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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奥洛尔史官     大胤钦天监txt下载     大胤钦天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章 到乡翻似烂柯人(上)

    庄赦看着面前的短发女孩,两人就这样对峙着,庄赦大概能猜到她估计也是某处的霞衣女,不如问她些事情,看看能不能找到出去的路。

    “姑娘。。。您是?”

    “我是谁你大抵应该知道,”女孩坐到一边的桌子上“她们太着急要把下一棵树种下去了,你如果不能击败这里的圣女然后离开这里的话,下次你有机会出去的时候,外面估计就已经完全毁灭了。”

    “啊?有那么夸张么?”庄赦走进屋中,随手将门关上“姑娘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是陵云山圣树的守护人,不过陵云山圣树已经毁了,”女孩继续道“龙脉虚浮,地脉紊乱,你身负三个龙子的力量,理应匡扶世道。”

    听到这话,庄赦的眼神黯淡了下来,他坐到一边,脑子里又回想起犾狙跟他说的,叹了口气“匡扶世道,匡扶世道是为了什么呢?为了谁呢?”

    “为了谁不重要,你可以不做,没人逼你,”那女孩的声音冰冷得仿佛长发霞衣女的反面一般“你可以身怀螭晵血、暎玺卵,领受暠曦的恩赐之后在这里简单地活着,你外面的身体也会慢慢地腐坏。没有人阻止你这么做,但是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这样活着,是缺乏意义的。”

    女孩走到窗前,俯视着外面街头的人群“简单地活着,不难,碰上好世道,保持无知,活在安宁之中,从来都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而这里,则是永远的好世道,你完全可以在外面黎民难以安生的时候,好好在这里享受生活。就像我之前说的,没人逼你,自己想想你想要的是什么。”

    随后女孩走到门口,回头瞟了他一眼“想明白了,晚上到花圃。”

    说罢,女孩推门便离开了。而庄赦则呆呆地坐在床上。

    他大抵知道自己需要得到龙子,然而刚刚那个姑娘似乎话里有话的样子。“想想你想要的是什么”,他追求的是什么,那个姑娘显然不可能知道,她也不太可能听过他和犾狙的对话,因此她的意思可能更加直接一些。

    “如果你想要龙子,要霭蕈的话,就晚上到花圃”——这个意思,虽然是他的揣测,但是似乎晚上去找她并没有什么坏处。

    然而,问题是,晚上的街头,全都是披着各色轻薄长外衣的少年人,如果被他们发现,最好的结果是被扭送回住所,而如果情况不对的话,甚至可能被关起来。

    如果被关起来,那就什么都完了。

    这么一想,最好的偷偷摸出去的时机,应该就是现在,在外面找一个能潜伏起来的地方,藏到天黑,然后再到花圃去找那个女孩会合。

    想到这,他马上便行动起来,既然说了是藏的地方,那就必须隐秘,他找到花圃附近的一个街角,钻了进去,远远地看着花圃的方向。

    果然,一切都在变化,白色的花朵被慢慢地染上色彩,而巨树之上的叶子,也都开始变得深绿。能够看出,这里的时节,已经快要变成秋季了。

    他缩在巷子里,巷子之中并没有什么人,除了偶尔有些住在巷子里的人进进出出以外,也没有人会向他的身上投去任何一丝一毫的目光。

    他就这样躲在巷子里,看着天色变暗,街边的柱子上都挂起了灯笼,而昏暗的灯笼的橙黄色光芒下,那些人出来了。

    他们多数都是青年或少年,甚至更小。无论男女,脸上都洁白干净,手中根据衣服颜色的不同,拿着不同的工具。这些人就这样在街上巡逻着,不过还好,他们似乎完全没有进入小巷的意思,庄赦甚至回头就能看到几十丈外那在巷子深处搂搂抱抱的男女。

    过了许久,他从巷子中向外微微探头,仍能看到许多的巡逻队在周围游荡,他心中不禁有些犯嘀咕,这种情况,该怎么上街和那个短发霞衣女会合啊。

    而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个身影轻盈地落在了那悬挂着灯笼的木桩的顶端,一剑将灯笼斩落到地上,随后又一跃,跳到另一根木桩上,斩落了又一个灯笼,而这一切,仅仅发生在一瞬之间,他看到那个纤细的黑影仿佛张开巨大的羽翼落在他的面前,收刀入鞘。

    “跟我来。”

    是那个短发霞衣女的冰冷声音,他跟了过去,而一路上,有无数披着大氅的人,跑到这些木柱子边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一个个都穿过了两人身边,却没有一个人发现两人在朝花田的方向走去。

    两人很快就直接进到了花田之中,在并不是多么明亮的繁星之下,两人的身影实际上也不明显,而庄赦则直接开口表达了自己的疑问“您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反而希望我触及霭蕈的果子?”

    “因为现在一个霞衣女已经无力保住果实了,”短发女孩叹了口气“你们的老钦天监截住了我的一位姐姐,并将果实夺去,虽然最终果实仍然发芽了,但是。。。”

    “但是?”

    “以往霭蕈扎根的地方,都要经过极为精细的挑选,而如果一棵树就那样不负责任地长出来了,那就是对下一个百年光阴的浪费,”女孩开口道“我联系你的原因也就是这个,果实需要一个宿主。”

    “宿主?”

    “是的,你无法消灭一个果实,除非你将它种下去之后再让树本身死去,”两人走到了大树面前,此刻,霭蕈巨树的树干上,已经缓缓浮现出一个年轻妇人的样子“如果果实诞生了,最好的方法毫无疑问是让一个拥有足够权能,足够强大的人去成为它的寄生体。”

    “所以你选择了我?你想让我成为霭蕈播种的工具?”

    女孩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开口道“对的,而且除了这种方法以后,你没有任何能够离开这里的办法,过去有过离开幻境的人,他们无一例外都成为了寄生体。”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相不相信我无所谓,因为寄生这件事是事实,我告诉一个瞎子天上有太阳,他也可以选择不相信我,”女孩走到树前,双膝跪地,幽幽道“不过就像我之前说的,如果你甘愿在这个地方老死,我不会阻止你,因为这幻境里有得是人是本来要追溯龙子,最终选择在这里过平静生活的。”

    “真的有这样的人?”

    “有,很多,”短发霞衣女在树前磕了两个头,站起身“刚刚你背后巷子里那两个小年轻就是两家以前来这里面找龙子的人的孩子。”

    “孩子都有了?!”

    “对,这里是尘世无法触及的幻想乡,人们所追求的一切都能够在这里显现,如果对龙子的追求不是那样强烈,自然会沉醉于此,”女孩坐在树根上“但是你不一样。”

    “你是怎么知道‘我不一样’的这件事的?”

    “因为生出我的果实,是那位姐姐的树生出来的,所以我自然知道那位姐姐心中所想的事,这个你不必深究,我们之间也不知道其中的原理,”女孩继续道“你从进入到老钦天监后的种种,我都看在眼里。”

    “所以,你选中了我?”

    “不然呢?难道选清安和清玄么?他们俩一个是心怀鬼胎的恶徒,一个是烧树杀人的凶手。”

    “呵,你这么一说,我可不就是比恶徒和凶手强上一点么。”

    那女孩愣了两秒,随后低下头,声音中带着一点委屈“我不是,没见过多少人么。”

    庄赦顿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那我该做些什么?我该怎么触及这个龙子?”

    “等等再说!”

    女孩突然拔出长刀,一招举火燎天,空气中爆出一阵火花,而庄赦也看到了另一个手持长刀,盘发的身影。

第一章 到乡翻似烂柯人(下)

    “我就知道有其他地方的‘鸟’过来捣乱,”那个盘发霞衣女的声音与短发霞衣女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同样的冰冷,同样的清澈,如同河面上凿出的冰一般“这里的一切与你无关,回你该回的地方去!”

    “与我有没有关系那是我自己的事情,”短发女孩一甩长刀,那个盘发霞衣女朝后一翻,左手甩出一根纤细的铁索,缠住了巨树粗壮的枝干,用力一拉,又跳到了树的枝干上。

    “我已决意不让任何人干扰果实的诞生,即便你也是‘鸟’,我也不会允许你如此靠近圣树,如此靠近母亲!”

    那树上的身影高声说罢,朝下一跃,裹挟着劲风,长刀径直刺向地面上的短发霞衣女。而地上的短发霞衣女,面对挟千钧之力攻来的盘发霞衣女,不躲不闪,右手向后一收,对准前方。

    她的刀刃不知为何,泛起光芒,如同庄赦在老钦天监的梦境中看到的,无处不在的放着光芒的石头一般。

    就在那树上跳下来的霞衣女即将刺中地面上的霞衣女时,那地面上的霞衣女仿佛用凝聚着千万星辰的光辉,朝前一刺。

    如光矛一般,闪耀的白光顿时将那盘发的霞衣女吞没,而短发的霞衣女则趁此机会,向后连连翻滚。

    盘发的霞衣女一个后空翻,落在了几丈之外的地面上,她身上披着的霞衣的衣摆和袖口都已经被烧焦了,而头发似乎也被刚刚那一击打得散开,整个人披头散发地战在短发霞衣女面前。

    “你先走!别的事情有时间再聊,”短发霞衣女低声道“一会儿等‘蜂群’来了,你就走不了了。”

    “好!”庄赦也知道现在不是看她俩打架的时候,他急忙朝花圃外跑去,跑出去的第一时间,便找到了一个巷子钻了进去。

    看庄赦一惊跑了,那短发霞衣女似乎也再没有什么顾虑,她看着面前的另外一位霞衣女,对方那烧焦的衣袖和衣摆,此刻已经缓缓地恢复成原样。

    那盘发霞衣女立起刀刃,对着面前的短发霞衣女“你是长姐是谁?能用出那种招数。。。你的母树被种在哪了?!”

    “我的母树早就没了,”那短发霞衣女冷笑一声“我的长姐,用不着你担心!”说着,她挥舞起手中那仍泛着光芒的刀刃,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叉“你这种古板的老东西,我一定要好好教育教育!”

    盘发的霞衣女上下打量着短发的霞衣女,原本霞衣女的招数应该都差不太多,而这里是她的主场,她的优势应该更大一些,但是刚刚光矛射出的一瞬,她甚至觉得自己要死了。才避开了锋芒,急忙朝后一个空翻。

    她不知道那个巨大的光矛能不能连发,如果光矛能连发的话,她和对方此刻保持的这种中距离是极为危险的,这个距离她没法进行白刃战,而对方如果再用处那个光矛的话,她也只有躲的份。

    她想到这,几步朝前窜过去,而短发的霞衣女见她正面攻了过来,站定不动,在盘发霞衣女朝她一剑挥来的时候,她脚下一错,便直直地朝后飘去,同时手中长刀朝下画一个半圆,盘发的霞衣女上一招刚刚攻出,此刻新力未生,急忙把刀插在地上,往后一顶,整个人直接倒在地上,极为狼狈,随后又站起身,将长刀拔了出来。

    “丢人啊,在主场,还只能打成这个德行么?”那短发霞衣女回头看了眼,发现那些身披其他颜色大氅的青年人已经开始缓缓地聚集在花圃外,如果再不走就难以脱身了。便一跃而起,抓着树枝跳到树干上“告辞,不过莫说是我长姐,你这个水平,我要不是主场,你早死了。”说罢,她顺着巨大的枝干直接跳上了远处的屋顶,随后遁入暗影之中。

    庄赦也逃进了正对着花圃的一条小巷之中,巷子里并不暗,但是却没有任何一个穿着外套的人追进来,他朝里面跑了许久,不知何时,喘得有些厉害了,才停在巷子中,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似乎钻到了巷子极深的地方,他四处扫视着,发现除了巷子中家家门口都挂着灯笼以外,就再没发现别的什么东西。

    他想了想,坐在了地上,估计今晚就要在外面过夜了。想着这个,他叹了口气。

    刚刚那个短发霞衣女的实力让他实在是感到惊异,但是估计真的到他去触及龙子的时候,那个霞衣女估计不会出手吧。而且今天晚上,是趁着灯黑星暗,他们两人才成功地进了花圃。如果真的要白天进去的话,可能还要面临更多人的围攻。

    他不禁有些陷入了迷茫之中,他在这里,既不能用深潜,也不能用其他的什么能力之类的东西,他所拥有的,似乎只有这个身体。那该怎样,才能成功地接近那棵树呢?

    就在他思考这些的时候,他旁边的一个宅子的门微微打开了缝,小缝里面露出了一个老人的半张脸“小伙子,你先进来。”

    庄赦看了眼那个老人,心中有些感到奇怪,但是想了想,还是选择走了进去“老人家,您是?”

    “我是以前来这里寻龙子的人,”那老人坐到院子中的石凳上“现在,是哪位皇帝当国啊?”

    “现在是大胤朝的显禛皇帝当国。”

    那老人听了,皱起眉头,想了想,开口道“那,亮朝的安穆皇帝是。。。”

    “亮朝?那是大概六百年前的事情了,”庄赦小声说道“您是?”

    “哦,忘了说了,我是亮朝钦天监监正,武楠,请问您是?”

    庄赦心中暗道了一声“又是一个武家人”,随后脸上露出一副惊喜的表情“在下,是本朝的钦天监灵台郎,庄赦。”

    “灵台郎!钦天监规模已经达到能让灵台郎出来寻龙子了么?我们那时候,官正都不敢派,只能是武家的监正亲自出门。”那老人露出一副极为惊讶的表情。

    庄赦苦笑起来,如果这老人知道当年钦天监的规模,恐怕早就已经吓昏过去了,随后开口道“晚辈不才,承蒙几位官正抬举,才能担当如此大任。”

    “唉,我是栽了,已经老到这个份儿上了,再没什么拿龙子的可能了。”

    庄赦上下打量了下老人“老人家,您在这待了六百年,看起来也就六七十岁的样子,这里十年是外面百年么?”

    “不是,”老人毫不犹豫地开口否认道“以前也有其他寻龙子的人进来,问过,算下来,这里一年是外面百年。”

    “啊?那您。。。”

    “我这,都是自己作的,”老人叹道“你如果在这里死了,就会变老,越来越老,最后老到,你没法再想寻龙子的事情为止。”说着,老人打了个哈欠“走吧,睡觉吧,我这身子骨也老了,要睡觉,具体怎么回事儿,我明天再给你讲。”

    庄赦急忙站起身,扶起颤颤巍巍的老人,老人领着他来到旁边的一间空房中,随后老人缓缓离开。庄赦关上了门,躺在床上。

    如果这里一年,就是外面百年,那他的确要抓紧了,如果在这个“秋天”没等触及龙子的话,那等到下一个秋天,就是一百年以后了。

第二章 肉腐出虫鱼枯生蠹(上)

    庄赦醒了。

    他坐起身穿好衣服,推开门,看到武楠坐在院中,手中盘着一对儿核桃,武楠听到庄赦这边的房门响了,也转过头“庄大人醒了?昨夜睡得如何?”

    庄赦急忙讪笑着躬身一行礼“不敢妄称大人,昨夜的确,难得安眠。”

    武楠叹了口气,咂咂嘴“啧啧,难得安眠,难得安眠。的确啊,来这里,真的就是难得安眠。”

    庄赦隐约间听出了老人的话外音,便坐到石凳上“老前辈,您说难得安眠的意思是?”

    “难得安眠的意思就是难得安眠啊,”老人又叹了口气“你没经受过那无穷尽的梦境的折磨么?你如果经受过的话,自然也就明白我什么意思了。”

    “的确,”庄赦一听,他回想起这几个月追溯龙子的结果,几乎每一夜,要么是半夜突然带着莫名的不安醒来,要么是在梦境中经历无尽的劳苦,难得安眠这句话确实很好地概括了这些情况“老前辈,您之前追溯到过任何一位龙子么?”

    “有过,不过因为我没有给他足够的血食,他又离我而去了,所以我才会赌命来到霭蕈的幻境之中。”老人叹了口气“你是想要追寻龙子么?如果你想的话,我还算是能帮你点忙。”

    “谢前辈!晚辈正有寻求龙子的意思,”庄赦低头凑到老人身边“不知前辈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不过是经验之谈而已,”老人清了清嗓子,叹了口气“直接去挑战那个小丫头的事,你千万别想,因为龙子出世当天,所有人都会举在花圃外,靠近花圃的多数都手里带刀,你要是那个时候强冲,结果就是被人乱砍。”

    “在这里被砍了,是什么后果?”

    “变老,”老人叹了口气,继续道“我进来时,也不过三十多,这里一年是外面百年,所以正常我现在最多应该看起来四旬出头的样子。”

    老人说完,苦笑起来,而庄赦打量着老人,他看起来至少七十岁了。也就是说,在这里被杀,会变得衰老。

    “被杀会变老。。。”庄赦皱起眉头“限制似乎不是很大啊。”

    “呵呵,那是你还年轻,我当年也是这么想的,结果第一次被杀,我直接变成了五十多岁的样子。身子骨一下子就不行了,不过好处是,如果你被杀过一次,他们所有人都会忘了你,除非你第二次又做出了些什么会被他们砍的事情。”

    “那您两次都是?”

    “我第一次直接趁着他们开门的时候强冲古树,结果边都没摸着,直接就被拿下,就地正法,”老人苦笑起来“第二次,想要埋伏那个小姑娘,结果没打过。然后,就再没动过触及龙子的心思。”

    “这。。。”庄赦皱起眉,他思考起来,现在已然是一个死局,直接接近巨树会被砍,而当天接近巨树,他又不是什么大罗神仙,根本打不过霞衣女。更何况,他也不可能知道就算触及了龙子之后又该怎么办。之前犾狙的教训告诉了他,就算碰到龙子,也未必能够从龙子那里获取任何一丝一毫的力量。

    现在他的信息太少了,老人这里能够给他的,也只是“强取行不通”这一条建议。除此之外,他根本想不到其他的什么方法能够让他接近龙子。

    老人笑起来,拍了拍庄赦的肩“要我说,你总有一天会心死的,在这种地方,谁还会想追寻龙子?我当初也是傻,两次被杀之后,才明白。追求龙子是为了什么啊?你最后什么也得不到,甚至可能被某些人给皇帝上疏说你有心篡位,结果还要掉脑袋。”

    庄赦看着老人,又看了眼头顶的蓝色天空,这个世界太真实了,真实得一切仿佛都像是生活一般,而这触及了生活的幻境,则让人本能地质疑起过去的苦难和目标。

    有什么意义呢?

    老人说的这番话又让他心中缓缓倾斜向懦弱的那边,暎玺青卵是暎玺给他的报酬,而暠曦和螭晵的血,则是出于他们不知名的目的。说到底,神明给予人力量,也无非是为了利用他们而已。

    想到这,他愈发地质疑起选择追溯龙子的意义,如果回到外面,他身体中终究会**的神明的血液,仍会折磨他,但是在这里,他连螭晵的力量都无法使用,那想必作为他力量源头的血液,也不会在这里让他痛苦。

    他越想,心中的怯懦就越繁盛一分,仿佛无数藤蔓缠住了他一般。

    庄赦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虽然说起来,都是那些陈词滥调,但是现在战斗着的,是未知和已知。未知的,追溯,触及龙子之后的一切,以及已知的,这个幻境中让他迷惘其中的优渥生活。

    他不知道该选择什么,已知太美好,未知则十分诱人。古话说得好,“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如果离开这里,外面迎接他的是什么,他也同样不知道。

    这许许多多的未知交织起来,在他面前织成了一面幕布,阻拦着他。在此之前,指引着他的几位官正,告诉着他前方即是荣光,而现在,就连几位官正的过去也都被揭露出来,让他对于有关龙子的一切更加恐惧。

    武楠看庄赦陷入了深思之中,转身回到屋里,过了一会儿,带着一个小姑娘走了出来,而小姑娘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放到庄赦面前,上面是一碗鲜虾蛋花粥。

    “先吃个早饭吧,”老人看了眼那小姑娘,神色严厉道“给庄大人去切些火腿来。”

    那小姑娘急忙跑走了,而老人则一脸笑意地看着面前的庄赦“庄大人,老夫还有件事想要问您,不知方便否?”

    “您请您请,”庄赦急忙满脸堆笑地回道“本来吃您家的饭就够不好意思了。”

    “外面的武家。。。大概是个什么情况?”

    庄赦愣了两秒,才反映过来老人问的居然是外面的武家的问题,随后开口道“外面的武家。。。呃,老人家我只了解本朝武家的一些事情,如果您不在意的话。。。”

    “本朝。。。按你这个说法,武家应该是没绝嗣!”老人听了之后,脸上一阵狂喜“不必太具体,就说说近百年来的情况吧,您知道多少就说多少。”

    庄赦想了想,决定还是把武家被几乎灭门的事情告诉老人。

    他先是跟老人讲了自前朝以来老钦天监的繁荣,而后说起了近一百年的武家,也就是康赫年间的武家。

    老人听到庄赦说武家已经触及三个龙子,整个人表情都变得狰狞起来,显然他对于寻龙子这件事是持更为负面的态度的。而听到武家因为龙子的事情,而被灭满门,则扼腕叹息,随口说道“唉,该,该。。。武家这种探寻神界的家族,绝嗣了才不意外。”

    “不过,武家还是有一位最后的继承人的,”庄赦继续说道“他是当初的老家主武蕴二儿子的孩子,叫武辰。”

    “还有孩子?也就是说没绝嗣,唉,那就好,”老人口中念叨起来,突然,似乎想起些什么,身体前倾问道“那个孩子,我是说武家最后的孩子,有没有追寻龙子?”

    “有。我前段时间,才和他碰过面。”

    “这。。。唉,一旦追寻龙子哪怕一次,就会被神秘缠绕上,躲到这里,也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庄赦之后又和老人简单地聊了聊,最终还是离开了。他走出小巷,望着天空和远处那白色花瓣上颜色愈发明显的花田,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或说些什么好。

    他拖曳着步子,最终回到了旅馆中,而那个短发霞衣女,又毫不例外地出现在了他旅馆的房间中,只不过这一次,除了她以外,还有另一个人。

第三章 钦若昊天(上)

    之前他格外熟悉的长发霞衣女,此刻就坐在窗前,而短发霞衣女,则躺在床上盖着被子。

    庄赦看着两人,突然想起昨晚短发霞衣女和盘发霞衣女发生了冲突,急忙走进屋中,随手将门关上,然后反锁,走到两人身前。

    “她,这是怎么了?”

    “昨晚玩过了,”长发霞衣女的声音依旧是那种平和温柔的感觉,她撩起短发女孩的刘海,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额头“她的树已经不见了,已经死了,但是她却还用那么多的力量,自然会这样。”

    “树。。。死了?”

    “对,她的树就是老钦天监里面那棵,被那个老人烧掉的那棵,”长发霞衣女站起身,看着庄赦“你,知道什么了么?”

    “嗯,”庄赦点点头“在这里被杀,会变老这类的事情。”

    “啊,是没什么用的信息,”长发霞衣女温柔地说出了这句话“因为你在这里被杀,结果和在外面被杀区别不大哦,都会直接招致你寿命的减少,甚至终结,你在这里被砍一次,实际上一切也就结束了。”

    “有。。。那么夸张么?”

    “你今年多少岁?你被杀一次,真的还有反抗的余地么?”长发霞衣女脸上始终是那种过于温柔和平和的微笑“不要因为这里是环境,就觉得自己的命不重要了哦。”

    庄赦叹了口气,心中挣扎了许久,才开口道“姑娘,我,害怕了。”

    长发霞衣女迟疑了一瞬,随后脸上又挂上了那种笑容“那,不继续了?”

    庄赦没说话,他不敢说话,也不敢给出这个答案,他知道对方的继续指的是什么,但是他真的能对着这位霞衣女,给出自己的那个答案么?

    “我带你来这里,不是让你变成废人的哦,”长发霞衣女站起身,俯视着外面街头的行人。

    “废。。。废人。。。”

    “人的诞生,都是身负着使命的,普通的孩子,要为他的家族传宗接代,大家族的孩子要为他的家族带来荣誉。这些仅仅是出生之后的使命,而在生命之中,人们也会背上许许多多的,更为沉重的使命。”

    长发的霞衣女低头看着短发的霞衣女,轻轻地抚摸着她轻薄大氅的衣料“我和她,都是使命失败了的人,这孩子的使命随着大树一同消逝了,而我使命的失败,则造就了她的悲剧。我们都是失败者,因此我们才希望别人成功,我和她都希望你能够触及龙子,去完成您心中未竟的成就,但是结果。。。如果你想在这里作废人,那也就仅此而已了。”

    庄赦沉默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霞衣女所说的东西,太沉重了,和龙子的沉重不同,她给了自己太多帮助,而他难以像是一个一味榨取其他人的爱的人那样,就这样忽视这一切。

    这沉重,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不比龙子那种仿佛是抓挠着他身体的痛楚,而是如同在他胸口塞了些什么一般。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长发霞衣女坐在床前,继续说道“不过,如果你真的想要待在这里做废人的话,千万不要告诉她,她会追着你把你砍到死的。”

    庄赦坐了下来,他组织了一会儿语言,才开口道“姑娘,你为什么一直,对我这么好呢?”

    “你的温柔令我无法选择安逸,令我痛苦”——这句话,他没能说出口。

    “你又为何对我温柔以待呢?”女孩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抬头看着他,问出了另一个问题“我在那时,只是一个不能动的废人,你。。。为什么选择了与我那样温柔的交谈呢?”

    庄赦愣在那里,在他的印象中,他似乎只是温柔地和那个姑娘说了几句话而已,而她似乎却把这变成了选择庄赦的理由。

    两人就这样如同一对午夜之中沉默的夜枭一般,过了许久,女孩才再度开口“因为你心中有悲悯,你对一个被剥了皮的女孩,会展现出你的悲悯,而那个老怪物不会,清安可能也不会,我从未见过有任何被龙子迷住双眼的人,心中仍抱有半分悲悯,你是其中之一,我相信,你将以悲悯,行龙子的力量,而非以力量,去盖过悲悯。”

    “您太抬举我了。”

    “没有哦,我见过的人。。。似乎也不多的样子,但是,你是我见过的少数的好人,”长发的霞衣女轻抚着短发女孩的脸庞“你想选择什么,我不会干预的。”

    两人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过了许久,他叹了口气“我出门逛逛。”

    “好。”

    庄赦离开了房间,走在街上,周围平静的一切,虽然给他一种极为真实的感觉,但是他却觉得愈发不真实起来。

    梦境无论多么真实,终究是梦境,或许有人想要留在梦境之中,但是那样的结果,可能就是人与梦境一同消逝。

    他这样想着,不知何时,来到了一栋高大的建筑之前。抬头一看,上面是是一个叫巨大的牌匾,牌匾上面写着“文牍馆”这朴实无华的三个字。

    疑问在庄赦心中缓缓升起,这种梦境似的地方,文牍馆是用来干什么的?为什么要有文牍馆?意义是什么?按理来说,这样的文牍馆,通常都是用来记录一些关键事件的,但是这样的城市,根本没有所谓的关键事件值得记录,那么这个文牍馆,是用来做什么的?

    他走到文牍馆门口,却发现门内的一个小板凳上坐着一个身披黑蓝大氅的青年人,看到他要往里进,便微笑着用刀柄拦住了他。

    “抱歉,里面只有公差才能进去。”

    庄赦听了,连忙讪笑着点头,退到门外,随后绕着这文牍馆转起圈来。

    这文牍馆的建筑,在整个城市中都属于偏大的。这样巨大的文牍馆,必然有它所记录的东西,但是这座城市有什么东西是能够让这样一座文牍馆记录的?

    他看了看,最终还是转身离开,回到了旅馆中。短发的霞衣女此刻已经睁开了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而长发霞衣女看着庄赦回来了,开口问道“怎么了、你发现了什么么?”

    “算是吧,城里有一个文牍馆,很大的建筑,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庄赦说着,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些什么,开口问道“姑娘,短发姑娘,是您的妹妹?”

    “算是吧,她的树是自我的树中生出的,我算是她的长姐。”

    “你的树,大概有多长时间了?”

    “不记得了。。。等等,你让我算一下。。。”霞衣女想了想,开口道“我的树,生过七颗果实,除此之外,似乎总共度过过五十三个春秋。。。”

    “五十三个春秋就是。。。五千三百年么!?”

    “应该。。。是吧。”

    躺在床上的女孩双眼盯着庄赦,面露无奈的神色,开口道“长姐自己迷迷糊糊的,实际上大家都知道的,长姐的树是最古老的三棵树之一。”

    “那这里这棵树,应该有多长时间?”

    短发的霞衣女坐起身,望着窗外的巨树,想了想,说道“这棵树应该是二十多个春秋吧,不过产果应该只是第二次。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刚刚看到这里有座文牍馆,如果这里真的是第一次产果时的幻境的话,那这个文牍馆中,应该有当时的史料之类的东西。”

    “你要去的话,我可以晚上。。。”短发霞衣女话说一半,被长发霞衣女捂住了嘴。

    “你要去的话,自己去哦。”

第三章 钦若昊天(中)

    “我去文牍馆看看,很快就回来。”

    看着庄赦离去的背影,短发霞衣女突然开口道“姐,你为什么不让我跟他去?”

    “没什么原因,”长发霞衣女的神色似乎在隐瞒着什么,她叹了口气“那个地方,并不是你应该去的地方。”

    “并不是我应该去的地方?”

    “嗯,那里记载了些,准确的说,是记载了很多并不适合被‘鸟’知道的东西,”长发霞衣女微微一笑“群鸟不应质疑她们守护树与果实的使命。”

    “这。。。长姐,你这么说,是你已经看过的意思了么?”

    长发霞衣女愣了一下,随后微微点点头“是的,我是将那一切记录下来的人,见到那番场景,若还能对尘世与神明仍有半分虔信的人。。。我赞美他们。”

    “那您,是什么支撑您,在这里为庄赦铺平道路的呢?”

    “支撑我的?你不必知道。”说罢这句话,女孩的嘴角流过一抹温柔的笑意。

    庄赦走在黄昏时分的街头,就如他前一日潜入花圃之中一样,在黄昏时躲在巷子和墙角之类的地方,这样的地方,那些身披大氅的人根本不会进来。等到月黑风高的时候,他压着脚步,来到了那文牍馆的门前。

    门口依旧坐着一个青年人,毫无疑问从正门是进不去的,要么翻窗进去,要么走屋顶。庄赦不是练家子,走屋顶难度太高,掉下来就完了。于是,他猫着身子,绕着这栋建筑寻找起来,想要找到一处能够翻窗进入的地方。

    他绕了一圈,愣是没找到任何一处能够让他翻窗进入的地方,整栋文牍馆的灯都灭了,只有文牍馆后身的两个房间,仍亮着灯。

    他凑到其中一个房间前,往里一望,发现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身穿纯白色的大氅,在那里似乎正伏案抄写着些什么,而她背后,则是一层层的巨大书架。

    窗户是从里面锁住的,他从外面进去的话,除非打碎玻璃,抑或让那个小姑娘把窗户打开,否则不可能成功进去。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打碎玻璃这个方法显然不可行,该怎么让这个小姑娘打开窗户?

    庄赦沉思起来,这姑娘也是披着大氅的人中的一员,被她发现,自己未必不用吃刀子。可以先吸引她的注意力,引她到窗前,然后打晕她。但是庄赦还是有那么一点点自知之明的,他知道自己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虽然里面那人看上去就是个同样没什么力量的小姑娘,但是街上的那些青年人也都不是多么壮硕,霞衣女也是一样,而这些人都能轻松搞定庄赦。

    他能确保自己一定能胜过里面的抄书姑娘么?

    庄赦咬着下唇思索起来,他隔着窗户望着那女孩,发现她手边倚着一条似乎是专门用来防身的铁棍,顿时觉得自己刚刚没有敲玻璃将姑娘引到窗前这个决定无比正确,那个铁棍看起来就是拖布杆粗细,有常人小臂长短,下面还加了个木头的握把。那铁棍光滑如镜,一看就是经常保养,上面没有半点锈斑。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他看到旁边慢慢悠悠地走过了一个什么动物,仔细定睛一看,发现是一只已经胖成球的花猫。

    那花猫蹲在窗前,下肢用力,尝试着蹦到那窗台上,却发现每次只有一双爪子能搭到窗台上,身体整个都拖在窗台下面。

    庄赦顿时心生一计,他托着那肥猫的屁股,把它托到了窗口,随后轻轻地敲了敲玻璃,装作猫的样子叫了两声。

    果然,屋中传来了脚步声,庄赦急忙蹲到窗口下面,过了一会儿,窗户打开,窗前响起了一个格外欣喜的声音。

    “啊!胖胖你回来啦!走,睡觉觉咯。”

    那个姑娘抱起那只胖猫,走回屋里,庄赦看到屋里的灯光很快就灭了,随后,传来了开门,关门的声音。

    他站起身,那姑娘虽然关了窗户,但是却没把窗户锁上,他用力一推窗框,窗户大敞四开。庄赦艰难地爬上窗台,顺着那窗户钻了进去,随后关上了窗以免外面可能在巡逻的人发现窗户没关。

    他四处扫视了一下这个房间,这座房间的内壁是光滑的石制墙面,上面以一种极为写实的风格画着些仿佛是古代战争般的场景,刚刚女孩抄书的桌子旁边,摆着一个不大的小架子,上层摆着的是她抄好的抄本,而下面则是一本本边都被翻烂了的原本。

    他在房间里转了两圈,没发现什么别的特别的东西,他走到门前,轻轻地推开门,左右看了看,发现整个文牍馆都安静且黑暗,甚至看不到有巡逻的人。他便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间。

    大厅之中,是一排排巨大的书架,他先凑到面前的书架前,蹲在书架前,扫视了一圈书名。

    这里的册子并没有什么名字,上面标的是一串串的数字,他翻开其中一本,发现上面的符号虽然和他常阅读的文字有那么一分一毫的相似,但是却完全阅读不了。

    就在这时,仿佛有一股突如其来的什么东西钻进了他的脑袋,让他浑身一激灵,而脑中响起了那个尖锐的白蛇的声音“这是我予你的恩赐,神明们源自古代的智慧。去追寻吧,去追寻古代神明们所赐予人类的智慧吧。”

    他感受到面前书籍上的信息,仿佛一条流淌着的小河,缓缓地淌进他的脑子之中,而后似乎被什么东西转化成了他所能理解的话语,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这本书上记载着的内容是神明和神明之间的一次血战,以一种仿佛记叙传说和神话的口吻,讲述了书中所谓“海中的神明”和“鲜血的神明”之间的战争。

    他把这本书塞回书架里,又翻了两本,似乎这个书架上面的内容,都是爆发了“海中的神明和鲜血的神明”的战争这一年的相关记录。

    他又猫着身子,在其他的书架边都看了看,发现几乎每一个书架上面的内容都是记载着某一年的战争过程和结果。这些内容毫无疑问没什么好看的,他想要找到的,是离开这里的线索。

    就在这时,他发现了一个一瞬间吸引了他注意力的东西。

    一个不小的簿子摆在门口的一个台子上,他大抵能够猜到那本簿子是什么,那估计就是整个文牍馆的索引,只要能够拿到那个索引,大概就能找到一些信息。

    他弓着身子,缓缓地接近了那个台子,门口的那个看门的人似乎已经睡着了,他站起身,想要翻看面前的簿子,而就在这时,他远远地看到似乎有人从外面走向门口的方向。

    他急忙躲到台子后面,台子刚好就在看门的人的视野范围内,那个人轻轻地拍了拍那个睡着的看门人。

    “醒醒,我来换班了。”

    庄赦心想如果那新来的人换上去了,莫说翻阅索引,估计连逃出这个台子的阴影都很难。他急忙从台子的阴影中钻出去,贴着旁边的书架躲了起来。

    而那个人,似乎听到了些什么,急忙转头“谁在那边?”

第三章 钦若昊天(下)

    说着,那人提着小灯缓缓地接近着庄赦的方向,庄赦躲在阴影之中,眼看就要被那人手中的灯笼照到,他回头看到身后的一扇门虚掩着,心想估计也没有什么其他方法了,急忙转身钻了进去。

    他钻进房间之后,听到外面传来的脚步声急忙紧贴门后,双手抓住一旁不知哪来的一座小铜鼎,心想着这人只要进来,就照着他脑袋来一下子,能不能脱身那都是后话了,先解决被发现了这个大问题再说。

    下一秒,那人却直接拉上了门,嘴里嘟哝着“这屋门怎么开了,晦气,晦气。”

    庄赦长出了一口气,他转头看向屋内,却久违地感觉到了一种仿佛杀戮场一般的腥臭。

    房间的墙壁上依旧是战争的画面,只不过这一次变成了浮雕。而墙角下,则摆着许多融化的铁块又凝固一般的底座,底座上面,则是一尊尊铜器。

    他刚刚随手抓起来的鼎也属于这铜器中的一个,这些铜器中有许多他叫得上形制的至今仍在使用,而有的,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叫。

    而一切的中心,则是四个人形的石雕托着一个巨大的龟壳,那龟壳的大小,甚至能将一个小孩子装进去。

    庄赦凑到龟壳前面,先是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龟壳,这龟壳上面遍布裂痕,而裂痕之间,则写着些许字。

    “东柱西倾,凶。”

    上面几个字的意思自然地浮现在了庄赦的脑袋中,他皱起眉头,东柱西倾是指什么?如果用古人的所谓天有四柱的说法来解释的话,那东柱西倾的意思就是东方的擎天之柱向西倒塌。单单从字面意义上理解,似乎就是在说明什么现象,但是怕就怕这句话根本不能从字面意义上理解,也就是说,这句话可能会有什么隐喻。

    他想了想,这可能就是当时的一个占卜结果而已,如果不结合当时的事情一起看的话,根本得不出什么结果。

    这么想着,他望向那龟甲里面。

    他看到了一个竹简一样的,泛着柔光的东西。

    庄赦伸手去拿,但是拿起来的一瞬间,就感受到了重量的差别。

    很重,比一般的竹简重上数倍,而且它的表面带着一种冰凉且光滑的金属质感,这不是竹简,而是别的什么金属做的“简”。

    他把那个简从龟壳之中拿了出来,随后仔细地端详起来。

    在泛着微光的四壁的照亮下,这个简带着一种略暗的金属光泽,而庄赦的双眼在上面繁复游离,手仔细感受了这个东西的重量和触感,他发现这是什么了。

    这是一卷金简。

    虽说金子比绝大多数金属都软,但是制作它的人是怎么把字刻在甚至还没有一指粗的金简上的?而穿起这金简的,则是一种他看不出是什么的材料,柔软而有韧性,却又不像皮料或是布一类的东西。

    这东西的工艺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范围,他想了想,干脆就不要理解这种东西了,阅读上面的内容才是最主要的。

    他打开金简,在他打开的一瞬间,他周围的场景变了。

    天空中再没有泛着金光的火球照耀着大地,只剩下黑红色的彤云。

    取而代之的,是地面上无穷尽的火光。无数的,他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仿佛没有尽头一般燃烧着,而就是这样的火光,照亮了周围的一切。

    就在他头顶,一棵巨树漂浮着,那棵树的大小不小于任何一棵霭蕈,它庞大的树冠此刻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而这片火海上升腾起的黑烟,则径直飘入层云之中。

    伏尸遍野。

    地面上的惨状似乎是特意为了映衬那黑红色的天空一般,漆黑的泥土已经吸饱了鲜血,而那些无处流的红色,则形成了一个个小水洼。伏在地上的,除了那种当初庄赦在武家见过的山药人之外,还有霞衣女一般披着大氅的一个个身影。他们的身影相较山药人来说,稍微少一些,但是即便少一些,庄赦一眼也望不到尸体的尽头,就连最遥远的天边,也被伏尸所铺满。

    但是即便是如此惨烈的战场,似乎仍没有宣告结束。

    他朝声音的源头望去,果然,他发现了一群仍在打斗着的人。

    那是一座大营,而营门口,则站着一个长发飘飘,身上的霞衣已经满是血污的人。

    那人拎着一把长刀,右手轻挥,大营门口的山药人登时被切成两段,而她,则继续朝里面走着。

    庄赦也跟了过去,可能这就是金简之中涵盖的最关键的信息。

    他尽可能地绕开地上的尸体,但是显然这不现实,他每一步都会踩到山药人粗短的身体,或是某个身披大氅的人的四肢。而愈是接近那大营,情况也就愈发惨烈。

    因为大营周围的人,都正挣扎在死和生的边缘。

    数百,数千,甚至数万的即将变成尸体,和还未变成尸体的人,呻吟着、号哭着、有气无力地将自己生命在这尘世间的最后一缕声音,吐出来,随后死去。他并不能听懂他们哀嚎的内容,但是仅仅是听着就知道,他们在痛苦中饱受折磨。

    他不忍多看,急忙赶着步子走进了大营。

    那霞衣女,仍然在杀。

    仍有数十个山药人围攻着那个霞衣女,而霞衣女显然并不害怕这种粗短的生物,她右手抡起一把一人半高的长枪,右手则拿着他的直刃刀,在那数十个山药人中带起一阵血潮,就像是一只有着红色翅膀的蝴蝶。

    她舞动着,舞动着,而庄赦,则从不知何处听到了隐约的哼唱声。

    那明快的调子,就像是看着这杀戮场而轻声歌唱的鸟儿一般,战争是人智碰撞的结果,与群鸟无关,因而那歌声显得愈发轻快,仿佛窜上云霄,踏着名为云层的大地,歌唱阳光。

    而庄赦则不知为何感觉这歌声有些耳熟。

    他尝试着回想,尝试着回忆起这歌声的出处,但是结果却发现,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他仅仅记得自己听过这歌声。

    不知何时,那些山药人已经被扫光了,而霞衣女一手拎着淌血的刀刃,一肩扛着一人多高的大枪,迈着步子,哼着歌,来到了整个营寨最中间,最核心的一座大帐之前。

    那大帐前,一个身着甲胄的苍老山药人带着七八个兵丁样子的侍从站在那里,而霞衣女就这样看着他们,似乎并没有着急动手。

    “这一次,又是霭蕈的胜利啊。”那个苍老山药人幽幽地说道“你一个人杀了多少?八百?一千?”

    “我不记得了,记住没有意义,”霞衣女的语气格外冰冷“神明之间彼此倾轧,一如既往地无趣。”

    “呵,你们这次派出了多少个‘鸟’?我很好奇,是不是所有的‘鸟’都和你一样。”

    女孩愣了一下,把刀插在地上,单手算了算“好像,就两个吧,算我。”

    “另外一个呢?”

    “回去了,她觉得无聊,我带着‘蜂’们就能解决,”女孩扫视了一圈“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没有,作为神明的玩具,我们有什么能想说的呢?不过非要说的话,你们,我特指‘鸟’们,倒是更好的玩具,你们什么也不懂,除了杀戮和虔敬,生活中别无他物,哪个神明不想要你们这样优秀的兵人呢?”

    女孩将刀从地上拔出来“是啊,因为我们只是兵人,我们只履行使命。”说罢,女孩脚下踏一个马步,双手朝两侧展开,高声喝道“来!让我看看晊昩眷属的志气!”

    “小的们!上!”

    数个山药人一拥而上,但是结果之前没有改变,之后也不会发生改变,下一秒,那个最为苍老的山药人出现在霞衣女高举起来的大枪末端,他口中喷着血沫,仍尝试着嗫嚅,吐出些声音来。

    “不知。。。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有人。。。能。。。融化你。。。们。。。”

    话没说完,他便发不出声音了,而一切则都如同静止住了一般,四周黑红色的场景,缓缓地扭转成之前的房间,但是庄赦鼻腔里充盈着的血腥臭气,似乎仍没有消散。

    庄赦颤抖起来,刚刚的场景,像是什么更为古老的战场,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也无法想象那一切发生的原因,他只是颤抖着,将金简放回了龟甲中。

    而就在这时,他的手仿佛感受到了,别的什么东西的触感。

第四章 冠璘入侍(上)

    庄赦感受到了那个东西,那个之前放置在金简下面的东西。

    他将金简拿了出来,另一只手伸进了龟壳里面,把里面那个之前藏在金简下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一封信,或者准确的说,那是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

    他将金简放回了龟甲之中,打开了那张纸,而那张纸上面的东西,他不需要借助暠曦的力量,就能看懂的人世的语言。

    致后来者:

    我坚信一切发现了金简的人,都应能够发现这封信。而我将这封信留给发现了这封信的人的原因也很简单,我相信你和我,在追求同样的东西。

    你所看到的,是众神彼此倾轧的战场,在泰丕初亡的黑暗时代,所有的神明连同他们的信众,彼此冲突,造出了遍野的尸骸。这就是众神主导了尘世的后果。那场战争的胜者,是霭蕈,是我们所追溯的龙子。因此,生于霭蕈之中的人类,才能够主导这片大地。

    我并不知道前方是什么,在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身可能已然腐朽。但是,我预见到了,若有一日,栖身于这大地上的众神悉数醒来,必将招致不逊于数千年前,这金简所记录的大战。我们若想规避这一切,若想不让凡人的世界不遭受这般的灾难,我请求你,我请求你,无论在寻求众神的路上遭遇到何等的困苦,都不要停止,遵循引导,让众神沉寂。

    若你没有下这决心,我请求你将这信放回,终有一日,会有义士同样寻求熄灭众神争斗的怒意,他们会发现这封信。

    拥有自神明手中拯救人类的理想的人,请留神更往下的内容:这霭蕈的幻境有着更上的两层,若你想触及更高处的真实,城西的钓叟,巷中的棋叟和原上的剑叟,去寻找三叟,寻求他们吧,他们会将你引导到更高的境界。

    庄赦看完了信,心中的许多疑问缓缓地解开了。

    过去,根本不存在神明的苏醒这样的说法,因为神明一直都是醒着的,一向苏醒着的神明彼此以眷属互相攻伐,从天空到大地,所有凡尘众生目力所及的地方都在燃烧。那是灾难,而现在的神明的觉醒,必定也会造成同样的灾难。

    或许过去,他寻求龙子的目的是拯救大胤,而现在,虽然大胤已然变得不再值得拯救了,但是这个世界呢?他能就这样放弃寻求龙子么?就这样放任这个世界在不知何时的灾难中不断燃烧么?

    庄赦此刻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他将那封信塞进怀里,站起身,走到门口轻轻地拉开门,似乎刚刚那个巡逻的人已经回到门口了。他想了想,不管怎么说,从正门走都不可能的,于是原路返回到了那个从窗外摸进来的房间门口,而就在这时,他看到门下面微微投过来一丝光芒,那不是墙壁上带着的微光,而显然是火光。

    有人在那个房间里。

    他呆立在门口,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如果这个房间里的人回来了,那他必然不可能从这个门进去。而其他的地方,他更不清楚情况,这屋里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个小姑娘,而如果从其他房间进入,碰到了持刀的壮汉之类的人,那就不可能成功逃脱。

    他想了想,决定把那姑娘骗出来,打晕她然后直接跳窗跑掉。于是他用指节轻轻地叩了叩木门,发出清脆但是不大的响声。

    “请进。”

    他没说话,仅仅是站在门口,他的目的就是让那姑娘过来开门。

    “您进来吧,我知道您是谁,”那个声音似乎憋着笑似的“已经有‘鸟’知会过我了。”

    他呆愣在原地,想了想,推门而入,果然看到那个一身白色大氅的少女轻抚着大腿上圆滚滚的花猫。她双眼直直地目视着正前方,听到庄赦进来,转身看着他“您好。”

    “您。。。您好。”

    “您是,庄大人对吧。”

    “对,是庄某。”

    那女孩微微点点头“你所结交的那位‘鸟’知会了我,让我为你开方便之门。我想问您一句,您在文牍馆中,看到真实了么?”

    庄赦沉默了片刻,微微摇头“我不敢自诩看到真实,但是我看到了过去,过去那远比一切我所知道的战争都要血腥的战场。”

    “虔敬、求知、公义,你心中还保留有哪一项?”

    庄赦听到这个问题愣了片刻,随后开口道“我不敢说我追求你口中这些伟大事物中的任何一项,我追求人类的存在与生命的延续。”

    女孩微微点点头,她站起身,走到庄赦面前,抬头看着他“嗯,我很在意你是怎么融化了一位‘鸟’心中的冰,但是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并没有意义。您过去吧,愿您能够求得您想要的结果。”

    说着,女孩又回到椅子上坐了下来,庄赦走到窗前,向女孩微微拱手致意,他想了想,开口道“请问,给您写信的那位是?”

    “你应该知道她是谁。”女孩抱着猫伏在桌上“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庄赦想了想,他大抵也能猜出,应该是长发霞衣女,于是便直接翻出窗户,看着女孩将窗户关上锁好。

    他蹲在文牍馆后身的巷子中,等着天亮。天一亮,他便可以直接回到住所。现在他需要在这巷子里等着,梳理一下现在已经得到的情报。

    一,如果要离开这里,他需要去找三个老人,分别是钓、棋、剑。

    二,放任神明苏醒,会带来规模未知的危机,根据他目前已知的情况来看,似乎除了下三神以外,每个神明手中都有一定规模的信众,而这些信众,能够直接转化为军队。

    三,霞衣女的正式称呼是‘鸟’,而且她们很强,每一个都很强,庄赦一个人不可能战胜的强。

    他大概总结出了这三点,现在他心中的迷茫已然完全消失,寻求龙子是必须走上的道路,大胤或不是大胤这点无关紧要,但是如果要救下天下万民,一定要拥有龙子,避免神明的苏醒。

    他看着缓缓变亮的天色,朝着住所漫步回去。

第四章 冠璘入侍(下)

    “废物废物废物!兵部都他妈是一群废物!”

    周琢坐在大殿之上,手中是一本奏疏,而奏疏上面,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消息之一。

    “宋虎卿出城擅战,被贼众俘虏。”

    他站起身,一把把手中的奏疏甩在地上“兵部有半个能办事的人么?!孙正然擅授兵器搞得上行下效,宋虎卿又轻敌擅战被抓了个正着!怎么没有我爹你们不会打仗么!”

    文武百官前列的,是兵部的几位官员,一是孙正然出事之后,被提到兵部侍郎这个位置的前工部侍郎,二是兵部现在的关键人物,帮助新兵部尽快走上正轨的员外郎郭渺。

    两人跪伏在皇帝面前,虽然宋虎卿被俘和他们俩没有必然的关系,但是皇帝的怒火,总要有一个发泄的地方,而这个发泄的地方,就是这两个兵部中的人。

    “你们说说,堂堂上国的兵部尚书,是怎么说被人抓就被人抓了的!”周琢摇摇晃晃地走下龙椅,站在那两人面前“说!”

    那兵部侍郎对兵家的事情一无所知,只能呆呆地伏在那里,而郭渺则一个头磕在地上“禀陛下!臣读过少许北征战史,贼众狡猾,尤其是伙同夷军的乱贼,他们会有一小群人骂阵,若是派兵出城,会被他们诱入更深的地方,结果就是被敌人大军包围,宋兵部少经战阵,若是中计被俘,也是必然。”

    周琢本来心中还满是愤怒,他想要的,实际上是一言不发的众人,但是郭渺突如其来的解释,则反而让他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

    他颤抖着捡起地上的奏折,看了一眼“的确,你的说法和陆州牧的说法基本是一样的。那接下来怎么办,你们说!”

    “臣以为,应当先令大军驻兵朔州,派大将前往统兵再战,否则只能长贼众威风。”

    “那郭渺你说说,派谁过去?”

    “臣不敢擅断。”

    周琢看着朝中这一群呆立在这里的人群,叹了口气,回到龙椅上,扶额坐在那里“滚,都给我滚,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旁边的孟伦看了眼皇帝的神态,微微点头,高声道“退朝!”

    就如同潮水退去一般,文武百官在齐声道过万岁后,纷纷退了下去,而廷上又剩下了周琢和孟伦两人。

    “陛下,接下来。。。”

    “我要回书房,”周琢缓缓地站起身,突然脚下一个踉跄,而孟伦扶住了他。

    “起驾御书房!”

    周琢瘫坐在轿子上,他不知为何,近日来感觉愈发虚弱了,回到御书房后,他也直接瘫在书房的榻上,手中翻阅着禁军的名簿。

    全都是不认识的名字。

    他想要选出一个靠谱的,能够派到朔州,打胜仗的人,但是事实是,莫说找出一个靠谱的将领了,禁军的将军名簿上,他一个都不认识。他莫名地感觉到了一种不安,大胤的存在倚仗于禁军,但那时问题是,现在禁军中统兵的人他全都不认识,而他的女婿宋虎卿则被贼人抓了。

    难道又要倚仗孙正然么?

    他想到这,整个人就有些头痛,孙正然自然是军中名宿,但是问题是他已经将近六十了,莫说身体吃不吃得消,他的那种靖元朝的作风,就让周琢很是看不惯,所谓他无论如何都不想考虑孙正然。

    周琢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孟伦。”

    “臣在。”

    “你觉得,应该派谁去朔州领兵?”周琢的声音疲惫而又低沉,这让他的语调听起来无比地真诚“朕没有思路,不知道应该派谁去,似乎派谁去都是那样的结果。”

    孟伦也不敢答话,想了许久才开口道“陛下,臣也不是军旅之人,但是,您可以交由太子明断啊,太子最近热心政事,想必太子也能给出不错的方案吧。”

    周琢微微点点头“那就把这件事送到他那里吧,把我的星盘拿来,我要休息一会儿。”

    孟伦低头道了声“是”,随后走到书架边上,把那块宋朔生进贡的星盘放到皇帝榻上的小桌顶上,随后将一小摞皇帝特令送回太子东宫的奏折装到小车里“那陛下,臣先告退了。”

    “去吧去吧,我一个人歇一会儿。”

    孟伦安排一个小太监把小车上的奏折送到太子处,然后便回家了,而那小太监来到东宫的花园中,果然看到了一如既往的那个情景。

    太子正在批阅着奏折,而他旁边的钦天监监副孟新,则在帮他整理奏折。

    他推着车来到太子身边,把小车放在那里,随后朝太子微微一鞠躬,马上便离开了。

    周震看到新送过来的奏折,叹了口气,他苦笑起来“我果然是想太多了。”

    “太子此话怎讲?”

    “我还以为很多折子,我自己批显得不敬,没想到父皇一点批的意思都没有,”周震苦笑着拿起所有奏折最顶上的一个,翻开一看,表情马上就变得不对了。

    “兵部尚书在朔州被贼众俘虏,”他念了出来,而表情也变得扭曲了起来。

    这个折子他之前没见过,也就是说这个折子是直接送到皇帝的书房的。而上面,有皇帝不多的两笔批注,这两笔批注显然是给他写的。

    “北上平乱,换将重整。”

    意思很简单,就是让周震研究换哪个将领去北上平乱的事情。

    周震眯起眼,宋虎卿被俘实际上是个好消息,实际上这意味着安家对兵部的掌控变弱了,安太师对兵部的控制变弱,那他现在需要尽快拉拢属于他自己的兵部的势力。

    孙正然的东海派自然是最好的选择,但是问题是,孙正然兵部尚书一职,是皇帝亲自革的,他不可能去让孙正然回到兵部尚书的位置。但是问题是,在禁军的名簿里一眼望去,有一半都是那些孙正然身边的宿将,如果想要驱使禁军,那要么有其他军中有威望的人代管兵部尚书一职,要么还得把孙正然请回来。

    他想了想,开口道“孟卿,你觉得,该怎么安排孙公呢?”

    “孙公是指。。。孙少傅?”

    “是。”

    孟新听了这个问题,皱起眉,他大概也知道太子想要寻求军队中的支持,但是问题是,孙正然本身在朝中就是根深蒂固的一大派别,如果让孙正然进入太子党,那孟家可能在太子党中的重量就会急剧下降。

    他想了想开口道“臣以为,孙公是沙场名宿,战功赫赫,屡建功勋,统兵打仗自然是最好的人选,但是。。。”

    “但是?”

    “但是孙公身为老臣,未免有些靖元习气,而且他与安太师这样的老人,未免都带着些食古不化的感觉。。。”

    太子听了,微微点头“嗯,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那这样吧,先请父皇拟手谕,把常大人请回来,让常大人暂领大军北上平寇,孙公那边,我过段时间和他谈谈,然后再看吧。”

    “是。”

    很快,天色不早了,孟新起身,朝周震微微躬身“殿下,已经这个时间了,臣就先行告退了。”

    “嗯,你去吧。”

    孟新赶着步子朝孟府走去,他回到府中,先找一个婆子问了孟伦在哪,看那婆子支支吾吾的,他大概也猜到了孟伦在哪了,便直奔孟伦的卧室而去。

    果然,到了孟伦卧室门口,刚好看到李晴披头散发地低头从房间里走出来,她的肚子已经隆起了许多,似乎根本没看到孟新一般,从他身边经过,而孟新也不敢喊住她。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孟新轻轻地敲了敲门框,听到里面传来了孟伦的声音“怎么?宝贝儿?想再来一次?”

    “是我,孟新。”

    那个声音的尾音戛然而止,随后清了清嗓子“哦,进来吧。”

    孟新走进屋中,朝孟伦微微躬身行礼“父亲,太子那边情况有变。”

    “什么变?说。”

    “太子意欲拉拢孙党,而北伐的事情,太子的人选是常戚常大人,可能需要一封手谕。”

    孟伦微微点点头“手谕这个好办,我叫秉笔太监起一封就好。”

    “不会有假传圣旨的。。。”

    “不会,陛下现在所有的旨意都是一句话,然后让秉笔太监写,”孟伦袒胸躺在榻上“问题是孙正然这里,你说,太子有意拉拢孙党?”

    “是的。”

    “这个的确不太好办啊,”孟伦点点头,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这样,我有个计划。”

    孟伦说罢这句话,从榻上爬下来,然后从书架上拿过了一个盒子,把盒子打开,盒子中是一个酒壶。

    “明天我会请陛下批准孙正然还乡,然后过几天,召开给孙正然送行的酒宴,这个壶的壶盖顶上,有一个小机关。”

    “哦!父亲,这就是话本小说中常见的那种有夹层的酒壶!”

    孟伦微微点点头“一边我会放上慢毒,保证孙正然回到岱州或是在路上毒发,等到宴会上的,你来给孙正然斟酒,毒一时间不会发作,这样我们没有嫌疑,而孙正然死在路上,会让东海派人心思变,到那时候,人都死了,话岂不是我们随便说?完全可以将东海派,收入我们之下。”

    “父亲妙计!这样还免去了我们受制于人的可能性!”

    “嗯,”孟伦微微点头“到时候,我们孟家无论是本朝还是等陛下殡天之后的新朝,都能只手遮天,就连安家也没有办法。”

    说到这,两人的脸上都浮现出了笑,只不过这笑,谁的真谁的假,没有人知道。

第五章 江流不驻(上)

    孙正然坐在少傅府中,一如既往地站在厅中练字,唯一不同的是,少傅府中少了许多人。

    兵部自少傅府中搬出之后,少傅府变得门可罗雀,整个少傅府里只剩下了孙正然和一些打杂的下人,就连原本孙正然的身边人郭渺,也仅仅是时而派人送来少许礼物而已。

    孙五立在孙正然旁边,看着这场面,心中不由得有几分酸楚。虽然现在京师中仍旧无人敢动孙正然,但是这位孙少傅领兵部尚书,已经变成了仅仅一个闲职。

    他看着孙正然写在纸上“江流不驻”四个大字,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孙五?”

    “是,老爷。”

    “何故叹气啊?”孙正然皱起眉看了看那四个字,将纸团成一团,甩在一边“反正现在门前冷清,说出来,好好聊聊。”

    孙五苦笑起来,微微躬身“老爷,小的叹世事无常,往日少傅府门前车水马龙,门槛都要被人踏平,现在却变成这番地方。”

    “没什么好世事无常的,”孙正然笑起来,轻轻地提起笔“往日的少傅府也并非少傅府,而是少傅府兼兵部,兵部事务繁重,自然有许多人来往。现在我仅仅是个闲职的少傅,稍微冷清些也是正常。”

    “可是您看,彼时来往繁多的各位老爷、大人,现在在您左迁之际,都没了声音,这。。。”

    “孙五,别想太多,我根基又不在京城,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孙正然笑了两声“人要搞得清自己根在何处。我根在岱州,在海北郡,不在这,我在京城再怎么样,也无所谓。”他大手一挥,又留下“瀚海青石”四个字,微微点点头。

    “对了,我听说,宋虎卿被抓了?”孙正然把笔摆到笔架上,涮了涮双手,拿起茶碗坐在一边,而孙五则拿过毛笔,在一个青绿色的瓷缸中洗起笔来。

    孙五心中一惊,郭渺和高彤谋划的种种,他实际上是略知一二的,但是他思索片刻后想到,这件事郭渺让他一定要瞒住孙正然,便开口道“是,老爷,宋大人轻敌擅战,中了敌人的奸计,结果身陷囹圄。”

    “嗯?轻敌擅战。。。莫说陆斌,北方各个卫所都是靖元三大征中的宿将,怎么没提醒他不要轻易出城追击残兵?”孙正然眉头皱了起来“不过宋虎卿这么一被抓,情况又难办了。赎他要花一大笔钱,不知道安蓝老爷子愿不愿意出钱。而且以后,宋虎卿的名声也不好听。。。”

    孙正然就这样自顾自地叨咕起来,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厮突然跑进来,跪在孙正然面前“老爷,天使传旨。”

    孙正然急忙站起身,孙五将毛笔放回书架上,扶着孙正然急急忙忙地来到门前,看到那站在门口的太监,孙正然在孙五的搀扶下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少傅,乌城侯,孙正然,年老体衰,昏聩不明,即令返原籍乌城县修养!钦此!”

    听到这诏书内容,孙正然身体顿时一震,整个人精神恍惚起来。孙五扶着他缓缓起身,而那太监则满脸堆笑地开口道“孙公恭喜啊,没想到您才将近六十就能荣归故里。”

    “呵,好事,的确是好事,”孙正然苦笑着站起身,微微点点头“不过如果可以的话,还是想再在京师为陛下效忠啊。”

    “孙公拳拳之心可昭日月,小的们都是懂的,但是没办法,陛下自有圣断,”那太监将圣旨卷起来,交到孙正然手中,孙正然接过圣旨,眉眼间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一般。

    “那孙公,小的就先回宫了,”那太监转身离开了,而留下孙正然和孙五两人站在原地。

    孙正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直到接到圣旨的这个时间点,他似乎才感觉到——似乎自己是真的老了。

    之前的感觉并没有多么明显,而现在,衰老这个事实就像是天上的太阳一般让他无可否认,他蹒跚着脚步,回到了大厅中。

    孙五见孙正然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苦笑,心想着无论如何得稍微安慰一下老人,便低声道“孙公,您不必灰心,回去也能为陛下效忠。。。”

    孙正然沉默地点点头“你说得对。”仅仅四个字,并没再说什么,仅仅是坐在那里。而旁边的孙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仅仅是站在那里,看着孙正然呆呆地坐着,过了许久,才说出一句话。

    “孙五,收拾东西吧,过段时间,回乌城了。”

    “是。”

    孙五回到厨房中,找出一个小柜子,将里面的信纸悉数掏出来,塞进燃着熊熊烈火的灶台中,随后又抽了张新纸,用炭块在上面写了些什么,然后把信封交给郭渺留在少傅府中的亲信“把这个给郭大人,如果郭大人没有下一步安排的话,孙公就要尽快回乌城了。回乌城之后,可能也更好调养。”

    就在这时,一个小厮跑到厨房门口“五叔,老爷叫你。”

    “好,我这就去。”

    孙五急匆匆地回到大厅中,看到孙正然看起来精神多了,急忙小跑过去“老爷。”

    “孙五,这事我刚刚才知道,”孙正然皱起眉“太子派到朔州的,是常戚?”

    “啊,对,是常将军,听说是陛下传了手谕,说是要特赦常将军,让他去朔州领兵。”

    孙正然的眉头拧得如同麻花一般“常戚。。。他对北方又不熟悉,真不如就让陆斌直接动手平寇。不过,陛下对常戚这手先贬后升。。。唉,怕是要出乱子。”

    “出乱子?小的见识短浅,不知老爷说的。。。是什么乱子?”

    “常戚不比一般的犯臣,他老婆孩子被充入教坊,估计已经九死一生,现在把他官复原职,他心里不会有半点感恩戴德的想法,甚至可能会出现临阵投敌这种鬼事情。。。”孙正然急忙站起身“当年先帝大赦了某个犯臣之后就出了类似的事情,我要去面圣!这事肯定不行,无论怎么着,常戚都不行!”

    “老爷,您冷静点,”孙五急忙跪在地上抱住了老人的腿“老爷,您这么想,陛下刚刚令您回乡修养,圣职的原话说您年老体衰昏聩不明,不管怎么说,陛下肯定已经认定您难堪大用了,您现在去面圣。。。不会有结果的呀!”

    孙正然听孙五这么一说,心中一怔,仅仅在一瞬之间,也冷静了下来。

    周琢什么德行,他很清楚,他现在无论是上书还是亲自去面圣,先不说不会有任何结果,他甚至还可能遭些无妄之灾,真就不如一句话不说,至少等回到乌城县之后,再想朝中的事情。

    他叹了口气,坐回椅子上“难道真就只能。。。这样么?”

    “老爷,”刚刚通告天使传旨的那个小厮又跑了过来,跪在厅外。

    “又怎么了?一天两次圣旨?”

    “不是,老爷,大内侍孟公公,请您明日前往孟府,说是要为您送行。”

    孙正然皱起眉头,他跟这大内侍孟伦并不是多么熟络,没想到孟伦竟然主动请他前往府上,说是要为他送行,不知道心怀什么鬼胎,不过既然都请他了,他自然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点点头,回头看了眼孙五“去挑一件好点的字,明天要送给孟大人。”

    “是!”

    孙正然心中有了个新的想法,他完全可以在明天的酒宴上,跟孟伦表明自己的担忧,如果能让孟伦,把他的担忧告诉皇帝的话,那自己也算是尽了忠。

第五章 江流不驻(下)

    第二日,孙正然穿着少傅的朝服,坐着轿子就来到了孟家的别苑。

    不得不说,孟伦的确更会享受生活,孟伦招待孙正然自然不是在京城里的孟府之中,而是在西山东麓的孟府别苑之中。虽不说是凤阁龙楼,也是雕梁画柱,远远地就能看到孟府张灯结彩,热闹得如庙市一般。而轿子愈是接近孟府,他听得也就越清楚,孟府门前似乎有一支专门的吹打乐队,似乎正奏着喜庆的调子。

    孙正然苦笑起来,他真的不知道这是孟伦刻意挖苦他还是真的觉得他能回乡是件好事,这盛大的场面,孟家公子结婚都没有这样的排场。

    轿子停在孟府门前,他四处望了望,果然,孟伦不止请了他一个人,还请了许许多多的朝中或大或小的官吏来做陪客。他仅仅站在门口,就看到了许多朝中的熟人,孟伦的老亲家李梅臣自不必说,还有大理寺的陶淑,兵部侍郎,就连钦天监的几位官正也因为孟新的缘故来凑了个热闹。

    孙正然走进别苑之中,单单是门前的排场就让他有些炫目,大门两侧陈列着两座大玉海,玉海之中铺满了泛着柔光的珍珠,而珍珠上摆着珊瑚、砗磲还有许多雕成树形的玉雕。

    他绕过影壁,便见到了前来迎接他的孟新,孟新朝他微微躬身行礼,微笑着带着他朝孟府的更深处走去。

    在孟府中愈是深入,他便愈发感觉到孟府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暴发户气息,繁茂的树木上缠绕着锦缎,而锦缎之上,则用别针别着红玉雕成的小花。这些小花的边缘,则镀着一层黄金。

    两人很快就到了孟府最中间的高台的边上,孟新朝孙正然微微行礼,低声道“孙公,还请您先在苑中游冶,酒宴开始之后,我会在台上敲响小钟,到时候还请您率先登台。”

    “好。”孙正然微微点头,随后便一个人在孟府之中溜达起来。

    他单单走了一会儿,就发现,孟府别苑占地实在太过广阔,优哉游哉地四处逛着,搞不好就迷失了方向,于是决定还是就在台前随意逛逛。

    他坐到能够目视高台的一个亭子中,旁边的小厮见到他坐下来,急忙凑过来“孙公,请问您饮些什么?”

    “随便来些水就好了。”

    “您是要蜜水还是茶水?”

    “茶水。”

    “是。”

    那小厮走了下去,孙正然坐在亭上,望着周围三三两两的宾客,他们看到孙正然坐在这里,也都纷纷赶着步子,向孙正然行礼,道一声“恭喜”,若是和孙正然还算熟络的人,还要寒暄两句。

    这样客套了许久,一个跟孙正然不是那么熟的人走了过来。

    清元官正。

    老人直接坐到孙正然旁边的石凳上,看着小厮把茶水送过来,对那小厮说了声“给我也来一碗。”

    小厮小跑着离开了,亭上只剩下孙正然和清元两人,孙正然微笑着朝清元点点头“不知冬官正找孙某有何要事么?”

    “孙乌城,先是恭喜您能回乡养老。”清元笑着朝孙正然拱拱手“您觉得,现在天下局势如何?”

    孙正然听到这话题,急忙皱起眉,给亭子口的孙五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让人过来,随后假笑着低声道“官正,您想听到孙某的什么答案呢?”

    “乌城侯不必如此防范清元,”清元笑着摆摆手“清元与令祖父,姑且算是泰雍三年同科的进士,算是半个世交,而且我一介钦天监官正,也不至于跟您勾心斗角,您怎么想,就怎么说好了。”

    孙正然眯起眼睛算了算,随后脸上突然露出惊喜的神色“诶?您跟家祖父还有这层关系?这事我倒是一直都不知道。不过您说现在的天下局势,孙某只能说,不稳,但是能否稳下来,还是要看朝臣文武和圣上怎样应对。”

    清元微微点头“的确是,没有破绽的回答,您还是对我有忌惮啊,孙大人,您真的觉得天下如今能够稳下来么?尤其是在缺了您这样一员干将之后?”

    “呵,陛下认定我昏聩不明,缺不缺我都没什么关系了,”孙正然笑着摆摆手“说起来,我倒是想和各位学学修道,看看能不能到您各位这个年龄,还有一个清醒的脑壳。”

    清元听了大笑起来“孙乌城不必妄自菲薄,要我看来,您这才到天命之年,莫说昏聩,就连老都不沾边哩,若是无病无灾,挺到百岁不是问题。”

    孙正然讪笑着点点头“借您吉言。”

    而就在这时,有一双眼睛远远地望着孙正然。

    孟新手中拿着孟伦给他的银酒壶,这酒壶看上去是纯银的,若是主人在酒中下毒极为明显,但是其内部有一个陶瓷内胆,所谓毒酒,实际上是从那内胆中倒出的。

    他前段时间看到了太医给孟伦这边送来的信件,实际上现在周琢的健康状态每况愈下,皇帝突然长睡不醒是常有的事情,而且脉象也愈发稀薄,如果往不好的方向估计,周琢八成难以久于人世。

    如果是这样的话,谋害孙正然实属不智。孙正然一死,周震上位之后,立足未稳的孟家和周震,第一个面对的就是江南士子的代表,安家。他们需要孙正然去擎制安家。

    他将无毒的酒液先倒进壶中,看着那空荡荡的陶瓷内胆,突然似乎想起了什么。

    他想起了前几天,在他身边经过的李晴。

    李晴仍旧饱受来自孟伦的羞辱,而实际上,孟伦对李晴的辱没,也同样如同踩在他孟新的脸上一般。

    孟伦一向自称孟新的父亲,但是这种时候,却完全弃伦理纲常于不顾。

    此刻,仿佛有一个声音,一个低沉的,粘液般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还准备忍多久?等到李晴生出你的弟弟来么?”

    他不知道这声音的源头,也不准备知道它到底源自何处,只是这声音让他突然一阵无名火起。他从袖口中摸出一个小纸包,这纸包是他从缉事厂的人手中得到的,是孟伦手下最常用的毒药之一。

    他不再需要孟伦了。

    缉事厂已经唯他马首是瞻,而孟家和太子之间的线,也是由他牵上的,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又有什么继续缩在孟伦的阴影之下的必要?

    他要复仇,向他所谓的养父,实质上以他作为鱼饵的钓人复仇。

    但是突如其来的一个念头,让他停住了手。

    毒药是孟伦的老本行,如果被他识破,结局会是怎样?

    金钟敲响,所有宾客的目光都聚集在那高台之上,孟新手中拿着小锤,轻轻地敲动着镀金的小钟,而宾客朝着高台处聚集过来。孙正然身着朝服,率先登上高台,高台之上,是迎接他的孟新,还有早就已经等在那里的孟伦。

    孟伦见到孙正然站起身,拱手作揖“孙公今日能够前来,使寒舍蓬荜生辉啊!”

    “生辉的是江南锦,东海珠,可不是我孙某,”孙正然笑起来“孙某一介**凡胎,就算吞金服玉,也放不出光来。”

    听了这话,孟伦也笑起来“哈哈!孙公有文名,是将星,就算**凡胎,怎地不能照临我孟府?孙公客气了!坐!”

    孙正然坐到孟伦身边的位子上,孟伦看了眼旁边的孟新“可以开始了,把客人们,都请上来吧!”

    “是,父亲。”

    孟新这样一答应,随后朝旁边的乐队一挥手,从教坊中请来的班子马上奏起雅乐,酒宴,开始了。

第六章 报应不爽

    孙正然手中端着半满的白瓷酒杯,轻轻摇晃着。

    面前是已经吃的七七八八的残羹剩饭,无论是端上来的蒸菜还是烧鸡烧鹅之类的东西,他都只能吃下少许,而那白玉鎏金灵芝羹,他也仅仅尝了两勺。

    吃了许多的他此刻几乎是强撑着身体,酒液和食物让他的头脑变得混沌,旁边的孟伦似乎也看出了他似乎精神不振,便对旁边的侍者耳语了些什么,在此之后,一直都是孟伦与那些前来敬酒的官员简单地交流两句,而孙正然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时不时地对那些来敬酒的人点头微笑一下。

    不过一会儿,那侍者便端上来一盘小菜,青色如同湖面一般的盘中,是腊肉和虾仁组成的小菜。虾仁白里透红,而腊肉则色调偏暗,而其上则撒着许多颜色鲜嫩的茶叶碎作为装饰。

    孙正然看到这菜,大概也知道这是孟伦找人做出来帮他提神的,若是不问一句让主家说说这菜里的名堂,未免有些不懂规矩,于是便扯起嘴角无力地笑笑“孟公公费心了。这是?”

    “咱看孙公酒过三巡,略有醉意,便令人把这专门做来醒酒的菜给孙公呈上少许上来,”孟伦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腊肉是自家做的,虾仁则是秋季最后一批河虾,用桂木熏过之后再用茶汤蒸,辅上些蜂蜜,醒酒得很,孙公尝尝?”

    孙正然听了,点点头,将一块虾仁夹入口中,鲜甜顿时代替了浑浊的酒意,将他脑中的如泥浆一般的混沌荡涤干净,他长叹一口气,将胸腹中的污浊一口吐出,随后笑起来“孟公公伺候陛下多年,果然有些手段,孙某佩服!佩服!”

    孟伦这时抚掌大笑,而周围宾客们的目光则全部投到了他的身上,他朗声道“孙公,浮云一时能蔽日,恰逢雷动满天清!孟某不过一晚辈,愿为孙公之青雷。”

    孙正然听了这话,心中暗自嘀咕,这话将他比作天上的太阳,而浮云蔽日也通常是指圣上被人蒙蔽,孟伦常年侍奉在皇帝身边,不可能是一时失言说出的,搞不好是在给他孙正然挖坑。

    他一摆手,笑起来“哈!孟公公抬举了,孙某不过一粒微辰,怎敢比得凌空旭日,你我同为陛下勠力,皆拱卫天中之诸宿,莫要说这般话语,凌越于天子之上!”

    孟伦听了,也点点头,笑起来“孙公说得有理,是孟某酒后失言了,罚酒一杯!哈哈哈哈哈!”说着孟伦端起酒壶,自己倒了一杯之后,一饮而尽。

    孙正然看孟伦这幅样子,也笑着点点头“孟公公因醉失言,又要以酒解醉,真是妙趣横生啊!”

    他说罢,两人都笑了起来,整个高台上,也都响起了不知是真是假的笑声。

    随后所有人都聊起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而孙正然则从他的袖子里拿出了那个他写好的卷轴。

    “孟公公,孙某即将离京,昨日写了这么幅字,还请您过目。”

    孟伦听到这话,露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急忙站起身“孙公啊孙公,您为何携如此重礼啊,”说着,接过了孙正然手中的卷轴“孙公的墨宝,那可是能传世的呀!”

    “过奖了,过奖了,”孙正然摆摆手“这幅送给孟公公正合适!孟公公不要客气。”

    孟伦打开卷轴,看到上面“瀚海青石”四个大字,带着种莫名的苍凉之气,骨硬锋薄,如同一片怪石嶙峋的海滩峭壁一般。

    “好字,好字啊,”孟伦并不懂字,但是这种时候,通常只需要吹捧对方就好了“听说孙公书法,融汇五派,自成一家,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周围的看客纷纷也都应和起来,过了一会儿,孟伦看了眼下面的看客们,对旁边的孟新道“去,让各位客人可以先去台下游玩,我要和孙公单独聊聊。”

    “是。”

    很快高台之上只剩下了孙正然和孟伦,还有旁边伺候着的侍者们还有孟新。

    “孙公,”孟伦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转身正朝着孙正然坐好,而孙正然看他这副姿态,也微微皱起眉头。

    “孟公公有何要事?”

    “孟某知道孙公和朝中许多大员看不惯我一个阉党上位,认为孟某祸乱朝纲,”孟伦露出了一副忏悔一般的表情“孟某也的确有过利欲熏心蒙蔽圣听的时候。”

    孙正然听到这话,愣在了原地,他不知道孟伦突然说这些,目的是什么,于是一言不发地喝着下人端上来的茶水。

    “但是孟某近日也是醒悟过来了,果然,要治国兴邦,要救万民于水火,没有孙公您这样的人物是不行的,”孟伦叹了口气“不过既然圣意已决,我还是想从孙公这里求得一些救世法。”

    孙正然苦笑着摆摆手“救世法还是不要问孙某好一些,孙某只不过一介武人。。。”

    “孙公莫要妄自菲薄,您虽然武名在外,但是您做岱州牧和东海郡郡守时的成绩大家都是看得到的,说是政绩斐然也不过分,若要求救世法,不找孙公您,还能找谁?”

    孙正然听了这话,点点头,沉默着坐在那里,一杯又一杯地喝着茶水,过了许久,才开口道“孟公公,那些不叫救世法,那些是救民法,救世法,是要能令百官都精于救民法的方法。而这方法,说出来,谁都懂,但是做,莫说我孙正然,你我一同可能都难。。。”

    “还请孙公明示。”

    孙正然压低了声音,朝孟伦的方向凑了凑“靖元末年,大胤始衰,圣上当时染病,圣听不明,朝野之间,人心浮动。我知道你们平日里把我孙某和三大征的将军们划入东海派,但是我孙某从未有过结党营私的念头,而安蓝则趁着圣上染病,连同翰林院,纠集江南士子,不说祸乱朝纲,也是立党结派。救世法其一,要先断绝朝中派阀,上下一心。若有贼人断绝朝野关联,政不出京城。各地必生祸乱。”

    “学生学到了。”

    “而后,就是圣上。。。不过,现在圣上身体染恙,且不如先帝强势,孟公公。。。可代行丞相事!”

    孟伦听到这话,几乎跳起来,浑身一个激灵,代行丞相事什么意思,所有人都懂,前朝就已经废了丞相一职。以前的丞相,是权倾朝野的代名词,而行丞相事,也就是总揽政事的代称。

    几位皇帝之前,有大员被人以“行丞相事”为由参了一本,结果被软禁一年,每日到御书房前请安,才算官复原职。

    虽然孟伦之前就做出过扣下奏疏的事情,但是那和“行丞相事”区别很大,扣奏疏本质上是不处理,而非由他进行处理。而行丞相事的意思,就是他要总揽政务,代皇帝批阅奏疏。

    这件事就算是他孟伦做,也是又很大风险的。更何况孟伦问孙正然这个问题,只是为了让他显得像是个不会毒害孙正然的大忠臣。

    “如果孟公有那个意思的话,我知道几位有才能的小辈,可堪大任,”孙正然又喝了两口茶水“有的可能你已经认识了,不过兵部郭渺那孩子的确是有些能力,就是有的时候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孟伦点点头,的确太子党可能需要许多类似的人物,于是便有何孙正然聊了一会儿,大概聊得差不多了,孟伦看孙正然似乎有些疲惫,心道该给孙正然下毒了,便对旁边的孟新说“去!拿好酒来!我要和孙公不醉不休!”

    而这时,孙正然急忙摆起手来“孟公公,你我都已经有些不胜酒力,就别逞强了,”说罢,对着正往台下走的孟新说“孩子,听话,拿茶水过来。”

    孟伦听了,也点点头“好吧,拿茶水过来好了。”

    孟新走下高台,来到了孟府专门贮存茶叶和茶具的房间中,对房中正在准备茶水的婆子挥挥手示意她出去,一个人站在了台子前。

    那潜藏的**和渴求,又一次攀上了他的心头。

    他不想再继续活在孟伦的阴影之下了,他隐约间感觉到了,这可能是老天赐予他的一个机会,一个能够向孟伦复仇的机会。

    他现在已经有太子作为倚仗了,就算孟伦死了,又能怎样?缉事厂的厂卫基本已经从孟伦的手下变成了他的手下,而太子现在总揽政务,他现在虽然名头还是个钦天监监副,实际上已经进入到了朝廷的决策层。

    既然是这样,孟伦对他来说,实际上只是枷锁而已,如果将来彼此之间出了些冲突,还会让他处处擎肘,不如现在直接处理。

    他先是选了两个茶壶,先将茶叶用热水烫了一下,随后在滤网中放了冰糖和茶叶,加入热水,最终,他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纸包,把里面细碎的白色粉末都倒进了茶壶中。

    他走出门,朝那个婆子招了招手示意她进来,随后对那婆子道“若有人审你,老爷命你给孙公下毒,我什么都不知道,过来取了茶壶,懂么?”

    “这。。。”那婆子面露难色,不知该说些什么。

    孟新冷笑一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金锭“拿去,当然你要是说错了的话,缉事厂有我亲信,就算你说错了,你全家人头也都留不下来,懂么?”

    “是!”

    交待完这些,孟新拿过一个托盘,端着两个茶壶和精致的茶杯走上高台。分两个壶这件事可以让孟伦以为他把毒下到了孙正然的壶里,然后放心地喝下茶水。

    孟新一开始就没有谋害孙正然的想法,所以孙正然的壶中只是简单的茶水,就像之前太子说的,东海派是掌握军队最重要的一环,而孙正然如果死了的话,一是安家可能要插手军队,二是东海派可能就此分崩离析,所以必不可能害死孙正然。

    他将茶壶分别摆到孟伦和孙正然的桌边,两人看起来至少相谈甚欢,孙正然正在跟孟伦聊着他家乡乌城的事情,两人聊得有说有笑,让孟新愈发佩服起孟伦这种阴阳脸的功力,原本是要毒杀孙正然的,而现在却仿佛是一个离乡已久的人和老乡的交流一般。

    他放下茶壶,站在一旁看着,孙正然喝了两杯茶水,望向一旁的孟新“孟监副。”

    “孙公。”

    “你认识郭渺么?”孙正然倚在食器已经被悉数撤下去的小桌边上。

    “禀孙公,不太熟。”

    “我想你也不太可能跟他熟,姑且算是我的门生吧,他对兵部事务很是熟络,虽然还是个员外郎,但是说实话,直接让他做兵部尚书可能都比朝中多数老人靠谱,”孙正然继续道“如果你们有意掌控军队和兵部的话,可以联系一下他,这样,我走之前给他留封信,让他和你们联系下。”

    “是,感谢孙公为学生引荐郭大人。”

    孙正然点点头,看着面前的孟伦喝过茶水后一副昏昏沉沉的样子,笑了起来“孟公公难道是喝了酒之后想睡觉的那种么?”

    孟伦显然没有意识到蚕食着他意识的是茶水中的毒药,无力地扯着嘴角笑了笑“唉,今天也是邪门,才喝了这么点就困了。”

    孟新这时在孟伦旁边低声道“父上,您已醉了,就先回卧室歇息吧,剩下的,由我主持也是可以的。”

    孟伦瞟了他一眼,随后叹了口气,点点头“行,那我先睡了,不和待客之道,还请孙公赎罪啊。”

    孙正然摆摆手“无妨无妨,孟大人有心请我来饮宴,孙某已是不胜荣幸。”

    这样客套两句之后,两个侍女扶着孟伦便离开了,孙正然和孟伦的亲家李梅臣聊了会儿,看着旁边的孟新,开口道“哎对了,听说孟监副家内有喜?”

    孟新急忙讪笑着拱手行礼“孙公关心,学生诚惶诚恐,夫人的确怀有身孕,已过五月了。”

    孙正然微微点点头“好,好啊,说起来,我儿子比你还要大一些,结果到现在还没有孩子,真是不懂事。。。”说着,孙正然叹起气来。

    “孙公不必忧愁,令公子一表人才,更何况是名门之后。。。”

    “倒不是讨不到老婆,好像是关系不太融洽,不怎么行房,”孙正然笑起来“唉,我家的小子啊。。。要是有你半分孝顺。。。”

    就在孙正然说话说道半截的这个节骨眼上,一个侍从突然慌慌张张地从台下跑上来,对孟新耳语了些什么,孟新装作颜色大变的样子,随后急忙摆出一副笑脸“孙公,我先离开一下。”

    随后他急忙跟着那侍从跑下台子,刚刚那个侍从跟他说的说法是老爷在屋中不断叫着“孟新”,侍从也不方便进去,怕是出了什么要紧事情,便直接找到孟新让他亲自过来。

    孟新来到门前,果然,听到了屋中传来了“呜呜”的声音,他吩咐侍从在门外等着,自己一个人走进屋内,看到孟伦抓着喉咙在床上艰难地挣扎着。孟新倒了杯水,装模作样地送到孟伦面前,而孟伦的双手不断颤抖着,显然很难拿起水杯,而孟新则把水送到他嘴边。

    孟伦把水含进嘴里,但是却无论如何都没法吞进喉咙之中,而孟新则还在往他的嘴里倒着水,清澈透明的水从孟伦张大的鼻孔和嘴里吐了出来。孟新将水杯和水壶甩在一边,站在床头看着孟伦这副丑态。

    此刻,孟伦的脸已然变成了桑葚一般的颜色,他抓着喉咙,指尖抓下来了一片片的颈项上的皮肤。他的双眼已经充血,嘴唇无力地翕动着,似乎是在咒骂孟新,但是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孟新站在那里,看着挣扎着的孟伦,似乎突然想起了些什么,走到门前,打开门,对门口的侍从道“去,把夫人请过来。”

    侍从愣了一下,随后点点头,看到孟新那副沉静的表情,大概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了,便小跑着离开。没过一会儿,两个婆子扶着挺着大肚子的李晴来到了房间门前,李晴神色憔悴,眉眼间满是比凋零秋叶更悲伤的情感,看到孟新的一瞬间,脸上出现了一瞬的惊讶。

    孟新笑着将李晴扶进屋内,而李晴则一眼就看到了床上挣扎着的孟伦。

    此时的孟伦,全身上下的皮肤如同秋叶般不断地脱落着,他腹部上的肥油如同在烤炉中过了一遍一般融化了,他的肠子膨胀了不知多少倍,如同一坨粉白色的巨型蛆虫一般涨破了衣服,从肚子里涌了出来。

    孟新搬过一张宽阔的椅子,坐了上去,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示意李晴坐上来,李晴坐到孟新的大腿上,而孟新则在李晴耳边低声说道“他死了,你不必害怕了。”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坐着,外面的酒宴不知何时散场了,所有的宾客都离开了,但是却无人知道此刻的房间中,孟伦仍在床上艰难地挣扎着。

    过了好几个时辰,孟伦终于断了气,乌黑的尸体流着同样乌黑的汤水,而孟伦的口中则白沫横流,突然,他的尸体仿佛被谁吹了起来一般,迅速地膨胀着,很快,宽度和长度愈发接近,就当那尸体膨胀得如节庆时皇帝放的巨大的天灯差不多大小的时候,它炸开了。

    迅速炸开的尸体变得满是孔洞且狼藉不堪,散发着硫磺一般的恶臭。

    “结束了。苦难,结束了。”李晴心中响起了一个幽幽的声音。

第七章 上善若水(上)

    “你听说了么?孟伦死了!”

    “啊?那老东西死了?真的假的?”

    “真的,孟府连讣告都发出来了。”

    “他怎么早死不死,突然死在陛下病倒的日子?”

    早朝之上,两个小官交头接耳着,就在几天前,禁宫之间传来了一个不太妙的消息,显禛皇帝,周琢病倒了。

    这个消息对于某些人自然是好消息,孙正然的退出和皇帝病倒,意味着东海派完全退出朝中的权力竞争和孟家的进一步掌权。皇帝病了,也就意味着孟家能够进一步地掌控朝廷。

    但是今天突然爆出孟伦死了的消息,这则让很多已经准备好向孟伦这群人投诚的人心中一惊,孟伦死了,大内侍和缉事厂的位置直接空了出来。

    因为皇帝病倒的缘故,早朝已经停了有段时间,而前一天晚上,文武百官无论大小突然都收到了来自禁宫之中,太子的信函,要求他们在这一天正常来参加早朝。

    孟伦死了,皇帝病倒,突然又要早朝,许多人都满脸莫名其妙地对视着,就连列席圣座之前的太师安蓝也满脸迷茫,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龙椅上是空着的,没过一会儿,一个身着四爪金龙袍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

    太子周震,还有今年的状元孟新。

    周震一身四爪金龙袍,头戴玉冠,腰环玉带,面容肃穆,旁边的几个太监搬来了一个比安蓝的椅子大一号的椅子放在龙椅正前面,而周震则坐了上去。

    一旁的太监也一副莫名其妙不知该怎么办神情,孟新冷脸看着朝中站着的官员们,低声喝道“太子驾临,为何不跪!”

    这声狮吼一般的低喝,让满朝文武吓出一声冷汗,比较机灵的人直接就跪伏在地上,其他人见太子和孟新都冷着脸,心道情况不妙,也都纷纷跪伏在地上。

    但是就是几乎所有人都跪下了,太子和孟新也迟迟没有说话,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过了几秒,孟新才开口道“太师安蓝,何故不跪?”

    “臣年老体衰,不便。。。”

    “那是陛下念你身为老臣,便给你御前赐座的理由,你自己说出来,是不是有些恬不知耻?”

    这话直接从孟新口中说出来,让大殿之中几乎所有人都浑身打了一个激灵,而安蓝长子,参政知事安纠正要说些什么,太子开口了。

    “太师,你年纪大了,不便跪伏,但是祖宗礼法不能废,父皇身为天子,破规矩给您赐座自然可以,我身为小辈,自然没有这等权威,若您不能全礼,还请归家修养好了,每天朝会的内容,会记下来给您送去的。”

    太子这番话没有什么破绽,顿时让安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安蓝也只得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缓缓地在玉阶之前跪下。

    “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安蓝率先喊出声,而身后的数十名官员则一同随着安蓝开口叩拜。

    “众爱卿平身吧,”周震看着缓缓站起的文武百官,朝安蓝挥了挥手“安太师,坐吧。”

    安蓝坐了下来,周震微微点头,继续道“现在朝中文事凋零,武备疲敝,不知列位有什么想法啊?”

    “太子殿下,文事凋零也不尽然。。。”

    周震看了眼那站出来的人,户部左侍郎包诺,他点点头,接过孟新递过来的一个小簿子,打开看了一眼“包爱卿,你身为户部侍郎,说话之前,我先问你一件事,近年来九州之中纳粮甚少,显禛元年天下七十四郡只有两郡纳了足额皇粮,不知您有没有什么解释呢?”

    包诺一愣急忙又跪下“太子,近年来粮产不足,各地入不敷出,还请。。。”

    没等包诺说完,周震直接把手上的簿子甩到包诺脸上“户部的,连同尚书冯渊都给我滚出去,今年皇粮纳不足,我就让缉事厂好好查查各地州牧郡守给你们送了多少钱!我看到今年皇粮的数字之前,你们都不必来早朝了!”

    包诺还有另外两人急忙转身出列,缓缓地退出了大殿,周震微微点点头继续道“六部都有问题,我一个个点。工部尚书全肃!”

    “臣在!”

    “江水-河水大运河,南北各剩三里工程,却迟迟未完,近年来,工部除了修缮维护以外也没有什么大工程吧,怎么?手生了?三里运河修不明白?”

    全肃不敢说话,急忙跪下身“臣将勠力尽节。。。”

    “别说废话,显禛四年的年前,修不好你们一个尚书还有左右侍郎脑袋都保不住,懂吧。”

    “是!”

    “还有,这次你们就别侵占皇粮修运河了,我看靖元二十二年的文牍还说工部屯田有至少三十万石储粮呢,工部的就说到这,”周震又从旁边孟新手中拿过一个簿子“刑部尚书、大理寺大理卿、左右都御史,你们问题不大,但是即日起,你们三处,给我监察中书省与其余五部,如有问题随时上报。”

    “是!”

    周震点点头“好,然后是吏部,我也不太懂为什么那么多郡都没交上皇粮,你们还能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吏部尚书李梅臣,你连同户部,去办皇粮的问题。”

    “是。”

    周震站起身,看着朝中剩下的这些人,冷着脸低声道“父皇未病的时候,有奸人隔绝圣听,各位想必也都对政务怠惰起来了,但是现在,我和孟大人都心明眼亮,你们别想再玩之前那些‘断无此疏’的把戏!好了,退朝,问题太多了,剩下的事情等我再查查有没有什么疏漏的,再跟各位好好谈谈。”

    身后太监高喝一声退朝,百官再拜,而后纷纷退出殿外,而就在这时,周震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高声道“忘了告诉各位爱卿了,钦天监监副孟新升任太子太保领钦天监监副,常戚升任兵部尚书。”

    他说完这些,瘫坐到椅子上,过了一会儿,整个大殿变得空荡荡的,而周震闭着眼,低声道“孟爱卿?”

    “太子。”

    “你父亲的事情,不需要办些什么么?”

    “承蒙殿下关心,不需要了,他本就是我养父,与我恩情不重。”

    “哦,这样啊,”周震点点头,继续道“你安排缉事厂稍微盯着点那些老东西们,看看他们今天之后,会不会有什么别的异动。尤其是安家还有安皇后。这两边如果做了些什么的话,让下面的,第一时间报上来。”

    “是。”

第七章 上善若水(下)

    庄赦回到了房间之中,短发霞衣女依旧躺在床上,而长发霞衣女则一如既往地坐在床头。

    看着庄赦走回屋中,长发霞衣女露出了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温柔笑容“你回来啦。”

    庄赦看着长发霞衣女的样子,不禁一阵失神,这长发的样子让他想起了梦中那个一手长刀一手大枪的霞衣女,愣了几秒,随后急忙也讪笑起来“嗯,回来了。”

    “你找到什么了么?”长发霞衣女笑着,看着睁着眼的短发霞衣女。

    “嗯,有些问题想要问你一句,方便么?”

    长发霞衣女一副完全不意外的表情,只是微笑着点点头“您说吧,我听着呢。”

    “在我触碰到了文牍馆中的一卷金简之后,我面前出现了某个时期的景象,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庄赦说道“我看到了非常惨烈的。。。东西。”他回忆起了那战场的样子,心中不禁一阵恶心。

    长发霞衣女微微点点头“嗯,是战场对吧。”

    “是的。”庄赦继续道“非常惨烈的战场。”

    “嗯,那你想问些什么呢?”

    庄赦沉默了,他思索了许久,不知道该不该问出这个问题,最终还是开口道“你,是不是就是那个战场上的人?”

    “我不知道,因为每个霞衣女都经历了无数战场,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场。”长发霞衣女笑着从怀里摸出一把长刀,将刀从鞘中拔出,庄赦隐约间似乎看到了在那刀微微露出一丝锋芒的时候,周围似乎闪过许多虚影,而当他再次仔细观看的时候,却发现那些虚影都消失了。

    “敌人是,一种矮小的,灰白色的人。”

    “嗯,那我的确是在其中的,准确的说,我是其中唯一的‘鸟’,”长发霞衣女微笑着站起身,倒了些水,轻轻地扶起床上的短发霞衣女,给她喂了些水“怎么了么?”

    “你当时说‘神明之间的倾轧一如既往地无趣,’”庄赦根据那时看到的场景,心中很清楚,霞衣女知道的东西必定比他多上很多,他需要知道龙子觉醒会带来什么后果“神明之间的倾轧,是指什么?”

    “指什么?就是指神明之间的倾轧啊,”长发霞衣女露出了似乎感觉有些莫名其妙的表情“神明动用他们所有眷属,彼此冲突彼此纷争的无趣过程。”女孩似乎是意识到庄赦可能问出的下一个问题一般,继续道“如果他们醒了,他们依旧会继续那种无趣的冲突的。虽然他们中有许多,其实已经醒了。”

    “海中的那位和钊戕、犾狙。。。”

    “还有一直醒着的晊昩,暎玺,”长发霞衣女说道“乐于参与纷争的,似乎只剩下了我们的母亲没有醒来了。你还想知道些什么呢?”

    “纷争。。。神所能引起的纷争能够达到什么程度?”

    “我不知道,因为我也从未见过纷争之前的世界,”长发霞衣女笑着站起身,俯视着外面的街道“我是最早的‘鸟’之一,所有的鸟和‘蜂’的存在,仅仅是为了令母亲的根系延伸的更远。因此,我们从一出生,使命也就只有战斗。不过若是你所生存的凡间的话,我猜,到最后依旧会变成那副样子,那副,神明彼此盘踞在自己的地盘上,浸染地上的人然后让他们去死的样子。”

    庄赦第一次听到长发霞衣女说这么多话,听到最后那句话,他浑身一阵激灵,微微点点头。

    他必须尽快出去,如果一切如霞衣女所说,那么他在这里待上越长时间,外面受到的破坏也就越严重,他必须尽快找到所谓的三叟,根据那封信的说法,三叟能够对他离开幻境这个问题上有所帮助。

    “诶对了,姑娘,你知道三叟是什么么?”

    “不知道,怎么了?”

    “我发现了封信,说是要我去寻找钓叟、棋叟、剑叟,这样才能将我引导至更高的境界,我在想,你如果知道些什么的话。”

    “更高的境界?”长发霞衣女的表情变得疑惑起来,她捏着下巴想了想“除了更高的境界以外,还有什么别的么?”

    “还有什么更高处的真实之类的,我记不太清了。”

    “更高处的真实,哦,这样啊。。。”霞衣女点点头“去吧,去找他们,那是比较可靠的离开的方法。比强攻大树可靠多了。”

    庄赦叹了口气,点点头,推开门,正准备离开,突然听到屋中传来一声喊声“等等!”

    他回头一看,发现长发霞衣女的表情变得慌张起来,她喊住庄赦“她来了!你快跑。”

    “她?是谁?”

    “这棵树的‘鸟’啊!”长发霞衣女站起身,从不知何处摸出一把长刀“这样,关好门,等对方敲门的一瞬间,你就跳下去,我怎么说都能拖一会儿。你快去找三叟。”

    说着,她拉着庄赦来到窗口,打开窗户,她自己则拔刀候在门口。

    庄赦顺着窗户望下去,果然,看到了七八个人手中拿着刀剑候在旅馆门口,而走廊中则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

    敲门声响起,庄赦直接朝下一跳,他从三楼跃下,抓住二楼的晾衣杆,随后一松手,便安全落在了地面上。

    而就在这时,他也听到了屋中传来了大门被破开的声音,他急忙朝着面前的小巷钻了进去,而他身后则响起了“那边!他往那边跑了!”的喊声。

    长发霞衣女手中拿着短刀,和手中持长刀的盘发霞衣女对峙着,那盘发霞衣女冷笑道“长姐,好久没见了啊,是你把外人带过来的?”

    长发霞衣女也笑起来“是啊。”

    “为什么?”

    “因为你会失败,”长发霞衣女朗声道“时代变了,不再是我们‘鸟’一人就能守护住果实的时代了。”

    “别用你那陈朽的经验去。。。”

    “没什么好陈朽的,我的爪喙都比你尖锐,但是却成了失去果实,被剥走羽毛的鸟,所以才借着贵人的身躯,来告诫你。”

    “呵,我不需要你的告诫,”那盘发霞衣女冷声道“你们几个拦住她,我去追。”说罢,她一步窜到庄赦房间的隔壁,一剑将门斩成两半,随后一个助跑,穿过窗子朝外一跃,落在了地上,而屋内,则有三四个身着黑蓝渐变大氅的年轻人手持木棍,和长发霞衣女互相招架着。

    那盘发霞衣女以一种几乎不属于人的速度在屋顶上狂奔着,她在屋顶上,一眼便看到了穿行在小巷间的蓝色大氅,便跟上了那些蓝色大氅的脚步,很快,便看到了同样在狂奔的庄赦。

    庄赦慌张之间,回头朝高处望去,果然看到了那个飞奔着的,腰间挎刀的身影。那个身影在檐角翻腾着,距离他越来越近,终于,在还有数米距离的时候,她飞身朝下一跃。

    刀刃的破空声从庄赦脑后传来,他急忙朝前一扑,几乎是本能般地一屏息。

    就连庄赦自己也没有想到,此时此刻,周围顿时仿佛被水所淹没一般,是深潜。

    他没想到,他深潜的能力居然可以用在这小巷之间,而霞衣女显然也看出了异常,刀刃朝下一击,打在旁边的墙壁上,随后双脚蹬着墙,向后跃出数丈,远远地望着那个突然出现在小巷之间的水球还有庄赦。

    庄赦并不知道能够使用深潜的原因,他也不知道能够持续多久,刚刚跑过的他,此刻已经很难保持屏息的状态了。

    霞衣女提着那把长刀缓缓地接近水球边缘,一刀挥出,砍在水球上。

    可是真的就和在水中挥刀一样,这一刀挥出似乎没有任何影响一般。水球依旧是水球,没法被切开。

    庄赦看着水球外面的霞衣女,心想怎样才能离开逃过一劫,他是这片水域的主人没错,但是水球所造就的这片水域,并不能永存。他如果想要离开,必定要找一个方法脱身。

    他朝前伸出手,想着“如果能够控制水的形状就好了”,而他愈是这样想,便玉石感觉到自己仿佛和水融为了一体,他感受着自己的流动,感受着自己在向前延伸。

    站在那逐渐开始向前凸出的水球前的数名“蜂”和盘发霞衣女看着面前的水球,她们从这水球之中感受到了显而易见的危险气息,她们不断地朝后退着。

    其中一个“蜂”看着面前的水球,对着旁边的盘发霞衣女一点头,随后几乎是没有半点迟疑径直冲了进去。

    无穷尽的水流如同无数双大手,将她团成一团,也不管她的关节是否错位,四肢是否完好,只是用那一片乱流磔压着那个冲进水球的身体。很快,身体变成了碎块,碎块又变成了更为零散的东西,从一整个活人变成这幅样子,似乎也仅仅过了一瞬而已。

第八章 扁舟亦是为名来(上)

    他变成了水。

    他此时此刻感觉到了,自己仿佛并不是庄赦,那个**是庄赦,庄赦这个名字代表且仅代表那个**,而他,这个已经与水融为一体的精神,已经成为了超越庄赦的某种东西。他随着水,安静地流转着,将一切尝试着侵入这水的侵入者撕成碎片,无论是爬进、飞进这他之中的昆虫,还是人。

    他与水球表面缓缓升腾出的水汽连接起来,他感受到了,感受到了那个站在水球之前,手中提着长刀的身影。

    盘发霞衣女。

    水汽附着在她的身上,在此刻已经变成了水的他周围,构建出了霞衣女的形象。

    他感受到了那霞衣女小腿紧绷,下一秒,那姑娘直接朝着墙上一窜,双手抓住墙上的一处晾衣杆,朝前一荡直接落在了水球后面。

    他知道霞衣女想要做什么,庄赦的本体距离水球后边的外壁不到两尺,一剑绝对能砍到。

    但是就是这一瞬,这他意识到自己是庄赦的一瞬,他控制水的速度慢了半分,虽然水球仍迅速地朝着霞衣女的方向涌去,但是他却能够显而易见地感受到那刀锋和庄赦的后背仅有两寸距离。

    霞衣女见水球涌了过来,朝后连跳几步,她远远地看着站在那里的庄赦,隐约间也感受到了,“庄赦”的存在感,似乎更多地存在于这个水球之上,而非那个身体之中。

    她脸上露出多少有些扭曲的冷笑,虽然那个意识似乎和水球的联系更为紧密,但是它刚刚做出了护住庄赦的**的行为,也就是说,庄赦的**仍然很重要。

    霞衣女用长刀扫起地上的几块石头,径直打向那水球,石块带着她的劲气,径直穿进那水球之中。

    但是仅仅在水球中飞了两尺不到,那石块就被无穷尽的乱流碾成齑粉,哪怕一点碎片都没有剩下。

    “呵,有点凶啊,”霞衣女朝后退了两步,面前的水球远比她想象得可怕,里面的乱流能够将几个石块碾成齑粉,杀死一个人更是轻而易举,而更为可怕的是,她隐约间感觉到,这个水球似乎在变大。

    周围的空气明显地变得干燥起来,而水球则缓缓地膨胀着。霞衣女有一种很可怕的感觉,她感觉自己的血液仿佛要破体而出,融入那巨大的水球之中一般,而眼睛也愈发干涩,那个水球在无限度地吸收着周围一切和水有关的东西。

    水球已经向外膨胀了一尺不止,而且它仍在缓缓地变大。

    如果这个水球继续扩大,结果可能是整个幻境被这水球控制,最后彻底崩溃,果实易手,这个结果是她无论如何都不想看到的。

    想到这,她似乎突然想起些什么,如果庄赦的意识是操控水球的存在的话,那么他需要做的,就是把庄赦的意识所栖身的庄赦的身体,破坏掉。

    她朝后连跳几步,确定了自己所处的地方空气并不是那么干燥的之后,右手握刀,左手抓住刀刃,刃口割开手掌,她将长刀竖着持握,刀尖朝下,血顺着刀刃缓缓地滴到地上,而滴到地上的血液,则瞬间变成一片血雾,在她周围环绕起来。

    “让你看看,我继承自诸位长姐的,大战的遗产!”

    霞衣女将长刀插在地上,从袖子里划出了一把她的袖子根本装不下的重弩,整个重弩看起来比她还要高上一些,她单手握住弩的握把,一扣扳机,一根短矛差不多大小的弩箭径直射进水球,而她左手边则出现了一个看上去外观更为诡异的弩机,整个弩机被固定在一个看上去像是护腕一样的东西,她一下下拉动着上面的拉杆,无数根比之前那根更小的弩箭也射向水球。

    “看看你能接下来多少!”她左手右手同时操作着这样两张弩机,短矛和细小的弩箭不断地射入水球之中。最初的那根短矛已经被卷成碎片,但是随着弩箭变得越来越多,似乎水球也无力摧毁每一根射进去的弩箭,弩箭仅仅是在水中无力地漂浮着。很快,水球朝着她的这一边,已经积满了弩箭。

    “可以嘛,不过这个才是真家伙!”

    霞衣女将弩机甩在原地,一跃而起,一眼便看到了水球上距离庄赦本体最近的一个点,右手袖子迎风一挥,一根丈余长短的大枪出现在她的手中,她双手持那把大枪,径直刺向庄赦的躯体。

    水球这个时间点想要改变形状,增厚那个薄弱的部分,但是却发现那些射入水球中的弩箭让水的流转变得困难起来,而大枪直接破开水面,切向站在那里的庄赦。

    大枪的枪尖带着霞衣女的体重,穿过那一片满是弩箭的水中,从庄赦的胸口径直刺了进去。

    剧痛一瞬间将他拉回了现实,他意识到了,自己并不是水,而是庄赦,而是这个真实的人。这样一枪,直接穿透了庄赦,从胸口到后腰,将他完全刺穿,剧痛让他顿时失去了集中的意识。

    深潜,消失了。

    巨大的水球在那一瞬间消失,而刚刚被水球吞噬的水,则悉数落在地上,将这一片的青石板路打湿。

    站在大枪顶端的霞衣女往下一跳,落在了庄赦面前,她看着庄赦,此刻双眼中仿佛燃烧着火焰一般。

    庄赦尝试着分辨出那种火焰到底是什么,但是剧痛却让他仅仅能够看到愤怒,他不知道这种愤怒来源于何处,于是艰难地在嘴角撑起一个苦笑,开口道“你在为什么而生气呢?我的闯入么?”

    “不,任何时候都有闯入者,而闯入者我已杀了成百上千了,”霞衣女转身走到她插在地上的长刀边上,将长刀从地上拔出来,走到庄赦面前“你给我姐姐灌了什么**汤?”

    “你姐姐?”庄赦对于这种略显亲昵的称呼感觉到有些陌生,过了两秒才反映出来她说的应该是他见过的霞衣女里最年长的长发霞衣女,便直接开口道“你是说,那个。。。”想到这,他突然想到自己仍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那位霞衣女,苦笑起来“敢问你们之间都怎么称呼啊?”

    “没什么好怎么称呼的,‘鸟’之间的关系,只有姐妹,直属的称为长姐,不直属的也没必要做什么称呼就是了,”说着,她将手中的刀刃朝旁边一甩,上面的血被悉数振到了地上“所以,你给我姐姐灌了什么**汤?”

    “没什么**汤,只不过是跟她聊了聊而已,我也不是很清楚,为什么她会对我如此热切。”庄赦无力地说出这段话,他感受到血液正在从他的身体之中缓缓地流出,他知道,自己的生命似乎就要走到尽头了。

    而下一秒,剧痛又从他的肩部传来。

    面前的霞衣女直接将长刀插进了他的肩膀,沙哑着声音低吼道“你这种。。。你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凭什么得到姐姐的热情!”说罢这句话,她将长刀拔出,声音中带着哭腔嘶吼道“为什么,为什么姐姐会为你这种人,向我挥刀啊!”说着,下一刀直接将庄赦的右臂斩了下来。

第八章 扁舟亦是为名来(下)

    庄赦此刻被从左胸贯入的大枪整个人钉在地上,一分一毫都动弹不得,只能任由那女孩随意对着自己发泄着他的愤怒。

    他的意识缓缓地被黑暗所吞没,身体也感觉到愈发冰冷起来,他的手和脚缓缓地失去了知觉。就像睡着了一样,他的意识被封闭在一片黑暗之中,不知何时,睁开眼。

    面前仍旧是那个小巷,但是有些什么,似乎变了。

    他的身体变得沉重了许多,并不是那种受伤或是染病式的沉重,而是一种更为平常的沉重,就像是从十几岁的少年突然变成了二十多甚至三十多的青年人。

    他看着自己的手背,上面已然满是皱纹,脸上也是一样,他全身上下似乎都变得衰老许多。普通的衰老,似乎无人能够感受到,但是从二十多岁突然变成四十多岁的衰老,此刻无比真实地反应在他的身体上。

    他四处望着,自己似乎还是站在刚刚他被杀的那个小巷中,地上没有血迹也没有被水打湿的痕迹,似乎刚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一般,而周围的空气则明显地变得冷了许多。

    庄赦缓缓地从小巷中走出,街道上还是一如既往的车水马龙,并没有任何一丝一毫曾经经历过骚乱的痕迹,但是他发现了,有些东西似乎变了。

    远处的巨树,霭蕈,还有其下霞色的花田,颜色都变得更深了。

    曾经浓绿色如同玉露一般的庞大树冠,此刻已经缓缓转成黄色,而地面上花田的颜色也变得更深,愈发像是晚霞和天空的颜色了。

    他仅仅死了一次,这里的一切,就变得更加接近秋季了。

    如果他再死一次,恐怕这里就会变得秋意更浓,最终霭蕈的果实从树上生出,而他却触及不到那果实,只能在这里再空耗上许多时间,他离开的时候,外面会是什么样子,就无人知道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旁边的巷口传来了清嗓子的声音,他转头过去,果然,看到了朝外微微探头的短发霞衣女。

    他急忙赶着步子钻到那个巷子中,短发霞衣女和长发霞衣女两人都在里面,而长发霞衣女则眉头紧锁“看样子,你是被杀了一次?”

    “嗯。”庄赦点点头“不过这不重要,这个身体还能凑合着用。”

    “的确,你在巷子里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长发霞衣女的表情无比严肃“一个细节都不要漏下,告诉我,否则你赢不了她。”

    庄赦愣了下,随后点点头,将巷子里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长发霞衣女,而长发霞衣女听到之后,表情变得愈发紧张严肃起来“这样啊,她原来继承的是大战的遗产。。。”

    “大战的遗产?”

    “嗯,‘鸟’们都会自长姐处继承到一些东西,她是大战之后的第一只‘鸟’,所以继承了大战中姐姐们的东西,”长发霞衣女捏着下巴,皱起眉思考着“我们要尽快了,原本我觉得时间还充裕,没想到她想要强行催熟,如果果实被强行催熟的话,情况就不好办了。”

    “那,怎么办?”

    “去找三叟,”长发霞衣女低声道“你现在衰老了一次,应该先去找钓叟或棋叟,剑叟你估计打不过。走吧,去河边。”

    三人在小巷间钻来钻去,走了许久,庄赦终于听见了河水流动的水声。

    他们走出小巷,出现在面前的是一片河滩,转动着的水车磨坊,停在河边的小船,晾着的干鱼。还有不断流淌着的宽阔的大河,这河至少有数丈宽,而最为令人瞩目的,是河面正中间的一个,身着蓑衣,头戴斗笠的人。

    庄赦四处看了看,心想那人应该就是钓叟了,但是却不知道如何接近那人,而就在这时,扛着粮食包的磨坊主看到了庄赦,他把麻袋放下,走了过来“你是来找老爷子的对吧。”

    庄赦愣了一下,点点头,随后客套地笑起来“您是怎么知道的?”

    “这种地方,除了来找老爷子的人以外,根本不会来,”磨坊主一摊手,随后指着河滩边倒扣着的一艘船“找老爷子的,要划着那艘船,去到老爷子面前,然后老爷子才会和你好好聊天。”

    说罢,那磨坊主又扛起麻袋,缓缓地离开了,庄赦下到河滩边,看到那船旁边有一个箱子,箱中是鱼竿、蓑衣、斗笠,而他走到倒扣着的小舟边,仅仅是双手碰到那小舟的一瞬间,就意识到了这一切的问题。

    那小舟,是铁做的。

    他曾几何时听说过类似的故事,几乎所有读书人都听过的故事:年代不可考的时候,有一位举子在开科前三天仍然无心读书,睡觉的时候,就梦见自己坐在一艘铁舟上,和一位老豆对面垂钓。

    铁舟很艰难地浮在水上,仿佛随时都要沉下去一般,那位举子调整着自己的重心,却根本无暇垂钓。最终老叟一句话“心不静”,让他整个人都醒悟过来,安坐铁舟,后来钓上一条大鱼便醒了,随后开科,中了状元。

    这是个几乎所有读书人小时候都听过的俗套故事,他没想到居然会在这个地方碰到类似的事情,他看了眼那铁舟,单论外形,连铁皮都不是,非要说的话,用“一块铁坨”来形容毫无疑问更合适一些,舟壁有足足一指厚,他无法想象该怎么划着这艘船到江心,然后再安然垂钓。

    他想了想,先回到了小巷中,旁边的两个霞衣女看着他,低声问道“怎么样?”

    “那边有艘铁船,让我去划到那个老头旁边然后和他一起钓鱼。”庄赦低声道“怎么办?”

    “去,此外也没有什么别的方法,”长发霞衣女一摊手“不过你之前是不是在这里和你在外面的身体建立联系了?”

    “建立联系是指?”

    “就是,你是不是用螭晵给你的恩赐了?”长发霞衣女远远地看着那清澈的水面“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可以试试操纵一下那水。”

    庄赦大概明白霞衣女的意思,他站在原地,屏息,试图深潜,但是却似乎有一种力量把他向外扩张的意识瞬间压回了他的身体。

    “不行,用不了,”庄赦叹了口气,他闭眼又一次常识屏息,还是不能够深潜。

    “你不一定非要用那种屏息式的方法,试试站在水边,操纵水,”长发霞衣女这样说罢,随后转身“试试能不能操纵水面托起铁舟,你先试着,我还有点事。”

    说罢,长发霞衣女带着短发霞衣女两人便直接离开了,大概走远了几步,长发霞衣女低声道“我没想到她居然这么着急。”

    “长姐,我们要做些什么么?”

    “嗯,三叟,我们帮不了他,那边,必须拖慢节奏,如果继续这样,不用两天,果实就成熟了,”长发霞衣女低声说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两人在巷子里钻来钻去,终于钻到了距离巨树的花圃最近的巷子处,两人远远地望着手中提着个小壶的盘发霞衣女。

    两名霞衣女,就这样穿过繁忙的街道,走到了花圃中的青草小径上,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两件上蓝下橙的霞衣,纷纷跪了下来。

    花圃中的盘发霞衣女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手中拿着喷壶,呆愣着站在那里,两人接近她的身侧,她才反应过来,转过身看到了两人。

    她的表情出现了一瞬的惊诧,随后将喷壶甩在地上“姐姐,你们两个来这里,是为了做什么的?”

    “不要继续催熟了,催熟是没有结果的,”长发霞衣女朗声道“你保不住果实。”

    盘发霞衣女咬住了下唇,十指的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你,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的么?”

    “是的,我不希望你沦为同样的失败者,”长发霞衣女面无表情地继续道“放弃吧。”

    话音刚落,一声金属的爆鸣从空气中传来,那盘发霞衣女不知何时朝前挥出一刀,却被短发霞衣女扬起的刀刃挡住。

    “如果你是来说这个的话,就没必要继续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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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胤钦天监介绍:
龙子动,九州乱,海生异象,星归正序,浪潮正在朝着大胤——这个存续了将近三百年的王朝袭来。同样经历了不知多少年平静的钦天监,此刻也欲投身于浪潮,扫清邪秽、平靖祸乱。钦天监灵台郎庄赦,今日,奉诏祓禊。大胤钦天监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胤钦天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胤钦天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