸星归天’之类的内容。。。”
“你这么一说,我倒有点想见见她,”庄赦笑着站起身,而姜婆子听了,则惊恐地抱住了他的腿。
“大人,您饶了小的吧!”
“见她一面怎么了?我是钦天监灵台郎,也是做观星绘图的,交流交流总没坏处,”庄赦对姜婆子的表现感到格外奇怪,而闫文匡则连连皱眉。
“大人。。。”
“姜婆子,带庄大人去见你家孙女。”闫文匡怒斥道“庄大人是钦天监的朝廷命官!”
“大人!小幺她,真的不能见人啊!”
“怎么不能见?是得了病还是怎样?”
姜婆子像是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闭上了“这样吧,大人,我领您过去,您能不能保证。。。看到什么,到外面都别声张。。。”
“你还敢要挟。。。”
“我保证。”庄赦点点头,他有一种预感,这个姜小幺对于东海大鱼,甚至包括巫蛊案中“大胤亡于东海”的预言,一定知道些什么。
他们离开了郡守衙门,在姜婆子的引领下直奔她家。姜婆子家不算大,但是也能看出以前姑且算是光鲜体面,现在却是一副破败样子。两人进了大门,一进门,庄赦就闻到了一股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草药味夹杂着腐烂的鱼腥味,而姜婆子带着他走向旁边的一件房间,离那间房间越近,味道也就越是浓重,而当姜婆子推开门的时候,草药味如同浪潮一般包裹了他,他的精神仿佛被浸入那种恶心的草药煎出的汤汁之中一般。
但是很快,草药味和鱼腥味慢慢退去,呈现在面前的,是摆在地上的,一张完整的人皮。
那张半透明的人皮上面,泛着淡蓝色的光彩,上面嵌着无数片细密的鳞片。庄赦汗毛倒立,脑子中仿佛充满了混沌的汁水,让他无法思考,他无法想象这张人皮的来历,是被人剥下来的人皮?还是别的生物的皮拼凑而成的?
“嗯?”
角落里突然传来了一声这样的呻吟,庄赦的目光一瞬间被吸引了过去,一个亮白色的身影,像是一条蛇一样贴着地面凑到庄赦面前,这个蛇一样的白色身影贴到了庄赦,而庄赦定睛一看,发现那原来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女孩。
她如同一个白玉雕成的人一般,皮肤下甚至能够看到隐约浮现出来的血管。她双眼盯着庄赦,而庄赦也看着她。
她的眼中仿佛凝着一层白雾,又像是冬季结在床上的霜。她贴在庄赦身上,嗅了嗅,喉咙中发出了那穿过骏山时出现在他耳畔的,搅动粘液一般的声音。但是过了一会儿,却又变成了正常的人的声音,语音语调奇怪得无法形容“看来,你也还在做梦啊。”
姜婆子看到女孩就这样贴到了庄赦面前,急忙关上门,生怕有谁看到女孩这幅样子“幺儿,把衣服穿上!”
那女孩用力地摇头,缩回到身后的床铺上“不,衣服扎人。”
“扎人也得穿!这。。。庄大人,让您见笑了。。。”
庄赦看着女孩,全身上下白得耀眼,像是从白雪之中降生的孩子一般,她极不情愿地穿好白麻布的睡衣,然后从旁边的架子上抓起了几种草药,塞到嘴里嚼了起来。
“小姑娘,你说的做梦,是什么意思?”他微笑着,看着女孩。
女孩没回答,口中嚼了一会儿药草,然后把嚼完的药渣子“呸”地一口吐在地上,才答道“做梦,就是做梦啊,你,奶奶,妈妈,都在梦中,但是。。。她可是个,清清醒醒的,好人呢。”
说着,女孩指着门的方向。
而门与此同时打开了。
出现在姜婆子背后的,是抱着黑猫的云陟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