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山色横侵蘸晕霞(上)
“我不是很想和你打,我是来讲道理的,”长发霞衣女向后退了两步“凡人们的钦天监,也就是他们专门用于研究神的地方,那里的头领曾经带人从我手中夺取了果实,这件事我已经跟你说了许多次了,我不希望你重蹈我的覆辙。”
盘发霞衣女向后一跳,和短发霞衣女对峙着“我和你不一样,你的失败不代表我的失败,我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你不会把催熟称之为完全的准备吧,”短发霞衣女笑起来“果实成熟的第一时间,他们就能找到你,然后对你动手。”
“用不着你们担心!”盘发霞衣女低吼道“你还要把我当小孩到什么时候?”
“这不是把你当小孩,你如果无视已经出现的失败,那么你终有一日也只能跌入失败之中,”长发霞衣女看着盘发霞衣女“你战胜不了那些凡人的。打醒她吧。”最后一句话显然是对短发霞衣女说的,而短发霞衣女一笑,轻轻一点头,脚下步子腾挪,仅一瞬就出现在了盘发霞衣女的面前。
刀刃碰撞迸出无数火星,长发霞衣女向后退了几步,外面的“蜂”看到这是“鸟”之间的争斗,也显然不准备进来插手,两人的身形位置不断变化,仿佛一对彼此争斗的苍鹰,喙与爪不断碰撞着,爆出一团团火花。
两名霞衣女的差距显然并不是很大,两人保持着一种极为微妙的距离,双方彼此见招拆招,一时间打得难解难分。
而盘发霞衣女见许久都没能打出半分优势,左手一甩袖子,手中多出一柄短刀,在短发霞衣女攻来的时候,左手扬起短刀架住自上而下的一击,右手长刀刺向短发霞衣女的腹部。
短发霞衣女见情势不妙,双脚用力一蹬地,朝后翻身跃起,退了三四丈,而就在她停在空中的时候,地上的盘发霞衣女,则不知从那里拎出了一把连弩,朝着天上的短发霞衣女连射数发。
空中的短发霞衣女此刻满身破绽,艰难地在空中转体挥动长刀,挡下射来的数发弩箭,随后重重地摔在地上。
而盘发霞衣女正要提刀冲到短发霞衣女面前的时候,突然发现空气中出现了一股异香,一股不同于霞色花的异香,这种香味让人浑身上下莫名地不舒服起来,而她寻觅着香气的源头,果然她看到长发霞衣女的左手不知为何滴起血来。
她顿时颜色大变,怒喝道“姐姐,你就这么对我么?都用上这种招数了?!”
“这种招数?这招数没能胜过那些前来寻觅果实的人,”长发霞衣女右手拎着长刀,看着盘发霞衣女“来吧,让我看看你有什么勇气主张你一个人也能守护果实。”
“好!”盘发霞衣女正待动手冲向长发霞衣女,却突然浑身上下莫名地一阵酥软。她急忙用长刀支撑住身体,双眼看着面无表情的长发霞衣女“你。。。”
“我不想伤你,现在我就站在这里,”长发霞衣女站在盘发霞衣女面前一丈之外的位置“你只要能用随便什么东西碰到我,我便不再干涉你。”
盘发霞衣女听到这话,心中又羞又愤,先是屏住呼吸免得继续吸入那异香,仅仅屏息几秒,她便发现身体不像刚刚那样沉重了,但是单论动弹起来的话,还是有些困难。
她左手攥住刀锋,血液滴进土壤之中,单手抓住从花丛之中显现出来的一个木柄,用力一抽,那把丈余长的大枪就这样被抽了出来。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挥起大枪径直攻向长发霞衣女。
“哦,用我的东西来打我,”长发霞衣女冷笑一声,朝后跳了两步,躲过那看似势大招猛实则缓慢至极的两招“屏息也快到极限了吧。”
而就在这时,从天空上传来了轻灵的铃铛声。
众人抬头看去,很快就发现了声音的来源,那几个被藤蔓悬在巨树枝干上的巨大棺材不知为何摇晃起来,上面悬挂的铃铛悉数响了起来。
长发霞衣女脸色一变,回头发现外面聚集起来的“蜂”似乎也准备要冲进来,笑了一声“看来你的催熟还是有些效果的嘛,母亲的事情不容迟缓,我就不干涉你了,不过记住我的劝告,你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赢过外面的那群人的。”
说罢,长发霞衣女回头看了眼刚刚站起身的短发霞衣女“该走了,她这里要处理树的事情。”
短发霞衣女似乎对她突然收手感到十分困惑“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该走了,”说着长发霞衣女朝前一跃,踏着几个蜂的肩膀跃上了路边一家的阳台,随后跃上屋顶,消失了。而就在众人的目光聚焦于她的身上时,短发霞衣女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盘发霞衣女清了清嗓子,一口黑痰吐在地上,她大抵知道这是刚刚异香侵入她体内的颗粒,吐出来之后,身体变得轻盈许多。她来到花圃边缘,高声道“准备干活了!蛹已经成型!把花蜜全都运过来!最忙的时候已经到了!必须让母亲尽快,结出果实!”
“是!”
没过一会儿,数十个“蜂”推来了几大车的桶子,桶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蜜”字,每四个人用扁担抬着一桶蜜,将这些蜜悉数运到了树根下,随后,这些“蜂”之间又有人爬到树上,放下绳梯,几个人爬上去,再用桶子把大桶中金黄色的蜂蜜运到树梢,随后一个个地淋到那黑色的棺材上。
盘发霞衣女看着这繁忙的景象,若是上一次和大上次结果,她心中还会有些收获般的感动,但是这一次,她看着面前的巨树,心中五味杂陈。
长发霞衣女是她的长姐,准确的说,是所有在大战之后仍有树可以栖身的“鸟”中最为功勋卓著的一位,而她则是大战之后第一棵树的“鸟”,她一向以长发霞衣女为目标,她心中也知道那一人攻破晊昩信者的大营的故事,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她不知道,但是看着面前的巨树,她隐约间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长姐没能守护住果实,那么,如果我能够将果实成功地播种的话,那么,我就是超越了她的人了。
第九章 山色横侵蘸晕霞(下)
此时此刻的庄赦,正看着面前的铁舟发愁。
他将铁舟推进了水中,他明显看出那铁舟艰难地漂在水面上,整个铁舟有一半部分在水面之下,这铁舟不大,他不知道自己坐进去的话是否会沉下去,他想了想,决定先在水边试一试这船会不会沉下去。
于是他穿上蓑衣,戴上斗笠,手中拿起钓竿,坐到艰难地漂浮着的铁舟上,果然,铁舟肉眼可见地开始向下沉了许多,水面就差一点点就能没过船沿,现在还仅仅是在岸边,如果是在江心沉了,他就要游回岸边。
按理来说,他有螭晵的血脉,在水里游一游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这是幻境之中,他虽然之前成功地和血脉产生了连结,在巷子里用出了深潜,然而谁也不能保证他能不能在这里正常地和血脉建立联系。
他多少有些急躁起来,在这里度过一天,外面就是一百天的时间,就算他今天通过钓叟的考研,还剩下剑叟和棋叟,到时候至少外面会过去一年多,如果这一年多,神明之间的战争已然开始,那么他的一切努力都会化作徒劳。
他必须尽早离开这里。
庄赦从铁舟中跳出来,看着这漂浮在水中的铁舟,放空了脑袋,不知何时,周围的一切都暗了下来。他抬起头,发现身边的景色变了。
面前是漆黑安静的海面,自己脚下是松软的沙滩,而远处,远处的天空中,悬着一个占据了半个天空的巨大月亮。
那月亮放出柔和的光芒,仿佛俯视着一切一般。庄赦看着那天上的月亮和海中倒映着的月亮,心中出现了一种莫名的祥和,他无意识地踏进铁舟之中,用桨轻轻地在水中划着,铁舟在水中慢慢前进,朝着那天边的月亮愈发接近。
他感受到了,这大海中那潜藏着的令他本能地安心起来的气息,他知道那是什么,也知道那是谁,仅仅是待在这海面上,他就有一种被庇护着的感觉,而这感觉就这样不断向前延伸,让他划着铁舟,朝着那天边的月亮不断前进着。
而他越是接近那巨大的月亮,也越是能看清月亮上面的一切,上面的坑、上面的影子,月亮之上的一切,都变得无比清晰。
仿佛有着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低语一般,让他停了下来,他无意识地拿起钓竿,朝着海中一甩,鱼钩落在水中,留下一片涟漪,而就在鱼钩落入水中的一瞬间,天空中的月亮,如同水中被涟漪扰乱了形态的月亮一般,碎了。
巨大的裂痕在泛着柔和光芒的月亮上迅速展开,而随之一起破碎的,还有周围的暗色天幕,以及山崖、沙滩等等场景。
周围的一切,又一次变成了那一条宽阔大河、岸边的灌木、水车还有远处的城市。而和他,和庄赦并着肩的,则是那个老人,那个垂钓着的老人。
他仿佛从梦中刚刚醒来一般,庄赦感受到了,刚刚那个梦境似乎是螭晵给予他的,让他能够安然坐上铁舟,划到江心的梦。如果是这样的话,显然螭晵知道他此刻的位置,对于他此刻做的事情也都是支持的,否则,也不会用梦境将他送到江心。
“呵,又一位上神的眷属来了。”
旁边垂钓老人的声音沧桑却让人感到有一种莫名的安心,庄赦微微点头,回应道“老前辈,在下庄赦,前来。。。”
“我知道你来找什么,你能够抛却城市中的那一切诱惑,找到我这里,也属实不易,”老人的声音没有半点波澜“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想追求的到底是什么?你已经拥有了上神的血,已经成为了他们的眷属,你追求更多,又是为了什么?”
“我追求的是。。。”
“你知道你追求的是什么么?”老人低声继续道“你所追求的东西,就一定要用更多的神明的力量,来实现么?”
庄赦沉默了,他看着钓钩,看着手中的鱼竿,他自看过金简向他展现的景象之后,他就已经坚定了一个信念,他要让神与神的纷争所带来的灾难,永远不要降临到人世。
他开口道“是的,只有拥有更多的神明的力量,我才能成就我的愿景和梦想。”
“那可的确是宏愿啊,”老人低声笑道“不过不知你有没有配得上这宏愿的心性。”
老人说罢,便一言不发,低垂着脑袋,安静地垂钓着,而庄赦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双眼简单地盯着那水面之下。
水很清,清得仿佛空无一物一般,而透过那水面,他隐约间能够看到游荡在水中的鱼的影子。
他想起了云陟明曾经跟他说过的那段话,水底也是一个世界,是不同于人世的世界。人踏足于水中,就像是鱼搁浅在岸上一样。他不禁心中多少生出了些许恐惧,虽然这里的水面之下,没有大海之下半分凶险,但是在他无法与血脉连结起来的现在,他是无比脆弱的。
庄赦看着水中倒映着的自己,他这时才意识到,原来被杀真的让他变老了,清澈的河水中倒映出的他的影子,那个河中的影子,眉眼中剩下的似乎只有疲惫,而这无穷的疲惫似乎要从水中冲出来,缠绕到他的身上一般。
就在这时,他看到几个雪白的人影似乎是看到了他和钓叟一般,有说有笑地朝她的方向游了过来。
那是几个年轻的姑娘,她们伏在庄赦的船沿,眨着眼睛盯着庄赦。本就艰难地漂浮在水上的铁舟此刻几乎要沉下去一般,而那几个姑娘见自己能够触碰到庄赦的身体,便开始拉扯他,尝试着把他拽下水中。
庄赦不太敢乱动,生怕铁舟直接沉下去,而那几个姑娘的力气也大得可怕,将他径直拖入水中。
他眼前一黑,找到了孔隙的河水疯了一般朝他的喉咙和鼻子中涌入,他睁不开眼,冰冷的河水和一双双手环绕着他,他想要驱动自己的血脉,但是却得不到任何一丝一毫的回应。
他沉入了冰冷与漆黑之中,黑暗和寒冷缠绕着他,他不知在黑暗中沉没了多久,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安坐于一处厅堂之上。
庄赦站起身,四处环视着,这个地方让他感觉到无比地异常,却又格外真实,旁边架子上摆着玉雕、瓷瓶和许多书籍,而手边的桌上则摆着一对木雕的核桃。旁边的鎏金烛台上,是用金漆画上花纹的白色蜡烛。
这座宅院和霭蕈周围的那座城市有着等同的真实程度,不知何时,空气中飘来的一股茶香,他的目光朝着茶香飘来的方向望去,看到了一个大概十七八岁的姑娘,手中拖着一个托盘,娉娉袅袅地走过来,将托盘上的茶水摆在桌上,随后微微一躬身“老爷,茶来了。”
“老爷?我是谁?”
那姑娘一副困惑的样子,开口道“您,您是庄府的老爷,崑侯,钦天监监正庄赦啊。”
庄赦皱起眉头,崑侯、钦天监监正,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是什么时候?
“你是谁?”
“婢子是您新纳的妾室,白氏啊。。。”那女孩满脸困惑“您怎么了?”
一股极为古怪的异常感让庄赦的眉毛几乎拧到了一起,他拿起桌边的一本书,简单地翻阅了一下,发现这是一本类似于传记一样的东西,记录了这里的“庄赦”都做了些什么。
这里的庄赦,触及了螭晵、暎玺、霭蕈三位龙子,协助朝廷大军粉碎了百万叛匪,随后升任钦天监监正,封崑侯。娶了一个名为姜氏的姑娘,生了两个孩子,然后又娶了两房侧室,分别是面前的白氏和一个名为赵氏的比白氏更小的姑娘。
他喝了口茶水,茶香四溢,的确和他以往喝过的送到钦天监的贡茶差不多。他无比迷茫,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经历了一个极长的,名为寻觅龙子的梦境,成就了眼前的一切,还是又置身于新的幻境之中了。
庄赦仔细地想了想,开口道“夫人呢?把夫人请过来。我有些事要问。”
“呃,老爷,夫人回娘家探亲了。。。”
“那少爷和小姐呢?”
“也跟夫人一起回去了。”
庄赦皱起眉,这个姜氏应该是指姜小幺,如果他真的见到这个世界的姜小幺,或许真的能知道些什么。
他坐着想了许久,肚子也有些饿了,于是扶着桌角站起身“这样,先去吃饭吧。”
“好,老爷,我带您去。”
他跟着白氏,朝房子后身走去,而在迈过门槛时,他脚下一个不注意,踢到了门槛上,即将摔倒的时候手在地上一撑,手上一阵生疼。
白氏回头看庄赦摔倒了,急忙把他扶起来“老爷!老爷您没事吧。”
庄赦站起身,看着自己手上伤口涌出的血,他确定了,这里的确是一处幻境,一处与那霭蕈周围的巨大城市一样的幻境。
如果这个世界的他也同样获得了真血,那么为什么当他的手上出现了伤口时,没有任何气味呢?
第十章 月斜迷梦春城隔(上)
如果这个世界的他得到了螭晵、暎玺和霭蕈的恩赐,那么他从手掌中冒出的些许血液没有任何味道呢?仅仅是螭晵的真血,那股海鲜的味道就能够如潮水般将尝祀的祭坛笼罩其中,更别说三种神明的血液混合在一起了。
庄赦看着旁边急忙跑过来,帮他看伤口的白氏,开口道“你闻到什么味道了么?”
一脸焦急的白氏抬起头看了庄赦一眼,随后摇摇头“没有啊老爷,有什么味道么?”
庄赦冷哼一声,望着天空,他过往经历的一切让真相在他心中愈发膨胀,这个塑造梦境的人,显然不知道他所看见的真相和众神苏醒之后的结果。
“在我面前投影虚假,我来给你们展现一下真实是什么样子吧!”说着,他一扬袖子,原本仅仅漂着一两片云彩的天空,顿时覆上了一层彤云,漆黑的云层之后,闪烁着一阵阵的火光。
周围顿时暗了下来,而白氏的脸上居然看不见一丝一毫的惶恐,她开口低声道“真实,这就是你所见的真实么?”
“是的,”庄赦点点头“天空被云层遮盖,大地被烈焰灼烧,一切的一切都在毁灭。这是神明在苏醒之后的真实,一切都在毁灭,一切都在燃烧。这就是你们所幻想的,我成为所谓‘崑侯庄赦’之后应有的世界。”
“火会烧尽一切,烧尽一切我们所赞颂的、称扬的、深爱的,”白氏声音中不带哪怕一丝一毫感情“但是在火烧过之后,灰烬之上,会生出一切崭新的东西。正如,数万年前,自我们的尸骸上生出了人一样。”
庄赦看着身边的白氏,她的身形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但是体表却变成了一片青蓝色的鳞片,他笑起来“所以,你将我囚禁在这个幻境之中,是复仇么?”
“不算是,倒不如说是一个失败者的自怨自艾,”白氏坐了下来“我曾为了复兴我族,摆脱成为众神的命运,来到这里寻求霭蕈的果实,但是你也能看出,我失败了。”
“所以你便想拉着我一起失败?”庄赦看着天空中那浮动着的巨树此刻正燃烧起来,他叹了口气“所以,这里是你的梦境?”
“不,这里是你的梦境,所以你才能够改变这里,我不过是个侵入这里的过客而已,”白氏转身,走到庄府的池塘边,回头看了眼庄赦,冷哼一声“祝君一切顺利。”
说着,她直接跃进水中,随着扑通一声,庄赦浑身一激灵,周围的味道又变成了河边的那种潮湿的味道,而他依旧安坐在铁舟之上,面前的鱼钩微微一沉,他双臂绷紧,尽可能保证躯干正直,随后双臂用力一提。
一个白色的东西窜出水面,庄赦看到那东西,微微皱起眉头,那是一个头骨,但是形状却有些奇怪。
旁边同样坐在铁舟上垂钓的老人斜眼看了庄赦一眼,冷笑一声“哦,你钓到她了啊。”
“啊?她。。。”
“以前来找我的人,失败了,沉到河底了,”老人恬淡地说出了这句话“继续吧,看看今天谁运气好一点。”
庄赦叹了口气,看着那个头骨,或许这就是他刚刚梦境中的“白氏”,他无奈地笑了一声,将那头骨丢进了水中,给钩上挂了一个小面团,继续垂钓。
水声、蝉声,还有蜻蜓振翅的声音,不同于死寂,在这里的一切,都带着种让人仿佛沉入水中一般的安静,这种安静缠绕着庄赦,他望着水面,就这样看着水缓缓地流动着。
“你在外面,是什么人?”
老人突然又开口了,让庄赦一惊,他调整了下重心,说道“在外面。。。我是个做官的。”
“哦?”老人的语气变得有些好奇起来“做官的,什么官啊?”
“钦天监的灵台郎,就是。。。协助钦天监监正他们看星象的。”
“钦天监。。。钦天监。。。这个名字倒是没听过,”老人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钦天监是做什么的?”
庄赦想了想,开口道“钦天监是观天象卜吉凶,修历法算命数的衙门,实际上也就是做一些玄学数术之类的事情。”
老人听了,突然发出惊呼“哦呦,那不是很重要么?占龟祝蓍,观星算卦,这都是王最为仰仗的人才能做的事啊。”
庄赦愣了一下,随后他恍然大悟,老人可能是设钦天监之前的朝代出生的人,而他称呼君主的用词也是“王”而非皇帝或是其他类似的称呼。庄赦想了想,开口问道“老人家,您,大概是什么时候进入到这个幻境中来的?”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开口道“我?我是第一批进入到这里的人,也就是大战结束之后,最早的栖身于这里的人。”
“大战,是什么样的?”
“大战?呵,我没见过,大战的时候我连话都不会说,不过听父母说,大战的时候,的确是十分惨烈的,”老人低声道“现在外面是什么样子了?”
庄赦想了想,开口道“外面,已经不打仗了。”
老人微微点点头“不打仗了,不打仗好啊,不打仗就不死人。”说着,他叹了口气“当年是十室九空,百不存一啊。。。”
庄赦听到这话,想起了金简下那张纸条上的内容,幽幽道“老人家,如果任由几位龙子醒来的话,那外面,恐怕就又要被战火吞没了。”
老人没说话,而庄赦也就这样沉默着,过了许久,庄赦突然自水中感受到一股异动,朝河流的源头望去,竟然看到远远地仿佛有一片银色的潮水朝他涌了过来。
他看着那潮水涌来的方向,感受到了一种本能的恐怖,那种来自未知的恐惧将他整个人彻底吞没,而端坐在铁舟正中的他,却一下都动不了,只见远处的银色朝他扑来,越来越近。
那银色潮水的先锋很快就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之中,他看清了,那并不是潮水,也不是什么异常的东西,那是鱼群,一群如同潮水一般朝他涌来的鱼。
那潮水般涌来的鱼,在游到了铁舟周围的时候,纷纷跃起,溅起无数水花,而游到庄赦周围的时候,这些银色的鱼纷纷以庄赦的铁舟为中心游动起来,那游动的速度迅速地将庄赦的铁舟席卷其中。
在这银色的旋涡中,他的船缓缓下沉,混杂着银色碎鳞的河水缓缓地从边缘处涌进铁舟之中,不知何时,水没过了庄赦的胯,他想要至少扑腾几下,但是却发现自己根本浮不起来。
水慢慢地没过他的腰、小腹、胸口,他望着旁边的老人,终于,他看到了老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干瘪且枯槁,没有半分神采,死死地盯着下沉着的庄赦。庄赦仍尝试着向上扑腾,他不知道在这河水中被淹死是否还会再苍老一些,现在他的**已经是四十多岁了,如果再死一次,他就会变成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到那时,几乎什么都做不到。
“老人家!老人家!”他朝着老人的铁舟伸手,但是水已经缓缓地没过了他的脖子,而周围不断跳跃着的鱼也尝试着把他向下压,最终,他被银色的潮水般的鱼群淹没了,他沉入河中,望着上方的河面,缓缓地朝下沉去。
他从未想过这条河居然如此深,他沉了数丈仍然没有触及底部,而周围的水草则缓缓地缠绕上他的身体,将他朝更深处拉扯过去。
庄赦转头望去,河底并不是能够看到的石底,而是一个巨大的黑色洞窟,而那些如同有意识一般的水草,则缠绕着他,将他塞入那个黑色的洞窟之中。
他又一次沉入了黑暗之中。
庄赦不知何时,感觉自己似乎已经习惯了黑色和黑暗,在黑暗中,他感觉不到恐惧和不安,因为他隐约间知道,这片黑暗之后,不用过多久,就会消去,而后展现在他面前的,无非是幻境,或是现实,就跟无数有梦的睡眠一般。
他闭上眼,在黑暗中向下沉,不断地向下沉,就如同一个铁块一般,终于不知何时,他的背后传来了一种极为微妙的触感,柔软的同时,让他感觉到一种本能的安宁,仿佛踏足到了自己出生的土地上一般。
没错,像是踏足了土地一般。
他睁开眼,周围水中那种湿漉漉的感觉已经消失,仰望正上方,是蓝色的天空,上面缀着几缕无趣的纤细白云。他站起身,之前那种苍老的沉重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他脚下是一片柔软的草地,站起身,远处仍能看到那已经开始变黄的庞大树冠,但是以树为中心的城市已经变小了。
若说之前的城市,是一座如同都城,甚至超越都城的巨大都市的话,那么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则是一座没有城墙的县城差不多大小的城镇,靠近城镇边缘的地方,是一片片稻田。
而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两个熟悉的人朝他走了过来。
那是,那两个他所熟识的霞衣女。
第十章 月斜迷梦春城隔(下)
靖元三年春,正月刚过,江南郡的空气中仍夹杂着一丝微寒,不过这也影响不了街头那些穿行的行人们,因为今年的冬天,是一次难得的暖冬。
往年冬天结束之后,时不时就能听到的谁家有人冻死了的消息,今年一次也没听说过,不过街头巷尾之间,流传着一个,更加令人不安的说法。
巡田校尉里的那三位,在全郡范围内禁止插秧。
没人知道原因是什么,不过已经有人做出了些猜测,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某个正在巷尾聊天的老婆子低声说出的一个说法。
“听说啊,那巡田校尉早就屯好了粮食,不让本地老农们插秧,等到郡里家家户户的存粮吃完了,他们再把粮食高价出手!”
“嘘!你小点声,万一被他们的眼线听见了咋办?郡守老爷和他们还是一伙儿的。”
“唉,真可惜当年孙乌城过来,没有把这群假官斩了。。。”
几位保甲刚刚在郡里聚起,便在街头巷尾听到了这样的议论声,他们一个个骑着驴子,也都连连叹气。
眼看天气是一天比一天暖和,但是巡田校尉却下了“全郡上下,没有允许不许插秧”的命令,让几位保甲的眉毛拧得也是越来越厉害。
孙正然好不容易调粮解决的大灾荒,如果今年年初不种粮,那马上就会一夜回到最惨的显禛二年年中的时候那副光景,到那时候,他们就算是保甲,也保不住自己的脑袋,被村里的人分尸了,都算是好的结果。
“唉。”
总共七八个江南郡直属的村子的保甲聚在一起,骑着租来的驴子,裹着小袄朝远处的巡田校尉山寨走去。
一路无言,因为他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巡田校尉本来风评还算可以,就算是冬天最冷的时候,也时不时派人给各个村子送炭和粮食,但是今年春天正要插秧的时候,突然搞出这些事情,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他们已经是第三次来巡田校尉寨问插秧的时间了,前两次都是被吴头领一句话打了回去。
“敢插秧的,自己掂量掂量人头有多重。”
而这一次,他们却并没有被吴大一句话打发走,他们被迎进了山寨。
几个保甲的驴子被牵走,他们颤颤巍巍地跟着两个领头的小卒走进了黑虎堂,里面一如既往地坐着林得胜、吴大、沈益三人,而林得胜旁边则站着武辰。
“大头领。”
七个保甲整整齐齐地朝林得胜一鞠躬,林得胜微微点头“几位,今日为了何事而来啊?”
七个保甲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个开口道“校尉,小的就开门见山了,这个月月初小的们就来问过到底什么时候能开始插秧,可是前两次都是吴头领直接让我们回去了。。。”
“哦,那是我的意思,”林得胜点点头“所以,你们这一次还是来问这个的?”
旁边一个看起来有些瘦的保甲直接跪在地上,一个头朝着林得胜便磕了下来“林老爷!今日不插秧,明日不插秧,若是等过了时候,打不出粮食,又要赤地千里,流民遍野!林老爷三思啊!”
站在那瘦保甲身边的人也扑通一声跪下来“说的在理,林老爷,别的县咱不清楚,就郡城周围的几个村,存粮基本都要见底了。。。”
林得胜回头看了眼旁边的武辰,而武辰则望着外面漫天灰白的天色,微微皱起眉,在林得胜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林得胜微微点头,随后开口道“各位,时候还不到,若是各位放心不下的话,明日我便遣人往各个村子送每村二十石粮食,但是插秧,绝对不行。”
听了这话,几个人的神情变得更加莫名其妙起来“为什么呀林老爷!为什么送粮食都行,插秧不行啊?官府刊发的历法上,插秧的好时候都已经。。。”
“不行,就是不行,”旁边的吴大幽幽道“哪那么多废话?还想要粮食的,少逼逼两句!”
“老吴。”沈益听到吴大这段话,低声叫了句,随后转向保甲们“这样,各位,我们明日就遣人把粮食送到各个村中,您各位要是不放心的话,今日就先在山寨中住下,等明日,我们把各位连同粮食一同送回村寨吧。”
几个保甲彼此对视了一眼,心中纷纷有些忐忑,毕竟林得胜众人出身他们都是知道的,在土匪的山寨里留宿,尤其是刚刚还提了些不太好的意见,他们恐怕脑袋能不能保住都不好说。
但是他们几人又不好拒绝,只能点点头,躬身跟林得胜客套两句,于是纷纷被带到山寨后身的几座小宅院中,安置了下来。
众保甲如同被软禁了一般,待在院中坐立不安,毕竟在这里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他们又做不了什么。
等到了天黑,其中一个微胖的保甲横竖睡不着,便对着旁边床的保甲低声道“老彭,你说,咱哥几个最后能咋样呢?”
“咋样?你啥意思?”
“就是。。。我看今天白天吴头领有点不耐烦,那几位不都是土匪出身么,我怕。。。”
“怕个啥?要杀我们等得到这个时候?”
就在这时,门口响起了叩门的声音,那胖保甲噌地坐了起来,问道“谁?!”
“几位保甲,今夜朔风复归,寒意。。。寒意。。。冷得要命,沈头领吩咐俺们几个给您屋里送俩炭炉,免得您各位受了风寒,显得我们待客不周。”
那胖保甲想了想,开口道“不必几位兄弟费心了,一会儿我把炉子搬进来便是。”
“好,那俺们哥儿几个就先走了。”
他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想了想,生怕这炭炉是林得胜几人用来害他们的东西,最终还是决定不要搬进来了,他将被子裹得更紧了些,在微寒中半睡半醒的,听到鸡鸣时,便睁开了眼。
他唯一一个感受就是,冷。
他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看着另外几位保甲也在床上哆哆嗦嗦,便叹了口气。
仅仅是这样一呼气,他口中便喷出一团白烟,他顿时一惊,即使是冬天最冷的时候,也就面前达到一口气喷出白烟的程度。
他想了想,推开了门。
随着寒风一同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片银色的世界。
第十一章 显禛三年吹吴雪(上)
茫茫素色银花开,山头难见望江台。
显禛三年吹吴雪,九州万姓百事哀。
耿易明写下这样一首诗,推开窗子,望向外面灰白色的天空。
前两天江南郡突降骤雪,将城池内外盖得一片银装素裹,然而他却没有观雪的兴致。
泓州诸郡,都在管他要粮。
刚过年初,太子不知道发得什么疯,突然要户部保证显禛三年的皇粮足额,原本泓州的大小郡守之类的人物对这件事还算有些信心,然而,下雪了。
耿易明已经和泓州的各路郡守通了信,不仅仅是江南郡在下雪,江南郡周边几郡的雪都下得不小,泓州最北端的雪足足有一掌厚,而最南端的积雪也是两寸有余。现在是已经插了秧的时间,这大雪以及和大雪一同的低温冻毙青苗,秧苗已经死了,伴随着秧苗一起死的,是泓州士民农商的心。
民心浮动,而各路郡守自然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最有效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调粮。
泓州事,泓州了,如果这个时候倚仗了其他州郡,给别人口中留下把柄自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所有的郡守,都想到了最富庶的一个郡。
江南郡。
耿易明叹了口气,这许多郡守一齐管他要粮,引得他连连叹气。
而就在这时,窗外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耿大人何故叹息啊?”
耿易明认出了那声音的主人是安经,便走到门前,开门“安老爷啊。。。怎么突然想起来找耿某了?”
安经看耿易明满面愁云惨雾,大概也知道和外面的这场雪有关,于是走进屋中,先回手把门关上,然后小声道“大雪的事情?”
耿易明点点头“对。”
“大雪怎么了?之前林得胜他们特令郡中不许插秧,本郡的青苗还没插,等雪化了不就。。。”
“不是这个问题,”耿易明瘫坐在椅子上“往日里,一个个都说唯我江南郡马首是瞻,说我江南郡是什么泓州文脉之始,结果出了事情,一个个都往我这找。。。”
“怎么了?其他几郡。。。管江南郡要粮了?”
“对,这次大雪之后,基本上是能看到未来的粮价大涨的,”耿易明喝了口热茶“当然,他们在意的自然不是粮价大涨。。。再过两个月,户部和工部的钦差就要来这边查了,其他几个郡交不出粮食,自然要管我们要,去年就我们打下了秋粮。。。”
“这样啊。。。”
“而且这帮人还说,如果不给他们分粮,就要把我在泓州的事捅到钦差那,要死一起死。。。”耿易明皱起眉头,偷瞄了安经几眼。
安经显然也明白耿易明的意思,安家扎根在江南郡,双方做的腌臜事情都不少,互相打掩护是常态,早就和耿易明绑在了一起,更何况还有林得胜他们的事。如果他不帮耿易明,估计他也得跟耿易明一起死。
“耿大人,如果掏钱呢?”安经压低声音道“掏钱给钦差,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
耿易明摇摇头“应该不太行,朝廷那边太子好像掌控了都察院,每个钦差都带了三四个御史,就是为了防咱们掏钱解决问题。。。”
“这。。。”
两人都沉默了,江南郡虽然没有冻毙青苗这档子事,但是手头粮食同样也不富裕,割肉喂鹰这种事情,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出来的。到时候,江南郡要是再出现流民,死了人,也同样交不上粮食。无论怎么算,似乎都是死局。
想到这,耿易明连连叹气,他坐到桌边“安老爷,你觉得得怎么办?”
“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啊,”安经苦笑着坐到耿易明身边“耿大人,你要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就更没办法了,现在太子执掌朝纲,安家。。。也不太行啊。”
“那怎么办,难道真就坐以待毙不成?”
耿易明想了一会儿,站起身,从书架上拿了一本郡志,翻阅起来“看看以前这种情况出没出现过吧。。。”
旁边的安经也苦笑起来“这种时候读上先人的书了,唉,耿大人啊耿大人,你我现在碰到的事情,古书上怎么可能写呢?”
耿易明摇摇头“除了读书还能干什么呢?我们又不能一夜之间就把粮食从地里变出来?安老爷,我是朝廷的进士,不是山里的道士。”
“但是郡里管粮。。。”安经说话说了一半,突然想起些什么,皱着眉小声道“大人,您觉得,林得胜那边有没有办法?”
“办法?你指什么?”听到林得胜的名字,耿易明第一时间就明白了安经的意思,安经的意思是想和林得胜一起商量商量对策,而这毫无疑问是他们唯一能够抓到的救命稻草之一。不过,他仍不知道求林得胜能求来什么。
“他们可以干黑活,”安经低声说道“我们两个还有我们两个手下的人,出面都不太方便,但是如果让林得胜出手的话,我们还能藏在后面。。。”
耿易明一拍巴掌,把安经吓了一跳,随后他急忙站起身“这样,安老爷,你我现在就去林得胜的山寨,和他好好商量商量,多一个人,多几种办法!”
“好。”
两人急匆匆地叫人备马,骑上马匹,一路直奔林得胜的山寨。
林得胜连同吴大沈益三人坐在堂中,突然听到外面的小卒喊了声郡守老爷来访,急忙起身穿上斗篷披风之类,来到山门之前。
从来都只有这些大老爷们叫他们进城办事的道理,从来没有老爷亲自上门拜访的规矩,这次突然来到山寨门前,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要紧事情,三个头领急忙一同来到山门之前。
耿易明见到三人,翻身下马就是一拜,直接跪倒在扫干净的山门前石板路上“林校尉,你要救救江南郡百万黎民啊!”
林得胜心里一惊,耿易明这种老狐狸亲自登门,必不可能是真心觉得他能救百万黎民,或者是觉得百万黎民很重要,这耿易明可是之前靠着粮价飞涨赚得盆满钵满的老爷之一。
“耿大人耿大人!”林得胜急忙也跪倒在耿易明面前,扶着他的肩“您有事找下官,派个小厮来传咱便是,何必亲自来大营。。。行此大礼,下官受不住啊。”
耿易明见面子功夫做足了,便缓缓站起身,而林得胜也站了起来,耿易明道“林校尉有所不知,这一场大雪,让泓州百姓遭殃,虽说您不让本地农民插秧这是江南郡之幸,但是泓州其他百姓,碰到这天公有意降劫难的时候,就没办法了啊。。。”
林得胜扶着耿易明,朝山寨里面一招手“耿大人,有什么事里面详谈,弟兄们!给耿大人和安老爷准备好手炉炭炉!”
几人来到议事的茶间,茶间屋子本身不大,放了一个炭炉进去之后整个都暖和起来,几人落座,几个小厮送来茶水和茶点,林得胜开口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耿大人?”
“泓州骤冷,冻毙青苗,其他几郡的郡守因为早就让本地农民按照春秋历插了秧,但是这一冷,基本上就别等第一茬粮食了,”耿易明叹道“结果,他们就要管江南郡要粮。”
“要粮?给他们便是,这又不是什么大问题。”
安经在旁边无奈地轻轻摇摇头“这您就有所不知了,林大人,今年又有钦差要来泓州查看粮食情况,说是要保证今年能够缴上足额皇粮。。。这次对方虽然不比孙公,但是粮食这件事。。。在现在这个时间点,的确是命门。”
沈益听了,开口道“的确是这个道理,这场雪一下,粮食减产很严重,这种情况下还要交足额皇粮。。。的确有些难为人了。”沈益说完,突然发现旁边的吴大欲言又止,于是在林得胜和耿易明交流起来的时候,脑袋凑到吴大边上。
“老吴,你想说什么?”
吴大皱起眉,看了眼林得胜,对沈益小声道“这不是机会么?”
看着吴大眼里那闪烁着的贼光,沈益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吴大是什么意思,等林得胜和安经、耿易明客套两句,把两人送走之后三人坐在黑虎堂中,面色凝重。
“这次事情不太好办,处理不好可能真的出大事,”林得胜皱起眉“耿易明老东西亲自来,就是为了敲打我们。。。如果这次缴不了皇粮,他们要是被朝廷办了,估计马上就会把我们供出来。”
“大当家的,事情没那么难办,”吴大脸上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笑“咱们虽然现在算是巡田校尉,但是老本行毕竟是。。。”
吴大话说了一半,另外两人也明白了意思,林得胜微微点点头,说道“你要,截杀钦差?”
“单单截杀钦差肯定不够,今年的骤冷,估计不少州郡都出了类似的事,我们最好,率先举事。”吴大幽幽道“这次禁插秧之后,江南郡全郡我们振臂一呼基本上问题不大,其他郡,就要靠我们目前手头的存粮了。”
两人纷纷点头,林得胜思索了一下“那就定下来,准备举事,沈益,你把宣传的歌谣、谶语之类,让小的们传下去,”林得胜的眼神变得顿时犀利起来“钦差。。。我们要拿他们的脑袋祭旗。”
第十一章 显禛三年吹吴雪(下)
庄远已经在西江郡的盟县到任几个月了。
不得不说,他从心底里感谢之前的孙正然和林得万那群人,他们将整个盟县的豪绅屠戮殆尽,却没有带走多少本地的东西。
盟县少了这群豪绅,他们家里的金银粮食都被抄入官府,反而成了这次抵御这次倒春寒的根本。庄远急令手下去更南边的地方购入青苗准备再播种,而后就是把粮食分到县中各处,稳固盟县的根本。
但是他此时此刻在西江郡城里,却根本不敢笑出来。
在他周围的几位县令都是愁眉苦脸的样子,前段时间收到钦差要来清查皇粮的消息之后,整个泓州都紧张起来,这次大雪之后更是雪上加霜。西江郡郡守召集了郡里所有的县令,让众人来想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怎么办?你们一群人凑到这,没有一点办法么?”西江郡郡守对着面前坐着的一群县令骂起来“钦差来了,交不上皇粮,都得掉脑袋!”
“阚西江,现在全国上下除了更往南的地方以外,都是一样的光景,莫说本郡,全国现在都没粮。。。”
“都没粮?去岱州买啊!”
“岱州也要交皇粮的,他们都自顾不暇,”一个略胖的县令开口道“不过西江不必担心我县,下官已派出县里的兵丁去挨家挨户搜刮存粮。。。”
庄远听了,差点笑出声来,不过还好憋住了。这挨家挨户搜刮存粮的做法,还不如那些山贼匪寇呢。
“唉,钦差来的话,第一个经过的就是我们西江郡,钦差和御史们一起到,要是被御史知道你们从百姓手里搜刮粮食,怎么说都不太好办。。。”郡守皱起眉头,他整个人都坐立不安,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而就在这时,一个传令兵跑了进来“郡守!江南郡那边派人运粮过来了!”
郡守听了,拧在一起的表情缓和了许多“请进来!快请进来!”
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带着三四个身着甲胄的兵丁走了进来,也不躬身,仅是简单地拱拱手“在下江南郡巡田校尉吴大,今日携粮食救西江郡黎民。”
郡守看吴大这副倨傲的样子,不禁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但是想到对方是来送粮食的,也便没了脾气,也拱拱手“吴校尉,在下谢过校尉和耿江南了,请问,粮食现在何处?”
吴大嘴角勾起一抹笑,声音沙哑却带着几分凶戾气“大人,五万石粮食已经运到城门口,但是这粮食是来救民的,不是来填官仓的,耿江南的意思是,要我们在各郡设粥棚周济,而非把粮食交给各位然后拍屁股走人。”
“这。。。”郡守被吴大这番话直接堵住了嘴,而旁边的庄远隐约间也明白了吴大的意思。
“我可以保你们郡里生民无恙,但是皇粮你们要自己琢磨怎么办。”——这就是吴大和耿易明的意思。
“这,不合规矩吧,吴校尉,”旁边的微胖县令开口道“你不能在西江的地面上行江南郡郡守的意思。”
“呵,按规矩,也不该用江南的粮食救你西江的人,”吴大冷笑一声“我吴大市井出身,大道理不懂,只知道一句吃人嘴短,江南郡运来了救你西江郡的粮食,那这粮食怎么办,应该是我们来决定。”
“他耿易明不怕。。。”
西江郡郡守话说了半截,吴大直接开口打断他“你阚郡守不怕民变么?”
此言一出,西江郡郡守浑身一个激灵,如果真惹恼了吴大,他带着粮食回了江南郡,等不到钦差来,西江郡估计就要闹民变,钦差看了,他们郡守县令一个个掉脑袋都算轻的。
想到这,西江郡郡守沉默许久,才开口道“那就按吴校尉说的做吧,阚某,不准备多事了。”
散会之后,吴大很快就离开了,而庄远看着吴大的背影,觉得这群人必定别有用心,便直接跟了过去。
“吴校尉,江南郡,哪来这么多粮食?五万石用来周济西江。。。会不会有点多了?”
吴大看了眼庄远,双眼笔直目视前方“不多,西江郡叁拾万户生民,五万石粮食一点儿都不多,更何况这下了雪,还要组织清雪和重新插秧,干活儿不吃饱怎么行?今年江南郡来了位神人,说是今年的春寒尤其冷,要晚插秧,所以才没有冻毙青苗的事情。”
庄远点点头“吴校尉真是心系百姓啊,若是郡守有您半分救世的仁心,西江郡也不至于落到这番境地。您说的那位神人,有空我还真想见见。”
“庄县令,不知盟县,最近情况如何?”
“盟县啊,盟县比起西江郡其他县,都好很多,粮食和钱都算充足,”庄远似乎突然想起些什么“哦对,您要不说我都忘了,您不必把粮往盟县派,盟县余粮很多。”
吴大听了,怔了一下,随后点头“好,那吴某先代耿郡谢过庄大人了。”
两人很快就分开了,而吴大的表情也有些扭曲。
他回到城外的大营之中,看到正伏案疾书的沈益,叹了口气。
“怎么了?”
吴大瘫坐到旁边的虎皮椅上“有个小年轻县令,盟县的,说是不用我们的粮食,我怕他是知道我们想干什么了。”
“不可能,你说郡守知道还差不多,一个县令怎么可能,”沈益,写了一篇有一篇,随后递给旁边的小厮“一切按计划行事,几个小头领带人去各县发粮,我去联络西江郡本地的壮士。你带剩下的兄弟在郡城待命,等钦差到江南郡,就可以举事了。”
“会那么顺利么?西江郡本地的郡兵。。。”
“郡兵也都是老百姓,我明天去和郡兵的头头谈谈,这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第十二章 问天怎忍如此(上)
大胤钦差,户部左侍郎宁伏虎正在前往江南郡的路上。
他之前在盟县驻足数日,作为这批出来清查皇粮问题的官员中的领头人,他手下的户部大小官员都已经派到了泓州各郡县,各地的官帐抄本也都送到了他的手上。
整个东南地区,都是他带队负责清查,毕竟东南地区是江南派的要害所在,太子也知道这点,不可能派江南派的人或是别的什么派系的人来查。
所以才派了他宁伏虎过来。
宁伏虎是先皇,烈宗靖元皇帝的小舅子家的儿子,算下来,他是周琢的表兄,也就是太子周震的表舅,属于皇亲国戚,但是家族却并不算显赫,上上下下只有他一人进了朝廷之中,所以也不存在结党营私之类的担忧,太子便很放心地将江南重镇教给他来清查。
他自然也不辜负太子的这份信任,西江郡各县在清查中他都发现了许多问题诸如库银缺失,入仓的粮食和收上来的粮食数量严重不符之类,又留了些老练精干的户部官员去查那些不是很重要的问题。
不过,宁伏虎在盟县已经耽搁了太长时间,他耽搁的原因是盟县的账目问题很大,但是实际上仓库里问题却不大。
其他地方,多数是仓库里的东西比起账上记得少了很多,而盟县,则多是账上不足,结果仓库里的东西是完全足量的。
这让宁伏虎感觉有些意外,不过仔细查过一番之后,发现多是新县令把本地已故豪绅的家产充公,才让官仓无比殷实的,于是便也不准备继续追究。毕竟,他的任务不是体恤民情,而是保证各郡能够缴上足额皇粮。
他一路朝江南郡行去,已经是四月上旬了,道路两侧的水田中,农民们居然才开始插秧。比起以往都晚了许多。他倒是不在意这些,对农事没什么了解的他,很快就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手中的几本他线人送来的江南郡近况中。
江南郡最近几乎没有任何问题,平静得让人觉得可怕,唯一令宁伏虎觉得有些诡异的事,就是那个巡田校尉对突降骤雪的预报。
巡田校尉这种东西是郡守私人委任的,某种意义上算是招安山匪,这个道理他是懂的,但是问题是,这群山匪中为什么会有人能够预知突如其来的大雪和降温?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想了许久,还是得不出结果,最终,他放弃了思考,倚在马车中打起盹来。
不知何时,他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小孩的歌谣,那过于童稚的声音唱着“冬月十,盖大缸。腊月十,修大梁。正月十来庙市逛。二月十,等插秧,三月十,大雪降。没有穿来没有吃,四月初十杀。。。”
他听到一个杀字,但是却听不清后面的内容了,心中感觉有些奇怪,但是想了想,又决定没必要深究,无非是小孩儿的歌谣而已。
就在这时,他屁股下面突然一咯噔,整个马车变得左高右低,他急忙艰难地爬出马车“怎么了怎么了?”
“户部,车轴这断了,右轮滚了,”车夫指着那断裂的车轴对宁伏虎道。
宁伏虎皱起眉头,这车轴断了可不好办,他想了想,对旁边骑马的兵士说道“去最近的县城或者郡,让他们驾一辆车过来。本官就在这等着。”
“是!”
宁伏虎本可以直接自己骑马带着护卫直接去江南郡郡城,但是他虽名为伏虎,实际上并非武人,所以骑马这种事情几乎完全不会。无论怎么说,在这里等着都是最好的选择。
而就在一个骑马的士兵离开之后,不知为何,一群老农缓缓地围了上来。
起初,宁伏虎还以为是这群农民没什么见识,见到身着官服的他以及京城来的马车,想要好好看看,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搞错了。
这群农民并不是想要“长见识”,他从这些老农们的眼神中,只看到了仇恨和愤怒,他们有的拿着锄头,有的拿着草叉,还有的拎着一把劈柴的板斧,越聚越多,越聚越多。
宁伏虎不知道可能发生什么,这些老农们交头接耳间说的也都是泓州乡间的土话,他这种京城长大的公子哥儿,不可能听懂。
他没带多少护卫,一共就十来个人,而此刻将他团团围住的,至少有百十来个农民,而且他们还没做什么,只是将他围了起来,他本意也是要在这里等上一会儿,这让他反而犯了难。
不过正待他犯难的时候,他听见了一个声音。
脚步声,极为密集的脚步声,像是军队在缓慢地行军一般。
“那是什么声音?”他抬头问旁边的护卫。
他的护卫朝远处看了看“大人,有支打‘林’字旗的队伍,正在朝您这里行进。”
“林?江南郡有林姓的将领么?”
“好像有位巡田校尉姓林,”另一个护卫答道“会不会是耿大人派来接您的?”
宁伏虎皱起眉想了想,微微点头“的确有可能。”
很快,他就发现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距离他最近的几个老农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麻绳,而内圈的其他农民也都拎着手里的农具跃跃欲试,满眼凶光地看着那些骑马的护卫。
“林大官人到了!动手!”
这样一声嘶吼刺破人群,内圈的那些老农们几乎一齐蜂拥而上,就在这时,宁伏虎才发现,他们很多人似乎根本不是普通的农民,肩头结实的肉块和高大的体型显然证明了他们是吃得饱喝得足的习武之人。
不过这时已经晚了,离他最近的两个彪形大汉把他按在地上,如捆猪一般捆了起来,几个护卫想要过来解救,却被长杆的农具一个个打到马下,随后被乱棍打死。而当那支带着林姓旗帜的队伍来到他面前时,原本周围围着的老农,则在道路两边分成两队,夹道欢迎着这支队伍。
为首的那人身材适中,身后带着三人,一人面容严肃,身材壮硕却有些矮小,另外两人则看起来像是读书人。四人来到宁伏虎面前,没等宁伏虎说话,其中一个读书人便高声道“乡亲们!这就是来征粮的狗钦差宁伏虎!官绅老爷们的朝廷,不顾我们死活,这大雪激寒的年景,还要派人下来查粮食交没交够!”
周围的老农们顿时群情激奋,纷纷议论起来,而这时,读书人样子的人又开口道“各位乡亲,除了江南郡本地,其他郡的乡亲们若没得我们的周济,要么饿死,要么逃荒!而江南郡的各位乡亲,也是我们事先知天象,没让各位插秧,才保住青苗。试想,若无林大官人!若无武辰武仙师!江南郡此时此刻,能是什么一副光景!”
“那肯定就没了呗。”
“没武仙师,我家十三口孩子都得饿死!”
“大官人万福!武仙师万福!”
这样的喊声此起彼伏,而那读书人继续高声道“各位,各位!皇帝老儿征粮,可不管我们光景如何!今年有大官人和仙师保我们,明年呢?以后呢?不把云吹开,太阳就照不到地上!二月十,等插秧!三月十,大雪降!”
他喊出这样两句话后,周围的老农们纷纷喊道“四月初十杀狗官,干了朝廷不纳粮!”
另一个读书人在宁伏虎身边微微蹲下,在他耳畔小声道“宁大人,对不住了,在下钦天监武辰,借您头颅一用。”说罢,没等宁伏虎反应过来,便将一把长刀交到那领头人手中。
手起刀落,血溅三尺。
第十二章 问天怎忍如此(下)
初春骤冷导致的灾害持续扩大,最北至岱州北郡,最南至泓州恕陵郡,刚刚插秧播种的青苗几乎因为低温全部死绝。而这个大规模灾害直接导致了九州各郡民心浮动,除了少数存粮充足的州郡以外,几乎各地都爆发了大规模民变。
显禛三年,四月初十。江南郡原巡田校尉林得胜自称奉义将军,吴大自称奉仁将军、沈益自称奉诚将军,同“大德仙师”武辰纠集数万绿林好汉,振臂一呼,自称奉义军。斩朝廷钦差十余人,起兵举事。林得胜等人一呼百应,全郡百姓、郡兵十万悉数从贼。
奉义军以江南为根据地,迅速地向周围郡县扩张,四月十五,连破西江郡孟陵县、滃县。
吴大骑着高头大马,身旁跟着沈益,而身后则是绵延数里的庞大队伍。队伍之上飘扬着红底黑字的旌旗,上书吴、沈两人姓氏。
吴大的部属,是奉义军之中装备最好的一支之一,说简单点,就是他们自己的部队混了些官军,有全套甲胄,常年训练的职业军人。这样的部队,林得胜那里还有一支,林得胜带着那支部队去进攻江南郡南边的卢陵郡了。而控制西江郡的任务,也就交到了吴大和沈益手里。
进攻西江郡的过程十分顺利,几座县城听闻是林得胜大官人的队伍,直接绑出县令,望风而降。初十举事当天出发的他们,现在,也就是四月十五,就已经行进到了西江郡城前了。
吴大远远地望着西江郡城周围的鹿角据马之类的东西,突然,身边跑来了一个轻骑斥候“将军,前面有一支百来人的队伍,不知是谁家的部属。”
“什么装备?有姓氏旗帜么?”
“没有姓氏旗帜,看上去,有点像流民。”
“去问问他们有没有头领,把他们的头领请过来。”
“是!”
没过一会儿,吴大便在道路上见到了那支队伍,那是一群衣衫褴褛的农民,看到吴大,纷纷跪下身,而最前面的一人衣着还算完整,走到吴大马前,一跪“将军!”
“乡亲您是哪里人?”
“小人是西江郡海螺山村的保甲!前些日子县里的**子劫了村子,小人带村民十户四十二口来投奔将军!”
吴大点点头,回头对身边的副官吩咐道“安置好,找块地方给他们开垦。”
“小人谢过将军,将军大恩大德。。。”
“客套话不必说了,军情紧急。”
吴大带着队伍,三千多人在西江郡郡城东面扎营。他和沈益则登临高丘,望着远处的西江郡,吴大叹了口气“我不觉得你的方法可能有用。”
“会有用的,我们有恩于西江郡,”沈益开口道“现在问题是,打下来之后怎么保住,目前是我们和原官军出兵攻城,郡里其他兄弟的人去稳固县城之类的地方。但是说实话,我不太放心那群山贼品性的人。。。”
“到时候再严明军纪就好了,这件事得和各位山寨的头领好好通气,”吴大看着远处的城墙“今天黄昏时就动手吧。”
城外三千军队已经安置了下来,而城内,则是完完全全的另一幅光景。
西江郡郡兵不多,因为之前的盟县之乱,多数都分散在了各个县城处,郡城本身,也不过有数千军士防守,更何况郡城城墙高大坚固,等到禁军来支援不是太大的问题。
郡守和几个从自己县里逃出来的县令坐在郡守府的大厅中,心中悬着的石头也算是落了地。
钦差死了,而且泓州大乱。
现在的局势,就算太子再想保证皇粮充足,也不可能再让泓州诸郡今年纳粮了。这样的话,他只要守住郡城,等官军到了之后,再收复各个县城,他能得一个大功。
想到这,他嘴角不禁咧了起来,但是旁边的庄远,却有着其他的想法。
西江郡现在危在旦夕。
西江郡所有县城中,只有盟县没有收过吴大这群人的粮食,叛军的部队虽然人不多,但是也随时可能导致城内百姓开城应贼。
更何况有句老话说得好,叫匪过如梳兵过如篦。盟县之乱的时候,领兵的孙正然还算宅心仁厚,粮食是从京城的官仓里出的。但是这次,孙正然被放下野,而宋虎卿则在朔州被抓,下一个来西江郡的统帅不一定什么德行。
他能想到这些,西江郡本地的士绅也能想到这些,对于本地士绅来说,可能应贼真的是比等官军来更好的结果。
他思索的同时不由自主地便在大厅中踱起步来,而旁边的郡守看他这幅样子,也有些心烦,便开口道“庄县令,我看你好像心神不宁,怎么了?”
庄远听到郡守叫他,急忙苦笑着一拱手“阚大人,下官忧心盟县百姓,不知盟县是否已经从贼了。。。”
“不必担心不必担心,”郡守摆摆手“贼众只有数千人,本郡城坚人众,不会出事的。”
庄远欲言又止,面前的郡守显然还觉得本地士绅还是那群和他称兄道弟的老爷,但是实际上,他仔细想了想,大概发现了这群老爷们心中的几层担忧。
一是大军讨贼,八成是要他们出粮出钱的。二是这群叛军如果拿下西江郡,恐怕对他们的待遇只会比现在高,因为这群义军需要拉拢人心。
他想了想,对郡守一躬身,开口道“大人,我出门稍微散散心。”
郡守点了点头“去吧去吧。”
庄远走出大厅,东方已经变得一片漆黑,而西方仍有一片闪耀着的橙红色霞光。他在街上逛着,西江郡本就不是很富有的郡,这个时间点,街上的商铺都已经关闭,只剩下一些酒楼客栈之类的地方仍开着门。
而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到耳边刮过一阵劲风。下一秒,他听到地面上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声音,在黑暗中他看到那似乎是从城外射进来的箭矢,而街上也响起了喊声。
“义军放箭啦!”
他急忙窜进旁边的一家酒楼,转身将门关上,摘掉身上挂着的一两支箭矢,才看到屋中竟然有七八位衣着光鲜的老爷坐在八仙桌旁,一脸惊异地看着他。
“呃这位是?”
“下官盟县县令庄远,”庄远朝着那几人微微拱手躬身“外面贼军放箭,下官进来躲避一会儿。”
几个老爷面面相觑,纷纷叹气,其中领头的一人对庄远道“大人也是朝廷命官,草民等正在举行酒宴,大人不如一起加入?”
“荣幸之至。”
庄远坐在添置出来的一张椅子上,他隐约间感受到了席间的气氛有些凝重,便直接开口道“我看各位老爷眉头愁云不展,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么?”
为首的那人听了,沉默许久,才开口说出他们的担忧。果然和庄远之前想到的几乎一模一样,他们的担忧,也是在官军和贼军之间选一边站的问题。虽然在朝廷命官庄远面前,说得不是那么露骨,但是他也听出了那个意思。
庄远想了想,打开刚刚从身上摘下来的箭矢,从上面拿下来一封信,放到桌上,开口道“各位,如果真有心从贼,不如看看贼众这封信件。各位家中都有壮丁,若是想动手打开城门,自然不在话下。”
听了这话,众士绅的头领拿起信件,扫视了一眼,随后叹气,点点头“只能如此么?”
庄远心中暗笑,这群士绅从贼也要装个样子,于是便开口道“各位若是有心的话,带着自己壮丁,前往郡守府,谏书郡守大人以西江郡百姓为重。。。如何?”
第十三章 天失一柱(上)
他人生中不知多少次见到这样的光景,不过这一次,一切已经与他无关了。
孙正然此刻正走在回到岱州的路上,他已经愈发接近岱州,那个封存了他无数记忆的地方。虽然身为朝廷大员,他仍希望能够在京城,在为皇帝效力的时候终老,但是显然,皇帝并不想让他这样。
他躺在马车中,望着车外一片荒芜的田地和游窜的流民。
若说以前,他至少还会觉得有些恐惧,这样规模的流民出现在官道上,说明出了大事,不过他现在,已经心灰意冷了。
流民又怎样?灾荒又怎样?他有着“无论发生什么,岱州必定安然无恙”的自信,他知道这自信或许是盲目的,但是这份盲目的自信,至少让他能够安然地躺在马车中,看着外面的景色。
“浩浩万里绝炊烟,衰翁又梦廿岁前。铁马奋蹄穷白刃,金钟振玉告黄天。青山难老年年绿,江流不断代代先。今且伏枥兖山北,诚待皇命再执鞭。”
他念罢便合上眼,外面的饥民如何,与他无关。他身边,是那些朝廷禁军中东海派的将领派来为他送行的队伍,甲士五百,无论是什么人,估计也不敢冲击他这支队伍。
“老爷?老爷?”
就在他半睡半醒之际,听到了一个人叫他的声音,他微微睁开眼,开口道“谁啊?怎么了?”
“老爷,是小人,孙五,京城那边。。。送来了些信件。。。”
“信件?什么信件?”
“是几位将军寄来的,说是能够帮您了解最近的情况,”外面的孙五说道“上面写了些朝廷中发生的大事。”
“念。”
“是,”孙五答应了一声,随后开口道“陛下大病,太子摄政,太师安蓝被请回府内不准在朝上听政。”
孙正然听到这条,眉毛便拧起来。太子上台,也没说把他请回去,这让他多少有些失落,不过安蓝被请回府内也是件有趣的事。现在,朝廷大权应该全都掌握在太子和孟伦手里。
“大内侍孟伦在家中亡故,原因是暴病,不过据小道消息称,似乎是毒发。”
“什么?!”孙正然听到这条,几乎惊得坐起身来,孟伦死了这可不是什么好新闻。在太子摄政的现在,太子急需身边的“老人”来稳住朝中的局面,但是如果孟伦死了,朝中的“老人”也就只剩下安家了。而安蓝又被请出朝廷,这让他愈发在意,现在朝中的这个巨大的权力真空是由谁来填补的。
“两个问题,一,缉事厂现在是谁在管。二,太子委任了什么要职?”
“呃,老爷您等小人看一下。”
这两件事是太子掌握朝政之后最重要的事情,缉事厂作为特务机关,如果被太子控制,那么太子的安全不是问题,安家不可能通过小手段让安皇后的儿子上台。最重要的是,缉事厂能够保证政令顺利地执行下去,阳奉阴违者的下场一向不是很好看。
而太子委任的要职,则是太子的近臣,权力真空的现在,这个人可能会获得朝中最大的权力,成为大胤实际上的“丞相”。
“找到了,孙公,”孙五清了清嗓子“太子太保孟新领钦天监监副,缉事厂厂督。”
“孟新?哦,是孟伦那个儿子。。。”孙正然点点头“他。。。太年轻了吧,怕不是要被朝廷里那些老东西搞死。。。不对。。。缉事厂。。。”
“孙公,缉事厂,怎么了?”
“缉事厂都是人精,虽然没有哪个缉事厂的能搞明白政务,但是朝廷里那些腌臜事,这帮人是最熟的,如果那个小辈手里有缉事厂,可能还真没人能搞得过他。。。这么一说,可能太子这里的确很是稳固。你继续。”
“是,老爷。此外就是泓州的事情,泓州三月份突降大雪冻毙青苗,全军爆发民变叛军数股。。。”
“江南郡的那个巡田校尉是不是在里面?”
“老爷料事如神!匪首林得胜自称奉义将军,纠集江南郡匪八千余,斩身在江南郡的钦差户部侍郎宁伏虎。纵兵周围郡县,攻城略地,西江郡已然全郡沦陷。”
孙正然叹了口气,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唉,当初没办他们,晚了。。。晚了啊。。。早就能看出来他们有反心,结果,还是晚了。。。”
“老爷不消懊悔,若是陛下有意请老爷出山,必将扫荡流寇,澄清宇内。”
“你不必安慰我,泓州我不熟,他让我去我也不去,”孙正然冷哼一声“其他地方呢?今年的倒春寒邪门,估计其他地方也有民变吧。”
“是,孙公。舜州、肃州、燕州都有民变和叛军的情况,不过没有叛军能达到江南郡的那个规模。”
孙正然点点头,突然他听到了些奇怪的声音,像是什么节日庙会这样的地方请来的吹敲乐班子一样,远远地传了过来,他微微皱起眉,稍微舒展了下筋骨“前方何故喧闹?”
“老爷!”孙五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惊慌“前面有支队伍!绵延数里!不知是贼军还是别的什么人!”
“啊?贼军?劫我的车驾?有点想法,停车!”孙正然喊了一声,随后走下车,身后的五百甲士的头领,一个小校听到孙五的话,也急忙凑到孙正然身边。
“孙公,如果您有意让属下。。。”
“不必,让我好好看看,”说着,孙正然从怀里摸出西洋镜,打开望向远处“哟,这部队还挺像样,带了华盖,还有大纛旌旗。。。这乱军野心不小啊,等等,我看下这旗上的姓氏。。。”
说到这,孙正然咂了下嘴“啧,太远,看不清,再往前走走,我看看这家叛军姓什么。”
马车朝前前进了一会儿,又停了下来,和那队伍差不多有一里左右的距离,孙正然走出车中,扶轼远望,望向那支队伍,皱起眉头“这是哪里的地界?”
“禀孙公,已经进了岱州。”
“岱州?岱州还有孙姓的大匪伙么?”孙正然有些疑惑地望着那远处招展的孙姓大旗,蹙起眉毛“这旗。。。”
没等孙正然开口,旁边的小校突然变得似乎很是激动的样子,指着那面在风中徐徐飘着的旗帜高呼道“孙公!孙公!那是您的帅旗!是您的帅旗啊!”
孙正然一愣,他也认出来了,他看着那庞大的队伍缓缓地朝他移动过来,他的嘴角朝两边咧开了,无声地笑着,而一双浑浊的眼眸中,闯出了无数泪水,顺着他脸上的皱纹,缓缓地流进他的领口。
无论是孙五还是旁边的小校,看到这副光景,都不敢说话,而那带着吹敲乐队的巨大队伍越来越近,远远地,孙正然已经能看到为首的几人了。
骑着高头大马的三人走在最前,旁边是先帝赐予他,他却从来没用过一次的华盖还有那面显然缝补多次,他再熟悉不过的孙姓帅旗。
他呆立在原地,依旧是那副笑着,却泪水停不下来地流着的状态,不知何时,那支队伍停在了他的面前。
骑马的三人翻身下马,走到孙正然车前,为首的那人一脸恶作剧成功了的坏笑,双手奉在身前,高声道“下官岱州牧高彤!”
“下官东海郡郡守闫文匡!”
“下官乌城县县令章秉玟!”
“携旧部两千人,恭迎孙乌城还乡!”
三人身后庞大的队伍,几乎一齐脱下了头盔,露出了许多甚至已经多少有些花白的头发,一齐发出了吼声。
“恭迎,孙帅还乡!”
他仍笑着,他仍哭着,走下马车,扶着面前高彤的肩,一句话也说不出,过了许久,才开口道“我知道粮食这段时间有点紧,不过,你们把事情搞这么大,不会没准备酒吧!”
第十三章 天失一柱(下)
两名霞衣女站在庄赦面前,她们两人站在庄赦的面前,长发霞衣女脸上一如既往是那温柔的笑意,而旁边的短发霞衣女的表情,则略显疲惫。
“这,这又是哪?”
“还是那棵树旁边,”长发霞衣女开口道“不过这层梦境缺失了一柱,所以会比上一层扭曲畸形得多。”
“扭曲畸形是指。。。”
长发霞衣女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那把细长的刀刃,她一甩长刀,空气中爆出一片血花,而地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只被斩做两段的畸形怪物。
单单看下半身,或许他只是觉得这是个身形过小的人类,仅仅有常人一条腿那样高。它皮肤带着种死尸般的青色,皮肤上面满是血痕,腰间则围着一块破布遮住下身。但是单单看起来的话,那块布似乎不仅仅是用来遮羞的,也是它人与鬼的分界线。
它的双臂上面满是深色的,溃烂般的斑纹,而腰部以上,两肩以内,则杂乱无章地长着无数囊肿般的青色、溃烂且大小不同的头颅,有的皮肉已然全部烂光,露出下面苍白的骨头和缺乏血色的暗红肌理,而它最大的那个脑袋,竟然不似人头,看起来,如同野狼的颅骨一般。
“这是。。。什么怪物。。。”
“扭曲的梦境造就的,用来填充这个梦境的扭曲怪物,”长发霞衣女对庄赦说话时,依旧微笑着,而周围高过小腿的草地间,则顿时出现了无数个类似的怪物。
短发霞衣女也拔出了刀,但是令她意外的事,那些冒出来的类似的怪物,并没有冲向他们,反而是聚到了那个被切成两段的尸体边,啃噬起了那尸体。
庄赦看着这场景,一脸厌恶,而仿佛有一股阴冷的气息攀上了他的后背。
那是恐惧,久违的恐惧。
具体的恐惧,他无时无刻不在经历,害怕失败,害怕衰老,害怕无法达成自己的目标,这些恐惧都是极为具体的,而他也能通过自己的力量去解决这些恐惧。
但是现在他面前的这种恐惧不同,他面前的这种恐惧,是无力感,是失去了安全感后的不安。
在这片翠绿色的草地之上,明媚的阳光之下,竟然生出了如此可怖可憎的怪物。
他读过的一切令人畏惧的故事,都发生在阴云密布或是月黑风高的时候,似乎那些就象征着恐怖一般,但是阳光明媚之下的令人作呕的怪物,毫无疑问让这种印象彻底破灭。
无力,连阳光都无法荡涤这样的恐怖怪物,又有什么能够真的改变些什么呢?
寒冷如同一只吸血的怪物一般攀附上了他的后背,仿佛他全身上下的血都被抽干了,留着这个躯壳在空气中缓缓变冷,变成一具冻僵的尸体一般。
而就在这时,他感受到了一只胳膊抱住了他的腰,自己的肩上,也不知搭了什么东西。一个呼吸着的什么东西,凑到他耳边。
“不必恐惧,”温暖的声音一瞬间荡涤了他身体中所有的冰冷,将暖流带回了他的身体之中,他全身一阵颤抖,但是那种恐惧却仍弥留于他的**之中。
“它们不过是可悲的生命,如草地上的豚鼠一般,不要恐惧。”
庄赦险些被恐惧所驱散的理智缓缓地回到他的身体中,他分辨出了那个温暖的声音来自长发霞衣女。他盯着那只环在自己腰上的白皙细嫩的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长发霞衣女见他似乎恢复了正常,便松开了自己的胳膊,看了眼旁边拔刀警戒的短发霞衣女“走,去村子里吧,路上可能会看到很多类似的东西,别害怕。”
跟着长发霞衣女向村子里走的路上,他才明白什么叫做扭曲的梦境。
这里的一切除了草、树之类以外的生命,都是异常、丑陋且扭曲的。
顶着一颗巨大眼球的鸟振动着半个手掌大小的苍蝇般的薄翼在树间流窜着,街头同样拖曳着脚步游荡着的,是披着罩袍,身体肿胀,身高到常人胸口,看似人形的不知什么东西。街头唯一看上去还算正常的,就是那些披着蓝黑色渐变大氅的“蜂”,他们仍是少年人般的样子,彼此有说有笑地在街上巡逻。
而他们似乎早就知道了庄赦等人的存在,完全没有在意在街上闲逛的他们,就像他们同样没有在意那拖着山岳般巨大的,满是卵泡和溃烂的肿瘤的怪物。
庄赦看着这些令人作呕的东西,心中的恐惧仍然盈满了他的身体,让他几乎每转一下头,看到什么新的怪物,都要浑身发抖一番一样。而这街上,几乎不存在长相相同的怪物,这让他更是为难了,如果他要找棋叟或是剑叟,应该去哪找?
他朝长发霞衣女的方向微微偏了偏脑袋,低声问道“姑娘,你知道,棋叟应该去哪找么?”
长发霞衣女也摇摇头“不清楚,一柱崩塌后的扭曲梦境,一切都与之前不同。”
“这。。。”庄赦愣在原地,他必然不可能找那些“蜂”问,也就是说最好的选择应该是像是人一样的生命,但是这街上哪有那样的生命,最像人的,也就是那披着罩袍的小怪物,但是每当他凑过去,都会看到那怪物轻轻地摆摆手,然后赶着步子离开。
他和两个霞衣女在城中转了许久,不知何时,隐约间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些怪物可怖的外形。但是他仍没有找到,没有找到所谓的棋叟。
逛了许久,他终于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在这座城市中,除了那些“蜂”以外,最像人的东西。
一根长棍,穿过她两边的手掌和两肩,将他挂在路边的一个桩子上,她身上穿着一条极为朴素的白色麻布裙子,皮肤洁白,但是她的头,看了却能让人做起噩梦来。
并不是因为她头上长着如其他怪物一般丑陋的什么东西,而是她的头,仿佛遭了什么酷刑一般。头皮被分成四片,向四周摊开,遮住了她的双眼,黑发垂了下来,挡住了她的后颈和肩部。而头皮被整个剥开的她,头骨就如同一个被剥了皮的柑橘,整个裸露在外面,而那白色略微泛黄的头骨上,则被不知是谁,刻了一个图案,一个圆形之中有着婴儿般形象的图案。
他开口低声道“姑娘?”
那被悬在木桩上,如同一个风铃般的女孩突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尝试着张了张嘴,但是却没有吐出任何话语,她的喉咙嗫嚅着,想要说出些什么,但是结果,却还是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最终,她放弃了,她朝着她正对着的小巷处努了努嘴,而庄赦隐约间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如果她所指的,是面前的那个小巷之中的话,那么不管怎么说,他前往那个小巷之中,能够知道,这个姑娘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庄赦带着两名霞衣女走进了那条昏暗的小巷,进到小巷之中,他才意识到,不仅仅是刚刚那人。
昏暗的小巷两边的墙上,一条条木棍延伸出来,而木棍上悬挂着的,是无数个和那个女孩一样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听着庄赦的脚步声,他们仍旧是一片死寂,而小巷的末尾,最里面,则是一扇虚掩着的门。
庄赦来到门前,轻轻地叩了叩门,听到里面传来了一声低吟。
“进来吧。”
第十四章 鸿鹄将至(上)
那或许是个人,也同样可能是个怪物。
昏暗的房间中几乎空无一物,只有房间正中,摆着一个书案,而书案之上,是一个如同地形沙盘一样的东西。这栋建筑同样是一座高两丈多的二层小楼,但是却没有二层,从地面到屋顶,被整个打了个通透,而屋脊之上,则悬挂着一盏盏铁制的提灯,昏黄的灯光反射到一面面满是污垢的,毫无规律地被装在四面墙壁上的无数镜子上,随后照亮了面前的书案,和书案后面的怪物。
那个怪物,看上去或许像是个人。他至少有着人形的躯体,头部、躯干、四肢还有其他部分,这些部分,让他看起来至少有一个人形。
但是除去他身体的外形,他无论怎么说都是一个怪物。
以身体中轴为分界线,他的右半边身体,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毛发,上面长满了青白色,反射着光芒的水泡,或大或小的水泡之间的沟壑里,则是密密麻麻的红色疹子,他的右眼眶是空着的,里面朝外探出了几条如同肠虫的肉红色细线。
而他的身体左边,则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幅光景。惨白的皮肤上是一条条纤长的细缝,他头顶杂乱的黑发一路铺到地上,而他头上的那只眼看到庄赦走进来之后,身上的细缝也纷纷张开,露出了密密麻麻们的一片片眼球。
看到这怪物的一瞬间,庄赦毛骨悚然,浑身打了个激灵,而下一秒,那怪物则张开了嘴,从嘴里探出了一条有铜钱粗细的肉虫子,那肉虫的最前端微微张开,吐出人言。
“来此所为何事?”
“我来找。。。棋叟。”
“就是我。”那肉虫说罢,身体用胳膊指了指案子这一边的一个软垫“请坐。”
那个坐垫干净却十分破旧,接合的地方已然开线,深蓝色的垫子已经有些褪色。庄赦坐上去,捏了捏自己的鼻梁,面前的沙盘,或者说棋盘,则看起来十分眼熟。
九州地形图。
整座沙盘由黄金铸成,上面的河流都仿佛是真实的,正在流淌着的银色河流,而在山脉之中,隐约间似乎能够看到红色的异光顺着山脉的走势流转。
而就当庄赦坐在棋盘前的一瞬间,周围无数镜子反射的光芒缓缓地扭曲起来,狭小的房间和高大的屋脊变成了一座漆黑色的天幕似的穹顶,而其上,则缀着无数宝石般的星辰。
庄赦一瞬间惊得朝后倒了过去,而倒了过去的一瞬间,他发现周围的一切又变成了那昏暗的,满是镜子的房间。
“刚刚。。。那是哪?”
“那是一个能安静下棋的地方,”那个肉虫子低声道“你若是没准备好的话,我不逼你。”
庄赦回头看了眼站在他身后的两位霞衣女,长发霞衣女苦笑着摇摇头“这件事我们帮不了你,下棋,只能你自己下。”
庄赦点点头“没问题,我来搞定。”说罢,他直接坐到那个坐垫上,周围的场景,再一次变成了那片星空。
“这棋,是怎么个下法?”
“我的目的是打通九州龙脉,你的目的是断绝九州龙脉,怎么下,你很快就懂了,”那虫子低语道“输赢不重要,直到你赢我之前,都可以一直下棋。”
说罢,天空中落下了数颗不大的宝石,这些形状规整的宝石落在庄赦面前,也同样落在那个怪物面前。庄赦的,是闪着光辉的祖母绿,而那个怪物手边的,则是如鲜血般的红宝石。
庄赦的双眼扫过棋盘,果然,他在许多地方看到了能够将棋子——也就是他手边的宝石嵌入其中的孔窍。
那怪物将红宝石先嵌进了其中一座山脉之中,那座山脉中红色的异光顿时变得更加闪耀起来,就如同许多鲜红色的小虫被一块血食钩动了食欲一般,躁动起来。
怪物把棋子放下之后,所有的眼睛一齐盯着庄赦,而庄赦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注视之中,拿起了其中一块祖母绿,找了一处巨大的山脉,也将其嵌了上去。
“不错的一着,你学得很快,”那怪物口中的虫子低声说道“我们聊聊别的事情吧,毕竟现在,棋局也仍处于一个比较无趣的阶段。”说罢,他把棋子放到了一处朔州以北的山脉上。
“聊?能聊些什么?”庄赦目前大概看明白了这棋的下法,之前怪物给他解释过双方的目标,随后几个棋子落在棋盘上,一切变得明了了许多。
“比如外面的事情,”怪物看着庄赦将棋子落在另一处大山脉处“随便说些什么,我现在对外面一点了解都没有,上一个来的小姑娘。。。大概是两年前来的,你应该见过她了。”
庄赦皱起眉,他简单地算了下,两年,如果说这里的时间每天对应外面的一百天,那么上一个人来的时候,已经是七百三十年前了。
“现在外面是大胤朝,外面的时间,应该已经过去七百三十年了,”庄赦看着红色的棋子缓缓地在朔州一带连成一片,鲜红色的光芒染红了北方的河水,连同着水银的大海也有一半被染上了红色。
“七百三十年,那的确是很久了。现在,外面的局势呢?”
“我不知道,我在这幻境里面过了差不多两天了,外面应该是过去接近一年了,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那怪物微微点点头“这样啊,不过外面的情况,我大概也能猜到七分。”
棋局进展得很快,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红色的乱流从北方一路向南袭来,而暗色的防线,则极为轻易地被彻底撕碎,一座座南方的山脉被纷纷激活,融入向南的狂潮之中,最终,山脉变成了血管,将如同**一般的九州染成血海一般的鲜红。
“这局,结束了。”
随着最后一颗祖母绿被染红,怪物的口中缓缓地吐出宣告结束的词句,棋盘上的红宝石和大盛的红色缓缓消失,剩下的,仍是那金色的沙盘。
“这样,这局就结束了?”
“大概会了?开始下一局?”
庄赦点点头“好的。”他大概明白了这种棋的玩法,山中的红色光辉如同水一般,一座座蕴藏着红光的山脉,就是一座座大湖,而红宝石的用途,就是引导出光辉的躁动,最终淹没整个九州。
而他的目的就是阻止这件事。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开局,只不过这一次,庄赦尝试着将自己的阵地向北方偏移。上一局他隐约能够看出,朔州和朔州以北连成一片的山脉显然是怪物棋子最重要的地方,北方源源不断的红色光辉流淌进中原,最终从几个小口倾泻出来,只要红光攻过河水,基本上就没有任何一丝一毫阻住的可能性。
他又一次失败了。
庄赦这一次花费了太多精力在朔州,显然他并不熟悉这个棋盘,怪物抢住了几个山脉上的要点,他放置在那里的几个棋子就变得极为无力。
但是这一局,他从怪物的棋路中看到了一种新的下法。
如果将棋子下在本没有光辉或是山脉的地方,那个地方,会缓缓隆起,形成一座山峰,而这座形成的山峰,则可以将周围的红光连通起来。怪物正使用这种方式分割了他位于朔州山脉中的阵地,最终还是彻底收下了整片朔州的山脉。
他看着这棋盘,心中隐约间有一种感觉,似乎这座棋盘上的一切,都是某种反映在现实世界的东西。被红色笼罩的地方,他始终能够感受到一种不祥的凶戾。
第三局,第四局,又下了两局之后,他基本上摸透了这棋盘的路数和其他的棋盘上的一些特殊玩法,就这样,第五局开始了。
第十四章 鸿鹄将至(下)
在朔州构建阵地想要阻止红方是不现实的,朔州灵气丰裕,轻易一两颗棋子并不能镇住那北方山脉中几乎溢出的凶戾气。
他想通了这件事之后,便选择开始在河水以北构建阵地,河水以北的问题在于燕州少山、肃州山多却贫瘠,想要把河北的阵地连上他的基本盘——西山山脉,是很难的。
但是庄赦付出了数颗棋子的代价,最终还是将西山山脉和他的肃州-舜州-燕州南-岱州防线打通,一条黯淡得令人感到异常的线出现在地图纸上,与燕州以北那大盛的红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河水,也开始闪烁起了一种难以言明的绿色光芒。
怪物的眼中流过一丝光彩,开口笑道“可以啊,不过你的棋子不太够了吧。”
庄赦看了眼手边的棋子,诚如怪物所说,他手边只有三四颗祖母绿宝石了,他笑起来“我手里的石头少,你不也是一样?”
怪物笑着摇摇头“不一样,你虽然前几句摸清了规则,但是有些只适用于红方的套路你似乎不太了解,毕竟你也没逼我用出那些玩法。”说着,怪物拿起一颗棋子,点在了泓州。
早在几个回合之前,庄赦像疯了一样构建河北阵地的时候,怪物就在江南一带放下了许多散乱的棋子,他本以为那些都是弃子,没想到,这一子点下去,整个泓州光芒大盛,红光染红了大海和出海口。
庄赦想用棋子堵住那不断朝江水上游蔓延的红色,但是收效甚微,他已经丢了江水,而手中过少的棋子也让他不敢轻易落子,时不时就说出“这回合不落子”这句话。
最终,结果是显而易见的,顺着江水攀附而上的红色触及了西山的边缘,北方的防线出现了一瞬的裂隙,而这一瞬的裂隙,则使北方的红色狂潮径直冲过防线,顿时九州江山一片红。
他又输了,但是,他懂了。
这局棋,说是从山中引发灵气,最终连通九州,实际上更像是与叛军互相对垒的过程,在哪里落子,也就代表他在哪里着力更多。
那怪物看着他的表情,笑起来“看来你明白了啊。”
“明白了?明白了什么?”
“这棋盘,就是外面的局势,我看这棋盘,就知道外面局势如何,”怪物用手指点了点棋盘“西山、岱州还有鄱州一带光芒黯淡,说明这些地方,江山稳固。而朔州光芒大盛,江南只落几子便能如铁索连舟一般。。。外面,想必也是这番局势。”
庄赦微微点点头,怪物这样一解释,他更加了解了这棋的本质,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怎么?继续?”
怪物的几百只眼睛几乎同时闪过了笑意“当然可以。”
棋局再开,怪物这样一说,他了解了他真正的优势,虽然怪物可能看了这棋盘数日,但是实际上,他对外面的情况并不如他了解。他对朝廷,还有各州郡的了解,是远胜这个怪物的。
这一次,他不再考虑北方防线的事情了,直接放弃了肃州,转而巩固舜州和岱州一带,岱州武备坚实,粮草充盈,自然不可能成为大乱的策源地,而岱州正西的舜州,则把控着河水中段的命脉,只要稳住朔州,就算河水北部完全被红光控制,也不会发生什么。
果然,如他所料,朔州一红,红光便不再向下走了,而怪物也不再在燕州落子,似乎燕州对他来说有些食之无味了。
而一如既往,怪物在泓州一带下了许多零散的棋子,庄赦想到前段时间林得胜告诉他的,孙正然还前往泓州剿匪的事情,心想泓州估计难以守住,便在鄱州落子。
鄱州距离京师所在的西山较近,防守容易,而鄱州南方的宁州虽然人口稀少,却山多林密。他很快构建起了宁-鄱-舜-岱防线,让红光在南部被困在鄱州,而在北部则被挡在河水以北。这次,虽然红光已经占据了江水的出海口,但是却没能突破江水中段被宁州和鄱州的阻断的地方。
怪物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困惑,随后这种困惑变成了笑意“可以啊,看来你刚刚不把外面具体的局势告诉我,也是正确的。”
“是的,”庄赦见对方看透了自己的把戏,也笑起来“这是我在这个棋盘上,唯一的武器了。”
“的确,”怪物又几次落子,想要连通鄱州和泓州的山脉,但是每当鄱州闪起红光,都被自西山冲出的灰绿色光芒淹没。
而怪物显然有些不耐烦,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在棋盘上会落入如此的窘境,庄赦留着手中数颗棋子没有落子,他不希望再一次发生想要落子却无子可下的尴尬境地,而现在他和怪物的棋局,姑且算是相持的状态,他甚至还占了些优势。
那怪物显然不知道突破点在哪里了,于是便先在肃州和燕州落子,彻底占据河水北部。但是即便如此,河水北部的光芒,也难以突破岱州-舜州一线。
这种僵持状态似乎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打破的样子,庄赦略微有些得意地看着面前的怪物,至少这一次,他找到了这棋盘的规律和他的胜机。
怪物站起身,拖曳着脚步,绕着这棋盘看了有一会儿。过了许久,那丑陋的身躯又坐了下来,看着面前的棋盘,低声说道“阁下,想必,您应该不知道,这个棋盘还有一个很有趣的玩法。”
庄赦脸上闪过一分困惑,他隐约间感觉有些不太妙,怪物的这番话意在告诉他“实际上还有其他玩法”,但是这个玩法他显然是不知道的,如果他被这个怪物就这样翻盘了,该怎么办?
“哦?什么玩法?庄某倒是有些好奇。”
那怪物,仰头用他头上的那只独眼望着天空,咧开嘴笑了起来,他口中的肉虫开口道“看看未来吧,用这个棋盘,试一试,看看能不能窥视到未来万分之一的边缘。”
庄赦还没理解这玄乎其玄的话语的真意,而那怪物,则扬起了右臂。
那同样是与他躯干一样丑陋的胳膊,上面并没有多少水泡,但是褶皱的灰白色皮肤上,却满是大小不同的红褐色溃烂斑点。那灰白且肮脏的指甲几乎有半根手指那样长,他就这样将手指伸到了他身体的左侧。
“神明啊,我向你献上眼瞳!让我一窥,未来的真实吧!”那虫子用极为尖锐的声音叫道,而他尖锐的指甲伴着手指,一同刺进了其中一只眼的边缘。
他的嘴,或者说,他人形部分的嘴发出了尖锐的啸叫,而手指,则抓住了那睁大的眼球,三只手指轻轻用力,将那颗眼球,整个扯了出来。
血浆滴落在地上,而怪物则用他的嘴喘息着,所有眼球一同盯着那被取出的眼球。
“庄大人,让我们,看看,未来的真容吧!看看未来——这帷幕后蒙着面纱的美丽舞姬,究竟会向我们呈现什么样的美妙舞步!”
说罢,他的手指挤压起那眼球,眼球之中的液体缓缓地顺着它末端树杈一般的纤细部分滴了下来,而那怪物,则用滴下的液体,缓缓在江水和河水之间,画了一条线。
庄赦无法想象的景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地图上,出现了凹陷,如同河流一般的凹陷,而河水和江水的巨量流水冲进了那画出的河道之中,南方的巨量红光顺着那出现的河流,冲进了岱州。
第十五章 更制九州五服(上)
整个地图上光芒大盛,而庄赦看到这景象,他眼前不知不觉间已经浮现出了幻象。
岱州,整个岱州,将大胤的周字旗丢进火焰之中,扬起了不知是谁的姓氏旗帜。岱州兵在那一瞬间之后,成为了叛军的主力,整个岱州红光大盛,一路席卷向舜州,将舜州吃下之后,与燕州的光辉连通,巨量的光芒,自朔-燕-岱一线猛烈地压向京师和鄱州方向。
庄赦看着这突然红光大放的请示,心中感觉到了无穷尽的危机感,这一局,他通过自己对现实世界的一切的了解,至少建立起了完全不逊于对方的阵地,但是这一次,却被对方用眼球这种极为特殊的玩法突破了。
下一局会怎样?下一局在一定程度上知道了庄赦已有的信息的怪物,会调整出怎样的战略?庄赦面对那样的怪物,究竟还能抱有几分胜机?
这一局,无论如何,他都要赢下来。
他手中保留了许多棋子,而在看到岱州即将沦陷的时候,也自岱州和已经沦陷的舜州收回了许多棋子,他将这些收回的棋子在鄱州和京师北方构成了一条防线,宁州-鄱州-京师一线,在狂潮面前,变得风雨飘摇。
那怪物脸上露出了冷笑,高声道“赌对了,看着吧,这就是真实,这就是未来!这就是我从那永远望着星空的神明之处得到的,掀起帷幕窥视不可见的未来的眼睛!”
“你,也自神明处领受了眷顾?”
“是的,我来到这里,来到这个梦境的原因,就是不想看到那眷属所给予我的无尽的结果和未来,”怪物幽幽道“看见未来的眼睛,想必你也很想要吧。”
说罢,那怪物被无数纤细粉红色虫子盘踞的另一边眼眶中,那粉红色的虫子纷纷探了出来,将原本潜藏在一片令人作呕的肉红色之下的眼睛裸露在外。
那是一颗无比浑浊的眼球,浑浊得如同一潭发臭的死水,灰色的浑浊眼白,和黑绿色的,已经溃散的眼瞳。若是庄赦在现实生活中看到这样一只眼睛,只会觉得令人作呕。
但是他在这颗眼睛中,看到了一种难以言明的光彩。
如同闪耀在天中的星辰一般,那眼瞳的表面闪烁着无数细碎的光芒,而这光芒径直冲入庄赦的眼中,令他浑身上下弥漫开一种莫名的躁动。
他浑身一个激灵,目光重新回到了地图上,鄱州和宁州的防线已然被突破,灰绿色的光芒在整片令人不安的血红之间风雨飘摇,似乎下一瞬,这些光芒就可以直接将一切吞噬殆尽。
但是红光的蔓延,不知为何慢了下来,大盛的红光的三大核心,朔州、岱州和泓州,各自闪耀着,如同一颗颗泵血的心脏,但是却只有朔州和岱州的光芒在彼此交融,而泓州则独自闪烁着。
略弱的红色光芒,在岱州-舜州一线形成了一条略暗的光带。光带以北,和光带以南,就这样割据着,彼此一直都没有互相融合,而西山,也就这样仍在一片血红中艰难地存在着。
他呆愣在那里,无力地看着面前的沙盘,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翻盘,也同样不知道如果这一局输了,他又该怎样重新开始新的一局,就在这样无穷尽的迷茫之中,他感受到了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肩上,随后一股清灵的寒流,顺着那只手,径直冲进他的身体之中。
他和那股寒流,割离太久了。
这股熟悉而又给他带来本能的安全的寒冷,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他不知多少次,被拖拽进无穷尽寒冷的漆黑大海中。庄赦在这幻境微暖而伴着腐臭的阳光下虽然仅仅过了两日,但是他却感觉自己在这里,待了太久,以至于这种寒冷的乱流包裹他的一瞬,他眼中的热泪几乎要冲出来,就像刚刚回乡的举子一般。
他以一种少女仿佛要见到出征数年的婚约者的速度下潜着,他知道下面有什么,他知道那深海中最深处的光芒到底是什么,那是他所有力量和愿景的源头。他尘世的君主是皇帝,是周琢,而他超脱尘世,云上或是深海之下的君主,就是那最深处光芒的主人。
他距离那光芒越来越近,很快,那庞大的明黄色光芒已经变得更为庞大,他自海中望向海底,如同自地面望向天空的凡人一般。一切凡人都崇敬永恒的天空与太阳,正如他崇敬那深海中的巨眼一般。
终于,终于,那巨大的光芒出现在他的面前,那只独眼,再一次在他的面前出现,他从未感觉过这巨眼所发出的黄色光芒如此让他安心。而就在他抵达巨眼之前的一瞬,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仿佛是在他耳边低语着些什么。
他尝试着分辨出那声音,许久过后,他分辨出来了,他感受到了,他知道那声音是什么了。
潮汐,或者说,海水轻拍陆地的声音。
那是大海与陆地的唯一交融,而他触及了,他蒙眷了,他拥有了神明所赐予他的高贵血液。而他感受到了,神明又要降下恩赐。
就在他感受到这件事的一瞬间,他看到深海之中,又闪过了无数黄色的光芒,不仅仅是他面前仿佛占据半个天空的月亮般的巨眼,还有或远或近,无序地睁开的无数双眼睛,这些眼睛,无一例外,都望向一个地方。
那就是他的身上。
深海中的巨眼,如同天空中的繁星,光辉聚集于他的身上,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将被给予什么。但是他心中就是有一种,无边际的安全感。
这种无边际的安全感,在下一秒,消失了。
周围漆黑的深海,又变回了刚刚的棋室,而他隐约间感觉到,似乎有一股冰冷的气息,正在缓缓地从他的脊背穿过他的身躯,缠绕上他的脖子,最终,攀附到了他的眼睛上。
他的右眼,有一层不知是什么的白色缠绕着他的眼球,最终覆盖上了他眼球的表面,他感觉到自己的眼球,如同冰块般寒冷,同时也仿佛已经失去了它。
庄赦如同领受了什么旨意一般,左手将最后剩余的几枚棋子摆在宁州的最南端,而右手的手指,则径直插进自己右眼的眼窝,将那眼球从他的眼眶中摘了出来。
没有疼痛,完全没有任何知觉,他看着自己结满了霜晶的眼球,此刻就如同一块不大的盐块一般。
地图上,最后的绿色盘踞在宁州,而西山也早就被那血红色的狂潮所吞没,而他的右手抓着那颗已经变成白色的雪球的眼睛,悬在了西山之上。
那怪物看他的举动,笑了起来“啊哈哈哈哈哈哈,果然,效仿我的举动都是你们的本能吗?你的先人都自己摘下了双眼,在外面等待着你加入他们呢!”
庄赦右手轻轻一用力,那颗眼球,碎了。
白色的晶体散落在西山周围,而在晶体落在西山周围的一瞬间,红色的一切,都向着西山的方向聚集而来,光辉聚集于此,朔州、岱州、泓州,这几处红光的策源地在一瞬之间黯淡了下来,而西山则如同一颗心脏般,闪着红光跳动着。
那跃动的红光越跳越快,而怪物的脸色也发生了变化“你那是,深海中的恩赐!这样啊,这样啊!你拥有他们所不拥有的血脉,而那被虫所侵蚀的‘鸟’则帮你建立了与大海的连接!这不是凡人的力量,甚至不是超凡者的力量!这是神,我在和神对弈!我仅差一线,就赢下了神!”
庄赦在这时仿佛失去了控制自己嘴的能力,他的舌头弹了起来,发出了难以想象的弹舌音和奇怪音节,最终组成了一个句子。
“天空与大地,也仅隔一线。”
第十五章 更制九州五服(下)
话音刚落,那西山中膨胀起来的红色彻底爆开,整个沙盘中的血红,仿佛被从那个破口中吸走一般,悉数逃逸到空气之中,形成一阵血雾。而周围的景色,则又一次变回了那个狭小的屋子。
怪物所有的眼睛都看着那空气中的血雾,而所有的眼睛,也都一同垂泪,而他口中探出的虫子,则幽幽道“你得到了眷顾,超乎尘世间一切生命曾经所得到过的眷顾。超越了你身后的鸟儿,超越得到眼瞳的我们。。。去吧,去终止这个可悲的轮回,去为凡间带来永久的平静。”
说罢,那怪物合上所有眼瞳,双手合十,悬挂于屋脊之上的所有灯,一齐爆开,而整个房间则变得一片漆黑。
光芒,缓缓地出现在庄赦面前,那光芒炽烈而温暖,仿佛把一切都染得那么美妙,那么色彩缤纷。
脚下的东西,又一次变成了柔软的草地,而远处那巨大的霭蕈又一次呈现在他的面前。而这一次,那树上的叶子已经变得愈渐热烈,仿佛染上了一抹刚刚空气中爆出的血雾的鲜红。大树周围的城镇,则再一次变小,这一次,变得如同一座荒村一般。
他叹了口气看了眼身后,发现两位霞衣女仍在他的身后,微微点点头“是时候,去挑战剑叟了吧。”
庄赦远远地望着大树的方向,的确,树边能够看到的“蜂”的身影少了许多,最初,整个城市之中至少有百余名“蜂”。而现在,远远地望去,聚集在树周围的蜂似乎只有十多人。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更加轻盈了,双手摸上自己的脸庞,发现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十几岁少年的那种光滑且少褶皱的皮肤,他变得更年轻了。
但是当他摸到右眼的眼窝时,他浑身一阵颤抖。
眼窝空荡荡的,他的眼球被摘掉了,被他自己摘掉了。他现在的视野减少了一半,他不知道他能不能靠着这个身体战胜剑叟。
他突然想到一个主意,现在“蜂”减少了许多,而他身后的两名霞衣女或许也能帮帮忙,如果就以现在的情况直接强行攻击巨树,会是什么结果呢?
他想到这,直接开口道“二位,我有个想法,你们,介意听一下么?”
“嗯?”听到庄赦有了新想法,长发霞衣女直接凑了过来“什么想法?”
“现在,‘蜂’减少了许多,我在想,我们三个能不能直接强行突击到树下。。。”
短发霞衣女轻轻摇摇头“不现实,我们三个人。剑叟和这里的‘鸟’都是顶点,就算我们两个分别拖住这两边的话,你也打不过十多个蜂。”
“那如果先把蜂们。”
“可以哦。”长发霞衣女微笑着低声说道“如果。。。”
短发霞衣女直接抢过了话头“可以什么,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如果你想要在这种大小的村子里袭击蜂,还不被发现,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姐你也别惯着他,如果你出去还想保住果实的话,你就得练剑。”
“这。。。”庄赦有些为难,他深知练剑不是一日的功夫,如果在这里花太多时间去练剑,那他出去的时候,就不一定是什么时候了“就没有其他方法么?”
“应该是没有的,”短发霞衣女走到一旁的树边,摘了两条略粗的树枝,拿她手头的长刀简单地削了削,丢给庄赦一把“练吧。”
庄赦顿时变成了一张苦瓜脸,他从小都未曾学过武艺,让他从头开始学怎么练剑,可以说是比上天还难。他愁眉苦脸地捡起那根树枝,结果下一个瞬间,短发霞衣女便手持树枝攻了过来。
他毫无疑问地被暴打了一顿。
庄赦尝试着用树枝招架几下,但是显然没什么大用,他和短发霞衣女的差距实在太大了,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量都差上太多。
似乎仅仅一次次被暴打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他每次被打到木棍脱手,都能得到片刻的休憩,随后,就是新一轮的暴打。
长发霞衣女也不说话,只是坐在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津津有味地看着这样的景象。他被暴打了七八次之后,旁边的长发霞衣女终于出手了。
她直接冲上来止住了短发霞衣女,看着坐在那里的庄赦,脸上依旧是那副温暖却让人觉得深不可测的笑容“要不,您试试服青卵?”
庄赦听到这话,愣了一下,他不是很明白为什么长发霞衣女会突然跟他说起服青卵这回事,他从怀里掏出那放在衬衣最下层的一个小盒子里的青卵,微皱眉头,他不知道自己在梦境中吃下青卵,是否能够起到连通所有“玺”的效果。
“如果您实在不会用剑的话,就服下青卵,毕竟‘玺’中也有习武的剑客。”
庄赦看着手中的青卵,叹了口气,他思索了一会儿,就算现在吃下青卵,他身体上的劣势也不可能让他很快掌握。最终还是把青卵揣了回去,拿起了那根木棍,看着面前的短发霞衣女“继续吧。”
短发霞衣女点点头“注意我的动作!”说罢,又攻了过来。
有了之前数次被暴打的经验,他发现自己现在已经可以招架住短发霞衣女绝大多数的攻击了。虽然速度仍然跟不上,但是挡住问题不大。而且庄赦虽是书生,却并不属于傻读书的那种,靖元末年到显禛初年,他在西陵观星台做灵台郎的时候,经常徒步上下山,体力还算可以,霞衣女的力道并不算太大,招架不成问题。
短发霞衣女攻过一轮之后,见庄赦的木棍没有被击飞,便微微点点头,停了下来“这样,你打过来,注意我的动作。”
庄赦点点头,简单地挥木棒打过去,霞衣女手中的木棒微微带着些角度招架住了他的一击,他的力气让手中的树枝顺着霞衣女的树枝直接滑了下去,落在了空处,而霞衣女则轻挥树枝,直接打在了庄赦的手上。
“注意动作,再来。”
庄赦又尝试了几次类似的攻击,但是每一次都是被挡住,拆招,然后手中的木棍被打落。过了几合,他大概也已经明白了这种借力打力的玩法。
“大概明白了?那来,正式打一次。”短发霞衣女看庄赦眼中的困惑减少了许多,便又挺着树枝攻了过来。
这一次,庄赦的确没有前几次无力了,霞衣女的每一击都没有落在实处,而是被他拆掉,但是问题是,霞衣女的速度实在是远胜常人,他虽然能够挡住,但是却根本无法反击。
大概打了几轮,他也有些累了,便直接坐在地上休息。他发现不知何时,长发霞衣女不见了。就在他纳闷的时候,长发霞衣女轻盈地落到他身边,额头微汗。
“诶?你干嘛去了?”
长发霞衣女抹了抹头上的汗“和剑叟稍微玩了几回合,还算可以吧,一会儿你别跟她练,跟我练练。”
第十六章 六水南驰(上)
他又被暴打了一番。
长发霞衣女的攻势比之前短发霞衣女的攻势凶猛得多,他尝试着拆招,但是结果却是被又暴打了一顿。
“我刚刚和那个剑叟,好好学了学他的招数哦,”女孩脸上的笑容没有半分变化,轻轻地甩了甩手中的树枝“来,再来两轮?”
又练了一个时辰左右,庄赦隐约间能够感受到在长发霞衣女打法中体现出的剑叟风格。剑叟的攻击势大招猛,虽然也能尝试着拆招,但是力道比之前短发霞衣女大了许多。当然,速度也变慢了。
他的看着这样的攻击,思路大概也清晰了许多,如果真的和剑叟正面对上的话,恐怕不太可能和对方硬碰硬地见招拆招,躲过敌人的攻击,是件更现实的事情。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他隐约间感觉自己似乎掌握了节奏,过了一会儿,最终,随着长发霞衣女停止继续进攻,练习结束了。
“呃,为什么停了?”
“再不去村里,时间不够了,”长发霞衣女指了指霭蕈外围那个不大的小村“你现在这个情况,先去试试吧。”
庄赦听了,叹了口气,点点头“好,我先去试试。”
他和众人走向了那个村子,而这个幻境,比起上一个幻境,居然没有看到任何外形诡异的怪物,准确地说,实际上他从未见到任何怪物,周围除了树、草、花之类的东西,再看不到半点生机。
这次,他距离村子远了许多,比起最初的梦境的大小,城市边缘,甚至城市中极为繁忙的街道,此刻都已经变成了一片草地。原本庞大的城市,此时此刻,仅仅剩下围绕巨树和花圃的一小圈的荒村。
而他愈是接近荒村,他愈是发现空气中带着一种难以言明的危险气味,而当他走到村子的边缘时,他嗅到了。
那是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如同死鱼、腐尸以及一切让人反胃的味道,就这样萦绕在整个村子周围,而这种腐臭之中,则又潜藏着一种血腥的凶戾气。让庄赦浑身发冷。
他绕过街角,果然,发现了那些气味的源头。
尸体,无数的尸体,就这样横陈在街头,而这一次,街头的尸体并不是人的尸体,而是怪物,那些外形极为诡异的怪物或是被一剑刺中要害,或是直接被斩成几段,就这样散落在地面上。荒村的土路上,几乎铺满了怪物的尸块,而这些尸块,有的仍在不断蠕动着,似乎还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庄赦看着这些尸体,身体一阵颤抖,而长发霞衣女又及时地凑到他身边,双手拉住了他的手“放心,这些都是剑叟杀的,那个人,似乎想要把村子里除了‘蜂’和‘鸟’以外的人全都肃清。。。”
“这样啊。。。可是,连这种怪物他都能。。。”
“你刚才应该也感受到了他的剑技,主要就是斩杀怪物用的,你放心,可能对人,反而效果没那么好呢,”长发霞衣女安慰着他,但是却没有让庄赦心中的担忧减少任何一分一毫。
终于在某一个时间点,庄赦在走过一个街角之后,看到了一个持握大剑的人影。
那个漆黑色的人影站立在村子的小广场正中,手中提着一把外形古怪的大剑,说是大剑,实际上看上去倒像是一块巨大的铁块,虽然有着锋利的边缘,却看上去更像是一件钝器。
那个人身穿全套奇怪的重甲,那种甲胄看起来更像是某种西夷大奥的甲胄,浑身上下都被包裹在厚重的铁壳之中。这厚重的铁壳,看上去怎么说可能也要用上几石铁矿石。
那怪物单手挥舞着的那把大剑,至少有一人长,而那人本身,也有一丈左右。那把黑漆漆的,如同铁块般的大剑,此时此刻正在缓缓地滴落着散发着诡异气味且带着奇怪颜色的液体。而他周围,则是无数正在围攻着他的怪物。
看到这幅场景,庄赦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这个名为剑叟的人,此刻正在屠戮村中所有的这些怪物。而这些怪物同剑叟比起来,实际上孱弱了许多。
这些孱弱的怪物将剑叟围在其中,却迟迟没有动手。显然是忌惮于剑叟脚边的无数尸堆,那单脚踏在尸堆之上的剑叟,如同不可战胜的战神一般。
它单手持握这那把大剑,双眼扫过周围的怪物,似乎是在等待怪物们扑向他一般。
而就在这时,一个上半身仿佛最为丑陋的凡人,而下半身则是巨大的蝎子一般的怪物朝那剑叟直接扑了过去。
随着这蝎子朝前扑去,周围响起一片啸叫声。剑叟用粗重的剑前端直接捅向那怪物。并不锋利的尖端并不能刺穿怪物的腹部,但是却阻住了怪物的行动。他一跃而起,从天而降,将那粗钝的剑刃插进了那蝎子身体的中段,将蝎子钉在地上,随后一手按住大剑,另一手抓着怪物的上身,直接将其扯了下来。
下一秒,剑叟将巨剑抽出来,朝身后一甩,直接将一个常识从身后袭击他的怪物斩成两段。
而就在这时又一只怪物扬起那半秃的翅膀飞向剑叟的后背,爪子仿佛勾开了什么,剑叟的肩甲落了下来,而就在肩甲落下来的一瞬,他一把抓住了那尝试着飞走的怪物,踩在脚下直接用大剑切成两段。
周围的怪物几乎是一齐扑了上去,而剑叟向后一跳,将大剑插进尸堆之中,举重若轻一般地一扬,无数尸块顿时一齐朝天上飞去。那些朝他扑来的怪物被飞起的尸体遮住了视线,随后那庞大的身穿重甲的身躯,冲进尸雨之中,挥舞起大剑。
庄赦不知道那剑叟到底是如何在这种情况下仍保持每一剑令人惊异的精准度的,几乎每一剑都能准确地斩下其中一个被遮蔽住视野的怪物。
最终,呈现在他面前的,是满地的尸块,和那个身着漆黑重甲的剑叟,比起那些怪物,他比任何一个,都更加像一个怪物。
剑叟单手拖着那把大剑,在空地上寻觅着可能还活着的怪物,随后一剑将那怪物中看似还活着的切成数个无论怎样看起来都毫不完整的大块。
很快,他将所有的怪物都杀死并分解之后,回到自己被扯下来的肩甲处,将肩甲穿上,随后那张隐藏在桶子一般的头盔后面的脸,直直地对着墙角后的庄赦。
“我。。。真的要和那东西打一架么?”
“应该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