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电光时掣紫金蛇(上)
钊戕身上血沫一般的眼睛观察着周围的红色,他脸上巨大的空洞仍看着面前的云陟明“我很在意你鲜血所造就的这个世界的原理。”
“没什么原理,只不过是让一切停下来而已,”云陟明冷着腔调说完这话,突然喉头一甜,一口老血吐在地上,她嘴角强行牵起笑,看着面前的钊戕。
“停下来?但是看来,你的血,并不能束缚住神,”钊戕活动了下颈肩一带“你充其量让我四肢酸痛而已。”
“别自作多情了,让一切停下来这种事,根本就不是为了限制你的,”云陟明不知为何开始散发出一种仿佛星辰流转一般的银色光芒,她微微飘了起来,头上的簪子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一头长发完全散开,而这头黑发缓缓地从发根处变成了淡银色。
“玩弄你的血脉是危险的,”钊戕显然提起了警戒,他朝后退了两步,看着面前飘起来的云陟明“你不是你的母亲,你无法像她一样操纵那来自古代的血。”
“我知道,不需要你提醒,”云陟明踏在路边的一处高墙之上,看着面前钊戕,右手一挥,钊戕突然发现周围的一切变得无比寒冷,他身体表面分泌出的为了保证他四肢关节能够安稳运作的液体都已经冻结,而云陟明则双手把控着一个热流汇集的空气球,她挤压着手中的空气球,其中的热流像是被挤压着的水囊里面的水一样,径直喷向钊戕。
钊戕并不能感觉或是看到热流,那热流径直撞向他的左臂,将他的左肘关节烧融,左小臂落在地上。他将右手的大刀收到胳膊外侧,右手捡起左手,朝后退了几步,看着云陟明“很有趣,我似乎知道你让一切停下来是为了什么了。”
“你知道有什么用,你马上就要死了!只有一具肉身的神!”云陟明在一瞬之间出现在钊戕的上方,单手将那球状的热流砸向钊戕。钊戕挥起右臂,弹出藏在右臂骨头之中的大刀,拦住云陟明的进攻,而后将左臂装回到手肘上,左臂直接打向云陟明。
云陟明几乎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个热流球上,根本没有注意到钊戕这样的一击,她被直接打到钊戕身后,而钊戕一甩尾巴,把她扫飞,撞到了远处的一座砖墙上。
云陟明挣扎着,艰难地站起身,而钊戕则朝她缓缓地走来“你很聪明,停住一切,这样你就可以抽走整座城的人身上和空气中的热,而他们则不会因为热被抽走而死,当你让一切继续运转的时候,他们实际上只会感觉到一瞬的恶寒,而不是真的被冻毙。。。”
钊戕走到云陟明面前,左手单手抓着她的脑袋将她拎了起来“但是你知道我将这称为什么么?这叫,无谓的仁善。你面对的是一位神!是这片大陆最古老的主人泰丕的长子!你有什么资格留一手?结束了!半神!”
长刀的刀刃分开了云陟明的颈部,她的身体落在地上,而脑袋,还留在钊戕手中,而周围的一切,则恢复了正常。
“呵,就这种水平么?”钊戕刚说完,看着地面上的那个尸体,却发现它已然变成了一个看上去像是长着四条甲虫腿的猩猩的身体,而手中的脑袋,则变成了一个庞大的蛇头。
“呵,这种小伎俩,”钊戕身上无数细小的眼睛向周围扫视着,但是就在这时,他发现,周围出现了无数个云陟明,无数个纯白的身影。
一个白色的身影站在面前的一座佛寺高塔顶端,俯视着下面的钊戕“我听说,泰丕想要在这地上造出鲜活的人,于是他造出了你。而你,只是一个嗜杀的怪物,连面前的尸体是谁的,都分不清。”
“呵,你竟然还能欺骗,神的眼睛?”钊戕的空洞中发出了低沉的笑声“那我若是将这些身影一个个杀掉呢!”说罢,钊戕一刀砍向距离他最近的一个“云陟明”,却发现那个身影仅仅一闪随后就消失了,而当他拿开他手中的刀刃的时候,那个身影,又一次出现了。
“嚯,新伎俩,”钊戕看着最高处的身影“让我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吧!”说罢,他直接将长刀插进脸上的空洞,随后拔出,巨量的鲜血从那空洞中涌出,喷向天空。而那些鲜血却迟迟没有落下,过了片刻,天空中下起了雨来。
鲜红色的雨。
钊戕笑了“很有意思啊,小姑娘。我知道你在哪了。”说罢,他一脚踢向旁边肩部染红了的身影,云陟明登时被踹到了旁边的墙上,而钊戕第一时间直接踩住了她,免得云陟明又用什么替身来玩一手李代桃僵。
看着云陟明那双没什么感情的眼睛,钊戕从那个空洞里发出了沙哑的笑声“小姑娘,你学聪明了,将一切彻底停住只会徒增你身体的负担,所以你选择在停顿之中增加一个个更小的间隙,让我以为你解除了一切的停顿。然后你自己,在停顿之中快速地移动,这样就会给我呈现出一种你有无数个分身的感觉,对么?”
“你分析那么多,该打不赢还是打不赢,”云陟明抹了抹嘴角的血,强撑起笑意。钊戕看到这笑,愤怒又一次从心中升起,高举起手中的大刀,径直插向云陟明的颈部,而就在这时,他发现自己的手,突然仿佛是被锁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他血沫状的眼睛看到他头顶的样子,仿佛空间被撕开了一个裂缝,里面伸出了一只干瘪纤长的手,抓住了他双手的手腕。钊戕尾部生出锋利的剑刃,扫向那突然生出的手腕。而就在这时,那裂缝中又探出了一对蜘蛛腿一样锋利的长足,和钊戕的尾巴搏斗着。
钊戕发现脚下踩着的云陟明不知何时已经趁他不注意脱身,站在面前的一座砖瓦房之上,旁边是缓缓升起青烟的香炉,而她左手捧着那把厚重的大书,而右手则轻轻地摇着银铃。
钊戕的尾巴与那蜘蛛腿搏斗了许久,他突然意识到,那裂缝中的,似乎是一位与他近似的什么东西,于是干脆双手用力向前拉,想要将那东西拉出来。而接下来,如他所预料的那样,那东西并不敢从缝隙中出来,而是松手,收了回去。
他看着面前的云陟明,此时此刻,云陟明不知为何在那屋顶舞动起来,而天空中也生出了无数漆黑的,泛着雷光的浓云。他隐约间知道云陟明要做些什么了,于是右手向旁边一甩,鬼头刀应声碎成数片,而他的周围则弥漫起血红色的雾气,这些雾气环绕在他的双掌周围。
天空中闪过数道雷光,云陟明俯视着下面全身上下已经不再是内脏般的肮脏红色,而是变成了闪耀着的浓稠的鲜红的钊戕,随后朝空中一跃,手中高举银铃。
一道仿佛分割天空的雷霆劈下,正中云陟明手中的银铃,而地上的钊戕抬头看着云陟明,高声道“雷法?幼稚!让你看看千万年凝结起来的杀戮气的连锁!”说罢,朝天上一跃。
云陟明举着那凝集了天空中万亿雷光的银铃,朝面前的钊戕挥去,而钊戕也如一条鲜红的彗星撞向云陟明,就在两者即将对撞的下一瞬间,钊戕发现,自己的身体支离破碎,巨量的热顺着弥漫开来的小蛇一般的雷电摧毁了他的肉身,而云陟明此时已经气喘吁吁地落在地上。
刚刚,时间似乎停下了。
而他,因为全神贯注地汇聚着他的力量,并没有注意到这个事实。
就在时间停下的一瞬,云陟明将整座城的热流又一次聚集在手中,连同天雷一同轰到钊戕身上。
云陟明落在地上,喘着粗气,看着地上那一片赤红的血污,口中无意识地念叨着“不找到。。。戾气重的东西。。。可不行。。。”随后扶着墙,正要离开。
突然,她发现自己的左肩被什么东西洞穿了。
第二十章 电光时掣紫金蛇(下)
那是一段,无数骨片所粘结起来,所化作的刀刃,而地上的钊戕所化作的血污,则低声笑道“小姑娘,别以为。。。只有你。。。会玩血之类的东西啊。。。”
云陟明能够感受到,那骨刃穿透的伤口并没有流血,反而是在不断地吸收着她的血,仿佛钊戕正在朝她的身体里钻来一般,无力感和寒冷顺着脊梁爬上脑袋。她害怕,并不是害怕无法完成复仇或是别的什么,她害怕自己成了毁灭整个九州,乃至世界的罪人。
她想要干脆撕开自己的身体,但是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不受控制,被钊戕的骨片所掌握,而耳边则仍传来钊戕的声音。
“真是感谢你啊小姑娘,以你的身躯塑成我的肉。。。”话说一半,他突然停了下来。云陟明明显感觉到钊戕对她身体的侵蚀停了下来,转头一看,发现钊戕被炸成的那一地血污,此时此刻正升腾起来,被吸入一个卷轴中,而卷轴的一段,则被叼在黑猫的嘴里。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直接昏倒过去,似乎,结束了。
清安甩出数个符咒,四面火墙如一个方块一般逼向那中间的十多个魔军,而这些魔军则在顷刻之间,就被烈火包裹起来,火墙朝着他们慢慢推进,而清安突然注意到,烈火之中的魔军,突然躁动起来。
但是在他们突破出火墙之前,他们位于铁甲中的身体就已经烧成了灰烬,而清安将他们燃尽之后回头,果然看到了,事情发生了变化。
那几个魔军仿佛突然有了力气,自地上站住,无论是多少匹马朝着一个方向前进,也拉不动他们。他们的双足仿佛就那样被焊在地面上一般,任凭马匹身上生生勒出血痕,也没法撼动他们。
清安意识到了异常,急忙高呼“快松开铁链!”
晚了。
虽然有几个爱马的士兵见没效果就松开了铁链,但是绝大多数仍然死死地抓着那铁链,想要控制住那些怪物。
那几个魔军一把抓起铁链,朝后一拉,骑兵们连人带马朝远处飞去,摔在远处的灌木中,生死不知。
温哲被这一幕气得满头青筋,正要下下一步命令,清安急忙赶到他的身边,扶着他,喊道“温帅!您去指挥城头!这边已经不是凡人所能及的东西了!”
温哲看那几个怪物凶悍异常,勇力过人,能一把掀翻好几批精壮骏马,也不多说什么,骑马便朝城门跑去。而这城墙下,就留了十几个魔军,被清安、清玄、庄赦还有两个霞衣女围在中间。
长发霞衣女早就见情况不妙,割开了手腕,左手的血缓缓顺着手腕滴下来,流进土里,而周围的土,却没被这血染成红色,反而上面的草开始疯长,而图中生出了许多细嫩的,根本不应出现在这里的藤蔓。
“师兄,准备些定鬼符。”清安对旁边的清元小声说道“快点,你身上符纸带得多。”
清元皱起眉头“怎么?你认出来这是什么东西了?”
“前段时间我整理云陟明他妈留下的那些东西,其中有一卷的一页划了重点,”清安的表情变得格外肃穆,似乎整个人变得更加谨慎起来“鬼卒,如果鬼王,也就是指钊戕遇到生死危急的时候,钊戕会将自己的生命分给他们,让他们变强。。。”
“钊戕不是龙子么?它还能遇到生死危急?”清元从怀里拿出一叠黄色的符纸,疯了般写起来。
“龙子本质上都是活物,如果你能杀尽所有暎玺青卵,把晊昩打成飞灰,他们也会死,只不过,没人见过,”清安看着那些魔军缓缓地脱下甲胄,高大的青色身体开始缓缓地变得更加阴沉,变成青黑色。他们的身体缓缓膨胀起来,而他们似乎完全不在意那些正在顺着他们皮肤攀附而上的藤蔓和触手。
皮肤随着他们身体的膨胀很快变得开裂,里面流出了黑红色的,却不像是血液,而更像是某种污浊的混合物的东西。他们的头开始变长,而身上则开始生出更多更多脏得打结且稀稀落落的黑色毛发。
他们开始看上去像是鬼犬了。
就在众人以为就此结束,他们从魔军变成鬼犬的时候,他们一个个突然痛苦地跪在地上,蜷缩着身体,而最初跪下的人,背后突然被几个骨节破开,那破开他后背的长骨缓缓地变成四根带有关节的骨矛,而下面的四根之间,则缓缓地长出骨膜,变成了一对翅膀。
这些怪物的样子过于惊悚,他们眼中一簇簇的眼球,四处转着,观察着周围的形式。而他们看到周围的几人,突然陷入了极大的惊恐之中,他们扑扇着翅膀想要逃脱,却发现缠绕着他们翅膀的触腕格外粗壮,而藤蔓上的倒刺也在缓缓给他们的身体注入着一种让他们难以继续活动的什么东西。
那些怪物们一个个慢慢地瘫软下去,但是仍有极大的力量,他们之中几个意志坚定的,挥舞着胳膊,想要挣脱,结果下一秒,头上就被贴了一圈符纸,登时萎在那里。
“这。。。到底是啥?”
“钊戕眷属的完全形态,”盘发霞衣女走到其中一个旁边,踢了一脚“只有在钊戕半死不活的时候才会变成这样。。。真怪。。。”
“那。。。这些东西,接下来怎么办?”
清安刚问出这个问题,就见那些藤蔓将他们拖入土中,这些东西一个个地脑袋都没到了土里。而清安则眯起眼,手中捻起一张符纸,看着旁边的长发霞衣女“姑娘,您不会是想,把这些东西就埋在这吧。”
“当然不是,我要把他们运到树边当养料。”
清安听到这句话登时火冒三丈怒发冲冠,几张符纸甩向长发霞衣女,却被盘发霞衣女抽刀挡了下来“你这!伏魔不封,中饱私囊!结果受苦的早晚还是天下苍生!”
“这东西是我们制服的,跟你有什么关系?小屁孩儿一边儿呆着去!”盘发霞衣女见姐姐也不说话,直接指着清安骂起来。
“你!我还烧了那十多个魔军呢!你们怎么能。。。”
“你烧他们是你弱,有本事你也活捉啊,”盘发霞衣女一摊手,回头看着正在闭眼安心操作藤蔓的长发霞衣女“哼,我们一会儿就走,也不和你这干巴瘦的老道多磨叽。”
看清安正要发作,身体多少有些虚的庄赦走了出来“官正,官正,别生气,现在虽然各为其主,但是要为天下苍生谋福祉这点,在这件事上,我看出来,大家也是往一处想的。今日之后,就此别过,我走独木桥,您走阳关道,以后或许还有瓜葛,不过就和今日无关了。”
清安听了这话,叹了口气,微微点头“庄赦啊庄赦,你到底打得什么算盘?”
“您不必知道,我的事情,我会处理好的,”庄赦笑罢,对旁边两个霞衣女说道“走了,回江南郡去。”
第二十一章 无奈逝川东去急(上)
“高公,有天使驾临。”
一个传令兵单膝跪在高彤的书房门前,而里面则传来高彤低沉的声音“让他滚。”
“呃。。。高公,天使的意思是,如果您不去见的话,他就要直接去乌城县找孙公了,”传令兵显然畏惧于里面的高彤,声音也变得小了许多“卑职以为。。。您还是去见一下。。。如果。。。”
门“砰”地一声打开,高彤从里面走了出来,眯眼看着面前的传令兵,清了清嗓子,但是似乎喉头还是不干净,只能沙哑地说道“前头带路。”
“是。”那传令兵站起身,带着高彤来到大堂,来的天使——也就是来自皇帝那边的使者不是别人,而是一位高彤的老熟人,官场老油条,大理寺陶淑。
陶淑见到高彤那副模样,他从孟新那里得知现在岱州集团显然对朝廷有些意见,如果他摆钦差天使的架子,恐怕高彤下一秒就要让他滚蛋,急忙躬身,满脸谄媚的笑容,朝高彤一拱手“高公!许久不见啊!”
高彤见陶淑这副样子,心想“伸手不打笑脸人”,脸上强撑起微笑,对陶淑点点头“陶大理,听闻您右迁大理卿?恭喜,恭喜啊。”
陶淑和高彤是同科的进士,年龄也差不多,他管高彤叫高公,完全是自贬然后抬高彤一下,而且“高公”一般是高彤亲近的小辈或是属下才叫的,陶淑这样叫,完全就是为了拉近距离。而高彤显然不吃这套,直接用官职称呼陶淑,把陶淑又推到了某个距离之外。
“同喜,同喜。”
高彤看了眼旁边的桌上,只有一本经史子集类的书,叹了口气,朝旁边的下人低声说道“给陶大人看茶。”
那几个下人听了,看到高彤那副似乎是要吃人的神色,急忙答应了一声,然后赶着步子离开,大厅中只留了高彤和陶淑两人。
“高公,有些事情,我想和您说说。”
高彤看着陶淑,微微皱眉,他此时大概已经猜出了朝廷为什么派这个大理卿来岱州——因为除了陶淑以外,他高彤在朝中的熟人几乎没有,就算是这个大理卿,也不过是同科进士而已。对方,或者说,京师方面,是来和他们东海派,或者说岱州帮,套近乎的。
“您说。”
“泓州之乱,您也看到了,对吧,”陶淑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这个虽然只有四十多,但是却未老先衰的小老头严肃起来之后颇有说教的味道“朝廷大军虽然已经控制住匪患,让他们无法突破防线,但是泓州之乱本身这个问题,仍然存在。”
“嗯,您说得对,”高彤点点头,拿起旁边的茶盏喝了一口“然而,这又关我们东海什么事呢?”
“高公啊,高公,”陶淑苦笑起来“现在维护防线的同时,虽然有屯田兵产量,但是粮草消耗依旧巨大,而且温哲短期内也难以克敌制胜,如果有东海和岱州兵的加入。。。”
“为什么东海和岱州兵要加入?”高彤微微笑起来,看着面前的陶淑,而陶淑则被这句话直接砸得愣在原地。
这句话的意思已经很清晰了,高彤在否定岱州和朝廷之间的联系。
“高。。。高彤。。。你,你要谋反么?!”陶淑大着胆子小声说出了这句话,但是却完全没有掩盖这句话中,那如同潮水一般扑向高彤的愤怒。
“谋反?难道不出兵,就叫谋反么?”
“违抗圣意,不是谋反还是什么?就凭你刚刚那句话,够把你拉到菜市口剐上三千刀,”陶淑继续小声地说道“如果你没有谋反的意思的话,告诉我,跟我确认一句,告诉我‘我不是要谋反’。。。”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高彤冷着脸,没有半点说话的意思。陶淑看着高彤的表情,他刚刚在自己话的末尾已经竭尽全力释放出他的善意了。而如果他不这样做,很有可能会被高彤拿下,然后剁掉脑袋。
他想要回到京师去,禀告皇帝,高彤的确有反心,但是在这里,他还要装作一个仅仅是规劝在谋反边缘的朝廷命官的人。
毕竟泓州已经反了,如果再反一个岱州,结果,是什么呢?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但是高彤仍然沉默着,他并不怕高彤给出了是或否的回答,他怕得就是高彤保持沉默。因为保持沉默,意味着对方真的有谋反的想法,而没有说出来,仅仅是因为这个想法,还没有变成现实而已。
高彤沉默着,沉默着,而就在这时,大门打开了,一个老人踱步缓缓走了进来,高彤和陶淑一齐抬头望去。
孙正然正拎着一个用细绳绑起来的油纸包走进来,看着陶淑,脸上多少带着点惊讶。
“您是。。。大理寺的陶淑?”孙正然开口道“您怎么到东海来了?”
孙正然的出现,让陶淑根本不敢继续追问。孙正然象征着东海郡的最高权威,虽然没有实权,但是东海郡的行政、军队仍然唯他马首是瞻。他如果继续追问,运气好的话,会被理解为朝廷缺乏安全感,而运气不好的话,则会被认为是朝廷怀疑东海。本来孙正然被显禛皇帝遣回原籍,心中必定有些怒气,而如果让这怒气爆发出来,朝廷也就完了。
陶淑笑了起来,急忙躬身朝孙正然行礼“孙乌城!陶某近日奉郭渺郭大人之命,来岱州请援军肃敌靖乱。”
孙正然听到这话,脸色显然不太好,敛起笑容,微微点点头“哦,那和我是没什么关系,你们两个继续聊?”
“不聊了,不聊了!”高彤站起身,笑着凑到孙正然身边,拎起那个小包“诶,正然,这是啥?怎么这么沉?”
孙正然听到这话,又笑起来“我家婆娘做的烧鹅!我寻思着乌城和东海还算挺近的,就直接骑马给你带过来了!”
陶淑看着孙正然那语气,不像是一位回乡的少傅,倒像是一个富家翁。孙正然和高彤两人坐到桌边,高彤喊来一个下人,将烧鹅塞到她手里“去!剁成块送上来,鹅翅和鹅腿别剁啊。”
将那烧鹅递出去之后,高彤笑着站起身“我去后厨挑坛酒,顺便看看那帮牲口敢不敢偷吃。”
“好。”
大厅中只剩下孙正然和陶淑两人,而孙正然的表情,显而易见地冷了下来,他冷笑着低声说道“碰壁了吧。”
陶淑看着刚刚富家翁式的孙正然突然一副老狼一般的表情,顿时心头一惊,随后叹了口气“是,没错。。。”
“呵,我和他还是有些默契的,有些事,他不说,我也不问,”孙正然站起身,走到柜边,打量起柜子上的一个个摆件“但是你要是想知道岱州的立场的话,我还是可以告诉你的。”
“请孙公赐教。”
“天下与我们无关,但是如果你们想要威胁到岱州百姓,”孙正然说到这,走到陶淑面前,压低声音道“那你绝对能第一个见明天的太阳。”
“这。。。”虽然陶淑不懂第一个见明天的太阳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能猜出这东西和死亡威胁差不多,于是还是乖乖闭上了嘴。过了一会儿,高彤身后跟着一个端着一整盘烧鹅的侍女还有一个擎着玉酒壶的姑娘,来到孙正然面前。两人就着酒,啃起烧鹅来。
“哎,老孙你别说,秀真的手艺真的比以前好了不少!”高彤啃着鹅腿,笑道“你能
吃多少?”
“半只没问题!再来上四两老陆送来的米烹的饭!”
第二十一章 无奈逝川东去急(下)
吴大坐在屋中,整理着手头的工作。
距离他前往东海郡的时间越来越近了,他要尽快把各种军务都交接给白秃子。白秃子正式接手之后,有二蛋在身边辅弼,他也就不担心泓州这边的军务问题了。
他这样想着,将文件塞入一个个写着歪歪扭扭的字的箱子里,突然,门口响起了轻轻叩门的声音。
“谁?”
“我,云陟明,出事了,”外面传来了一个听起来格外疲惫的女声,吴大走到门口打开门,发现云陟明这次不光是拄着拐,而且左肩上也多出了一段缠绕着的绷带。
“云姑娘,我怎么感觉每次看到您,您都是受伤了的呢?”
“不开玩笑,这次是大事,武辰要不行了,”吴大皱起眉头,表情变得有些狰狞“武辰?要不行了?怎么回事儿?”
“你跟我来,路上细说。”
两人离开奉仁将军府,朝着仙师府走去,而云陟明也小声地给吴大大抵讲明白了昨晚发生了什么:武辰身上的怪物突然作祟,侵占了武辰的**,云陟明与之殊死搏斗,将其肉身轰成碎片,用一件戾气极重的东西收住钊戕残魂,随后将武辰本来随钊戕**一起被轰碎的身体重新粘合在一起,把魂魄捕回,塞入**之中。
然后结果就是,武辰现在虽然是活着的,但是实际上完全是因为某种云陟明不能明说的原因吊着一口气,随时可能会突然暴毙。
吴大想了想,这件事实际上很难办,武辰出事可能直接导致林得胜对他产生一些看法。而同时,也可能导致民间出现一些不安定的因素。
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消灭这个不安定的因素,然后给武辰风光大葬。
云陟明看着吴大的表情,隐约间也知道情况不太对,小声辩解道“如果我不把钊戕轰碎,整个江南郡城都。。。”
“你不用说,我懂,我现在在思考这件事应该怎么处理,”吴大眯起眼,小声对旁边的云陟明说道“他迟早要死,对不对?”
“嗯,可能就在这几天。。。”
“你能不能引出什么天雷地火之类的幻象,给武辰一个风光大葬?”
云陟明愣了几秒,马上便明白了吴大的意思,随后小声说道“不太好办,若说以前还能办到,但是昨天打钊戕。。。我体力消耗太严重了。。。”
两人来到仙师府,径直来到武辰的卧房,的确,就连吴大都能看出来,武辰现在活着,完全是因为一些他甚至都不懂的不可言明的原因了。
武辰坐在榻上,全身上下都是仿佛刚刚皮肤被撕破一般的裂痕,他的身体看起来比以往还要消瘦数倍,而脸已经苍白到和尸体仅有一线之隔了。武辰榻边坐着庄赦和长发霞衣女,一只黑猫伏在长发霞衣女的腿上睡着。
“这。。。武仙师。。。”
“他不方便说话,”庄赦朝门口努了努嘴,而云陟明急忙把门关上,而后庄赦才继续说道“我用他身体中的水把他的身体强行先粘合在一起,让他的身体勉强能够继续运作,但是撑不了多长时间。”
“庄生,你说的撑不了多长时间,是你撑不了,还是他撑不了?”吴大走到床前,看着武辰,此时此刻,武辰就像是一个刚从坟里刨出来的尸体,没有一处看起来正常的。
“他撑不了,现在是我勉强维持他的呼吸和血流,但是他肠子和胃都找不到了,我勉强能帮他补补水,但是过几天,他就会饿死。”
吴大叹了口气,心想这事难办了,先走出门,对门口候着的亲信二蛋开口道“二蛋,你去找人把这个消息传出去,就说‘昨夜天雷,是武仙师渡劫,渡劫成功了,过几日武仙师就会仙去’。”
“是。”
二蛋离开了,吴大又回到屋中,关好门,看着床上的武辰,又叹了口气“那现在问题就是怎么办。我已经让下属出去散播‘武仙师渡劫成功,近日仙逝’的说法,问题就是我们该怎么让他‘仙逝’。。。”
云陟明看了眼旁边的庄赦和长发霞衣女,想了想,开口问道“你是要场面是吧?就是,看起来就像是天仙归位的那种场面?”
“对,”吴大点点头,他看着面前似乎像是被轰碎了又被粘合在一起的武辰,已经不太怀疑云陟明他们真的有什么神力了“我现在只想要知道,你们能怎么让他看起来像是个羽化登仙的人?”
庄赦听到这话,突然想起了显禛二年在谢丫村看到的景象,他一路走来,见证了太多瑰丽的东西。如果让他来做,可能真的能让武辰看上去像圣人去世一样?
他不知道。
但是他已经做出决定,这段时间要和义军一起行动,而现在毫无疑问就是最好的时机,他只要能抱上吴大的这条腿,以后随义军行动,直抵京师西山脚下就完全不是问题了。
他想了想,开口道“这事,我能做。”
“啊?”吴大听到这话,突然一惊,看着坐在一旁的庄赦,他知道云陟明身边的人都有些神通,不过的确没想到居然还会出现主动请缨的人。
他想了想,确认了一遍“你确定,你能做?”
庄赦点点头“看您想出什么价码。”
“呵,”吴大笑了起来,他自然知道这些事情必定不可能是这庄赦开善堂救济他,于是开口道“那要看您要什么价码了,庄生。”
“我,我要的价码就是跟在您身边,打到京师去,”庄赦说道“我们的行为您不多加限制,而如果碰到什么玄妙机理非刀兵能解的事情,我们也会帮您一把。”
吴大听了,轻轻点了点头“好,可以,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办?”
“马上就要新年了,就一月三龙巡街当天,具体做成什么样,到时候,您看了便知。”
吴大听了,也微微点头,这件事如果处理好了,那林得胜不会对他有太多责难,而将士们的士气也会大增,这一切都决定于庄赦“行,那就麻烦您了,眼看到一月三没几天了,如果您做得好了,莫说在我身边,您要什么我能给的都给。”
庄赦答应下来,随后带着长发霞衣女便离开了房间,而盘发霞衣女也从瓦上跳了下来,和两人一同离开了仙师府。屋中很快,就只剩下云陟明和吴大两人,还有旁边的一只压在卷轴上的黑猫。
吴大这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了想,开口道“说起来,您说的那个戾气非常重的东西是什么啊?还能收服那个所谓的龙子?”
“啊,是的,那东西戾气是真的重,原本武辰是用一把鬼头刀将龙子附在上面的,”云陟明把那个卷轴从猫的身下拿出来,展开,卷轴上是一首诗,不知是谁的书法,笔体苍劲有力,而且戾气极重,仿佛笔锋即是刀锋一般。
而落款边上有两个不大的小方印,一个看上去很正常,而另一个,则带着种红黑的色彩,仿佛是谁把血印上去了一般。
“这是。。。”
“孙正然前几年在泓州这边留下的诗,”云陟明苦笑起来“他杀了万人不止,身上戾气是最重的。。。他留的这首诗,在他肃平盟县之后,直接变成了亡魂的栖所。。。”
吴大听了,苦笑起来,而刚刚那段话,突然唤起了他的一些回忆。
似乎,对于林得胜来说,岱州的孙正然,还是他的杀兄仇人呢。
第二十二章 自来积毁骨能销(上)
武辰躺在床上,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整的,但是却并不感觉痛苦,反而有一种莫名的难以言喻的愉悦。
他知道,自己活下来了。
被云陟明从已经反客为主的钊戕身体中夺回了灵魂,又被庄赦和霞衣女几乎重塑了**。总之,他活下来了。
虽然钊戕被封入了孙正然所写的诗的卷轴中,但是并没有人能够保证把他身体里所有来自钊戕的部分全部清除干净,而正是这些来自钊戕却不被钊戕所控制的部分,在他身体中缓缓流转着,把他的身体当做钊戕的身体,在他的体内释放着一种消除一切疼痛的流毒。
这让他有一种自己能过活下来的错觉。
但是他知道,自己终究是要死的,被钊戕占据身体的时候,他将周围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云陟明挥起天雷,天雷之上又带着整个江南郡周边所有人所有空气和所有东西的热,与银铃和天雷汇集于一处,轰在了钊戕的身体上。
他不觉得自己的**,挨下那样剧痛且仿佛被烤熟一般的一击后,还有任何活下来的空间。
他此时,只是安静地看着被庄赦放置在窗框边上的那个不大的触腕,那个触腕摆在一个碗中,而碗上则贴着一行文字示意进屋的人不要碰这个东西。
实际上,武辰现在这个状态,别人轻易也不会被允许进来。
他此时此刻能够动弹的,说到底也只有脑子,然而就算是脑子,也正在缓缓地变得愈发不清晰。他已经有段时间没吃东西了,因为他的胃和肠子以及许多其他的内脏都一同被炸碎了,所以他完全没有进食的能力,因而他也不会感到饥饿。
他心中想着:这就是,追溯龙子的下场么?
“我,武辰,钦天监武家自康赫朝被灭门以来,剩下的唯一的独苗,父亲是武沅的私生子。但是,却成了钦天监武家唯一的香火。”
“而今天,这香火,就要断了。”
追溯龙子,不得善终,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律,他曾几何时听说过这个说法,但是,但是,当力量摆在面前,摆在对他而言几乎是唾手可得的地方,又有谁能够目不斜视地绕开呢?先辈和父母的警告,又有什么能阻止他走向寻觅力量,然后去满足自己所追求的东西的路呢?
“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没做到。”他心中这样想着。
“我的爱人,在宫中为天子生下了两个孩子。我的家族,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被彻底毁灭。而我的事业。。。不,我没有事业,即使是这些叛军,也只是我在倚仗他们而已。”
“我只是想倚仗他们,夺回那个人。。。”
“不,那个人已经不是那个人了,那个人已经不是最初的那个姑娘了,因而,追溯那个人,已然并无意义。我所追求的,是为过去的自己,为过去那个无能、流泪的自己,讨回来些什么东西。”
“但是说到底,我还是什么都没讨回来。”
想到这里,他的眼中积满了泪水,而眼角,则缓缓地淌下一滴。
他没有注意到就在他沉思的时候,旁边有一个人已经站到了榻边。
吴大,这个最初与他相遇的男人,此时此刻站在榻边,就这样看着他眼角缓缓滴下的这滴泪。而看到这滴泪,吴大的心中,不知为何,也有那么一丝愧疚。
安钰仍在被他囚禁在某个房间中,安钰不知道武辰在这里,而武辰也不知道安钰在他府上。而武辰毕生的愿望,难道不是再见到那个女人一面?
他不知道。
吴大想了想,回到府中。躲着步子来到了软禁安钰的房间中,最近安钰的伙食变得好了很多,这位曾几何时锦衣玉食的皇后,或者说,太后,近期身体虽然仍是那纤细的轮廓,但是却不再像当初吃泔水那样干瘪,而是变得圆润了许多。
吴大走进屋子,正在摆弄筷子的安钰听到门锁打开的声音,下意识地望了过去,看到吴大,又往后缩了缩“你想干什么?”
吴大转头交待二蛋一句“别让人接近,”随后看着面前的安钰,开口道“我们两个,可以做一个交易。”
安钰恶狠狠地盯着面前的吴大,喉咙里恨恨地发出声音“你那样折磨过我,居然还想和我‘做一个交易’?”
“安太后。。。呃,不,应该叫你本名,安钰,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吴大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布包,丢在安钰面前“打开看看吧,京师鬼市里流出来的东西。”
安钰一愣,她年少时听说过鬼市是什么地方,寅时开市,辰时关市,与寻常的黑市不同,鬼市被称为鬼市的原因,是因为其中还有很多因为某些特殊原因死了的贵人的物件。因为是死人的物件,所以极为不祥,基本上都是便宜卖的,他的祖父安蓝曾几何时在那里淘出过不少经了不止一手的好东西。
她捡起那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块不大却被装饰得极为华丽的玉佩,她看到那玉佩的一瞬间,高声尖叫起来。
“展儿!展儿!这是。。。这是展儿的东西!”这个看起来还算美艳的女人高叫出声,如横死的女鬼一般,她爬到吴大的身前,疯了般抓扯着吴大的衣服“你!展儿!也在你手里对不对!放了他!放了他!我什么都做,我什么都给你做!”
吴大此刻脸上流过一丝悲悯的苦笑,他轻轻地摇摇头,蹲下,双手扶着安钰单薄的肩膀“你这样的漂亮的姑娘跟我说这种话,换做三年前,我可做梦都不敢想,不过之前说了吧,这是京师的鬼市里淘出来的。”
听到这话,安钰如受雷亟,整个人呆在那里,看着手中的玉佩。吴大叹了口气,看着她失神的样子“结果是什么,你要听么?”
安钰呆在那里,她不知道该说要还是不要,这个玉佩的流出已经证明了结果必定是个悲剧。唯一可能还算可以接受的结果,是这个玉佩被宫中的小人偷了,而他的儿子安然无恙。但是这是万分之一可能不到的结果,她咬咬牙,最终还是点了头。
“好,我告诉你,南郡郡王周展,九月二十七于宫中暴病身亡。此外,还有太师安蓝涉嫌勾结匪类,谋叛通贼,全家一百七十六口被收监,这还不算一起被收进去的家丁下人。不过好消息是,现在还没定罪,不过嘛,迟早要被砍的。”
安钰心中一震,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现在她的亲人可能也就只有江南郡的二叔一家子了,而根据上次见到安经之后安经的反应,显然安经在泓州,是比吴大位置更低的。她一个弱女子,投身到安经那里,轻则被改嫁给别人,重则被当做吃白饭的一张嘴,被卖进风流窝。
而吴大的所谓“交易”,可能能让自己抱上吴大的大腿,无论成为吴大的什么,他现在都是义军的领袖之一。只要他不死,自己就能活着,就能活得还算滋润。皇后时期的生活,是必定一去不复返的,但是人总要为自己谋一条出路。
而现在,儿子死了,家族被收监的她,没有其他选择。
“什么。。。交易。。。”
“你想见,武辰么?”
这句话又一次触及了安钰心中那最柔软的部分之一,她回想起了自己还是个少女时与那个名字的主人做的许多事情,还有年轻时犯下的那个,几乎要了她命的错误。
不过仔细想想,就算回到那时,她也仍会和武辰度过那个在马房茅草堆中的夜晚。她对武辰的爱,直到今日都没有改变过,否则她也不会在武辰当官之后,仍顶着掉脑袋的风险,与他在京师之中幽会。
她想了想,点了点头。
“他要死了,我让你见他一面,和他说说话,虽然他完全说不了话就是了,”吴大开口继续道“然后,我要你帮我办一件事,准确地说,是去受审。”
“受审。。。你是指上公堂?”
“对,我已将‘大胤太后安钰逃入泓州被我捕获’这个消息告诉了奉义将军林得胜。他要开堂审你,不过你罪不当诛,安经还有我都应该会尽力保你性命。而到堂上之前,可能要你多少受辱。不过你,只要按我说的,说一些话。我一会儿,便带你去见武辰,而且可以保你性命无虞。”
“好。”
吴大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而后,安钰咬咬牙,点了头。
吴大把她装在一个不算太大的箱子里,来到仙师府,带到武辰卧室门前,对安钰说到“你进去后,不可碰他,也不可碰屋中其他物件,只需坐在床头和他说话。我出于对你的相信,就不进去了,希望你不要辜负我对你的信任。”
安钰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轻轻点头,开口问道“为什么。。。不能碰他?”
“他受了很重的伤,要死了,”吴大言简意赅地把事情说了出来“有位仙人护住了他的命脉,但是最多也就再挺几日吧,你趁这个机会,快去。”
听到这话,安钰眼中已经是噙满了泪水,冲进屋中。吴大默默地关上房门,对旁边呆呆地看着背影消失在门后的二蛋开口道“准备一下明天的事情,林老大最近因为武辰的原因,心情不是很好。”
“啊?”
“你小子没听老子说话?看女人看走神了?”吴大苦笑起来“我再说一次,你听好。。。”
第二十二章 自来积毁骨能销(下)
第二日,吴大骑马带着身后的刑车,行过街头。
街头的行人和百姓见到刑车中是个风韵犹存的年轻女人,纷纷议论起来,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许多人甚至已经编排出了什么与十二名大汉野合暗害夫君的剧本,但是吴大旁边的二蛋,则开口喊起来,将刑车中的女人的身份,说得清清楚楚。
“胤朝伪帝周琢之妻安钰!十月十一冒名伪造身份,进入盟县!被奉仁将军吴大当场抓获!”
这段话顿时让城中的人都议论了起来,一来多数人都知道周琢的皇后就是安经安老爷的侄女,很多人还因此仇视过安经。二来,这皇后按理说是现在皇上周震的妈,他们不知道实际上周震的母亲并不是安钰,所以又开始议论为什么皇上的妈会跑过来。
很快,安钰就被带到了奉义将军府正前方的大院之中,此时此刻,大院里已经积满了围观的人,这些人前排的人自然是吴大安排的街头艺人和说书先生。他们一直以来都和吴大关系不错,也充当着吴大的喉舌,请他们过来就是为了好好宣传一下安钰这事。
而高台之上,则坐着奉义将军林得胜、江南郡郡守耿易明和安经三人。吴大将安钰从刑车中拉出来,单手揪着她枷具上的铁链,高声道“犯人到!”
“将犯人带上堂来!”
“是!”
随后,吴大卸下安钰头上的枷具,仅仅留着系在她脖子上的铁链颈环和手上的手铐,拉着她来到大院正中,随后一脚踢在安钰的腿弯处“跪下!奉义将军,犯妇已经带到。”
“好,犯人姓甚名谁,哪里人士?家中有何人?所犯何罪?从实招来。”
旁边的耿易明看着这场简易却“热闹”如儿戏一般的庭审,他作为江南士绅中的一人,自然知道安钰长什么样,一眼看过去,的确能看出来这个安钰不是什么假冒伪劣的替身。但是他也同样不知道,为什么安钰会逃过来?以及这场没有原告的庭审,意义是什么?
“犯妇安钰,见过奉义将军,”安钰先是一个响得不能再响的脑袋磕在地上,她从小便接受家里极为严格的教育,如何把头磕响而又不伤到自己已经是基本功。她虽然此刻因为武辰和儿子的事情,有些歇斯底里,但是她不傻,只有博得周围的百姓的同情,才能保住她这一条命。
她把头抬起来,额头上已然是一个红印,然后又磕了第二个头,正待磕第三个头的时候,听到上面的林得胜语气有些不耐烦“行了!我们没那么多礼节,把你的事情从实招来!”
“是,”安钰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格外柔弱,声线颤抖着“犯妇安钰,二十九岁,是江南安家第二十二代家主,安纠的长女。家中二百余口。亲近的家人有父亲安纠、祖父安蓝,现被收押于胤朝伪帝牢中,还有堂上的叔父安经。。。以及,已去世的丈夫,伪帝周琢,被杀害的儿子周展,以及被软禁的女儿,周智。”
林得胜微微点头“安老爷,这可是你的侄女?”
安经急忙点头“千真万确,正是在下的侄女,十五年前嫁与周琢。”他也不知道要发生什么,所以只能祈祷林得胜不要突然问些会让他很尴尬的事情。
“好,所犯何罪?自己说!”
“犯妇安钰,犯有伪造名姓,虚构身份,通奸内乱。。。”
安钰刚说到最后一条,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盯着坐在那的安钰,而周琢急忙摆摆手“停!前两条,我都已经听奉仁将军讲过了,通奸内乱是怎么回事?从实招来!”
安钰听到这话,浑身一个激灵,眼睛一酸,便抹起眼泪来“奉仁将军,不是安氏自己主动的。。。伪帝周震。。。在当上皇帝之前。。。曾多次以洒扫之名,将我带到。。。带到。。。”她说到这,突然情绪崩溃了一般,抽噎着,哭着,发出了一种仿佛在尝试抑制不可能抑制住的哭声的悲惨声音。
周围的人感觉有些莫名其妙,哭得这么惨,必定是有内情,尤其是说书先生和街头艺人身后,就是许多来看热闹的妇人,她们原本听到通奸内乱,甚至都想将安钰骂做**婊子,看到这场景,却纷纷住了口。
林得胜皱起眉头“平复一下心情,安氏。”
安钰听到这话,尽全力地压抑住自己虚构出来的情绪,继续道“那周震,将我带到太庙之中。。。关上大门便以言语轻慢我,随后对我上下其手。。。我严词拒绝,却勾起他的不伦之心。。。随后被。。。”说到这,她又抽咽起来,而旁边的人群则议论纷纷。
林得胜一敲惊堂木“肃静!安氏,你继续说。”
安钰点点头,继续道“周琢病重之后,那周震的恶行遂变本加厉,直入我寝宫,将我当做娼妇一般玩弄,甚至还命他的鹰犬爪牙将我十五岁的女儿周智用药麻翻后带来,在我面前辱没我女儿。。。后来听说。。。”安钰哭着吞了口唾沫“周琢的。。。周琢的病。。。就是因为他下的毒而恶化的。。。目的就是。。。就是。。。”
安钰一边哭,一边不断控诉着千里之外的周震的罪行。在祖宗灵前强暴继母,毒杀父亲、兄弟,玩弄玉玺、龙椅,周琢死后又在周琢灵前欺辱安钰以及妹妹周智,安钰或周智不从,便施以毒打。这些罪行,每一条都在挑战周围民众所能接受的下限,许多说书人甚至停下了手中的笔,痛骂出声。
种种骇人听闻的罪行,原本听起来有些假,但是在周围的妇人的鼓噪下,在安钰的哭声下,在众人对大胤朝廷的敌视下,假的,也便成了真的。旁边的吴大以及二蛋也都抹着眼泪,耿易明叹息不断,林得胜眉头紧锁,安经捂着嘴已然声泪俱下。
是的,她是周琢的皇后,哪又怎样呢?这让她活得很好了么?——这个想法,在在场的所有人脑中缭绕着。
安钰变成了受害者,一个彻头彻尾的,皇帝的暴政的受害者。
安钰讲完了,而周围的人的泪水和叹息,却没有完。林得胜攥着拳头,咬着牙,用力地砸了一下惊堂木“安钰!你敢保证!你所说的件件属实!”
安钰知道,这是这场吴大所导演的表演的最终戏码,随后仿佛哭得脱力了一般,一头砸在面前的青砖之上,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犯妇安钰保证。。。字字属实。。。如有不实。。。甘受雷亟。。。”
林得胜闭上眼点点头“好。。。你,无罪!”
听到这话,周围的人群欢呼起来,脑袋磕在地上的安钰将头转向吴大的方向,轻轻地眨了下左眼,而吴大,也微微点头予以回应。
第二十三章 天台作近邻(上)
武辰的日子,就要到了。
他和他身下的竹榻,被摆在了仙师府的大院之中。榻边围着的,只有云陟明、吴大还有林得胜三人,沈益本来也应出席,但是却因为公务繁杂,没有机会,出来见武辰最后一面。
吴大凑到云陟明身边,小声说道“庄赦他们呢?怎么没来?”
“他们去施术了,你那边禁令已经发出去了吧。”云陟明的目光扫视着躺在那里的武辰,他此时已经气若游丝,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一命呜呼。
“发出去了,各个人家可以开门看,但是不许上街,一旦上街,天打雷劈概不负责,对吧。”
“对,”云陟明微微点头“接下来,就是等到他们所谓的施术的时辰了。”
林得胜一副极为伤感的表情蹲在武辰的榻边,他看着榻上的武辰,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林得胜是个重情义的人。
他当初做道士,为了自己的朋友出头,却破了他所在道门不许抛头露面的规矩,被赶下山后,在街头给人算卦,结交了不少好友,那时,他几乎是有求必应。
就算是那时的患难朋友,他都能鼎力相助,更别说面前的武辰了。
这个人,武辰这个人,是他们的刎颈之交,同他们一起举事的兄弟,虽然不比沈益吴大两人即便在林家三兄弟只剩一人还能追随的这份恩情,但是武辰其人,是他们举事的一个基础。如果没有武辰当初带来的钦天监坏历,他们恐怕仍旧是山大王而非此时此刻的奉义军。
想到这,林得胜的心情愈发复杂起来,虽然外面都说武辰是要登仙了,然而他心里很有数,面前的这个浑身是伤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是要登仙的样子。
要死了,还差不多。
想到这,他眼角有些湿润,抬手抹了抹,又叹了口气“武仙师,就要去了啊。。。”
听着这句感叹,吴大心中倒是没什么感受,甚至有些暗喜。武辰能够动用阴兵这点,虽然能够为他们造就优势,但是也会落别人一个奉义军用邪术的口实,更何况这会直接威胁到吴大的兵权,他死了,反而是个好消息。
在林得胜面前他自然不敢表现出这种倾向,他也连连叹息,假装一副极为心痛的样子,而就在他演戏的时候,他的目光,注意到了些什么东西。
一只蝴蝶,缓缓地停在了云陟明的手指上。
他皱起眉头,江南郡今年很冷,莫说蝴蝶,屋外就连猫狗之类的小动物都看不到多少。那这蝴蝶,又是哪来的?
他四处环视,想要寻找这蝴蝶出现的根源,却发现,院中此时此刻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蝴蝶。而天空中也是一样,无数彩色的蝴蝶三三两两地飞着,留下了一片片浮光掠影。
“这。。。这些蝴蝶是?”林得胜看着天上的异象,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而就在这时,旁边的云陟明开口道“仙蝶来了,各位退后,马上,仙师的接引人很快就要来了。。。”
吴大自然听懂了云陟明这话里的意思,无非就是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他随着周围几人一同退后,而一退后,就发现,武辰周围的方砖的缝隙里,开始生出了许许多多的植物。
有藤蔓有野草,也有完全不可能从砖缝中长出的花卉。藤蔓缓缓将武辰的身体抬起,在他身体周围织成了一个绿色的棺材样的东西,而花卉则攀附其上,将这棺材装点得五光十色。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们知道,这是异象。
而就在这时房梁上跳下来一个侍卫,凑到林得胜身边,开口道“将军,大水灌城了!”
“什么?!”林得胜大惊,按理说江南郡城在高地之上,大水灌城绝无可能。他急匆匆地就要往外走,而吴大突然想起那个所谓的禁令,急忙拉住他。
“老吴,你干什么?”
“将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吴大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个沙哑的神棍,而林得胜似懂非懂地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点点头,走到了一边。
天空中飘起了一片片金色的云彩,而不知何处,传来了钟声、鼓声还有许多乐器隐隐约约的声音,在这些声音之下,那些藤蔓像是活了一般,带着武辰的身体,缓缓地朝外挪移过去。
众人跟着武辰的身体,出了仙师府,果然,一出门便看到街上此时此刻已经仿佛洪水攻城一般,水已经到了脚踝深。但是不知为何,这脚踝深的水,竟然没有进入街边任何一家的家门,即便那水或许已经高过门槛或是那家完全没有门槛,水也未曾漫过去,仅仅是如同石砖一般,铺在地上,安静地流动着。
而就在这时,众人听到了一个声音。
一个什么东西似乎在爬行的声音。
就在他们纳闷那到底是什么的时候,几条水桶粗细的大蛇从街道的另一侧缓缓爬来。青、黄、黑、白、赤五色各两条,彼此缠绕着,在街上爬行,周围开门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的群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这巨蛇突然发飙,把他们吞吃下去。
巨蛇停在仙师府前,那几条藤蔓拖着棺椁,将其拖到蛇背上,云陟明走到棺前,手中拿着她一直带在身上的华美银铃,轻轻一摇。几条大蛇,便又行动起来。它们驮着武辰那满是花朵的棺椁,在街上巡游着,许多人得知了武辰今日仙去,前一晚便订好了酒楼临窗的座位,想要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没有那样运气的人,便只能坐在自家门口,看着街上那已经高过门槛或是门口的水却完全不进到家门之中。
“仙水!这是仙水啊!”许多人想要俯身掬一捧仙水啜饮,却发现他们的手完全无法接触到那水面,每每尝试捧起水,结果只是那水连一滴都沾不到手上。
“凡体怎么可能捧起仙水,你们都没读过书么?”老秀才嗤笑罢,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五色大蛇驮着棺材便在城中巡游起来,天空中是无数轻拍着翅膀的蝴蝶,而天空中,则不知何处开始缓缓飘下花瓣来。
神圣,只有神圣二字或许可以形容这个场景。不过,却无人能够质疑这份神圣,武辰仙师,这个人告知了他们将至的大雪,让江南郡免于灾荒。在所有江南郡郡民心中,武辰的高功大德,配得上这样的礼赞。
武辰的尸体此时已经在城中走了一圈,几乎所有主要的街路两侧的居民,都看过了这奇诡却又神圣的景象。当十条大蛇抵达了江南郡城的西门时,它们直接转头,朝着大敞四开的东门进发。而城中的水,也朝着东门退去。
水缓缓退去,大蛇也慢慢地出了东门,而大蛇出了东门后,无数民众却纷纷跑出屋,顺着刚刚大蛇的路径,朝东门外跑去。
他们想看看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
这已经不再是谁的葬礼,而是一次神迹,他们作为神迹的见证者,毫无疑问想要见证这神迹直到最后一刻。
他们跑出郡城,站在江南郡所在的江南丘的东坡上,看着那五色大蛇缓缓进入到江流之中,而那棺材,那藤蔓所做的棺材,则漂浮在了水中,顺着水流,朝大海流去。
就在这时,一个孩子突然高喊道“看!太阳!”
听到这话,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到远处的天空上,今日的天空远比往常任何时候的天空都要明亮,原因只有一个,天空中居然有三个太阳!
第二十三章 天台作近邻(下)
庄赦用一条链子拴着自己,将半个身体浸没在大海之中,然后用全部意志去操控着他所能操控的一切。
天空中大量的水珠折射出三日当空的景象,让海水流入城中却不涌入任何一家家门,而且还不会被捧起。而天空中的蝴蝶和满是花朵的棺材,则是长发霞衣女的杰作。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们所造的景象,而马上就要到了这景象,这奇景的最后一步。
他唤起深海中的某个存在,那并不是螭晵,也不是什么别的神异,而是他最为熟识的一种东西。
鲛人。
无数鲛人此时此刻,自江边露出头来,正如给庄赦赐剑那日一般,持百八十种乐器,奏仙乐。而几个较为精壮的鲛人,则抬着武辰的棺椁,和周围伴游的鲛人一同高歌,这歌声听得百姓们如痴如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头脑中接连炸开。三日凌空,十蛇送行,鲛人抬棺,接下来是什么?他们不知道,但是他们此刻空白的大脑,毫无疑问在等待着最终的刺激。
最终的,能够真正配得上登仙这两个字的景象。
庄赦看着海中,手里死死地攥着泪石剑。他之前便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这泪石剑在海中如尚方宝剑一般,可以随意调动海中的一切,从生物到波浪,都能如臂如指。
但是现在是白天,演大海发光之类的异景毫无疑问不太合适,与日争辉并不是什么很容易办的事情。
百姓们看着那棺材缓缓进入海中,鲛人们则留在了江口,仅仅有三四个鲛人推着武辰的棺椁,便不再继续向前。武辰的棺椁,在水流中漂着,缓缓流向远方。
景色趋于平静,而百姓们仍在期待着。现在,这一切已经变成了一场以送葬为名的奇迹表演,而庄赦就在此时,想到了一个新法子。
两条巨鲸,突然跃出水面。它们跃出水面的位置,搞好是以武辰棺椁为中心对称。它们落入水中,而激起的浪花,竟然没有丝毫动摇武辰的棺椁。周围越来越多的鱼、海豚也都纷纷跃出水面,平静的大海之上突然出现的一片波光,让众人又一次将目光聚集在大海之上。
而就在这时,一头巨鲸,一头一里长的巨鲸,突然从水中缓缓露出脑袋,它的脑袋托着武辰的棺材,随后它跃出水面,朝天空中飞去,而天空中不知何处飞来的数百只各色鸟类,则同它一同飞向远处的太阳。
这一幕并不比十蛇抬棺震撼,但是却远比十蛇抬棺神圣。天空中飞过的燕子、翠鸟、白鹤、海鸥,在那巨鲸周围盘旋着,一同飞向海平面的最远方。
吴大和林得胜此刻站在城墙上,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吴大甚至已经开始质疑,这一切到底是庄赦搞出来的,还是真正的因为武辰德行高尚而出现的神迹。林得胜更不必说,跪坐在地上,登时泣不成声。
结束了。
这世上最为瑰丽壮美的奇迹,结束了。
鲛人缓缓沉入海中,蝴蝶也都不知所踪,唯一留下的,是街上不知源自何处的花瓣。许多人收集着这些花瓣,将其带回到家中。而绝大多数人带回家中的,是记忆和印象。那瑰丽景象所给予他们的记忆,以及,奉义军必胜的这个印象。
入了夜,人们仍在谈论白天的神迹,没有任何消退的迹象。庄赦和两位霞衣女以及云陟明坐在吴大的府中,吴大准备了不多的酒菜,带着他们吃喝。这件事不能声张,甚至不能让周围的下人知道,所以对外都是声称庄赦是武辰的师弟,带着同一道门的霞衣女前来给武辰送行的。
“唉,武辰就这么去了。。。”吴大喝了口酒,叹息罢,看着面前的众人,挥挥手“吃菜吃菜,今天是武仙师登仙的大喜日子,别不动筷。二蛋,你也坐下吃。”
“是,将军。”
旁边的二蛋一脸喜色,云陟明看他这幅样子,开口问道“二蛋你这是怎么了?感觉挺高兴啊。”
没等二蛋说话,吴大便先笑了起来“他当然高兴,最近娶了个媳妇儿,他不高兴谁高兴啊?”随后喝了口酒,扯过一个鸡腿递到庄赦碗里“庄道长,吃菜,吃菜。”
庄赦笑了笑,而跟二蛋混得还算比较熟的云陟明喝了口酒,用胳膊肘捅了捅二蛋“哎,谁啊?江南郡本地的?”
“别问了,小伙子容易害臊,我跟你说!就前几天的那个安钰,”吴大又喝了口酒“说是逃到这边之后,想做个普通的良家女子,于是就由我做媒,把他从安经那边要过来,嫁给这小子了。”
云陟明脸上流过一丝无人察觉的戾气,随后又笑起来“那,让新妇出来见见人啊,一个姑娘家,自己窝在屋里不也闷得慌?”
吴大点点头“说得在理!来人,把二蛋老婆请过来!”
过了一会,安钰被几个下人带了过来,衣着朴素也挡不住她身上自然而然流出的一股贵气。她先是朝众人行礼问好,看到云陟明的时候,则显然怔了一下,随后坐到吴大和二蛋中间。
云陟明笑着站起身,托着酒壶,给安钰倒了杯酒“来,嫂嫂我给您倒酒。”
不知情的几人自然知道这句嫂嫂的意思,是唤二蛋做哥,但是知情的吴大的庄赦,听到这话则一身冷汗。
云陟明,可是先帝周琢的妹妹,这句嫂嫂,可能还有别的意思。
果然,安钰听到嫂嫂两个字的一瞬间,浑身一激灵,随后急忙讪笑着拿起酒杯让云陟明倒酒。而旁边的二蛋,在默默地脱下自己的披风,给安钰盖上。
众人聊了些完全不打紧的话题,酒过三巡,庄赦和两位霞衣女很快便休息去了,吴大的府邸很大,单独分给了三人一座府中的小院子。三人离去后,剩下的三人也顿觉无趣,纷纷回了房休息了。
三更半夜,安钰左右睡不着,而旁边的二蛋鼾声如雷。她爬起身,披上些衣物,走出屋门,一路来到花园之中,而花园的石凳上,则坐着另外一个身影。
云陟明。
“呵,嫂嫂,您来啦。”
安钰眯起眼,绕着云陟明踱起步子来“云姑娘。。。云姑娘。。。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或许吧,”云陟明笑着“希望不是在皇宫中。”
安钰听到这话,手脚冰凉,她的预感是正确的。她在靖元十年离开江南郡出嫁入宫,那时巫蛊案已经发生,但是有一个小姑娘,一个被软禁的,成为了皇宫中的怪谈的小姑娘,却还没离开皇宫之中。
她知道那是谁,闹得满城腥风血雨的云妃的女儿,也就是面前的这个姑娘,云陟明。
安钰苦笑起来“呵,没想到你回来了。。。”
“我是回来报仇的。”
“报仇?向谁报仇?烈宗皇帝?他已经死了。”
“是的,他死了,而思宗周琢也死了,”云陟明笑着拿起酒壶,将酒液倒进口中“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复仇。”
“呵,你还想做何种程度的复仇,难道要让他周家绝嗣么?”
“对,”云陟明一点头,极为认真地看着面前的安钰“你儿子周展死了,不过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因为这样的话,死在我手下的,也就只有你女儿周智了。”
安钰愣了一下,随后叹了口气“看样子。。。你还不知道啊。”
云陟明听到这话,站起身走到安钰面前,右手抓住她的胸“我不知道什么?你说话说明白点。你这种人,没资格以那种口吻和我说话。”
胸部的剧痛让安钰脸上一阵抽动,她凑到云陟明耳边,小声说道“你不知道,周智,是我和武辰的女儿。”
第二十四章 朝京道上风和雪(上)
东海郡,北碣镇,西埠头。
一艘自江南郡驶来的大船缓缓地停在了码头边上,几条宽阔的木板伸下来,一个身材精壮的男人身穿鹿皮袄子,头戴瓜皮小帽走下了船,而他身后,则跟着另一个壮硕的青年人。
船边,一个伙计似乎已经等了有段时间,他看到账房样子的人,急忙朝里面挥手“吴老爷,您请,您请。”
两人跟着那伙计走去,一路来到北碣镇的其中一个不挂招牌的柜台处。
曲尺形的柜台后,一个焦急的男人来回踱着步,看到两人之后,喜上眉梢,急忙迎过来“吴。。。吴掌柜,您可算来了!”
那青年男人带着两人便到了后边的库房中,从旁边的柜子上拿下了一个小箱子,从腰间摸出串钥匙来,打开箱子后,将里面的一个个信封交给两人“二位,这是我前段时间给你们办的身份、印信还有各种可能需要的东西,这段时间在岱州行走,你们肯定少不了这个。”
被称为吴掌柜的男人打开信封,扫了一眼“吴达,江南郡出身”,随后低声道“非得改名字么?用我本名不行?”
“啧,怎么可能用您本名呢,吴掌柜,”那青年男人叹了口气“您本名吴大,在哪可都是被通缉的。虽说这岱州牧多少有些反意,但是保不齐他们有想拿您人头换点赏钱的人呀。”
吴大微微点头,看着旁边的随从手中的书函“他们给你起了个什么名儿?”
“吴尔旦。。。读起来怪怪的,”二蛋读了下那书信上的名字,表情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吴大本来是想把二蛋留在泓州辅佐白秃子的,但是后来想了想,自己身边左右得有个人照应,二蛋是他的亲信,这次他要跟孙正然等一众岱州官僚打交道,身边必须得有个信得过的人,军务方面白秃子想必不会出太大差错,他也不担心什么。
想到这,他突然有些好奇,凑到那青年人面前,开口道“哎,别人的身份印信你们是不是也准备了?来来来,我看看,尤其是那群过去当过土匪的,我看看你们这群读书人都给他们起了什么怪名儿。”
那男人拗不过吴大,从另一个盒子里拿出了几件文件“喏。。。看完放回去。”
吴大打开看了看,噗地一声笑得唾沫都呛到了喉咙里。
“白徒紫。。。谢漆。。。徐渡烟。。。你们这群读书人有点有才的,不过若我说,这谢漆倒是有些像是漆匠家孩子的名儿,白徒紫是什么鬼,徐渡烟又是什么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吴大笑了起来。白徒紫这个名字让他想象出了一对夫妇本来想要女孩,结果生了男孩,而孩子喘不过气来脸变成紫色,他们本以为孩子会死,却没死,所以“徒然变紫”便成了名字这样一个故事。
旁边的青年人大概是料到会有这样一个结果,等吴大翻完,看完,笑完之后,把文件都放回到盒子里,随后看着面前的青年人“小安,你跟我说说,现在岱州是怎么个情况。”
那青年人点点头,他是安家安排在岱州用来联系生意的管家,亲缘上是安经远房表弟女儿的倒插门丈夫,他给吴大还有二蛋倒了茶,随后开口道“二位,之前林老大托我打探的,主要就是岱州兵的数量还有岱州这边民心的情况,岱州兵的数量。。。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很多。。。尤其是最近岱州兵经常公开操练,一副给人亮肌肉的样子。”
“所以,有多少?”
“不事生产的精锐甲卒连同骑兵共五万,半耕半军的屯田兵有十七万!”
听到这话,吴大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惊诧,他虽然知道岱州兵数量众多,但是没想到居然能多到这个地步。他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开口道“那,岱州民心呢?”
“岱州民心稳固,尤其在乌城侯孙正然回来之后,春天那场大雪岱州这边也是一样的结果,但是孙党出面直接稳住了局面,现在若说九州哪里最安稳,毫无疑问是岱州,”小安叹了口气“现在就看孙正然他们,准备怎么站队了。。。”
“这。。。那朝廷方面没来让他们出兵?我们举事都这么长时间了,北方可一直都没给泓州压力。”
“据我的亲信说,前几天倒是有个钦差,大理卿陶淑跑来劝高彤,结果没待两天就走了。”
“走了?没法确定他和孙正然还有高彤谈成什么样么?”
小安摇了摇头“那就是郡守府里面的事情了,我是断然不可能知道的。”
吴大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点头道“辛苦你了,我们先去东海郡里面下榻,如果有事再联络你。”
“好。”
吴大和二蛋两人离开北碣镇,骑马带着行李进了东海郡城。现在正是春冬之交,天气也暖和了起来,街上多是笑容满面的行人。吴大的目光中不自觉地夹杂了许多羡妒,而旁边的二蛋也连连说“真好,真好。。。”
两人进到客栈中,要了间上房之后便进屋休息,虽然二蛋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从江南郡乘船到这里没什么,他吴大可不行,整个人瘫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过了一会儿,二蛋给吴大打好了洗脚水,又去外面买了些烧肉烤饼回来。吴大闻着肉味儿才算醒过来,坐起身笑骂道“臭小子,买吃的先给老子来一口!”
二蛋也是听话,单独切开一块芝麻饼,将肉塞在里面送到吴大手里,又给吴大倒了杯水。
二蛋看着吴大吃饼的样子,突然似乎想起些什么,开口道“将军。。。”
“叫掌柜的,你要是在街上叫我将军,咱俩命就没了。”
“哦,掌柜的,我有个事想问问您。”
“你说。”
“我听说,您在之前的时候,见过孙正然?”
二蛋突然问出的问题让孙正然差点一口噎住,他捶了捶胸口,又喝上一口水,才算缓过来“是,见过,怎么了?”
“孙正然。。。他是怎么一人?我只知道他当年带兵进剿的时候,害死了林老大的两位哥哥,倒是从来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位人物。”
“孙正然是怎么一位人物?你小子还真会给我出难题,”吴大笑着把饼吃完,把手上的油往旁边的抹布上抹了抹“你要非让我说,我只能说。。。是个狠人。”
“狠人?”二蛋脑子里顿时浮现出了街头身高六尺,腰围六尺半的屠夫模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吴大看他点头,心想着这小子肯定也没懂,叹了口气,继续道“当时我刚把你小子捡回来的时候,我和沈益跟那老爷子见了一面。。。老爷子当时是没深究我俩话里的一些问题,要不然我俩脑袋早搬家了。”
“喔。。。”二蛋又点点头。
“此外就是江口水寨的几位老板你知道吧。”
“知道,当初官军在泓州剿匪,官军水陆并进,几位老板手下和战船十不存一,后来死的死逃的逃。。。”
“那就是孙正然干的,”吴大叹了口气“你没读过书,也没怎么在街头混过,在村里吃百家饭长大的,没听过孙正然再正常不过,明儿歇一天,过两天我带你见他一面,你就知道了。”
两人很快便歇下了,吴大躺在床上,虽然他面对二蛋的时候,装出一副什么都不怕的样子,但是真的说到要和孙正然见面,他心里还是有些打怵。不知道孙正然,是否还记得他这个“巡田校尉”,而如果记得的话,又会作何言语。
两人歇了一天,抵达东海郡后的第三天,两人骑马直奔乌城县而去。
乌城县到东海郡,若是快马,一个时辰都用不上就能抵达,而这座不大的县城,也满满地洋溢着生机。
两人在门前给官军看过了文件之后,便进了城。穿过拥挤的街道,两人来到了县城的中心。
乌城县县衙正对着的,是一座看起来不算太大的府邸。而府邸正门之上,则悬着一块写着四个大字的牌匾。
乌城侯府。
第二十四章 朝京道上风和雪(下)
吴大带着二蛋走到大门前,那门房将他拦了下来,见他衣着光鲜,便开口道“请问这位老爷前来拜访哪位啊?”
“大哥,我问一句,这儿,是孙府么?”吴大笑着,看着面前的门房。而门房显然也是知情理的人,点点头“是,乌城侯孙正然孙侯爷的府邸,怎么?您找他老人家有事儿?”
吴大笑着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块银锭,塞到门房手里“兄弟,帮我给老爷子通报一声,就说是,‘望江楼上人’来访。”
那门房听了这话,有些为难,想了想,又看看手中的银子,叹了口气“好,好,我去,我去。您稍候片刻哈。”
说着,那门房跑了进去,过了一会儿,便走出来“二位,老爷有请。”
两人跟着门房穿过一座座院子和走廊,而当他们走到快要到达一个门的门口的时候,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吼声。
“逆贼!还敢来我府上?!”
这样一声怒吼,让吴大整个人吓得直接跪在地上,而旁边的二蛋也有样学样地跪在一边。两人就这样跪在那里,而旁边的门房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仅仅是站在那里。
过了一会儿,一个老人,从门口走了出来,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吴大和二蛋,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没想到,没想到。今日,你为将军我为庶民了!吴大,有趣不?”
吴大抬头,一眼便认出那张脸的主人,那刀凿斧刻一般五官,虽然尽可能装得慈眉善目,但是却仿佛从眉眼间喷出来的戾气和杀戮气。他有很多头衔,而现在,也仅仅剩下乌城侯,孙正然这一项。
他伏下身子,朝孙正然磕了个头“孙乌城,好久不见。”
孙正然一甩袍袖,笑起来“跟我进来吧,说起来,听到望江楼上人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什么道士和尚来找我,没想到是你?有趣,有趣。”说着,便带着吴大和二蛋两人来到院中坐了下来,而后孙正然高呼一声“看茶来!”
“是。”旁边的下人答应一句便急匆匆地离开了,院中很快只剩下坐着的吴大和孙正然,以及站在吴大身后的二蛋。
“吴大,巡田校尉,奉仁将军,朝廷的通缉犯,”孙正然脸上带着笑,手中把玩着一根痒痒挠“今天来我府上,想必是,有求于我?”
吴大一点头“孙公,咱倒不是有求于您,只是好奇。对孙公最近的行为,有些好奇。”
“哦?我一个被贬下野的糟老头子,有什么能让你好奇的?”孙正然笑起来“说来听听。”
吴大开口道“孙公,您知道您在九州之上,有多大威名么?”
旁边的下人端来了茶盏,而孙正然则一副已经知道对方要说些什么似的,冷哼一声“嗯。”
“整个兵部唯您马首是瞻,朔州、岱州牧是您老友,宁州、鄱州都督是您旧部,手握岱州二十万州兵,您却在这里把玩痒痒挠?我看不懂,所以好奇,您到底在做什么?”
听了吴大这番话,孙正然微微点点头“我在做什么?我在,做一个糟老头子。”他笑起来,却已然藏不住眼中的凶光,这凶光爆射而出,扫向二蛋。
二蛋和孙正然对视的一瞬间,这凶光就如同饿狼的一对牙齿一般嵌进了他的两个眼球,他整个人感到一种虚无的剧痛,全身上下都瘫软了起来。
“你儿子?”孙正然用手中绿玉头的痒痒挠指了下二蛋。
“不是,我从一个荒村里捡的小孩儿。”
孙正然上下打量了一番二蛋“这可不是小孩儿了,二十三四了吧。”
“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谁家需要帮忙就给谁家干干农活儿,后来春天那场雪,您也知道,他们村子荒了之后,我就把他捡回来了。”
孙正然点点头“这样啊,吴大呀,吴大,你要知道,我毕生所求,就是当一个普通老头。”
“呵,这话说出去可要笑死人了,在您手上死的流贼敌寇,少说也有百万吧,我听说您还有个人屠的名号?您这么一人,想要做一个普通老头,未免有些说不过去吧。”
孙正然没说话,仅仅是沉默着,脸上有些似有还无的笑意,而就在这时,一个娉娉袅袅的纤细身影从外面走了进来。
那是个年轻姑娘,十五六的样子,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一个不大的砂锅。她一进来,空气中便弥漫起一股子淡淡的中药味道。
姑娘把砂锅放到孙正然面前,开口道“爹,吃药了。”
孙正然摆摆手,搂住女孩的腰,看着吴大“吴将军,给您介绍一下,这是小女孙染。”
吴大打量了一下那女孩,的确,虽然五十多的孙正然有这么个二十还不到的女儿有些让人感到奇怪,但是没人看了那女孩之后还会怀疑那是孙正然的女儿。
五官和孙正然几乎一模一样,格外清晰,轮廓分明,只不过眉眼间的戾气没有孙正然眼中藏了刀子那般重。脸形却不是那么像父亲,椭圆形的鹅蛋脸更加削弱了那和孙正然一样的五官给人带来的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女孩身形纤瘦,但是脚步和动作却行止极为严整,吴大大体能够猜到这姑娘八成也是练过武,只不过不太露相。
吴大急忙点头感叹道“不愧是孙公的女儿,英气逼人!”
孙染见孙正然把她用胳膊钳在怀里,便扒拉起孙正然的手臂来,语调多少有些冷淡“我都说了,吃药了。”
“等会儿再吃,等会儿,这不跟吴将军聊天呢么?”孙正然笑着,和吴大又聊了些有关泓州现状的有的没的。吴大见今天八成是撬不动孙正然,于是道了别,直接离开了。
院中只剩下孙染和搂着孙染的孙正然,孙染看着孙正然,小声道“难道要我像昨天一样喂你你才肯吃药么。。。”
孙正然松开手,也不说话,只是正襟危坐,微微张开嘴。
孙染无奈地叹了口气,把砂锅的盖子打开,里面是一锅冒着白气的药膳粥,她舀起一勺,吹了吹,喂到孙正然嘴里。
孙正然吞下一口粥,微微点头,开口道“你哥哪去了?”
“你说孙正?他在高叔叔那里。”
孙正然微微皱起眉,而孙染似乎一瞬间就看出了父亲的意思,随口道“树欲静而风不止。”
“唉,”孙正然叹了口气,看着女儿没什么表情的脸“真不该让你妈在小时候带你。”
“不然呢?你带么?”孙染又舀起一口粥,吹了吹,喂给孙正然“你带,我现在可就是个你最烦的那种假小子了。”
孙正然无奈地笑起来“我是说你这张脸,跟你妈学的,真是一点表情都没有。。。再就是。。。你妈那种一句话就能给人心捅出个窟窿来的‘枪法’。诶,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讨厌假小子?”
“有人带着个习武姑娘的爹妈来找孙正说媒的时候,”孙染的声音也同样没什么波澜“你说了‘平生最烦习武的假小子’。”
孙正然苦笑起来,自己拿过勺子,喝了两口粥“哪年的事儿了?我都想不起来了。”
“靖元二十年。”
“唉,就这点,你随你妈的记性好这点。。。我也很烦。”
第二十五章 锦衣红夺彩霞明(上)
孟新自东海郡回来之后,就没怎么睡过安稳觉。
如今的他,娶了陶淑的小女儿做妾,而前几天也顺利地让陶淑女儿怀上了孩子。每夜处理完公文,与李晴在书房里读读书做做诗,日子也算是安宁快活。
但是这安稳觉,这梦中的安稳,绝不是生活美满所能带来的。
他这段时间的梦境,都只有同一个景象。
一片什么都没有的黑暗之后,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低声呼唤着他。
他无数次在半夜坐起身,甚至惊醒了身边的李晴,但是每一次,他醒过来之后,那声音都戛然而止。
而今天,已经是不知道第多少个夜晚发生了同样的事情。
他坐起身。旁边的李晴微微睁开眼,她已经有些见怪不怪了,而孟新也多次说过他要是半夜醒了不要管他,于是李晴也便不再在意孟新到底怎么了。
孟新爬下床,穿好衣服,走出屋子。现在正是冬末的时节,雪将化未化,而他能够感觉到,似乎有一个声音牵引着他的身体,向远处,向某一个方向走去。
他来到了花园的池塘旁边,他看着池塘之中,幽蓝色的水面之下竟然有一对如灯火般的黄色光芒在闪烁。
他跪在池塘前,自池中感受到了一种特殊的熟悉感觉,他朝池子磕了一头,随后池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漩涡,而一个庞大的脑袋,则从那漩涡中缓缓探出。
“哟,你还记得我啊。”那个巨大的生有无数棘刺的黑色蛇头笑了起来“你知道莽山已经被封死了这事么?”
孟新微微皱起眉“莽山被封死了?不清楚。。。”
“莽山的几处灵穴被封死,煞气难以外散,整条灵脉被活化。。。”黑蛇低声说罢,看着孟新极为疑惑的表情,又发出了瓷片摩擦般的笑声“你似乎也不懂这些,你若是去找钦天监的几个官正问,他们是懂的。。。不过,我今日找你,倒是为了件别的事情。”
“别的事情?”
“九州灵脉震动,图谋西山者甚众,若不加固西山灵脉,结果就是山崩地裂,龙脉倾覆,而朝廷的结果,也可想而知,你,明白我什么意思吧。”
“呃,不明白。”
“那就对了,你如果明白,我就要要你的命,”大蛇咧起嘴笑了,笑得像是个吃人的老狐狸“西山根基不稳,周家龙脉震动,续龙脉固然必要,但是你真觉得你们能撑到续龙脉的时候?”
“上仙何出此言?”
“莽山已经活化,原山也早就变成一条煞龙,若是真变成九龙夺珠的场面,现在已现颓势的西山,根本不可能在其他躁动的龙脉面前存留下来,结果就是西山崩。。。”
“西山崩?!”听到这三个字,孟新心中涌起一股本能的恐惧,西山崩这三个字如果是个普通人跟他说,他也就一笑了之,但是面前的这条有神通的大蛇说,他万万不敢轻慢。
“那,上仙,有什么能够让西山在这乱流中存留下来的办法?”
“有,”大蛇张开嘴,露出了那黑洞洞的喉咙和一排闪亮的尖牙,牙上最长的一根上面,正缓缓流下一滴淡紫色的汁液。
“你,喝下这汁液,就能看见答案,只不过,你喝下后能不能活下来,就是你的造化了。”
孟新一愣,他此时此刻心中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危机感,不知道是怕死还是怕些别的什么,他想了想,开口道“在下。。。在下能先把这汁液收起,改日再饮么?”
“可以,但是最多三日,它便不会给予你所想要看到的东西,尽早饮下吧。”
“是,”孟新走到旁边的小亭中,拿了个喝空的茶盏,放在尖牙之下,那汁液滴在茶盏之中,他急忙盖上盖子,免得汁液蒸发。而面前的大蛇,则缓缓缩回了水底。
“你若是要求得你所求的,那就要步步小心,记住。。。”
孟新睁开眼,坐起身,外面天已是大亮,旁边的李晴仍然睡着,他爬下床,却发现面前的桌上,多出了一个茶盏。
他打开茶盏的盖子,一眼便看到了里面那只有一个碗底的蓝紫色毒汁。
他回头看了眼仍然睡着的李晴,将那个茶盏装进了一个小盒子中,穿好衣服,拎着小盒子离开孟府,来到钦天监。
清安官正这段时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清本官正则代替他跑到西山去筹划续龙脉的事情。清元官正人也不知所踪,而钦天监,也仅仅剩下清正、清玄两人。
他想了想,他隐约间记得清正和清元的关系十分亲密,而清元,似乎对续龙脉这事一直不太上心,也可以理解为他对大胤江山不太上心。选择清正,当然不是个好的决定。
他来到了清玄的书房门前,轻轻地叩门。
“谁。。。”里面传来了沙哑而低沉的声音。
“中官正,是在下,孟新。”
“孟大人啊。。。您,进来吧。。。”
听着老人断断续续的沙哑声音,他推开门,顿时有一种周围的空气都变冷了的错觉。门轴吱吱嘎嘎地缓缓关上,而书桌前面,则垂着一面挡住了后面的清玄的帘子。孟新隐约间,能够看到后面坐着的清玄官正的身影。
“孟大人恕属下不能全。。。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清玄说了半截话,突然咳嗽起来,眼看着就要摔在地上。
孟新此时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了,直接冲过帘子,而帘子后面的清玄,则吓得他直接跌坐在地上。
清玄此时此刻,看上去还像是一个人。
老人全身上下真正完整且完好的部分只有一个脑袋,而除了脑袋以外的部分,右臂已经不知哪里去了,而左臂的肩膀处,则已经长出了一条婴儿胳膊大小的手臂。清玄的腰部以下已经全部消失,而断面上,则仿佛糊着一层惨白色的肉泥。
他的胸口,是一处贯通伤,而就在这处贯通伤上,有数条长着人脸的粗壮蛆虫在那伤口处爬来爬去。老人身边的地面上,满是吐在地上的血痰,而血痰之间,则是那些在血痰里蠕动着身体的人脸蛆虫。
“这。。。这。。。”孟新看着面前的清玄,此时此刻,老人的样子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他只想跑,只想离开这个屋子,但是却又仿佛有一股力量压着他,让他连站起来,都十分困难。
“呵,监副,让您见到我这副样子了啊。。。”清玄一口血痰带着些许黑红色的块状物吐在地上,浑浊的眼球看着孟新“不必惊慌。。。我不过是和一些想摧毁大胤的妖异。。。打了一场而已。。。”
“这。。。”
“当然,我输了就是了,”清玄叹道“您有什么事情么?”
孟新缓缓站起身,惊魂未定的他此时姑且算是整理好了心神,回头拿出盒子和茶盏“清玄官正,京师附近,有什么蛇形的古代神异么?”
“我不知道,京师周围清安熟,”清玄摇摇头“怎么了?”
“我昨夜蒙一条丈余粗黑蟒点化,他称现在地脉如此,若不尽快稳住西山,恐有大难。”
“他说得没错。。。”清玄点头“西山现在龙脉不稳,如果再继续下去的话。。。改朝换代在所难免。”
“所以,他赐给我这茶盏中的汁水,说是饮下,便能看到救西山的方法,”孟新缓缓掀开盖子“我一时间不敢饮下,所以带到钦天监来,希望几位官正,能够就着这汁液,辨个虚实,看看是否有毒之类。。。”
“呵!不消那么多的事情,直接给我服下,”清玄笑起来“我喝下去,一条烂命,死?不足为惧!”
第二十五章 锦衣红夺彩霞明(下)
郭渺站在宫门之前,望着深灰色的天空。
就在几日之前,温哲将对泓州的战争计划交到了他的手中,而直到温哲将第一步行动的塘报交到他手上之前,他都没什么实际需要忙的事情。
即便皇帝几次三番让他与朔州和岱州方面沟通,希望朔州的官军撤回,希望岱州出兵,即便皇帝对他做出了这些要求,他也仍然“没有什么需要忙的事情”,因为许多事的结局,在他心中早就已经敲定好了。
他望着天空,立在这里的原因很简单,他在等人,准确的说,是在等陶淑。
那个前往东海郡和东海派交涉的陶淑,预计这两天就会回到京师,而他在这里迎接,主要也是要和陶淑沟通一下最近皇帝所忌讳的话题和东西,以避免陶淑触怒皇帝。
“郭大人,陶大理已经进城门了,马上就到,”旁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黑衣人,郭渺认出那是孟新家的缉事厂厂卫,微微点头“好,你们去休息吧。”
“是。”
没过一会儿,他就见一个四十多的男人亦步亦趋,走进禁宫宫门,身后则跟着一个小跟班。
两人来到郭渺面前,陶淑急忙拱手作揖“郭兵部。。。”
“陶大理,您回来了,”郭渺面无表情地微微点头“走吧,我跟您交待些事情。”
郭渺完全没有半点问陶淑岱州什么情况的意思,只是对陶淑继续道“陛下最近烦心事很多,我劝陶大理说话的时候,能绕绕弯子就绕绕弯子,别直接刺激陛下,陛下的性子您也懂。。。”
“我懂。。。”陶淑叹了口气“不过高大人是真的没有半点出兵的意思,那该怎么办啊?”
“很简单,你就跟陛下说,岱州兵屯田兵居多,军粮不是那么充足,要等开春之后才能出兵,”郭渺脸上是客套的微笑,他继续说道“实际上这次应该派我去谈,但是我公务缠身,这两天才把温帅的计划批阅完。。。”
“也是,郭兵部您也辛苦,”陶淑跟这个现在权倾朝野的两个年轻人之一客套了两句,随后继续道“那郭兵部的意思是,我就不谈高彤他们?”
“你谈他们有什么用呢?”
“这。。。”陶淑沉默了,的确,仔细一想,如果如实把各种事情告诉皇帝,那皇帝很有可能一句话给高彤撤职,甚至削孙正然的爵。
然而,那有什么用呢?
高彤和孙正然对岱州和岱州兵的掌控是事实,他们现在并没有改变这个事实的力量,而撤职和削爵则毫无疑问会被视为对东海势力的挑衅。结果可能反而会把东海派推到另外一边去。而东海派被推到另一边,前线的温哲和军中大小军官又会作何想法?
他不知道,他也不敢想。
两人来到皇帝的书房门前,陶淑叹了口气,旁边的太监朝里面报了一声“大理卿陶淑到!”
里面传来一声“进来吧。”
陶淑便推门而入,大门关上,太监离开,而郭渺则走到跟着陶淑回来的那个“护卫”身边“所以。。。孙公那边还是没有动手的意思?”
那个护卫微微点头“是的,高公那边也不希望激化和朝廷的矛盾,前段时间,有一个贼众的大头领亲自拜访孙公去了。”
“哦?他们说了些什么?”
“不知道,当时不是大公子在家,是小小姐在孙公身侧,”那护卫压低声音“郭兄,孙公真的会有那方面的意思么?”
“你说的是哪方面?登龙廷?他孙正然一生都不会,但是如果说上马打仗,他必然想要再来一次,”郭渺脸上浮现起一丝笑意,像是谈论一位老友一般“大胤要不行了,所以我们要把孙公推到另一边。。。然而,孙正然虽然是个山头,但是他不可能选择黄袍,所以。。。说实话,叛军是个不错的选择。”
“您认真的?那些人被温帅。。。”
“正是因为他们弱,才有选择的价值,”郭渺笑起来“傀儡戏这东西,但凡木偶大一点。。。都玩不转。”
“那现在。。。”
“一会儿您回东海的时候,跟大公子还有高公说一声,我会尽可能压住朝廷的这群人,等孙公真的有那方面意思的时候。。。我这边就可以动手了。”
“是。”
那侍卫缓缓离开了,而旁边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郭大人,那位是?”
“我安排在高彤身边的眼线,怎么了?和你有什么关系么?”
“冒犯了,郭大人。”
就在这时,书房中突然传来一声怒吼“你把话给我说明白点!别他妈支支吾吾的。”
那声音显然属于周震,书房中,周震,右手抓着旁边的砚台,右手和额头青筋暴跳,他看着面前跪着,脑袋也磕在地上的陶淑,浑身气得发抖。
“陛下。。。”
“我让你把话说明白!为什么高彤不出兵!”
“不出兵是因为春耕在即,岱州又是屯田兵。。。”
“屁话!”周震一把把手头的砚台摔在陶淑面前“我很清楚岱州军力几何!他们有至少上万的不事生产的甲卒!我问你,是高彤拿这话搪塞你,还是有人告诉你这么说的?”
陶淑沉默了一会儿,他心想如果直接告诉周震是郭渺让他这么说的,那这得罪了郭渺,估计他也难活,他眯起眼,急忙开口道“禀陛下,高州牧对我如此说的,我也不知是真是假!”
周震听到这话,放下了他已经抓住的笔架,坐下来,思考起来。
高彤这么说,那么往好了想,岱州的精锐甲兵估计是另作他用了,可是没南下剿匪,朔州的匪患也用不到岱州兵,这万余的精锐部队能拿去干什么了?
总不能是高彤报都不报就征倭去了吧。
他不得不往另外一个方向想,那就是高彤能派兵,就是单纯不想。而这个结果,最终导向“高彤要反”。
周震也是年轻气盛,直接高呼一声“来人!”
门外的郭渺推门而入,随后跪在皇帝面前“陛下。”
“给朕起手谕,免了他高彤的官!”
“陛下,您三思啊。”
“三思什么?我免了他的官他还能说些什么不成?”
“陛下,臣知道这话不当讲,但是臣还是要讲,”郭渺伏在地上,高声道“陛下可知岱州忠臣有几人?”
这个问题问出来,如一桶冷水,将周震泼得格外清醒。他沉默了,过了一会儿,随后又开口道“那。。。传旨到岱州。。。”
“陛下,您传什么旨,不用岱州本地的郡守县令来传达呢?”
周震听了这话,又咬着下唇,几乎将嘴唇咬破。最终,还是瘫倒在座椅上“那郭渺,你说,你说该怎么办?你说。。。”
“臣以为,应该笼络孙正然,”郭渺抬头开口道“岱州的魁首,说到底还是孙正然,而他此时已经解甲归田,如果您能把他拉过来的话,那高公若是真有反意,也没法非常直接地表现出来。”
“那就。。。这么做吧,”周震叹了口气“你觉得,给孙正然什么笼络合适,重新召他进京么?”
“陛下,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您召他进京,他和高彤等一众人只是觉得您准备拿他当做一个人质。您需要做的,是强化孙正然的权威,让他觉得自己被朝廷重视。。。”
“被朝廷重视?他原来是少傅领兵部尚书,乌城县侯。。。还能怎么重视?”周震说完这话,沉默了,因为他想到了一个方法。
“你的意思是。。。给他进爵?”
第二十六章 昨夜上皇新授箓(上)
昌江县守住了。
温哲看着祖荣摆在他面前的七八个黑色大脑袋,微微点点头。祖荣在守住昌江县之后,第一时间将这些怪物的脑袋割了下来,同时又派人通告温哲昌江县遇袭且刚刚守住。
就在前几天,温哲向京师递交了他对于泓州匪患的进攻计划,而昨日,他收到了郭渺的批示,示意他可以动兵。
于是,温哲兵分三路,北军由他的副将尧子率领,走铁轮城,从北侧直逼满安县,而他率南军走莽山,准备先夺回莽山大营,然后进逼盟县,在拿下盟县和满安县之后,直取西江郡郡城。
之后取西江而望泓州,西江郡虽然贫瘠,但是却是兵家要道,进可逼江南郡,退可守莽山。
温哲算盘打得很好,不过究竟能是什么个结果,还要等拿下前面的莽山大营和盟县才行。
“祖荣,你带兵去守猪儿沟,贼军已经在沟西建起木堡,你去那里构建工事,避免贼军突然绕到侧翼影响粮道。”
祖荣一顿首“是,温帅。”
温哲没再多说话,仅仅跟祖荣交代了这么一句,随后勒马在众军面前,高声道“弟兄们!空话没必要多说,肃靖八方合一宇!”
“甘披马革饮黄泉!”
“开拔!”
号角声响起,数万大军缓缓地朝东方列着整齐的队列,前进着,远处,莽山大营之外,已经架好了无数攻城器械。而温哲一到,高呼“开始攻城!给我打!”炮火与抛石机的机械声一齐响起,石块与炮弹飞向那本就不算多么坚固的城墙。
在这炮弹和石块面前,城墙犹如一块被甩在地上豆腐一般,碎成数块。而弓弩队伍的百夫长们也都开始下令放箭,箭矢如暴雨般飞进大营之中。
原本守卫在城墙上的奉义军,被突如其来的飞石炮弹扫下城墙,城内一时间哀鸿遍野。而守城的奉义军将领看到如此景象,急忙擎起义字大旗,高声道“都从城墙上下来!守住缺口和城门!林将军的援军,马上就到了!”
他说这话的目的无非是稳住军心,林得胜的援军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到这里,他昨天见到这些运过来的攻城器械,才派出求援的快马,无论如何,今天之内援军都不可能到。
但是,他需要让这些士兵,能够撑至少一天,至少一天时间。他已经不太指望援军了,现在只希望快马能够把信息送到盟县县城,让盟县的守军有些准备。
这守将穿上甲胄,拎起长剑冲到大营正中的木台子上,高喊着“长枪一队二队守住城门,其他长枪队盯着城墙,如果出了缺口立即补上!刀牌手队,在长枪队后边待命!”
他喊着,不断地喊着,维持着秩序,不知何时落在他肩上的一支羽箭他都没有在意。朝西的城墙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缺口,而他则不断地指挥着周围的士兵们补上那些缺口。
守将如此,士兵们很难不被激起士气,几个管后勤的小校扛着沙袋在城墙的缺口前垒起来,保证敌人不会突破过来。
不知何时,来自正面的炮火和投石机的轰鸣消失了,代替它们的,是沉重而又整齐的脚步声。守将透过城墙上的缺口,看到了城外那黑压压如同蚁群一般朝城市缓缓压来的士兵们。
“官军压上来了!放箭!放箭!”
他们的弓弩手也朝着外面抛射起箭矢,但是外面射来的箭矢远远多于他们射到外面的。很快,弓弩手因为没有城墙的遮蔽,出现了大量死伤,而没等守将下命令让他们后退,城墙正面,就接敌了。
黑甲黑盔的士兵们一手执半身方形铁盾,一手执长矛,从城墙的缝隙间突破过来。虽然奉义军的长枪兵们手中是比官军更长的长枪,但是却改变不了他们根本无法刺透官军甲胄的事实。
在这种情况下,奉义军的重步兵们冲到长矛之间,开始与官军搏斗起来。他们多数持双手斧,身上穿着的是较厚的钢铁甲胄,一个个这样的大汉冲到官军之前抡起斧头,毙伤数人。
长枪兵缓缓后退,而就在这时,一直蹲在城墙上的一个号令手突然看到了令他们格外惊诧且害怕的景象。
骑兵,大量的,黑压压的骑兵,拖着漫天的烟尘,此刻正在绕过莽山大营的侧面,包抄到了大营的退路,也就是东城墙前。
“头儿!官军准备打东城墙!”
守将的耳朵敏锐捕捉到了这句话,西城墙这边,重步兵和刀牌手已经借着地形和敌人搏杀起来。他急忙朝长枪兵喊道“长枪队,退下来的!去防守东城门!快!”
此时,东城门外的骑兵们中,拖着一截削尖的原木的几人拎着那根原木下马,站在东城门前,几个壮汉拎着那原木喊起号子来“一,二,一,二!”
原木撞上东城门,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旁边随着他们一同冲来的温荣也下马,站在原木边,拎着原木上嵌上去的把手,用力地一下下撞击着。
大门松动了,似乎破开就是顷刻之间的事情。温哲转身翻身上马,看着那愈发松动的大门,接过旁边副将递过来的一面大旗。
大门被撞开,温哲一眼便看到那里面挺着长枪站在那里的长枪队。但是温哲明显能够看出,他们很累,似乎是从城西面调来防守的部队。
温哲扬起大旗,高声道“蒙马眼!给我冲!”说罢,他将大旗当做长枪,双腿一夹马腹,一马当先冲向枪阵。
他所率的,都是他的重骑亲兵,无论是人是马,都是全身披挂,面对精神抖擞的枪阵,姑且还会考量考量,但是面对这种枪阵,温哲几乎第一时间判断“可以冲开”。
温哲手下的重骑在听到温哲命令的那一瞬间,便放弃了思考,纷纷挺着长枪,随温哲一同朝着面前的枪阵冲了过去。
此时的奔马,被蒙上了马眼,也便看不到那锋利的枪尖。而刚刚经过一轮搏杀,四肢并不算多么有力的奉义军们,也无法再用身体擎住长枪。长枪的枪尖顶到马匹身上那坚实的铁甲之上,却被奔马有力的顶开。重骑兵如同洪水一般冲进枪阵,一根根骑枪挑起枪阵中士兵们的身体,随后甩到一边。
温哲将大旗丢给身旁的亲随,随后拔出长剑,在枪阵中砍杀起来,一个身材高大的胡人骑在同样高大的马匹上,许多人顿时想到了什么胡人吃小孩、生啖人肉之类的传说,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守将回头便看到那在人群中冲杀的温哲,一眼便认出他是前几个月官军的总帅,急忙拿过旁边一人手中的短弩,瞄准温哲,一箭射去。
温哲显然并没有料到这一箭,然而,他在箭矢即将命中他脑袋的时候,朝马侧一滚。那弩箭射中他的大臂,而他则落到马下。
温哲将肩上的箭杆折断,一眼便看到了刚刚暗箭射来的方向,从地上捡起一把长枪,径直朝那方向冲去,如入无人之境,几步便冲到那指挥的木台子边,挥剑砍死两名护卫,随后冲到守将身旁,一枪搠到那守将身上。
而就在这时,刚刚帮他擎旗的亲随骑马冲了过来,将旗帜交到他的手中,温哲单手擎住大旗,一挥,便将旗帜,展开,那是一面金边红底的无字旗,温哲一手持剑,一手擎旗,高声道“泓州贼寇!守将伏诛!我三军将士!务将贼寇扫除殆尽!还我大胤朗朗乾坤!”
此时此刻,奉义军的重步兵仍在和官军的甲卒在城西门死战,而就在这时,无数骑兵从背后冲击了这些重步兵。
腹背受敌的结果,不仅仅是同时受到两面的攻击,对士气,也有着极为致命的影响。
“后路,被断了。”
察觉到后路被断的结果,就是绝望,连撤退重整的机会都不会有,要么死在这里,要么投降。
但是重步兵们作为奉义军中最精锐的部队,并不会因为这种情况而放弃战斗,其中的几个领队的小校抡起斧头高声吼起来“跟我们冲!从正面冲!”
这几个小校再清醒不过,身后是骑兵,想要从有骑兵的方向冲出去显然不现实。而现在,最好的选择毫无疑问是从正面冲开敌阵,然后遁入莽山之中。
部分战斗意志仍然十分坚定的士兵聚集在那几个小校周围,刀牌手顶着盾牌,有的从地上捡起官军的铁盾。这些刀牌手冲在最前面,而手中拎着斧头或锤子的重步兵则在盾牌之间潜伏着,等刀牌手推进到官军面前,他们便在盾牌的掩护下直接扑向官军的枪阵。
这支部队冲进了官军密集的阵列之中,官军的枪阵对于那一面面盾牌没什么办法,最后也只能目送着他们逃进了莽山之中。
但是城中的屠杀仍在继续着,温哲并不准备放过任何一个从贼的奉义军。直接下令道“城中除官军以外一切人按从贼通匪处理!”
第二十六章 昨夜上皇新授箓(下)
白秃子和庄远两人此刻待在盟县的县衙中。
盟县作为奉义军战线的一大支点,此时已经被武装成了一座堡垒,城外满是土垒木堡,而城墙上也装满了弩炮。孟县县城西南侧的山头上,则是一处安置了七八门火炮和投石机得以营地,奉义军几乎所有的家当都集中在了盟县。
两人坐在县衙中,突然一个传令兵跑了进来“白头领!出事了!出大事了!”
白秃子听到这话,急忙站起身“怎么了?说明白点。”
那传令兵喘着粗气,急忙说道“莽山。。。莽山大营。。。”
“莽山大营怎么了?!”白秃子也是个暴脾气,见传令兵迟迟不说到底怎么了,便拎起他的领子“说明白点!”
“莽山大营,被官军围攻,官军调来大炮数门,大营估计朝不保夕啊!”
“什么?来人!点兵出战!”白秃子急忙拎起旁边的佩刀,却被一边的庄远拦了下来。
“小书生,你想干什么?”
庄远没答他的话,转向那传令兵“官军大概有多少人?”
“少说也有万余。”
“那没了,”庄远叹了口气“白头领,不必出战了,莽山大营恐怕已经变成官军的囊中物了。”
“啊?”白秃子听到这话,气不打一处来“小书生你懂个屁?!莽山大营里面可是有三千守军,对方就算一万,也不至于。。。”
“官军有火炮,只要城墙一塌,守城方根本没有优势,”庄远凝视着白秃子那双眼白过大的眼睛“快马从莽山大营到这里,要用一个半时辰左右,现在估计莽山大营已经在他们手里了。如果对方的将领着急的话,可能已经引兵来攻盟县了,现在明智的选择是留在这里,巩固防御。”
“你的意思是,要我弃弟兄们于不顾?”
“你如果不在这里坐镇,那就是弃百姓于不顾,”庄远满是少年气的脸上是一种极为冰冷的坚决“而且,你现在出兵,根本碰不上你在莽山的弟兄,反而可能碰上正在往这边行进的官军。你是准备在无险可守的大平地上和官军一战,还是想安安心心地在这里守着县城?”
“我白秃子像是贪生怕死的人么?!”
“不像,但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庄远走出县衙,对一边的几个侍卫们高声道“官军到了之后,第一时间一定是想拿下西南坡上的寨子,迅速安排民夫加固西南寨的工事,城中的射石炮、抛石机还有火炮能搬到西南坡的,都搬过去!快!”
那些侍卫们愣住了,不知道该听谁的,而旁边白秃子沉默了一会儿,高声喊道“愣着干嘛!按他说的做!”
几个侍卫急匆匆地跑出县衙传令,而庄远则回头看着白秃子“白头领,如果您需要一个人带兵去敌后做些事情,我一个人带百余精锐队伍,就可以了。”
“呵,你一个小书生能做到什么?”
“我在这里也什么都做不了,”庄远看了看周围“兵家的事情,你们在行,而且现在奉义军中将才稀缺,我姑且还算读过些兵书,可以当成半个将军来用。”
“嘁,那你说说你的计划,你准备怎么办?”
“盟县城墙坚实,如果攻城,必用炮石,若用火炮,则要用火药,若用投石,则要用整块的石头,这两样东西,官军不可能大量携带,因此必定要运来,而运来的话,现在冬末时节,水流不急,走水路来往最快。”
“嗯,你说的在理。那你准备怎么办呢?”
“我带人,去烧九连环水寨,”庄远开口道“为了保证运输效率,九连环水寨中必定囤积了大量火药,火药见风便着,只要能够破坏火焰的存储,就能极大地破坏九连环水寨。我带一支百余人的小队去九连环水寨,您在这里守城。如果官军突然有一日不发火炮,那便是我成功了。”
“呵,你怎么这么确定官军会来攻盟县?”白秃子皱起眉“为什么不是猪儿沟或者北边的满安?”
“北边官军的支点是铁轮城,而铁轮城到满安之间是一片荒原,无论是运输还是行军都有些困难,而满安县南北都是山,县城扼住一条要道。比起盟县北边依山的地形,要难打许多。就算两边同时攻,也应该是盟县用大军,满安用偏师。”
“行。。。我对西江郡不熟,你熟你说得有理,那我在这守城,你去绕他们的屁股?”
“对,我准备从猪儿沟过,猪儿沟在山里,易守难攻,而且潜伏穿越也十分容易,”庄远继续道“那白头领,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好。”
白秃子一个人留在县衙之中,他是江南郡本地的土匪,因为还算读过书,所以姑且还有些见识。他一向是打心眼里瞧不起考科举的读书人的,原因也很简单,就是因为这群人读书的目的,要么是免那些许国税皇粮,要么是混个职位,捞捞油水。
不过有两个人,改变了他对这群人的认识。
一个是几年前的孙正然,那个老头如同一把被人精心保养了数十年的宝刀一样锋利,对敌人放出无穷尽的杀机,而对那些他当做朋友的人,则仅仅是一个老工艺品。
而另一个,就是刚刚离开的庄远。
庄远年轻却没有年轻人那股子傲气,是进士却不摆官架子。沟通城中士绅和义军的人物,通常很少能是他这样的青年,但是他就是能做得来。
白秃子叹了口气,大吼一声“来人!”
一个小兵急忙跑了过来,单膝跪在他旁边“白头领。”
“给江南郡那边发消息,就说官军要攻盟县,希望林将军还有各位能够尽快调来武器、人手支援。”
“是!”
白秃子叹了口气,看着旁边挂在墙上的西江郡地图,心中对未来的迷茫,又缓缓升起。
“都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现在分了,何时又能合呢?又由谁来合呢?”
他叹息着,思考着这个问题。但是他没有答案,许多如他一样的人,也同样无法得出答案。
“算了,无论如何,战争,都会继续下去。”
第二十七章 未料衰骅也奋蹄
二蛋坐在客栈里,不知道做些什么好。
吴大这几天一直都神神秘秘的,经常出门跑去北碣镇那里,留他在客栈里读书。他现在还算识两个字,吴大丢给他的书他还算能看个七七八八,但是他二蛋哪是读书的性子,读了一刻两刻,整个人便没了精神,又要睡觉。
不过今天,吴大却没有着急出门,卯时就把二蛋叫了起来,然后下楼吃个早点。而二蛋也希望吴大能带他出去一趟,否则的话,他来这东海郡的意义,也就是一个看守屋子的小厮而已。
他连连叹气,心想着家里的安钰。那女人比他大上几岁,也生过孩子,不过他不太在意。毕竟他这种从小吃百家饭长大的野孩子,能混着个老婆已经是老天保佑了,至于这老婆到底是什么身份,哪里的人,他倒是完全不在意。
想到安钰,他又叹了口气,而就在这时,吴大推门而入,抹了抹嘴边的油花,将一个小纸袋递给二蛋“给,店家的酥饼,吃了然后咱走。”
“啊?走?去哪?”
“去庙里。”
“为啥要去庙里?”二蛋感觉有些莫名其妙,吴大和他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为什么突然提出要去一趟庙上?
“去庙里和某个人见见面,”吴大说罢,急忙朝二蛋又挥挥手“快吃,今天和那老人见过面之后,我们就要准备启程回去了,泓州出事了。”
二蛋差点一口酥饼呛在嗓子里,口中含糊不清道“啊?泓州粗什嘛四儿了?”
“路上跟你说,快点吃。”
二蛋几口便将那酥饼吞下了肚,然后喝了两大碗凉白开,跟着吴大两人急匆匆地离开客栈,上马然后疾驰而去。
岱山,兖皇庙。
兖皇庙是在岱山山腰上的一座大庙,与京师的西陵太庙相对,被称为东大庙。主殿中供奉着东方天帝雷公电母,偏殿中则是山川日月各路神仙六十太岁四值功曹。而在靖元二十一年,烈宗靖元皇帝深受梦魇所害的时候,责令岱州牧在这兖皇庙中,再加一座大殿,单独供奉三大征时期的牺牲将士。
今天是二月十五,兖皇庙里有超拔法事,不过现在时间还早,清晨的兖皇庙也没有什么人。一个看上去五六十岁的老头在纤细少女的搀扶下,缓缓地走上岱山上凿出的阶梯。
“染儿,爹走不动了。”
“我背不动你。”
老人叹了口气“你哪怕试试呢?”
“我试试,你摔下去就不好了,还是我扶着你吧,”女孩的话语中没什么情感,不过兖皇庙也就在眼前了。
他们爬上了最后的十级台阶,老人说着自己走不动,实际上走上这岱山的数千级台阶,连大气都没喘一下,反而是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旁边额头微汗的女孩反而微微皱起眉“说走不动是在消遣我?”
“不算吧,稍微有点累也可以叫走不动啊。”
女孩听了这话,“哼”了一声,随后头也不回就朝庙里走去,那老人赔笑着跟着女孩“染儿,染儿,你别生气啊。。。爹就,就开个玩笑。。。爹错了还不行么?爹给你道歉,回去让裁缝给你做新裙子?好不好?”
女孩安静地停了下来,回到老人身边,扶着他的胳膊,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老人隐约间还是能够看出女孩眉眼中透着一股喜色。
两人先到大殿拜了东方天帝,上了根通天香之后,又拜了本年的太岁和功曹,随后直奔一条走廊而去。
走过那条弯弯曲曲的走廊,又连续上下许多台阶,两人终于到了一个单独的院子前。
说是院子,这里的牌面倒是比兖皇庙的大殿似乎还要大上几分,高数丈的殿宇,以及大殿之前密密麻麻的碑林。每一座碑上都写满了名字,有的上面则没有写名字,而是写着阵亡于某某处的无名将士。
老人走到大殿前,跪下,而旁边的女孩也跟着他一起双膝跪下,两人一同朝大殿磕了三个头。又上了九级台阶,跪下,又磕了三个头,这才算进到大殿当中。
这大殿中各样东西的摆放很是别致,正中是一座已经雕好且上了色的巨大石像,那石像的衣着做皇帝样,格外威严,冕疏都是宝石黄金打造,而身上穿着的,也是货真价实的金丝织锦龙袍。
但是除了这尊像以外,大殿中就显得有些奇怪了。
这尊像两侧是两个比这尊像还要矮一些的巨大方形石块,似乎是还未雕刻,而大殿两侧,面朝着正中间的地方,则又各有一块未经雕琢的石块。
大厅正中的蒲团上,则跪着一个青年女性,她身穿一种无人见过的繁复华美衣裙,手中是一串琥珀念珠,口中喃喃地念着些什么。
她听见旁边的磕头声,微微睁开右眼,朗声道“旧旌新剑血未干,醉卧鞍头数层峦。”
老人苦笑起来,叹了口气,迟迟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看着面前那高丈余的塑像。
他旁边的女孩见老人沉默了,缓缓开口道“肃靖八方合一宇,甘披马革饮黄泉。”
老人叹起气来,而旁边那年轻女人则开口道“孙帅何必叹气啊?”她的语气中满是嘲弄,而听到这话,老人旁边的女孩嘴角也多少染上了些许笑意。
“老了。。。老了。。。”老人笑起来“我是个人,是个早晚要出现在这殿中的人,将近六十还要‘肃靖八方’。。。那不是孙正然,那是神仙。。。”
“父亲是老了而无力肃靖八方,还是本就无心肃靖八方而空言‘老矣’呢?”女孩笑着看着孙正然的侧脸,听到这话,旁边的年轻女人也笑了起来。
“秀真,染儿,你们母女俩不带这么一起取笑我的,”孙正然此时想怒也没法怒,只能无力地笑着。
“若我说,你爹是自以为老了,便空道‘无力’,说久了,自己也当真了,也就真的‘老而无力’了。”旁边的女人抬头看着面前的大石块“靖元帝立下五座石块,一块是他自己的,剩下的分别留给孙正然、陆斌、高彤、武曲星。可惜,除了他本人以外,其他几位可都能再活上个十年起步呢。难道,孙公要今日便随先帝而去耶?”
就在这时,孙正然听到了身后传来的磕头声,他微微皱起眉,心想谁还会在这种时间点跑到这处虽然常常有人洒扫却从未有人拜祭的殿来。回头一看,发现是一个前几天见过一面的男人。
吴大。
吴大和旁边的随从在阶下磕了几个头,走到阶上,又磕了几个头,随后抬头看到孙正然、孙染还有年轻女人,朝三人分别行了礼。
“孙公,小姐,还有。。。夫人,吴某冒犯了。”
一旁的年轻女人笑起来“哈哈哈,有什么好冒犯的?您是来祭拜将士和先帝的?”
吴大直起身子,微微点头“是的,而且,我还要祭拜另外一个人。”
“哦?这庙中,可只有先帝的塑像,您若是祭拜其他人,估计要到外面的碑林中找找名姓。”
吴大听了这话,嘴角出现些许笑意“不,我要祭拜的,就在这殿中,不过我记不得他的名姓了,只知道有‘人屠’,‘铁面将军’之类的称呼,不知夫人和孙公,能否指教一二?”
孙正然听到这话,又叹了口气,脸上的羞赧和尴尬的笑意,转变成了无奈,而旁边的年轻女人听到他这话,缓缓合上眼,手中又拨弄起念珠“死了,铁面将军,应该是死了。”
吴大听见这话,见孙正然已然低下了头,微微点头,随后站起身“那在下冒犯了,先走一步。”
大殿中留下了孙正然、年轻女人还有孙染三人,孙正然低着头,除了地砖没人能看到他的表情,而旁边的孙染显然也感觉到了父亲的身体似乎不知为何绷紧了。
“绫小路秀真。”
听到这话,旁边的年轻女人“嗯”了一声,微微睁开眼。
“你觉得,孙正然这一生,是什么样的一生?”
年轻女人嘲弄似的笑了一声,随后开口道“你问女儿,这种问题,没有回答的价值。”
孙正然微微朝孙染的方向歪过头,脸上古井无波“染儿,你说呢?”
“父亲您今年高寿?”
“五十。。。五十四了吧。。。”
“您今年五十四,圣人云‘人寿七十,上有九天,下有五地’,您连棺材的边都没摸着,就开始问您人生如何?空言‘老矣’,不是什么难事,但是您真的老了么?”
女孩细嫩的手掌抚向父亲的大臂,随后用力地捏起来,而孙正然则下意识地绷紧大臂的肌肉,此时此刻,他的胳膊如同磐石一般难以触动。而旁边的女孩捏着那根本纹丝不动的大臂肌肉,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笑意。
她将手抽回来,微笑着,看着孙正然。而孙正然看到女儿脸上少有浮现的笑,长叹一口气,仰头望着面前的塑像“先帝啊先帝。。。您,能给正然指路么?”
无人说话,整个大殿中只有年轻女人念经的声音,过了许久,孙染凑到孙正然耳边,低语道“力平盟县,威震泓州的孙正然,好像也不过是两年前的人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