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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胤钦天监全文阅读

作者:奥洛尔史官     大胤钦天监txt下载     大胤钦天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五章 关河不可逾(下)

    他想要发出火焰,但是火焰却在一瞬之间熄灭了。他不知道是自己因为周围的环境而生出的软弱熄灭了火,还是这模拟的深海真的将他手中的无源之火熄灭。

    恐惧伴着他的血液流淌着,在他周身流窜着,他听到了声音,听到了仿佛是鲨鱼或是别的什么深海中的生命在他周身游窜的声音。水流和深海中传来的一切声音,都在轻轻地拨弄着他本就已经绷紧的神经。

    是的,他的理智告诉他,此时此刻周围的环境不可能是深海。

    但是理智又算什么呢?

    生理上的恐惧和压迫感将理智轻松地完全吞噬,他全身上下被不知是汗水还是海水亦或是雾气一样的水珠浸湿了。他不知道自己刚刚在雾中漂浮是幻觉,还是面前的深海才是幻觉。

    突然,剧痛从肋下传来,他感觉到自己的侧肋仿佛被什么东西刺穿了。

    他手径直摸过去,而就是那一瞬之间的触感,让他意识到,他并不是在深海,他并没有被淹没。

    那是一支弩箭。

    深海中是不可能有弩箭在飞行的,他仍在那片雾气之中。

    但是这根弩箭突然刺穿他的身体也告诉着他一个事实,庄赦三人距离他越来越近了。

    他急匆匆地从怀里拿出一颗夜明珠,夜明珠突然的出现,顿时改变了周围的光照结构,被水汽所维持的深海一般的幻境,顿时冰消雪融,又变回了一片雾气。

    但是在清安肉眼可见的地方,雾气又一次变得深邃起来,看上去庄赦正在调整雾气的结构,把它再一次变回一片深海。

    然而,一旦从深海中钻出一次,就没有人想要再被按下去了。

    清安从怀里掏出一叠符纸,右手蘸着腰间的出血点,在纸上写下符咒。随后,一把把手中的百余张血符甩向天空。

    “破!”

    他高呼一声,一道火线顺着他的腰间一路向天空中蔓延,所有符纸被点燃,百余张符纸凑成了十个巨大的火球,不断地蒸干着周围的水分。

    而就在这时,清安听见了破空声。

    他在确认了那声音绝对是属于弩箭之后,右手从怀里拿出一面小旗,朝天上的火球一挥。其中一个巨大的火球化作燃烧的鸟的形象,朝他冲来,用爪子抓住了他的后背,随后朝着北方一路飞去。

    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他听到自己正下方传来的汹涌澎湃的声音。

    现在正在飞越河水。

    他确认了这一点后,将注意力开始朝身后集中,果然马蹄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而当他再听不见河水的声音,甚至连周身都看不到任何雾气的时候,他才算把心放回到肚子里。

    清安艰难地站起身,此时此刻,他正站在舜州的一片田野之中,身后仍是那弥天大雾。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笛,放在口边吹了起来,随后坐在原地开始闭目调息。

    本来他此行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解决官军在武郡这个点的极大失误,顺便检查一下铁轮城,但是却没想到,直接找来了庄赦一众人,现在又被长青真人派了新的任务。顿时心中有些不满,他完全没想到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

    没过一会儿,三个西陵卫黑衣人跑了过来,将他扶起,其中一人开口道“官正,在下是本地西陵卫百户,您怎么?”

    “没什么好‘怎么’的,被贼人追杀然后受伤了。”

    “啊?贼人?什么贼能伤到官正您?”

    “庄赦和霞衣女。”清安此言一出,扶着他的其中一个西陵卫登时腿软,跌坐在地上,而百户的表情显然也有些难看。

    “这。。。霞衣女。。。”

    “霞衣女怎么了?有话说话!”清安肋下还淌着血,看到旁边几个西陵卫这幅样子,顿时无名火起。

    “去年霞衣女杀了几百个兄弟那事儿。。。现在大家还议论着呢,”百户小声道“而且,前段时间上师交给我们的事情。。。前段时间派过去的队伍也没回来,上师只好用了木偶术。”

    “哈?陵云山?”清安皱起眉,思考了一会儿“哦对,那地方好像也有个霞衣女,不是,你们舜州西陵卫损失应该不大吧。。。”

    “官正恕我直言,舜州西陵卫,如果除去泓州西陵卫被人剃光头之外,基本上是损失最大的了。。。”

    清安听到这,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点点头“哦对,去年清玄那事儿。。。这样,你们把我带回你们住所,给我包扎一下,然后带我去老钦天监!”

    三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为首的百户才开口道“是!”

    清安包扎好伤口之后,直奔陵云山老钦天监。果然,他在山体外面,都能听到里面时不时传来的巨大的声音,三人带着清安急匆匆地进到暗道中,然后又顺着暗道跑了进去,正要往天井下面一探头,却发现一道犹如璀璨银河一般的光芒从下而上径直喷向天空。

    四人急忙朝后退,而后清安又大着胆子朝天井下面一看。

    老钦天监的天井中,此刻满是并不算多么粗壮的树木枝干,多数粗细也就只有常人大臂。整个天井周围的石壁都被类似的植物所覆盖,而就在这茂密的天井式丛林中,有一群人正在打斗着。

    一抹霞衣,和数百个木偶。

    短发霞衣女,一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姑娘此时此刻手中一把长刀满溢着星辉,每次挥动都仿佛刷出一片银河。而被她斩断的那些木偶,则纷纷落入正下方的火河之中。

    清安看了眼旁边的三个西陵卫,又看了眼下面的木偶“师父让你们干什么?”

    西陵卫百户急忙把一个纸筒从怀中取出来“官正,上师的所有命令都在这里面。”

    清安拿过纸筒,扫视一眼,又往下看了看“这哪用得着我啊?”他看着这局面,又思考了一会儿“那木偶你们有么?给我看一眼。”

    听到这话,旁边不知何处钻出来一个木偶,停在清安面前,清安打开那木偶的腹部,果然看到里面塞满了符纸还有各式各样的水晶之类的东西。

    “这。。。我算是明白老爷子的意思了,”清安笑着点点头“这样,百户,你在这看着,千万别让那个小姑娘停止杀这些东西。然后另外两位,你们知道当初的武家府邸在哪吧。”

    “知道。”

    “带我去一趟。”

    那个所谓的地脉大阵,清安看过一眼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整体思路是将陵云山地脉作为一个中枢点,将所有北方的灵脉抽到陵云山,然后再以此为枢纽,供给到西山周围的阵中,以此护卫西山龙脉。

    如果是这样的思路的话,钦天监需要去进行一个能够激发龙脉的东西,或是仪式,或是祭品,总之一定要把陵云山本身活化。

    如果在这里搞仪式,霞衣女必定会出来砍人,那么最有效的方法,还是往里扔东西。而木偶则是最好的选择,只要能够被霞衣女砍掉,落到火河之中,就算是进入到了地脉内部。

    因此,他需要做一件多少有些多余的事情:如果这个所谓的大阵没有用处,他需要一些至少能够改变巨石,从未来可能到来的撼动西山和京师的大潮中拯救大胤的东西。

    他来到了武府,朝里面一步步走着,而不知何时,他周围已经围满了那些高度甚至碰不到常人的腰的山药人们。

    “各位,在下长青真人门下弟子清安,烦请各位,帮一个忙。”

第三十六章 旷野火烧风(上)

    一声自西南方传来的轰鸣,炸醒了盟县中的所有人。

    近几日,盟县外的官军不断地筹备着攻城器械,从攻城塔,到投石车再到火炮阵地,几乎应有尽有。面对这样筹备着的官军,奉义军们也提前将盟县的百姓撤出县城,准备将这里作为他们的最后一道防线。

    一旦失去盟县,整个西江郡就将暴露在敌人面前,然后破西江而取江南,取江南而下泓州,奉义军就完了。

    而就在这样箭在弦上的一个早上,官军,开始朝盟县县城进发。

    一切并不是没有先兆的。官军在过去的一段时间内,不断地朝着西南坡上的寨子发射着大量的木筒,而就在这一天早上,数个装满了火药的庞大木桶落在了西南坡之中。而后,弩箭火石齐发,朝着西南坡的寨子中射去。

    随后,就是在清晨炸醒了所有人的一声巨响。

    吴大急匆匆地跑到城门楼上的时候,官军已经开始用冲车撞击城门了,而几组云梯也已然架到城墙之上。

    “老吴,怎么办?”白秃子张皇失措,四处扫视着同样混乱的城墙。

    “稳下来!准备白刃战!二蛋!火铳队还没到么?”吴大同样被清晨的这样一声爆炸搞得十分烦躁,朝身后的二蛋吼了起来。

    “报!将军!火铳队昨天赶路刚到虾子沟!”

    “现在派人过去!让他们尽快来支援!”吴大从旁边拿起一把他留在身边的火铳“分几组大枪守住城门!”

    白秃子就在这时似乎想到了什么,急忙喊道“对对对!还有,现在没拉到城墙一带参与守备的部队把据马准备好!敌人骑兵很是厉害!”

    城外参与攻城的官军也很是紧张,眼看着云梯已经架到城墙上,而向上爬的先登营已经被从上面击落数回,一旁看着的温哲也多少有些紧张起来。

    他深知,对方不是傻子,城门后必定有专门应对骑兵的据马,而如果想要放官军真正的优势兵力,也就是骑兵进城,必须要攻下城墙然后夹击门口的枪队,拔掉据马,才能让骑兵进城。

    “温帅!小人请战!”

    温哲看了一眼身边,那是穿着显然打了几号的甲胄头盔的顺子,这个少年自潘家村出事之后,就一直跟在温哲身边。

    “去吧。”温哲微微点点头“别死了。”

    “是!”

    顺子拿上朴刀铁盾,带着一股少年人的冲劲儿一路来到城墙根下,高喊一声“叔伯兄弟们!各位救潘顺子一命,无以为报!唯有先登!”随后盯着铁盾,单手抓着梯子一路向上爬。

    远处站在城楼上看着少年人一路朝城墙上冲来的吴大眯起眼,冷笑一声,举枪对准顺子,轻轻扣下扳机。

    正如他从宋朔生那里学到的一样,子弹从火铳的前方喷出,击中那少年擎着盾牌的左臂,少年右手单手挂在梯子上,晃了两下,却又继续朝上爬去,而左臂则耷拉下去。

    “艹,不是说一枪肯定死人么?”吴大从怀里掏出又一颗子弹,而掏出来的时候,又带出来两颗,他急忙捡起另外两颗,而就在他捡起另外两颗的时候,顺子已经和几个身穿铁甲的官军爬到城头,与义军搏杀起来。

    官军那全套铁甲的装备,在一对一的对等战斗中绝对不逊色于义军中的任何一人。城墙上登时被撕开了一个口子,而顺子从身后正在爬梯子的同袍接过温哲的名姓大旗,用一根右臂擎起来,立在城墙之上。

    吴大正要举枪打出第二发,却被二蛋拉着来到城门楼下,一群亲卫带着他还有白秃子朝后方跑去。

    城墙上被撕破了一个口子的城头守军缓慢地朝后有序撤退着,城门口的大枪步兵也缓缓撤到街道上,在宽阔的街道之间组成了枪阵加上刀牌手的阵列。

    温哲坐在城门一里之外,远远地望着城门防线,见城门楼上扬起“温”字旗帜,一拍大腿,怒喝一声,站起身翻身上马“弟兄们!斩贼去!”

    黑色的洪流自阵中涌出,朝着城西一路杀去。一路骑兵径直朝西门冲去,而温哲所率的千余重骑则绕过西门、南门,径直冲向城中守军的补给线——东门。

    他的目的很清晰,在城门失守之后,城墙也会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沦陷,而这时,他可以以最快的速度抄到城后身,切断奉义军的后路。

    按理说,在很多时候,存在所谓网开一面的说法,也就是包围不能彻底围死,否则反而会激发敌人的斗志。但是温哲无论何时都不是很在意这种理论,于是每次都极为热衷抄后路,大包围。

    而就在他们刚刚绕过南门,看到东门的时候,却发现,东门是完全打开的。原本他已经做好命令,让人拿下城头之后马上到东门打开城门。在预估之中,这城门不可能这么快完全打开,他们可能还要在东门一带清理一下周围。

    但是城门完全打开,这完全在意料之外的情况,让他整个人都陷入了迷茫中。

    他此时此刻已经不想做出其他的想法,直接高声道“进城!兄弟们进城!”

    千余重骑拖着极大的烟尘径直从城门处冲入盟县县城中,而就在他们冲进去数秒之后,两侧的院子门和窗户一齐打开,突然传来了极其密集的火铳声,而周围的骑兵则应声倒地。

    温哲一眼便看见了旁边一扇门后面站着的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大吼一声“宋朔生!数年未见,你竟从贼!我杀了你!”说罢,手中的槊径直搠了过去。

    宋朔生不慌不忙抬起手中的火铳,朝着温哲胡乱扣下扳机,温哲清晰地感觉到侧腹下面一热,整个人朝马下坠了下去。

    他身边带着的骑兵毕竟是亲卫,有两人见温哲落马,翻身下马便将人高马大的温哲扶回到马上“温帅!温帅!您还清醒么?”

    温哲浑身一个激灵,点点头“走!走!离开这边,去城里其他地方!你们不用扶着我!这点小伤算个屁!”他拎起大槊“走!”

    仍有千人左右的温哲亲信开始在城中冲杀,虽然为了配合受伤的温哲,他们冲杀的速度变得慢了许多,但是仍然将城中游窜的奉义军冲得七零八落。

    但是同时,城中更为密集地响起的枪响,则让奉义军们在无穷的绝望之中看到了些许光芒。

    不知何时,城中突然开始响起“温哲死了!温哲死了!”的喊声。而县城最中间的菜市口中的枪盾大方阵中的吴大听到这话,大喜过望。

    “温哲死了?从哪边传来的声音?”

    旁边的吴尔旦皱了皱眉头“好像是北边。。。”

    “来了!火铳队来了!”吴大朝周围环视起来,亲自拿过旁边亲兵手中的号角,不断地吹着。

    温哲肋下的失血越来越严重,不知何时已然有些看不清周围的情况。而左右的骑兵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情况,带着温哲跑到已经拿下的西门口,几人负责包扎着温哲的伤口,而温哲的副将则在向周围的号令手和旗令手发着指令。

第三十六章 旷野火烧风(下)

    “报!城北的左师正在败退!”

    “报!先登营在城北墙头遇到极强的抵抗,先登校尉说是撑不住了!”

    “报!菜市口贼人围成一处盾阵,弩射不入!”

    这样的消息如深冬的雪花一样不断飘来,温哲的亲兵都能感觉到这正在败退的气息。副将见周围将士又饥又渴,横下心来,喊了一声“传令!撤!”

    温哲已经很久没有进入到这种半睡半醒的不安状态之中了。

    以刚刚见到的宋朔生的脸为中心,他的脑中开始回放起过去的片段。

    最开始,他只是一个西戎马匪头子,莫说大胤,就连大胤边陲他都碰不到。不过早在那时,宋朔生就已经在西域做生意了。

    他们时而直接去劫宋朔生,时而给宋朔生的队伍做护卫,这样来往不定的日子过了几年,终于,他等到了他生命中最为光辉的一段日子。

    最初,是西戎的几位可汗决心进攻肃州,他当时年轻气盛,自然也加入到了其中。而就在进攻肃州的过程中,他被俘了。

    “小子看着挺壮的,在我身边为我擎旗!”

    当时的烈宗皇帝,是这样说的。

    他在那时认识了许多人,为整个西征提供粮草军饷的宋朔生,先锋陆斌,还有许多在北征和东征时战死的人。他们的脸一个个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在那之后,就是北征了。

    北征是他人生中最为闪耀的时刻中的至高时间,他身为先锋,直捣狄夷巢穴,虽然后来因为某些文官的口舌未能拿到爵位,但是仍然在整个大胤留下了名字。

    他感觉自己缓缓地沉向一片黑暗之中,而又不知何时,反而温暖了起来,他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一如既往地躺在自己的大帐中,他环视周围,发现帐中空无一人,而外面同样没什么声音。

    温哲有些纳闷,用胳膊支撑着身体站起来的一瞬间,仿佛被刺了一刀似的,肋下一阵剧痛,他忍着剧痛站起身,走出帐中,却看到自己的副将,营中各个校尉裨将在面前跪成一排。

    他皱起眉头,看了眼远处的盟县县城,笑起来“呵,你们这群小子没把我丢在这自顾自逃命嘛。”

    副将并没有回应温哲这句听起来有些刺耳的玩笑,一个头磕在地上“末将枉顾温帅命令,擅自下令撤退,请温帅军法从事。”

    “哈?你枉顾我什么命令了?”温哲拉过旁边一个小板凳,艰难地坐下“把全军送在盟县县城里?我可没下过这种傻逼命令。”

    “这。。。”

    “撤出来是好事,火铳这东西。。。当年西征的时候就有,只不过大胤这边只有神机营会用,一直以来好像都忽略这方面。。。”温哲叹了口气“输了就是输了,忽略了火铳这一点,输了是我的错,跟你们无关。”

    “可是。。。温帅。。。”

    “输了不是大事!”温哲大吼一声,吼得肋间生疼“现在我们要想个办法,能确确实实再打一次,拿下盟县的办法!你们几个!有在我帐前跪着请罪的功夫,不如去好好想想下次怎么克敌制胜!滚!都给我滚!”

    喝退了一众将领之后,温哲回到帐中,叹了口气。

    “真的老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衰老,以往带着肋下这样地方的伤,继续冲杀完全不在话下,但是现在,不到一刻就头昏脑涨。

    他叹了口气,而这口叹息,在空气中不断回荡着,迟迟没有离去。

    祖荣坐在昌江县城中,这座多灾多难的县城,最近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座官军用的要塞。而坐镇其中的,自然就是现在防线的实际守将,祖荣。

    他显然并不准备遵从温哲的命令,像是个裨将一样守在猪儿沟一带,做了这样的事情,他身为原肃州兵的代表,面对胡人出身的温哲,脸面也就没了。

    因此,他派出自己的亲信守着猪儿沟,而自己则象征性地坐镇昌江县中,远望着两处现在已经变成运输枢纽的要塞和水寨。

    “将军。”

    “怎么了?”温哲正坐在住所的院子里,手中拿着一件价值不菲的玲珑茶碗,茶汤通透的光芒从茶碗略薄于周围的花纹处透了出来,落在地上。

    “昨晚抓到一群尝试潜入水寨纵火的歹人。”

    “抓住就砍了不就好了,为什么还偏偏要来我这问一句?”

    “他们中间有一个人。。。说是无论如何都要找您见一面,”那传令兵有些面露难色“而且。。。”

    “而且怎么?”

    “而且那好像是义。。。叛军中一位不算小的人物。”

    祖荣微微皱眉“谁啊?不算小的人物?有前段时间被我弄死那个林得胜大么?”

    “那应该是没有,不过这位。。。是盟县的前县令,庄远。”

    祖荣愣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从贼的官,砍了就好了嘛,难道说他还有什么别的‘心有不忍,献城投降,如今归还’的说法?”

    “说法。。。倒是差不多,要不您见他一面?”

    “混账!”祖荣一口骂出声来,而那传令兵听到这骂声直接跪下,祖荣继续道“你是守将我是守将?”

    “您是。。。”

    祖荣微微点头,喝了口茶,脸上略带得意之情“带过来吧,早砍晚砍一回事儿。”

    没过一会儿,一个看上去读书人样子的青年被带到祖荣面前,那人单论面相还有些稚气未脱,好像没到二十的样子。

    “庄远?是这么叫的吧,哪两个字?”祖荣也没跟庄远打招呼,得意洋洋地用眼角瞥着庄远。

    “田庄的庄,遥远的远。”

    “哦哦,听说你是上次新科的进士?进士进士,进到敌营里做事?”祖荣一盏茶水泼到庄远身上“你有事见我,要我看,不用听你说什么,就凭你是叛降的官员这件事,就可以砍了你的脑袋!”

    “将军,且听我一言。”

    祖荣并不是完全无理取闹的人,对于人头切面也没什么兴趣,他把庄远带过来,也是想听听他说什么,不过看庄远表情没了变化,也便少了玩乐之心“你说吧。”

    “进士进士,实际上,是进到敌营里听事。”

    “哦?”听到这话,祖荣登时好奇起来“进到敌营里听事?你都听到什么了?来?说说?”

    “将军,您想过为什么温哲这么长时间,都没打下泓州么?”

    祖荣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摇摇头,而庄远见他摇头,急忙开口道“温哲他,想要养寇自重。”

    听到这话,祖荣倒吸一口凉气,他虽然对温哲心里有些意见,但是温哲的能力和人品他也是认可的“你不要血口喷人!温帅的品行和武功大家都。。。”

    “那为什么素有武功的温帅,手握五万精兵,外加十七万屯田军,没能拿下泓州呢?”庄远那双缺少表情的眼睛,看着祖荣“打泓州,重在攻城和调用水师,为什么温帅到现在,九连环水寨里的水师,都是运输队一样的角色呢?”

    两个问题直接让祖荣楞在原地,而庄远继续道“如今叛军外强中干,手握数万然而都是流民叛匪,与官军想比可谓是一触即溃,然而,温帅围盟县已经围了五个月了,当年孙公盟县剿匪,可没这么长时间。”

    “孙公那时,匪军也没那么多人。”

    “是的,但是孙公是引万攻千,而温帅是引三万攻万余,而且温帅还将他军中最为得意的重骑带了过去。”庄远沉默了几秒“说到底,他的军队是什么?都是朝廷的军队。他温哲为先帝擎旗的时候,您是九州的武状元,结果他扶摇直上,您呢?镇守肃州。合适么?一个胡人?三军总帅。武秀才,守将?”

    “你休要挑拨我和温帅!”祖荣虽然这样说,但是额头上已然流下不少汗珠,温哲一直以来的强势,他的确是看不过去的。

    “不是挑拨,这都是事实,”庄远面无表情地看着祖荣,随后压低声音“擅杀大将一罪,失陷武郡一罪,养寇自重一罪。。。我听说,他和到现在都不动岱州兵的高彤。。。还有些来往。。。”

    “够了!”祖荣一声吼出来,瘫坐在椅子上,朝庄远挥挥手“把他找个地方关着,好吃好喝招待着,我思考一下,再决定留不留你的脑袋。”

第三十七章 今年身健还高宴(上)

    第一次,皇帝没有第一时间出现在早朝之上。

    周震在朝中的高压形象虽然给他在民间留下了些好名声,但是在朝中,却没有吸引到任何对大胤似乎还有些许匡扶之心的大臣——除去孟新和郭渺之外。

    而今天,郭渺和孟新两人,一如既往地立在龙椅两侧,那个消息,那个让所有人震惊了的消息,顺着塘报传到了皇帝的桌上,也传到了这殿上众人的耳中。

    “匪首林得胜突袭武郡,攻下武郡郡城,掳走生民数万,又纵兵屠杀数万,后来赶到的祖荣成功阻击林得胜,将匪首毙杀,众匪抢回尸身,落荒而逃。”

    “防线主帅温哲引兵攻盟县县城,大败。”

    这两件事此时此刻,让朝野之间都紧张了起来,跟前线的军情无关,出了这样的消息,周震恐怕脸色又不会多好看。而这个结果引出的结果,可能是完全未知的——至少不是那么未知,很大可能性上是某个人的脑袋落地。

    站在前排的工部尚书见皇帝迟迟不来,便跟旁边的户部尚书小声道“怎么回事儿你知道么?”

    户部尚书轻轻地摇摇头,而他转头望向龙椅的时候,却发现郭渺正瞄着他,他看到那略有些阴仄的眼神,急忙低下头。而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低沉的脚步声。

    周震戴着金冠冕疏,身披龙袍,出现在了大殿之中。

    青年人缓缓地坐在龙椅上,扫视过整个大殿,低沉的声音响在空气之中“都知道了?”

    沉默。

    见整个大殿都沉默了下去,周震长叹一声“知道了,就稳住,不要传播恐慌,你们先下去吧,我和孟爱卿还有郭爱卿好好谈谈。”

    文武百官鱼贯而出,大殿中剩下的,只有周震还有另外两人,连太监们,都离开了大殿。

    “温哲,祖荣说他有谋反的嫌疑。”周震刻意顿了一下“不过朕不信,否则,不会这么顺利地把他押回来。”

    周震继续道“但是擅杀大将、丧师失地这两点,没什么好说的,所以,朕没有审他的兴趣,朕现在想知道的,是该怎么解决,怎么处理现在的局面?现在这个,朔州想反、岱州也想反的处境。”

    郭渺身体明显震了一下,周震微微抬眼,开口道“郭爱卿,你有什么要说的么?你是不知道岱州和朔州要反,还是说你本来一直都知道,只不过没想到朕会知道?”

    “臣不敢揣测上意。”

    “呵,揣测上意,一群整天都在揣测上意的人,把不敢揣测上意挂在嘴边,”周震干巴巴地笑了笑“先帝,也就是我父亲,他昏断常戚一家,现在常戚屯兵朔州,没有丝毫回来的意思。而如果朔州人不留他,他带着五万禁军,也没法留在朔州。至于岱州,估计是高彤有些想法,但是现在有孙正然压着,也不会怎样。”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继续拉拢孙正然呢?”

    听到这话,周震皱起眉“上次你们说拉拢孙正然,我们给他加了爵,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陛下,恕下官直言,单单加爵,不够,”旁边的孟新开口道“若要调动岱州兵,我们要给孙正然实权,让他觉得他有必要出兵勤王。”

    “那这样吧,”周震当即开口道“给孙正然加封岱国公、赐东海军务总督,我记得他有个女儿?”

    “是,陛下,您若是有意的话。。。”

    “对,我就是那个意思,把他女儿接进宫来,我纳为皇后,”周震说罢,一甩袖子“就这样做了,加为国丈若是都不能让他出兵的话,那我也只能把他算到反贼那边了。”

    “是。”

    周震转身拂袖而去,刚刚走出大殿,便一把把手中把玩的一块龙形玉佩摔了个粉碎“我这算个什么皇帝啊!”

    郭渺和孟新两人显然没有听到这吼声,两人简单地寒暄两句,孟新直奔自己的府邸,他还有无数公务需要处理。而郭渺,则踱着步子来到了刑部大牢。

    街头的说书先生非常热衷于说明刑部大牢里面有多惨,以此来迎合街头巷尾那种喜欢看高楼宴宾客的人楼塌入狱。

    然而,对于入狱的人物,有一个不成为的规矩。专门的,稍微有那么点寒酸的房间,有桌有椅有隔断,甚至有的还有香炉,厕所则是在房间外。这种房间,是专门给那些案子没有彻底敲定的大人物准备的,最小也是个进士,而现在,则放着一个壮硕的男人。

    温哲面色阴沉,卧在榻上,他的房间中有一个小窗,能够从外面看到里面,不过通常也只能看到他的书桌,以免这类人物接触到外面的人偷偷夹带进来的公文,又对外面做出什么操作。

    狱卒带着郭渺缓缓走上小楼的二楼,面前,是一个阴沉的走廊。而狱卒带着郭渺来到其中一个小屋前面,满脸谄媚的笑意“这里面是安太师。”

    “嗯。”郭渺跟着狱卒缓缓继续往前走着,而狱卒则一间间介绍哪个房间曾经有哪个人物住过,终于,他们来到了接近最里面的房间的一个房间。

    “温帅,有人来看您。”狱卒顺着窗口往里喊了一声,随后小跑着离开“您二位聊,小的就先走了。”

    “谁?什么事儿?”温哲显然没有走出来的意思,只是简单地躺着开口回应道“没事儿的话就先走吧。”

    “温帅,我是郭渺。”

    里面的温哲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开口道“哦,恭喜啊,最近已经得伴君侧了啊。”

    温哲对于郭渺还是有些印象的,他虽然和孙正然周围的一群人没那么熟络,但是作为当初的老队友,温哲对东海派的这群人还是有些天然好感的。

    “不是这件事情,温帅,我有些事情,要和您说说。”

    “嗯?想说什么?”

    “这话,旁边的几位,听不见吧。”郭渺搬过旁边一个狱卒用的小板凳坐了下来。

    “我周围没人。”

    “那就好,”郭渺的眼睛一直瞄着走廊的入口处“您觉得大胤还能撑几年?”

    “你要我说实话?”里面的温哲似乎站起了身,声音有些扭曲“还是要我说些屁话?”

    “我既然来问您,肯定是想听实话的,实际上,我倒是想跟您就这个问题聊一聊。”

    里面的温哲沉默了两秒,随后开口道“五年,如果你和姓孟的能好好做事,至少能再顶五年。”

    “要我说,就算我和孟新好好做事,也顶不过一年。”

    “嗯?”里面传来了温哲或许有些疑惑的声音“为什么?你怎么能这么确定?”

    “现在陛下能够倚仗的东西,陛下正在亲手往其他方向推去,我跟您说这些,是为了救您一命的。”

    “我这种人,救我有什么用?”

    “救您有什么用,您可真是太见外了,”郭渺低沉地笑起来“看到您这样的人物,还是希望您能寿终正寝。”

    “呵,把你那股子文人的客套劲儿可收起来吧,我最受不了这个,”温哲走到窗口,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说简单点就是你想让我活着?还是别人想让我活着?”

第三十七章 今年身健还高宴(下)

    “别的我不能说太多,我只能告诉您,希望您活着的人,不只有我就是了。”

    “你既然这么说,那我也就知道是谁了。”里面的声音带着些许笑意“行,我好好活着,是不是过段时间,还要有些什么计划之类的?”

    “嗯。。。”

    “好,到时候你直接过来跟我说就好,虽说好死总比赖活着强,但是死在这种地方,是的确不算好死。”

    孙正然坐在自家的大堂中,旁边站着他的长子孙正,而孙正手中,则拿着一道圣旨。

    最终,皇帝并没有决定给孙正然再进一步加爵,而是赐官东海军务总督,武职正一品,外加征他的女儿做皇后。

    自昨日圣旨送到之后,孙正然和孙正两人一直都坐在大厅中,孙正然几乎一夜没睡,而孙正则时而站着,时而踱步,罕有坐下的时候。

    孙正然又读了一遍圣旨,瞄了一眼旁边站得已经摇摇晃晃的孙正“你坐下吧。”

    “是。”孙正坐到旁边,沉默了几秒,开口道“陛下,欲置父亲于火上也。”

    孙正然什么也没说,端起茶喝了一口,他此时对天下局势还是有些认识,但是对岱州内的情况却不太清楚。原本,他振臂一呼必定能做到岱州全州响应,但是现在,他不知道岱州顶上飘扬的,是孙字还是高字。

    “父亲,怎么办?要送染进京么?”

    孙正然瞄了一眼儿子,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他抚摸着皇帝送过来,拳头大小的一块玉印“染。。。她在哪?”

    “听说今天闫大人请义母喝茶,染与义母同去了。”

    “唉,那我就不去凑热闹了,等她们回来,再说吧。。。”

    就在这时,孙五跑了过来“老爷,老爷,高公那边有信送过来了。”

    孙正然站起身,接过信件,简单地看了看,说是前段时间孙正然加封东海郡侯,他在东海郡城里专门修好了府邸,要孙正然过去看看。

    “呵,小子还挺闲的。”孙正然站起身“你妹妹的事等我回来再考虑,我先去东海郡看一眼。”

    孙正然骑马从乌城县前往东海郡,一路上他在思考两个问题。

    一是他如果出手了,是什么结果。

    就算按照最理想的角度来看,他振臂一呼,出兵勤王,这样一喊,朔州和岱州都成了他的拥趸。这样,基本上就是以岱州兵平天下,结果功高震主,他要么反手拿下皇帝,要么自己被皇帝不知道什么时候赐酒。

    就连最理想的结果都是这样,别的不太理想的结果,他已经不是很敢想了。他知道自己不是做皇帝的料,也没法做。

    二就是女儿的终身大事。

    皇后,听着光鲜,实际上多受苦他不是不清楚。从他被取士那年开始算,康赫皇帝虽然皇后没换过,但是后宫嫔妃跟韭菜一样换了不知道多少茬。承旭则是完全相反,十年勤政,积劳成疾,脾气暴躁,虽然太子一直有,但是皇后却被砍了好几个。

    靖元和显禛的皇后还有妃子的待遇更惨,他已经懒得想了。单论他接触过的这几朝皇帝,周震从风评上应该是很像承旭帝的,但是这意味着女儿的人生更加痛苦。而且结合到第一点,女儿送到京城之后,女儿很难不成为皇帝手中遏制他的一个人质。

    孙正然叹着气骑马进了东海郡城,马停在一座崭新的府邸前面。翻身下马,高彤早就候在门前,看到孙正然,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正然你来了。”

    “来了来了,怎么突然整这么一出?我不是说不用么?给我块匾我自己写个东海侯挂到门前就好。。。”

    “那怎么成?你现在是东海侯,郡侯县侯虽说都是侯,但是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高彤拉着孙正然的胳膊正面走进府中,正前面就是一面雪白的四爪龙大影壁。

    两人进到院中,正前面的院子大得吓人,而院子中,则站着将近五百人身着铁甲手中持木棒候在那里。

    孙正然看到,吃了一惊,沉默了几秒“这是?”

    “给你的护院家丁,三百人,”高彤笑道“这都不重要,继续逛继续逛。”

    两人在院中逛了一会儿,不知何处传来悦耳的乐声,而高彤突然开口道“说起来,老陆很喜欢小姑娘跳舞来着?”

    “小姑娘跳舞谁不喜欢?”孙正然笑起来“不过先帝不好这口,烈宗皇帝崩陨之后,好像教坊里的跳舞小姑娘都少了。”

    “这样。。。我当年还记得你们东征回来,老陆喝高了和小姑娘一起跳来着,有一个剑舞,陛下还赐了他一把金剑来着?”高彤和孙正然两人走进书房,他把玩起书架上的玉虎“说起来,我最近听到些比较吓人的传闻。”

    孙正然瞄了一眼高彤“吓人的传闻?鬼故事还是怪相?”

    “都不是,听说,周震在登基之前,曾经直接污辱强暴妹妹还有安皇后。”

    孙正然听到高彤直呼皇帝名字的时候,明显皱了下眉,听完,急忙摆手笑道“勿论上事,勿论上事。”

    “这不是论不论上事的问题啊,正然,”高彤面色凝重地拿起桌面上的一个不知何时倒满的小酒盅,喝了一口“皇帝无德,苍天垂泪,所以前朝才有凉国公废少帝的史话。”

    孙正然尴尬地笑着,也拿起另一个酒盅喝了一口,刻意没接高彤的话茬“这酒什么酿的?口味有点独特啊。”

    “黑黍,”高彤拿起酒壶,给孙正然又倒了一杯“再来点?”

    “呵,大白天就喝酒,我回去路上可别碰着女儿,要不然得被骂死。”孙正然苦笑着喝下第二杯,然后放下酒杯“去别处再逛逛吧。”

    两人走出书房,来到一处极为空旷的场地,场地两侧挂着无数蒙着红布的斧钺,一边挂着几个靶子,而孙正然这边,则摆着黑色和红色的雕弓。

    “这玩意儿。。。你给我家装了有什么用啊?”孙正然苦笑着“我还能在这练练不成?”

    “你不练么?”高彤拿起一张红色的弓“试试?”

    “不了不了,”孙正然摆了摆手,两人又逛了逛,最终在庭院中坐了下来,而孙正然看着高彤,冷笑着“剩下的,能拿上来就都拿上来吧。”

    高彤显然愣了一下,随后脸上泛起笑意,他拍了拍巴掌,随后转向孙正然“什么时候发现的?”

    “黑黍酒,你可真敢搞啊,”孙正然拿着下人端上来的茶盏喝了一口“如此僭越,不怕折寿?”

    “你要是怕折寿喝都不会喝吧,”旁边的高彤也笑起来“正然当得起九锡之礼,皇帝不赐,岱州黎民可以赐嘛。”

    “什么时候岱州黎民也能赐九锡了?这不是妥妥的僭越么?脑袋可别想要咯。”

    “民贵还是君贵?”

    孙正然沉默了,看着马夫拉过来的大车,半晌没有说话“你就非得把我推上去么?”

    “我听秀真夫人说,正然你也有那个意思。”

    “瞎说,”孙正然面无表情地喝了口茶水“衮服呢?你肯定不会做少造一件这种蠢事。”

    “的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到现在还没拿上来,”高彤皱起眉看了看旁边的下人“怎么了?还没拿上来?”

    没等下人跑下去确认情况,两人便看到一个素白的身影,手中端着托盘,娉娉袅袅走了过来。孙正然眯起眼看了看,倒吸一口凉气“染怎么在这?”

    那个白色身影缓缓地晃到两人面前,将小托盘放到两人中间的桌上,超两人微微屈膝行礼“父亲,高岱州。”

    “辛苦你了,染染,”高彤点点头“跟你爹说说为什么今天穿这样?”

    孙正然上下打量了下孙染,笑起来“怎么着?你是已经做好了,我因为僭越然后被杀头的准备了?”

    “那倒不是,女儿不敢,”孙染面露哀色“我这是,为大胤戴孝。”

第三十八章 本非聚铁图社稷 是为九州觅新龙(上)

    “你把染拉下水是几个意思?”孙正然转身揪起高彤的领子“这么长时间我对你和老陆搞得这些屁事没干涉,你们转身就把我女儿拖下水?”

    “你女儿本来就逃不掉,”被揪住领子的高彤脸上依旧是一副淡然的笑容“你真以为你把圣旨捂着,就能不让别人知道皇帝想干什么?她已经是棋局的一部分了。”

    孙染那张怎么看都觉得有些冰冷的脸依旧没什么表情“现在是棋子自己在说话。”

    孙正然听到这话,整个人瘫坐在一边,沉默着,喉咙中发出低吼声“我就想做个普通人。”

    “天下大势由不得你,”高彤蹲在孙正然面前“西边还是南边?我不觉得这是个多么难决定的事情。现在你名下,有朔州兵、岱州兵,还有禁军以及我们在禁军中的响应者,所有人都在等你一句话,孙正然,你准备怎么选?”

    孙正然沉默着,喝了口茶水“我猜,就算我不选你们也会让某人选?”

    “不,你不会不选的,”高彤转头掀起一个下人手中盘子上的红布,从上面拿过一把红鞘金纹的倭刀“你真的确定,你这辈子不会再一次握起这东西么?”

    孙正然颤抖着的手缓缓地伸向那把刀,他微微推开刃口,那寒光闪起的一瞬,仿佛有一股腥风卷过整个庭院。孙正然眯着眼看着手中的刀,喉咙中发出虎啸一般的声音“陆斌!出来!”

    一个高大壮硕的老人从旁边的假山后面缓缓走出来,老人白须白发,一双眼炯炯有神,见孙正然握起了刀,嘴角微微上扬“你,你已经做好准备了?”

    “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为了别人,”说到这,孙正然瞄了一眼旁边的孙染“本非聚铁图社稷,是为九州觅新龙。”

    听到这话的一瞬间,几个人都动了起来。

    孙染解开托盘上的红布,将上面带着繁复刺绣的锦袍披在了孙正然身上,高彤冲着旁边下人挥了挥手,其中一人急匆匆地跑了下去,而陆斌则喊过旁边一个侍卫“去告诉常戚,可以动兵了。”

    孙正然在孙染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走出大门。不知何时,那些披甲武士已经候在门口,而朱红的大门上,则已经悬起了新的牌匾。

    “岱公府”。

    而就在他门边,他看到一个略有些熟络,商人打扮的脸孔。

    “吴大?”孙正然眯起眼“恭喜啊,听说你在盟县,大破温哲手下的官军,温哲大败之后,直接被皇帝收了监?”

    “同喜,同喜,吴某此来的目的,岱公应该是再清楚不过的,”吴大在从孙正然口中听到自己之前的光辉事迹,心中大概也已经有了数“南北应先图京师,再定其他。”

    “的确,先图京师,再定真龙,”孙正然走到吴大旁边“来,街上一起逛逛。”

    “是。”

    吴大跟着孙正然在东海郡的街上走了起来,而孙正然沉默着,四处看了看,低声道“你确定?未来可能会发生的结果,想必你也能预见到吧。”

    “总有办法的,您和高公、陆公是为了把生命最后的这点火烧个干净,但是您家儿子女儿,还有大好青春。。。”

    “你也在打染的主意?”

    吴大喉咙里哽了一下,正要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孙正然便直接开口抢过话头“我知道你的出身,不过,乱世刀兵前,本无王侯草莽。我累了,打完这场仗,我想找个地方,找个能看见女儿的地方养老。”

    吴大没说话,他大概明白孙正然的意思。如果他们结盟,那么最大的问题就是孙正然这一派势力过大,很难被吴大整合,而将两派人融合在一起的最好方法之一,就是联姻。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您眼中的。。。”

    “你总比一个把要走我女儿当给我的恩赐的小鬼强,”孙正然走进旁边的一家酒肆中“喝一杯吧,我不是很喜欢跟高彤那群人闹,既然事情定下来了,喝一杯,再论其他。”

    于是,东海郡的一间酒肆里出现了极为令人惊奇的一幕,门口无数卫士把守着,而店中坐着两个人,一个五十多男人和三十多的男人沉默着,对坐饮酒。

    孙正然喝酒的时候十分沉默,让吴大这样习惯了热闹的人有些无可适从。两人喝得很慢,孙正然时不时地叫一些烧鸡烧鹅、花生毛豆之类的饮食到桌上,而喝了半个时辰之后,孙正然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吃得很干净啊。”

    吴大看了眼自己放在旁边的一小碟骨头,莫说肉,就连软骨都被啃得干干净净,随后苦笑起来“穷底子,不吃干净点,糟蹋东西。”

    孙正然沉默了几秒,随后继续道“孙某不是什么热血青年,不会说什么为了天下苍生举事,不知吴将军,能不能让我孙某在成功之后,做个普通人。”

    “孙公,恕我直言,您这样位置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做‘普通人’了。”吴大给孙正然的杯中倒了酒,抬头看到外面熙熙攘攘的街道“不过等到太平时,做个富家翁寿终正寝,也是个好结局。”

    “的确,我一生杀业重,死后难免不堕阿鼻地狱,”孙正然将杯中酒一口饮尽“正因如此,活着的时候,才想多享福啊。。。”

    “孙公您这样的人物,就算进了地狱,也要让鬼王夜叉吓得肝胆俱裂吧,”吴大将烧鸡撕成几块“您,决心举事?”

    “是的,不光是为了岱州生民,也是为了我自己。”

    “还有大小姐?”

    孙正然听到这话,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染。。。我对染还有秀真她家,心中多少有些愧疚,不过都到这个时候了,也没什么好多说的。”孙正然一口酒灌进肚里,突然高声道“天地也!正然一生多杀戮!已发阿鼻愿,唯求安泰十年!”

    “将相王侯,也图个薄田十亩,安稳炕头。”吴大摇了摇酒壶,发现里面已空,与孙正然对视一眼两人大笑起来。

    “小二,拿酒来!”

第三十八章 本非聚铁图社稷 是为九州觅新龙(下)

    安元二年三月,孙正然自称岱公,点章秉玟做先锋,左军曲至,右军闫文匡,共七万精兵连同民夫民兵总计二十一万,号称五十万,向武郡进发。同月,奉义军首脑奉仁将军吴大带五路军共五万人连同民夫总计三十万号称七十万,前往武郡。

    双方在武郡会盟,发表《告九州万民书》,声称大胤周家龙嗣断绝,已失天命。准备起兵攻京师,宁州、鄱州见孙正然起兵加入,群起响应。朔州牧陆斌引朔州兵连同叛乱官军南下,在燕州遇燕州牧罗南大军阻拦,一时间难以与岱州兵会合。

    在此状况下,宁鄱防线总帅祖荣动兵四处弹压,镇压宁州、鄱州二十七路反王号称三百万人,斩首六万七千级。

    安元二年四月,吴大、孙正然率精兵共计三万进逼昌江县县城。

    祖荣此时站在昌江县县城之上,孙-吴联军遮天蔽日,从东、北、西三个方向包围昌江县县城。莽山大营失陷,九连环水寨陆地部分已经完全被焚毁,数量巨大的战船只得逆流而上,停泊于昌江县南边的昌江水寨中。

    祖荣的神色异常凝重,昌江县中没有居民这点姑且还算是件好事,毕竟居民这种东西,在县城御敌的时候,只能成为守城的阻碍。但是现在情况依旧不乐观,因为昌江县的饮水,已经完了。

    以往,驻扎在这里的将近二十万官军包括屯田兵无论是饮水还是种田,用的都是江水,而就在几天之前,江水上游,开始大量地漂下尸体。这尸体顺流而下,显然是联军有意为之,每天都有几乎横贯江面的大量尸体从上游缓缓流下。

    祖荣不管怎么说也是一个有常识的将领,他将江水之上流下的大量尸体聚集起来,点火焚烧。虽然这样避免了尸体导致疫病的可能性,然而江水,却没人敢喝了。

    他此时此刻看着外面飘扬的“孙”字旗和“吴”字旗,叹了口气,朝旁边的副将挥了挥手。

    “帅爷?”

    “对面,还没下来战书么?”祖荣在原地踱起步来“到现在还没有?”

    “是。”

    “呵,”祖荣知道孙正然那套老把戏,先威胁对方补给线,或是人为制造情况让对方想要速战,然后约对方出来单挑,在单挑中直接将对方击败后,一举击破士气大落的部队。

    但是这次,孙正然没有主动下来战书。

    难道是孙正然作为一个老东西,已经单挑打不动了?

    这种可能性很高,东海派多是三大征时期的老将,往小了说也都四十上下,年老体衰这关,绝大多数武将都是躲不过的。

    祖荣想了想,开口道“起一封战书,送到对面营中,我倒想看看,他孙正然到底敢不敢接。”

    他的算盘打得很好,如果孙正然没接,那他完全可以就这点大书特书,将已经临近崩溃的士气拉回来,而如果他接了,也可以派出一个年富力强的小伙子拿下孙正然。

    他看着送信的那人单枪匹马跑向联军大营,没过一会儿,那信使又跑了回来。

    另一封战术送到了他祖荣手上,祖荣缓缓翻开战书,果然,孙正然接了。他不可能不接,但是接了之后,该怎么办,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他看着远处的军阵,心中还是有些虚的。如果说孙正然亲自出马,他姑且还能打一打,但是如果孙正然派其他什么年轻人上场的话,他祖荣又有可能被拿下。

    孙正然手下的虽说是岱州兵,但是实际上还包括很大数量的朔州轻骑。保不齐朔州有弓马娴熟的夷人,等到单挑的时候才发现,那就晚了。

    现在他要赌,孙正然到底会不会亲自出阵。

    他本想再发一封信,希望孙正然能派出三个人,他也派出三个人来比武,但是转念一想,这又不是什么武艺竞赛,是真刀真枪要命的东西,孙正然不可能答应。

    祖荣就这样思考着,思考一直持续到第二日的巳时,他骑马出阵,两军对垒,双方都是旌旗招展刀刃闪烁,枪尖泛银如出林白蟒,长弓涂漆似展翅苍鹰。祖荣手提一把长杆大刀,望着远处的联军阵中,果然看到了阵前最前面的五人。

    略黑的脸应该是吴大,他旁边的年轻人则应该是他的副官,另外三人,章秉玟他认识,还有两人一个将脸藏在教头帽的阴影中,而旁边的人,也同样戴着教头的宽檐帽,隐藏着面容。

    “孙正然老儿可以啊,”祖荣心中暗骂着,他大概想得到孙正然心里的算盘。孙正然刻意搞了个和他外形相似的人一起出阵,但是目的是什么呢?

    对方显然能够通过甲胄认出祖荣,祖荣想了想,朝旁边的一个精锐近卫挥了挥手示意他出阵。

    这招的意思很明显,他昨天的战书并没有说谁和谁单挑。他派出一个亲卫与那两个头戴教头宽檐帽的人中的一个单挑,如果赢了,那就可以进一步叫阵,逼孙正然亲自出手,输了祖荣也能确认对方的实力,全身而退。

    果然,其中一个教头帽朝着出阵的亲卫径直杀来,那亲卫端起长枪,身体微微朝右一偏,随后长枪径直搠了过去。

    他感觉自己击中了什么,在马头交错之后,他回头一看,发现敌人却并不在马上,却也没有坠马,像是悬在马的一边一样。

    那亲卫是转头看的,视野中有些阴影,然而祖荣却看得格外真切,那人实际上是悬在马侧,手中正张弓瞄准亲卫。

    他深知此时情况不妙,拎着长杆大刀径直朝那人冲去,而那人的箭矢也射了出去,正中亲卫没有甲胄覆盖的后颈处。

    见亲卫被杀,联军中爆出一阵欢呼,而祖荣则一刀砍到面前那人的马颈上。惊马将背上的人直接摔下马,而祖荣一刀将落在地上的那人脑袋连同帽子直接切成两半。

    他一眼便看出那人并非孙正然,于是骑马出阵,高声道“孙正然老儿,你就这么派替身糊弄人么!”

    听到这话,对面阵中另外一个头戴教头宽檐帽的男人挺枪杀出。径直冲向祖荣,祖荣扬起手中长杆大刀,和那人战了起来。一贴身却发现,那人脸上戴着一个面具。

    他突然想起传闻中孙正然似乎也是戴着铁面具上战场的,于是和那人战了起来。数回合不分上下,那头戴帽子的男人枪如游龙,花枪虚实不定,时不时点在祖荣的铁甲上,让祖荣时不时地失去重心。

    身着重甲的祖荣很清楚,在单挑的时候,坠马和死了没有区别,对方可以很轻易地调转马头,拉开距离之后然后靠着马的速度来冲击他。

    然而,他略微有些沉重的长杆大刀根本没法击中对方,纵使势大招猛,对方在马上却如一条游鱼一般,时而朝鞍侧坠去,时而向前或后面下腰,祖荣的大刀几乎是招招落空,而对方的枪尖,侧屡屡中的。

    此消彼长之下,祖荣已经有些开始体力不支,他打量着对方的马,对方的马披了挂,的确没法像之前那样直接下刀让马受惊,但是他的确想到了一个略有些危险的办法。

    就在那头戴教头帽的人一枪直接刺向祖荣的时候,祖荣装作中枪,直接翻身滚到马下,随后用手中的长杆大刀刀杆,重击那头戴教头帽的人的马腹。

    被突然击中了腹部的马扬起蹄子,高声啸叫起来,而马上那人则急于稳住马匹,没有注意到挣扎着站起身来的祖荣。

    祖荣的大刀直接击中了那人的后背,那人后背处的甲胄被击穿,后背上出现了深达两寸的伤口,而祖荣显然没有半点让他歇息的意思,用大刀直接将那人捅了下来。

    见到被捅下来的人,祖荣冲到他马的侧面,一刀直接捣到那人的喉咙上,眼看那人连挣扎都没了。而难得战胜对方的祖荣,此时此刻也头昏脑涨,满耳都是联军的欢呼声。

    而正是因为他耳中满是的联军欢呼声,他没有听到,身后的亲卫们给出的警告。

    他看着面前的尸体,突然皱起眉头,这人头上满是黑发,皮肤也并没有多少褶皱,并不像接近六十岁的孙正然。

    没过几秒,他就知道了,孙正然究竟跑到哪去了。

    他听到了身后的马蹄声,转头一看,却发现一个审批蓑衣,头戴铁斗笠,脸上挂着极其简单却又十分吓人的铁面具的男人,手中持一把大槊径直朝他扑来。

    大槊顺着他的脸插了进去,穿过脑袋,穿过头盔。孙正然左手拔出倭刀,直接将祖荣的脖子斩断,那颗残缺不全的脑袋,就这样停在了他的大槊之上。

    炮声,响了起来。

    无数漆黑的炮弹朝着昌江县县城飞去,联军士兵推着冲车抬着云梯扑向城墙。而骑马的吴大则缓缓停到孙正然旁边,朝孙正然拱了拱手。

    “宝刀未老,宝刀未老啊,孙公。”

    “什么宝刀未老,”孙正然笑起来“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第三十九章 衣冠身惹御炉香(上)

    庄赦站在燃烧着的陵云山前,感觉到了一股微妙的不祥气息。

    很热。

    现在虽是初春,但是他在舜州却完全没有感觉到这样的热意,舜州反而是因为正在化雪的缘故让人冷得直打哆嗦,而进到陵云山周围,却又感觉这似乎根本不是舜州的陵云山,而是南海之外的某座仙山似的,上面花草盛开,已然是一副盛夏景象。

    不必多说,庄赦也知道情况不对,带着两名霞衣女便径直冲上山去,他们又一次来到了武家的府邸之前。而就在他们抵达府邸大门之前,庄赦就已经嗅到了空气中传来的一股极为刺鼻的气味。

    好像是什么东西烧起来了。

    而在他来到武宅前之后,马上就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武宅里面此时此刻已经窜起了茫茫的黑烟,他急忙冲进府中,绕过影壁之后,果然发现地面上出现了大量的焦黑的尸体,而这些尸体无一例外属于那些有着山药一样的皮肤一样的怪人。

    远处的藏经阁和几座武宅中的高楼都燃烧着,而里面,也正在不断传来厮杀的声音。

    “这样,我们分头行动,你们两个去老钦天监里面确定那个姑娘的情况,我看看这武宅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

    两名霞衣女一瞬之间便消失了,庄赦拔出泪石剑,朝着武宅那极为气派却也同样已经烧了起来的巨大前厅走去。

    而就在他准备绕过前厅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一声极为凄厉的尖啸,不知什么东西撞到了那前厅的后面,激起了弥天的烟尘。而整个前厅,似乎也再难以支撑那华美绚烂的青瓦屋顶与屋檐间的神兽,整栋建筑轰然倒塌,而倒塌之后,一片废墟出现在庄赦面前。

    他本以为整个武宅受损的并没有那么严重,却没想到实际上除了前厅以外,后面的部分绝大多数已经被烧成一片白地。

    在漆黑的废墟上,有无数个身高仅仅到常人大腿根的矮粗怪物,他们手中拿着各式各样不同的兵刃,而他们围着的那个人,他们的中心点,似乎就是火焰的源头。

    清安官正。

    一身青色袍子的清安的袖子里延伸出一条橙红色的火蛇,环绕在他的周围,时不时吐出信子。那一双黑色的眼瞳凝视着周围的矮短山药人,而清安瞥了一眼突然出现的庄赦,冷笑一声“看来,计划还是要变一变的。”

    说罢,清安一跃而起,双手结印,袖中甩出无数张符纸,高声念到:“诵持万遍,身有光明。三界侍卫,五帝司迎。万神朝礼,驭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亡形。内有霹雳,雷神隐名。洞慧交彻,五炁腾腾。”

    那符咒朝着那火蛇窜去,火蛇身上的烈焰点燃了无数朝它身体融去的符咒。蛇的身形越来越庞大,原本只有小臂粗细的蛇身缓缓变得如同水缸般粗细,而那粗大的身体上,长出了一条条火焰所构成的如同鹰爪一般的四肢。

    看着那火蛇已经变成一条火蛟龙,清安点点头,随后径直朝陵云山老钦天监飞去。

    庄赦正要跟过去,却发现那火蛇一口烈火喷在他的面前,如果不拿下他估计很难去老钦天监中和清安面对面切磋。

    他想了想,朝后跳了几步,却发现那火蛟龙正在疯狂地吞噬着周围的山药人,每吞噬一人,他身上便火势更盛。

    显然,火蛟龙似乎是要把这周围的人杀个一干二净,庄赦想跑似乎也跑不掉,只能想办法和它正面对抗。

    庄赦最初的想法很简单,若是灭火,水就可以了。于是闭眼想要驱动陵云山中的水汽,却发现整个陵云山因为升温极其严重的缘故,根本没有多少水汽可用。

    然而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似乎热意,地面上的热意,都是自陵云山内部升腾出来的,而天空中的温度,则依旧是初春雪消的严寒。

    他看那火蛟龙仍在屠戮这山药人们,于是直接将身后背着的铁中剑插进地中。铁中剑比河中剑也就是泪石剑长上许多,他轻轻地叩着铁中剑的剑柄,感受着地底传来的回音,寻找着地下的暗湖或是暗河之类。

    虽然陵云山的地下是火河,但是火河的位置是很深的,火河到地表之间必定会有大量的暗湖暗河。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找到了。

    他集中精神,将几乎所有精力,倾注在地下的这一条条暗河和水池之中,就在这一刻,陵云山向外流淌的几乎所有河流的泉眼都停止了喷涌,循着那源自铁中剑的召唤,一路向着庄赦涌来。

    那火蛇显然也意识到情况不对,见庄赦不知在搞什么名堂,一口火就喷了过来。

    眼看着烈火就要吞噬庄赦的身躯,几个山药人急忙冲到庄赦身前,架起厚重的铁轮。山药人虽是五短身材,但是力气比起骡马却只是之大不小。这三寸厚的铁板,在火焰面前不动如山。

    虽然铁板没事,但是架起铁板的山药人,却也是**凡胎。架着这被烧得火红的铁板,眼看着胳膊被烧得焦黑。

    “来了!”

    庄赦大吼一声,几个山药人急匆匆地撤掉铁板,水流顺着铁剑一路过些上来,将他包裹起来,而后,水量越来越多,朝着那火蛟龙裹挟而去。

    火蛟龙看到这突然出现的水球,急忙朝后跃去,而庄赦的水球也如影随形一般跟着那火蛟龙。

    双方斗了数回合,火蛟龙上下腾跃,在宽阔的废墟之上,舞动起来,庄赦的水球根本无法抓住它。

    庄赦看着那火蛟龙,心道:水网触及到火蛟龙估计在一瞬之间就会被蒸干,而将水聚集在一起的话,却又根本没法触及那条火蛟龙。

    “要是能下雨,就好了。”

    庄赦突然想到,既然他能将水聚集在自己身上,那能不能将水抛到天上变作雨水呢?

    他将泪石剑拔出,指着天空。他本想用剑将水喷向云间,然而,泪石剑显然没有那样的能力。但是庄赦将水发出去的意志,却传达到了剑身之上,巨量的水附着在泪石剑上,向周围不断扩散着。

    以庄赦为中心,雾气向周围疯狂地扩散着,而火蛟龙接触到雾气,身上的火焰肉眼可见地变得越来越弱,而这变得越来越小的火蛟龙,眼看长度变得与常人身高差不多。随后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山药人们见这是个机会,朝着那火蛇冲上去,他们冲到火蛇之前,疯狂地踩着那火蛇本就没有定型的身躯,而正因如此,那火蛇也变得越来也是虚弱。

    庄赦站起身,将两把剑收起来。他愈发地感觉到空气中那股热流带着一股子莫名其妙的诡异,于是径直跑出武府,按记忆中的道路跑进了老钦天监中。

第三十九章 衣冠身惹御炉香(下)

    果然他一进到老钦天监的山里面,就感受到了完全不同的两种热意。

    一种是刚刚火蛟龙身上的那种热,仿佛要将人直接烧灼成灰一般。而另一种,则是自下而上喷涌出来的,一种似乎正在抽干人身上水分,让人感觉格外干燥的热意。

    他穿过老钦天监下层,冲到天井之中,这两种热意的区别也越来越明显,而他走到天井旁边的甬道上向上和下面分别一看,果然,一眼便看出了到底什么情况。

    火河如同河水一般翻涌着波浪向上涌起,而天井之中,则飞翔着无数火焰所化作的神兽,正在与三位霞衣女缠斗着,而他旁边,则是安然站在那里的,清安官正。

    庄赦正准备拔剑,却发现清安缓缓转过头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手的意思。清安拿出了一个不大的紫砂小茶壶,看起来沉甸甸的,似乎里面装着些什么的样子。

    “庄赦,你猜这是什么?”

    “不知道,”庄赦的手握紧了腰间的泪石剑,上下打量着面前的清安官正“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想要干什么你很清楚,”清安把壶盖打开,露出了里面一个个如同虱子一般大小,在赤红色的水中游窜着的白色小虫“我要保大胤。”

    “保大胤,保大胤就要杀武郡一郡人?”

    “是的,为了保住大胤,死多少人不重要,”清安将小壶的壶盖盖上,仰头看着正在和火兽以及木偶们颤抖着的霞衣女们“我为了胜过她们三个,还是做了些准备的。火是无形之物,无论如何,他们也不可能斩火,按理来说,如果蛇蛟拖住你,我在这边的计划就会完全成功,然后大胤,就保住了。”

    庄赦眉头蹙起,低声道“我不是很懂,你身为一个道士,为什么要保大胤?有什么必要么?我不懂。历代钦天监保的是研究龙子的成果,而非当时的朝廷,这不是。。。”

    “我又不是钦天监,”清安没等庄赦说完,一句格外缥缈的话打断了他“我只是个,跟着师傅一起进了钦天监的闲人而已。我不知道你身负四个甚至可能是五个龙子,现在受谁掌控,但是我的目的和龙子们截然相反。我要让龙脉活过来,让泰丕活过来,以天龙之威压服九州,这样才能避免龙子复苏导致的所谓灾难。”

    “泰丕活过来,结果依旧是鬼神的统治,地面上的一切,依旧是被远古的神灵所主导的。”——庄赦本想这么说,但是他没开口,庄赦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星归正序,在泰丕复苏后,也有其他影响么?”

    清安愣了一下,随后沉默了数秒,过了片刻,他开口道“我不知道。”

    庄赦冷哼一声,当年的正序星图五官正必定都是过目过的,按理来说,五官正在这方面的信息,应该远多于他还有云陟明。而他的沉默,则意味着他在迟疑是否应该把星归正序和泰丕复苏之间的关系说得那么清楚。

    “我不觉得你现在能打过我,”庄赦看着面前的清安“如果你能的话,你早就动手了。”

    “你说得对,我的火兽都派出去了,”清安把玩起那个壶“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么?”

    “这个问题你之前问过。”

    “这里面,是你的真血中,所生的腐虫,或者说,螭晵真血所生的神虫。”他看了眼旁边天井之下的火河“灵脉中有三条主脉,陵云山向南一路延伸的大地脉,江水和河水所构成的两条水脉。你觉得,如果我把龙子真血丢进去,会是什么结果?”

    “我不知道。”

    “地脉会活过来,整个南北大地脉都会活过来,地脉,会阻止那群大逆不道的叛军的。”

    庄赦点点头“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要的,是你的命,是你这条背了几万条血债的命。”

    “哦,那很简单,”清安朝天井中一跃,向正上方和霞衣女们缠斗着的火兽们一挥手。那些飞行着的火兽的烈焰化成一条条线朝清安汇集过去,顿时在清安周围织出一个火网,清安漂浮在火网之中,单手拿着壶“我犯杀业太重,今日,把总账算清楚了!”随后,他朝天空中甩出一张符咒,高声道“弟子清安,心愿已了,甘受雷亟!”

    他喊完,拿起那紫砂小壶,把里面红色的、裹挟着白色怪虫的水悉数吞了下去,双眼看着面前的庄赦,出奇地平静“庄赦,这样,我这条命也没了,大地脉激活,匪军再无越过陵云山、宁州城一线的可能性,剩下时间只要等着师父他们激活西山龙脉,大胤的江山,就保住了。”

    话音刚落,天空中一道惊雷穿过整个天井,径直击中清安,清安周围的火网顿时烟消云散,而他则直直地坠向下面的火河。

    清安不是一个很愿意思考些什么的人,他受了雷罚,饮下神虫,用自己修行多年的血激活神虫之后,让大地脉活过来。

    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他很清楚,自己这条命,这条杀业过重的命,本就无法成就任何善果,不如在这时,靠着救大胤,再救一把天下百姓。

    而就在他落入火河的前一瞬,他感觉到了一丝不妙。

    不知为何,似乎有一层黑气在火河之上弥漫着,他能够看出这是煞气,而大地脉之中本身有煞气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能用煞气浸染大地脉,需要十万甚至几十万的死难者。

    “莽山。”

    这个词出现在他的脑子中,师父按理来说应该封了莽山的灵脉,还安排了灵兽守灵脉来着,为什么?

    在他想通一切之前,他落进了火河之中,烧成了一股青烟。

    庄赦看着清安落进火河之中,本来以为安心了,却突然发现,不知为何,整个空间,越来越热了。

    他朝天井下面望去,火河的橙色光芒越来越闪耀,越来越炽热,三位霞衣女在没了火兽的妨碍下,很快就扫清了所有木偶,来到庄赦身边。

    她们三人显然也发现了正在向上涨的赤红火河,长发霞衣女的表情变得尤其凝重。她看了眼旁边的两位霞衣女“要把树,带走了。”

    盘发霞衣女和短发霞衣女一愣“带走,怎么带?”

    长发霞衣女仰头看了一下,发现陵云山的树并不是一颗很正经的树,树干如同爬山虎一般攀附扎根在岩壁之内,彼此连同,向上生长。叹了口气“现在叶子不够,我来把母树和山体的树连通。妹妹。。。我是说比较小的那个,你,把山体直接斩断。”

    “啊?”

    众人面面相觑,而长发霞衣女拔刀直接划开手掌“快,没有时间了。”

    “姐。。。你体力吃得消么?”

    长发霞衣女回答得没有一点迟疑“吃不消,那这样,庄生,你给我点血。”她看着庄赦的肋下“一点就好。”

    “呃,好。”庄赦割开手指,看着已经将手掌按在岩壁上的长发霞衣女,庄赦将手指送到她嘴边。

    长发霞衣女看了眼还愣在那的短发霞衣女,皱起眉头“去啊!往深一点去,然后直接将山斩断!快!树没了就什么都没了!信姐姐的。”

    短发霞衣女听到这话,也急忙朝旁边的老钦天监下层跑了过去,而长发霞衣女,则开始吮吸起庄赦割开的指头。

    顺着两人之间的接触,庄赦似乎感受到了,长发霞衣女正在做的事情。此时此刻,巨量的霭蕈树根系正在朝山体外飞快地生长着,根系穿过石壁,与外面的树的根彼此连通,随后飞快地膨胀起来。

    庄赦感觉到自己身体中的力量被源源不断地抽走,而树根本身也膨胀得越来越厉害,陵云山似乎已经被涨出了许多裂痕。

    但是即便如此,火河仍在上涨,空气越来越燥热,就连发丝都不会凌乱半分的霞衣女,额头上也开始出现了汗珠。

    现在,他们所能依赖的,只有那个被要求去“斩断大山”的短发霞衣女了。

    安元二年三月,陵云山突现白虹,宽如河汉,将陵云山十丈之上部分,全部斩断。

    舜州百姓们,看到了奇迹。

    陵云山崩,巨树飞出,那棵与山同大的巨树缓缓飘向天空,无数蝴蝶在它周围流转翩跹,其下,是涌出无数地火的陵云山根部,而这座巨树,则带着根系上的石块和泥土,朝远处,朝京师,缓缓飞去。

    同样朝京师飞去的,还有一条不知道衔着什么东西的,闪亮的火龙。

第四十章 玉垒浮云变古今(上)

    安元二年五月,宁州、鄱州、舜州等地仍有小股官军负隅顽抗,然而大势已去。朔州军和北上的岱州军会合,围攻着最后的那些燕州的城塞。

    或许仍有人对京师方面心存幻想,但是接管了宁州和鄱州大部分土地的奉义军与北方的东海派的联盟,已经让绝大多数仍在观望的地主官绅认清了形式。

    而为了让所有人都明白将至的结果,孙正然和改名做吴达的吴大,率大军和各自心腹来到了豫城郡——舜州的治所。而所有人都知道,这里即将发生的事情。

    云陟明拄着拐坐在城东的一处工地边上,就在一个月前,吴大下令在这里修一座大庙。吴大对于修祖庙没什么热情,毕竟他连自己的爹妈是谁都不清楚。他下令修的,是一座“万民庙”。

    她手中翻着一个不厚的小册子,时不时发出几声嗤笑,而不知何时,一个身影来到她的身后。

    “在看什么呢?”

    云陟明回头一看,发现庄赦站在自己身后,笑了一声“吴大给自己编的故事。”

    “给自己编的故事?”

    “嗯,就是那种历朝开国皇帝最喜欢的东西,说自己出生时有什么异象之类的,”云陟明看着手中的书本“吴大并非某个妇人所生,而是某日一座废弃的万民庙中突然出现的一个孩子。而一个捡到他的老人将他养大,靠着乞讨过活,后来与林家兄弟为伍,爬到了今天的位置。”

    庄赦微微皱起眉头“啊?这么简单?”

    “我概括的比较简单,说细了的话,一天说不完,”云陟明一摊手“总之,他的意思就是他是天意所生,万民所养。谁是他的父亲谁是他的祖宗没什么太大意义,因为他是为万民而生的。”

    “听着像什么教派的教祖。。。”

    “的确,”云陟明点点头“说正事,那两位呢?”

    “她们俩带着树直奔京师了,”庄赦知道云陟明谈起的是霞衣女,直接回应道“怎么了?最后阶段,需要她们俩?”

    “不是,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横贯南北的大地脉突然活起来了,陵云山龙脉直接串联了燕州和朔州龙脉,你不用再跑一遍北边了。”

    “哦?你的意思是,直接朝京师进军?”

    “对,”云陟明从旁边的包里掏出地图“现在九州地脉已经活了。”

    “清安。。。或者说,钦天监,他们要续龙脉,对这些事情有什么影响?”

    听到这话,云陟明的双眼都亮了起来“有,我们要做的事情更少了,续龙脉。。。如果我们能刚好赶上续龙脉当天触及西山龙脉,那我甚至不需要打下更多楔子。。。”

    庄赦点点头“可以,那我需要做什么?”

    “等,在哪等实际上意义不大,等到他们开始续龙脉的仪式,然后在灵气聚集在西山的时候,动手。”

    “那我直接去西山了。。。反正这些联军和他们江山什么的,和我关系不大。”

    “嗯,你去吧。。。”云陟明眼中不知为何流过一丝落寞“四土寂静,国永澄清。。。”

    庄赦似乎没听清云陟明的后半句话“你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你去吧。”云陟明看着庄赦远去的身影,叹了口气,看着面前已经高高筑起的夯土台“去吧,去吧。。。我也该,准备做我要做的事情了。”

    云陟明站起身,看着旁边不知何时走到身边的黑猫“走吧,我需要休息休息,过段时间还要帮吴大他们做件怪耗体力的事情。”

    说着云陟明,抱起了猫,而黑猫开口道“你想过,复仇完成之后,要做些什么么?”

    “没有,但是那不重要,”云陟明朝豫城郡城走去“母亲把我送到那边,是希望我能快乐地度过余生,可能,我要遵循她的遗愿,在成功之后,好好活着吧。”

    “好好活着。。。这是我听说过的最简单,但是也最难的事情,”黑猫低声说道“好好活着吧,你这样的人,不想着征服世界,已经是一大善事了。”

    豫城郡是五朝之前的古都,旧时的殿宇楼阁都已经灰飞烟灭,但是仍留下了许多夯土台。万民庙建于豫城太庙旧址的夯土台之上,石砖和木石多数拆自其他楼阁庙宇。

    改名做吴达的吴大身披龙袍,头戴玉冠冕疏,身边跟着身着凤冠霞帔的孙染,两人顺着长长的阶梯,缓缓走上万民庙的大殿之前。殿的最里面,并无塑像牌位,仅仅有一件极其普通的东西。

    一座大鼎。

    一座大到有两人高的巨大铜鼎,上面是清清楚楚的三个大字——“万民鼎”。

    吴达和孙染缓缓地走过大殿正中间的走道,两边是坐在蒲团上念经超拔亡魂的无数僧侣。他们两人走到万民鼎前,跪在蒲团上,三叩头,随后缓缓从梯子上登到万民鼎鼎沿,将三根通天香插了进去。

    两人又缓缓走出万民庙,大殿门口,候着许多人。岱公孙正然,辽郡郡公高彤,海北郡郡公陆斌,中书令沈益还有吴尔旦、白徒紫等数位将军,他们见吴大走出来,除了孙正然以外,纷纷跪下叩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吴达依旧不是很适应这个皇帝的身份,微微点头,朝旁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侍卫高声道“开庙祓禊!”

    玉阶之下,已经搭好了一个极大的木台,而旁边则星星点点拱卫着六个较小的木台。士兵们点燃那较小木台下的柴草,台子上面则是已经杀好的六畜。

    云陟明站在最大的那个台子上,此时此刻,她的周身,终于又一次变得和她的童年还有少年时期一样了。

    无穷尽的细碎低语持续不断地传入她的耳中,一切物体的表面仿佛都附着着许多一看就让人感觉毛骨悚然的东西,诸如一片片的卵泡或是几颗鲜红的眼睛,亦或是如卵泡一般扎堆看着云陟明的眼睛。

    那细碎的低语,无法听清,但是她也早就知道,听到那样的声音不必探寻,因为那声音不意味着任何以人智能够探索触及的东西。

    她身披纯白带金边的祭袍,她单手拿着一座棒槌大小的银铃树,将铃树前端朝着天空,缓缓轻振两下。

    听到这里两下铃声,周围的乐师纷纷敲起编钟,而云陟明,则舞动着手中的铃树,唱了起来。

    那并不是任何人所听过的语言,大量的卷舌音加上弹舌音,配合着高亢婉转的唱腔,仿佛什么天人正在向着大地歌唱。

    周围几个燔祭的小木台上的六畜已经被焚烧殆尽,其烧出的黑烟缓缓升上天空。而天空中本来飘飞着的白云,则如同被那黑烟所浸染一般,缓缓地染成黑灰色,而后覆盖整个天空。

    “这是怎么回事?”孙染把脑袋朝吴大的方向微微倾去“哪来的神婆?”

    “看着就好了。”

    吴达知道云陟明的能力,前段时间云陟明跟他讲了她会在大祭上做些什么,他听得云里雾里,只记得只言片语。

    “你要是想过日子的话,就好好说话,”孙染面无表情地淡然说出了这句话,似乎是女孩身上有着自她父亲处继承来的杀气,吴达听得一阵毛骨悚然。

    “我前几天和她商议了一下大祭时的问题,她说,九州疲敝,皆因妖邪作祟,她要将邪气聚集至一处,召来妖邪,然后斩无鳞无羽无毛之兽,然后将那兽封印住。。。”

    “然后天下就太平了?”

第四十章 玉垒浮云变古今(下)

    “或许吧。。。”

    “真蠢,”孙染简单地给出了两个字的答复,随后又低声补充道“天下太平靠的是善政和刀兵,跟斩不斩什么妖邪,有哪怕半文钱关系么。。。”

    吴达叹了口气,这姑娘虽然样貌生得可爱,然而嘴下却从不留情,让人在她面前说话的时候,难免有些忌惮。

    “看着吧。。。毕竟,有人真的信这个。”

    就在两人这样低声交流着的时候,突然,他们发现天空已经被灰黑色的云层完全遮住。突然,一阵狂风自空中卷起,扫过整个万民庙周围。

    在这股妖异的狂风之下,云层缓缓向下卷着,如同一条黑龙一般,朝地面卷来。一阵裹挟着无数不知饿是什么的灰尘的黑风吹过,遮蔽了所有人的视野,当黑风散去之后,一个看起来极为令人作呕的怪物出现在云陟明的面前。

    说是令人作呕,但是却并不是多么恶心的怪物。云层中的黑气聚集起来的怪物,从外形上看起来,像是一条被放大了无数倍的肥胖野狗,而它的皮肤,却是如同没有毛孔和毛根的鸡皮一般的白色光滑皮肤,表面上还带着一层略有些油腻感的光泽。

    而那怪物的头部,则是一个同样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任何奇怪,除了张开的嘴以外,什么都没有的凸起。

    众人看着那怪物,惊诧地瞪着眼睛,而握着铃树的云陟明的手,则疯狂地振动起手腕。铃声穿透了周围的一切,不断地朝四周扩张着。而那仿佛新生的恶犬一般的怪物,则仿佛听到铃铛声一般,将脑袋朝向云陟明吼了起来。

    云陟明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恶犬一般的怪物,手中的铃铛不断地振动着,将那怪物一直吸引在她的身边。

    煞气,这是最后的煞气了,她以所谓祭祀的名义,设置了一个能够将一定范围内所有的凶煞气聚集过来的阵。她要将这煞气悉数注入到地脉之中,以此将所有的灵气逼入西山之中。

    她摇着铃树,缓缓地接近着那怪物,而那怪物似乎也没有攻击她的意思。很快,云陟明走到了那怪物的面前,

    云陟明自袖中甩出一个小皮囊,将里面装着的红色液体挤在地上,而那怪物如同见了骨头的野狗一样将脑袋朝着那地上的红色液体凑了过去,而云陟明翻身直接骑到那怪物的脖子上,右手振着银铃,朝着天空高高举起。

    天空中突然开始响起雷鸣,青白色的光芒在云层中不断流转,而不知为何,周围的空气,突然冷了起来。

    云陟明手中的铃树突然开始缓缓地融化,变作一个修长的白色东西,而那怪物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背上有着什么玩意儿,听到天空中的惊雷的它,开始疯狂地扑腾起来,如同一匹发疯的野马一般。

    云陟明左手抓着怪物的上颌,右手高高举着那银白色的,铃树化作的短矛,而就在此时,天空中突然落下一道雷霆,径直击中那短矛,白光闪耀着,将周围照得亮如夏昼。

    众人遮住眼睛的时候,云陟明将那弥漫着雷光的银白短矛,刺进那怪物的颈部。

    那怪物并没有像任何被刺中的动物一样挣扎,反而是整个开始朝着白银短矛的方向缩小过去,仿佛被短矛吸入其中一般,最先是脖子和脑袋,随后身体和四肢也都如同长鲸吸水一般被吸入那短矛之中。

    云陟明站在木台上,一拳砸在木台正中,将那木台表面砸了个四分五裂,而后,将那短矛直接刺进地面之中。

    一道银白的光芒冲天而起,将厚重的云层洞穿,而那短矛中的黑气则狂涌到地脉之中。太阳的光辉,自天空中那云层的巨洞之上洒了下来。照到万民庙上的吴达等人身上,云陟明一甩短矛,开口发出了通透而洪亮,几乎穿透天空的声音。

    “鬼煞伏诛!澄清万土!”

    即便是久经沙场的东海派众人,此时此刻也都纷纷瞠目结舌。这仿佛奇迹一般的场面,纵使他们知道吴大是某地钻出来的一个乞丐,是孙正然推上帝位的,但是此时,见到此景仍然会怀疑,天命是否真的在此。

    仪式很快便结束了,而吴达和孙正然等人则来到临时用州牧府改的府邸中,在书房中开起了会。

    吴大一进屋,见门关上,便直接将玉冠冕疏扯下来,丢在一边,坐在椅子上。屋中的人分别是沈益、孙正然、改名白徒紫的白秃子、吴尔旦、高彤还有陆斌。吴大扫视一圈,开口道“各位,接下来的事情,我觉得已经不必多议了,年号名称之类都无关紧要,下一步就是京师,速取还是徐图的区别而已。拿下之后,谈什么都可以。”

    孙正然的目光扫过陆斌和高彤,微微点头。岱州派愿意屈居于吴大之下,也都是他压下来的,他此时此刻必须拥护吴大,这样才能稳住现在的联军。

    “陛下您怎么说?”

    “我赞成速取,现在因为岱州兵与奉义军的联盟,九州之中大小势力,要么倒向我们,要么偃旗息鼓。而伪朝现在也是军心浮动,速取最好。”

    众人纷纷点头,吴大一拍巴掌站起身“好,差不多了,大家准备一下吧,这段时间,准备直接进军西山郡。”

    房间中很快只剩下了吴大和孙正然,而不知何时,换上普通服装的孙染也端着茶盏走了进来。

    “吴达,你觉得,你能压住那群人么?”孙正然喝了两口茶汤,一双眼眯缝着的,盯着一边的吴大。

    吴大沉默着,沉默了许久,随后微微摇了摇头。

    “我猜也是,老东西们的确没几年好活了,但是我手下的年轻人们,估计你还是压不住的。”孙正然看着坐在一旁的孙染“染儿,这样的话,你就很重要了,这点你应该懂吧。”

    “懂。”

    “你懂就好,我年纪大了,能做到的事情有限,”孙正然朝后一仰,望着屋脊“拿下西山之后,能是什么结果?二十年太平?三十年太平?”

    没等别人说话,孙正然就又开口道“无论是多少年太平,我肯定都已经死了。。。”

    吴大和孙染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低下头。

    “你们两个,是要扛起天下的人,”孙正然突然笑起来“希望百年之后,我的坟不会被刨吧。”

第四十一章 五云垂晖耀紫清(上)

    “为什么!所谓的!大阵成了!而贼军!还是在一路高歌猛进!朝着京师杀过来!”

    孟新站在钦天监中,朝着面前仅仅剩下三人的五官正吼道。

    清正不知去哪里云游去了,而断手断脚的清玄、清本、清元三人,则坐在桌边,久久没有开口。

    “你们说话呀!口口声声喊着要救大胤,结果就救成了这种结果么?!”孟新大吼着“岱州兵。。。朔州兵。。。都变成了贼兵!”

    清元面无表情地看着孟新,冷笑一声“变成贼兵的根本原因,是你们不行吧,想把孙正然召入宫中做皇后拉拢他,结果那老爷子倒是再清醒不过。周震但凡有点脑子,都应该考虑考虑行古人之事,把龙椅让给孙正然。”

    孟新听到这话,浑身颤抖,缓缓举起手,指着清元官正“你,你,你敢妄议圣上。”

    “不然呢?你还能把我怎么样不成?清正小子已经跑了,我在这待着,无非是给你留点面子而已,孟新,别对我指指点点的。”说罢,清元一挥手,孟新顿时感觉胳膊一轻,他的右臂从手肘处被切了一个极为整齐的断面,整条小臂落在地上,血流不止。

    清本官正皱了皱眉头,而清元站起身,目光扫过清本和清玄“你们两个要是愿意陪他玩的话,就继续陪他玩吧,老五为了所谓的续龙脉把命都打进去了,长青一门,入世到这种程度真的合适么?”

    话说完,清元用右手夹一张符纸,一吹,符纸燃烧起来。那微小的火焰顺着他的手指开始灼烧他的皮肤,缓缓地在他的身体上蔓延着,最终,他全身的皮肤都被烧尽,而剩下的,也只有倒在地上的一个木偶。

    清本叹了口气,站起身,孟新见他站起身,咬着牙低声道“你也要走么?”

    “别说话,”清本蹲到孟新身边,从怀里拿出一张符纸,另一只手拿起孟新落在地上的胳膊,将两边的断面结合在一起,甩了甩符纸,一吹。

    符纸在一瞬间化作飞灰,而孟新的胳膊,则被接了回去。

    “他说的对,我们入世已经太深了,估计想跑,也跑不出去,”清本站起身,看着一边清玄“我和清玄会去西山上做好续龙脉这最后一件事的,还请孟大人劝服陛下利用西山郡城墙坚厚死守一段时间。”

    孟新点点头,而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怎么了?”

    “孟大人,陛下有手谕要交到您和郭大人手上。”

    孟新转头打开门,一把从太监手中拿过手谕,随后直接将门关上,他简单地扫视了一圈手谕,叹了口气“那本官就先走了,圣上有事安排下来了,还请二位,恪尽职守。”

    孟新离开房间,屋中仅仅剩下两位官正。清玄看了眼旁边的清本“老五留下的东西,在你那吧。”

    “嗯。”

    “那这样,你去西山,把老五送回来的那东西用上,我恢复一下就去西山,”清玄官正看了看自己已经没了的四肢,苦笑起来“说起来,咱们几个里,杀业最轻的就是你了吧,你真的不考虑一下。。。”

    “没必要,我家世蒙皇恩,本就不可能出世,”清本叹了口气“死了,可能反而是个好结果吧,不负皇恩不负天。”

    “那你就去不负皇恩不负天吧。。。”

    两人并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孟新得到的手谕是什么,但是孟新看到手谕的内容,他知道,皇帝的精神状态已经可能达到一种极为危险的极限状态了。

    “处死刑部大牢内所有要犯。”

    这样一句命令,让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现在联军正在朝京师进发,满朝文武似乎都在考虑如何在新朝谋个一官半职,至少能做个富家翁保全性命和香火。而在这种情况下,这命令并没有下给刑部的任何人,而是直接下给了他和郭渺。

    他们两个,可能是皇帝唯一能够信任的人了。

    他来到刑部大牢,走上二楼,一眼便看到站在那里推着一个满是茶盏的小车的郭渺。

    “郭大人。”

    他叫了一声郭渺,郭渺回头,果然,郭渺也是一副极为凝重的表情。他叹了口气“郭大人,您准备的这是?”

    “几位老人家要断头了,给他们几位敬些香茗。”

    孟新苦笑着摇摇头“断头?郭大人,我听说刑部的刽子手好像早就跑了。”

    “哦?那这就有些难办了。。。”

    孟新摆摆手,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纸包“不难办不难办,”他走到郭渺面前,打开小纸包“郭大人,知道家父怎么死的吧。”

    “暴病而死,我听说的。”

    “不是,”孟新摆摆手“这是家父研究的毒药,吃下去后,尸体溃烂,看不出形状,您下到茶里,也省得那些力气。”

    郭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多谢孟大人了,既然有此神药,那孟大人您去宫中关照一下陛下吧。。。我这边处理完也会到陛下那边,我怕陛下。。。”

    “好,我这就过去。”

    见孟新离开了,郭渺看着推车上的茶水,将手中的药粉一个个茶盏地洒一些进去。而到了最后一个茶盏时,他将纸包收了起来。

    茶盏被发到了一位位被关押起来的达官显贵的房间中,郭渺推着推车朝走廊里面走着,很快,就走到了最里面的房间门口。他低声道“温帅?”

    “嗯?”里面传来温哲沉闷的声音“怎么?该上路了么?”

    “是的,”郭渺拿起茶盏,连同一个包袱一起放在温哲桌上“我会等您的,不必着急。”

    “好。”

    郭渺推着小车朝外面走着,他已经听到两侧的房间中传来了嘶吼声、惨叫声、呻吟声,还有各种各样的扑腾的声音,他面无表情地继续走着,走到走廊的尽头,拿起犯人的名簿,随手将其丢在旁边用来取暖的火盆中。

    “呵,小字辈,我记得没错的话,你是孙正然的跟班吧。”

    身后突然传来了老人的声音,郭渺一皱眉“怎么?老人家,茶水不和您心意么?”

    “呵,我安蓝活了这么多年了,怎么死体面我还是知道的,”身后的那个牢房中的那个声音格外苍老,却仍十分清晰洪亮“小字辈,你究竟想做什么?以一己之力把大胤折腾没了很开心么?”

    “把大胤折腾没的,不是我,”郭渺走到旁边的柜子边,拉开抽屉,看着里面的小刀和绳子之类的东西“三大征之后,一切都在走下坡路,我只不过让这个结果,更早地发生了而已。”

    “为什么?”老人的声音中染上了一分迷惑“这一刻提前到来,对你有什么好处么?”

    “没有,但是这个所谓的大胤,倒的越早,天下黎民受的苦,也就越少,”郭渺看着抽屉中的一件件东西“老人家,绳子还是刀?”

    “刀吧,我这屋里没有房梁。”他说完这句话,沉默了一会儿“你,是真的在追求成为济世之臣啊。”

    “是啊,生不逢时罢了,”郭渺拿起一把短刀,走到安蓝的牢房前,用狱卒的钥匙打开门。他看着那坐在垫子上,满头都是皱纹和老人斑,头发也掉了大半的安蓝“我帮您动手?”

    “不了,我自己来吧。”

    郭渺走到老人面前,装作将刀子递过去的样子,而安蓝似乎也以为他要把刀子递到自己手里,伸出手去拿,却没想到,郭渺左手直接抓住老人的胳膊,往他的方向一拉,老人的胸口,直接撞到了郭渺手中刚好将刀刃朝向老人的刀刃上。

    “老爷子,你杀机太重了。”郭渺冷笑一声,甩了甩袖子“睡个好觉吧。”

第四十一章 五云垂晖耀紫清(下)

    姜小幺躺在卧室中,她在这里度过了无聊的一天又一天,但是今天,她却站在西陵的门口,像是等着谁一样。而站在她旁边的,则是每天除了睡觉,都或站在这里,或坐在这里的周智。

    周智象征性地随口问出了这个问题“你在等那个人?”

    “嗯。你知道的吧,为什么要问呢?”

    “随口问问罢了,要不然,显得我们两个像是在吵架一样。”

    姜小幺沉默了几秒,随后继续道“不,不是,你这几句话,必定会有一个导向。。。你的眼,能看到因所成的果。”

    周智并没有否认的意思,也没有多说些什么,她看着远处的京师“再过不知道多长时间,这里,就不会再被称为京师了。”

    “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姜小幺看着远处山路尽头缓缓出现的一辆马车“来了。”

    “我一直在想,你可能比我,更适合这颗能够窥视未来的眼睛,”周智开口道“你会欣赏云,欣赏树,欣赏水,欣赏星空。。。”

    “我能理解你的意思,”姜小幺的目光仍旧跟着那辆马车“当能够看到一切的结果的时候,一切也就变得没有意义了。”

    “是的。”

    马车缓缓停在门前,门卫道士跑到车边检查了一下车斗中自城中买来的蔬菜和主粮,随后便将马车放进了西陵之中,而姜小幺则缓缓地跟着马车。

    马车车夫带着一个巨大的草帽,阴影遮住了他半张脸,但是姜小幺却能够嗅出他身上的一股格外熟悉的气味。

    一股,神圣的咸鱼味道。

    并不是普通的食用的咸鱼干,而是那种经过了仪式,严格按照典籍中的流程制作出来的,专门用于仪式的咸鱼的味道。它们的味道,和普通的咸鱼干完全不同。

    虽然除此之外,那个车夫身上仍有许许多多其他的味道,但是只有这极为特殊的鱼的味道始终牵动着她的身体,让她一直跟着马车。

    马车停到伙房旁边,车夫下了车,随后走到一边的角落里,他微微抬起帽子“小幺,你能不能别跟着我了?”

    姜小幺抬头看着那人的脸,那是一张她还算熟悉的脸。

    “庄大人,您没人带路,找得到您要找的东西么?”姜小幺低声笑道。

    庄赦听到庄大人三个字,浑身一个激灵,拉着姜小幺闪到一边“别瞎说话,我现在。。。”

    “你现在对我来说,就是大人,跟官职无关,”姜小幺沉默了半秒“你是蒙恩的眷属,是居于云上之人。您现在,仍在寻求龙子么?”

    “没有,我现在在等他们开始续龙脉,怎么了?”

    “哦。。。您如果要是还在寻求龙子的话,我倒是可以带您去见其中一位,就在这西山之下,”姜小幺扫视着周围“这里的道士们。。。也有很多都跑了,除了那些长青真人的傀儡,基本上,都跑了。”

    姜小幺的话,顿时勾起了庄赦心中的一根弦。虽然他现在已然不再寻求龙子了,但是他仍然多少有些好奇。

    “你若求得九中之五,你将触及根源的大门。”——他仍然记得这句,这句在梦中听到的话语。他不想触及根源么?的确,他并没有多么强大的,触及根源的**。但是,他仍然保有好奇,根源究竟是什么?

    “你愿意。。。带我去?”

    “嗯,跟我来吧。”

    两人穿过整个几乎没有半个人的西陵,在庄赦做灵台郎时根本没有走过的道路上绕来绕去,最终来到了一个庄赦从未见过,向下的大阶梯前。

    两人顺着大阶梯向下走着,缓缓地朝下一步步地走向那肉眼可见的石头大门。不知何时,他来到了那石头大门门前。

    姜小幺的脚步格外轻快,而庄赦却是步履维艰。他每向下走一步,都感觉到了一种无形的重压,这重压仿佛要将他挤成碎片一般,他缓缓地将肺中还有丹田中的所有气息吐了出去。最终,他的双脚,站在了那座大门前面。

    他在脑中整理了一下所有已有的信息,出现在武宅文献中的龙子中,只有晊昩一位迟迟没有任何消息。而长青真人和洪玄,或者说清玄,有很大可能性将晊昩转移到了一个没人知道在哪里的地方。

    西陵承旭一年就开始修了,而那时洪玄已经上任有段时间了。从时间上来说,这里的确是晊昩最有可能的所在地。

    庄赦站在门前,正打量着门周围的装饰,想要看看有没有什么打开这门的装置之类的东西,却发现大门缓缓自己打开了。

    “进来吧,尊贵者。”

    庄赦听到这话,缓缓地走进那仅仅够他一人通过的缝隙,进去之后,是一条螺旋向下的楼梯。他向下走着,身体愈发地燥热起来,而空气中则响起了一个低沉如同粘液搅动着的声音。

    “尊贵者,你是为根源而来,还是为眼瞳而来?”

    “我不知道。”庄赦无比艰难地吐出这四个字,似乎仿佛他的身体在拒绝和那个东西对话一般。

    那声音沉默了,而庄赦也走到了螺旋楼梯的最底部,他隐约中感觉到面前的一片黑暗似乎是一处巨大的空洞。

    他驱动起自己的血脉,右眼缓缓放出光芒,那微弱的光芒,虽然不足以让他看清整个庞大的空洞,却足以让他看清面前的东西。

    一个灰色的,庞大肉球。

    肉球的边缘向上不断延伸,向下、向左、向右,同样不断延伸着,仿佛一个没有尽头的怪物一般。那灰色的表面上,长着无数微小的气泡一般的眼睛。

    说是微笑,其实不过是跟它庞大的身躯想必,那些气泡样的眼睛显得过于微小了。这些眼球中,最大的和常人的拳头差不多大,而最小的,也仍有指甲盖大小。

    “晊昩,上三神中的‘眼瞳’。”

    “是的。”

    “你并不是一位热衷于争斗的神明,”庄赦的肋下的某种热流驱动着他的身体,顶着那股生理上的压力说出了这句话“为什么?”

    “当你也能够看到地上发生的一切的未来时,你也会如我一般,仅仅热爱着天空中不断流转的星辰。”

    “你也期盼着,星归正序的那一日?”

    “是的,不过我仅仅是期盼而已,争斗,在我舍弃我的眷属的那一日,就已经与我无关了。”

    不知为何,晊昩的声音和外貌虽然都很令人恶心,却让人有一种莫名的和蔼老人的感觉。

    “所以,根源到底是什么?”

    听到庄赦问出的这个问题,晊昩沉默了,周围的空气变得如同冰冻了一般。他吸入着粘稠的空气,又吐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他看到晊昩的表面,缓缓出现了一个不小的凹槽,而空气中则又一次响起那粘液般的声音。

    “你若真的想要窥视根源的话,就躺进来吧。”

    “呃,这么简单?真的没问题么?”庄赦听到晊昩说出这话,顿时有些疑惑。

    “没问题,根源只不过是真相而已,如同太阳悬在天空中一般的真相,你睁开眼看到了太阳,窥视根源,仅仅如此而已。”

    庄赦微微点头,将自己右臂上生出的一条细小触手偷偷切掉,若是他没有出来的话,还能用这个触手尝试着自救,随后,直接躺进了那个凹槽之中。

    黑暗,他又一次,坠入了无穷尽的黑暗之中。

第四十二章 蒙蒙香霭彩云生

    京师已经被彻底包围了。

    整个西山郡的中枢,京城,此时此刻只有朝着西山方向的西门没有被围死,但是朔州的北狄骑兵已经彻底切断了所有能够前往西门的通路,任何想要进入西门或是借西门逃离的人,都难以逃离被截杀的命运。

    安元二年五月,联军点十万大军连同民夫共计五十七万,号称一百五十万,进军司州,司州各地百姓官吏群起响应。六月初,大军控制了京师北部的东陵、东部的铁甲渡以及南部的武越关。给予遭到三面合围的京师致命一击的,是安元二年七月加入围城的朔州骑兵。

    西山指挥部,陆斌骑着马远望着面前的京师。京师在地形上并不算是易守难攻,只能说是一座坚城。而拿下这座坚城,吴达和孙正然似乎也有了想法。

    宋朔生跟着朔州兵一同行动,原因也很简单,朔州兵这边,有一个他的熟人。

    他缓缓走下高坡,凑到旁边的一座囚车边上。囚车里面是一个男人,一个没了左手和右小腿的男人。

    宋虎卿。

    “虎卿啊,虎卿,没想到你会沦落至此啊,”宋朔生叹了口气,望着远处的京师“我听陆公说他们几次招降你,你都拒绝了?”

    “呵,”宋虎卿瞥了宋朔生一眼,仿佛看一只街头将死的老鼠一般“宋家世食君禄,怎么就出了您这么一位吃里扒外的人物?”

    宋朔生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世食君禄没错,只不过食哪位君的禄,这件事还是要弄得清楚点。良禽择木而栖嘛,虎卿,闹到今天这份上,我也不劝你,但是这个结果,你不后悔么?”

    “我后悔什么?我身为武将,这是我应得的结局。”

    宋朔生微微点点头“你既然已经有这个想法了,那我也就不多说了,差不多,要结束了。”

    他话音刚落,远处便响起了悠长的号角声,没过一会儿,一个壮硕的刽子手手提鬼头大刀来到囚车前面,而陆斌也从能够远望京师的高坡上走了下来。

    “宋总使,您没什么要交代的话了吧,没有的话,这宋虎卿,我们就拿去祭旗了。”

    宋朔生无言地点点头,随后听到身后传来陆斌厚重雄浑的吼声“时辰到!祭旗!”

    人头落地,一名轻骑拎起宋虎卿的人头,顺着已经列得格外整齐的阵列一路跑过去,他掠过的所有阵都响起一阵高亢的喇叭声。随后,炮声四起,弹丸径直飞向远处的城墙。

    攻城,开始了。

    城西陆斌领朔州军、城南吴大领奉义军、城北孙正然领岱州军、城东白徒紫领另外十二路义军。乱炮发向城墙,而就在这时,不知为何,周围突然生起了一阵无来源的雾气,将整座城市包裹起来,火炮和投石机,顿时失去了目标。

    吴大看到这突然出现的浓雾,有些惊慌失措,就在他想要派人去问孙正然的情况的时候,一个传令兵来到他的身边。

    “陛下,陆公派我传个口信,炮石停止射击,冲车云梯趁着雾没散快上。”

    吴大听到,顿感醍醐灌顶,一点头“炮石停止射击!步军马军护住冲车云梯,上!”

    两辆冲车开始朝着城门的方向缓缓开去,而先登部队也拥着云梯,朝着城墙涌去。

    城墙上的守军隐约间听到下面传来联军的号令,但却没法目视确定他们的位置,浓雾固然让联军的火炮无法瞄准,但是守军的弓弩手也同样变成了瞎子。云梯一个个搭在城墙上,先登部队几乎是毫不费力气,就登上了城墙。

    浓雾的源头,京师安国寺九重塔上,清玄正用他木制的手指捻着念珠,低声念着些什么,而旁边的香炉之中,则不断地放出着巨量的白色烟尘。

    “官正!贼军已经上城墙了!”

    清玄微微皱眉,随后低声道“好,准备下一个法术,我这边可以转移了。”说罢,他艰难地站起身,纵深直接跳下九重塔。

    换上木制身体的他,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轻快,此时此刻,他的脑袋和躯干以外的地方都是用符咒和木头连结着的。他来到安国寺的大钟前,此时此刻,大钟前面正放着一个襁褓,他走到那襁褓前,看了一眼,里面是灰色的糊状物体,构成了一个如同肉球一样的东西。

    “我现在开始施术,预计一到一个半时辰就能开始应用法术,务必守住城墙。”

    “是!”几个传令兵听了,急忙朝外面冲去,而清玄,则双手运起那撞钟钟杵,向着青铜大钟,径直来了一下。

    仿佛是被那声音所刺激了一般,那个灰色的肉球像是灰色的面团一般,飞快地膨胀起来。一倍、两倍、三倍,那肉球顿时膨胀做三人甚至四人大小,而慢慢地,上面出现了一个个脸孔。

    “呵,清安小子,你搞回来这东西,还有点用啊!”

    第一个,出现了。那灰色的肉球中蹦出了一个矮圆山药豆似的,有着脸孔的怪物,他缓缓膨胀起来。而那肉球中缓缓蹦出越来越多的这样的怪物,他们纷纷膨胀起来,像是什么古时的妖道施展的撒豆成兵的本领一般。

    传令兵也无暇继续看着面前这惊奇的景象,他冲出门,发现街头已经乱作一团,无数百姓带着包裹,在街头乱窜,不过整体上看下来,似乎所有部队都在涌向北门。

    他隐约间感觉不对,现在皇帝正在坐镇皇城门之上督战,他急匆匆地跑过去,如果这异常不报到皇帝那里,真的导致京师沦陷的话,那就得不偿失了。

    此时此刻,周震正看着远处的城墙之上,坐北朝南的皇城,自然也能看到莫名其妙朝着北方涌去的人流。他看了眼南城门和东城门,都没有出现类似的情况,心中顿时满溢起了不安,他高声吼道“郭渺呢!全城戒严的计划不是他提出的么?!”

    就在这时,一个传令兵冲上来,高声道“报!陛下!西城守军开门迎贼军入城!换了素袍素甲,打起了‘温’字旗帜!”

    听到这消息,周震的十指都嵌到面前的城墙砖中,他大骂道“无君无父的东西!西城守将是谁!”

    “报陛下!西城守将是宁鄱时的将领,叫尧子,是个胡将。”

    “这。。。温哲入狱的时候,他的党羽没有被降职么!怎么可能还留在那种位置!”

    旁边的兵部员外郎急忙道“陛下。。。这些,都是郭渺郭大人安排的。。。他说。。。既然调走了温帅,就要派个部队的熟人稳住宁鄱军。。。”

    “稳住就稳成这个结果!?给我把郭渺找来!”

    “臣请命前去!”坐在旁边的陶淑突然起身,他是没机会逃出京师的大臣之一,此时此刻,却似乎打了鸡血似的想要立功的样子。

    周震点点头“去,快去!派两个侍卫跟着他!”

    陶淑带着两个侍卫径直朝城北跑去,但是路上却已经被车马人群堵死,几乎是寸步难行。陶淑见状,心中也有些焦急了起来,高声道“开路!给我开路!不让路的都给我砍了!”

    两个侍卫是皇帝的亲卫,在这种事情上自然从不含糊,扬起军刀,便在大道上砍杀起来。见官军砍人,周围的民众也都纷纷让开道路,陶淑带着两个侍卫一路来到北城城门前,冲上城墙,跑到城门楼前,却被两个卫兵拦住了。

    “什么人!”

    “陛下的钦差,陶淑!”

    那两个士兵听到这极为简短的自我介绍,直接打开城门楼的门,陶淑径直走进去,而跟着他的两个皇帝的亲卫,也走了进去,下一秒,长枪贯穿了那两个亲卫的胸口。

    陶淑面无表情地看着屋中喝茶的郭渺,还有他对面的高彤“郭大人,高州牧。。。”

    “准备好了?那走吧。”郭渺站起身,挥挥手“开门!”

    城北门缓缓打开,巨量的平民顺着北门直接朝外涌了出去。

    就在几天前的晚上,郭渺让自己的亲信在贫民之中挨家挨户通知城中戒严的消息,但是实际上,真正传到每家每户的消息,则是另外一个。

    “郭大人与义军达成了协议,攻城当天开北门,让无辜平民出城。”

    而这件事所招致的结果,就是城中绝大多数的平民,都朝着城北涌去。城中数十万民众,顺着城北的三座城门朝外如潮水般倾泻而出。

    郭渺看着远处的“孙”字大旗,又看了眼旁边的高彤“我这也算是,一朝社稷臣了。。。”

    “不,你这不算臣,不过倒真是有利于百姓社稷,”高彤笑起来“九州万姓之间,和要倒的大胤之间,你选了哪个,今天开始,九州可就都知道了。”

    郭渺笑了一声“无所谓,我们也找个机会快走吧,我记得钦天监那边,似乎是要在城内施什么妖法,我不想这一城人给所谓的妖人陪葬。”

    “好,走吧。”

    两人走到城墙上,而正好,看到了那源源不断的,自安国寺方向朝外涌出的,巨量灰色潮水。

    那灰色的潮水以一种更为凶猛但也同样更为可怖的劲头席卷着街道,他们手中拿着农具一般的武器,在街道上疯狂杀戮着,街上的百姓同样尝试着用棍子之类的东西去反击,然而结果是那些山药豆一样半人高的怪物们,以一种让人根本看不清的速度挥舞着武器,砍杀着路人还有从城外冲进来的士兵们。

    城西的骑兵自城门处冲了进来,他们显然从未见过这矮胖的怪物,而矮胖怪物的潮水,就这样涌向了他们。

    镰刀斩向马腿,爬上街道两侧墙壁和小楼的怪物则拿着铁锤和杖子打向骑兵们的头部。

    这些官军出身的骑兵虽然战斗经验丰富,但是他们也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最前面的几人,径直冲过怪物的群落,虽然撞死者甚众,但是后面却仍然不断涌出巨量的灰色潮水。

    领头的骑兵小校显然认识到了情况不对,右手打起信号,巨量的骑兵分成数股小队,顺着巷子游击起来。

    那些灰色的怪物在作战上是有目标的,他们径直扑向西门和北门。而巷子中的确并不是他们的目标,于是只有少数的怪物顺着巷子杀进去。

    怪物们的真正主力,还是自西门和北门喷涌而出,灰色的潮径直喷出西门,而涌向北门的百姓们则直接被灰色的怪物们淹没。

    陆斌见到这如同蝗虫群一般朝外涌出的灰色怪物,表情大变,他并不知道这些怪物们的来历,但是一眼就能看出这群怪物,毫无疑问是敌人。

    “不要接敌,拉开距离后骑射。”

    他下达了这样的命令,原因也是简单,敌人的数量很大,但是按照他的常识来说,这样庞大数量的敌人,在士气上显然会比经过大量训练的士兵差上很多,可能几轮齐射就会崩溃。

    但是那说到底,还是他的常识。

    灰色的潮水以安国寺为中心,朝城外不断涌去,铺满了田野,随后径直冲击进攻城墙的部队。他们仿佛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死亡一般,前仆后继死而后已已经不足以形容,就像是一群不畏死亡的蚂蚁一般,朝着人群潮涌过去。

    吴大看着这超出了他认知的巨量灰色怪物,浑身发抖,他此时此刻,只能看着奉义军的阵线自城门前不断被敌人向后推。已经越来越近了,恐惧逼向吴大的心底。那些怪物,炮轰不退,箭射不退,冲向盾阵的时候毫无胆怯或是其他的什么感情。

    他们就像是被谁操纵的阴兵或是木偶一样,不知疲惫,不知胆怯,就这样冲过来。它们用生命,消磨着军队的士气和人员。

    吴大此时此刻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呆在那里,甚至没有感觉到不知何时停在他身上的,拍着翅膀的暗色蝴蝶。

    蝴蝶不知何时,开始出现在这战场之上,而那灰色的潮水,因为这蝴蝶的出现,不知为何开始迟滞了起来,它们冲击盾墙的烈度变差了,它们自城门处补向前线的速度变慢了。源源不断向前的势头停了下来,转而开始缓缓地向城内收缩。

    吴大感觉有些莫名其妙,这群如同蚁群一般的怪物,只需要再前进半里地,就能抵达他的阵中,将他这一路军彻底击溃,但是却不知为何,竟然在缓缓后退。

    就在疑惑愈发膨胀的时候,他看到了远处,北方的层云之前,群鸟环绕着不知什么东西,正缓缓地向南飞来。

    无数双眼睛望着北方,孙正然也是一样。岱州兵在面对灰色的怪物所组成的潮水的时候,身后护着的,是城中逃出的百姓。而他们也同样看到了,那些跑得慢的男女老少化作一滩滩血糊被灰色的潮水淹没。

    恐惧从未比此时此刻更加强烈过。

    而就在这时,一个传令兵跑了过来。

    “孙公!东北方向,有一批步战部队正在接近!”

    孙正然皱起眉头“多少人?谁家名姓?”

    “禀孙公,总数在一万上下,没有名姓旗帜,仅仅是跑动着接近城市!”

    “那甲胄服装呢?能不能看出是哪家的兵马?”

    “看不出,他们悉数着黑蓝外褂,绝大多数都是二十上下的青年人。”

    孙正然的表情变得更加奇怪了,这突然出现的部队此时此刻正跑动着接近他们。他知道的还是太少,正前方出现的怪物他不知道是什么,而身后出现的巨量青年军他更不知道是什么。

    “孙公,要不要。。。派兵迎击?”

    “不,不必迎击,”孙正然多少感觉这件事有些蹊跷,一只蝴蝶不知为何停在他的刀柄上,而就在他思考的时候,他的余光,看到了此生恐怕都无法看见第二次的光景。

    一棵树,一棵树此时此刻,正漂浮在天上。

    大过一切云彩或是山峦的一棵树,虽然形状十分奇怪,但是上面浓密的绿叶还有灰褐色的表面让人能够看出,那的确是一棵树。树的周围,环绕着无数轻拍着翅膀的不知名的鸟儿,与仿佛彩色云层一般流转着的蝴蝶。

    孙正然愣在那里,无数士卒也都愣在了原地,他们甚至忘了对那些穿过阵列,身穿蓝黑渐变外褂的青年人们做出任何反应。

    而就这样,那些青年人们,杀进了灰色的潮流之中。

    巨树缓缓地飞向京师,而就在它掠过岱州军的上空时,上面落下了几个人。

    霞色。

    披着霞色的少女们,径直冲进那灰色的乱流之中,所有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髻子的少女一手拎着长刀,一手拎着能够喷火的长铳,在灰色乱流中带起一阵阵火龙。发型繁复,头上插着无数钗子步摇的少女手中长刀软如蝮蛇。

    无数披着霞衣的少女,落进了灰色的阵列之中,她们如同传说中的神兵一般,以常人根本无法做到的姿势,在灰潮中砍杀着。而巨树,则飘到了京师的正上方。

    长发的霞衣女从上一跃而下,一手长刀一手大戟,落在地上,升起冲天烟尘,而她落地,脚下踩着的,则是安国寺的青铜大钟,那双缺乏感情的眼睛俯视着面前的清玄。

    “你,还没死啊。”

第四十三章 满道讴歌贺太平

    “没想到你还活着啊。”

    “我也没想到我还能活着,”清玄看着面前面无表情的长发霞衣女,又仰头看了看天空中那漂浮着的巨树“这就是霭蕈,还有霭蕈的眷属么?”

    “你们动用了眷属,怪不得我们出手,”长发霞衣女手中握着大戟,在周围的灰色怪物群中随手甩了几下,那些怪物便纷纷让开一个圆,将她正好围在中间。

    清玄见长发霞衣女死死地盯着他背后的巨大灰色肉球,冷笑一声“我可不能让你碰这东西哪怕一下。”

    长发霞衣女没说话,踏着铜钟,直接一步跃向那肉球,而清玄显然也不甘示弱,跳起身,直接以肉身迎到了长发霞衣女挥起的长刀之上。

    就在长刀和清玄肉身碰撞的那一瞬间,长发霞衣女感觉到了不对。

    那种碰撞的手感并不像是刀切开骨肉的感觉,倒像是长刀与什么别的金属碰撞到了一起一般。

    她急忙将刀抽回,一脚踢到清玄身上,借力落回到铜钟之上。而他面前的清玄,身上则开始出现了极为骇人的变化。

    清玄的颈部突然长出了两块肉芽,而这两块肉芽,则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开始膨胀起来,肉芽膨胀着,膨胀着,左边的肉芽变成了一条仿佛有常人大腿粗细的一条长蛇,而蛇头的末端,则是一个驴头,而驴的口中,则满是锋利的牙齿。

    那驴头转身啃噬起清玄颈部右侧的肉芽,而清玄的身体,也缓缓膨胀起来。

    他膨胀着的身体撑破了衣服,右臂变到丈余长短,左臂却没有延长,反而是开始膨胀起来,变得格外粗壮。

    清玄的腰部以下以一种令人作呕的速度开始增生起来,很快,庞大的、肉球般的下半身之上,长出了四条满是肉瘤的看不出形状的腿,一条单论外观有些像是马腿,而其中两条上面有着稀疏的兽毛,还有一条则是鸡爪的样子,只不过这鸡爪带着一种病态的膨胀,竟有常人的胳膊粗细。

    清玄的脑袋上,那一双眼睛已经翻白,他较长的那条胳膊直接将钟杵扯了下来,砸向长发霞衣女。

    长发霞衣女意识到面前的清玄已然非人,朝上一跃,刚好停在那钟杵上。而清玄的左臂,又抓起一个灰白色的怪物,如同投石一般,砸向长发霞衣女,与此同时,右手甩起钟杵,似乎是要把长发霞衣女甩出去似的。

    长发霞衣女又一跃,如蝶一般跃过清玄的头顶,落在他的背后,正要挥动大戟斩向他马腿一般的那条后肢,清玄却突然将那钟杵绕着自己周身扫了一圈,直接击中了长发霞衣女的腰部。

    长发霞衣女被这一杵打出数丈,径直撞到远处的安国寺侧殿上,飞进了殿内。

    无数怪物见长发霞衣女被击飞,纷纷朝那侧殿扑了过去。长发霞衣女见这光景,右手长刀划开手指,鲜血入地,门口顿时织出一面藤墙。

    她缓缓站起身,身为眷属的血脉正在缓缓地修复着她的身体,但是她不知道这种修复需要多久。外面的清玄如果想要撞开藤墙,可能只需要数秒。

    但是她显然估错了,清玄并不想撞开藤墙。

    她隐约间听到正上方传来的破空声,于是急忙朝前一滚。刚好,那屋顶顿时被砸了个通透,如一团肉球般的清玄落在地上,那驴头上如蛇眼一般的双目凝视着长发霞衣女,随后又扬起钟杵,朝她挥去。

    长发霞衣女往侧面一滚,马上收起藤墙。那无数灰色的怪物从外面冲了进来,而钟杵则直接将他们扫到一边,长发霞衣女见状,抡起大戟直接冲出屋外,砍杀着屋外的灰色怪物。

    就在她冲出大殿的下一秒,整座大殿的数座承重柱登时崩塌,大殿的屋顶直接砸到了殿中的清玄身上。

    她此时此刻心中很清楚,对方的反应速度并不是那种大型怪物的反应速度。偷袭死角用处不大,她也不敢去冒险验证对方到底有没有再生能力,她想了想,将长刀收入鞘中,左手拎着大戟,右手手指放入口中吹起哨子来。

    那哨子的声音婉转灵动,如鸟鸣一般。落在城中,屠戮着灰色怪物们的霞衣女纷纷一边吹起哨子,一边朝着安国寺方向跑了过来。

    哨子,是“会猎”的指令。在太古时期的大战之中,经常会出现一个霞衣女无法解决的体型过大且战斗力过人的敌人,而在这时,就会有人吹起哨子,开始会猎。

    无数霞衣女杀到了安国寺周围,而她们也同样都看到了那个缓缓站起身,又膨胀到足足有两丈多高的蛇颈驴首怪物。

    已然膨胀到两丈的清玄显然不再满足于那一根一丈多长的钟杵,他直接将旁边地面上立着的一根石柱拔起,看着周围的霞衣女,那个驴头口中发出了高亢而又尖锐的吼叫,仿佛是在向她们挑衅一般。

    各路霞衣女纷纷划开手掌,露出本家兵器,有半人高巨弩箭带铁链,有一尺长毒刺刃闪寒光,楼上的执火铳拧眉瞪眼,地上的舞链锤虎虎生风。数十朵霞衣落在那怪物周围,看上去星星点点,实则是将它围了个密不透风。

    长发霞衣女一挥手,将鲜血洒了一地,地上生出无数藤蔓缠绕住那怪物的腿,而藤蔓上面的尖刺,则缓缓地向着怪物的内部生长,将它的腿整个束缚起来。

    怪物突然发觉自己的下肢已然无法动弹,于是破罐子破摔,直接将身体向下一沉,坐在地上,手中舞着那水桶粗的石柱。

    众霞衣女正要杀向那怪物,那怪物下身的庞大肉球中突然长出无数根手臂,抓起周围的灰色小怪物便朝着众霞衣女甩去。那些手臂虽然看起来纤细,力道却不输虎象,被甩出去的灰色怪物砸到远处的楼上,直接将整栋楼砸了个通透。

    但是即便如此,众霞衣女还是摸到了他的身边,清玄下半身巨量的手臂抄起手边的木棍石柱钟杵之类东西,就和众霞衣女搏斗起来,而长发霞衣女则踏着那青铜大钟,一跃,踏到那怪物下半身的肉坨上,随后一戟便将这怪物身上那清玄的脑袋斩做两半。

    并没有再生。

    她顿时心里松了一口气,她已然知道既然生出第二个头,那第一个头就已经无关紧要了,所以她这一击只不是用来测试清玄的头上的伤口会不会长好。

    显然,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不会。也就是说,对方并不存在什么隐藏的弱点,它的弱点很明显,脑袋被砍下去就会死,即使脑袋被砍掉不会死,它被剁碎之后也是会死的,因为,它不会也不能再生。

    清玄显然感觉到了长发霞衣女落在了他身上这件事,粗短的左手朝她直接抓了过来。

    长发霞衣女大戟直接迎着那粗短的手斩去,这一丈长的大戟径直劈开清玄粗壮的左手的表面,切到了他的骨骼。

    就和之前她抽刀砍到清玄身上一样的感觉,他的骨骼,好像是某种金属一般的材料。

    长发霞衣女急忙朝后一跃,而就在这时,清玄手中的石柱径直朝她扫了过来。她用手中长刀打到那石柱上,借力又向上跃起丈余,随后落在安国寺的九重塔之上。

    “看来这些人,会猎还是不太够,”她看着下面正在和清玄纠缠着的霞衣女们,躲过两个清玄甩过来的灰白怪物,随后又吹起了口哨,哨声悠扬高远,顿时笼罩了整个京师周围。

    清本看着远处京师之上漂浮着的巨树,浑身上下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他曾几何时在古籍中听说过海外仙山之上有浮空巨树的说法,但是唯独没想到,这所谓的浮空巨树指的就是霭蕈。而霭蕈之上落下的一朵朵霞衣,则更加猛烈地刺激着他的神经。

    仅仅一位霞衣女,就几乎全灭西陵卫在泓州和宁州的所有势力,而这棵树,则带来了数十位霞衣女。

    他此时此刻心中缓缓涌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不觉得自己能够守住京师。这一战,霭蕈和联军合力绞杀大胤,不知道和他们正要做的续西山龙脉的事情,有没有什么关系。

    他望着远处,肉眼可见的几股青气源源不断地朝西山涌来,这些青气在西山之上聚成一个青色的旋风,而西山之上,那漂浮着的如同飞龙一般的云,则张开口,将那青气吸入其中。

    “在这愣着干什么?马上就要开始了。”

    他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一看,发现是自己的师父长青真人,急忙开口道“师父,这聚到西山的根本就不是灵气,而是九州的煞气啊,真的要现在续龙脉么?”

    “京师已经这副德行,”长青真人面无表情,看着那被巨树笼盖的京师“祥龙救不活大胤,只能将西山变成一条灵气过剩的龙脉,而且,莽山和武郡大地脉的煞气已经聚过来了,现在能做的,只有破罐子破摔,将煞气注入龙脉,将西山龙脉变成煞龙,引煞气攻贼了。”说罢,长青真人扫了一眼身后那些傀儡人端着的一个个箱子“童男童女都已经聚齐了,今夜亥时准备,子时准时开始,无论如何。。。都要把西山的龙脉续上!为师先去沐浴更衣了,你也准备吧。”

    清本叹了口气,低声道了句“谨遵师命。”随后走进旁边的一条走廊中,他在炼丹房里练的几颗丹很快就要成了,如果真的能续上龙脉,那他这几颗丹顺势服下,就根本不需要所谓的人面虫辅助,就能提高修为。

    而就在他走向炼丹房的过程中,突然看到了一个最近不怎么常见的人正鬼鬼祟祟地四处张望着。

    姜小幺。

    这个小姑娘身上带着螭晵的血脉,她在西陵中的行动也一向是受限的,而现在,西陵的道士逃了大半的情况下,继续监视她已经变得不太现实。

    他急忙走上前,抓起她的手腕“小姑娘,你怎么在这?”

    清本此时此刻,也有些敏感,毕竟姜小幺留在西陵,本就是庄赦的主意,而庄赦叛离之后,因为这姑娘没什么影响,所有人也都把她忘了。但是所有人都把她忘了的结果,就是她可能,是一个奸细,一个庄赦事先安插好的楔子。

    “我。。。出来透透气。。。”

    “透气?”清本看着姜小幺的眼睛,她的两只眼一只是白的,一只是蓝的,和常人根本不同,自然也看不出神态什么的。他只得叹了口气,松开手“去吧去吧,快点回去!”

    姜小幺急匆匆地走了,而清本则缓缓走进炼丹房,那巨大的丹炉之中,火焰翻腾着。他点燃熏香,盘腿坐在丹炉前,口中念诵起经文来。

    但是不知为何,他越是念诵经文,心中也就越是不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所坐的地方的正下方翻腾着。

    终于,在某一个时间点,他将自己的意识置于一片黑暗之中,他尝试着开始冥想。但是不知为何,那并不是一片彻底的黑暗,黑暗之中,有无数或明或暗的光点闪烁着。他耳边响起了低沉的声音,他尝试着倾听,倾听那声音的内容,但是每一次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听到那声音的内容时,那声音就戛然而止,而当他正准备不再注意那声音时,那声音却又突然再次出现。

    如此往复数次,他终于,终于自无穷尽的琐碎的只言片语中,整理出了那声音所说的内容。

    “列辰离披,昭昭有仪。诸宿归位,正序将齐。”

    他将这话语整理出来的一瞬间,惊醒了。

    清本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本所谓的正序星图上面的内容,算下来,这几天就是所谓星归正序的日子。天空中的群星都将回到他们最初,他们最初诞生时的位置。

    面前丹炉的火焰已经熄灭,他打开丹炉,将里面的两颗丹取出。掂量了一下,的确是以往常用的丹药的重量,揣进怀里。

    他离开炼丹房,外面已然是落霞漫天的酉时,他远远向京师的方向望去,联军已经收了兵。而城中,霞衣女、黑蓝色外褂的“蜂”还有白灰色的怪物们仍然在鏖战着。

    慌张和恐惧,因为刚刚梦中的星辰而在他心中愈发膨胀起来,他的心脏跳得从未有今天这般快。他知道煞龙是什么,也知道放出煞龙的结果是什么,但是此时此刻,对煞龙的恐惧,正与他救大胤的想法,在心中斗了个天昏地暗。

    “师兄。”

    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转头望去,是一个长青真人的傀儡。

    “怎么了?”

    “师父法旨,命你于戌时正镇守山道,不得放过任何人接近祭坛触及法事。”

    清本叹了口气,点点头“好。”说罢,他径直朝着周智和姜小幺住所的方向走去。他此时此刻需要一颗定心丸,他想要自能够窥视未来的周智那里,得到一句话,一句能够让他放下恐惧的话。

    他来到周智和姜小幺的住所门前,此时,两人正坐在院中,周智仰头看着天空,而姜小幺,则双手握着周智的手。

    “公主。”

    “我知道你是来问什么的。”

    “是么,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

    周智缓缓转头,看着清本“你会死。”

    清本愣了一下,随后苦笑起来“我会死。。。是没有任何其他可能性的,死么?”

    “是的,你将死在今日。”

    清本叹了口气,点点头,似乎很快就接受了这句十分难听的事实,随后继续问道“那大胤呢?龙脉呢?这些事情的结果。。。”

    “你想知道?”

    “我想知道。”

    “龙脉和大胤,有结果的时候,你已经死了,你知道这个结果,又有什么意义呢?”周智低声道“你还不如,直接去祭坛山道那里,等着你的死亡。。。”

    “臣,想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周智又转头望着天上的银河“问心无愧没有意义,不如说,一切都没有意义,真正有意义的,只有天上的,这片群星。”

    清本苦笑起来,叹了口气“多谢公主指教,臣知道臣今日必死这件事,就已经很满足了。”

    “嗯。”

    清本无声地离开了小院,迈着方步走向西陵的后山,长青真人,此时此刻正在那里准备续龙脉的仪式。

    而就在他路过那末端是石门的向下大阶梯的时候,突然和一个从下面慌慌张张跑上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抱歉。。。”

    “你走路不长眼么?”他刚说完这句话,突然意识到,那人的声音有些耳熟,高声道“剑来!”

    不知何处飞来一把长剑,落在清本手中,他扬手一斩,将那人头上戴着的斗笠斩成两半,而那人,则惊恐地看着清本。

    “庄赦!”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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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胤钦天监介绍:
龙子动,九州乱,海生异象,星归正序,浪潮正在朝着大胤——这个存续了将近三百年的王朝袭来。同样经历了不知多少年平静的钦天监,此刻也欲投身于浪潮,扫清邪秽、平靖祸乱。钦天监灵台郎庄赦,今日,奉诏祓禊。大胤钦天监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胤钦天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胤钦天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