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玉垒浮云变古今(上)
安元二年五月,宁州、鄱州、舜州等地仍有小股官军负隅顽抗,然而大势已去。朔州军和北上的岱州军会合,围攻着最后的那些燕州的城塞。
或许仍有人对京师方面心存幻想,但是接管了宁州和鄱州大部分土地的奉义军与北方的东海派的联盟,已经让绝大多数仍在观望的地主官绅认清了形式。
而为了让所有人都明白将至的结果,孙正然和改名做吴达的吴大,率大军和各自心腹来到了豫城郡——舜州的治所。而所有人都知道,这里即将发生的事情。
云陟明拄着拐坐在城东的一处工地边上,就在一个月前,吴大下令在这里修一座大庙。吴大对于修祖庙没什么热情,毕竟他连自己的爹妈是谁都不清楚。他下令修的,是一座“万民庙”。
她手中翻着一个不厚的小册子,时不时发出几声嗤笑,而不知何时,一个身影来到她的身后。
“在看什么呢?”
云陟明回头一看,发现庄赦站在自己身后,笑了一声“吴大给自己编的故事。”
“给自己编的故事?”
“嗯,就是那种历朝开国皇帝最喜欢的东西,说自己出生时有什么异象之类的,”云陟明看着手中的书本“吴大并非某个妇人所生,而是某日一座废弃的万民庙中突然出现的一个孩子。而一个捡到他的老人将他养大,靠着乞讨过活,后来与林家兄弟为伍,爬到了今天的位置。”
庄赦微微皱起眉头“啊?这么简单?”
“我概括的比较简单,说细了的话,一天说不完,”云陟明一摊手“总之,他的意思就是他是天意所生,万民所养。谁是他的父亲谁是他的祖宗没什么太大意义,因为他是为万民而生的。”
“听着像什么教派的教祖。。。”
“的确,”云陟明点点头“说正事,那两位呢?”
“她们俩带着树直奔京师了,”庄赦知道云陟明谈起的是霞衣女,直接回应道“怎么了?最后阶段,需要她们俩?”
“不是,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横贯南北的大地脉突然活起来了,陵云山龙脉直接串联了燕州和朔州龙脉,你不用再跑一遍北边了。”
“哦?你的意思是,直接朝京师进军?”
“对,”云陟明从旁边的包里掏出地图“现在九州地脉已经活了。”
“清安。。。或者说,钦天监,他们要续龙脉,对这些事情有什么影响?”
听到这话,云陟明的双眼都亮了起来“有,我们要做的事情更少了,续龙脉。。。如果我们能刚好赶上续龙脉当天触及西山龙脉,那我甚至不需要打下更多楔子。。。”
庄赦点点头“可以,那我需要做什么?”
“等,在哪等实际上意义不大,等到他们开始续龙脉的仪式,然后在灵气聚集在西山的时候,动手。”
“那我直接去西山了。。。反正这些联军和他们江山什么的,和我关系不大。”
“嗯,你去吧。。。”云陟明眼中不知为何流过一丝落寞“四土寂静,国永澄清。。。”
庄赦似乎没听清云陟明的后半句话“你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你去吧。”云陟明看着庄赦远去的身影,叹了口气,看着面前已经高高筑起的夯土台“去吧,去吧。。。我也该,准备做我要做的事情了。”
云陟明站起身,看着旁边不知何时走到身边的黑猫“走吧,我需要休息休息,过段时间还要帮吴大他们做件怪耗体力的事情。”
说着云陟明,抱起了猫,而黑猫开口道“你想过,复仇完成之后,要做些什么么?”
“没有,但是那不重要,”云陟明朝豫城郡城走去“母亲把我送到那边,是希望我能快乐地度过余生,可能,我要遵循她的遗愿,在成功之后,好好活着吧。”
“好好活着。。。这是我听说过的最简单,但是也最难的事情,”黑猫低声说道“好好活着吧,你这样的人,不想着征服世界,已经是一大善事了。”
豫城郡是五朝之前的古都,旧时的殿宇楼阁都已经灰飞烟灭,但是仍留下了许多夯土台。万民庙建于豫城太庙旧址的夯土台之上,石砖和木石多数拆自其他楼阁庙宇。
改名做吴达的吴大身披龙袍,头戴玉冠冕疏,身边跟着身着凤冠霞帔的孙染,两人顺着长长的阶梯,缓缓走上万民庙的大殿之前。殿的最里面,并无塑像牌位,仅仅有一件极其普通的东西。
一座大鼎。
一座大到有两人高的巨大铜鼎,上面是清清楚楚的三个大字——“万民鼎”。
吴达和孙染缓缓地走过大殿正中间的走道,两边是坐在蒲团上念经超拔亡魂的无数僧侣。他们两人走到万民鼎前,跪在蒲团上,三叩头,随后缓缓从梯子上登到万民鼎鼎沿,将三根通天香插了进去。
两人又缓缓走出万民庙,大殿门口,候着许多人。岱公孙正然,辽郡郡公高彤,海北郡郡公陆斌,中书令沈益还有吴尔旦、白徒紫等数位将军,他们见吴大走出来,除了孙正然以外,纷纷跪下叩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吴达依旧不是很适应这个皇帝的身份,微微点头,朝旁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侍卫高声道“开庙祓禊!”
玉阶之下,已经搭好了一个极大的木台,而旁边则星星点点拱卫着六个较小的木台。士兵们点燃那较小木台下的柴草,台子上面则是已经杀好的六畜。
云陟明站在最大的那个台子上,此时此刻,她的周身,终于又一次变得和她的童年还有少年时期一样了。
无穷尽的细碎低语持续不断地传入她的耳中,一切物体的表面仿佛都附着着许多一看就让人感觉毛骨悚然的东西,诸如一片片的卵泡或是几颗鲜红的眼睛,亦或是如卵泡一般扎堆看着云陟明的眼睛。
那细碎的低语,无法听清,但是她也早就知道,听到那样的声音不必探寻,因为那声音不意味着任何以人智能够探索触及的东西。
她身披纯白带金边的祭袍,她单手拿着一座棒槌大小的银铃树,将铃树前端朝着天空,缓缓轻振两下。
听到这里两下铃声,周围的乐师纷纷敲起编钟,而云陟明,则舞动着手中的铃树,唱了起来。
那并不是任何人所听过的语言,大量的卷舌音加上弹舌音,配合着高亢婉转的唱腔,仿佛什么天人正在向着大地歌唱。
周围几个燔祭的小木台上的六畜已经被焚烧殆尽,其烧出的黑烟缓缓升上天空。而天空中本来飘飞着的白云,则如同被那黑烟所浸染一般,缓缓地染成黑灰色,而后覆盖整个天空。
“这是怎么回事?”孙染把脑袋朝吴大的方向微微倾去“哪来的神婆?”
“看着就好了。”
吴达知道云陟明的能力,前段时间云陟明跟他讲了她会在大祭上做些什么,他听得云里雾里,只记得只言片语。
“你要是想过日子的话,就好好说话,”孙染面无表情地淡然说出了这句话,似乎是女孩身上有着自她父亲处继承来的杀气,吴达听得一阵毛骨悚然。
“我前几天和她商议了一下大祭时的问题,她说,九州疲敝,皆因妖邪作祟,她要将邪气聚集至一处,召来妖邪,然后斩无鳞无羽无毛之兽,然后将那兽封印住。。。”
“然后天下就太平了?”
第四十章 玉垒浮云变古今(下)
“或许吧。。。”
“真蠢,”孙染简单地给出了两个字的答复,随后又低声补充道“天下太平靠的是善政和刀兵,跟斩不斩什么妖邪,有哪怕半文钱关系么。。。”
吴达叹了口气,这姑娘虽然样貌生得可爱,然而嘴下却从不留情,让人在她面前说话的时候,难免有些忌惮。
“看着吧。。。毕竟,有人真的信这个。”
就在两人这样低声交流着的时候,突然,他们发现天空已经被灰黑色的云层完全遮住。突然,一阵狂风自空中卷起,扫过整个万民庙周围。
在这股妖异的狂风之下,云层缓缓向下卷着,如同一条黑龙一般,朝地面卷来。一阵裹挟着无数不知饿是什么的灰尘的黑风吹过,遮蔽了所有人的视野,当黑风散去之后,一个看起来极为令人作呕的怪物出现在云陟明的面前。
说是令人作呕,但是却并不是多么恶心的怪物。云层中的黑气聚集起来的怪物,从外形上看起来,像是一条被放大了无数倍的肥胖野狗,而它的皮肤,却是如同没有毛孔和毛根的鸡皮一般的白色光滑皮肤,表面上还带着一层略有些油腻感的光泽。
而那怪物的头部,则是一个同样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任何奇怪,除了张开的嘴以外,什么都没有的凸起。
众人看着那怪物,惊诧地瞪着眼睛,而握着铃树的云陟明的手,则疯狂地振动起手腕。铃声穿透了周围的一切,不断地朝四周扩张着。而那仿佛新生的恶犬一般的怪物,则仿佛听到铃铛声一般,将脑袋朝向云陟明吼了起来。
云陟明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恶犬一般的怪物,手中的铃铛不断地振动着,将那怪物一直吸引在她的身边。
煞气,这是最后的煞气了,她以所谓祭祀的名义,设置了一个能够将一定范围内所有的凶煞气聚集过来的阵。她要将这煞气悉数注入到地脉之中,以此将所有的灵气逼入西山之中。
她摇着铃树,缓缓地接近着那怪物,而那怪物似乎也没有攻击她的意思。很快,云陟明走到了那怪物的面前,
云陟明自袖中甩出一个小皮囊,将里面装着的红色液体挤在地上,而那怪物如同见了骨头的野狗一样将脑袋朝着那地上的红色液体凑了过去,而云陟明翻身直接骑到那怪物的脖子上,右手振着银铃,朝着天空高高举起。
天空中突然开始响起雷鸣,青白色的光芒在云层中不断流转,而不知为何,周围的空气,突然冷了起来。
云陟明手中的铃树突然开始缓缓地融化,变作一个修长的白色东西,而那怪物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背上有着什么玩意儿,听到天空中的惊雷的它,开始疯狂地扑腾起来,如同一匹发疯的野马一般。
云陟明左手抓着怪物的上颌,右手高高举着那银白色的,铃树化作的短矛,而就在此时,天空中突然落下一道雷霆,径直击中那短矛,白光闪耀着,将周围照得亮如夏昼。
众人遮住眼睛的时候,云陟明将那弥漫着雷光的银白短矛,刺进那怪物的颈部。
那怪物并没有像任何被刺中的动物一样挣扎,反而是整个开始朝着白银短矛的方向缩小过去,仿佛被短矛吸入其中一般,最先是脖子和脑袋,随后身体和四肢也都如同长鲸吸水一般被吸入那短矛之中。
云陟明站在木台上,一拳砸在木台正中,将那木台表面砸了个四分五裂,而后,将那短矛直接刺进地面之中。
一道银白的光芒冲天而起,将厚重的云层洞穿,而那短矛中的黑气则狂涌到地脉之中。太阳的光辉,自天空中那云层的巨洞之上洒了下来。照到万民庙上的吴达等人身上,云陟明一甩短矛,开口发出了通透而洪亮,几乎穿透天空的声音。
“鬼煞伏诛!澄清万土!”
即便是久经沙场的东海派众人,此时此刻也都纷纷瞠目结舌。这仿佛奇迹一般的场面,纵使他们知道吴大是某地钻出来的一个乞丐,是孙正然推上帝位的,但是此时,见到此景仍然会怀疑,天命是否真的在此。
仪式很快便结束了,而吴达和孙正然等人则来到临时用州牧府改的府邸中,在书房中开起了会。
吴大一进屋,见门关上,便直接将玉冠冕疏扯下来,丢在一边,坐在椅子上。屋中的人分别是沈益、孙正然、改名白徒紫的白秃子、吴尔旦、高彤还有陆斌。吴大扫视一圈,开口道“各位,接下来的事情,我觉得已经不必多议了,年号名称之类都无关紧要,下一步就是京师,速取还是徐图的区别而已。拿下之后,谈什么都可以。”
孙正然的目光扫过陆斌和高彤,微微点头。岱州派愿意屈居于吴大之下,也都是他压下来的,他此时此刻必须拥护吴大,这样才能稳住现在的联军。
“陛下您怎么说?”
“我赞成速取,现在因为岱州兵与奉义军的联盟,九州之中大小势力,要么倒向我们,要么偃旗息鼓。而伪朝现在也是军心浮动,速取最好。”
众人纷纷点头,吴大一拍巴掌站起身“好,差不多了,大家准备一下吧,这段时间,准备直接进军西山郡。”
房间中很快只剩下了吴大和孙正然,而不知何时,换上普通服装的孙染也端着茶盏走了进来。
“吴达,你觉得,你能压住那群人么?”孙正然喝了两口茶汤,一双眼眯缝着的,盯着一边的吴大。
吴大沉默着,沉默了许久,随后微微摇了摇头。
“我猜也是,老东西们的确没几年好活了,但是我手下的年轻人们,估计你还是压不住的。”孙正然看着坐在一旁的孙染“染儿,这样的话,你就很重要了,这点你应该懂吧。”
“懂。”
“你懂就好,我年纪大了,能做到的事情有限,”孙正然朝后一仰,望着屋脊“拿下西山之后,能是什么结果?二十年太平?三十年太平?”
没等别人说话,孙正然就又开口道“无论是多少年太平,我肯定都已经死了。。。”
吴大和孙染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低下头。
“你们两个,是要扛起天下的人,”孙正然突然笑起来“希望百年之后,我的坟不会被刨吧。”
第四十一章 五云垂晖耀紫清(上)
“为什么!所谓的!大阵成了!而贼军!还是在一路高歌猛进!朝着京师杀过来!”
孟新站在钦天监中,朝着面前仅仅剩下三人的五官正吼道。
清正不知去哪里云游去了,而断手断脚的清玄、清本、清元三人,则坐在桌边,久久没有开口。
“你们说话呀!口口声声喊着要救大胤,结果就救成了这种结果么?!”孟新大吼着“岱州兵。。。朔州兵。。。都变成了贼兵!”
清元面无表情地看着孟新,冷笑一声“变成贼兵的根本原因,是你们不行吧,想把孙正然召入宫中做皇后拉拢他,结果那老爷子倒是再清醒不过。周震但凡有点脑子,都应该考虑考虑行古人之事,把龙椅让给孙正然。”
孟新听到这话,浑身颤抖,缓缓举起手,指着清元官正“你,你,你敢妄议圣上。”
“不然呢?你还能把我怎么样不成?清正小子已经跑了,我在这待着,无非是给你留点面子而已,孟新,别对我指指点点的。”说罢,清元一挥手,孟新顿时感觉胳膊一轻,他的右臂从手肘处被切了一个极为整齐的断面,整条小臂落在地上,血流不止。
清本官正皱了皱眉头,而清元站起身,目光扫过清本和清玄“你们两个要是愿意陪他玩的话,就继续陪他玩吧,老五为了所谓的续龙脉把命都打进去了,长青一门,入世到这种程度真的合适么?”
话说完,清元用右手夹一张符纸,一吹,符纸燃烧起来。那微小的火焰顺着他的手指开始灼烧他的皮肤,缓缓地在他的身体上蔓延着,最终,他全身的皮肤都被烧尽,而剩下的,也只有倒在地上的一个木偶。
清本叹了口气,站起身,孟新见他站起身,咬着牙低声道“你也要走么?”
“别说话,”清本蹲到孟新身边,从怀里拿出一张符纸,另一只手拿起孟新落在地上的胳膊,将两边的断面结合在一起,甩了甩符纸,一吹。
符纸在一瞬间化作飞灰,而孟新的胳膊,则被接了回去。
“他说的对,我们入世已经太深了,估计想跑,也跑不出去,”清本站起身,看着一边清玄“我和清玄会去西山上做好续龙脉这最后一件事的,还请孟大人劝服陛下利用西山郡城墙坚厚死守一段时间。”
孟新点点头,而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怎么了?”
“孟大人,陛下有手谕要交到您和郭大人手上。”
孟新转头打开门,一把从太监手中拿过手谕,随后直接将门关上,他简单地扫视了一圈手谕,叹了口气“那本官就先走了,圣上有事安排下来了,还请二位,恪尽职守。”
孟新离开房间,屋中仅仅剩下两位官正。清玄看了眼旁边的清本“老五留下的东西,在你那吧。”
“嗯。”
“那这样,你去西山,把老五送回来的那东西用上,我恢复一下就去西山,”清玄官正看了看自己已经没了的四肢,苦笑起来“说起来,咱们几个里,杀业最轻的就是你了吧,你真的不考虑一下。。。”
“没必要,我家世蒙皇恩,本就不可能出世,”清本叹了口气“死了,可能反而是个好结果吧,不负皇恩不负天。”
“那你就去不负皇恩不负天吧。。。”
两人并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孟新得到的手谕是什么,但是孟新看到手谕的内容,他知道,皇帝的精神状态已经可能达到一种极为危险的极限状态了。
“处死刑部大牢内所有要犯。”
这样一句命令,让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现在联军正在朝京师进发,满朝文武似乎都在考虑如何在新朝谋个一官半职,至少能做个富家翁保全性命和香火。而在这种情况下,这命令并没有下给刑部的任何人,而是直接下给了他和郭渺。
他们两个,可能是皇帝唯一能够信任的人了。
他来到刑部大牢,走上二楼,一眼便看到站在那里推着一个满是茶盏的小车的郭渺。
“郭大人。”
他叫了一声郭渺,郭渺回头,果然,郭渺也是一副极为凝重的表情。他叹了口气“郭大人,您准备的这是?”
“几位老人家要断头了,给他们几位敬些香茗。”
孟新苦笑着摇摇头“断头?郭大人,我听说刑部的刽子手好像早就跑了。”
“哦?那这就有些难办了。。。”
孟新摆摆手,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纸包“不难办不难办,”他走到郭渺面前,打开小纸包“郭大人,知道家父怎么死的吧。”
“暴病而死,我听说的。”
“不是,”孟新摆摆手“这是家父研究的毒药,吃下去后,尸体溃烂,看不出形状,您下到茶里,也省得那些力气。”
郭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多谢孟大人了,既然有此神药,那孟大人您去宫中关照一下陛下吧。。。我这边处理完也会到陛下那边,我怕陛下。。。”
“好,我这就过去。”
见孟新离开了,郭渺看着推车上的茶水,将手中的药粉一个个茶盏地洒一些进去。而到了最后一个茶盏时,他将纸包收了起来。
茶盏被发到了一位位被关押起来的达官显贵的房间中,郭渺推着推车朝走廊里面走着,很快,就走到了最里面的房间门口。他低声道“温帅?”
“嗯?”里面传来温哲沉闷的声音“怎么?该上路了么?”
“是的,”郭渺拿起茶盏,连同一个包袱一起放在温哲桌上“我会等您的,不必着急。”
“好。”
郭渺推着小车朝外面走着,他已经听到两侧的房间中传来了嘶吼声、惨叫声、呻吟声,还有各种各样的扑腾的声音,他面无表情地继续走着,走到走廊的尽头,拿起犯人的名簿,随手将其丢在旁边用来取暖的火盆中。
“呵,小字辈,我记得没错的话,你是孙正然的跟班吧。”
身后突然传来了老人的声音,郭渺一皱眉“怎么?老人家,茶水不和您心意么?”
“呵,我安蓝活了这么多年了,怎么死体面我还是知道的,”身后的那个牢房中的那个声音格外苍老,却仍十分清晰洪亮“小字辈,你究竟想做什么?以一己之力把大胤折腾没了很开心么?”
“把大胤折腾没的,不是我,”郭渺走到旁边的柜子边,拉开抽屉,看着里面的小刀和绳子之类的东西“三大征之后,一切都在走下坡路,我只不过让这个结果,更早地发生了而已。”
“为什么?”老人的声音中染上了一分迷惑“这一刻提前到来,对你有什么好处么?”
“没有,但是这个所谓的大胤,倒的越早,天下黎民受的苦,也就越少,”郭渺看着抽屉中的一件件东西“老人家,绳子还是刀?”
“刀吧,我这屋里没有房梁。”他说完这句话,沉默了一会儿“你,是真的在追求成为济世之臣啊。”
“是啊,生不逢时罢了,”郭渺拿起一把短刀,走到安蓝的牢房前,用狱卒的钥匙打开门。他看着那坐在垫子上,满头都是皱纹和老人斑,头发也掉了大半的安蓝“我帮您动手?”
“不了,我自己来吧。”
郭渺走到老人面前,装作将刀子递过去的样子,而安蓝似乎也以为他要把刀子递到自己手里,伸出手去拿,却没想到,郭渺左手直接抓住老人的胳膊,往他的方向一拉,老人的胸口,直接撞到了郭渺手中刚好将刀刃朝向老人的刀刃上。
“老爷子,你杀机太重了。”郭渺冷笑一声,甩了甩袖子“睡个好觉吧。”
第四十一章 五云垂晖耀紫清(下)
姜小幺躺在卧室中,她在这里度过了无聊的一天又一天,但是今天,她却站在西陵的门口,像是等着谁一样。而站在她旁边的,则是每天除了睡觉,都或站在这里,或坐在这里的周智。
周智象征性地随口问出了这个问题“你在等那个人?”
“嗯。你知道的吧,为什么要问呢?”
“随口问问罢了,要不然,显得我们两个像是在吵架一样。”
姜小幺沉默了几秒,随后继续道“不,不是,你这几句话,必定会有一个导向。。。你的眼,能看到因所成的果。”
周智并没有否认的意思,也没有多说些什么,她看着远处的京师“再过不知道多长时间,这里,就不会再被称为京师了。”
“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姜小幺看着远处山路尽头缓缓出现的一辆马车“来了。”
“我一直在想,你可能比我,更适合这颗能够窥视未来的眼睛,”周智开口道“你会欣赏云,欣赏树,欣赏水,欣赏星空。。。”
“我能理解你的意思,”姜小幺的目光仍旧跟着那辆马车“当能够看到一切的结果的时候,一切也就变得没有意义了。”
“是的。”
马车缓缓停在门前,门卫道士跑到车边检查了一下车斗中自城中买来的蔬菜和主粮,随后便将马车放进了西陵之中,而姜小幺则缓缓地跟着马车。
马车车夫带着一个巨大的草帽,阴影遮住了他半张脸,但是姜小幺却能够嗅出他身上的一股格外熟悉的气味。
一股,神圣的咸鱼味道。
并不是普通的食用的咸鱼干,而是那种经过了仪式,严格按照典籍中的流程制作出来的,专门用于仪式的咸鱼的味道。它们的味道,和普通的咸鱼干完全不同。
虽然除此之外,那个车夫身上仍有许许多多其他的味道,但是只有这极为特殊的鱼的味道始终牵动着她的身体,让她一直跟着马车。
马车停到伙房旁边,车夫下了车,随后走到一边的角落里,他微微抬起帽子“小幺,你能不能别跟着我了?”
姜小幺抬头看着那人的脸,那是一张她还算熟悉的脸。
“庄大人,您没人带路,找得到您要找的东西么?”姜小幺低声笑道。
庄赦听到庄大人三个字,浑身一个激灵,拉着姜小幺闪到一边“别瞎说话,我现在。。。”
“你现在对我来说,就是大人,跟官职无关,”姜小幺沉默了半秒“你是蒙恩的眷属,是居于云上之人。您现在,仍在寻求龙子么?”
“没有,我现在在等他们开始续龙脉,怎么了?”
“哦。。。您如果要是还在寻求龙子的话,我倒是可以带您去见其中一位,就在这西山之下,”姜小幺扫视着周围“这里的道士们。。。也有很多都跑了,除了那些长青真人的傀儡,基本上,都跑了。”
姜小幺的话,顿时勾起了庄赦心中的一根弦。虽然他现在已然不再寻求龙子了,但是他仍然多少有些好奇。
“你若求得九中之五,你将触及根源的大门。”——他仍然记得这句,这句在梦中听到的话语。他不想触及根源么?的确,他并没有多么强大的,触及根源的**。但是,他仍然保有好奇,根源究竟是什么?
“你愿意。。。带我去?”
“嗯,跟我来吧。”
两人穿过整个几乎没有半个人的西陵,在庄赦做灵台郎时根本没有走过的道路上绕来绕去,最终来到了一个庄赦从未见过,向下的大阶梯前。
两人顺着大阶梯向下走着,缓缓地朝下一步步地走向那肉眼可见的石头大门。不知何时,他来到了那石头大门门前。
姜小幺的脚步格外轻快,而庄赦却是步履维艰。他每向下走一步,都感觉到了一种无形的重压,这重压仿佛要将他挤成碎片一般,他缓缓地将肺中还有丹田中的所有气息吐了出去。最终,他的双脚,站在了那座大门前面。
他在脑中整理了一下所有已有的信息,出现在武宅文献中的龙子中,只有晊昩一位迟迟没有任何消息。而长青真人和洪玄,或者说清玄,有很大可能性将晊昩转移到了一个没人知道在哪里的地方。
西陵承旭一年就开始修了,而那时洪玄已经上任有段时间了。从时间上来说,这里的确是晊昩最有可能的所在地。
庄赦站在门前,正打量着门周围的装饰,想要看看有没有什么打开这门的装置之类的东西,却发现大门缓缓自己打开了。
“进来吧,尊贵者。”
庄赦听到这话,缓缓地走进那仅仅够他一人通过的缝隙,进去之后,是一条螺旋向下的楼梯。他向下走着,身体愈发地燥热起来,而空气中则响起了一个低沉如同粘液搅动着的声音。
“尊贵者,你是为根源而来,还是为眼瞳而来?”
“我不知道。”庄赦无比艰难地吐出这四个字,似乎仿佛他的身体在拒绝和那个东西对话一般。
那声音沉默了,而庄赦也走到了螺旋楼梯的最底部,他隐约中感觉到面前的一片黑暗似乎是一处巨大的空洞。
他驱动起自己的血脉,右眼缓缓放出光芒,那微弱的光芒,虽然不足以让他看清整个庞大的空洞,却足以让他看清面前的东西。
一个灰色的,庞大肉球。
肉球的边缘向上不断延伸,向下、向左、向右,同样不断延伸着,仿佛一个没有尽头的怪物一般。那灰色的表面上,长着无数微小的气泡一般的眼睛。
说是微笑,其实不过是跟它庞大的身躯想必,那些气泡样的眼睛显得过于微小了。这些眼球中,最大的和常人的拳头差不多大,而最小的,也仍有指甲盖大小。
“晊昩,上三神中的‘眼瞳’。”
“是的。”
“你并不是一位热衷于争斗的神明,”庄赦的肋下的某种热流驱动着他的身体,顶着那股生理上的压力说出了这句话“为什么?”
“当你也能够看到地上发生的一切的未来时,你也会如我一般,仅仅热爱着天空中不断流转的星辰。”
“你也期盼着,星归正序的那一日?”
“是的,不过我仅仅是期盼而已,争斗,在我舍弃我的眷属的那一日,就已经与我无关了。”
不知为何,晊昩的声音和外貌虽然都很令人恶心,却让人有一种莫名的和蔼老人的感觉。
“所以,根源到底是什么?”
听到庄赦问出的这个问题,晊昩沉默了,周围的空气变得如同冰冻了一般。他吸入着粘稠的空气,又吐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他看到晊昩的表面,缓缓出现了一个不小的凹槽,而空气中则又一次响起那粘液般的声音。
“你若真的想要窥视根源的话,就躺进来吧。”
“呃,这么简单?真的没问题么?”庄赦听到晊昩说出这话,顿时有些疑惑。
“没问题,根源只不过是真相而已,如同太阳悬在天空中一般的真相,你睁开眼看到了太阳,窥视根源,仅仅如此而已。”
庄赦微微点头,将自己右臂上生出的一条细小触手偷偷切掉,若是他没有出来的话,还能用这个触手尝试着自救,随后,直接躺进了那个凹槽之中。
黑暗,他又一次,坠入了无穷尽的黑暗之中。
第四十二章 蒙蒙香霭彩云生
京师已经被彻底包围了。
整个西山郡的中枢,京城,此时此刻只有朝着西山方向的西门没有被围死,但是朔州的北狄骑兵已经彻底切断了所有能够前往西门的通路,任何想要进入西门或是借西门逃离的人,都难以逃离被截杀的命运。
安元二年五月,联军点十万大军连同民夫共计五十七万,号称一百五十万,进军司州,司州各地百姓官吏群起响应。六月初,大军控制了京师北部的东陵、东部的铁甲渡以及南部的武越关。给予遭到三面合围的京师致命一击的,是安元二年七月加入围城的朔州骑兵。
西山指挥部,陆斌骑着马远望着面前的京师。京师在地形上并不算是易守难攻,只能说是一座坚城。而拿下这座坚城,吴达和孙正然似乎也有了想法。
宋朔生跟着朔州兵一同行动,原因也很简单,朔州兵这边,有一个他的熟人。
他缓缓走下高坡,凑到旁边的一座囚车边上。囚车里面是一个男人,一个没了左手和右小腿的男人。
宋虎卿。
“虎卿啊,虎卿,没想到你会沦落至此啊,”宋朔生叹了口气,望着远处的京师“我听陆公说他们几次招降你,你都拒绝了?”
“呵,”宋虎卿瞥了宋朔生一眼,仿佛看一只街头将死的老鼠一般“宋家世食君禄,怎么就出了您这么一位吃里扒外的人物?”
宋朔生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世食君禄没错,只不过食哪位君的禄,这件事还是要弄得清楚点。良禽择木而栖嘛,虎卿,闹到今天这份上,我也不劝你,但是这个结果,你不后悔么?”
“我后悔什么?我身为武将,这是我应得的结局。”
宋朔生微微点点头“你既然已经有这个想法了,那我也就不多说了,差不多,要结束了。”
他话音刚落,远处便响起了悠长的号角声,没过一会儿,一个壮硕的刽子手手提鬼头大刀来到囚车前面,而陆斌也从能够远望京师的高坡上走了下来。
“宋总使,您没什么要交代的话了吧,没有的话,这宋虎卿,我们就拿去祭旗了。”
宋朔生无言地点点头,随后听到身后传来陆斌厚重雄浑的吼声“时辰到!祭旗!”
人头落地,一名轻骑拎起宋虎卿的人头,顺着已经列得格外整齐的阵列一路跑过去,他掠过的所有阵都响起一阵高亢的喇叭声。随后,炮声四起,弹丸径直飞向远处的城墙。
攻城,开始了。
城西陆斌领朔州军、城南吴大领奉义军、城北孙正然领岱州军、城东白徒紫领另外十二路义军。乱炮发向城墙,而就在这时,不知为何,周围突然生起了一阵无来源的雾气,将整座城市包裹起来,火炮和投石机,顿时失去了目标。
吴大看到这突然出现的浓雾,有些惊慌失措,就在他想要派人去问孙正然的情况的时候,一个传令兵来到他的身边。
“陛下,陆公派我传个口信,炮石停止射击,冲车云梯趁着雾没散快上。”
吴大听到,顿感醍醐灌顶,一点头“炮石停止射击!步军马军护住冲车云梯,上!”
两辆冲车开始朝着城门的方向缓缓开去,而先登部队也拥着云梯,朝着城墙涌去。
城墙上的守军隐约间听到下面传来联军的号令,但却没法目视确定他们的位置,浓雾固然让联军的火炮无法瞄准,但是守军的弓弩手也同样变成了瞎子。云梯一个个搭在城墙上,先登部队几乎是毫不费力气,就登上了城墙。
浓雾的源头,京师安国寺九重塔上,清玄正用他木制的手指捻着念珠,低声念着些什么,而旁边的香炉之中,则不断地放出着巨量的白色烟尘。
“官正!贼军已经上城墙了!”
清玄微微皱眉,随后低声道“好,准备下一个法术,我这边可以转移了。”说罢,他艰难地站起身,纵深直接跳下九重塔。
换上木制身体的他,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轻快,此时此刻,他的脑袋和躯干以外的地方都是用符咒和木头连结着的。他来到安国寺的大钟前,此时此刻,大钟前面正放着一个襁褓,他走到那襁褓前,看了一眼,里面是灰色的糊状物体,构成了一个如同肉球一样的东西。
“我现在开始施术,预计一到一个半时辰就能开始应用法术,务必守住城墙。”
“是!”几个传令兵听了,急忙朝外面冲去,而清玄,则双手运起那撞钟钟杵,向着青铜大钟,径直来了一下。
仿佛是被那声音所刺激了一般,那个灰色的肉球像是灰色的面团一般,飞快地膨胀起来。一倍、两倍、三倍,那肉球顿时膨胀做三人甚至四人大小,而慢慢地,上面出现了一个个脸孔。
“呵,清安小子,你搞回来这东西,还有点用啊!”
第一个,出现了。那灰色的肉球中蹦出了一个矮圆山药豆似的,有着脸孔的怪物,他缓缓膨胀起来。而那肉球中缓缓蹦出越来越多的这样的怪物,他们纷纷膨胀起来,像是什么古时的妖道施展的撒豆成兵的本领一般。
传令兵也无暇继续看着面前这惊奇的景象,他冲出门,发现街头已经乱作一团,无数百姓带着包裹,在街头乱窜,不过整体上看下来,似乎所有部队都在涌向北门。
他隐约间感觉不对,现在皇帝正在坐镇皇城门之上督战,他急匆匆地跑过去,如果这异常不报到皇帝那里,真的导致京师沦陷的话,那就得不偿失了。
此时此刻,周震正看着远处的城墙之上,坐北朝南的皇城,自然也能看到莫名其妙朝着北方涌去的人流。他看了眼南城门和东城门,都没有出现类似的情况,心中顿时满溢起了不安,他高声吼道“郭渺呢!全城戒严的计划不是他提出的么?!”
就在这时,一个传令兵冲上来,高声道“报!陛下!西城守军开门迎贼军入城!换了素袍素甲,打起了‘温’字旗帜!”
听到这消息,周震的十指都嵌到面前的城墙砖中,他大骂道“无君无父的东西!西城守将是谁!”
“报陛下!西城守将是宁鄱时的将领,叫尧子,是个胡将。”
“这。。。温哲入狱的时候,他的党羽没有被降职么!怎么可能还留在那种位置!”
旁边的兵部员外郎急忙道“陛下。。。这些,都是郭渺郭大人安排的。。。他说。。。既然调走了温帅,就要派个部队的熟人稳住宁鄱军。。。”
“稳住就稳成这个结果!?给我把郭渺找来!”
“臣请命前去!”坐在旁边的陶淑突然起身,他是没机会逃出京师的大臣之一,此时此刻,却似乎打了鸡血似的想要立功的样子。
周震点点头“去,快去!派两个侍卫跟着他!”
陶淑带着两个侍卫径直朝城北跑去,但是路上却已经被车马人群堵死,几乎是寸步难行。陶淑见状,心中也有些焦急了起来,高声道“开路!给我开路!不让路的都给我砍了!”
两个侍卫是皇帝的亲卫,在这种事情上自然从不含糊,扬起军刀,便在大道上砍杀起来。见官军砍人,周围的民众也都纷纷让开道路,陶淑带着两个侍卫一路来到北城城门前,冲上城墙,跑到城门楼前,却被两个卫兵拦住了。
“什么人!”
“陛下的钦差,陶淑!”
那两个士兵听到这极为简短的自我介绍,直接打开城门楼的门,陶淑径直走进去,而跟着他的两个皇帝的亲卫,也走了进去,下一秒,长枪贯穿了那两个亲卫的胸口。
陶淑面无表情地看着屋中喝茶的郭渺,还有他对面的高彤“郭大人,高州牧。。。”
“准备好了?那走吧。”郭渺站起身,挥挥手“开门!”
城北门缓缓打开,巨量的平民顺着北门直接朝外涌了出去。
就在几天前的晚上,郭渺让自己的亲信在贫民之中挨家挨户通知城中戒严的消息,但是实际上,真正传到每家每户的消息,则是另外一个。
“郭大人与义军达成了协议,攻城当天开北门,让无辜平民出城。”
而这件事所招致的结果,就是城中绝大多数的平民,都朝着城北涌去。城中数十万民众,顺着城北的三座城门朝外如潮水般倾泻而出。
郭渺看着远处的“孙”字大旗,又看了眼旁边的高彤“我这也算是,一朝社稷臣了。。。”
“不,你这不算臣,不过倒真是有利于百姓社稷,”高彤笑起来“九州万姓之间,和要倒的大胤之间,你选了哪个,今天开始,九州可就都知道了。”
郭渺笑了一声“无所谓,我们也找个机会快走吧,我记得钦天监那边,似乎是要在城内施什么妖法,我不想这一城人给所谓的妖人陪葬。”
“好,走吧。”
两人走到城墙上,而正好,看到了那源源不断的,自安国寺方向朝外涌出的,巨量灰色潮水。
那灰色的潮水以一种更为凶猛但也同样更为可怖的劲头席卷着街道,他们手中拿着农具一般的武器,在街道上疯狂杀戮着,街上的百姓同样尝试着用棍子之类的东西去反击,然而结果是那些山药豆一样半人高的怪物们,以一种让人根本看不清的速度挥舞着武器,砍杀着路人还有从城外冲进来的士兵们。
城西的骑兵自城门处冲了进来,他们显然从未见过这矮胖的怪物,而矮胖怪物的潮水,就这样涌向了他们。
镰刀斩向马腿,爬上街道两侧墙壁和小楼的怪物则拿着铁锤和杖子打向骑兵们的头部。
这些官军出身的骑兵虽然战斗经验丰富,但是他们也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最前面的几人,径直冲过怪物的群落,虽然撞死者甚众,但是后面却仍然不断涌出巨量的灰色潮水。
领头的骑兵小校显然认识到了情况不对,右手打起信号,巨量的骑兵分成数股小队,顺着巷子游击起来。
那些灰色的怪物在作战上是有目标的,他们径直扑向西门和北门。而巷子中的确并不是他们的目标,于是只有少数的怪物顺着巷子杀进去。
怪物们的真正主力,还是自西门和北门喷涌而出,灰色的潮径直喷出西门,而涌向北门的百姓们则直接被灰色的怪物们淹没。
陆斌见到这如同蝗虫群一般朝外涌出的灰色怪物,表情大变,他并不知道这些怪物们的来历,但是一眼就能看出这群怪物,毫无疑问是敌人。
“不要接敌,拉开距离后骑射。”
他下达了这样的命令,原因也是简单,敌人的数量很大,但是按照他的常识来说,这样庞大数量的敌人,在士气上显然会比经过大量训练的士兵差上很多,可能几轮齐射就会崩溃。
但是那说到底,还是他的常识。
灰色的潮水以安国寺为中心,朝城外不断涌去,铺满了田野,随后径直冲击进攻城墙的部队。他们仿佛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死亡一般,前仆后继死而后已已经不足以形容,就像是一群不畏死亡的蚂蚁一般,朝着人群潮涌过去。
吴大看着这超出了他认知的巨量灰色怪物,浑身发抖,他此时此刻,只能看着奉义军的阵线自城门前不断被敌人向后推。已经越来越近了,恐惧逼向吴大的心底。那些怪物,炮轰不退,箭射不退,冲向盾阵的时候毫无胆怯或是其他的什么感情。
他们就像是被谁操纵的阴兵或是木偶一样,不知疲惫,不知胆怯,就这样冲过来。它们用生命,消磨着军队的士气和人员。
吴大此时此刻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呆在那里,甚至没有感觉到不知何时停在他身上的,拍着翅膀的暗色蝴蝶。
蝴蝶不知何时,开始出现在这战场之上,而那灰色的潮水,因为这蝴蝶的出现,不知为何开始迟滞了起来,它们冲击盾墙的烈度变差了,它们自城门处补向前线的速度变慢了。源源不断向前的势头停了下来,转而开始缓缓地向城内收缩。
吴大感觉有些莫名其妙,这群如同蚁群一般的怪物,只需要再前进半里地,就能抵达他的阵中,将他这一路军彻底击溃,但是却不知为何,竟然在缓缓后退。
就在疑惑愈发膨胀的时候,他看到了远处,北方的层云之前,群鸟环绕着不知什么东西,正缓缓地向南飞来。
无数双眼睛望着北方,孙正然也是一样。岱州兵在面对灰色的怪物所组成的潮水的时候,身后护着的,是城中逃出的百姓。而他们也同样看到了,那些跑得慢的男女老少化作一滩滩血糊被灰色的潮水淹没。
恐惧从未比此时此刻更加强烈过。
而就在这时,一个传令兵跑了过来。
“孙公!东北方向,有一批步战部队正在接近!”
孙正然皱起眉头“多少人?谁家名姓?”
“禀孙公,总数在一万上下,没有名姓旗帜,仅仅是跑动着接近城市!”
“那甲胄服装呢?能不能看出是哪家的兵马?”
“看不出,他们悉数着黑蓝外褂,绝大多数都是二十上下的青年人。”
孙正然的表情变得更加奇怪了,这突然出现的部队此时此刻正跑动着接近他们。他知道的还是太少,正前方出现的怪物他不知道是什么,而身后出现的巨量青年军他更不知道是什么。
“孙公,要不要。。。派兵迎击?”
“不,不必迎击,”孙正然多少感觉这件事有些蹊跷,一只蝴蝶不知为何停在他的刀柄上,而就在他思考的时候,他的余光,看到了此生恐怕都无法看见第二次的光景。
一棵树,一棵树此时此刻,正漂浮在天上。
大过一切云彩或是山峦的一棵树,虽然形状十分奇怪,但是上面浓密的绿叶还有灰褐色的表面让人能够看出,那的确是一棵树。树的周围,环绕着无数轻拍着翅膀的不知名的鸟儿,与仿佛彩色云层一般流转着的蝴蝶。
孙正然愣在那里,无数士卒也都愣在了原地,他们甚至忘了对那些穿过阵列,身穿蓝黑渐变外褂的青年人们做出任何反应。
而就这样,那些青年人们,杀进了灰色的潮流之中。
巨树缓缓地飞向京师,而就在它掠过岱州军的上空时,上面落下了几个人。
霞色。
披着霞色的少女们,径直冲进那灰色的乱流之中,所有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髻子的少女一手拎着长刀,一手拎着能够喷火的长铳,在灰色乱流中带起一阵阵火龙。发型繁复,头上插着无数钗子步摇的少女手中长刀软如蝮蛇。
无数披着霞衣的少女,落进了灰色的阵列之中,她们如同传说中的神兵一般,以常人根本无法做到的姿势,在灰潮中砍杀着。而巨树,则飘到了京师的正上方。
长发的霞衣女从上一跃而下,一手长刀一手大戟,落在地上,升起冲天烟尘,而她落地,脚下踩着的,则是安国寺的青铜大钟,那双缺乏感情的眼睛俯视着面前的清玄。
“你,还没死啊。”
第四十三章 满道讴歌贺太平
“没想到你还活着啊。”
“我也没想到我还能活着,”清玄看着面前面无表情的长发霞衣女,又仰头看了看天空中那漂浮着的巨树“这就是霭蕈,还有霭蕈的眷属么?”
“你们动用了眷属,怪不得我们出手,”长发霞衣女手中握着大戟,在周围的灰色怪物群中随手甩了几下,那些怪物便纷纷让开一个圆,将她正好围在中间。
清玄见长发霞衣女死死地盯着他背后的巨大灰色肉球,冷笑一声“我可不能让你碰这东西哪怕一下。”
长发霞衣女没说话,踏着铜钟,直接一步跃向那肉球,而清玄显然也不甘示弱,跳起身,直接以肉身迎到了长发霞衣女挥起的长刀之上。
就在长刀和清玄肉身碰撞的那一瞬间,长发霞衣女感觉到了不对。
那种碰撞的手感并不像是刀切开骨肉的感觉,倒像是长刀与什么别的金属碰撞到了一起一般。
她急忙将刀抽回,一脚踢到清玄身上,借力落回到铜钟之上。而他面前的清玄,身上则开始出现了极为骇人的变化。
清玄的颈部突然长出了两块肉芽,而这两块肉芽,则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开始膨胀起来,肉芽膨胀着,膨胀着,左边的肉芽变成了一条仿佛有常人大腿粗细的一条长蛇,而蛇头的末端,则是一个驴头,而驴的口中,则满是锋利的牙齿。
那驴头转身啃噬起清玄颈部右侧的肉芽,而清玄的身体,也缓缓膨胀起来。
他膨胀着的身体撑破了衣服,右臂变到丈余长短,左臂却没有延长,反而是开始膨胀起来,变得格外粗壮。
清玄的腰部以下以一种令人作呕的速度开始增生起来,很快,庞大的、肉球般的下半身之上,长出了四条满是肉瘤的看不出形状的腿,一条单论外观有些像是马腿,而其中两条上面有着稀疏的兽毛,还有一条则是鸡爪的样子,只不过这鸡爪带着一种病态的膨胀,竟有常人的胳膊粗细。
清玄的脑袋上,那一双眼睛已经翻白,他较长的那条胳膊直接将钟杵扯了下来,砸向长发霞衣女。
长发霞衣女意识到面前的清玄已然非人,朝上一跃,刚好停在那钟杵上。而清玄的左臂,又抓起一个灰白色的怪物,如同投石一般,砸向长发霞衣女,与此同时,右手甩起钟杵,似乎是要把长发霞衣女甩出去似的。
长发霞衣女又一跃,如蝶一般跃过清玄的头顶,落在他的背后,正要挥动大戟斩向他马腿一般的那条后肢,清玄却突然将那钟杵绕着自己周身扫了一圈,直接击中了长发霞衣女的腰部。
长发霞衣女被这一杵打出数丈,径直撞到远处的安国寺侧殿上,飞进了殿内。
无数怪物见长发霞衣女被击飞,纷纷朝那侧殿扑了过去。长发霞衣女见这光景,右手长刀划开手指,鲜血入地,门口顿时织出一面藤墙。
她缓缓站起身,身为眷属的血脉正在缓缓地修复着她的身体,但是她不知道这种修复需要多久。外面的清玄如果想要撞开藤墙,可能只需要数秒。
但是她显然估错了,清玄并不想撞开藤墙。
她隐约间听到正上方传来的破空声,于是急忙朝前一滚。刚好,那屋顶顿时被砸了个通透,如一团肉球般的清玄落在地上,那驴头上如蛇眼一般的双目凝视着长发霞衣女,随后又扬起钟杵,朝她挥去。
长发霞衣女往侧面一滚,马上收起藤墙。那无数灰色的怪物从外面冲了进来,而钟杵则直接将他们扫到一边,长发霞衣女见状,抡起大戟直接冲出屋外,砍杀着屋外的灰色怪物。
就在她冲出大殿的下一秒,整座大殿的数座承重柱登时崩塌,大殿的屋顶直接砸到了殿中的清玄身上。
她此时此刻心中很清楚,对方的反应速度并不是那种大型怪物的反应速度。偷袭死角用处不大,她也不敢去冒险验证对方到底有没有再生能力,她想了想,将长刀收入鞘中,左手拎着大戟,右手手指放入口中吹起哨子来。
那哨子的声音婉转灵动,如鸟鸣一般。落在城中,屠戮着灰色怪物们的霞衣女纷纷一边吹起哨子,一边朝着安国寺方向跑了过来。
哨子,是“会猎”的指令。在太古时期的大战之中,经常会出现一个霞衣女无法解决的体型过大且战斗力过人的敌人,而在这时,就会有人吹起哨子,开始会猎。
无数霞衣女杀到了安国寺周围,而她们也同样都看到了那个缓缓站起身,又膨胀到足足有两丈多高的蛇颈驴首怪物。
已然膨胀到两丈的清玄显然不再满足于那一根一丈多长的钟杵,他直接将旁边地面上立着的一根石柱拔起,看着周围的霞衣女,那个驴头口中发出了高亢而又尖锐的吼叫,仿佛是在向她们挑衅一般。
各路霞衣女纷纷划开手掌,露出本家兵器,有半人高巨弩箭带铁链,有一尺长毒刺刃闪寒光,楼上的执火铳拧眉瞪眼,地上的舞链锤虎虎生风。数十朵霞衣落在那怪物周围,看上去星星点点,实则是将它围了个密不透风。
长发霞衣女一挥手,将鲜血洒了一地,地上生出无数藤蔓缠绕住那怪物的腿,而藤蔓上面的尖刺,则缓缓地向着怪物的内部生长,将它的腿整个束缚起来。
怪物突然发觉自己的下肢已然无法动弹,于是破罐子破摔,直接将身体向下一沉,坐在地上,手中舞着那水桶粗的石柱。
众霞衣女正要杀向那怪物,那怪物下身的庞大肉球中突然长出无数根手臂,抓起周围的灰色小怪物便朝着众霞衣女甩去。那些手臂虽然看起来纤细,力道却不输虎象,被甩出去的灰色怪物砸到远处的楼上,直接将整栋楼砸了个通透。
但是即便如此,众霞衣女还是摸到了他的身边,清玄下半身巨量的手臂抄起手边的木棍石柱钟杵之类东西,就和众霞衣女搏斗起来,而长发霞衣女则踏着那青铜大钟,一跃,踏到那怪物下半身的肉坨上,随后一戟便将这怪物身上那清玄的脑袋斩做两半。
并没有再生。
她顿时心里松了一口气,她已然知道既然生出第二个头,那第一个头就已经无关紧要了,所以她这一击只不是用来测试清玄的头上的伤口会不会长好。
显然,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不会。也就是说,对方并不存在什么隐藏的弱点,它的弱点很明显,脑袋被砍下去就会死,即使脑袋被砍掉不会死,它被剁碎之后也是会死的,因为,它不会也不能再生。
清玄显然感觉到了长发霞衣女落在了他身上这件事,粗短的左手朝她直接抓了过来。
长发霞衣女大戟直接迎着那粗短的手斩去,这一丈长的大戟径直劈开清玄粗壮的左手的表面,切到了他的骨骼。
就和之前她抽刀砍到清玄身上一样的感觉,他的骨骼,好像是某种金属一般的材料。
长发霞衣女急忙朝后一跃,而就在这时,清玄手中的石柱径直朝她扫了过来。她用手中长刀打到那石柱上,借力又向上跃起丈余,随后落在安国寺的九重塔之上。
“看来这些人,会猎还是不太够,”她看着下面正在和清玄纠缠着的霞衣女们,躲过两个清玄甩过来的灰白怪物,随后又吹起了口哨,哨声悠扬高远,顿时笼罩了整个京师周围。
清本看着远处京师之上漂浮着的巨树,浑身上下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他曾几何时在古籍中听说过海外仙山之上有浮空巨树的说法,但是唯独没想到,这所谓的浮空巨树指的就是霭蕈。而霭蕈之上落下的一朵朵霞衣,则更加猛烈地刺激着他的神经。
仅仅一位霞衣女,就几乎全灭西陵卫在泓州和宁州的所有势力,而这棵树,则带来了数十位霞衣女。
他此时此刻心中缓缓涌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不觉得自己能够守住京师。这一战,霭蕈和联军合力绞杀大胤,不知道和他们正要做的续西山龙脉的事情,有没有什么关系。
他望着远处,肉眼可见的几股青气源源不断地朝西山涌来,这些青气在西山之上聚成一个青色的旋风,而西山之上,那漂浮着的如同飞龙一般的云,则张开口,将那青气吸入其中。
“在这愣着干什么?马上就要开始了。”
他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一看,发现是自己的师父长青真人,急忙开口道“师父,这聚到西山的根本就不是灵气,而是九州的煞气啊,真的要现在续龙脉么?”
“京师已经这副德行,”长青真人面无表情,看着那被巨树笼盖的京师“祥龙救不活大胤,只能将西山变成一条灵气过剩的龙脉,而且,莽山和武郡大地脉的煞气已经聚过来了,现在能做的,只有破罐子破摔,将煞气注入龙脉,将西山龙脉变成煞龙,引煞气攻贼了。”说罢,长青真人扫了一眼身后那些傀儡人端着的一个个箱子“童男童女都已经聚齐了,今夜亥时准备,子时准时开始,无论如何。。。都要把西山的龙脉续上!为师先去沐浴更衣了,你也准备吧。”
清本叹了口气,低声道了句“谨遵师命。”随后走进旁边的一条走廊中,他在炼丹房里练的几颗丹很快就要成了,如果真的能续上龙脉,那他这几颗丹顺势服下,就根本不需要所谓的人面虫辅助,就能提高修为。
而就在他走向炼丹房的过程中,突然看到了一个最近不怎么常见的人正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着。
姜小幺。
这个小姑娘身上带着螭晵的血脉,她在西陵中的行动也一向是受限的,而现在,西陵的道士逃了大半的情况下,继续监视她已经变得不太现实。
他急忙走上前,抓起她的手腕“小姑娘,你怎么在这?”
清本此时此刻,也有些敏感,毕竟姜小幺留在西陵,本就是庄赦的主意,而庄赦叛离之后,因为这姑娘没什么影响,所有人也都把她忘了。但是所有人都把她忘了的结果,就是她可能,是一个奸细,一个庄赦事先安插好的楔子。
“我。。。出来透透气。。。”
“透气?”清本看着姜小幺的眼睛,她的两只眼一只是白的,一只是蓝的,和常人根本不同,自然也看不出神态什么的。他只得叹了口气,松开手“去吧去吧,快点回去!”
姜小幺急匆匆地走了,而清本则缓缓走进炼丹房,那巨大的丹炉之中,火焰翻腾着。他点燃熏香,盘腿坐在丹炉前,口中念诵起经文来。
但是不知为何,他越是念诵经文,心中也就越是不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所坐的地方的正下方翻腾着。
终于,在某一个时间点,他将自己的意识置于一片黑暗之中,他尝试着开始冥想。但是不知为何,那并不是一片彻底的黑暗,黑暗之中,有无数或明或暗的光点闪烁着。他耳边响起了低沉的声音,他尝试着倾听,倾听那声音的内容,但是每一次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听到那声音的内容时,那声音就戛然而止,而当他正准备不再注意那声音时,那声音却又突然再次出现。
如此往复数次,他终于,终于自无穷尽的琐碎的只言片语中,整理出了那声音所说的内容。
“列辰离披,昭昭有仪。诸宿归位,正序将齐。”
他将这话语整理出来的一瞬间,惊醒了。
清本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本所谓的正序星图上面的内容,算下来,这几天就是所谓星归正序的日子。天空中的群星都将回到他们最初,他们最初诞生时的位置。
面前丹炉的火焰已经熄灭,他打开丹炉,将里面的两颗丹取出。掂量了一下,的确是以往常用的丹药的重量,揣进怀里。
他离开炼丹房,外面已然是落霞漫天的酉时,他远远向京师的方向望去,联军已经收了兵。而城中,霞衣女、黑蓝色外褂的“蜂”还有白灰色的怪物们仍然在鏖战着。
慌张和恐惧,因为刚刚梦中的星辰而在他心中愈发膨胀起来,他的心脏跳得从未有今天这般快。他知道煞龙是什么,也知道放出煞龙的结果是什么,但是此时此刻,对煞龙的恐惧,正与他救大胤的想法,在心中斗了个天昏地暗。
“师兄。”
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转头望去,是一个长青真人的傀儡。
“怎么了?”
“师父法旨,命你于戌时正镇守山道,不得放过任何人接近祭坛触及法事。”
清本叹了口气,点点头“好。”说罢,他径直朝着周智和姜小幺住所的方向走去。他此时此刻需要一颗定心丸,他想要自能够窥视未来的周智那里,得到一句话,一句能够让他放下恐惧的话。
他来到周智和姜小幺的住所门前,此时,两人正坐在院中,周智仰头看着天空,而姜小幺,则双手握着周智的手。
“公主。”
“我知道你是来问什么的。”
“是么,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
周智缓缓转头,看着清本“你会死。”
清本愣了一下,随后苦笑起来“我会死。。。是没有任何其他可能性的,死么?”
“是的,你将死在今日。”
清本叹了口气,点点头,似乎很快就接受了这句十分难听的事实,随后继续问道“那大胤呢?龙脉呢?这些事情的结果。。。”
“你想知道?”
“我想知道。”
“龙脉和大胤,有结果的时候,你已经死了,你知道这个结果,又有什么意义呢?”周智低声道“你还不如,直接去祭坛山道那里,等着你的死亡。。。”
“臣,想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周智又转头望着天上的银河“问心无愧没有意义,不如说,一切都没有意义,真正有意义的,只有天上的,这片群星。”
清本苦笑起来,叹了口气“多谢公主指教,臣知道臣今日必死这件事,就已经很满足了。”
“嗯。”
清本无声地离开了小院,迈着方步走向西陵的后山,长青真人,此时此刻正在那里准备续龙脉的仪式。
而就在他路过那末端是石门的向下大阶梯的时候,突然和一个从下面慌慌张张跑上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抱歉。。。”
“你走路不长眼么?”他刚说完这句话,突然意识到,那人的声音有些耳熟,高声道“剑来!”
不知何处飞来一把长剑,落在清本手中,他扬手一斩,将那人头上戴着的斗笠斩成两半,而那人,则惊恐地看着清本。
“庄赦!”
第四十四章 北极祥光笼兑地
“庄赦!你背反朝廷,如今还敢回钦天监!”
清本手中长剑犹如一道长虹,闪着光辉直接奔向庄赦的喉咙。
庄赦右手拎起腰间的长剑,用剑柄一挡,随后直接将泪石剑抽了出来,两人用剑贴身拼杀起来。
清本的剑法显然是练家子的剑法,一招招打得一板一眼,而庄赦则完全是靠被无数龙子强化过的身体,以速度强行招架清本那套十分沉稳的剑法。
“清本官正,朝廷是什么?是为天治九州之人,而结果呢?万姓背离!”
清本听到这话,张眉怒目高声道“即便如此!也不是你行这种无君无父的恶行的理由!庄家身为西山郡本地士绅,世受君恩,理当知恩图报。食君禄,就应忠君事!”
“君禄?那是君禄么!那是九州百姓的禄!九州百姓纳了皇粮,我们应为九州百姓做事,而非为那尸位素餐的满朝文武做事!”
两人就这样边打边骂,从西陵正中用来保护那楼梯的乱廊子中一路打到承旭帝的坟前,又从承旭帝的坟前,一路边打边骂,而口中的内容也是越来越下作,这个骂那个是无君无父狼心狗肺,那个骂这个是不顾苍生饮血啖尸。到后来,也不知是两人因为都是士大夫出身所以骂人的时候肚子里词儿多,还是完全丢了士大夫的脸面,才把这些词全说出来的。
清本心里很淡然,庄赦虽然从来没正式地告诉他们为什么他要背反朝廷,不过从话语中大概也能听出,庄赦显然认为只有大胤倒了,天下黎民才能得救。
他从周智那里得到了他今晚会死的预言,无论如何,今晚,他这条命都留不住。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倒不如玩些从来都没用过的赌命的把戏。
“庄赦,我实话告诉你!你目前交过手的几位官正,清安是练内丹的,清玄是练符箓的,他们两人一个是奔着登仙去,一个是奔着延寿去。”清本回头一看,身后已经是后山的羊肠小道,随后冷笑一声“清元清正两人则是修的降妖伏魔的功法,只有我一人,学得了一身杀人法!今日,就来教训教训你这小字辈!”
说罢,清本朝天上一跃,整个越过庄赦的头顶,一剑袭向庄赦胸口。
庄赦见这招平平无奇,将泪石剑往胸前一格,挡住这一击,而下一瞬间,他感觉到了不对劲。
身后突然传来几股极为突然的破空声,庄赦急忙将长剑换到左手中,右臂迎风膨胀起来,在身后变成巨大的触腕群,将身后突然射来的几把飞剑裹挟其中。
清本收剑后跳,拍了两下巴掌,周围飞起了更多的长剑,这些长剑形制不同,看起来锋利程度也不同,唯一相同的,可能就是在空气中飞行,如同一只只隼鹰一般的姿态。
“果然生疏了。。。修道这么多年,连剑法,都只有这个水平了。。。”清本叹道“庄赦小子,你知道,我的来历么?”
庄赦没说话,聚精会神地自水珠之中感受周围不断游窜的飞剑,而清本则继续道“我本是雁翎卫中的一员,后来因为些不必要的事情,被逐了出去,然后便在武林豪侠之间,寻人逼视。对方若是用剑的,输给我就要把剑给我,对方若不是用剑的,输给我就要抵给我一个月饭钱,这么活大概活了三四年。。。”
“但是后来吧,我发现这样的生活,还是太没有意思了。我就想到了一个非常刺激的事情,那就是,刺杀皇帝。我想看看,我离开之后,雁翎卫同僚们,有没有好好干活。”
清本在那里自顾自地说着,但是显然没有耽误那些飞剑不断地朝庄赦攻来,触腕能够护住背后,但是保护面前的,只有手中一把泪石剑。
“后来,我想要刺杀宪宗皇帝,就是康赫仁宗皇帝的大伯,结果,却碰上了当时正准备和宪宗谈道的师父,一番教导之后,我便被收入门下。”
他说着说着,突然余光发现庄赦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他微微皱起眉,双眼不断地扫视着周围。
庄赦显然不可能逃走,因为他虽然没有一直盯着庄赦,但是也仍旧十分在意周围的情况,如果说庄赦逃走了的话,他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
那么也就是说,庄赦很有可能还在这周围。
他冷笑一声,手指捻了捻,感觉到了空气中惊人的湿度,随后大笑起来“庄赦啊庄赦!你不会就这种本事吧!靠着操控水汽,来隐匿身形么?!”
庄赦一惊,他的确是这么做的,但是问题是京师距离江水还有些距离,水蒸气的数量并不是很多。他很难像之前那样,直接在自己的位置造出一个幻象来,只能短时间内先把自己变成暮色之下的一片漆黑。
而这漆黑,显然已经被清本看出了破绽。
清本感受到周围浓重的水汽,故作沉着,实际上心中也有些慌张。
他在长青真人门下多年,修了这么长时间,一是修出了远过常人的五感,二是对天象有了很深的了解,此外,他只学了一种应敌法,那就是飞剑。除了飞剑之外,他真的不会什么别的诸如喷火变形之类的玩法,就连符箓他都是一知半解。
不过清本毕竟还是老人,老谋深算,他将六把飞剑护在身边,其他飞剑在周围巡回飞行,寻找庄赦的踪迹,而自己,则闭眼聆听庄赦可能的位置。
很快,他听到了,他听到了庄赦触腕吸附着地面缓缓移动的声音。登时就让一支飞剑将那位置的东西刺穿,他想要操控着飞剑朝自己的方向飞回来,却发现飞剑飞行的速度实在不像是刺中了什么人。
的确,那支飞剑停在清本的面前,上面,只有半条触腕。
清本知是中计,闭上眼又仔细聆听,发现周围出现了不止一处的蠕动的微声。
他顿时难以分辨这些声音到底哪个才是庄赦,突然,他想到了一个更为特殊的办法。
曾几何时,他在深不见底的洞穴中修行时,曾经用过的办法。
他拎起手边的长剑,直接敲向旁边的另一把剑,而他周围用来护着自己的六把飞剑,也彼此碰撞起来,发出金属的声音。
金属的声音朝着他前方蔓延过去,他竖起耳朵,一切,仿佛变得慢如龟爬。那比弩矢还要快上三分的飞剑,此时此刻在他耳中,就如同轻轻扑扇着翅膀的蝴蝶,那些发出的金属碰撞声,撞到了什么东西,随后反弹回来。
他的耳朵捕获到声音的一瞬间,他知道了,那个最为庞大的身影,就是庄赦。
“小子!你还是百密一疏啊!”他大吼一声,随后周围的二十三把飞剑一齐朝那个位置攒去,空气中顿时暴起一阵火星。
庄赦朝后连跳数步,那二十三把飞剑的攻击,直接让他把手中的泪石剑甩到了九霄云外,他急忙将背后背着的铁中剑拿了出来。
现在,清本正在用听觉捕捉着他的位置,也就是说,实际上现在清本想要找到庄赦的位置,反而更加依赖于听觉。
庄赦这样想着,想着可能废掉清本的听力,就可以解决问题,但是却发现,自己现在连动都不敢动,刚刚落地的时候,他甩出了几个触腕也落在地上模拟他落地的声音,而如果他真的接近清本哪怕一步,恐怕就要被飞剑穿出几个孔来。
既然如此,他到底应该怎样才能胜过面前的清本。
庄赦看着雾气之后的清本,现在他深处西山之上,周围也没有什么靠谱的水源,深潜如果强行用出来的话,消耗过大,很有可能无法继续支撑。
双方就这样对峙着,现在庄赦急需一个能够迅速扭转胜负的机会,他虽然尝试着自己创造了一个机会,但是那个机会,说到底还是要看运气。
他仔细地想了想西陵的构造,后山的入口处距离伙房似乎很近。西陵用的水都是自山下拉上来或是从后山的一口井里取的,现在伙房里有几个巨大的水桶,而如果他往后山去的话,则应该直奔井口而去。
清本闭着眼,感受着周围的气息,庄赦此时此刻操纵着水珠在空气中模拟出了多个呼吸音和心跳音,面对清本那敲剑寻人的法子,也做出了数个假身一样的东西在空气中反弹着声波,影响着清本获取庄赦位置的准确性。
现在清本同样也在想着这个问题,庄赦想要怎样破局?
他作为钦天监的顶点,五官正之一,自然不知道后山还有口井这种事情,不过钦天监的饮水用水绝大多数都是从山下运过来的这件事他是知道的,也就是说,伙房毫无疑问会成为庄赦的第一目标。
他命十一把剑在后山的小道入口处巡弋起来,以避免庄赦直接强闯后山的仪式现场,而剩下的剑,则悉数在他周身环绕,以封锁前往伙房的道路。
但是他完全没料到的是,空气中,突然出现了好几个声音,几乎是一齐朝着伙房的方向跑去。
清本一愣,随后第一时间驱动飞剑,刺穿那几个朝着伙房跑去的声音源。但是结果,却是什么都没刺到。
就在这几把剑收回来后,又有一片声音,朝着伙房的方向冲过去。他急忙又驱动飞剑,朝着那些身影刺去,结果,依旧是一无所获。
这样两轮,清本已经明白庄赦的战术了。
不断地放出假的声音源制造出一种庄赦冲向伙房方向的错觉,而实际上,他可能在某个时间真的突然冲向伙房,而因为假的声音源而消耗了大量精力的清本,很有可能不小心放过庄赦,让他触及伙房的水桶。
现在西陵里面没有多少道士,伙房里剩下的水是往日的数倍,如果真的让庄赦冲过去,他的胜算会大大减少。
此时此刻的清本,已经完全忘了自周智那里求得的那个语言,他像是六十年前那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大内剑客,胜遍天下高手只为了一顿饭或是一把剑。此时此刻,他身体绷紧,将注意力提高到往日高手决斗都未曾达到过的高度。
第三轮,第四轮,第五轮,都没有真的,庄赦的本体。但是他不能懈怠,必须挨个按照声音源刺去,而庄赦也在不断地增加着声音源。
此时此刻,已经完全是两人精神力的比拼,庄赦操纵着空气中的水汽,制造出越来越密集且越来越拟真的声音源,而清本,则不断地提高飞剑的速度和准度,保证所有的身影,没有任何一个是庄赦本人。
就在双方的第十二轮交锋的时候,清本清晰地感觉到了一个身影显然比其他的身影更加沉重,他调出两把飞剑一同袭去,而在那个身影的所在处,则突然爆出一阵火花,似乎飞剑,撞到了什么东西。
他愈发确认那个就是庄赦,庄赦身上有武器,会用武器迎击,毫无疑问是庄赦本人。
他又调动五把飞剑,一同朝那个他认定了是庄赦的身影袭去,而就在这时,就在他的五把飞剑动起来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了右侧的一阵声音中,有一个极为特殊的声音。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个声音,但是他能够想到的唯一的说法,就是那个声音毫无疑问,更像是一个在跑动的人。
他急忙驱动飞剑朝着那个身影飞去,但是飞剑的数量不够,悉数被触腕拦下,而庄赦下一秒,则消失在小巷之中。
周围的幻象消失,清本看到,地上是一根较长的触手,里面卷着铁中剑。他顿时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庄赦有触腕,触腕可以单独行动,这些事情他都知道,只不过他在拼杀中没有想到,而这个没有想到,则酿成了大错。
清本不知道应不应该追过去,现在他已经慢了一步,追过去的结果是什么?庄赦操控水流的范围到底有多大?他是不是已经触及了伙房的水桶?
他越是思考,越是知道此时此刻自己不应该进去,于是朝着羊肠小道的方向走去。此时此刻,他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守住小道。追进去的话,庄赦在西陵里面放出雾气,他就是个十死无生,而如果等在小道这里,完全可以等庄赦将雾气扩张到极限,然后再看怎么应对。
果然,如他所料,西陵里面开始缓缓生出巨量的白雾,如同清玄极为热衷的生烟术一样,潮湿的雾气顷刻便笼罩了西陵之中绝大多数的建筑。清本看着面前笼罩在雾中的西陵,不要走进去的想法愈发强烈,而此时此刻,他在考虑的另一件事就是,已经变成这样的话,那他应该如何击败庄赦。
刚刚的水汽并不是那么浓,他就略逊庄赦一招,如果真的冲进雾气里面接战,他是断无获胜的可能性的。
根据他目前已知的庄赦的能力,操纵水汽是其中之一,触腕是其中之一,他隐约间记得有谁说过庄赦似乎还有一个平时不用的招数。目前来看,庄赦应对飞剑的方法,到底还是触腕加上水汽做出来的幻象误导。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仍然只需要通过听觉判断出庄赦的位置,用飞剑袭杀过去就可以了。
但是事实告诉他,他错了。
他过于低估面前的武器了,不知何时,他鼻腔中,已经充满了湿气,而他,察觉到的时候,自己已经被浓雾所包围。
清本皱起眉头,他听到了庄赦的声音,不过,不是在前方,而是在后方。
也就是羊肠小道的方向。
“清本官正,后山有口井,您知道么?”
清本听到这话,浑身一个激灵,他手指在空气中搓了搓“不太清楚,不过你这么一说,我的确能感受到,好像,朝西陵那边,的确是湿气稍微轻一点点。”
“没错,你刚刚以为我跑到了西陵里面,实际上,那也不过是个幻象,”庄赦的声音在他周身环绕着“我去了后山的井口,我知道伙房的水有多少,那些,根本不够用的。想要造出我给你看的那种弥天大雾,是不可能的。”
“所以说,刚刚笼罩整个西陵的大雾,也是你造的。”
“是的,准确的说,是你在已经被水汽包围之后,我操纵水汽给你看的幻觉。”
清本无法判断出庄赦的位置在哪,只能用飞剑护住周身,随后继续道“即便是这样,你又能如何?你是不可能击破我的剑阵的。”
“的确,我手中无剑,拼力道和速度,可能还拼不过您的飞剑。”庄赦顿了一下,随后开口道“但是您,是靠什么操纵您的飞剑的呢?听觉,还是视觉?”
清本一愣,而就是愣了的那一瞬,他看到,自己胸口多出的一把剑锋。
“官正,一切的一切,自你退回到小道门口的那时候起,就都是幻觉了。”
清本看着剑锋,呆呆地立在那里,随后笑了起来。
“我秦某,纵横天下数十年。。。没想到,竟然是被一个不会用剑的人,给了结了。”
“承让了,官正。”
第四十五章 南来紫气绕金城
庄赦顺着山路向前走着,抬头望去,无星的夜空中,漂浮着一个巨大的云团,那云团的形状,如一条盘龙一般。庄赦顺着小道向山里走去,他不知道如何判断灵气是否聚集在了西山,不过如果能够找到清安提到过的,长青真人用来续龙脉的祭坛,应该也就能得知灵气是否聚集于此。
他顺着山路向里面走着,不知为何,这样重要的事情,竟然没有西陵卫或是其他的什么卫士守卫在小道上,自他进入西陵以来,总共就碰到清本一个守卫西陵的人,不禁让他有些怀疑是不是西陵卫和卫兵之类的也都逃走了。
不过仔细一想,倒是的确有这个可能。清正官正和云陟明勾结在一起,而如果清正官正能够对西陵卫施加影响的话,那西陵卫很有可能也同样已经背离朝廷。现在只剩下这么几个人,也就不是那么意外了。
山间的道路格外崎岖,两侧都是密集的层林,他不知为何有一种,似乎被人在背后盯着的不祥感觉。几次,他回头或是朝周围的树林扫视过去,都一无所获,而就在他觉得这一切可能都是错觉的时候,他又发现旁边的树林间闪过一个个疾行的影子。
庄赦抄起铁中剑,双眼在周围不断地扫视着,如果说林中还有其他的敌人,现在毫无疑问就是敌在暗他在明的危险情况。
他用意识将雾气向周围蔓延出去,但是井口里面的水终究不想江河湖海那样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自井口调出来的水,只能笼罩他周身二十丈之内的距离。
足够了,二十丈足够了。如果对方是清本那样的高手,二十丈可能只是一息之内就能越过的距离,但是问题是,如果对方真的有清本那样的力量,他们又为什么不直接袭击庄赦,而是在周围游弋呢?
庄赦带着这浓重的雾气朝前缓缓走着,他依旧能够听到,这万籁俱寂的层林之中,似乎有无数只躁动着的野兽低吼着,却不敢接近这团浓雾。
远处传来诵经的声音,虽然格外微弱,但是他也知道,此时此刻,他距离长青真人的祭坛不远了。
而这时,他开始思考另外一个问题。
长青真人毫无疑问是知道他能够放出并操控雾气这件事的,那么他到底应不应该带着雾气继续向前?
带着雾气继续向前的结果,就是可能被长青真人在第一时间发现,被发现之后他需要面对可能已经对雾气有了对策的长青真人,再加上此时此刻在浓雾之外游弋的那些敌人。
长青真人是五官正的师父,只强不弱。庄赦现在能不能胜过周围林中的怪物都是一个未知数,就更别说加上长青真人了。
他想了想,决定了,他要在林子间,把这些阴影中的敌人,先处理干净。
右臂化作触腕,将无数小触腕抖落至地上,随后庄赦收起漂浮在空中的浓雾,将雾气收束到贴地表一层的程度,这样就算是敌人突然接近,他也会有一个预警,同时,也不会让他的目标过于明显。
果然,他在收起浓雾的一瞬间,就感觉到了周围有数个身影踏进了他水汽所交织而成的地毯之中。庄赦通过地面上的水汽感知着这些身影,并非人类。
兽足,或是鸟足,这些脚掌落在地上,缓缓地接近着庄赦。
他们复眼和感热的器官疯狂地搜索着庄赦的位置,但是却不知为何,发现庄赦似乎消失了。
目视看不到,感热器官也只能感觉到一片荒凉,似乎刚刚的浓雾都是一场梦境似的。
三只怪物聚集在庄赦刚刚停下的地方,一只有着苍蝇样的脑袋,而那脑袋后面,接着庞大如黑熊,却少了很多毛发的身体。一只像是一个干瘪的瘦猴,但是却身材欣长,手中拎着一把长刀,而背后,却生着一只残破的羽翼。
还有一只则看起来像是某些志怪小说中极为常见的妖怪,下半身是一丈多长的蝎子,而上半身则是人形。
庄赦蹲在树上,看着地面上的这三只怪物。庄赦用的依旧是老把戏,用空气中的水汽折射光使得怪物们无法目视到他,同时在体表加上一层与外界温度差不多的水蒸气膜。
这样屏蔽自己的存在,除了听觉以外,基本上很难找到他的位置了。
三只怪物也很是焦急,那熊站起身,高声吼了起来。猴子挥舞着长刀,不断地砍着周围的灌木。而蝎子则挥舞起双钳,在周围的草地间蹚了起来。
庄赦蹲在树上,对付这些怪物,各个击破毫无疑问是最好的选择,但是究竟怎么各个击破,怎么击破又能不被发现,这是个很尖锐的问题。
他第一眼就瞄上了那个猴子,那猴子提着一把长刀,但是单论外形来看,比起那头长着苍蝇脑袋的熊和上半身接着半个人的蝎子,它怎么看都显得不是那么厚实,仿佛一击就能要了它的命一般。
庄赦用意识操纵着触腕朝那猴子缓缓爬去,在贴着地表的一层雾气的掩护之下,那猴子显然没有发现庄赦正缓缓朝他逼近的触腕,仍在周围不断寻找着,寻找着庄赦的身影。
数条触腕此时此刻已经接近了那猴子周围,而那只猴子仍然在寻找着,而就当它穿过一个下坡,凑到树洞前窥视树洞之中的时候,几条触腕突然窜出。
一条缠住了它的左臂,一条直接将它的双脚捆在一起。它正要发出吼声的时候,一条触腕顺着他的脚踝爬进他的口中,随后膨胀起来,将他整个嘴撑得变形。而它的右手,则早早地被两根触腕掰断了大臂和小臂的骨头,根本无法挥动刀刃。
被突然袭击的猴子想要扑扇翅膀,引起同伴的注意,但是这显然也是徒劳,一条粗壮的触腕直接将它的翅膀撕了下来,随后缠绕上了它的脖子。
庄赦的目标并不是窒息,而是直接用触腕将猴子勒到分尸,几条触腕的力道愈发加强,猴子的胳膊,腿已经发出了粉碎般的声音,而就在这时,那头熊,走向了猴子的方向。
庄赦此时此刻通过那无数条触腕感觉到,那猴子显然还没死透,如果现在就让熊看到猴子正在被绞杀的话,就完了,而现在的情况,如果是用雾气将猴子隐藏起来,那熊如果触及到了猴子的身体,那结果依旧是被发现。
他想了想,直接让触腕将猴子拖进旁边的树洞,随后大量地分泌起粘液,几条触腕撑在树洞的洞口处,庄赦用水汽将其的外观模拟成树皮。现在是夜里,这种模拟并不需要太高的精确度。
那只猴子就差一口气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熊发现这只猴子。
他想了想,长叹一口气,现在熊和蝎子已经被笼罩在他能够操控雾气的范围之内,现在最保险的办法,毫无疑问就是直接把两个怪物做掉。
他急忙又一次生起巨量的雾气,水雾自地面上升腾起来,将整片林地笼罩起来。那熊和蝎子几乎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周围升腾起的水汽。
一时间两个怪物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应该留在雾气团中还是应该退出去,就在两人迟疑的时候,触腕已经将树洞中的猴子撕碎,而庄赦则开始思考该怎么应对剩下的两个怪物。
那熊皮糙肉厚,但是如果单论头部的话,那个苍蝇般的脑袋,显然更容易受到攻击。但是问题就是,它的本体到底是苍蝇脑袋,还是那个熊的身体。
就在他迟疑的时候,天上突然落下了不知什么东西,随后传来一声巨响,不知什么东西落在地上。庄赦定睛一看,发现竟是一个头上戴着两件钗子的霞衣女,脚下踩着一个巨大的布袋落在地上,那个霞衣女一手拿长刀,一手拎着袋子扎紧了的口,高声道“庄赦,庄赦在哪?”
那半天连个人影都没看到的熊,听到女孩的声音登时亢奋起来,挥起一双巨爪便杀了过去。
那霞衣女显然知道怪物一爪扑了过来,脚下踩着那布袋,一跃而起,跳起数丈,随后落在指头,她高声道“长姐命我给庄赦送来一件东西,东西已经送到,我马上回到城中援助长姐去了!请庄赦阁下自行珍重。”
庄赦看着地上的布袋,那袋子极大,单论看起来,至少能装下四五个成年男子。而那布袋子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挣扎着。
他不知为何,感觉那里面有一种些许熟悉的气息。而不到一息的时间,他就已经嗅到了那浓重的兽臭味。
是钊戕的魔军。
钊戕的魔军,当初在武郡城下被霞衣女带走之后,就再没有过任何音讯。而既然长发霞衣女,会把这个怪物丢过来,就说明,她知道这个怪物显然能够帮上庄赦一把。
庄赦从那个布袋之中感受到了,几乎是无穷的杀意,而他手中的铁中剑,也开始颤动起来。
不知是长剑在呼唤魔军,还是魔军在呼唤长剑。
他几乎不假思索地直接将长剑投到那个袋子旁边,而袋子之中,则伸出一只干瘪的手,直接抓住了剑柄。
下一刻,整个袋子四分五裂,背后张开巨翼的黑色怪物缓缓地站起身,他拎着手中那对于常人来说堪比长枪般的大剑,一剑将已经走到他面前的熊那苍蝇般的脑袋直接斩成两半。
那熊捂着被切成两半的脑袋,自腹部的口中发出低沉而洪亮的痛苦吼声,随后一掌拍向那魔军。
魔军不闪不躲,直接一把接住那熊怪拍下来的爪子,随后将长剑刺进那熊怪的胸口,随后朝上一扬,直接将那熊怪腰部以上,直接切成了两半。
那蝎子怪听到远处熊怪发出的悲鸣,六足不断地蹬地,迅速地接近到魔军面前。他挥舞着一双大螯,和面前的魔军拼杀起来。
蝎子怪显然不只有那一双大螯,他的双手还各持着一把短剑,两把短剑加上一对大螯不断地袭向魔军,而那魔军也不慌不忙,手中一把大剑,加上肋下肋骨所成的关节骨矛和面前的蝎子怪拼杀起来。
双方打了数个回合,仍没有结果。庄赦蹲在树上,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下去,无论是魔军还是蝎子怪,都不是他所能接近的怪物。
而就在这时,身后,山脚小道的远处,突然暴起巨量的光辉。
他将目光投去,果然,看到了那盘龙一般的云层缓缓地绕着光柱,朝西山之中撞来。他看着面前的两个怪物,霞衣女将魔军直接丢了过来,显然是想用这个魔军牵制一些什么东西。
他很快就想明白了,现在需要做的事情毫无疑问不是看着这两个怪物打架。他驱动着双腿,在树上不断地跳跃着,接近着那天空中的盘龙所环绕着的光束。
他穿过了层林,果然,他远远地就看到了远处假设在群山之间的祭坛。
庄赦迅速地接近着祭坛,他发现地上有着无数身着铁甲的傀儡,不过他们似乎都没有发现在树梢上前进着的庄赦。
他越来越接近祭坛了,而此时此刻,他远远地已经能够看到,那祭坛之上的数人。
长青真人站在祭坛的正中,而那个看上去格外年轻,多说也就六十多岁的道人面前,则是一个祭坛上钻出的一个孔,孔洞中的光辉直直地射向天空。
庄赦走到树林的边缘,而他有一个感觉,他之前所丢出去的东西,似乎回来了。
他举起胳膊,泪石剑直接飞到他的手中,上面沾满了水珠,而西山周围,也因为这突然到来的泪石剑,而潮湿了起来。
长青真人看着缓缓朝下飞来的,云层所化的巨龙,搓了搓手指,发现仅仅搓一搓,就能感受到空气中浓重的水汽,冷笑一声,对着远处的森林高声道:
“庄赦!你来了吧!”
庄赦一跃,直接落在祭坛之上,他面容凝重,盯着面前的长青真人“长青上师,您在这里,是在做什么呢?”
“呵,明知故问。”长青笑起来,绕着那光柱缓缓踱着步“你所追求的东西,我所追求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唯一的不同,唯一的不同。。。可能就是选择了不同的路。”
“的确,的确,”庄赦点点头,他看着天空中凶神恶煞,朝着地面不断接近的盘龙“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多说的意义了,需要做的,恐怕,也就只有一战,赌上正确的一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长青真人高声大笑起来,双臂朝两侧展开,身后出现数把飞剑与火球“来吧!小字辈!让你看看我五百年的道行!”
第四十六章 群仙此日皆登果
数十朵霞衣此时聚集在安国寺之中,面前,是那庞大的怪物。
长发霞衣女站在高塔上,看着那与无数霞衣女搏斗着的怪物,而一个留着披肩发的霞衣女则缓缓落在她的身边。
“蝶,猎物很难处理。”
“我看出来了。”
“您知道他的弱点之类的东西么?我们如果没有一个有效针对它的手段的话,也只能就这样僵持下去。”
长发霞衣女看着那个怪物,思索起来。她知道这个怪物是清玄变的,但是问题是,但凡变成怪物,都要有个触媒。清玄身上寄生的是暎玺,而暎玺的外形决定了清玄最多也就变成虫子类的东西或是变小。
他既然能够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说明他必定接触过什么和他此时此刻的外貌大抵相似的怪物或是龙子。
长发霞衣女皱起眉头,她想不到任何和清玄此时的样子相似的怪物,龙子就更别说了。
“你见过,和他类似的东西么?”
“蝶,没见过。”
长发霞衣女微微点点头“我也没见过,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理?”
“我不知道。”
“嗯,这是正常的回答,”长发霞衣女微微点点头,她看着那怪物目光灼灼的脑袋,低吟起来“血晕霞兮旌旗烈烈,血晕刃兮兵戈灿灿。”
说罢,她将大戟插在旁边的砖瓦上,用长刀直接在右臂上砍出三到环形伤,而后一手长刀一手大戟,直接朝前一跃。
血洒土中,周围的土壤仿佛被春风亲吻过一般,飞速地生长起各式各样的植物,从藤到花,从树到草,这些植物像是洪水一般淹没着它们所能淹没的一切。
清玄看着周围延伸过来的植物,并没有时间去搭理这些东西,他挥起手中的承重柱,直接砸向朝自己飞来的长发霞衣女。
然而,承重柱说到底,也是木头,而长发霞衣女手中的大戟,则直接迎着那柱子挥去。锋锐的钢刃轻松便从正面切开了整个承重柱。
清玄见承重柱被毁,将那被切做两段的承重柱直接甩在一边,一拳迎着长发霞衣女打过去。
此时,长发霞衣女距离那怪物已经只有些许的距离,这距离让她根本无法发力斩击怪物的拳头。她急忙驱动意识,身后的数条藤蔓延伸过来,缠绕住她的腰,将她拉回到身后的一座屋顶上。
清玄见长发霞衣女被直接拉了回去,这一拳落了空,而就在这时,远处不知何处突然射出一根短矛,插在它的右手肘上,将他的关节别住。
盘发霞衣女来了。
霞衣女还有“蜂”对灰色怪物们的压制,已经一路压到了安国寺。长发霞衣女此时目力所及之处,已经满是蓝黑色的人群正在吞噬那灰色的怪物们。
她看着面前的怪物,单单刀砍估计是难以伤到它的,想要对其造成有效的伤害,她们需要一些像是火炮之类的东西或是威力接近火炮的东西。
“妹妹,她怎么样了?”长发霞衣女对凑到她旁边的盘发霞衣女开口道。此时此刻,唯一可能实现斩杀清玄的人,就是短发霞衣女那仿佛将银河降临在地上,斩断一切的剑。
“她还睡着呢,不管怎么说。。。直接一刀开山还是太耗体力了。”
长发霞衣女微微点头,同时眉间又拧了起来。短发霞衣女那过于强力的能力,完全建立在她的树是生长在地脉之上这件事的基础上的,其他的霞衣女在血的技艺上,不可能有那样的强度,绝大多数估计还是和她还有盘发霞衣女类似的,把武器变出来而已。
此时此刻,藤蔓和细枝已然缠绕在那怪物的身上,她扫视一圈,发现唯独那个灰色的肉球仍在不断地喷出灰色的怪物,于是开口道“妹,你去把那个烧了。”
盘发霞衣女点点头,落在地上,手中又变出那喷火铳,朝着那灰色的肉球喷射起烈焰。而长发霞衣女,则眯眼看着面前的怪物。
她仍想不到什么方法能够直接解决这个庞然大物,此时附着在它身上的藤蔓和树枝,也难以腐蚀它的身体。此时此刻,她所能想到的方法,似乎也只有出城找那些义军借一门火炮轰到这怪物的脑袋上。
而就在这时,她发现了一处异常。
怪物那如龙头一般的脑袋,正转来转去确认着周围的情况。而不知为何,那怪物的脑袋转到盘发霞衣女的方向时,则明显停了一下,随后别开了脑袋。
长发霞衣女皱起眉头,这个别开脑袋的动作显然是在尝试着远离火光。难道说这怪物怕火?
她将此时此刻她拥有的所有信息在脑内整理起来,对方是清玄变的怪物,清玄之前吞了青卵。而变成现在这样,显然是吃了别的什么神怪妖魔的药或是受了眷顾。那么现在,她需要在意的,可能也就只有这个“别的什么神怪妖魔”是不是也怕火了。
毫无疑问之前的清玄应该是怕火的,暎玺沾火就着这件事基本上人尽皆知,长发霞衣女朝旁边看了看,指着一个酒馆对旁边的霞衣女说道“帮我扛一坛烧酒来。”
那霞衣女虽然有些疑惑,但是显然没有质疑她的意思“是。”答应了一声之后,直接跑到那店里面,过了一会儿,扛着半人高的大酒缸,左手还拿着一个小酒坛,直接飞跃到屋顶之上。
“蝶,带到了。”
长发霞衣女微微点头,她拎起那个小酒坛砸到怪物身上,随后高声喊道“妹!朝有酒的地方喷一下!”
站在地面上正在火烧肉球的盘发霞衣女听到这话,转头朝着那怪物身上喷出些许火焰,果然,那怪物被泼了酒的地方顿时燃烧起来。
但是怪物本身,却并没有燃烧起来。
它仍别着脑袋,尽可能不去看那燃烧起来的地方,而一双蛇一般的眼睛,则死死地盯着站在屋顶上的长发霞衣女。
“你。。。耍小聪明。。。”那张怪物的嘴口吐人言,随后张开嘴,一口黑水喷向长发霞衣女。
长发霞衣女往旁边一闪,微微眯起眼,火烧虽然没有将怪物整个点燃,但是却在它体表留下了一层烧伤的疤痕。而那个怪物则明显十分愤怒,也就是说,火烧,的确是有效的。
长发霞衣女双臂拿着大戟和长刀向两侧展开,她的血让她与这周围所有的植物都建立起了联系,几条茎插到各家的油壶中吸起了油脂,巨量的油脂被聚集在他大戟和长刀的表面。长发霞衣女朝下纵身一跃,将大戟和长刀在盘发霞衣女那喷火中的烈焰中撩了一下,随后,径直朝怪物冲去。
戟刃与刀刃之上都燃起了烈焰,而怪物显然也不甘示弱,他右臂用力地一击地面,整个朝安国寺塔的方向飞去。他双臂抱住安国寺塔,直接将那塔连根拔起,粗短的左臂握住末端,而右臂抓住中段,抡了起来。
长发霞衣女冷笑一声,飞回屋顶,一脚垫在大缸底部,随后往上一挑。大缸飞在空中,她数脚点在大缸边缘,那大缸径直朝怪物飞去。
怪物手中的塔楼击碎了还在空中飞行着的大缸,而就在此时,一根燃烧起来的枝条,触及了那被烧酒整个浸染的木塔。
烈焰点燃了酒液,酒液点燃了塔楼,怪物挥舞着的塔楼整个燃烧了起来。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烈焰而受惊的怪物,直接将塔楼甩在一边。燃烧着的塔楼落在地上,点燃了不知何时已经铺在地面上,满溢着油脂和酒液的巨量植物。
怪物周围,整个都燃烧了起来。
巨量的火焰环绕着怪物,就在这一片橙红的火海中,黑色的长发和霞衣一同飘扬着,长发霞衣女扛着大戟,单手拎着长刀,从烈火之间一击便辟开一条道路,随后朝前一步步走向山岳般的怪物。
那怪物被火焰包围起来之后,显然也有些慌乱,他庞大如肉块一般的下身缓缓地朝后全身上下均匀地分布开来。它整个伏在地上,粗壮的左手辅助着身体移动着,而右手则抓起周围燃烧着的木块,朝霞衣女甩了过去。
长发霞衣女甩起大戟,将飞来的木块斩得粉碎,她隐约间能够看出怪物此时正在缓缓地朝她移动过来。
她一跃而起,最后朝着那怪物的脑袋径直落过去,而那怪物左手用力一推,朝旁边一滚。长发霞衣女落在地上,顿时腾起巨大的烟尘。而滚到一边的怪物,这时朝着长发霞衣女一爪扫过去。
长发霞衣女感受到空气中传来的异动,将身体往左一撤,直接用戟杆挡住了那样的一击。而隔着戟杆,一人一怪就这样角起力来。
长发霞衣女打量起那怪物的身体,刚刚他将下半身的巨量肉块平摊到身体周围。之前那样的姿势显然是为了保证被围攻的时候能够守到所有方向,而现在这个状态,则显然是为了做一对一的应对。
不过长发霞衣女同时又想到了一种可能性。
这个怪物在把那样一个庞大的肉球转移到全身上下之后,在移动能力上竟然没有什么变化。也就是说,那巨大的肉球并不是“肉”,从她目前已有的知识的角度来看,刚刚怪物下半身的巨大肉球,更有可能是一个油球,因此才能够极为有效地转移到全身上下。
这样一想,可能这个怪物更容易燃烧的部分,主要集中在体内。
也就是说,她最好找个机会,把火甩进怪物的体内。
两人隔着大戟角力,而怪物的脖子也突然伸长,朝着长发霞衣女咬了过来。
长发霞衣女不闪不躲,右手长刀挑起一团着火的残骸直接朝怪物的大嘴甩了过去。
那怪物虽然已然没了人智,但是仍然保留着最基本的本能。它将脖子向后一缩,随后换了个角度,又朝着长发霞衣女咬过去。
长发霞衣女,则又一次挑起无数燃烧着的木块甩向怪物。
连续数回合,长发霞衣女很快就明白了怪物的目的。它想要通过一次次佯攻不断消耗长发霞衣女周围燃烧着的废料,等到长发霞衣女周围的燃烧着的废料消耗完,她就没有多大赢面了。
长发霞衣女意识到这点之后,直接舍弃大戟,朝后一跃。怪物这种完全建立在霞衣女不会动的假设上的战术,仅仅靠极为简单的移动就能解决。
怪物显然意识到了长发霞衣女的动作,它拎起大戟,有力的右手直接朝着长发霞衣女投了过去。
长发霞衣女用长刀接住大戟,靠着转身一卸力,大戟落在身边。长发霞衣女拎起大戟,直接朝着面前突然传来巨量风压的方向扫过去。
巨量的火花在空气中爆出,大戟碰撞到怪物右拳,那比起骨头更像是金属一般的右拳骨头,此时此刻面对大戟没有丝毫弱势,仅仅是切开了些许肉皮留下划痕的程度。
但是这一次,怪物似乎没有哪怕一丝一毫拼力量的意思,直接在几乎是贴身的距离咬了过来。
贴身战反而让长发霞衣女兴奋了起来,她一脚踩到怪物的下颌上,随后右手以长刀径直插进怪物的上牙膛。右手撑着上颚,脚踩着下颌,直接将怪物的脑袋撑了起来。
它的咬合力和长发霞衣女的力量几乎是旗鼓相当,而旗鼓相当也就意味着它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口中的长发霞衣女咬住。
长发霞衣女此时面露难色,对于怪物来说,只是把嘴合上而已,而她却需要全身绷紧撑开怪物的大嘴,单论时间的话,她恐怕难以撑太长时间。
而就在这时,无论是长发霞衣女还是怪物都未曾在意过的方向,突然又飞来一朵霞衣。
盘发霞衣女突然落在长发霞衣女旁边,手中拎着那装着喷火铳油料的铁桶,她将那铁桶直接甩进怪物的大口之中,长发霞衣女见状,左手几乎用尽全力拿起大戟将旁边燃烧起来的火堆扫进怪物的口中。
烈焰自怪物的喉咙深处朝外涌了出来,而就在这火焰涌出的千钧一发之际,怪物的嘴不知为何没了力量,盘发霞衣女拉着长发霞衣女两人直接朝怪物巨口的外面扑了出去。而那怪物整个,则如同一个烧酒坛子一般飞快地膨胀起来,随后疯狂地燃烧起来。
“结束了么?”
长发霞衣女偏头看了眼问出这个问题的盘发霞衣女,叹了口气“应该结束了吧。。。”
那怪物全身上下的油脂都在不断燃烧着,而身体的主人的意识,也在缓缓地回到身体之中。
清玄看着自己此时此刻正在燃烧着的身体,不知为何,感觉和之前也没有什么区别。
自从承旭年间,他以为人的资格换来了不朽之后,他全身上下就从未有任何一刻好受过。嚼碎了青米的他,起初被无穷尽的噩梦袭扰着,每晚都做着极为真实的,被青色的虫子啃噬的梦。而后,几年的安宁之后,他真的被无穷尽的,身体中流淌着的幼虫啃噬。
这数年来,似乎和此时此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吧。
他这样想着,不知何时,一个身影,一个不算多大的身影走到他燃烧着的龙形头颅前面。
“呵,没想到洪玄你竟然是这样的结局啊。”
他微微抬起眼,看着面前的人,是“玺”中的魁首,那个少年,武沅。
“还轮不到你来嘲弄我吧。”
“怎么轮不到了?你被这世间的一切戏弄这,而我则是这世上的棋手之一,棋手,又怎么不能嘲弄棋子呢?”
“‘我’么?你现在是武沅,还是‘玺’?”
“武沅,”少年笑起来“虽然只有一瞬,但是得到胜利的,仍然是武家,仍然是武家的血脉,安蓝被夷族,你洪玄也马上就要死在这里了,果然先辈所言非虚,除了武家人以外,接触到龙子的,都不得好死。”
清玄冷笑起来,喉咙中发出木柴被焚烧一般的噼啪声“你家祖宗用来吓人的屁话,就不要在这里拿出来说了吧。”
“呵,事实就是,你们几个,都死了,而我活着。。。”
“。。。”
武沅听清玄不知说了些什么,微微皱起眉,凑到清玄的脑袋边上“你说什么?说清楚点?我听不见。”
清玄张开嘴,从喉咙中发出声音“我说,你也要死了。”
说罢,一口直接将武沅的上半身咬断,旁边已经烧成一栋火楼的藏经阁直接倒在了清玄身上。
清玄的五感已经被全部破坏,此时此刻,他只能感受到一片漆黑。而就在这一片漆黑中,他仍尝试着低声说道“感谢你,晅晦上神。。。”
“为什么谢我?”
“不知道。。。”清玄低声说道“非要找个理由的话,是您给了我安宁。。。”
“安宁。。。你是指帮你隔断了暎玺的那个所谓互联的意识么?呵,”那个声音低声道“不必谢我,我利用你,你利用我而已。”
“好吧。。。总之,谢谢您。”
“嗯,睡个好觉。”
第四十七章 列圣明朝尽返贞
孙正然坐在马上,看着远处的京师。
今天已经是攻城的第二日,守城的部队就已经完全崩溃,而灰色的怪物潮水也在缓缓退去,似乎城内发生了什么彻底摧毁官军士气的事情。
他对站在他马前,同样望着城中的一个高大的男人开口道“胡儿,料到过有今天么?”
那高大男人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孙公,您就别取笑温某了,温某一介武夫,吃饷打仗而已。”
“吃饷打仗。。。的确,不过吃饷这件事,还是要看吃谁家的饷的,”旁边的郭渺走上前来“您吃的是皇帝的饷,还是百姓的饷。”
“温某不懂得那许多道理,郭大人还是不必继续说了,”温哲缓缓转身,朝孙正然和郭渺拱拱手“温某谢过二位的救命之恩。”
温哲这段话似乎把郭渺噎得够呛,孙正然见郭渺那副样子,憋着笑,开口道“那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你有去处么?”
“回漠北牧马,”温哲笑道“这是我最好的结局了,武夫垂暮,恰如强弩之末。”
“唉,自古英雄如美人。。。”孙正然苦笑着摆摆手“郭渺,给温将军准备好路费,他既然要去漠北放马,就让他能舒舒服服地放马。”
“是。”
送走了温哲,孙正然看着飘起浓浓黑烟的城中还有城市正上空悬着的那棵大得吓人的浮空树,收敛表情,变得格外严肃起来“派快马去吴达那确认一下什么时候下一轮进攻。”
“是,孙公。”
孙正然看着不断扩散的火势,隐约间有些不妙的感觉,再加上昨晚远处的西山之中向天空射出了一道极为耀眼的光柱,这周围的异象太多了,轻易进攻可能不是什么好事。
就在他等待吴大那边的答复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巨响,仿佛要将大地撕裂一般。他皱起眉头,想着估计是哪里的火炮炸膛了,可是扫视一圈,却都没有看到火药爆炸的浓烟。
“怎么回事?说清楚。”
旁边的一个小卒赶到他旁边,高声开口道“禀孙公!不知是哪里的小贼,把东陵炸开了!”
孙正然听了怒目圆睁,手握紧了腰间的长剑,过了片刻,他咬牙切齿地说道“把我的亲兵派过去,守住东陵,不得让任何人侵犯烈宗陵寝。”
“是!”
“都这副样子了,你还对他是这副态度啊。”
不知何处传来了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孙正然一皱眉,目光扫视过去,一个一身孝服,头戴孝帽,看起来大概二十三四的年轻女人正蹲坐在一块巨石上。
孙正然隐约间感觉到不太对,这个姑娘八成也是这周围的异象的一部分,沉默片刻后,开口问道“姑娘,您是哪位?孙某往日见过面么?”
“见过。。。吧。。。靖元七年之前你是京官么?”
“不是,靖元七年之前孙某一直都是岱州牧领军务总督。”孙正然感觉不太对,这个姑娘谈吐语气和口音,是再标准不过的官腔,但是却长着一张多少有点胡味儿的脸。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似乎靖元年间的确有这么一位人物。
女孩见孙正然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笑了起来“看来孙公没见过我,但是还是知道我是谁的,对吧。”
“嗯,云公主,你是来干什么?特意来送葬的么?”
“那倒不是,”云陟明一甩袖子,一颗脑袋滚了出来“我是来报仇的。”
孙正然见到那颗脑袋的一瞬间,眼眶几乎要被瞪裂,拔剑出鞘“你渎犯先帝圣骸!我杀了你!”
“没必要的,他砍了我妈的脑袋,我砍他的脑袋,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云陟明缓缓站起身“孙公,他与您有恩,可是却与我有仇,您没必要为了个死人跟我置气,您说是不是?”
孙正然咬碎银牙,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先帝圣骸,不是你。。。这种妖女。。。”
“又来了又来了,整天就知道叫别人妖女,”云陟明一摊手“孙正然,你注意一下你的立场,你现在可不是大胤岱州牧孙正然,你是反贼,你是叛军,你是来推翻他靖元烈宗皇帝的儿孙的,咱别装了行么?”
这话仿佛刀子一般直接豁进孙正然心口,他顿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半晌,他才算开口“你说的,在理。。。”
“当然在理了,东陵我整个都炸了,这脑袋你留个念想吧。”
就在这时,一个传令兵跑到孙正然旁边,开口道“陛下传令,巳时进攻。”
听到这话的云陟明点点头“巳时进攻啊,那我得早点进去了,要不然小皇帝要跑了。”
说罢,云陟明直接消失在了原地,而孙正然呆愣在那里,沉默了许久仍没有吭声。
云陟明出现在城门楼上,而旁边不知何时出现了那只黑猫。
“就要结束了啊。”黑猫低声道,转头看着云陟明“你能找到小皇帝么?”
“要让你帮我找啊,不然我带你干嘛,”云陟明翻了个白眼“我记得那小子叫什么,周震对吧。”
黑猫眉头皱了起来“我找人是要现原形的,我现原形的风险。。。”
“你现原形的风险是针对地脉的,现在整个京师周围的地脉已经乱成一片麻,你就算现原形也没什么影响的。”
黑猫叹了口气,下一个瞬间,云陟明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庞大怪物。
体表如同干瘪的黑褐色树皮一般,怪物整个呈人形,背上和头上都生着无数尖锐的凸起。仅仅是蹲着也有一丈多高,它蹲在城门楼上吸了吸鼻子,随后朝云陟明伸出了庞大而纤细的手掌。
云陟明站到上面“找到了?”
“找到了,似乎正在准备跑,”怪物一跃而起,落在城中的一处小楼楼顶,然后又一跃“你小心一点。”
云陟明此时正探着身子在地面上寻找着她的目标,听到怪物这句话,她冷笑一声“没什么好小心的,我看到他的第一个瞬间,就会跳下去,你不必担心我。”
“陛下!贼军已经杀上了城门,清玄官正的豆兵顶不住了!”
周震坐在城门楼中,不知何时,他周围已经只剩下雁翎卫和孟新了。拿起地图桌上各种各样的东西,不断地往地上砸着,一边砸一边高声骂道“废物!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孟新看着此时此刻歇斯底里的周震,跪着爬到他的身边“请陛下移驾!”
“移驾?移驾到哪?宁鄱防线的兵直接举了反旗,岱州朔州燕州都在孙正然手里,难道你要我去。。。”
周震话没说完,孟新用一个更大的音量高声道“请陛下移驾!”
“你说清楚,移驾是什么意思?你若是要我隐姓埋名做个新朝草民,那我不如直接死在这城头上!”
“陛下!只有活着,才能考虑将来怎么办啊!”孟新高声喊道“孙正然与吴贼合流,心中必有不甘,陛下可先偏安一处,等双方生了嫌隙,再出山动手啊!”
周震听了这话,多少冷静了下来。这无论如何也是个方案,而现在,最重要的,毫无疑问就是尽快离开这里,放弃这座已经沦陷的京城。
他一挥袖子,看了看周围的雁翎卫“前头带路!”
孟新急忙点头“是,陛下!”
孟新走在最前面,周围护着几十个雁翎卫。他实际上多少还是有些私心的,他无论如何,都想活下来,都想和李晴一起活下来。继续位极人臣也好,找个地方过田园生活也罢,无论怎么说,也比在这里,在这座业已沦陷的京城中,给所谓的大胤陪葬要强上许多。
他带着皇帝一路走向皇宫御膳房的方向,而就在这时,突然,周围多出了数个颜色格外明快的身影。
孟新和周震自然不认识这些身披霞衣落在他们身边,看起来普遍十六七岁的姑娘,但是雁翎卫们,被一个霞衣女,杀了上百人的雁翎卫,对于这霞衣,却有着几乎接近于本能的畏惧。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敢阻拦圣驾!”孟新看着周围的这些女孩,大吼出声,而旁边的一个雁翎卫指挥使则直接朝他挥手示意他闭嘴。
“四儿,二爷,你们俩带着陛下和孟大人快走。。。”指挥使声音颤抖着,低声说道“兄弟们今天估计是要折在这了。”
孟新和周震没搞清怎么回事,而周围的霞衣女,不知为何,开始缓缓增加。这些长得一模一样,身高体型也一模一样,只有头饰和发型有些许不同的女孩在他们周围不断地增加着。她们也不动手,仅仅是看着这些雁翎卫,而不知何时,一个看上去显然比其他女孩大上许多,一头长发及地的年轻姑娘也出现在人群间。
“蝶,就是他们,之前亵渎圣树么?”
“之前亵渎圣树的人被我都处理掉了。”长发霞衣女低声道“不过这些黑衣人,的确是那群人的同党就是了。”
“明白了,”旁边的一个头上簪子格外多,显得极其贵气的女孩点点头“蝶。”
“你是这些人里,最年长的?”长发霞衣女看了眼那个满头簪子的女孩,微微点点头。
“是的,终战那年出生的。”
“辛苦你了。”
那满头簪子的霞衣女没说话,仅仅是朝着面前的人群一挥手,周围的霞衣女们顿时向着黑衣人蜂拥而去,手中刀刃闪烁着冷光,顷刻之间,黑衣人死伤大半。
被称为二爷和四儿的两个雁翎卫,拼了老命一人扛着一个,从人群中跑了出来,随后飞快地朝着远处的后宫方向跑去。
“蝶,不追么?”
“不必,有人处理他们。”
两个雁翎卫带着皇帝和孟新来到了御膳房的井边,将一个大盆悬在井上,孟新回头看了一眼“陛下先下!”
周震爬进大盆中,两个雁翎卫将盆缓缓放下去,很快,盆子悬在水面之上,而周震刚好看到面前有一个能够让一人通过的小窄道,他跳进去,随后拉了拉绳子。
随后是孟新,然后两个雁翎卫,四人都来到了窄道之中,孟新从窄道旁边的筐子里拿过一根火把,点燃,众人顺着窄道一路向前跑着。
窄道的尽头,是西山之中一处无人知道的所在,在那里,孟家大量的财产还有家丁,以及最重要的,李晴都在那里等着。只要到达那里,只要到达那里,他就能活下来。帮不帮周震恢复大胤,已经是完全无关紧要的事情了。
他要活下来,他想活下来。
众人穿过了整条窄道,从地面上露出脑袋来,此时周围已经是一片密林。皇帝看着面前的四台马车还有周围护卫的家丁,大喜过望“孟爱卿,朕。。。朕。。。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孟新仅仅是僵硬地笑着点点头“陛下,先上车吧。”
周震在雁翎卫搀扶下爬进马车之中,他开口问道“孟爱卿,你准备去哪?”
外面没有答复。
周震感觉有些莫名其妙,又叫了一声“孟爱卿?孟爱卿?”
孟新仍然没有答应,而就在他想要挑开门帘的时候,突然发现,门帘下正在向车轿里面钻来数条三角形脑袋的毒蛇。
他想要打开窗户呼救,却发现窗户此时也被钻破,青绿色的蛇吐着信子,直接朝周震喷出了毒液。
看着无数朝轿子内钻来的毒蛇,周震高声叫喊起来,却无人答应他,突然他浑身一个激灵,仿佛是被噩梦吓醒一般,他发现自己又一次出现在窄道的入口处。
“陛下走吧。”
他转头看了看周围,孟新的表情没什么奇怪的,他想了想,刚刚八成是自己吓得出现幻觉了,急忙点头,跟着孟新来到窄道末端。
“孟爱卿,马车是要去哪?”
“去肃州。”孟新的语调依旧有着一种不知为何的僵硬感,而周震也没在意,直接爬上了第一辆马车。
不知为何,马车迟迟一动不动,过了不知多久,都停在原地,周震高声叫起来“孟爱卿?什么时候走?孟爱卿!?”
就在他喊孟新的时候,他突然注意到,马车的窗户纸上,此时此刻正在缓缓向下留着鲜红色的浓稠血液。
他高声叫起来,想要撩开帘子跑出去,却发现竹帘上也在缓缓向下流淌着浓稠的血液。
他又浑身一个激灵,仿佛醒了过来。此时此刻,他仍站在窄道的入口处,他惊惶地看着旁边的孟新和两个雁翎卫,仿佛这三人不知何时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一样。
“陛下,您怎么了?”
周震沉默了,这两次幻象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知道,但是这两次幻象毫无疑问都十分异常,仿佛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一样。
他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甩甩脑袋“没事,走吧。”
这次,他没有问任何问题,看到马车之后,直接朝着第一辆马车走去,他登上了第一辆马车,撩开帘子的一瞬间,周围的一切,都变了。
血红色笼罩了周围的一切,而天空中太阳所放出的光芒,则带着一种难以言明的蓝绿色。这个世界,这一切之中,唯一不同的,就是端坐在车中的一个人,一个一身白色的女人。
那个女人的衣着很明显是孝服,她微微笑着,看着面前的周震“认识我么?”
周震楞在原地,他想要转身逃开,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那个女人缓缓地从车中走了出来,随后上下打量了一下周震“我猜你也不认识我,毕竟我离开大胤的时候,你也才出生几年。”
周震全身上下从头顶到脚尖都僵住了,根本动弹不得。而那个白衣女人,则凑到他的面前“按理来说,我是你姑姑,周琢的妹妹。”
周震脑子里嗡得一下,他知道面前这个女人的存在,巫蛊案被处死的云妃的女儿,但是除此之外,他几乎是一无所知。
“您是来。。。”
“我是来报仇的,”云陟明伸出手指,绕着周震的手腕画了一圈,随后直接将周震的手拿了下来“不过,的确很方便啊,你把你自己的弟弟杀了,周琢那个玩意儿自己死了,说到底,我也只需要杀你一个而已。”
周震惊恐地看着自己已经被云陟明拿在手中的右手,此时此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云陟明则兴味盎然地又把他的左手,左右脚,都卸了下来。
周震感觉不到哪怕一丝一毫的疼痛,但是却已经被无穷尽的惊恐所淹没。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唯一知道的,就是面前的这个女人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杀了。
“你不必太在意,我跟你没有仇,跟我有仇的,是你爷爷,所以你大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安然受死,”云陟明在他的脖子上又画了一圈,将他的脑袋整个取下来“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周围的红色突然消失,一切都恢复了自然的色彩,被大卸八块的周琢身上喷出的血液溅了云陟明满身,云陟明看着呆愣在那里的孟新,将脑袋甩在地上“给你了,如果你碰到义军,还能用这东西,保个命。”
第四十八章 万古崇呼禋祀远
此时此刻的西山之上,已然弥漫了一层雾气。
这无来由的浓雾遮蔽了整座山岭,而这浓重雾气之下,那自天空中射向山岭中祭坛上的光芒,仍然没有半分削弱,而那条龙形的云,则越来越接近西山的山脊了。
在这浓重的雾气之中,两个人对峙着,站在山间的祭坛之上。一人身披道袍,鹤发童颜,一手执天罡宝剑,一手执马尾拂尘,而另一人,则空着双手,一身朴素的短打,看着那站在祭坛上的老人。
庄赦与长青真人两人,已经对峙了一夜了。
两人并没有直接交手,而是在常人根本看不到的地方,比拼着精神的力量。
空气中的雾气,绝大多数都是被庄赦带过来的,但是却被长青真人在庄赦不注意之间夺去了绝大多数。而庄赦,则在与老人进行着对雾气的争夺。
长青真人多年修道,在意志上比起庄赦只强不弱,而庄赦只能通过体内不断流淌着的龙子血强化着自己和水汽的连接。
“老人家,京师已经没了,你还一意孤行,要阻止我么?”
长青真人看着坛下的庄赦,此时他额头也是一片冷汗,他和这地上绝大多数的修道人一样,对于龙子仅仅保留着极为有限的知识,他不知道身负五个龙子的庄赦,究竟隐藏了多少力量。
“京师没了?我本来保的也不是京师,”长青真人朗声道“我要真龙出世,压服九州邪秽!”
“呵,九州邪秽,您是指龙子么?”
“不然呢?钊戕出而杀意萌动,犾狙笑而万众骤离。螭晵乱海,霭蕈摇山!所谓九龙子,无非就是泰丕真龙生出的九个祸患而已!”
庄赦没说话,他在等着,在等着些什么东西,现在在精神力层面他落于绝对的弱势。从目前的情况来看,长青真人等着的,就是天上的那条云龙通过祭坛的小孔进入到西山之中,从而完成对龙脉的修补。
而实现这个目标,长青真人需要做的,只是维持现在的局面而已,维持对庄赦的压制,等到云龙进入到山中,激活西山已经聚集起来的九州灵气,就结束了。
而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呼啸声,而空气中的水汽则明显变得重了起来。
“小子,你又要搞什么花招么?”
庄赦冷哼一声,那破空声距离他越来越近,他将手望天上一举,直接接住了飞来的泪石剑。
他在和清本打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西山这样干燥的地方,他是很难发挥的,而如果要发挥的话,他需要水,需要更多的水。
因此,他操纵着泪石剑,一路飞到江水之中,让江水升腾的雾气一路笼罩到西山。终于,剑本身,也回来了。
泪石剑我在庄赦的手中,庄赦的意志顺着剑身的震动,传达到空气无穷尽的雾气之中,而被长青真人控制着的雾气几乎在这一瞬全部倒戈,庄赦夺回了对整座山的雾气的控制权。不仅如此,他与江水建立的连接,使巨量的雾气自江水的方向生成,朝西山方向涌出。
长青真人与雾气的连接在这一瞬间被全部切断,他意识到大事不好,刚刚对于庄赦的全面压制已经转为庄赦对他的压制。
周围的雾气已经在长青真人周围造出了幻象,此时此刻的他仿佛置身于一片沙漠之中,天空中闪耀着的朝阳,没有哪怕万分之一像是此时此刻的西山。
光芒、体感、温度、声音,此时已经全部被庄赦模拟出来,这是对水汽完成了全面掌控之后,才能够放出的最为可怖的幻象。
长青真人很清楚这样的幻象的源头,这周围的幻象全部是庄赦用水汽营造出的东西。他双手朝两侧一挥,洒出数张符纸,无源之火在空中凭空生出,随后彼此连接起来,直接将庄赦营造于长青真人周围的幻象破坏殆尽。
无源之火在长青真人周围化作一鹤一狮,不断地蒸发着水汽,而长青真人右手则捻起剑诀,夹住一张符纸,周围漂浮着的宝剑此时都动了起来,在长青真人周围巡回起来。
雾气很重,达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他又向旁边的鹤甩出几张符纸,膨胀起来的火鹤站起身,张开双翼护住长青真人。而那火狮子,则直接冲进雾气之中,寻找着庄赦的存在。
庄赦感受着雾中的情况,两个热源中较大的那个应该就是长青的本地。长青的道行属实深厚,无穷尽的雾气朝着他涌去,那火鹤愣是没有缩小哪怕半分。
现在他在暗,长青在明,而火狮子则在雾气中不断地寻找着他的身影。庄赦能够确定,长青真人在用剑上,绝对是强过他的,想要在用剑上胜过长青真人不太现实,但是他又一时间难以想出其他仿佛。
就在这时,刚刚被晊昩包裹的记忆,突然涌进了他的脑中。
他仿佛看到烈焰在长青真人周围蔓延开来,而长青真人对这烈焰失去了控制一般。
那是晊昩给予他的,能够孔窥的,一瞬的未来。
庄赦站在雾中思考起来,如果他所窥视到的未来就是真实的话,那他需要找到一个能够操纵火焰的方法,然而他短时间内却并不能想到自己有这样的能力。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一个不寻常的热源,正在接近他。
火狮子过来了。
庄赦周边水汽的减少,马上让长青真人定位到了庄赦的位置。数把飞剑径直朝庄赦飞去,而火狮子也一同飞了过来。
庄赦将周围的水雾凝结在火狮子那一侧,直接将火狮子包裹起来。而右手则用触腕灵活的肌肉操纵着泪石剑,抵挡那些飞剑的进攻。
庄赦又一次陷入了被动之中,长青真人的火狮子比起清安官正的火兽,更加灼热。他所造出的水牢,那火狮子仅仅一扑,就钻了出来,而庄赦则被迫消耗更多水雾去营造火狮子旁边的水牢。
他抵挡着飞剑,同时分出精力去营造水牢,脑袋不知为何有些转不动了,而身体中的血液,则流淌得更加快速。
庄赦的背上开始不断蒸出巨量的水汽,而庄赦也能感受到,他的血液仿佛燃烧了起来一般,极热的洪流在他的体内不断流窜着,似乎有一根线,在这时突然断掉了。
“海中的父与地上的母,终将融为一体。”
他耳边响起了这样虚无的一句话,他感受到了,身体中流淌着的灼热血液,似乎正在和肋下的那个卵泡融合在一起。
庄赦肋下的卵泡已然亮了起来,里面那胎儿似的白色怪物眨着她巨大的眼睛,低声道“今日,你将发芽。”
庄赦倾注于雾气之中的无穷尽的意识此时此刻似乎与某些东西建立起了一种连接,但是他不确定他到底与什么连接在了一起,于是直接将长剑在左臂上一抹,血液滴进土地之中,而滴进土地中的血液,告诉了他:
这座山的草木树藤,都将为他效力。
似乎是为了取代水牢似的,无数粗藤聚集在那狮子周围,织成了一个庞大的藤箱,将那火狮子困在其中。
火狮子朝着藤箱撞了过去,然而已经与庄赦巨量的水汽融合在一起的藤箱此时此刻根本无法燃烧起来。藤箱不断冒着白雾,而白雾又变回水汽,重新融合到藤箱之中。
火狮子已然被控制住了,而得以专心致志抵挡飞剑的庄赦,此时又开始思考起,该怎样对付长青真人,该怎么把一切,引导向那个预言的结果。
长青真人感受到了火狮子的消失,他看着面前开始变得多少有些稀薄的雾气,高高地举起手中的天罡剑,挥起拂尘,高声道“自昔饶君,夙著阴功,简在天意,神付真篆,受诀紫霄!”
天空中的云层顿时变得阴沉起来,而其中似乎有无数青雷攒动。
庄赦听到天上的雷声,登时知道不妙,将水汽压制住,融入周围的植物之中,可是很显然他慢了。
长青真人一跃而起,同时高声喊道“太上勃下,天师令行。师若负我,日月无精。我若负师,雷霆灭形。与师立誓,普救群生。天神地抵,人鬼咸听!”
天空中一道青雷劈向他,而长青真人用长剑接住青雷,径直打在地上。
地面上弥漫着的巨量水汽成为了雷电最好的载体,雷霆顺着水汽直击庄赦。庄赦全身上下犹如被巨象同时踩了百十遍,身体表面被雷得焦黑不堪,倒在地上。
长青真人见这方法有用,又甩出数张符纸“庄赦!你为邪秽夺九州,我为真龙夺九州!自古有云邪不胜正!今天,让你看看我门的秘法!”
长青驱动符纸,那些符纸贴到飞剑上,在庄赦周围飞行起来,天空中的雷云不断低吼着,一道青雷,就在此时,如一条青龙一般,径直飞向庄赦。
天雷落地,青白色的光辉照亮了整个西山。长青真人看着那被雷光笼罩的庄赦,高声大笑道“邪不胜正!邪不胜正啊!泰丕真龙降世!”他双臂打开,仰头看着天上距离西山越来越近的龙形云“四海清平的好世道,就要来了!”
“没什么四海清平的好世道,只不过是人,被群星主导的又一个时代而已。”
听到这话,长青一愣,皱起眉头“庄赦?!你被天雷击中,还故作猖狂么!”
“故作猖狂?也不知道是谁,真的在故作猖狂,”庄赦的声音并不是如往常那样的声音,而是如同吐泡泡一样格外粘稠的声音“你在与神的代理人交战!”
长青听到那声音的变化,顿时意识到情况不对,目光转移到庄赦的方向,他发现庄赦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身上是无数片已经被雷得焦黑的木甲。而就在这时,一个水球从天空中裹挟着藤球,朝长青径直飞了过来。
“雕虫小技!这就是你所谓的神的代理人么?”长青一挥胳膊,那火鹤的巨大翅膀在一瞬之间蒸干了那水球,而蒸干那水球之后,长青马上意识到了,不对。
水球包裹着的藤球,似乎被什么东西浸湿了,而浸湿它的东西,并不是水。
而是油。
一种他从未嗅过的气味,的油。
那气味,就像是被修剪过的,青草的芳香。
火焰接触到藤球的一瞬间,将藤球整个引燃,而被引燃的藤球落在地上,空气与长青真人脚下的祭坛一同燃烧起来,完全失控的烈火将长青真人整个吞噬。
“西山中。。。所有有油的植物的油料,加上被碾碎的青卵,”庄赦苦笑着,看着面前的祭坛之上不断地发出爆炸的巨响“似乎还有些别的能够点燃的东西。。。长青真人。。。你还是太大意了。。。”
“这就是你想说的。。。最后一句话么。。。”
庄赦听到这话的时候一愣,突然,背后传来一阵痛感,他转头一看,一个木偶手中拿着一把上面涂满了白色浆液的匕首,刺进了庄赦的体内。
全身燃烧着的长青真人,高声喊道“庄赦!这是我徒儿清安留给我的最后的东西!用真血所生的腐虫,封住你的血脉!我死了!是的!我死了!但是,你也无法成功。看着龙脉活过来,看着泰丕再掌乾坤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四十九章 从今让国永澄清
一股浊流顺着伤口,径直冲进庄赦体内。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瞬间开始凝固起来,他看着那在藤球中燃烧着的长青真人,长青在狂笑着,声音声音越来越怪异,越来越干瘪,最后彻底被烈焰吞噬。
而他的意识,却不像那大盛的烈焰。他双眼虽然睁着,却什么都看不到,仿佛面前的一切已经归于混沌,剩下的只有漆黑,以及漆黑都不剩下的无。
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状态,那股冲进身体中的浊流疯狂地夺取着他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的控制权,除了鼻子嗅到的焦味儿和泥土味道还有耳中传来的吵杂声音以外,他几乎无法感知到任何东西。
而就在这时,一股冰冷的清流像是从他的头顶注入一般,缓缓流淌至他的全身。而他的耳边,则响起一个略有些冷峻的声音。
“别动,我来。”
长发霞衣女的声音传到他的耳中,他感觉到身体上似乎被划开了几个小口,而他隐约间感觉到,自己被谁缓缓扶了起来,盘腿坐在某个地方。随着视觉的缓缓恢复,他看到霞衣女此时站在满天星辰之下,望着远处,腰上挂着那把修长的佩刀,而她的手中则拿着一个葫芦做成的瓢。
长发霞衣女手中的瓢里生出了一瓢瓢的无源之水,而她就这样将水泼在庄赦的头顶。而随着这一瓢瓢的水,庄赦身体上被划开的小口中,缓缓流出了乳白色的浓稠液体,它们顺着庄赦的身体,一路流到地面上,而长发霞衣女回头看着他,撩起了他的衣摆。
那颗如同心脏般,寄生在庄赦身上的霭蕈果实,此时此刻正前所未有地跳动着,像是他的第二颗心脏一般。长发霞衣女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心脏般的果实表面,声音低沉柔和,却又带着几分藏不住的惆怅“有什么要说的么?等孩子们来了,这颗果实,就要被种下,一切…就结束了。”
庄赦不知道她所说的一切是什么,但是他脑子里出现了很多个答案。大胤,乱世,灵脉中的乱流,自他从西山出发后的旅程,还有他和霞衣女的关系。
等这颗果实被种下,这些就都结束了,或许也有无法结束的东西,但是那一切,就和他无关了。
庄赦沉默了许久,最终从还有些麻痹的口中,挤出两个字“感谢。”
长发霞衣女听了,也沉默了,低着头许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转过了身,望着山下,轻轻答了声“嗯。”
庄赦听到这声“嗯”,不自觉地苦笑起来,他仰头,仿佛将身体中的全部浊气全部吐出一般长叹一口气,一句话语也顺着这口气,随着风飞向燃烧着的西山城。
“结束了啊。”
种下霭蕈的果实,澄清地脉,安九州百姓,开国泰民安。
这或许,也算是以某种形式,完成了自己考科举的目的吧。庄赦这样想着,目光投向那燃烧着的西山城。而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他看到无数个身影,或披着蓝黑大氅,或披着霞色大氅,踏着西山之上的层林,一路朝着他的所在如无数跃动着的萤火般飞了过来。
第一个落在他旁边的,是盘发霞衣女,她和比她显然高了许多的长发霞衣女对了个眼神,走到庄赦身边撩起他的上衣,露出了侧肋下的果实,她轻触了几下,随后起身回到长发霞衣女身边“姐姐,我…”
“别怕,每个人都有第一次,”就在两人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周围十数个霞衣女还有数百的“蜂”已经聚集在木台子周围,他们带着各式各样的祭器还有乐器,几乎在庄赦几个眨眼之间,就已经布置好了木台之上的各种陈设。
庄赦扫视人群,发现众霞衣女之中,有一张略有些熟悉的脸,他定睛一看,和那人对上了眼神。
云陟明。
云陟明和他对上眼的一瞬,微微一笑,随后转身消失在人潮之中。一根根杆子在人群中竖了起来,有的上面挂着颜色各异的幡,而有的,则悬着金色的球形香炉。
长发霞衣女扫视了四周,直起后背,口中缓缓唱出轻灵如林中跃动的幼鹿般的歌声。台上剩下的,只有乐师霞衣女们捧着各式不同的乐器,而短发霞衣女,则站在编钟前,用小锤轻轻敲起调子,和着长发霞衣女的歌声。
周围响起了和声般的哼唱声,而盘发霞衣女挺胸抬头,将手中的长刀取下双手奉着,随后缓缓跪在地上,将长刀摆在面前,随后朝面前的长发霞衣女一叩头“请蝶赐血!”
长发霞衣女拔出腰间的长刀,在木台上,就这样舞动起来,而周围的乐声伴着她的哼唱声响着。每一次她的脚步重重踏在木台上,周围的层林仿佛都为之一震,而就在幽深的森林中,无数放着幽蓝色光芒的蝴蝶和黄绿色的萤火虫从森林中缓缓钻出,绕着祭坛以环形的方式舞动起来,如同旋涡周围的水流一般。
黄绿色和幽蓝色缓缓汇集在一起,跃动着,游弋着,长发霞衣女此时此刻就像是它们的领舞,在祭坛上这样跳着。庄赦看着她,那如飞鸟般轻盈,又像是虎豹般有力的舞步,让他整个人沉迷其中,而长发霞衣女缓缓停在盘发霞衣女的面前。
她用左手抓住刀刃,随后紧抓这刃口,一路划到锋刃处,随后右手高举长刀,刀身向下微微倾斜形成一个斜线,而这个斜线的终点,则是直起身子昂着头,微微张开嘴的盘发霞衣女。
血滴顺着刀刃一路流下来,滴入盘发霞衣女的口中,她向前伸出双手,用手接住流下的几滴鲜血,随后抹在额头上。仰起头,高声道“谢长姐授血!”
长发霞衣女右手持刀向旁边一甩,刀刃上的血滴被甩出一个弧形。她随后收刀,朝后退了几步,口中的曲调缓缓变了,变得威严而高亢,而周围的“蜂”所合唱的声音,也朝着她靠拢过去。
庄赦感受到了,那肋下心脏般的果实,此时此刻随着周围的乐声一同跳动,他的血流变得愈发灼热,喉咙的深处则仿佛化作一片戈壁一般,干渴且灼热。
盘发霞衣女缓缓站起身,转过身,拿起一个其中缓缓升起青烟的香炉,直接空手深入其中,抓起一把香灰,自文溯星头上缓缓洒下,随后,轻轻摇起一个金色的小铜铃。
她跪在庄赦面前,双手合十,口中念起经书般的咒文,而天空中,自北方的天边泛起上橙下蓝,与霞衣女的霞衣颜色相似的光辉。那光芒像是浪潮般,漫过整片天空。像是晚霞向夜晚挥剑,战胜了那漆黑的天空。
长发霞衣女缓缓起身,从旁边的“蜂”手中接过一个托盘,她缓缓走到盘发霞衣女身边,蹲下身将托盘放下,口中又一次说出了那种庄赦从未听过的语言。盘发霞衣女微微点头,双手用力一拍手,随后拿起旁边托盘上的酒壶,在银杯中倒了些许酒液。
盘发霞衣女缓缓站起身,朗声道“迎俎酌献!”
庄赦昂起头,张开嘴,盘发霞衣女拔下一缕鬓发,悬在庄赦嘴的正上方,随后将酒液顺着那缕鬓发倒入他的口中。
热流,无穷的热流顺着他的口中流了进去,一齐朝着他的肋下汇集过去。他能够感受到,肋下的果实在增生,在不断变大,很快便盘踞了他的整个左肋。
盘发霞衣女撩起文溯星的衣衫,看着那生出了无数枝条的果实,又抓起旁边托盘上的一把银色小刀,割下一片托盘上不知什么东西的生肉,放入自己口中,咀嚼起来。
长发霞衣女就这样看着这一切,看着这个过程。叹了口气,从旁边的“蜂”手中拿过一个酒壶,打开塞子仰头将酒液朝着嘴周围浇过去,有的流进他的口中,而有的,则直接顺着下巴、颈项一路流进衣襟里面。
她顺着山路往下走着,喝着酒,摇摇晃晃地向下,每一步踩在那木制的台阶上,都有些飘忽不定,但是却又那么稳妥地踩在那里,没有任何一步落空。而就在这时,她突然把酒壶换到左手,右手抽出长刀,指着旁边密林中一个站在那里的阴影“谁?出来。”
密林中,一个披着霞衣的身影缓缓走出,长发霞衣女看着那人的脸,冷哼一声“云陟明,把你那身皮扒了。”
云陟明笑着把身上的霞衣扯下来,丢向长发霞衣女,长发霞衣女用长刀接过霞衣,盖在肩上“你来这,干什么?”
“我?我来这里,看他的最后一刻。”
两人一同转身,看着祭坛的方向,长发霞衣女长叹一口气“是他的最后一刻,但是,又不是。”
“如何不是呢?”
“他将在树中,永存。”
话音刚落,翠绿色的光辉如潮水般自刚刚长发霞衣女离开的地方,喷向天空。而那光辉之下,一棵树迅速地膨胀起来,巨大的根系迅速地淹没了木台,扎入山岭之中,而那巨树很快超越了周围的最高峰,超越了云层,巨大的树冠在云层之上展开。
云陟明看着那棵巨树大笑起来,拿过长发霞衣女手中的长刀,弹着那长刀,高声唱了起来。
“花颓柳尽暮春尽。”
“赤地血河地脉斜。”
“十千国士擎玉柱。”
“江山王气又一劫。”
终章 箜篌所悲竟不还
行路的旅人推开门,坐在靠门口一侧的长凳上,随行的小厮去柜台处要了碗温酒,回到他身边。而坐在他对面的车夫抬头看了他一眼,开口道“这位爷气宇轩昂不同于凡人,想必之前是给公家做事的?”
那旅人听到这话,浑身一紧,多少有些警惕起来“呵,大胤没了之后,这九州大地上可不少给公家做事的。不过,您眼力倒是不一般。”
“嗐,咱以前给老阉宦孟伦驾车的,京城…呃,不,西山的文武,不说见了一百,也有八十,我猜,您之前是个武职。”
那旅人没说话,笑着点点头,喝了口温酒,轻轻叹气。
那车夫见旅人没否定,便压低声音,身体微微前倾“哎您可别叹气啊,之前做武职还不好谋个仕途么?您…”
“你一边去。”
车夫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他回头一看,一个一身白袍的青年女子正垂眼看着他“货弄利索了么?就在这唠嗑?”
“呃…管事的,您看我…”
“滚滚滚,把事办妥帖了再来这扯淡,”青年女子挥挥手,那车夫灰溜溜地跑出门后,她坐到旅人对面“常大人,怎么跑来西山了?”
旅人笑了一声,笑声中带着些许难言的酸楚“不然呢?留在都城掺和帝王家事么?我伶仃一人,走了也无所谓,正好去关外,找放马的温哲喝酒。云姑娘您,现在生意做得大了啊。”
“嗐,也就那样吧,”云陟明摆摆手“听说孙皇后生了?”
“生了个公主,白徒紫那群人急着想让陛下选妃,东海派的老东西们又不同意,”旅人轻轻摇头“我在拿下京师之后就不应该跟他们混着,直接跑去找温哲多好…”
“你也不怕他们抓你回去?”
“离了都城就是西山,我跟庄远打好招呼了,他会给我打掩护的,”他缓缓起身“云姑娘,不聊了,我走了,早一天出塞早一天安心。”
云陟明起身,望着门外“我送您一程吧,我本身也有要出趟城。”
两人来到客栈后身的马厩中,牵着马朝城门口走去,旅人看着攒动的人潮,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了一个听起来格外年轻的声音。
“将军何故叹气啊?”
旅人和云陟明的目光移了过去,发现一个青年人一身粗布服装,旁边跟着一个拎着食盒的仆役,也在朝城门的方向走着。
云陟明看着那青年人“呵,庄大人,您这是?”
“啊,我得了一日闲,准备去城外,祭拜故人,”青年人眉宇间带着几分得意“怎么,常将军这是要和云姑娘共事?”
旅人摆摆手“共事谈不上,出塞陪温哲老东西放马去了。”
青年人轻轻摇头“将军,人讲究个叶落归根。”
旅人苦笑起来“庄大人,您和令叔父都是西山郡本地的小望族出身,有根。常某一介武夫,根系浅,这九州,也没什么能留下我的东西了…”
三人说着,便来到城门前,青年人望着远处的西山,牵过门前备好的一匹马,翻身上马,对着那旅人一拱手“那,常将军,珍重!云姑娘,这次出塞什么时候回西山?”
云陟明抬头闭眼算了算“一年差不多,等回来我找您喝酒。”说罢,她朝候在大门边上的一个车队招招手“小的们!走了!”
青年人目送着两人还有那车队缓缓离开城门口,苦笑着叹了口气,目光缓缓挪向那远处的山岳。
西山之上,不知何时,添了一棵巨树。
仆役牵着他的马,两人一路来到西山脚下,青年人下马,拿过仆役手中的食盒“你在这等着,如果天黑了我还没下来,你就明早再来。”说罢,他顺着长阶梯,走上山去。
那仙人洞府似的钦天监,在几年前的那场大战的混乱中已经付之一炬。整个被熏得焦黑,不过所幸当时突然天降暴雨,扑灭了城中的火势和山火,但是却仍在西山之上,留下了那么一片焦炭似的建筑。
而钦天监后身,则是那棵巨树。
已然无人记得巨树是何时出现在那里的,似乎在名为“大胤”的前朝终结之后,那棵树便出现在了那里。西山城中诸说纷纭,有说那是斩大胤朝周家龙脉的神树,有说那是趁九州扰乱定居龙脉之上的妖树,说到底,还是变作鬼狐故事一样,街头巷尾的谈资之一。
但是正在向山上走着的青年人他知道,那棵树到底是什么。
他走着那条长长的阶梯,走到不知何处,一把大戟突然横在他的面前。他目光朝着持着大戟的人的方向望去,一个身披霞衣的长发青年女子坐在石头上。青年人将连同食盒带着的两壶酒中的一壶,递给了那青年女子,青年女子收起大戟,而青年人则继续向山上走去。
他看到了那棵树的树根所在。
树干之上,有着一个浮雕般凸起的人形,而那个人形的相貌,他再熟悉不过。
青年人向前走了几步,跪到同样跪在树前的那个消瘦少女身边,将食盒打开,把里面的菜品一样样的陈列在树前,随后,朝着树干一叩头。
“侄儿庄远,前来祭拜叔父了。”
旁边的少女缓缓起身,坐到一旁朽蚀大半的木台上,而庄远望向那女孩“姜姑娘,公主她,还是不肯见我么?”
“见你?见你干什么?”有着一双盲眼的女孩抬起头“再说,这里没有什么公主,只有山野农妇周氏和姜氏。”
庄远叹了口气“再怎么说,她也是前朝的公主…”
“然后被你拿去领赏金?”
“庄某断不会做不仁不义之事,”庄远缓缓起身“只是觉得可惜,她…至少能谋个好人家,安安心心过下半辈子吧。”
“那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回去吧,”盲目的姑娘摆摆手“你,记得给我们俩收尸就行。”
庄远叹了口气,看着摆在树前的酒菜,跪下身又朝着大树磕了个头“叔父,侄儿走了。”
看着青年人远去的背影,旁边的灌木中,响起了一个多少有些干瘪的声音。
“他走了?”
“他走了。”
那个声音的主人起身,走到大树前,轻抚着那人像的脸“分久必合,江山一劫,结束了啊…”
完结感言 新书《梦灾末世生存指南》
《大胤钦天监》结束了。
原本这是我在2019年突发奇想,想要写的一个中式克苏鲁的脑洞。但是毕竟,这本书是出于热情,而非出于缜密的规划,所以中途也有过坚持不下去的地方,不过最后,还是更完了,还是要感谢读者各位的支持。
新的马甲,以及以后一直要用的马甲:铸沙人。
每个人手中都有名为灵感的沙子,但是想要真正让它化作比宝石和金属都要剔透的东西,需要热情去灼烧,毅力去锤打。
我会一直写下去的,直到我吐不出任何沙子为止。
这部作品有不完善的地方,我也无意再让他完善了,欢迎各位关注已经发了四个月的“新书”,伪末世真未来奇幻,《梦灾末世生存指南》。
可能还会写一些自娱自乐性质的中篇,等写出来了,发在某处了,我再来编辑这章感言吧。
好,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