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北极祥光笼兑地
“庄赦!你背反朝廷,如今还敢回钦天监!”
清本手中长剑犹如一道长虹,闪着光辉直接奔向庄赦的喉咙。
庄赦右手拎起腰间的长剑,用剑柄一挡,随后直接将泪石剑抽了出来,两人用剑贴身拼杀起来。
清本的剑法显然是练家子的剑法,一招招打得一板一眼,而庄赦则完全是靠被无数龙子强化过的身体,以速度强行招架清本那套十分沉稳的剑法。
“清本官正,朝廷是什么?是为天治九州之人,而结果呢?万姓背离!”
清本听到这话,张眉怒目高声道“即便如此!也不是你行这种无君无父的恶行的理由!庄家身为西山郡本地士绅,世受君恩,理当知恩图报。食君禄,就应忠君事!”
“君禄?那是君禄么!那是九州百姓的禄!九州百姓纳了皇粮,我们应为九州百姓做事,而非为那尸位素餐的满朝文武做事!”
两人就这样边打边骂,从西陵正中用来保护那楼梯的乱廊子中一路打到承旭帝的坟前,又从承旭帝的坟前,一路边打边骂,而口中的内容也是越来越下作,这个骂那个是无君无父狼心狗肺,那个骂这个是不顾苍生饮血啖尸。到后来,也不知是两人因为都是士大夫出身所以骂人的时候肚子里词儿多,还是完全丢了士大夫的脸面,才把这些词全说出来的。
清本心里很淡然,庄赦虽然从来没正式地告诉他们为什么他要背反朝廷,不过从话语中大概也能听出,庄赦显然认为只有大胤倒了,天下黎民才能得救。
他从周智那里得到了他今晚会死的预言,无论如何,今晚,他这条命都留不住。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倒不如玩些从来都没用过的赌命的把戏。
“庄赦,我实话告诉你!你目前交过手的几位官正,清安是练内丹的,清玄是练符箓的,他们两人一个是奔着登仙去,一个是奔着延寿去。”清本回头一看,身后已经是后山的羊肠小道,随后冷笑一声“清元清正两人则是修的降妖伏魔的功法,只有我一人,学得了一身杀人法!今日,就来教训教训你这小字辈!”
说罢,清本朝天上一跃,整个越过庄赦的头顶,一剑袭向庄赦胸口。
庄赦见这招平平无奇,将泪石剑往胸前一格,挡住这一击,而下一瞬间,他感觉到了不对劲。
身后突然传来几股极为突然的破空声,庄赦急忙将长剑换到左手中,右臂迎风膨胀起来,在身后变成巨大的触腕群,将身后突然射来的几把飞剑裹挟其中。
清本收剑后跳,拍了两下巴掌,周围飞起了更多的长剑,这些长剑形制不同,看起来锋利程度也不同,唯一相同的,可能就是在空气中飞行,如同一只只隼鹰一般的姿态。
“果然生疏了。。。修道这么多年,连剑法,都只有这个水平了。。。”清本叹道“庄赦小子,你知道,我的来历么?”
庄赦没说话,聚精会神地自水珠之中感受周围不断游窜的飞剑,而清本则继续道“我本是雁翎卫中的一员,后来因为些不必要的事情,被逐了出去,然后便在武林豪侠之间,寻人逼视。对方若是用剑的,输给我就要把剑给我,对方若不是用剑的,输给我就要抵给我一个月饭钱,这么活大概活了三四年。。。”
“但是后来吧,我发现这样的生活,还是太没有意思了。我就想到了一个非常刺激的事情,那就是,刺杀皇帝。我想看看,我离开之后,雁翎卫同僚们,有没有好好干活。”
清本在那里自顾自地说着,但是显然没有耽误那些飞剑不断地朝庄赦攻来,触腕能够护住背后,但是保护面前的,只有手中一把泪石剑。
“后来,我想要刺杀宪宗皇帝,就是康赫仁宗皇帝的大伯,结果,却碰上了当时正准备和宪宗谈道的师父,一番教导之后,我便被收入门下。”
他说着说着,突然余光发现庄赦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他微微皱起眉,双眼不断地扫视着周围。
庄赦显然不可能逃走,因为他虽然没有一直盯着庄赦,但是也仍旧十分在意周围的情况,如果说庄赦逃走了的话,他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
那么也就是说,庄赦很有可能还在这周围。
他冷笑一声,手指捻了捻,感觉到了空气中惊人的湿度,随后大笑起来“庄赦啊庄赦!你不会就这种本事吧!靠着操控水汽,来隐匿身形么?!”
庄赦一惊,他的确是这么做的,但是问题是京师距离江水还有些距离,水蒸气的数量并不是很多。他很难像之前那样,直接在自己的位置造出一个幻象来,只能短时间内先把自己变成暮色之下的一片漆黑。
而这漆黑,显然已经被清本看出了破绽。
清本感受到周围浓重的水汽,故作沉着,实际上心中也有些慌张。
他在长青真人门下多年,修了这么长时间,一是修出了远过常人的五感,二是对天象有了很深的了解,此外,他只学了一种应敌法,那就是飞剑。除了飞剑之外,他真的不会什么别的诸如喷火变形之类的玩法,就连符箓他都是一知半解。
不过清本毕竟还是老人,老谋深算,他将六把飞剑护在身边,其他飞剑在周围巡回飞行,寻找庄赦的踪迹,而自己,则闭眼聆听庄赦可能的位置。
很快,他听到了,他听到了庄赦触腕吸附着地面缓缓移动的声音。登时就让一支飞剑将那位置的东西刺穿,他想要操控着飞剑朝自己的方向飞回来,却发现飞剑飞行的速度实在不像是刺中了什么人。
的确,那支飞剑停在清本的面前,上面,只有半条触腕。
清本知是中计,闭上眼又仔细聆听,发现周围出现了不止一处的蠕动的微声。
他顿时难以分辨这些声音到底哪个才是庄赦,突然,他想到了一个更为特殊的办法。
曾几何时,他在深不见底的洞穴中修行时,曾经用过的办法。
他拎起手边的长剑,直接敲向旁边的另一把剑,而他周围用来护着自己的六把飞剑,也彼此碰撞起来,发出金属的声音。
金属的声音朝着他前方蔓延过去,他竖起耳朵,一切,仿佛变得慢如龟爬。那比弩矢还要快上三分的飞剑,此时此刻在他耳中,就如同轻轻扑扇着翅膀的蝴蝶,那些发出的金属碰撞声,撞到了什么东西,随后反弹回来。
他的耳朵捕获到声音的一瞬间,他知道了,那个最为庞大的身影,就是庄赦。
“小子!你还是百密一疏啊!”他大吼一声,随后周围的二十三把飞剑一齐朝那个位置攒去,空气中顿时暴起一阵火星。
庄赦朝后连跳数步,那二十三把飞剑的攻击,直接让他把手中的泪石剑甩到了九霄云外,他急忙将背后背着的铁中剑拿了出来。
现在,清本正在用听觉捕捉着他的位置,也就是说,实际上现在清本想要找到庄赦的位置,反而更加依赖于听觉。
庄赦这样想着,想着可能废掉清本的听力,就可以解决问题,但是却发现,自己现在连动都不敢动,刚刚落地的时候,他甩出了几个触腕也落在地上模拟他落地的声音,而如果他真的接近清本哪怕一步,恐怕就要被飞剑穿出几个孔来。
既然如此,他到底应该怎样才能胜过面前的清本。
庄赦看着雾气之后的清本,现在他深处西山之上,周围也没有什么靠谱的水源,深潜如果强行用出来的话,消耗过大,很有可能无法继续支撑。
双方就这样对峙着,现在庄赦急需一个能够迅速扭转胜负的机会,他虽然尝试着自己创造了一个机会,但是那个机会,说到底还是要看运气。
他仔细地想了想西陵的构造,后山的入口处距离伙房似乎很近。西陵用的水都是自山下拉上来或是从后山的一口井里取的,现在伙房里有几个巨大的水桶,而如果他往后山去的话,则应该直奔井口而去。
清本闭着眼,感受着周围的气息,庄赦此时此刻操纵着水珠在空气中模拟出了多个呼吸音和心跳音,面对清本那敲剑寻人的法子,也做出了数个假身一样的东西在空气中反弹着声波,影响着清本获取庄赦位置的准确性。
现在清本同样也在想着这个问题,庄赦想要怎样破局?
他作为钦天监的顶点,五官正之一,自然不知道后山还有口井这种事情,不过钦天监的饮水用水绝大多数都是从山下运过来的这件事他是知道的,也就是说,伙房毫无疑问会成为庄赦的第一目标。
他命十一把剑在后山的小道入口处巡弋起来,以避免庄赦直接强闯后山的仪式现场,而剩下的剑,则悉数在他周身环绕,以封锁前往伙房的道路。
但是他完全没料到的是,空气中,突然出现了好几个声音,几乎是一齐朝着伙房的方向跑去。
清本一愣,随后第一时间驱动飞剑,刺穿那几个朝着伙房跑去的声音源。但是结果,却是什么都没刺到。
就在这几把剑收回来后,又有一片声音,朝着伙房的方向冲过去。他急忙又驱动飞剑,朝着那些身影刺去,结果,依旧是一无所获。
这样两轮,清本已经明白庄赦的战术了。
不断地放出假的声音源制造出一种庄赦冲向伙房方向的错觉,而实际上,他可能在某个时间真的突然冲向伙房,而因为假的声音源而消耗了大量精力的清本,很有可能不小心放过庄赦,让他触及伙房的水桶。
现在西陵里面没有多少道士,伙房里剩下的水是往日的数倍,如果真的让庄赦冲过去,他的胜算会大大减少。
此时此刻的清本,已经完全忘了自周智那里求得的那个语言,他像是六十年前那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大内剑客,胜遍天下高手只为了一顿饭或是一把剑。此时此刻,他身体绷紧,将注意力提高到往日高手决斗都未曾达到过的高度。
第三轮,第四轮,第五轮,都没有真的,庄赦的本体。但是他不能懈怠,必须挨个按照声音源刺去,而庄赦也在不断地增加着声音源。
此时此刻,已经完全是两人精神力的比拼,庄赦操纵着空气中的水汽,制造出越来越密集且越来越拟真的声音源,而清本,则不断地提高飞剑的速度和准度,保证所有的身影,没有任何一个是庄赦本人。
就在双方的第十二轮交锋的时候,清本清晰地感觉到了一个身影显然比其他的身影更加沉重,他调出两把飞剑一同袭去,而在那个身影的所在处,则突然爆出一阵火花,似乎飞剑,撞到了什么东西。
他愈发确认那个就是庄赦,庄赦身上有武器,会用武器迎击,毫无疑问是庄赦本人。
他又调动五把飞剑,一同朝那个他认定了是庄赦的身影袭去,而就在这时,就在他的五把飞剑动起来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了右侧的一阵声音中,有一个极为特殊的声音。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个声音,但是他能够想到的唯一的说法,就是那个声音毫无疑问,更像是一个在跑动的人。
他急忙驱动飞剑朝着那个身影飞去,但是飞剑的数量不够,悉数被触腕拦下,而庄赦下一秒,则消失在小巷之中。
周围的幻象消失,清本看到,地上是一根较长的触手,里面卷着铁中剑。他顿时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庄赦有触腕,触腕可以单独行动,这些事情他都知道,只不过他在拼杀中没有想到,而这个没有想到,则酿成了大错。
清本不知道应不应该追过去,现在他已经慢了一步,追过去的结果是什么?庄赦操控水流的范围到底有多大?他是不是已经触及了伙房的水桶?
他越是思考,越是知道此时此刻自己不应该进去,于是朝着羊肠小道的方向走去。此时此刻,他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守住小道。追进去的话,庄赦在西陵里面放出雾气,他就是个十死无生,而如果等在小道这里,完全可以等庄赦将雾气扩张到极限,然后再看怎么应对。
果然,如他所料,西陵里面开始缓缓生出巨量的白雾,如同清玄极为热衷的生烟术一样,潮湿的雾气顷刻便笼罩了西陵之中绝大多数的建筑。清本看着面前笼罩在雾中的西陵,不要走进去的想法愈发强烈,而此时此刻,他在考虑的另一件事就是,已经变成这样的话,那他应该如何击败庄赦。
刚刚的水汽并不是那么浓,他就略逊庄赦一招,如果真的冲进雾气里面接战,他是断无获胜的可能性的。
根据他目前已知的庄赦的能力,操纵水汽是其中之一,触腕是其中之一,他隐约间记得有谁说过庄赦似乎还有一个平时不用的招数。目前来看,庄赦应对飞剑的方法,到底还是触腕加上水汽做出来的幻象误导。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仍然只需要通过听觉判断出庄赦的位置,用飞剑袭杀过去就可以了。
但是事实告诉他,他错了。
他过于低估面前的武器了,不知何时,他鼻腔中,已经充满了湿气,而他,察觉到的时候,自己已经被浓雾所包围。
清本皱起眉头,他听到了庄赦的声音,不过,不是在前方,而是在后方。
也就是羊肠小道的方向。
“清本官正,后山有口井,您知道么?”
清本听到这话,浑身一个激灵,他手指在空气中搓了搓“不太清楚,不过你这么一说,我的确能感受到,好像,朝西陵那边,的确是湿气稍微轻一点点。”
“没错,你刚刚以为我跑到了西陵里面,实际上,那也不过是个幻象,”庄赦的声音在他周身环绕着“我去了后山的井口,我知道伙房的水有多少,那些,根本不够用的。想要造出我给你看的那种弥天大雾,是不可能的。”
“所以说,刚刚笼罩整个西陵的大雾,也是你造的。”
“是的,准确的说,是你在已经被水汽包围之后,我操纵水汽给你看的幻觉。”
清本无法判断出庄赦的位置在哪,只能用飞剑护住周身,随后继续道“即便是这样,你又能如何?你是不可能击破我的剑阵的。”
“的确,我手中无剑,拼力道和速度,可能还拼不过您的飞剑。”庄赦顿了一下,随后开口道“但是您,是靠什么操纵您的飞剑的呢?听觉,还是视觉?”
清本一愣,而就是愣了的那一瞬,他看到,自己胸口多出的一把剑锋。
“官正,一切的一切,自你退回到小道门口的那时候起,就都是幻觉了。”
清本看着剑锋,呆呆地立在那里,随后笑了起来。
“我秦某,纵横天下数十年。。。没想到,竟然是被一个不会用剑的人,给了结了。”
“承让了,官正。”
第四十五章 南来紫气绕金城
庄赦顺着山路向前走着,抬头望去,无星的夜空中,漂浮着一个巨大的云团,那云团的形状,如一条盘龙一般。庄赦顺着小道向山里走去,他不知道如何判断灵气是否聚集在了西山,不过如果能够找到清安提到过的,长青真人用来续龙脉的祭坛,应该也就能得知灵气是否聚集于此。
他顺着山路向里面走着,不知为何,这样重要的事情,竟然没有西陵卫或是其他的什么卫士守卫在小道上,自他进入西陵以来,总共就碰到清本一个守卫西陵的人,不禁让他有些怀疑是不是西陵卫和卫兵之类的也都逃走了。
不过仔细一想,倒是的确有这个可能。清正官正和云陟明勾结在一起,而如果清正官正能够对西陵卫施加影响的话,那西陵卫很有可能也同样已经背离朝廷。现在只剩下这么几个人,也就不是那么意外了。
山间的道路格外崎岖,两侧都是密集的层林,他不知为何有一种,似乎被人在背后盯着的不祥感觉。几次,他回头或是朝周围的树林扫视过去,都一无所获,而就在他觉得这一切可能都是错觉的时候,他又发现旁边的树林间闪过一个个疾行的影子。
庄赦抄起铁中剑,双眼在周围不断地扫视着,如果说林中还有其他的敌人,现在毫无疑问就是敌在暗他在明的危险情况。
他用意识将雾气向周围蔓延出去,但是井口里面的水终究不想江河湖海那样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自井口调出来的水,只能笼罩他周身二十丈之内的距离。
足够了,二十丈足够了。如果对方是清本那样的高手,二十丈可能只是一息之内就能越过的距离,但是问题是,如果对方真的有清本那样的力量,他们又为什么不直接袭击庄赦,而是在周围游弋呢?
庄赦带着这浓重的雾气朝前缓缓走着,他依旧能够听到,这万籁俱寂的层林之中,似乎有无数只躁动着的野兽低吼着,却不敢接近这团浓雾。
远处传来诵经的声音,虽然格外微弱,但是他也知道,此时此刻,他距离长青真人的祭坛不远了。
而这时,他开始思考另外一个问题。
长青真人毫无疑问是知道他能够放出并操控雾气这件事的,那么他到底应不应该带着雾气继续向前?
带着雾气继续向前的结果,就是可能被长青真人在第一时间发现,被发现之后他需要面对可能已经对雾气有了对策的长青真人,再加上此时此刻在浓雾之外游弋的那些敌人。
长青真人是五官正的师父,只强不弱。庄赦现在能不能胜过周围林中的怪物都是一个未知数,就更别说加上长青真人了。
他想了想,决定了,他要在林子间,把这些阴影中的敌人,先处理干净。
右臂化作触腕,将无数小触腕抖落至地上,随后庄赦收起漂浮在空中的浓雾,将雾气收束到贴地表一层的程度,这样就算是敌人突然接近,他也会有一个预警,同时,也不会让他的目标过于明显。
果然,他在收起浓雾的一瞬间,就感觉到了周围有数个身影踏进了他水汽所交织而成的地毯之中。庄赦通过地面上的水汽感知着这些身影,并非人类。
兽足,或是鸟足,这些脚掌落在地上,缓缓地接近着庄赦。
他们复眼和感热的器官疯狂地搜索着庄赦的位置,但是却不知为何,发现庄赦似乎消失了。
目视看不到,感热器官也只能感觉到一片荒凉,似乎刚刚的浓雾都是一场梦境似的。
三只怪物聚集在庄赦刚刚停下的地方,一只有着苍蝇样的脑袋,而那脑袋后面,接着庞大如黑熊,却少了很多毛发的身体。一只像是一个干瘪的瘦猴,但是却身材欣长,手中拎着一把长刀,而背后,却生着一只残破的羽翼。
还有一只则看起来像是某些志怪小说中极为常见的妖怪,下半身是一丈多长的蝎子,而上半身则是人形。
庄赦蹲在树上,看着地面上的这三只怪物。庄赦用的依旧是老把戏,用空气中的水汽折射光使得怪物们无法目视到他,同时在体表加上一层与外界温度差不多的水蒸气膜。
这样屏蔽自己的存在,除了听觉以外,基本上很难找到他的位置了。
三只怪物也很是焦急,那熊站起身,高声吼了起来。猴子挥舞着长刀,不断地砍着周围的灌木。而蝎子则挥舞起双钳,在周围的草地间蹚了起来。
庄赦蹲在树上,对付这些怪物,各个击破毫无疑问是最好的选择,但是究竟怎么各个击破,怎么击破又能不被发现,这是个很尖锐的问题。
他第一眼就瞄上了那个猴子,那猴子提着一把长刀,但是单论外形来看,比起那头长着苍蝇脑袋的熊和上半身接着半个人的蝎子,它怎么看都显得不是那么厚实,仿佛一击就能要了它的命一般。
庄赦用意识操纵着触腕朝那猴子缓缓爬去,在贴着地表的一层雾气的掩护之下,那猴子显然没有发现庄赦正缓缓朝他逼近的触腕,仍在周围不断寻找着,寻找着庄赦的身影。
数条触腕此时此刻已经接近了那猴子周围,而那只猴子仍然在寻找着,而就当它穿过一个下坡,凑到树洞前窥视树洞之中的时候,几条触腕突然窜出。
一条缠住了它的左臂,一条直接将它的双脚捆在一起。它正要发出吼声的时候,一条触腕顺着他的脚踝爬进他的口中,随后膨胀起来,将他整个嘴撑得变形。而它的右手,则早早地被两根触腕掰断了大臂和小臂的骨头,根本无法挥动刀刃。
被突然袭击的猴子想要扑扇翅膀,引起同伴的注意,但是这显然也是徒劳,一条粗壮的触腕直接将它的翅膀撕了下来,随后缠绕上了它的脖子。
庄赦的目标并不是窒息,而是直接用触腕将猴子勒到分尸,几条触腕的力道愈发加强,猴子的胳膊,腿已经发出了粉碎般的声音,而就在这时,那头熊,走向了猴子的方向。
庄赦此时此刻通过那无数条触腕感觉到,那猴子显然还没死透,如果现在就让熊看到猴子正在被绞杀的话,就完了,而现在的情况,如果是用雾气将猴子隐藏起来,那熊如果触及到了猴子的身体,那结果依旧是被发现。
他想了想,直接让触腕将猴子拖进旁边的树洞,随后大量地分泌起粘液,几条触腕撑在树洞的洞口处,庄赦用水汽将其的外观模拟成树皮。现在是夜里,这种模拟并不需要太高的精确度。
那只猴子就差一口气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熊发现这只猴子。
他想了想,长叹一口气,现在熊和蝎子已经被笼罩在他能够操控雾气的范围之内,现在最保险的办法,毫无疑问就是直接把两个怪物做掉。
他急忙又一次生起巨量的雾气,水雾自地面上升腾起来,将整片林地笼罩起来。那熊和蝎子几乎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周围升腾起的水汽。
一时间两个怪物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应该留在雾气团中还是应该退出去,就在两人迟疑的时候,触腕已经将树洞中的猴子撕碎,而庄赦则开始思考该怎么应对剩下的两个怪物。
那熊皮糙肉厚,但是如果单论头部的话,那个苍蝇般的脑袋,显然更容易受到攻击。但是问题就是,它的本体到底是苍蝇脑袋,还是那个熊的身体。
就在他迟疑的时候,天上突然落下了不知什么东西,随后传来一声巨响,不知什么东西落在地上。庄赦定睛一看,发现竟是一个头上戴着两件钗子的霞衣女,脚下踩着一个巨大的布袋落在地上,那个霞衣女一手拿长刀,一手拎着袋子扎紧了的口,高声道“庄赦,庄赦在哪?”
那半天连个人影都没看到的熊,听到女孩的声音登时亢奋起来,挥起一双巨爪便杀了过去。
那霞衣女显然知道怪物一爪扑了过来,脚下踩着那布袋,一跃而起,跳起数丈,随后落在指头,她高声道“长姐命我给庄赦送来一件东西,东西已经送到,我马上回到城中援助长姐去了!请庄赦阁下自行珍重。”
庄赦看着地上的布袋,那袋子极大,单论看起来,至少能装下四五个成年男子。而那布袋子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挣扎着。
他不知为何,感觉那里面有一种些许熟悉的气息。而不到一息的时间,他就已经嗅到了那浓重的兽臭味。
是钊戕的魔军。
钊戕的魔军,当初在武郡城下被霞衣女带走之后,就再没有过任何音讯。而既然长发霞衣女,会把这个怪物丢过来,就说明,她知道这个怪物显然能够帮上庄赦一把。
庄赦从那个布袋之中感受到了,几乎是无穷的杀意,而他手中的铁中剑,也开始颤动起来。
不知是长剑在呼唤魔军,还是魔军在呼唤长剑。
他几乎不假思索地直接将长剑投到那个袋子旁边,而袋子之中,则伸出一只干瘪的手,直接抓住了剑柄。
下一刻,整个袋子四分五裂,背后张开巨翼的黑色怪物缓缓地站起身,他拎着手中那对于常人来说堪比长枪般的大剑,一剑将已经走到他面前的熊那苍蝇般的脑袋直接斩成两半。
那熊捂着被切成两半的脑袋,自腹部的口中发出低沉而洪亮的痛苦吼声,随后一掌拍向那魔军。
魔军不闪不躲,直接一把接住那熊怪拍下来的爪子,随后将长剑刺进那熊怪的胸口,随后朝上一扬,直接将那熊怪腰部以上,直接切成了两半。
那蝎子怪听到远处熊怪发出的悲鸣,六足不断地蹬地,迅速地接近到魔军面前。他挥舞着一双大螯,和面前的魔军拼杀起来。
蝎子怪显然不只有那一双大螯,他的双手还各持着一把短剑,两把短剑加上一对大螯不断地袭向魔军,而那魔军也不慌不忙,手中一把大剑,加上肋下肋骨所成的关节骨矛和面前的蝎子怪拼杀起来。
双方打了数个回合,仍没有结果。庄赦蹲在树上,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下去,无论是魔军还是蝎子怪,都不是他所能接近的怪物。
而就在这时,身后,山脚小道的远处,突然暴起巨量的光辉。
他将目光投去,果然,看到了那盘龙一般的云层缓缓地绕着光柱,朝西山之中撞来。他看着面前的两个怪物,霞衣女将魔军直接丢了过来,显然是想用这个魔军牵制一些什么东西。
他很快就想明白了,现在需要做的事情毫无疑问不是看着这两个怪物打架。他驱动着双腿,在树上不断地跳跃着,接近着那天空中的盘龙所环绕着的光束。
他穿过了层林,果然,他远远地就看到了远处假设在群山之间的祭坛。
庄赦迅速地接近着祭坛,他发现地上有着无数身着铁甲的傀儡,不过他们似乎都没有发现在树梢上前进着的庄赦。
他越来越接近祭坛了,而此时此刻,他远远地已经能够看到,那祭坛之上的数人。
长青真人站在祭坛的正中,而那个看上去格外年轻,多说也就六十多岁的道人面前,则是一个祭坛上钻出的一个孔,孔洞中的光辉直直地射向天空。
庄赦走到树林的边缘,而他有一个感觉,他之前所丢出去的东西,似乎回来了。
他举起胳膊,泪石剑直接飞到他的手中,上面沾满了水珠,而西山周围,也因为这突然到来的泪石剑,而潮湿了起来。
长青真人看着缓缓朝下飞来的,云层所化的巨龙,搓了搓手指,发现仅仅搓一搓,就能感受到空气中浓重的水汽,冷笑一声,对着远处的森林高声道:
“庄赦!你来了吧!”
庄赦一跃,直接落在祭坛之上,他面容凝重,盯着面前的长青真人“长青上师,您在这里,是在做什么呢?”
“呵,明知故问。”长青笑起来,绕着那光柱缓缓踱着步“你所追求的东西,我所追求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唯一的不同,唯一的不同。。。可能就是选择了不同的路。”
“的确,的确,”庄赦点点头,他看着天空中凶神恶煞,朝着地面不断接近的盘龙“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多说的意义了,需要做的,恐怕,也就只有一战,赌上正确的一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长青真人高声大笑起来,双臂朝两侧展开,身后出现数把飞剑与火球“来吧!小字辈!让你看看我五百年的道行!”
第四十六章 群仙此日皆登果
数十朵霞衣此时聚集在安国寺之中,面前,是那庞大的怪物。
长发霞衣女站在高塔上,看着那与无数霞衣女搏斗着的怪物,而一个留着披肩发的霞衣女则缓缓落在她的身边。
“蝶,猎物很难处理。”
“我看出来了。”
“您知道他的弱点之类的东西么?我们如果没有一个有效针对它的手段的话,也只能就这样僵持下去。”
长发霞衣女看着那个怪物,思索起来。她知道这个怪物是清玄变的,但是问题是,但凡变成怪物,都要有个触媒。清玄身上寄生的是暎玺,而暎玺的外形决定了清玄最多也就变成虫子类的东西或是变小。
他既然能够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说明他必定接触过什么和他此时此刻的外貌大抵相似的怪物或是龙子。
长发霞衣女皱起眉头,她想不到任何和清玄此时的样子相似的怪物,龙子就更别说了。
“你见过,和他类似的东西么?”
“蝶,没见过。”
长发霞衣女微微点点头“我也没见过,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理?”
“我不知道。”
“嗯,这是正常的回答,”长发霞衣女微微点点头,她看着那怪物目光灼灼的脑袋,低吟起来“血晕霞兮旌旗烈烈,血晕刃兮兵戈灿灿。”
说罢,她将大戟插在旁边的砖瓦上,用长刀直接在右臂上砍出三到环形伤,而后一手长刀一手大戟,直接朝前一跃。
血洒土中,周围的土壤仿佛被春风亲吻过一般,飞速地生长起各式各样的植物,从藤到花,从树到草,这些植物像是洪水一般淹没着它们所能淹没的一切。
清玄看着周围延伸过来的植物,并没有时间去搭理这些东西,他挥起手中的承重柱,直接砸向朝自己飞来的长发霞衣女。
然而,承重柱说到底,也是木头,而长发霞衣女手中的大戟,则直接迎着那柱子挥去。锋锐的钢刃轻松便从正面切开了整个承重柱。
清玄见承重柱被毁,将那被切做两段的承重柱直接甩在一边,一拳迎着长发霞衣女打过去。
此时,长发霞衣女距离那怪物已经只有些许的距离,这距离让她根本无法发力斩击怪物的拳头。她急忙驱动意识,身后的数条藤蔓延伸过来,缠绕住她的腰,将她拉回到身后的一座屋顶上。
清玄见长发霞衣女被直接拉了回去,这一拳落了空,而就在这时,远处不知何处突然射出一根短矛,插在它的右手肘上,将他的关节别住。
盘发霞衣女来了。
霞衣女还有“蜂”对灰色怪物们的压制,已经一路压到了安国寺。长发霞衣女此时目力所及之处,已经满是蓝黑色的人群正在吞噬那灰色的怪物们。
她看着面前的怪物,单单刀砍估计是难以伤到它的,想要对其造成有效的伤害,她们需要一些像是火炮之类的东西或是威力接近火炮的东西。
“妹妹,她怎么样了?”长发霞衣女对凑到她旁边的盘发霞衣女开口道。此时此刻,唯一可能实现斩杀清玄的人,就是短发霞衣女那仿佛将银河降临在地上,斩断一切的剑。
“她还睡着呢,不管怎么说。。。直接一刀开山还是太耗体力了。”
长发霞衣女微微点头,同时眉间又拧了起来。短发霞衣女那过于强力的能力,完全建立在她的树是生长在地脉之上这件事的基础上的,其他的霞衣女在血的技艺上,不可能有那样的强度,绝大多数估计还是和她还有盘发霞衣女类似的,把武器变出来而已。
此时此刻,藤蔓和细枝已然缠绕在那怪物的身上,她扫视一圈,发现唯独那个灰色的肉球仍在不断地喷出灰色的怪物,于是开口道“妹,你去把那个烧了。”
盘发霞衣女点点头,落在地上,手中又变出那喷火铳,朝着那灰色的肉球喷射起烈焰。而长发霞衣女,则眯眼看着面前的怪物。
她仍想不到什么方法能够直接解决这个庞然大物,此时附着在它身上的藤蔓和树枝,也难以腐蚀它的身体。此时此刻,她所能想到的方法,似乎也只有出城找那些义军借一门火炮轰到这怪物的脑袋上。
而就在这时,她发现了一处异常。
怪物那如龙头一般的脑袋,正转来转去确认着周围的情况。而不知为何,那怪物的脑袋转到盘发霞衣女的方向时,则明显停了一下,随后别开了脑袋。
长发霞衣女皱起眉头,这个别开脑袋的动作显然是在尝试着远离火光。难道说这怪物怕火?
她将此时此刻她拥有的所有信息在脑内整理起来,对方是清玄变的怪物,清玄之前吞了青卵。而变成现在这样,显然是吃了别的什么神怪妖魔的药或是受了眷顾。那么现在,她需要在意的,可能也就只有这个“别的什么神怪妖魔”是不是也怕火了。
毫无疑问之前的清玄应该是怕火的,暎玺沾火就着这件事基本上人尽皆知,长发霞衣女朝旁边看了看,指着一个酒馆对旁边的霞衣女说道“帮我扛一坛烧酒来。”
那霞衣女虽然有些疑惑,但是显然没有质疑她的意思“是。”答应了一声之后,直接跑到那店里面,过了一会儿,扛着半人高的大酒缸,左手还拿着一个小酒坛,直接飞跃到屋顶之上。
“蝶,带到了。”
长发霞衣女微微点头,她拎起那个小酒坛砸到怪物身上,随后高声喊道“妹!朝有酒的地方喷一下!”
站在地面上正在火烧肉球的盘发霞衣女听到这话,转头朝着那怪物身上喷出些许火焰,果然,那怪物被泼了酒的地方顿时燃烧起来。
但是怪物本身,却并没有燃烧起来。
它仍别着脑袋,尽可能不去看那燃烧起来的地方,而一双蛇一般的眼睛,则死死地盯着站在屋顶上的长发霞衣女。
“你。。。耍小聪明。。。”那张怪物的嘴口吐人言,随后张开嘴,一口黑水喷向长发霞衣女。
长发霞衣女往旁边一闪,微微眯起眼,火烧虽然没有将怪物整个点燃,但是却在它体表留下了一层烧伤的疤痕。而那个怪物则明显十分愤怒,也就是说,火烧,的确是有效的。
长发霞衣女双臂拿着大戟和长刀向两侧展开,她的血让她与这周围所有的植物都建立起了联系,几条茎插到各家的油壶中吸起了油脂,巨量的油脂被聚集在他大戟和长刀的表面。长发霞衣女朝下纵身一跃,将大戟和长刀在盘发霞衣女那喷火中的烈焰中撩了一下,随后,径直朝怪物冲去。
戟刃与刀刃之上都燃起了烈焰,而怪物显然也不甘示弱,他右臂用力地一击地面,整个朝安国寺塔的方向飞去。他双臂抱住安国寺塔,直接将那塔连根拔起,粗短的左臂握住末端,而右臂抓住中段,抡了起来。
长发霞衣女冷笑一声,飞回屋顶,一脚垫在大缸底部,随后往上一挑。大缸飞在空中,她数脚点在大缸边缘,那大缸径直朝怪物飞去。
怪物手中的塔楼击碎了还在空中飞行着的大缸,而就在此时,一根燃烧起来的枝条,触及了那被烧酒整个浸染的木塔。
烈焰点燃了酒液,酒液点燃了塔楼,怪物挥舞着的塔楼整个燃烧了起来。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烈焰而受惊的怪物,直接将塔楼甩在一边。燃烧着的塔楼落在地上,点燃了不知何时已经铺在地面上,满溢着油脂和酒液的巨量植物。
怪物周围,整个都燃烧了起来。
巨量的火焰环绕着怪物,就在这一片橙红的火海中,黑色的长发和霞衣一同飘扬着,长发霞衣女扛着大戟,单手拎着长刀,从烈火之间一击便辟开一条道路,随后朝前一步步走向山岳般的怪物。
那怪物被火焰包围起来之后,显然也有些慌乱,他庞大如肉块一般的下身缓缓地朝后全身上下均匀地分布开来。它整个伏在地上,粗壮的左手辅助着身体移动着,而右手则抓起周围燃烧着的木块,朝霞衣女甩了过去。
长发霞衣女甩起大戟,将飞来的木块斩得粉碎,她隐约间能够看出怪物此时正在缓缓地朝她移动过来。
她一跃而起,最后朝着那怪物的脑袋径直落过去,而那怪物左手用力一推,朝旁边一滚。长发霞衣女落在地上,顿时腾起巨大的烟尘。而滚到一边的怪物,这时朝着长发霞衣女一爪扫过去。
长发霞衣女感受到空气中传来的异动,将身体往左一撤,直接用戟杆挡住了那样的一击。而隔着戟杆,一人一怪就这样角起力来。
长发霞衣女打量起那怪物的身体,刚刚他将下半身的巨量肉块平摊到身体周围。之前那样的姿势显然是为了保证被围攻的时候能够守到所有方向,而现在这个状态,则显然是为了做一对一的应对。
不过长发霞衣女同时又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这个怪物在把那样一个庞大的肉球转移到全身上下之后,在移动能力上竟然没有什么变化。也就是说,那巨大的肉球并不是“肉”,从她目前已有的知识的角度来看,刚刚怪物下半身的巨大肉球,更有可能是一个油球,因此才能够极为有效地转移到全身上下。
这样一想,可能这个怪物更容易燃烧的部分,主要集中在体内。
也就是说,她最好找个机会,把火甩进怪物的体内。
两人隔着大戟角力,而怪物的脖子也突然伸长,朝着长发霞衣女咬了过来。
长发霞衣女不闪不躲,右手长刀挑起一团着火的残骸直接朝怪物的大嘴甩了过去。
那怪物虽然已然没了人智,但是仍然保留着最基本的本能。它将脖子向后一缩,随后换了个角度,又朝着长发霞衣女咬过去。
长发霞衣女,则又一次挑起无数燃烧着的木块甩向怪物。
连续数回合,长发霞衣女很快就明白了怪物的目的。它想要通过一次次佯攻不断消耗长发霞衣女周围燃烧着的废料,等到长发霞衣女周围的燃烧着的废料消耗完,她就没有多大赢面了。
长发霞衣女意识到这点之后,直接舍弃大戟,朝后一跃。怪物这种完全建立在霞衣女不会动的假设上的战术,仅仅靠极为简单的移动就能解决。
怪物显然意识到了长发霞衣女的动作,它拎起大戟,有力的右手直接朝着长发霞衣女投了过去。
长发霞衣女用长刀接住大戟,靠着转身一卸力,大戟落在身边。长发霞衣女拎起大戟,直接朝着面前突然传来巨量风压的方向扫过去。
巨量的火花在空气中爆出,大戟碰撞到怪物右拳,那比起骨头更像是金属一般的右拳骨头,此时此刻面对大戟没有丝毫弱势,仅仅是切开了些许肉皮留下划痕的程度。
但是这一次,怪物似乎没有哪怕一丝一毫拼力量的意思,直接在几乎是贴身的距离咬了过来。
贴身战反而让长发霞衣女兴奋了起来,她一脚踩到怪物的下颌上,随后右手以长刀径直插进怪物的上牙膛。右手撑着上颚,脚踩着下颌,直接将怪物的脑袋撑了起来。
它的咬合力和长发霞衣女的力量几乎是旗鼓相当,而旗鼓相当也就意味着它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口中的长发霞衣女咬住。
长发霞衣女此时面露难色,对于怪物来说,只是把嘴合上而已,而她却需要全身绷紧撑开怪物的大嘴,单论时间的话,她恐怕难以撑太长时间。
而就在这时,无论是长发霞衣女还是怪物都未曾在意过的方向,突然又飞来一朵霞衣。
盘发霞衣女突然落在长发霞衣女旁边,手中拎着那装着喷火铳油料的铁桶,她将那铁桶直接甩进怪物的大口之中,长发霞衣女见状,左手几乎用尽全力拿起大戟将旁边燃烧起来的火堆扫进怪物的口中。
烈焰自怪物的喉咙深处朝外涌了出来,而就在这火焰涌出的千钧一发之际,怪物的嘴不知为何没了力量,盘发霞衣女拉着长发霞衣女两人直接朝怪物巨口的外面扑了出去。而那怪物整个,则如同一个烧酒坛子一般飞快地膨胀起来,随后疯狂地燃烧起来。
“结束了么?”
长发霞衣女偏头看了眼问出这个问题的盘发霞衣女,叹了口气“应该结束了吧。。。”
那怪物全身上下的油脂都在不断燃烧着,而身体的主人的意识,也在缓缓地回到身体之中。
清玄看着自己此时此刻正在燃烧着的身体,不知为何,感觉和之前也没有什么区别。
自从承旭年间,他以为人的资格换来了不朽之后,他全身上下就从未有任何一刻好受过。嚼碎了青米的他,起初被无穷尽的噩梦袭扰着,每晚都做着极为真实的,被青色的虫子啃噬的梦。而后,几年的安宁之后,他真的被无穷尽的,身体中流淌着的幼虫啃噬。
这数年来,似乎和此时此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吧。
他这样想着,不知何时,一个身影,一个不算多大的身影走到他燃烧着的龙形头颅前面。
“呵,没想到洪玄你竟然是这样的结局啊。”
他微微抬起眼,看着面前的人,是“玺”中的魁首,那个少年,武沅。
“还轮不到你来嘲弄我吧。”
“怎么轮不到了?你被这世间的一切戏弄这,而我则是这世上的棋手之一,棋手,又怎么不能嘲弄棋子呢?”
“‘我’么?你现在是武沅,还是‘玺’?”
“武沅,”少年笑起来“虽然只有一瞬,但是得到胜利的,仍然是武家,仍然是武家的血脉,安蓝被夷族,你洪玄也马上就要死在这里了,果然先辈所言非虚,除了武家人以外,接触到龙子的,都不得好死。”
清玄冷笑起来,喉咙中发出木柴被焚烧一般的噼啪声“你家祖宗用来吓人的屁话,就不要在这里拿出来说了吧。”
“呵,事实就是,你们几个,都死了,而我活着。。。”
“。。。”
武沅听清玄不知说了些什么,微微皱起眉,凑到清玄的脑袋边上“你说什么?说清楚点?我听不见。”
清玄张开嘴,从喉咙中发出声音“我说,你也要死了。”
说罢,一口直接将武沅的上半身咬断,旁边已经烧成一栋火楼的藏经阁直接倒在了清玄身上。
清玄的五感已经被全部破坏,此时此刻,他只能感受到一片漆黑。而就在这一片漆黑中,他仍尝试着低声说道“感谢你,晅晦上神。。。”
“为什么谢我?”
“不知道。。。”清玄低声说道“非要找个理由的话,是您给了我安宁。。。”
“安宁。。。你是指帮你隔断了暎玺的那个所谓互联的意识么?呵,”那个声音低声道“不必谢我,我利用你,你利用我而已。”
“好吧。。。总之,谢谢您。”
“嗯,睡个好觉。”
第四十七章 列圣明朝尽返贞
孙正然坐在马上,看着远处的京师。
今天已经是攻城的第二日,守城的部队就已经完全崩溃,而灰色的怪物潮水也在缓缓退去,似乎城内发生了什么彻底摧毁官军士气的事情。
他对站在他马前,同样望着城中的一个高大的男人开口道“胡儿,料到过有今天么?”
那高大男人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孙公,您就别取笑温某了,温某一介武夫,吃饷打仗而已。”
“吃饷打仗。。。的确,不过吃饷这件事,还是要看吃谁家的饷的,”旁边的郭渺走上前来“您吃的是皇帝的饷,还是百姓的饷。”
“温某不懂得那许多道理,郭大人还是不必继续说了,”温哲缓缓转身,朝孙正然和郭渺拱拱手“温某谢过二位的救命之恩。”
温哲这段话似乎把郭渺噎得够呛,孙正然见郭渺那副样子,憋着笑,开口道“那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你有去处么?”
“回漠北牧马,”温哲笑道“这是我最好的结局了,武夫垂暮,恰如强弩之末。”
“唉,自古英雄如美人。。。”孙正然苦笑着摆摆手“郭渺,给温将军准备好路费,他既然要去漠北放马,就让他能舒舒服服地放马。”
“是。”
送走了温哲,孙正然看着飘起浓浓黑烟的城中还有城市正上空悬着的那棵大得吓人的浮空树,收敛表情,变得格外严肃起来“派快马去吴达那确认一下什么时候下一轮进攻。”
“是,孙公。”
孙正然看着不断扩散的火势,隐约间有些不妙的感觉,再加上昨晚远处的西山之中向天空射出了一道极为耀眼的光柱,这周围的异象太多了,轻易进攻可能不是什么好事。
就在他等待吴大那边的答复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巨响,仿佛要将大地撕裂一般。他皱起眉头,想着估计是哪里的火炮炸膛了,可是扫视一圈,却都没有看到火药爆炸的浓烟。
“怎么回事?说清楚。”
旁边的一个小卒赶到他旁边,高声开口道“禀孙公!不知是哪里的小贼,把东陵炸开了!”
孙正然听了怒目圆睁,手握紧了腰间的长剑,过了片刻,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把我的亲兵派过去,守住东陵,不得让任何人侵犯烈宗陵寝。”
“是!”
“都这副样子了,你还对他是这副态度啊。”
不知何处传来了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孙正然一皱眉,目光扫视过去,一个一身孝服,头戴孝帽,看起来大概二十三四的年轻女人正蹲坐在一块巨石上。
孙正然隐约间感觉到不太对,这个姑娘八成也是这周围的异象的一部分,沉默片刻后,开口问道“姑娘,您是哪位?孙某往日见过面么?”
“见过。。。吧。。。靖元七年之前你是京官么?”
“不是,靖元七年之前孙某一直都是岱州牧领军务总督。”孙正然感觉不太对,这个姑娘谈吐语气和口音,是再标准不过的官腔,但是却长着一张多少有点胡味儿的脸。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似乎靖元年间的确有这么一位人物。
女孩见孙正然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笑了起来“看来孙公没见过我,但是还是知道我是谁的,对吧。”
“嗯,云公主,你是来干什么?特意来送葬的么?”
“那倒不是,”云陟明一甩袖子,一颗脑袋滚了出来“我是来报仇的。”
孙正然见到那颗脑袋的一瞬间,眼眶几乎要被瞪裂,拔剑出鞘“你渎犯先帝圣骸!我杀了你!”
“没必要的,他砍了我妈的脑袋,我砍他的脑袋,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云陟明缓缓站起身“孙公,他与您有恩,可是却与我有仇,您没必要为了个死人跟我置气,您说是不是?”
孙正然咬碎银牙,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先帝圣骸,不是你。。。这种妖女。。。”
“又来了又来了,整天就知道叫别人妖女,”云陟明一摊手“孙正然,你注意一下你的立场,你现在可不是大胤岱州牧孙正然,你是反贼,你是叛军,你是来推翻他靖元烈宗皇帝的儿孙的,咱别装了行么?”
这话仿佛刀子一般直接豁进孙正然心口,他顿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半晌,他才算开口“你说的,在理。。。”
“当然在理了,东陵我整个都炸了,这脑袋你留个念想吧。”
就在这时,一个传令兵跑到孙正然旁边,开口道“陛下传令,巳时进攻。”
听到这话的云陟明点点头“巳时进攻啊,那我得早点进去了,要不然小皇帝要跑了。”
说罢,云陟明直接消失在了原地,而孙正然呆愣在那里,沉默了许久仍没有吭声。
云陟明出现在城门楼上,而旁边不知何时出现了那只黑猫。
“就要结束了啊。”黑猫低声道,转头看着云陟明“你能找到小皇帝么?”
“要让你帮我找啊,不然我带你干嘛,”云陟明翻了个白眼“我记得那小子叫什么,周震对吧。”
黑猫眉头皱了起来“我找人是要现原形的,我现原形的风险。。。”
“你现原形的风险是针对地脉的,现在整个京师周围的地脉已经乱成一片麻,你就算现原形也没什么影响的。”
黑猫叹了口气,下一个瞬间,云陟明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庞大怪物。
体表如同干瘪的黑褐色树皮一般,怪物整个呈人形,背上和头上都生着无数尖锐的凸起。仅仅是蹲着也有一丈多高,它蹲在城门楼上吸了吸鼻子,随后朝云陟明伸出了庞大而纤细的手掌。
云陟明站到上面“找到了?”
“找到了,似乎正在准备跑,”怪物一跃而起,落在城中的一处小楼楼顶,然后又一跃“你小心一点。”
云陟明此时正探着身子在地面上寻找着她的目标,听到怪物这句话,她冷笑一声“没什么好小心的,我看到他的第一个瞬间,就会跳下去,你不必担心我。”
“陛下!贼军已经杀上了城门,清玄官正的豆兵顶不住了!”
周震坐在城门楼中,不知何时,他周围已经只剩下雁翎卫和孟新了。拿起地图桌上各种各样的东西,不断地往地上砸着,一边砸一边高声骂道“废物!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孟新看着此时此刻歇斯底里的周震,跪着爬到他的身边“请陛下移驾!”
“移驾?移驾到哪?宁鄱防线的兵直接举了反旗,岱州朔州燕州都在孙正然手里,难道你要我去。。。”
周震话没说完,孟新用一个更大的音量高声道“请陛下移驾!”
“你说清楚,移驾是什么意思?你若是要我隐姓埋名做个新朝草民,那我不如直接死在这城头上!”
“陛下!只有活着,才能考虑将来怎么办啊!”孟新高声喊道“孙正然与吴贼合流,心中必有不甘,陛下可先偏安一处,等双方生了嫌隙,再出山动手啊!”
周震听了这话,多少冷静了下来。这无论如何也是个方案,而现在,最重要的,毫无疑问就是尽快离开这里,放弃这座已经沦陷的京城。
他一挥袖子,看了看周围的雁翎卫“前头带路!”
孟新急忙点头“是,陛下!”
孟新走在最前面,周围护着几十个雁翎卫。他实际上多少还是有些私心的,他无论如何,都想活下来,都想和李晴一起活下来。继续位极人臣也好,找个地方过田园生活也罢,无论怎么说,也比在这里,在这座业已沦陷的京城中,给所谓的大胤陪葬要强上许多。
他带着皇帝一路走向皇宫御膳房的方向,而就在这时,突然,周围多出了数个颜色格外明快的身影。
孟新和周震自然不认识这些身披霞衣落在他们身边,看起来普遍十六七岁的姑娘,但是雁翎卫们,被一个霞衣女,杀了上百人的雁翎卫,对于这霞衣,却有着几乎接近于本能的畏惧。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敢阻拦圣驾!”孟新看着周围的这些女孩,大吼出声,而旁边的一个雁翎卫指挥使则直接朝他挥手示意他闭嘴。
“四儿,二爷,你们俩带着陛下和孟大人快走。。。”指挥使声音颤抖着,低声说道“兄弟们今天估计是要折在这了。”
孟新和周震没搞清怎么回事,而周围的霞衣女,不知为何,开始缓缓增加。这些长得一模一样,身高体型也一模一样,只有头饰和发型有些许不同的女孩在他们周围不断地增加着。她们也不动手,仅仅是看着这些雁翎卫,而不知何时,一个看上去显然比其他女孩大上许多,一头长发及地的年轻姑娘也出现在人群间。
“蝶,就是他们,之前亵渎圣树么?”
“之前亵渎圣树的人被我都处理掉了。”长发霞衣女低声道“不过这些黑衣人,的确是那群人的同党就是了。”
“明白了,”旁边的一个头上簪子格外多,显得极其贵气的女孩点点头“蝶。”
“你是这些人里,最年长的?”长发霞衣女看了眼那个满头簪子的女孩,微微点点头。
“是的,终战那年出生的。”
“辛苦你了。”
那满头簪子的霞衣女没说话,仅仅是朝着面前的人群一挥手,周围的霞衣女们顿时向着黑衣人蜂拥而去,手中刀刃闪烁着冷光,顷刻之间,黑衣人死伤大半。
被称为二爷和四儿的两个雁翎卫,拼了老命一人扛着一个,从人群中跑了出来,随后飞快地朝着远处的后宫方向跑去。
“蝶,不追么?”
“不必,有人处理他们。”
两个雁翎卫带着皇帝和孟新来到了御膳房的井边,将一个大盆悬在井上,孟新回头看了一眼“陛下先下!”
周震爬进大盆中,两个雁翎卫将盆缓缓放下去,很快,盆子悬在水面之上,而周震刚好看到面前有一个能够让一人通过的小窄道,他跳进去,随后拉了拉绳子。
随后是孟新,然后两个雁翎卫,四人都来到了窄道之中,孟新从窄道旁边的筐子里拿过一根火把,点燃,众人顺着窄道一路向前跑着。
窄道的尽头,是西山之中一处无人知道的所在,在那里,孟家大量的财产还有家丁,以及最重要的,李晴都在那里等着。只要到达那里,只要到达那里,他就能活下来。帮不帮周震恢复大胤,已经是完全无关紧要的事情了。
他要活下来,他想活下来。
众人穿过了整条窄道,从地面上露出脑袋来,此时周围已经是一片密林。皇帝看着面前的四台马车还有周围护卫的家丁,大喜过望“孟爱卿,朕。。。朕。。。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孟新仅仅是僵硬地笑着点点头“陛下,先上车吧。”
周震在雁翎卫搀扶下爬进马车之中,他开口问道“孟爱卿,你准备去哪?”
外面没有答复。
周震感觉有些莫名其妙,又叫了一声“孟爱卿?孟爱卿?”
孟新仍然没有答应,而就在他想要挑开门帘的时候,突然发现,门帘下正在向车轿里面钻来数条三角形脑袋的毒蛇。
他想要打开窗户呼救,却发现窗户此时也被钻破,青绿色的蛇吐着信子,直接朝周震喷出了毒液。
看着无数朝轿子内钻来的毒蛇,周震高声叫喊起来,却无人答应他,突然他浑身一个激灵,仿佛是被噩梦吓醒一般,他发现自己又一次出现在窄道的入口处。
“陛下走吧。”
他转头看了看周围,孟新的表情没什么奇怪的,他想了想,刚刚八成是自己吓得出现幻觉了,急忙点头,跟着孟新来到窄道末端。
“孟爱卿,马车是要去哪?”
“去肃州。”孟新的语调依旧有着一种不知为何的僵硬感,而周震也没在意,直接爬上了第一辆马车。
不知为何,马车迟迟一动不动,过了不知多久,都停在原地,周震高声叫起来“孟爱卿?什么时候走?孟爱卿!?”
就在他喊孟新的时候,他突然注意到,马车的窗户纸上,此时此刻正在缓缓向下留着鲜红色的浓稠血液。
他高声叫起来,想要撩开帘子跑出去,却发现竹帘上也在缓缓向下流淌着浓稠的血液。
他又浑身一个激灵,仿佛醒了过来。此时此刻,他仍站在窄道的入口处,他惊惶地看着旁边的孟新和两个雁翎卫,仿佛这三人不知何时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一样。
“陛下,您怎么了?”
周震沉默了,这两次幻象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知道,但是这两次幻象毫无疑问都十分异常,仿佛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一样。
他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甩甩脑袋“没事,走吧。”
这次,他没有问任何问题,看到马车之后,直接朝着第一辆马车走去,他登上了第一辆马车,撩开帘子的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都变了。
血红色笼罩了周围的一切,而天空中太阳所放出的光芒,则带着一种难以言明的蓝绿色。这个世界,这一切之中,唯一不同的,就是端坐在车中的一个人,一个一身白色的女人。
那个女人的衣着很明显是孝服,她微微笑着,看着面前的周震“认识我么?”
周震楞在原地,他想要转身逃开,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那个女人缓缓地从车中走了出来,随后上下打量了一下周震“我猜你也不认识我,毕竟我离开大胤的时候,你也才出生几年。”
周震全身上下从头顶到脚尖都僵住了,根本动弹不得。而那个白衣女人,则凑到他的面前“按理来说,我是你姑姑,周琢的妹妹。”
周震脑子里嗡得一下,他知道面前这个女人的存在,巫蛊案被处死的云妃的女儿,但是除此之外,他几乎是一无所知。
“您是来。。。”
“我是来报仇的,”云陟明伸出手指,绕着周震的手腕画了一圈,随后直接将周震的手拿了下来“不过,的确很方便啊,你把你自己的弟弟杀了,周琢那个玩意儿自己死了,说到底,我也只需要杀你一个而已。”
周震惊恐地看着自己已经被云陟明拿在手中的右手,此时此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云陟明则兴味盎然地又把他的左手,左右脚,都卸了下来。
周震感觉不到哪怕一丝一毫的疼痛,但是却已经被无穷尽的惊恐所淹没。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唯一知道的,就是面前的这个女人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杀了。
“你不必太在意,我跟你没有仇,跟我有仇的,是你爷爷,所以你大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安然受死,”云陟明在他的脖子上又画了一圈,将他的脑袋整个取下来“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周围的红色突然消失,一切都恢复了自然的色彩,被大卸八块的周琢身上喷出的血液溅了云陟明满身,云陟明看着呆愣在那里的孟新,将脑袋甩在地上“给你了,如果你碰到义军,还能用这东西,保个命。”
第四十八章 万古崇呼禋祀远
此时此刻的西山之上,已然弥漫了一层雾气。
这无来由的浓雾遮蔽了整座山岭,而这浓重雾气之下,那自天空中射向山岭中祭坛上的光芒,仍然没有半分削弱,而那条龙形的云,则越来越接近西山的山脊了。
在这浓重的雾气之中,两个人对峙着,站在山间的祭坛之上。一人身披道袍,鹤发童颜,一手执天罡宝剑,一手执马尾拂尘,而另一人,则空着双手,一身朴素的短打,看着那站在祭坛上的老人。
庄赦与长青真人两人,已经对峙了一夜了。
两人并没有直接交手,而是在常人根本看不到的地方,比拼着精神的力量。
空气中的雾气,绝大多数都是被庄赦带过来的,但是却被长青真人在庄赦不注意之间夺去了绝大多数。而庄赦,则在与老人进行着对雾气的争夺。
长青真人多年修道,在意志上比起庄赦只强不弱,而庄赦只能通过体内不断流淌着的龙子血强化着自己和水汽的连接。
“老人家,京师已经没了,你还一意孤行,要阻止我么?”
长青真人看着坛下的庄赦,此时他额头也是一片冷汗,他和这地上绝大多数的修道人一样,对于龙子仅仅保留着极为有限的知识,他不知道身负五个龙子的庄赦,究竟隐藏了多少力量。
“京师没了?我本来保的也不是京师,”长青真人朗声道“我要真龙出世,压服九州邪秽!”
“呵,九州邪秽,您是指龙子么?”
“不然呢?钊戕出而杀意萌动,犾狙笑而万众骤离。螭晵乱海,霭蕈摇山!所谓九龙子,无非就是泰丕真龙生出的九个祸患而已!”
庄赦没说话,他在等着,在等着些什么东西,现在在精神力层面他落于绝对的弱势。从目前的情况来看,长青真人等着的,就是天上的那条云龙通过祭坛的小孔进入到西山之中,从而完成对龙脉的修补。
而实现这个目标,长青真人需要做的,只是维持现在的局面而已,维持对庄赦的压制,等到云龙进入到山中,激活西山已经聚集起来的九州灵气,就结束了。
而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呼啸声,而空气中的水汽则明显变得重了起来。
“小子,你又要搞什么花招么?”
庄赦冷哼一声,那破空声距离他越来越近,他将手望天上一举,直接接住了飞来的泪石剑。
他在和清本打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西山这样干燥的地方,他是很难发挥的,而如果要发挥的话,他需要水,需要更多的水。
因此,他操纵着泪石剑,一路飞到江水之中,让江水升腾的雾气一路笼罩到西山。终于,剑本身,也回来了。
泪石剑我在庄赦的手中,庄赦的意志顺着剑身的震动,传达到空气无穷尽的雾气之中,而被长青真人控制着的雾气几乎在这一瞬全部倒戈,庄赦夺回了对整座山的雾气的控制权。不仅如此,他与江水建立的连接,使巨量的雾气自江水的方向生成,朝西山方向涌出。
长青真人与雾气的连接在这一瞬间被全部切断,他意识到大事不好,刚刚对于庄赦的全面压制已经转为庄赦对他的压制。
周围的雾气已经在长青真人周围造出了幻象,此时此刻的他仿佛置身于一片沙漠之中,天空中闪耀着的朝阳,没有哪怕万分之一像是此时此刻的西山。
光芒、体感、温度、声音,此时已经全部被庄赦模拟出来,这是对水汽完成了全面掌控之后,才能够放出的最为可怖的幻象。
长青真人很清楚这样的幻象的源头,这周围的幻象全部是庄赦用水汽营造出的东西。他双手朝两侧一挥,洒出数张符纸,无源之火在空中凭空生出,随后彼此连接起来,直接将庄赦营造于长青真人周围的幻象破坏殆尽。
无源之火在长青真人周围化作一鹤一狮,不断地蒸发着水汽,而长青真人右手则捻起剑诀,夹住一张符纸,周围漂浮着的宝剑此时都动了起来,在长青真人周围巡回起来。
雾气很重,达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他又向旁边的鹤甩出几张符纸,膨胀起来的火鹤站起身,张开双翼护住长青真人。而那火狮子,则直接冲进雾气之中,寻找着庄赦的存在。
庄赦感受着雾中的情况,两个热源中较大的那个应该就是长青的本地。长青的道行属实深厚,无穷尽的雾气朝着他涌去,那火鹤愣是没有缩小哪怕半分。
现在他在暗,长青在明,而火狮子则在雾气中不断地寻找着他的身影。庄赦能够确定,长青真人在用剑上,绝对是强过他的,想要在用剑上胜过长青真人不太现实,但是他又一时间难以想出其他仿佛。
就在这时,刚刚被晊昩包裹的记忆,突然涌进了他的脑中。
他仿佛看到烈焰在长青真人周围蔓延开来,而长青真人对这烈焰失去了控制一般。
那是晊昩给予他的,能够孔窥的,一瞬的未来。
庄赦站在雾中思考起来,如果他所窥视到的未来就是真实的话,那他需要找到一个能够操纵火焰的方法,然而他短时间内却并不能想到自己有这样的能力。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一个不寻常的热源,正在接近他。
火狮子过来了。
庄赦周边水汽的减少,马上让长青真人定位到了庄赦的位置。数把飞剑径直朝庄赦飞去,而火狮子也一同飞了过来。
庄赦将周围的水雾凝结在火狮子那一侧,直接将火狮子包裹起来。而右手则用触腕灵活的肌肉操纵着泪石剑,抵挡那些飞剑的进攻。
庄赦又一次陷入了被动之中,长青真人的火狮子比起清安官正的火兽,更加灼热。他所造出的水牢,那火狮子仅仅一扑,就钻了出来,而庄赦则被迫消耗更多水雾去营造火狮子旁边的水牢。
他抵挡着飞剑,同时分出精力去营造水牢,脑袋不知为何有些转不动了,而身体中的血液,则流淌得更加快速。
庄赦的背上开始不断蒸出巨量的水汽,而庄赦也能感受到,他的血液仿佛燃烧了起来一般,极热的洪流在他的体内不断流窜着,似乎有一根线,在这时突然断掉了。
“海中的父与地上的母,终将融为一体。”
他耳边响起了这样虚无的一句话,他感受到了,身体中流淌着的灼热血液,似乎正在和肋下的那个卵泡融合在一起。
庄赦肋下的卵泡已然亮了起来,里面那胎儿似的白色怪物眨着她巨大的眼睛,低声道“今日,你将发芽。”
庄赦倾注于雾气之中的无穷尽的意识此时此刻似乎与某些东西建立起了一种连接,但是他不确定他到底与什么连接在了一起,于是直接将长剑在左臂上一抹,血液滴进土地之中,而滴进土地中的血液,告诉了他:
这座山的草木树藤,都将为他效力。
似乎是为了取代水牢似的,无数粗藤聚集在那狮子周围,织成了一个庞大的藤箱,将那火狮子困在其中。
火狮子朝着藤箱撞了过去,然而已经与庄赦巨量的水汽融合在一起的藤箱此时此刻根本无法燃烧起来。藤箱不断冒着白雾,而白雾又变回水汽,重新融合到藤箱之中。
火狮子已然被控制住了,而得以专心致志抵挡飞剑的庄赦,此时又开始思考起,该怎样对付长青真人,该怎么把一切,引导向那个预言的结果。
长青真人感受到了火狮子的消失,他看着面前开始变得多少有些稀薄的雾气,高高地举起手中的天罡剑,挥起拂尘,高声道“自昔饶君,夙著阴功,简在天意,神付真篆,受诀紫霄!”
天空中的云层顿时变得阴沉起来,而其中似乎有无数青雷攒动。
庄赦听到天上的雷声,登时知道不妙,将水汽压制住,融入周围的植物之中,可是很显然他慢了。
长青真人一跃而起,同时高声喊道“太上勃下,天师令行。师若负我,日月无精。我若负师,雷霆灭形。与师立誓,普救群生。天神地抵,人鬼咸听!”
天空中一道青雷劈向他,而长青真人用长剑接住青雷,径直打在地上。
地面上弥漫着的巨量水汽成为了雷电最好的载体,雷霆顺着水汽直击庄赦。庄赦全身上下犹如被巨象同时踩了百十遍,身体表面被雷得焦黑不堪,倒在地上。
长青真人见这方法有用,又甩出数张符纸“庄赦!你为邪秽夺九州,我为真龙夺九州!自古有云邪不胜正!今天,让你看看我门的秘法!”
长青驱动符纸,那些符纸贴到飞剑上,在庄赦周围飞行起来,天空中的雷云不断低吼着,一道青雷,就在此时,如一条青龙一般,径直飞向庄赦。
天雷落地,青白色的光辉照亮了整个西山。长青真人看着那被雷光笼罩的庄赦,高声大笑道“邪不胜正!邪不胜正啊!泰丕真龙降世!”他双臂打开,仰头看着天上距离西山越来越近的龙形云“四海清平的好世道,就要来了!”
“没什么四海清平的好世道,只不过是人,被群星主导的又一个时代而已。”
听到这话,长青一愣,皱起眉头“庄赦?!你被天雷击中,还故作猖狂么!”
“故作猖狂?也不知道是谁,真的在故作猖狂,”庄赦的声音并不是如往常那样的声音,而是如同吐泡泡一样格外粘稠的声音“你在与神的代理人交战!”
长青听到那声音的变化,顿时意识到情况不对,目光转移到庄赦的方向,他发现庄赦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身上是无数片已经被雷得焦黑的木甲。而就在这时,一个水球从天空中裹挟着藤球,朝长青径直飞了过来。
“雕虫小技!这就是你所谓的神的代理人么?”长青一挥胳膊,那火鹤的巨大翅膀在一瞬之间蒸干了那水球,而蒸干那水球之后,长青马上意识到了,不对。
水球包裹着的藤球,似乎被什么东西浸湿了,而浸湿它的东西,并不是水。
而是油。
一种他从未嗅过的气味,的油。
那气味,就像是被修剪过的,青草的芳香。
火焰接触到藤球的一瞬间,将藤球整个引燃,而被引燃的藤球落在地上,空气与长青真人脚下的祭坛一同燃烧起来,完全失控的烈火将长青真人整个吞噬。
“西山中。。。所有有油的植物的油料,加上被碾碎的青卵,”庄赦苦笑着,看着面前的祭坛之上不断地发出爆炸的巨响“似乎还有些别的能够点燃的东西。。。长青真人。。。你还是太大意了。。。”
“这就是你想说的。。。最后一句话么。。。”
庄赦听到这话的时候一愣,突然,背后传来一阵痛感,他转头一看,一个木偶手中拿着一把上面涂满了白色浆液的匕首,刺进了庄赦的体内。
全身燃烧着的长青真人,高声喊道“庄赦!这是我徒儿清安留给我的最后的东西!用真血所生的腐虫,封住你的血脉!我死了!是的!我死了!但是,你也无法成功。看着龙脉活过来,看着泰丕再掌乾坤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四十九章 从今让国永澄清
一股浊流顺着伤口,径直冲进庄赦体内。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瞬间开始凝固起来,他看着那在藤球中燃烧着的长青真人,长青在狂笑着,声音声音越来越怪异,越来越干瘪,最后彻底被烈焰吞噬。
而他的意识,却不像那大盛的烈焰。他双眼虽然睁着,却什么都看不到,仿佛面前的一切已经归于混沌,剩下的只有漆黑,以及漆黑都不剩下的无。
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状态,那股冲进身体中的浊流疯狂地夺取着他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的控制权,除了鼻子嗅到的焦味儿和泥土味道还有耳中传来的吵杂声音以外,他几乎无法感知到任何东西。
而就在这时,一股冰冷的清流像是从他的头顶注入一般,缓缓流淌至他的全身。而他的耳边,则响起一个略有些冷峻的声音。
“别动,我来。”
长发霞衣女的声音传到他的耳中,他感觉到身体上似乎被划开了几个小口,而他隐约间感觉到,自己被谁缓缓扶了起来,盘腿坐在某个地方。随着视觉的缓缓恢复,他看到霞衣女此时站在满天星辰之下,望着远处,腰上挂着那把修长的佩刀,而她的手中则拿着一个葫芦做成的瓢。
长发霞衣女手中的瓢里生出了一瓢瓢的无源之水,而她就这样将水泼在庄赦的头顶。而随着这一瓢瓢的水,庄赦身体上被划开的小口中,缓缓流出了乳白色的浓稠液体,它们顺着庄赦的身体,一路流到地面上,而长发霞衣女回头看着他,撩起了他的衣摆。
那颗如同心脏般,寄生在庄赦身上的霭蕈果实,此时此刻正前所未有地跳动着,像是他的第二颗心脏一般。长发霞衣女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心脏般的果实表面,声音低沉柔和,却又带着几分藏不住的惆怅“有什么要说的么?等孩子们来了,这颗果实,就要被种下,一切…就结束了。”
庄赦不知道她所说的一切是什么,但是他脑子里出现了很多个答案。大胤,乱世,灵脉中的乱流,自他从西山出发后的旅程,还有他和霞衣女的关系。
等这颗果实被种下,这些就都结束了,或许也有无法结束的东西,但是那一切,就和他无关了。
庄赦沉默了许久,最终从还有些麻痹的口中,挤出两个字“感谢。”
长发霞衣女听了,也沉默了,低着头许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转过了身,望着山下,轻轻答了声“嗯。”
庄赦听到这声“嗯”,不自觉地苦笑起来,他仰头,仿佛将身体中的全部浊气全部吐出一般长叹一口气,一句话语也顺着这口气,随着风飞向燃烧着的西山城。
“结束了啊。”
种下霭蕈的果实,澄清地脉,安九州百姓,开国泰民安。
这或许,也算是以某种形式,完成了自己考科举的目的吧。庄赦这样想着,目光投向那燃烧着的西山城。而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他看到无数个身影,或披着蓝黑大氅,或披着霞色大氅,踏着西山之上的层林,一路朝着他的所在如无数跃动着的萤火般飞了过来。
第一个落在他旁边的,是盘发霞衣女,她和比她显然高了许多的长发霞衣女对了个眼神,走到庄赦身边撩起他的上衣,露出了侧肋下的果实,她轻触了几下,随后起身回到长发霞衣女身边“姐姐,我…”
“别怕,每个人都有第一次,”就在两人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周围十数个霞衣女还有数百的“蜂”已经聚集在木台子周围,他们带着各式各样的祭器还有乐器,几乎在庄赦几个眨眼之间,就已经布置好了木台之上的各种陈设。
庄赦扫视人群,发现众霞衣女之中,有一张略有些熟悉的脸,他定睛一看,和那人对上了眼神。
云陟明。
云陟明和他对上眼的一瞬,微微一笑,随后转身消失在人潮之中。一根根杆子在人群中竖了起来,有的上面挂着颜色各异的幡,而有的,则悬着金色的球形香炉。
长发霞衣女扫视了四周,直起后背,口中缓缓唱出轻灵如林中跃动的幼鹿般的歌声。台上剩下的,只有乐师霞衣女们捧着各式不同的乐器,而短发霞衣女,则站在编钟前,用小锤轻轻敲起调子,和着长发霞衣女的歌声。
周围响起了和声般的哼唱声,而盘发霞衣女挺胸抬头,将手中的长刀取下双手奉着,随后缓缓跪在地上,将长刀摆在面前,随后朝面前的长发霞衣女一叩头“请蝶赐血!”
长发霞衣女拔出腰间的长刀,在木台上,就这样舞动起来,而周围的乐声伴着她的哼唱声响着。每一次她的脚步重重踏在木台上,周围的层林仿佛都为之一震,而就在幽深的森林中,无数放着幽蓝色光芒的蝴蝶和黄绿色的萤火虫从森林中缓缓钻出,绕着祭坛以环形的方式舞动起来,如同旋涡周围的水流一般。
黄绿色和幽蓝色缓缓汇集在一起,跃动着,游弋着,长发霞衣女此时此刻就像是它们的领舞,在祭坛上这样跳着。庄赦看着她,那如飞鸟般轻盈,又像是虎豹般有力的舞步,让他整个人沉迷其中,而长发霞衣女缓缓停在盘发霞衣女的面前。
她用左手抓住刀刃,随后紧抓这刃口,一路划到锋刃处,随后右手高举长刀,刀身向下微微倾斜形成一个斜线,而这个斜线的终点,则是直起身子昂着头,微微张开嘴的盘发霞衣女。
血滴顺着刀刃一路流下来,滴入盘发霞衣女的口中,她向前伸出双手,用手接住流下的几滴鲜血,随后抹在额头上。仰起头,高声道“谢长姐授血!”
长发霞衣女右手持刀向旁边一甩,刀刃上的血滴被甩出一个弧形。她随后收刀,朝后退了几步,口中的曲调缓缓变了,变得威严而高亢,而周围的“蜂”所合唱的声音,也朝着她靠拢过去。
庄赦感受到了,那肋下心脏般的果实,此时此刻随着周围的乐声一同跳动,他的血流变得愈发灼热,喉咙的深处则仿佛化作一片戈壁一般,干渴且灼热。
盘发霞衣女缓缓站起身,转过身,拿起一个其中缓缓升起青烟的香炉,直接空手深入其中,抓起一把香灰,自文溯星头上缓缓洒下,随后,轻轻摇起一个金色的小铜铃。
她跪在庄赦面前,双手合十,口中念起经书般的咒文,而天空中,自北方的天边泛起上橙下蓝,与霞衣女的霞衣颜色相似的光辉。那光芒像是浪潮般,漫过整片天空。像是晚霞向夜晚挥剑,战胜了那漆黑的天空。
长发霞衣女缓缓起身,从旁边的“蜂”手中接过一个托盘,她缓缓走到盘发霞衣女身边,蹲下身将托盘放下,口中又一次说出了那种庄赦从未听过的语言。盘发霞衣女微微点头,双手用力一拍手,随后拿起旁边托盘上的酒壶,在银杯中倒了些许酒液。
盘发霞衣女缓缓站起身,朗声道“迎俎酌献!”
庄赦昂起头,张开嘴,盘发霞衣女拔下一缕鬓发,悬在庄赦嘴的正上方,随后将酒液顺着那缕鬓发倒入他的口中。
热流,无穷的热流顺着他的口中流了进去,一齐朝着他的肋下汇集过去。他能够感受到,肋下的果实在增生,在不断变大,很快便盘踞了他的整个左肋。
盘发霞衣女撩起文溯星的衣衫,看着那生出了无数枝条的果实,又抓起旁边托盘上的一把银色小刀,割下一片托盘上不知什么东西的生肉,放入自己口中,咀嚼起来。
长发霞衣女就这样看着这一切,看着这个过程。叹了口气,从旁边的“蜂”手中拿过一个酒壶,打开塞子仰头将酒液朝着嘴周围浇过去,有的流进他的口中,而有的,则直接顺着下巴、颈项一路流进衣襟里面。
她顺着山路往下走着,喝着酒,摇摇晃晃地向下,每一步踩在那木制的台阶上,都有些飘忽不定,但是却又那么稳妥地踩在那里,没有任何一步落空。而就在这时,她突然把酒壶换到左手,右手抽出长刀,指着旁边密林中一个站在那里的阴影“谁?出来。”
密林中,一个披着霞衣的身影缓缓走出,长发霞衣女看着那人的脸,冷哼一声“云陟明,把你那身皮扒了。”
云陟明笑着把身上的霞衣扯下来,丢向长发霞衣女,长发霞衣女用长刀接过霞衣,盖在肩上“你来这,干什么?”
“我?我来这里,看他的最后一刻。”
两人一同转身,看着祭坛的方向,长发霞衣女长叹一口气“是他的最后一刻,但是,又不是。”
“如何不是呢?”
“他将在树中,永存。”
话音刚落,翠绿色的光辉如潮水般自刚刚长发霞衣女离开的地方,喷向天空。而那光辉之下,一棵树迅速地膨胀起来,巨大的根系迅速地淹没了木台,扎入山岭之中,而那巨树很快超越了周围的最高峰,超越了云层,巨大的树冠在云层之上展开。
云陟明看着那棵巨树大笑起来,拿过长发霞衣女手中的长刀,弹着那长刀,高声唱了起来。
“花颓柳尽暮春尽。”
“赤地血河地脉斜。”
“十千国士擎玉柱。”
“江山王气又一劫。”
终章 箜篌所悲竟不还
行路的旅人推开门,坐在靠门口一侧的长凳上,随行的小厮去柜台处要了碗温酒,回到他身边。而坐在他对面的车夫抬头看了他一眼,开口道“这位爷气宇轩昂不同于凡人,想必之前是给公家做事的?”
那旅人听到这话,浑身一紧,多少有些警惕起来“呵,大胤没了之后,这九州大地上可不少给公家做事的。不过,您眼力倒是不一般。”
“嗐,咱以前给老阉宦孟伦驾车的,京城…呃,不,西山的文武,不说见了一百,也有八十,我猜,您之前是个武职。”
那旅人没说话,笑着点点头,喝了口温酒,轻轻叹气。
那车夫见旅人没否定,便压低声音,身体微微前倾“哎您可别叹气啊,之前做武职还不好谋个仕途么?您…”
“你一边去。”
车夫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他回头一看,一个一身白袍的青年女子正垂眼看着他“货弄利索了么?就在这唠嗑?”
“呃…管事的,您看我…”
“滚滚滚,把事办妥帖了再来这扯淡,”青年女子挥挥手,那车夫灰溜溜地跑出门后,她坐到旅人对面“常大人,怎么跑来西山了?”
旅人笑了一声,笑声中带着些许难言的酸楚“不然呢?留在都城掺和帝王家事么?我伶仃一人,走了也无所谓,正好去关外,找放马的温哲喝酒。云姑娘您,现在生意做得大了啊。”
“嗐,也就那样吧,”云陟明摆摆手“听说孙皇后生了?”
“生了个公主,白徒紫那群人急着想让陛下选妃,东海派的老东西们又不同意,”旅人轻轻摇头“我在拿下京师之后就不应该跟他们混着,直接跑去找温哲多好…”
“你也不怕他们抓你回去?”
“离了都城就是西山,我跟庄远打好招呼了,他会给我打掩护的,”他缓缓起身“云姑娘,不聊了,我走了,早一天出塞早一天安心。”
云陟明起身,望着门外“我送您一程吧,我本身也有要出趟城。”
两人来到客栈后身的马厩中,牵着马朝城门口走去,旅人看着攒动的人潮,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了一个听起来格外年轻的声音。
“将军何故叹气啊?”
旅人和云陟明的目光移了过去,发现一个青年人一身粗布服装,旁边跟着一个拎着食盒的仆役,也在朝城门的方向走着。
云陟明看着那青年人“呵,庄大人,您这是?”
“啊,我得了一日闲,准备去城外,祭拜故人,”青年人眉宇间带着几分得意“怎么,常将军这是要和云姑娘共事?”
旅人摆摆手“共事谈不上,出塞陪温哲老东西放马去了。”
青年人轻轻摇头“将军,人讲究个叶落归根。”
旅人苦笑起来“庄大人,您和令叔父都是西山郡本地的小望族出身,有根。常某一介武夫,根系浅,这九州,也没什么能留下我的东西了…”
三人说着,便来到城门前,青年人望着远处的西山,牵过门前备好的一匹马,翻身上马,对着那旅人一拱手“那,常将军,珍重!云姑娘,这次出塞什么时候回西山?”
云陟明抬头闭眼算了算“一年差不多,等回来我找您喝酒。”说罢,她朝候在大门边上的一个车队招招手“小的们!走了!”
青年人目送着两人还有那车队缓缓离开城门口,苦笑着叹了口气,目光缓缓挪向那远处的山岳。
西山之上,不知何时,添了一棵巨树。
仆役牵着他的马,两人一路来到西山脚下,青年人下马,拿过仆役手中的食盒“你在这等着,如果天黑了我还没下来,你就明早再来。”说罢,他顺着长阶梯,走上山去。
那仙人洞府似的钦天监,在几年前的那场大战的混乱中已经付之一炬。整个被熏得焦黑,不过所幸当时突然天降暴雨,扑灭了城中的火势和山火,但是却仍在西山之上,留下了那么一片焦炭似的建筑。
而钦天监后身,则是那棵巨树。
已然无人记得巨树是何时出现在那里的,似乎在名为“大胤”的前朝终结之后,那棵树便出现在了那里。西山城中诸说纷纭,有说那是斩大胤朝周家龙脉的神树,有说那是趁九州扰乱定居龙脉之上的妖树,说到底,还是变作鬼狐故事一样,街头巷尾的谈资之一。
但是正在向山上走着的青年人他知道,那棵树到底是什么。
他走着那条长长的阶梯,走到不知何处,一把大戟突然横在他的面前。他目光朝着持着大戟的人的方向望去,一个身披霞衣的长发青年女子坐在石头上。青年人将连同食盒带着的两壶酒中的一壶,递给了那青年女子,青年女子收起大戟,而青年人则继续向山上走去。
他看到了那棵树的树根所在。
树干之上,有着一个浮雕般凸起的人形,而那个人形的相貌,他再熟悉不过。
青年人向前走了几步,跪到同样跪在树前的那个消瘦少女身边,将食盒打开,把里面的菜品一样样的陈列在树前,随后,朝着树干一叩头。
“侄儿庄远,前来祭拜叔父了。”
旁边的少女缓缓起身,坐到一旁朽蚀大半的木台上,而庄远望向那女孩“姜姑娘,公主她,还是不肯见我么?”
“见你?见你干什么?”有着一双盲眼的女孩抬起头“再说,这里没有什么公主,只有山野农妇周氏和姜氏。”
庄远叹了口气“再怎么说,她也是前朝的公主…”
“然后被你拿去领赏金?”
“庄某断不会做不仁不义之事,”庄远缓缓起身“只是觉得可惜,她…至少能谋个好人家,安安心心过下半辈子吧。”
“那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回去吧,”盲目的姑娘摆摆手“你,记得给我们俩收尸就行。”
庄远叹了口气,看着摆在树前的酒菜,跪下身又朝着大树磕了个头“叔父,侄儿走了。”
看着青年人远去的背影,旁边的灌木中,响起了一个多少有些干瘪的声音。
“他走了?”
“他走了。”
那个声音的主人起身,走到大树前,轻抚着那人像的脸“分久必合,江山一劫,结束了啊…”
第三十六章 旷野火烧风(上)
一声自西南方传来的轰鸣,炸醒了盟县中的所有人。
近几日,盟县外的官军不断地筹备着攻城器械,从攻城塔,到投石车再到火炮阵地,几乎应有尽有。面对这样筹备着的官军,奉义军们也提前将盟县的百姓撤出县城,准备将这里作为他们的最后一道防线。
一旦失去盟县,整个西江郡就将暴露在敌人面前,然后破西江而取江南,取江南而下泓州,奉义军就完了。
而就在这样箭在弦上的一个早上,官军,开始朝盟县县城进发。
一切并不是没有先兆的。官军在过去的一段时间内,不断地朝着西南坡上的寨子发射着大量的木筒,而就在这一天早上,数个装满了火药的庞大木桶落在了西南坡之中。而后,弩箭火石齐发,朝着西南坡的寨子中射去。
随后,就是在清晨炸醒了所有人的一声巨响。
吴大急匆匆地跑到城门楼上的时候,官军已经开始用冲车撞击城门了,而几组云梯也已然架到城墙之上。
“老吴,怎么办?”白秃子张皇失措,四处扫视着同样混乱的城墙。
“稳下来!准备白刃战!二蛋!火铳队还没到么?”吴大同样被清晨的这样一声爆炸搞得十分烦躁,朝身后的二蛋吼了起来。
“报!将军!火铳队昨天赶路刚到虾子沟!”
“现在派人过去!让他们尽快来支援!”吴大从旁边拿起一把他留在身边的火铳“分几组大枪守住城门!”
白秃子就在这时似乎想到了什么,急忙喊道“对对对!还有,现在没拉到城墙一带参与守备的部队把据马准备好!敌人骑兵很是厉害!”
城外参与攻城的官军也很是紧张,眼看着云梯已经架到城墙上,而向上爬的先登营已经被从上面击落数回,一旁看着的温哲也多少有些紧张起来。
他深知,对方不是傻子,城门后必定有专门应对骑兵的据马,而如果想要放官军真正的优势兵力,也就是骑兵进城,必须要攻下城墙然后夹击门口的枪队,拔掉据马,才能让骑兵进城。
“温帅!小人请战!”
温哲看了一眼身边,那是穿着显然打了几号的甲胄头盔的顺子,这个少年自潘家村出事之后,就一直跟在温哲身边。
“去吧。”温哲微微点点头“别死了。”
“是!”
顺子拿上朴刀铁盾,带着一股少年人的冲劲儿一路来到城墙根下,高喊一声“叔伯兄弟们!各位救潘顺子一命,无以为报!唯有先登!”随后盯着铁盾,单手抓着梯子一路向上爬。
远处站在城楼上看着少年人一路朝城墙上冲来的吴大眯起眼,冷笑一声,举枪对准顺子,轻轻扣下扳机。
正如他从宋朔生那里学到的一样,子弹从火铳的前方喷出,击中那少年擎着盾牌的左臂,少年右手单手挂在梯子上,晃了两下,却又继续朝上爬去,而左臂则耷拉下去。
“艹,不是说一枪肯定死人么?”吴大从怀里掏出又一颗子弹,而掏出来的时候,又带出来两颗,他急忙捡起另外两颗,而就在他捡起另外两颗的时候,顺子已经和几个身穿铁甲的官军爬到城头,与义军搏杀起来。
官军那全套铁甲的装备,在一对一的对等战斗中绝对不逊色于义军中的任何一人。城墙上登时被撕开了一个口子,而顺子从身后正在爬梯子的同袍接过温哲的名姓大旗,用一根右臂擎起来,立在城墙之上。
吴大正要举枪打出第二发,却被二蛋拉着来到城门楼下,一群亲卫带着他还有白秃子朝后方跑去。
城墙上被撕破了一个口子的城头守军缓慢地朝后有序撤退着,城门口的大枪步兵也缓缓撤到街道上,在宽阔的街道之间组成了枪阵加上刀牌手的阵列。
温哲坐在城门一里之外,远远地望着城门防线,见城门楼上扬起“温”字旗帜,一拍大腿,怒喝一声,站起身翻身上马“弟兄们!斩贼去!”
黑色的洪流自阵中涌出,朝着城西一路杀去。一路骑兵径直朝西门冲去,而温哲所率的千余重骑则绕过西门、南门,径直冲向城中守军的补给线——东门。
他的目的很清晰,在城门失守之后,城墙也会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沦陷,而这时,他可以以最快的速度抄到城后身,切断奉义军的后路。
按理说,在很多时候,存在所谓网开一面的说法,也就是包围不能彻底围死,否则反而会激发敌人的斗志。但是温哲无论何时都不是很在意这种理论,于是每次都极为热衷抄后路,大包围。
而就在他们刚刚绕过南门,看到东门的时候,却发现,东门是完全打开的。原本他已经做好命令,让人拿下城头之后马上到东门打开城门。在预估之中,这城门不可能这么快完全打开,他们可能还要在东门一带清理一下周围。
但是城门完全打开,这完全在意料之外的情况,让他整个人都陷入了迷茫中。
他此时此刻已经不想做出其他的想法,直接高声道“进城!兄弟们进城!”
千余重骑拖着极大的烟尘径直从城门处冲入盟县县城中,而就在他们冲进去数秒之后,两侧的院子门和窗户一齐打开,突然传来了极其密集的火铳声,而周围的骑兵则应声倒地。
温哲一眼便看见了旁边一扇门后面站着的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大吼一声“宋朔生!数年未见,你竟从贼!我杀了你!”说罢,手中的槊径直搠了过去。
宋朔生不慌不忙抬起手中的火铳,朝着温哲胡乱扣下扳机,温哲清晰地感觉到侧腹下面一热,整个人朝马下坠了下去。
他身边带着的骑兵毕竟是亲卫,有两人见温哲落马,翻身下马便将人高马大的温哲扶回到马上“温帅!温帅!您还清醒么?”
温哲浑身一个激灵,点点头“走!走!离开这边,去城里其他地方!你们不用扶着我!这点小伤算个屁!”他拎起大槊“走!”
仍有千人左右的温哲亲信开始在城中冲杀,虽然为了配合受伤的温哲,他们冲杀的速度变得慢了许多,但是仍然将城中游窜的奉义军冲得七零八落。
但是同时,城中更为密集地响起的枪响,则让奉义军们在无穷的绝望之中看到了些许光芒。
不知何时,城中突然开始响起“温哲死了!温哲死了!”的喊声。而县城最中间的菜市口中的枪盾大方阵中的吴大听到这话,大喜过望。
“温哲死了?从哪边传来的声音?”
旁边的吴尔旦皱了皱眉头“好像是北边。。。”
“来了!火铳队来了!”吴大朝周围环视起来,亲自拿过旁边亲兵手中的号角,不断地吹着。
温哲肋下的失血越来越严重,不知何时已然有些看不清周围的情况。而左右的骑兵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情况,带着温哲跑到已经拿下的西门口,几人负责包扎着温哲的伤口,而温哲的副将则在向周围的号令手和旗令手发着指令。
第三十六章 旷野火烧风(下)
“报!城北的左师正在败退!”
“报!先登营在城北墙头遇到极强的抵抗,先登校尉说是撑不住了!”
“报!菜市口贼人围成一处盾阵,弩射不入!”
这样的消息如深冬的雪花一样不断飘来,温哲的亲兵都能感觉到这正在败退的气息。副将见周围将士又饥又渴,横下心来,喊了一声“传令!撤!”
温哲已经很久没有进入到这种半睡半醒的不安状态之中了。
以刚刚见到的宋朔生的脸为中心,他的脑中开始回放起过去的片段。
最开始,他只是一个西戎马匪头子,莫说大胤,就连大胤边陲他都碰不到。不过早在那时,宋朔生就已经在西域做生意了。
他们时而直接去劫宋朔生,时而给宋朔生的队伍做护卫,这样来往不定的日子过了几年,终于,他等到了他生命中最为光辉的一段日子。
最初,是西戎的几位可汗决心进攻肃州,他当时年轻气盛,自然也加入到了其中。而就在进攻肃州的过程中,他被俘了。
“小子看着挺壮的,在我身边为我擎旗!”
当时的烈宗皇帝,是这样说的。
他在那时认识了许多人,为整个西征提供粮草军饷的宋朔生,先锋陆斌,还有许多在北征和东征时战死的人。他们的脸一个个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在那之后,就是北征了。
北征是他人生中最为闪耀的时刻中的至高时间,他身为先锋,直捣狄夷巢穴,虽然后来因为某些文官的口舌未能拿到爵位,但是仍然在整个大胤留下了名字。
他感觉自己缓缓地沉向一片黑暗之中,而又不知何时,反而温暖了起来,他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一如既往地躺在自己的大帐中,他环视周围,发现帐中空无一人,而外面同样没什么声音。
温哲有些纳闷,用胳膊支撑着身体站起来的一瞬间,仿佛被刺了一刀似的,肋下一阵剧痛,他忍着剧痛站起身,走出帐中,却看到自己的副将,营中各个校尉裨将在面前跪成一排。
他皱起眉头,看了眼远处的盟县县城,笑起来“呵,你们这群小子没把我丢在这自顾自逃命嘛。”
副将并没有回应温哲这句听起来有些刺耳的玩笑,一个头磕在地上“末将枉顾温帅命令,擅自下令撤退,请温帅军法从事。”
“哈?你枉顾我什么命令了?”温哲拉过旁边一个小板凳,艰难地坐下“把全军送在盟县县城里?我可没下过这种傻逼命令。”
“这。。。”
“撤出来是好事,火铳这东西。。。当年西征的时候就有,只不过大胤这边只有神机营会用,一直以来好像都忽略这方面。。。”温哲叹了口气“输了就是输了,忽略了火铳这一点,输了是我的错,跟你们无关。”
“可是。。。温帅。。。”
“输了不是大事!”温哲大吼一声,吼得肋间生疼“现在我们要想个办法,能确确实实再打一次,拿下盟县的办法!你们几个!有在我帐前跪着请罪的功夫,不如去好好想想下次怎么克敌制胜!滚!都给我滚!”
喝退了一众将领之后,温哲回到帐中,叹了口气。
“真的老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衰老,以往带着肋下这样地方的伤,继续冲杀完全不在话下,但是现在,不到一刻就头昏脑涨。
他叹了口气,而这口叹息,在空气中不断回荡着,迟迟没有离去。
祖荣坐在昌江县城中,这座多灾多难的县城,最近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座官军用的要塞。而坐镇其中的,自然就是现在防线的实际守将,祖荣。
他显然并不准备遵从温哲的命令,像是个裨将一样守在猪儿沟一带,做了这样的事情,他身为原肃州兵的代表,面对胡人出身的温哲,脸面也就没了。
因此,他派出自己的亲信守着猪儿沟,而自己则象征性地坐镇昌江县中,远望着两处现在已经变成运输枢纽的要塞和水寨。
“将军。”
“怎么了?”温哲正坐在住所的院子里,手中拿着一件价值不菲的玲珑茶碗,茶汤通透的光芒从茶碗略薄于周围的花纹处透了出来,落在地上。
“昨晚抓到一群尝试潜入水寨纵火的歹人。”
“抓住就砍了不就好了,为什么还偏偏要来我这问一句?”
“他们中间有一个人。。。说是无论如何都要找您见一面,”那传令兵有些面露难色“而且。。。”
“而且怎么?”
“而且那好像是义。。。叛军中一位不算小的人物。”
祖荣微微皱眉“谁啊?不算小的人物?有前段时间被我弄死那个林得胜大么?”
“那应该是没有,不过这位。。。是盟县的前县令,庄远。”
祖荣愣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从贼的官,砍了就好了嘛,难道说他还有什么别的‘心有不忍,献城投降,如今归还’的说法?”
“说法。。。倒是差不多,要不您见他一面?”
“混账!”祖荣一口骂出声来,而那传令兵听到这骂声直接跪下,祖荣继续道“你是守将我是守将?”
“您是。。。”
祖荣微微点头,喝了口茶,脸上略带得意之情“带过来吧,早砍晚砍一回事儿。”
没过一会儿,一个看上去读书人样子的青年被带到祖荣面前,那人单论面相还有些稚气未脱,好像没到二十的样子。
“庄远?是这么叫的吧,哪两个字?”祖荣也没跟庄远打招呼,得意洋洋地用眼角瞥着庄远。
“田庄的庄,遥远的远。”
“哦哦,听说你是上次新科的进士?进士进士,进到敌营里做事?”祖荣一盏茶水泼到庄远身上“你有事见我,要我看,不用听你说什么,就凭你是叛降的官员这件事,就可以砍了你的脑袋!”
“将军,且听我一言。”
祖荣并不是完全无理取闹的人,对于人头切面也没什么兴趣,他把庄远带过来,也是想听听他说什么,不过看庄远表情没了变化,也便少了玩乐之心“你说吧。”
“进士进士,实际上,是进到敌营里听事。”
“哦?”听到这话,祖荣登时好奇起来“进到敌营里听事?你都听到什么了?来?说说?”
“将军,您想过为什么温哲这么长时间,都没打下泓州么?”
祖荣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摇摇头,而庄远见他摇头,急忙开口道“温哲他,想要养寇自重。”
听到这话,祖荣倒吸一口凉气,他虽然对温哲心里有些意见,但是温哲的能力和人品他也是认可的“你不要血口喷人!温帅的品行和武功大家都。。。”
“那为什么素有武功的温帅,手握五万精兵,外加十七万屯田军,没能拿下泓州呢?”庄远那双缺少表情的眼睛,看着祖荣“打泓州,重在攻城和调用水师,为什么温帅到现在,九连环水寨里的水师,都是运输队一样的角色呢?”
两个问题直接让祖荣楞在原地,而庄远继续道“如今叛军外强中干,手握数万然而都是流民叛匪,与官军想比可谓是一触即溃,然而,温帅围盟县已经围了五个月了,当年孙公盟县剿匪,可没这么长时间。”
“孙公那时,匪军也没那么多人。”
“是的,但是孙公是引万攻千,而温帅是引三万攻万余,而且温帅还将他军中最为得意的重骑带了过去。”庄远沉默了几秒“说到底,他的军队是什么?都是朝廷的军队。他温哲为先帝擎旗的时候,您是九州的武状元,结果他扶摇直上,您呢?镇守肃州。合适么?一个胡人?三军总帅。武秀才,守将?”
“你休要挑拨我和温帅!”祖荣虽然这样说,但是额头上已然流下不少汗珠,温哲一直以来的强势,他的确是看不过去的。
“不是挑拨,这都是事实,”庄远面无表情地看着祖荣,随后压低声音“擅杀大将一罪,失陷武郡一罪,养寇自重一罪。。。我听说,他和到现在都不动岱州兵的高彤。。。还有些来往。。。”
“够了!”祖荣一声吼出来,瘫坐在椅子上,朝庄远挥挥手“把他找个地方关着,好吃好喝招待着,我思考一下,再决定留不留你的脑袋。”
第三十七章 今年身健还高宴(上)
第一次,皇帝没有第一时间出现在早朝之上。
周震在朝中的高压形象虽然给他在民间留下了些好名声,但是在朝中,却没有吸引到任何对大胤似乎还有些许匡扶之心的大臣——除去孟新和郭渺之外。
而今天,郭渺和孟新两人,一如既往地立在龙椅两侧,那个消息,那个让所有人震惊了的消息,顺着塘报传到了皇帝的桌上,也传到了这殿上众人的耳中。
“匪首林得胜突袭武郡,攻下武郡郡城,掳走生民数万,又纵兵屠杀数万,后来赶到的祖荣成功阻击林得胜,将匪首毙杀,众匪抢回尸身,落荒而逃。”
“防线主帅温哲引兵攻盟县县城,大败。”
这两件事此时此刻,让朝野之间都紧张了起来,跟前线的军情无关,出了这样的消息,周震恐怕脸色又不会多好看。而这个结果引出的结果,可能是完全未知的——至少不是那么未知,很大可能性上是某个人的脑袋落地。
站在前排的工部尚书见皇帝迟迟不来,便跟旁边的户部尚书小声道“怎么回事儿你知道么?”
户部尚书轻轻地摇摇头,而他转头望向龙椅的时候,却发现郭渺正瞄着他,他看到那略有些阴仄的眼神,急忙低下头。而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低沉的脚步声。
周震戴着金冠冕疏,身披龙袍,出现在了大殿之中。
青年人缓缓地坐在龙椅上,扫视过整个大殿,低沉的声音响在空气之中“都知道了?”
沉默。
见整个大殿都沉默了下去,周震长叹一声“知道了,就稳住,不要传播恐慌,你们先下去吧,我和孟爱卿还有郭爱卿好好谈谈。”
文武百官鱼贯而出,大殿中剩下的,只有周震还有另外两人,连太监们,都离开了大殿。
“温哲,祖荣说他有谋反的嫌疑。”周震刻意顿了一下“不过朕不信,否则,不会这么顺利地把他押回来。”
周震继续道“但是擅杀大将、丧师失地这两点,没什么好说的,所以,朕没有审他的兴趣,朕现在想知道的,是该怎么解决,怎么处理现在的局面?现在这个,朔州想反、岱州也想反的处境。”
郭渺身体明显震了一下,周震微微抬眼,开口道“郭爱卿,你有什么要说的么?你是不知道岱州和朔州要反,还是说你本来一直都知道,只不过没想到朕会知道?”
“臣不敢揣测上意。”
“呵,揣测上意,一群整天都在揣测上意的人,把不敢揣测上意挂在嘴边,”周震干巴巴地笑了笑“先帝,也就是我父亲,他昏断常戚一家,现在常戚屯兵朔州,没有丝毫回来的意思。而如果朔州人不留他,他带着五万禁军,也没法留在朔州。至于岱州,估计是高彤有些想法,但是现在有孙正然压着,也不会怎样。”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继续拉拢孙正然呢?”
听到这话,周震皱起眉“上次你们说拉拢孙正然,我们给他加了爵,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陛下,恕下官直言,单单加爵,不够,”旁边的孟新开口道“若要调动岱州兵,我们要给孙正然实权,让他觉得他有必要出兵勤王。”
“那这样吧,”周震当即开口道“给孙正然加封岱国公、赐东海军务总督,我记得他有个女儿?”
“是,陛下,您若是有意的话。。。”
“对,我就是那个意思,把他女儿接进宫来,我纳为皇后,”周震说罢,一甩袖子“就这样做了,加为国丈若是都不能让他出兵的话,那我也只能把他算到反贼那边了。”
“是。”
周震转身拂袖而去,刚刚走出大殿,便一把把手中把玩的一块龙形玉佩摔了个粉碎“我这算个什么皇帝啊!”
郭渺和孟新两人显然没有听到这吼声,两人简单地寒暄两句,孟新直奔自己的府邸,他还有无数公务需要处理。而郭渺,则踱着步子来到了刑部大牢。
街头的说书先生非常热衷于说明刑部大牢里面有多惨,以此来迎合街头巷尾那种喜欢看高楼宴宾客的人楼塌入狱。
然而,对于入狱的人物,有一个不成为的规矩。专门的,稍微有那么点寒酸的房间,有桌有椅有隔断,甚至有的还有香炉,厕所则是在房间外。这种房间,是专门给那些案子没有彻底敲定的大人物准备的,最小也是个进士,而现在,则放着一个壮硕的男人。
温哲面色阴沉,卧在榻上,他的房间中有一个小窗,能够从外面看到里面,不过通常也只能看到他的书桌,以免这类人物接触到外面的人偷偷夹带进来的公文,又对外面做出什么操作。
狱卒带着郭渺缓缓走上小楼的二楼,面前,是一个阴沉的走廊。而狱卒带着郭渺来到其中一个小屋前面,满脸谄媚的笑意“这里面是安太师。”
“嗯。”郭渺跟着狱卒缓缓继续往前走着,而狱卒则一间间介绍哪个房间曾经有哪个人物住过,终于,他们来到了接近最里面的房间的一个房间。
“温帅,有人来看您。”狱卒顺着窗口往里喊了一声,随后小跑着离开“您二位聊,小的就先走了。”
“谁?什么事儿?”温哲显然没有走出来的意思,只是简单地躺着开口回应道“没事儿的话就先走吧。”
“温帅,我是郭渺。”
里面的温哲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开口道“哦,恭喜啊,最近已经得伴君侧了啊。”
温哲对于郭渺还是有些印象的,他虽然和孙正然周围的一群人没那么熟络,但是作为当初的老队友,温哲对东海派的这群人还是有些天然好感的。
“不是这件事情,温帅,我有些事情,要和您说说。”
“嗯?想说什么?”
“这话,旁边的几位,听不见吧。”郭渺搬过旁边一个狱卒用的小板凳坐了下来。
“我周围没人。”
“那就好,”郭渺的眼睛一直瞄着走廊的入口处“您觉得大胤还能撑几年?”
“你要我说实话?”里面的温哲似乎站起了身,声音有些扭曲“还是要我说些屁话?”
“我既然来问您,肯定是想听实话的,实际上,我倒是想跟您就这个问题聊一聊。”
里面的温哲沉默了两秒,随后开口道“五年,如果你和姓孟的能好好做事,至少能再顶五年。”
“要我说,就算我和孟新好好做事,也顶不过一年。”
“嗯?”里面传来了温哲或许有些疑惑的声音“为什么?你怎么能这么确定?”
“现在陛下能够倚仗的东西,陛下正在亲手往其他方向推去,我跟您说这些,是为了救您一命的。”
“我这种人,救我有什么用?”
“救您有什么用,您可真是太见外了,”郭渺低沉地笑起来“看到您这样的人物,还是希望您能寿终正寝。”
“呵,把你那股子文人的客套劲儿可收起来吧,我最受不了这个,”温哲走到窗口,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说简单点就是你想让我活着?还是别人想让我活着?”
第三十七章 今年身健还高宴(下)
“别的我不能说太多,我只能告诉您,希望您活着的人,不只有我就是了。”
“你既然这么说,那我也就知道是谁了。”里面的声音带着些许笑意“行,我好好活着,是不是过段时间,还要有些什么计划之类的?”
“嗯。。。”
“好,到时候你直接过来跟我说就好,虽说好死总比赖活着强,但是死在这种地方,是的确不算好死。”
孙正然坐在自家的大堂中,旁边站着他的长子孙正,而孙正手中,则拿着一道圣旨。
最终,皇帝并没有决定给孙正然再进一步加爵,而是赐官东海军务总督,武职正一品,外加征他的女儿做皇后。
自昨日圣旨送到之后,孙正然和孙正两人一直都坐在大厅中,孙正然几乎一夜没睡,而孙正则时而站着,时而踱步,罕有坐下的时候。
孙正然又读了一遍圣旨,瞄了一眼旁边站得已经摇摇晃晃的孙正“你坐下吧。”
“是。”孙正坐到旁边,沉默了几秒,开口道“陛下,欲置父亲于火上也。”
孙正然什么也没说,端起茶喝了一口,他此时对天下局势还是有些认识,但是对岱州内的情况却不太清楚。原本,他振臂一呼必定能做到岱州全州响应,但是现在,他不知道岱州顶上飘扬的,是孙字还是高字。
“父亲,怎么办?要送染进京么?”
孙正然瞄了一眼儿子,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他抚摸着皇帝送过来,拳头大小的一块玉印“染。。。她在哪?”
“听说今天闫大人请义母喝茶,染与义母同去了。”
“唉,那我就不去凑热闹了,等她们回来,再说吧。。。”
就在这时,孙五跑了过来“老爷,老爷,高公那边有信送过来了。”
孙正然站起身,接过信件,简单地看了看,说是前段时间孙正然加封东海郡侯,他在东海郡城里专门修好了府邸,要孙正然过去看看。
“呵,小子还挺闲的。”孙正然站起身“你妹妹的事等我回来再考虑,我先去东海郡看一眼。”
孙正然骑马从乌城县前往东海郡,一路上他在思考两个问题。
一是他如果出手了,是什么结果。
就算按照最理想的角度来看,他振臂一呼,出兵勤王,这样一喊,朔州和岱州都成了他的拥趸。这样,基本上就是以岱州兵平天下,结果功高震主,他要么反手拿下皇帝,要么自己被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赐酒。
就连最理想的结果都是这样,别的不太理想的结果,他已经不是很敢想了。他知道自己不是做皇帝的料,也没法做。
二就是女儿的终身大事。
皇后,听着光鲜,实际上多受苦他不是不清楚。从他被取士那年开始算,康赫皇帝虽然皇后没换过,但是后宫嫔妃跟韭菜一样换了不知道多少茬。承旭则是完全相反,十年勤政,积劳成疾,脾气暴躁,虽然太子一直有,但是皇后却被砍了好几个。
靖元和显禛的皇后还有妃子的待遇更惨,他已经懒得想了。单论他接触过的这几朝皇帝,周震从风评上应该是很像承旭帝的,但是这意味着女儿的人生更加痛苦。而且结合到第一点,女儿送到京城之后,女儿很难不成为皇帝手中遏制他的一个人质。
孙正然叹着气骑马进了东海郡城,马停在一座崭新的府邸前面。翻身下马,高彤早就候在门前,看到孙正然,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正然你来了。”
“来了来了,怎么突然整这么一出?我不是说不用么?给我块匾我自己写个东海侯挂到门前就好。。。”
“那怎么成?你现在是东海侯,郡侯县侯虽说都是侯,但是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高彤拉着孙正然的胳膊正面走进府中,正前面就是一面雪白的四爪龙大影壁。
两人进到院中,正前面的院子大得吓人,而院子中,则站着将近五百人身着铁甲手中持木棒候在那里。
孙正然看到,吃了一惊,沉默了几秒“这是?”
“给你的护院家丁,三百人,”高彤笑道“这都不重要,继续逛继续逛。”
两人在院中逛了一会儿,不知何处传来悦耳的乐声,而高彤突然开口道“说起来,老陆很喜欢小姑娘跳舞来着?”
“小姑娘跳舞谁不喜欢?”孙正然笑起来“不过先帝不好这口,烈宗皇帝崩陨之后,好像教坊里的跳舞小姑娘都少了。”
“这样。。。我当年还记得你们东征回来,老陆喝高了和小姑娘一起跳来着,有一个剑舞,陛下还赐了他一把金剑来着?”高彤和孙正然两人走进书房,他把玩起书架上的玉虎“说起来,我最近听到些比较吓人的传闻。”
孙正然瞄了一眼高彤“吓人的传闻?鬼故事还是怪相?”
“都不是,听说,周震在登基之前,曾经直接污辱强暴妹妹还有安皇后。”
孙正然听到高彤直呼皇帝名字的时候,明显皱了下眉,听完,急忙摆手笑道“勿论上事,勿论上事。”
“这不是论不论上事的问题啊,正然,”高彤面色凝重地拿起桌面上的一个不知何时倒满的小酒盅,喝了一口“皇帝无德,苍天垂泪,所以前朝才有凉国公废少帝的史话。”
孙正然尴尬地笑着,也拿起另一个酒盅喝了一口,刻意没接高彤的话茬“这酒什么酿的?口味有点独特啊。”
“黑黍,”高彤拿起酒壶,给孙正然又倒了一杯“再来点?”
“呵,大白天就喝酒,我回去路上可别碰着女儿,要不然得被骂死。”孙正然苦笑着喝下第二杯,然后放下酒杯“去别处再逛逛吧。”
两人走出书房,来到一处极为空旷的场地,场地两侧挂着无数蒙着红布的斧钺,一边挂着几个靶子,而孙正然这边,则摆着黑色和红色的雕弓。
“这玩意儿。。。你给我家装了有什么用啊?”孙正然苦笑着“我还能在这练练不成?”
“你不练么?”高彤拿起一张红色的弓“试试?”
“不了不了,”孙正然摆了摆手,两人又逛了逛,最终在庭院中坐了下来,而孙正然看着高彤,冷笑着“剩下的,能拿上来就都拿上来吧。”
高彤显然愣了一下,随后脸上泛起笑意,他拍了拍巴掌,随后转向孙正然“什么时候发现的?”
“黑黍酒,你可真敢搞啊,”孙正然拿着下人端上来的茶盏喝了一口“如此僭越,不怕折寿?”
“你要是怕折寿喝都不会喝吧,”旁边的高彤也笑起来“正然当得起九锡之礼,皇帝不赐,岱州黎民可以赐嘛。”
“什么时候岱州黎民也能赐九锡了?这不是妥妥的僭越么?脑袋可别想要咯。”
“民贵还是君贵?”
孙正然沉默了,看着马夫拉过来的大车,半晌没有说话“你就非得把我推上去么?”
“我听秀真夫人说,正然你也有那个意思。”
“瞎说,”孙正然面无表情地喝了口茶水“衮服呢?你肯定不会做少造一件这种蠢事。”
“的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到现在还没拿上来,”高彤皱起眉看了看旁边的下人“怎么了?还没拿上来?”
没等下人跑下去确认情况,两人便看到一个素白的身影,手中端着托盘,娉娉袅袅走了过来。孙正然眯起眼看了看,倒吸一口凉气“染怎么在这?”
那个白色身影缓缓地晃到两人面前,将小托盘放到两人中间的桌上,超两人微微屈膝行礼“父亲,高岱州。”
“辛苦你了,染染,”高彤点点头“跟你爹说说为什么今天穿这样?”
孙正然上下打量了下孙染,笑起来“怎么着?你是已经做好了,我因为僭越然后被杀头的准备了?”
“那倒不是,女儿不敢,”孙染面露哀色“我这是,为大胤戴孝。”
第三十八章 本非聚铁图社稷 是为九州觅新龙(上)
“你把染拉下水是几个意思?”孙正然转身揪起高彤的领子“这么长时间我对你和老陆搞得这些屁事没干涉,你们转身就把我女儿拖下水?”
“你女儿本来就逃不掉,”被揪住领子的高彤脸上依旧是一副淡然的笑容“你真以为你把圣旨捂着,就能不让别人知道皇帝想干什么?她已经是棋局的一部分了。”
孙染那张怎么看都觉得有些冰冷的脸依旧没什么表情“现在是棋子自己在说话。”
孙正然听到这话,整个人瘫坐在一边,沉默着,喉咙中发出低吼声“我就想做个普通人。”
“天下大势由不得你,”高彤蹲在孙正然面前“西边还是南边?我不觉得这是个多么难决定的事情。现在你名下,有朔州兵、岱州兵,还有禁军以及我们在禁军中的响应者,所有人都在等你一句话,孙正然,你准备怎么选?”
孙正然沉默着,喝了口茶水“我猜,就算我不选你们也会让某人选?”
“不,你不会不选的,”高彤转头掀起一个下人手中盘子上的红布,从上面拿过一把红鞘金纹的倭刀“你真的确定,你这辈子不会再一次握起这东西么?”
孙正然颤抖着的手缓缓地伸向那把刀,他微微推开刃口,那寒光闪起的一瞬,仿佛有一股腥风卷过整个庭院。孙正然眯着眼看着手中的刀,喉咙中发出虎啸一般的声音“陆斌!出来!”
一个高大壮硕的老人从旁边的假山后面缓缓走出来,老人白须白发,一双眼炯炯有神,见孙正然握起了刀,嘴角微微上扬“你,你已经做好准备了?”
“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为了别人,”说到这,孙正然瞄了一眼旁边的孙染“本非聚铁图社稷,是为九州觅新龙。”
听到这话的一瞬间,几个人都动了起来。
孙染解开托盘上的红布,将上面带着繁复刺绣的锦袍披在了孙正然身上,高彤冲着旁边下人挥了挥手,其中一人急匆匆地跑了下去,而陆斌则喊过旁边一个侍卫“去告诉常戚,可以动兵了。”
孙正然在孙染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走出大门。不知何时,那些披甲武士已经候在门口,而朱红的大门上,则已经悬起了新的牌匾。
“岱公府”。
而就在他门边,他看到一个略有些熟络,商人打扮的脸孔。
“吴大?”孙正然眯起眼“恭喜啊,听说你在盟县,大破温哲手下的官军,温哲大败之后,直接被皇帝收了监?”
“同喜,同喜,吴某此来的目的,岱公应该是再清楚不过的,”吴大在从孙正然口中听到自己之前的光辉事迹,心中大概也已经有了数“南北应先图京师,再定其他。”
“的确,先图京师,再定真龙,”孙正然走到吴大旁边“来,街上一起逛逛。”
“是。”
吴大跟着孙正然在东海郡的街上走了起来,而孙正然沉默着,四处看了看,低声道“你确定?未来可能会发生的结果,想必你也能预见到吧。”
“总有办法的,您和高公、陆公是为了把生命最后的这点火烧个干净,但是您家儿子女儿,还有大好青春。。。”
“你也在打染的主意?”
吴大喉咙里哽了一下,正要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孙正然便直接开口抢过话头“我知道你的出身,不过,乱世刀兵前,本无王侯草莽。我累了,打完这场仗,我想找个地方,找个能看见女儿的地方养老。”
吴大没说话,他大概明白孙正然的意思。如果他们结盟,那么最大的问题就是孙正然这一派势力过大,很难被吴大整合,而将两派人融合在一起的最好方法之一,就是联姻。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您眼中的。。。”
“你总比一个把要走我女儿当给我的恩赐的小鬼强,”孙正然走进旁边的一家酒肆中“喝一杯吧,我不是很喜欢跟高彤那群人闹,既然事情定下来了,喝一杯,再论其他。”
于是,东海郡的一间酒肆里出现了极为令人惊奇的一幕,门口无数卫士把守着,而店中坐着两个人,一个五十多男人和三十多的男人沉默着,对坐饮酒。
孙正然喝酒的时候十分沉默,让吴大这样习惯了热闹的人有些无可适从。两人喝得很慢,孙正然时不时地叫一些烧鸡烧鹅、花生毛豆之类的饮食到桌上,而喝了半个时辰之后,孙正然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吃得很干净啊。”
吴大看了眼自己放在旁边的一小碟骨头,莫说肉,就连软骨都被啃得干干净净,随后苦笑起来“穷底子,不吃干净点,糟蹋东西。”
孙正然沉默了几秒,随后继续道“孙某不是什么热血青年,不会说什么为了天下苍生举事,不知吴将军,能不能让我孙某在成功之后,做个普通人。”
“孙公,恕我直言,您这样位置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做‘普通人’了。”吴大给孙正然的杯中倒了酒,抬头看到外面熙熙攘攘的街道“不过等到太平时,做个富家翁寿终正寝,也是个好结局。”
“的确,我一生杀业重,死后难免不堕阿鼻地狱,”孙正然将杯中酒一口饮尽“正因如此,活着的时候,才想多享福啊。。。”
“孙公您这样的人物,就算进了地狱,也要让鬼王夜叉吓得肝胆俱裂吧,”吴大将烧鸡撕成几块“您,决心举事?”
“是的,不光是为了岱州生民,也是为了我自己。”
“还有大小姐?”
孙正然听到这话,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染。。。我对染还有秀真她家,心中多少有些愧疚,不过都到这个时候了,也没什么好多说的。”孙正然一口酒灌进肚里,突然高声道“天地也!正然一生多杀戮!已发阿鼻愿,唯求安泰十年!”
“将相王侯,也图个薄田十亩,安稳炕头。”吴大摇了摇酒壶,发现里面已空,与孙正然对视一眼两人大笑起来。
“小二,拿酒来!”
第三十八章 本非聚铁图社稷 是为九州觅新龙(下)
安元二年三月,孙正然自称岱公,点章秉玟做先锋,左军曲至,右军闫文匡,共七万精兵连同民夫民兵总计二十一万,号称五十万,向武郡进发。同月,奉义军首脑奉仁将军吴大带五路军共五万人连同民夫总计三十万号称七十万,前往武郡。
双方在武郡会盟,发表《告九州万民书》,声称大胤周家龙嗣断绝,已失天命。准备起兵攻京师,宁州、鄱州见孙正然起兵加入,群起响应。朔州牧陆斌引朔州兵连同叛乱官军南下,在燕州遇燕州牧罗南大军阻拦,一时间难以与岱州兵会合。
在此状况下,宁鄱防线总帅祖荣动兵四处弹压,镇压宁州、鄱州二十七路反王号称三百万人,斩首六万七千级。
安元二年四月,吴大、孙正然率精兵共计三万进逼昌江县县城。
祖荣此时站在昌江县县城之上,孙-吴联军遮天蔽日,从东、北、西三个方向包围昌江县县城。莽山大营失陷,九连环水寨陆地部分已经完全被焚毁,数量巨大的战船只得逆流而上,停泊于昌江县南边的昌江水寨中。
祖荣的神色异常凝重,昌江县中没有居民这点姑且还算是件好事,毕竟居民这种东西,在县城御敌的时候,只能成为守城的阻碍。但是现在情况依旧不乐观,因为昌江县的饮水,已经完了。
以往,驻扎在这里的将近二十万官军包括屯田兵无论是饮水还是种田,用的都是江水,而就在几天之前,江水上游,开始大量地漂下尸体。这尸体顺流而下,显然是联军有意为之,每天都有几乎横贯江面的大量尸体从上游缓缓流下。
祖荣不管怎么说也是一个有常识的将领,他将江水之上流下的大量尸体聚集起来,点火焚烧。虽然这样避免了尸体导致疫病的可能性,然而江水,却没人敢喝了。
他此时此刻看着外面飘扬的“孙”字旗和“吴”字旗,叹了口气,朝旁边的副将挥了挥手。
“帅爷?”
“对面,还没下来战书么?”祖荣在原地踱起步来“到现在还没有?”
“是。”
“呵,”祖荣知道孙正然那套老把戏,先威胁对方补给线,或是人为制造情况让对方想要速战,然后约对方出来单挑,在单挑中直接将对方击败后,一举击破士气大落的部队。
但是这次,孙正然没有主动下来战书。
难道是孙正然作为一个老东西,已经单挑打不动了?
这种可能性很高,东海派多是三大征时期的老将,往小了说也都四十上下,年老体衰这关,绝大多数武将都是躲不过的。
祖荣想了想,开口道“起一封战书,送到对面营中,我倒想看看,他孙正然到底敢不敢接。”
他的算盘打得很好,如果孙正然没接,那他完全可以就这点大书特书,将已经临近崩溃的士气拉回来,而如果他接了,也可以派出一个年富力强的小伙子拿下孙正然。
他看着送信的那人单枪匹马跑向联军大营,没过一会儿,那信使又跑了回来。
另一封战术送到了他祖荣手上,祖荣缓缓翻开战书,果然,孙正然接了。他不可能不接,但是接了之后,该怎么办,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他看着远处的军阵,心中还是有些虚的。如果说孙正然亲自出马,他姑且还能打一打,但是如果孙正然派其他什么年轻人上场的话,他祖荣又有可能被拿下。
孙正然手下的虽说是岱州兵,但是实际上还包括很大数量的朔州轻骑。保不齐朔州有弓马娴熟的夷人,等到单挑的时候才发现,那就晚了。
现在他要赌,孙正然到底会不会亲自出阵。
他本想再发一封信,希望孙正然能派出三个人,他也派出三个人来比武,但是转念一想,这又不是什么武艺竞赛,是真刀真枪要命的东西,孙正然不可能答应。
祖荣就这样思考着,思考一直持续到第二日的巳时,他骑马出阵,两军对垒,双方都是旌旗招展刀刃闪烁,枪尖泛银如出林白蟒,长弓涂漆似展翅苍鹰。祖荣手提一把长杆大刀,望着远处的联军阵中,果然看到了阵前最前面的五人。
略黑的脸应该是吴大,他旁边的年轻人则应该是他的副官,另外三人,章秉玟他认识,还有两人一个将脸藏在教头帽的阴影中,而旁边的人,也同样戴着教头的宽檐帽,隐藏着面容。
“孙正然老儿可以啊,”祖荣心中暗骂着,他大概想得到孙正然心里的算盘。孙正然刻意搞了个和他外形相似的人一起出阵,但是目的是什么呢?
对方显然能够通过甲胄认出祖荣,祖荣想了想,朝旁边的一个精锐近卫挥了挥手示意他出阵。
这招的意思很明显,他昨天的战书并没有说谁和谁单挑。他派出一个亲卫与那两个头戴教头宽檐帽的人中的一个单挑,如果赢了,那就可以进一步叫阵,逼孙正然亲自出手,输了祖荣也能确认对方的实力,全身而退。
果然,其中一个教头帽朝着出阵的亲卫径直杀来,那亲卫端起长枪,身体微微朝右一偏,随后长枪径直搠了过去。
他感觉自己击中了什么,在马头交错之后,他回头一看,发现敌人却并不在马上,却也没有坠马,像是悬在马的一边一样。
那亲卫是转头看的,视野中有些阴影,然而祖荣却看得格外真切,那人实际上是悬在马侧,手中正张弓瞄准亲卫。
他深知此时情况不妙,拎着长杆大刀径直朝那人冲去,而那人的箭矢也射了出去,正中亲卫没有甲胄覆盖的后颈处。
见亲卫被杀,联军中爆出一阵欢呼,而祖荣则一刀砍到面前那人的马颈上。惊马将背上的人直接摔下马,而祖荣一刀将落在地上的那人脑袋连同帽子直接切成两半。
他一眼便看出那人并非孙正然,于是骑马出阵,高声道“孙正然老儿,你就这么派替身糊弄人么!”
听到这话,对面阵中另外一个头戴教头宽檐帽的男人挺枪杀出。径直冲向祖荣,祖荣扬起手中长杆大刀,和那人战了起来。一贴身却发现,那人脸上戴着一个面具。
他突然想起传闻中孙正然似乎也是戴着铁面具上战场的,于是和那人战了起来。数回合不分上下,那头戴帽子的男人枪如游龙,花枪虚实不定,时不时点在祖荣的铁甲上,让祖荣时不时地失去重心。
身着重甲的祖荣很清楚,在单挑的时候,坠马和死了没有区别,对方可以很轻易地调转马头,拉开距离之后然后靠着马的速度来冲击他。
然而,他略微有些沉重的长杆大刀根本没法击中对方,纵使势大招猛,对方在马上却如一条游鱼一般,时而朝鞍侧坠去,时而向前或后面下腰,祖荣的大刀几乎是招招落空,而对方的枪尖,侧屡屡中的。
此消彼长之下,祖荣已经有些开始体力不支,他打量着对方的马,对方的马披了挂,的确没法像之前那样直接下刀让马受惊,但是他的确想到了一个略有些危险的办法。
就在那头戴教头帽的人一枪直接刺向祖荣的时候,祖荣装作中枪,直接翻身滚到马下,随后用手中的长杆大刀刀杆,重击那头戴教头帽的人的马腹。
被突然击中了腹部的马扬起蹄子,高声啸叫起来,而马上那人则急于稳住马匹,没有注意到挣扎着站起身来的祖荣。
祖荣的大刀直接击中了那人的后背,那人后背处的甲胄被击穿,后背上出现了深达两寸的伤口,而祖荣显然没有半点让他歇息的意思,用大刀直接将那人捅了下来。
见到被捅下来的人,祖荣冲到他马的侧面,一刀直接捣到那人的喉咙上,眼看那人连挣扎都没了。而难得战胜对方的祖荣,此时此刻也头昏脑涨,满耳都是联军的欢呼声。
而正是因为他耳中满是的联军欢呼声,他没有听到,身后的亲卫们给出的警告。
他看着面前的尸体,突然皱起眉头,这人头上满是黑发,皮肤也并没有多少褶皱,并不像接近六十岁的孙正然。
没过几秒,他就知道了,孙正然究竟跑到哪去了。
他听到了身后的马蹄声,转头一看,却发现一个审批蓑衣,头戴铁斗笠,脸上挂着极其简单却又十分吓人的铁面具的男人,手中持一把大槊径直朝他扑来。
大槊顺着他的脸插了进去,穿过脑袋,穿过头盔。孙正然左手拔出倭刀,直接将祖荣的脖子斩断,那颗残缺不全的脑袋,就这样停在了他的大槊之上。
炮声,响了起来。
无数漆黑的炮弹朝着昌江县县城飞去,联军士兵推着冲车抬着云梯扑向城墙。而骑马的吴大则缓缓停到孙正然旁边,朝孙正然拱了拱手。
“宝刀未老,宝刀未老啊,孙公。”
“什么宝刀未老,”孙正然笑起来“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第三十九章 衣冠身惹御炉香(上)
庄赦站在燃烧着的陵云山前,感觉到了一股微妙的不祥气息。
很热。
现在虽是初春,但是他在舜州却完全没有感觉到这样的热意,舜州反而是因为正在化雪的缘故让人冷得直打哆嗦,而进到陵云山周围,却又感觉这似乎根本不是舜州的陵云山,而是南海之外的某座仙山似的,上面花草盛开,已然是一副盛夏景象。
不必多说,庄赦也知道情况不对,带着两名霞衣女便径直冲上山去,他们又一次来到了武家的府邸之前。而就在他们抵达府邸大门之前,庄赦就已经嗅到了空气中传来的一股极为刺鼻的气味。
好像是什么东西烧起来了。
而在他来到武宅前之后,马上就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武宅里面此时此刻已经窜起了茫茫的黑烟,他急忙冲进府中,绕过影壁之后,果然发现地面上出现了大量的焦黑的尸体,而这些尸体无一例外属于那些有着山药一样的皮肤一样的怪人。
远处的藏经阁和几座武宅中的高楼都燃烧着,而里面,也正在不断传来厮杀的声音。
“这样,我们分头行动,你们两个去老钦天监里面确定那个姑娘的情况,我看看这武宅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
两名霞衣女一瞬之间便消失了,庄赦拔出泪石剑,朝着武宅那极为气派却也同样已经烧了起来的巨大前厅走去。
而就在他准备绕过前厅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一声极为凄厉的尖啸,不知什么东西撞到了那前厅的后面,激起了弥天的烟尘。而整个前厅,似乎也再难以支撑那华美绚烂的青瓦屋顶与屋檐间的神兽,整栋建筑轰然倒塌,而倒塌之后,一片废墟出现在庄赦面前。
他本以为整个武宅受损的并没有那么严重,却没想到实际上除了前厅以外,后面的部分绝大多数已经被烧成一片白地。
在漆黑的废墟上,有无数个身高仅仅到常人大腿根的矮粗怪物,他们手中拿着各式各样不同的兵刃,而他们围着的那个人,他们的中心点,似乎就是火焰的源头。
清安官正。
一身青色袍子的清安的袖子里延伸出一条橙红色的火蛇,环绕在他的周围,时不时吐出信子。那一双黑色的眼瞳凝视着周围的矮短山药人,而清安瞥了一眼突然出现的庄赦,冷笑一声“看来,计划还是要变一变的。”
说罢,清安一跃而起,双手结印,袖中甩出无数张符纸,高声念到:“诵持万遍,身有光明。三界侍卫,五帝司迎。万神朝礼,驭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亡形。内有霹雳,雷神隐名。洞慧交彻,五炁腾腾。”
那符咒朝着那火蛇窜去,火蛇身上的烈焰点燃了无数朝它身体融去的符咒。蛇的身形越来越庞大,原本只有小臂粗细的蛇身缓缓变得如同水缸般粗细,而那粗大的身体上,长出了一条条火焰所构成的如同鹰爪一般的四肢。
看着那火蛇已经变成一条火蛟龙,清安点点头,随后径直朝陵云山老钦天监飞去。
庄赦正要跟过去,却发现那火蛇一口烈火喷在他的面前,如果不拿下他估计很难去老钦天监中和清安面对面切磋。
他想了想,朝后跳了几步,却发现那火蛟龙正在疯狂地吞噬着周围的山药人,每吞噬一人,他身上便火势更盛。
显然,火蛟龙似乎是要把这周围的人杀个一干二净,庄赦想跑似乎也跑不掉,只能想办法和它正面对抗。
庄赦最初的想法很简单,若是灭火,水就可以了。于是闭眼想要驱动陵云山中的水汽,却发现整个陵云山因为升温极其严重的缘故,根本没有多少水汽可用。
然而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似乎热意,地面上的热意,都是自陵云山内部升腾出来的,而天空中的温度,则依旧是初春雪消的严寒。
他看那火蛟龙仍在屠戮这山药人们,于是直接将身后背着的铁中剑插进地中。铁中剑比河中剑也就是泪石剑长上许多,他轻轻地叩着铁中剑的剑柄,感受着地底传来的回音,寻找着地下的暗湖或是暗河之类。
虽然陵云山的地下是火河,但是火河的位置是很深的,火河到地表之间必定会有大量的暗湖暗河。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找到了。
他集中精神,将几乎所有精力,倾注在地下的这一条条暗河和水池之中,就在这一刻,陵云山向外流淌的几乎所有河流的泉眼都停止了喷涌,循着那源自铁中剑的召唤,一路向着庄赦涌来。
那火蛇显然也意识到情况不对,见庄赦不知在搞什么名堂,一口火就喷了过来。
眼看着烈火就要吞噬庄赦的身躯,几个山药人急忙冲到庄赦身前,架起厚重的铁轮。山药人虽是五短身材,但是力气比起骡马却只是之大不小。这三寸厚的铁板,在火焰面前不动如山。
虽然铁板没事,但是架起铁板的山药人,却也是**凡胎。架着这被烧得火红的铁板,眼看着胳膊被烧得焦黑。
“来了!”
庄赦大吼一声,几个山药人急匆匆地撤掉铁板,水流顺着铁剑一路过些上来,将他包裹起来,而后,水量越来越多,朝着那火蛟龙裹挟而去。
火蛟龙看到这突然出现的水球,急忙朝后跃去,而庄赦的水球也如影随形一般跟着那火蛟龙。
双方斗了数回合,火蛟龙上下腾跃,在宽阔的废墟之上,舞动起来,庄赦的水球根本无法抓住它。
庄赦看着那火蛟龙,心道:水网触及到火蛟龙估计在一瞬之间就会被蒸干,而将水聚集在一起的话,却又根本没法触及那条火蛟龙。
“要是能下雨,就好了。”
庄赦突然想到,既然他能将水聚集在自己身上,那能不能将水抛到天上变作雨水呢?
他将泪石剑拔出,指着天空。他本想用剑将水喷向云间,然而,泪石剑显然没有那样的能力。但是庄赦将水发出去的意志,却传达到了剑身之上,巨量的水附着在泪石剑上,向周围不断扩散着。
以庄赦为中心,雾气向周围疯狂地扩散着,而火蛟龙接触到雾气,身上的火焰肉眼可见地变得越来越弱,而这变得越来越小的火蛟龙,眼看长度变得与常人身高差不多。随后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山药人们见这是个机会,朝着那火蛇冲上去,他们冲到火蛇之前,疯狂地踩着那火蛇本就没有定型的身躯,而正因如此,那火蛇也变得越来也是虚弱。
庄赦站起身,将两把剑收起来。他愈发地感觉到空气中那股热流带着一股子莫名其妙的诡异,于是径直跑出武府,按记忆中的道路跑进了老钦天监中。
第三十九章 衣冠身惹御炉香(下)
果然他一进到老钦天监的山里面,就感受到了完全不同的两种热意。
一种是刚刚火蛟龙身上的那种热,仿佛要将人直接烧灼成灰一般。而另一种,则是自下而上喷涌出来的,一种似乎正在抽干人身上水分,让人感觉格外干燥的热意。
他穿过老钦天监下层,冲到天井之中,这两种热意的区别也越来越明显,而他走到天井旁边的甬道上向上和下面分别一看,果然,一眼便看出了到底什么情况。
火河如同河水一般翻涌着波浪向上涌起,而天井之中,则飞翔着无数火焰所化作的神兽,正在与三位霞衣女缠斗着,而他旁边,则是安然站在那里的,清安官正。
庄赦正准备拔剑,却发现清安缓缓转过头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手的意思。清安拿出了一个不大的紫砂小茶壶,看起来沉甸甸的,似乎里面装着些什么的样子。
“庄赦,你猜这是什么?”
“不知道,”庄赦的手握紧了腰间的泪石剑,上下打量着面前的清安官正“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想要干什么你很清楚,”清安把壶盖打开,露出了里面一个个如同虱子一般大小,在赤红色的水中游窜着的白色小虫“我要保大胤。”
“保大胤,保大胤就要杀武郡一郡人?”
“是的,为了保住大胤,死多少人不重要,”清安将小壶的壶盖盖上,仰头看着正在和火兽以及木偶们颤抖着的霞衣女们“我为了胜过她们三个,还是做了些准备的。火是无形之物,无论如何,他们也不可能斩火,按理来说,如果蛇蛟拖住你,我在这边的计划就会完全成功,然后大胤,就保住了。”
庄赦眉头蹙起,低声道“我不是很懂,你身为一个道士,为什么要保大胤?有什么必要么?我不懂。历代钦天监保的是研究龙子的成果,而非当时的朝廷,这不是。。。”
“我又不是钦天监,”清安没等庄赦说完,一句格外缥缈的话打断了他“我只是个,跟着师傅一起进了钦天监的闲人而已。我不知道你身负四个甚至可能是五个龙子,现在受谁掌控,但是我的目的和龙子们截然相反。我要让龙脉活过来,让泰丕活过来,以天龙之威压服九州,这样才能避免龙子复苏导致的所谓灾难。”
“泰丕活过来,结果依旧是鬼神的统治,地面上的一切,依旧是被远古的神灵所主导的。”——庄赦本想这么说,但是他没开口,庄赦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星归正序,在泰丕复苏后,也有其他影响么?”
清安愣了一下,随后沉默了数秒,过了片刻,他开口道“我不知道。”
庄赦冷哼一声,当年的正序星图五官正必定都是过目过的,按理来说,五官正在这方面的信息,应该远多于他还有云陟明。而他的沉默,则意味着他在迟疑是否应该把星归正序和泰丕复苏之间的关系说得那么清楚。
“我不觉得你现在能打过我,”庄赦看着面前的清安“如果你能的话,你早就动手了。”
“你说得对,我的火兽都派出去了,”清安把玩起那个壶“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么?”
“这个问题你之前问过。”
“这里面,是你的真血中,所生的腐虫,或者说,螭晵真血所生的神虫。”他看了眼旁边天井之下的火河“灵脉中有三条主脉,陵云山向南一路延伸的大地脉,江水和河水所构成的两条水脉。你觉得,如果我把龙子真血丢进去,会是什么结果?”
“我不知道。”
“地脉会活过来,整个南北大地脉都会活过来,地脉,会阻止那群大逆不道的叛军的。”
庄赦点点头“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要的,是你的命,是你这条背了几万条血债的命。”
“哦,那很简单,”清安朝天井中一跃,向正上方和霞衣女们缠斗着的火兽们一挥手。那些飞行着的火兽的烈焰化成一条条线朝清安汇集过去,顿时在清安周围织出一个火网,清安漂浮在火网之中,单手拿着壶“我犯杀业太重,今日,把总账算清楚了!”随后,他朝天空中甩出一张符咒,高声道“弟子清安,心愿已了,甘受雷亟!”
他喊完,拿起那紫砂小壶,把里面红色的、裹挟着白色怪虫的水悉数吞了下去,双眼看着面前的庄赦,出奇地平静“庄赦,这样,我这条命也没了,大地脉激活,匪军再无越过陵云山、宁州城一线的可能性,剩下时间只要等着师父他们激活西山龙脉,大胤的江山,就保住了。”
话音刚落,天空中一道惊雷穿过整个天井,径直击中清安,清安周围的火网顿时烟消云散,而他则直直地坠向下面的火河。
清安不是一个很愿意思考些什么的人,他受了雷罚,饮下神虫,用自己修行多年的血激活神虫之后,让大地脉活过来。
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他很清楚,自己这条命,这条杀业过重的命,本就无法成就任何善果,不如在这时,靠着救大胤,再救一把天下百姓。
而就在他落入火河的前一瞬,他感觉到了一丝不妙。
不知为何,似乎有一层黑气在火河之上弥漫着,他能够看出这是煞气,而大地脉之中本身有煞气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能用煞气浸染大地脉,需要十万甚至几十万的死难者。
“莽山。”
这个词出现在他的脑子中,师父按理来说应该封了莽山的灵脉,还安排了灵兽守灵脉来着,为什么?
在他想通一切之前,他落进了火河之中,烧成了一股青烟。
庄赦看着清安落进火河之中,本来以为安心了,却突然发现,不知为何,整个空间,越来越热了。
他朝天井下面望去,火河的橙色光芒越来越闪耀,越来越炽热,三位霞衣女在没了火兽的妨碍下,很快就扫清了所有木偶,来到庄赦身边。
她们三人显然也发现了正在向上涨的赤红火河,长发霞衣女的表情变得尤其凝重。她看了眼旁边的两位霞衣女“要把树,带走了。”
盘发霞衣女和短发霞衣女一愣“带走,怎么带?”
长发霞衣女仰头看了一下,发现陵云山的树并不是一颗很正经的树,树干如同爬山虎一般攀附扎根在岩壁之内,彼此连同,向上生长。叹了口气“现在叶子不够,我来把母树和山体的树连通。妹妹。。。我是说比较小的那个,你,把山体直接斩断。”
“啊?”
众人面面相觑,而长发霞衣女拔刀直接划开手掌“快,没有时间了。”
“姐。。。你体力吃得消么?”
长发霞衣女回答得没有一点迟疑“吃不消,那这样,庄生,你给我点血。”她看着庄赦的肋下“一点就好。”
“呃,好。”庄赦割开手指,看着已经将手掌按在岩壁上的长发霞衣女,庄赦将手指送到她嘴边。
长发霞衣女看了眼还愣在那的短发霞衣女,皱起眉头“去啊!往深一点去,然后直接将山斩断!快!树没了就什么都没了!信姐姐的。”
短发霞衣女听到这话,也急忙朝旁边的老钦天监下层跑了过去,而长发霞衣女,则开始吮吸起庄赦割开的指头。
顺着两人之间的接触,庄赦似乎感受到了,长发霞衣女正在做的事情。此时此刻,巨量的霭蕈树根系正在朝山体外飞快地生长着,根系穿过石壁,与外面的树的根彼此连通,随后飞快地膨胀起来。
庄赦感觉到自己身体中的力量被源源不断地抽走,而树根本身也膨胀得越来越厉害,陵云山似乎已经被涨出了许多裂痕。
但是即便如此,火河仍在上涨,空气越来越燥热,就连发丝都不会凌乱半分的霞衣女,额头上也开始出现了汗珠。
现在,他们所能依赖的,只有那个被要求去“斩断大山”的短发霞衣女了。
安元二年三月,陵云山突现白虹,宽如河汉,将陵云山十丈之上部分,全部斩断。
舜州百姓们,看到了奇迹。
陵云山崩,巨树飞出,那棵与山同大的巨树缓缓飘向天空,无数蝴蝶在它周围流转翩跹,其下,是涌出无数地火的陵云山根部,而这座巨树,则带着根系上的石块和泥土,朝远处,朝京师,缓缓飞去。
同样朝京师飞去的,还有一条不知道衔着什么东西的,闪亮的火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