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烛龙何照(下)
一条白鳞巨蛇从红色的水流中窜出,直接吞下了那跃向水面的男人。
白蛇的巨口仅仅一瞬就将那人吞入其中,而那直径丈余的白蛇,下一秒又潜回了河面之下。
几乎所有人都在这一刻质疑起了自己的眼睛,但是刚刚那条巨蛇的出现绝非虚假,众人纷纷凑到那河边。
“曦。。。晦!”武辰突然高声叫喊出来“白蛇曦!刚刚那个,就是龙子!”
听到他的高喊,周围的人都反应过来,刚刚那一切并不是幻觉,真的有一条巨蛇跃出水面吞掉了那个西陵卫。
那条河,仍旧深不见底,即便那条巨蛇就潜藏在水面之下,他们也看不到那条巨蛇。
而就在这时,蓝色的河流中,缓缓地探出另外一个影子。
一条黑色的蛇。
那几个猎户还有林得胜看到这黑色的蛇,吓得连连惊呼,朝身后奔去,而留在河岸边的,只有云陟明、庄赦还有武辰三人。
武辰直接跪了下来,双眼盯着那巨蛇冰蓝色的双眼,而那蛇的眼睛也盯着他。那双冰蓝色的骇人眸子,盯着跪在地上的武辰许久,不过很快就别过了脑袋,转头看向另一边的云陟明和庄赦。
它张开巨口,他的嘴中泛着仿佛千万种香料混合在一起一般的馥郁香气。而那蛇的信子伸了出来,信子的末端上面,长着无数张嘴。
“没想到,竟然能见到如此这般的场景,”那无数张嘴同时发出了声音“神血的容器,还有半神。。。你们何必寻求我呢?”
那个声音有些难以形容,但是比起庄赦所听到过的一切所谓“神”的声音还有它的外表,都正常得多。而这条黑色的巨蛇就这样盯着他们,让信子悬在空中。
庄赦看着面前的这条巨蛇,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跪在地上,激动的无以复加的武辰,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云陟明开口了。
“晦,晦。。。”
“是我,怎么了么?尊贵者的女儿。”
云陟明看着那条大蛇,轻轻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所追求的是什么。”
“我当然知道,尊贵者的女儿,”那蛇的语气变得异常得柔和“但是你所追求的,并不需要倚仗其他力量才能达到。你有那样的权能,为何你还在索取此外的什么呢?”
“我所需要的,就是你们的权能,”云陟明说道“你们寻觅地脉的权能。”
“尊贵者的女儿,我。。。”那黑蛇愣了一下,随后继续道“请容许我先回答他的问题。”
说罢,那黑蛇转头朝向武辰“你想说些什么么?贱民。”
“君。。。君主!”武辰似乎过于激动,以至于他的声音都变得尖锐而又沙哑“我。。。我想朝觐您的。。。”
“你身上有一股兽臭味,”那黑蛇没等武辰说完,便微微向后退了一些“你得到了‘爪牙’?”
武辰呆愣在原地,随后微微点点头“是,是的。。。我得到了钊戕的力量。。。”
“呵,”那黑色巨蛇的声音变得尖酸起来“我们这卑贱的维持者,怎配与尊贵的爪牙同列比肩?”说罢,他又转向旁边的云陟明。
“尊贵者的女儿,比起爪牙的眷属,我更热衷于与您交谈,”那个声音顿时变得柔和了起来“希望爪牙的血气和野狗的鬃毛没有让您对我们神明生厌。”
庄赦就这样看着面前的这一切,他有一种极为奇怪的感觉,为什么?为什么一个神会像谄媚一般与云陟明对话?
“上神!”没等云陟明说话,旁边的武辰用几乎号哭一般的音量高喊出来,却被那黑蛇用巨大的尾巴将他直接扫飞。
“你也知道你是在和上神对话啊。”那个声音变得更加尖酸“我容忍你的冒犯,但是我希望你作为那条老狗的眷属,不要沾染它那疯狗一般的习气。”
说罢,那巨蛇继续盯着云陟明“不过。。。尊贵者的女儿,您应该也知道,我们已经。。。数千年,数千年没有尝到过。。。血食了。如果您能予我您那尊贵的血液,我的权能,将有您的一份。”
云陟明冷笑起来“我的血被我周身的拥趸所垂涎,他们都不得饱食,我为何要予你我的鲜血?”
“那。。。”那黑蛇在这一瞬变得有些为难,突然,似乎下了个什么决定“您的涎水,您的汗液,您的什么都可以,我。。。”
“呸。”
云陟明清了清嗓子,一口痰吐到了那巨蛇嘴里,而那巨蛇的眼中流露出一种难以言明的欣喜,随后它张开巨口凑到云陟明面前,锋利如冰凌般的尖牙上,缓缓地流下了一滴如凌冽泉水般清澈的蓝。
云陟明伸出手,接住了那滴蓝色,随后将它涂抹在了额头,而那黑色的巨蛇,则心满意足地朝着云陟明微微点头致意“尊贵者的女儿,改日再见。”
那巨蛇缓缓地缩了回去,而面前的河流,依旧是浓稠的蓝配着深邃的红,一同流淌着,庄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只是转过头,低声问道“云姑娘。。。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之前已经说了,我想要周家的毁灭,”云陟明闭着眼,站在河的前面“如果你不想看到这件事的话,那我只能说,是时候分别了。”
庄赦听到这话,隐约间有些失语,云陟明一直与他一同前进着,但是现在的结果,就是两人即将彻底分道扬镳。如果是之前的庄赦,或许还有些斥责云陟明的立场,但是现在呢?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为什么而继续寻求龙子。
他没有斥责的力量了,也没有反对的力量。他此时此刻,能够说出的,似乎只有“祝顺利。”
云陟明微微点点头,朝着缩在树丛里的林得胜走去,林得胜一众人已经把刚刚被甩飞到武辰救了出来,此刻他们一众人缩在树丛之中,看到刚刚接受那毒液般东西的云陟明,走了回来。
“林当家的,”云陟明朝着林得胜微微顿首,在地上留下了一个小卷轴“这是定金,未来再见。”说罢,她整个人在一瞬间消失了。林得胜等一众人,看到面前的场景,想是没什么继续在这里待着的理由了,便顺着河流,向下游走去,将庄赦一个人丢在了河岸处。
庄赦看着面前放着两色光芒的河水,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仿佛此时此刻,他生命中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着的?
迷茫的他看着面前的河水,突然想到了之前被吞入蛇腹之中的西陵卫。
死罢。
似乎这是他此时此刻能够做出的,最好的选择了。
他看着面前的河水,朝下纵身一跃。
并没有巨蛇的血盆大口,这一次,他只是单纯地落在了水中,落在了,那赤红色的水中。
他的血脉,让他的身体对水中的一切如同对自己家一般了如指掌,而当他让他那不知来自何处的感官向下探查时,他感受到了,感受到了两条互相缠绕着的存在。
那是两条巨蛇。
一黑一白两条巨蛇,在水底缠绕着,那黑色的巨蛇已经闭上了眼,而白色的巨蛇,则仿佛是感知到了这个突然跳入水中的存在一般,它轻轻地昂起头,一双赤红色的眼睛,盯着漂浮在水中的庄赦。
“大海的眷属,螭的孩子,你来了。。。”
那个声音幽幽地说着,仿佛挤压着庄赦的意志,将其悉数吞吃一般。
第四十五章 公竟渡河(上)
那双赤红色的蛇眼盯着河中的庄赦,他呆呆地停在赤红色的水中,面前的白蛇像是活着一般立着身体,口中发出了那种略显尖锐的声音。
“海的眷属啊,我知道你所追求的事物,而今日,你仍想追求你所追求的一切么?”那条蛇并没有开口,而庄赦的耳边却响起了声音。
“海中尊贵者的眷属,”那条巨大的白蛇缓缓地将身体绕着庄赦缠绕起来“你仍追求你最初所追求的东西么?”
“我。。。我已经放弃了,放弃了救国救民。。。”庄赦在水中开口,不知为何,他正常地发出了声音,而那白蛇听到,表情也微微发生了些许改变。
“你所放弃的,到底是救国,还是救民呢?”那白蛇显得过于尖锐的声音在他耳边响着。
“我不知道。那一切变得,都没有意义了。”
“庄赦,”巨蛇用正脸面对着庄赦,直接张开了那张血盆大口,将他整个人直接吞了下去。
庄赦躺在幽深漆黑的蛇腹中,他合上了眼。或许这就是他的结局吧,死在巨蛇的腹中,现在的他,并不是人,而是名为海的眷属的附庸,他将作为这卑贱的附庸而死。
这就是他出卖了自己身为人的资格,去拥抱海中的神祗的结果吧。
庄赦这样想着,这样的思绪就像是一丝灯火,在无穷尽的黑暗中摇曳着。
而就当他的思绪在无尽的漆黑中漫游着,不知何时,他的眼前缓缓地出现了红色,烈焰的红橙色,仿佛转瞬即逝的灯火一般,在他的面前闪烁起来。伴着红色一同生出的,还有无数与红色不同的色彩,这些色彩就这样扩散开来,变得愈发细碎,最终散落在天空之上。
无穷的繁星,缓缓地在一片漆黑之中显现出来,而那似乎在其深处有什么在跳动着的漆黑愈发平静了下来,变成了一片寂静的纯粹的黑色,而仿佛是一块幕布一般,上面缀满了无穷尽的星辰,那星辰静止着,不知何时,一切都缓缓地运行起来。
庄赦耳边,又一次响起了那条红色巨蛇的声音。
“你说,你所追溯的东西已无意义,但是一切的意义又在何处?”那个声音虽然仍旧显得有些过于尖锐,但是却仿佛抓住了庄赦的心一般。
“你所看到的,是万物的诞生,是一切的起点,在那时,没有人,没有神,没有一切,只有星辰,在天空之中流转着。没有意义?什么是有意义的?神明的存在有意义么?没有什么是有意义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一切都生于虚无,也终于虚无,那么,人为什么活着呢?”
庄赦呆愣在那里,口中喃喃道“因为人。。。终究要活着。。。”
“是的,人终究要活,你的意义是你自己赋予的,”那尖锐的声音响在他的耳边“你要为什么而活?人世的庄赦?你要为什么而活?身为海的眷属的庄赦?”
而此时,庄赦的脑中开始回放过往的一切,他似乎寻找不到任何仿佛能够给予他的生命意义的东西,回放了一次又一次,他终于,看到了,看到了那段黑暗中的回忆,那段真正成为进士,立于天子之前的回忆。
一切都是人,一切都决定于人。朝廷腐坏了,所以大胤腐坏了。他想要拯救的,无论是千家万姓还是大胤朝廷,他唯独不能停止的事情,就是追溯龙子,只有得到了龙子,才能够用龙子的力量改变一切。
“我。。。要寻求龙子。。。”
“龙子,是我道路上唯一必须要追溯的东西。”
他睁开眼,看到自己又漂浮在那赤红色的水中,而巨大白蛇的双眼则盯着庄赦“你找到你想要寻求的东西了么?”
“我没找到,”庄赦低声说着,他此刻知道,他必须寻求龙子,因为龙子,是他一个人微言轻的钦天监灵台郎唯一能够倚仗的东西“但是我知道了,一个通往我所有目标都必须触及的东西。”
白蛇在他身边舞动着,继续道“所以你要寻求龙子?”它的脸上仿佛露出了笑容一般,巨口微微咧开,露出了里面雪白的牙齿。
“是的,我要触及龙子,”庄赦看着白蛇,双眼中依旧有着迷茫的底色,但是迷茫之上,是一种燃烧得尚不明亮的火苗“曦上神,我想从你那里,得到你的权能。”
“你既然索取了,那我便给你吧。”
那白蛇张开嘴,吐出了一团红色的东西,在水中缓缓散开,仿佛一片红雾一般,而这些红雾,则如同被庄赦的口鼻吸入其中一般,疯狂般地涌向他的鼻与嘴,而庄赦的口中则传来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腥味,而这腥味同时,还带着一种药草般的苦味。腥味与苦味让他的意识愈发模糊起来,他的双眼如同挂了数千斤的铁坨一般,不知何时闭上了。
这是他自前往东海郡之后,第一次感觉自己完全失去了一切感觉的安眠。
白色的巨蛇感受着那个身影,那个名为庄赦的身影被水流卷着,愈发远去,而那只盘踞在河底的黑蛇睁开了眼,低声开口道“你就这么决定帮他了?”
“你不是也决定帮助那个尊贵者的女儿了么?”白蛇的声音中带着些许笑意“你似乎没什么能指摘我的吧。”
“我用我的力量换得了她的血,可是你呢?”黑蛇的语气仿佛是一个怨妇一般“你未免太过廉价了吧。”
“没什么好廉价不廉价的,我想看到光,我想看到人们为了追寻着什么而前进的样子,而你想看到毁灭,我们选择了不同的人。”
黑蛇吐出那条满是嘴的信子“的确,不过这场戏何时会谢幕呢?”
“这个世界会给出他的答案的。”
白色的巨蛇将身体又一次探出水面,朝着天空发出了尖锐的吼声,而天空中的群星似乎都因为这样的一吼而震动起来。
“让我看看你所能够达到的地方吧,庄赦。”
第四十五章 公竟渡河(下)
京师,钦天监。
坐上监副位置的孟新,现在迎来了他难得的闲暇。
历法终审稿已经定下,稿件已经交到了各地官府,等到了冬季就会开始刊印。而他作为刚刚上任的监副,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联络各州郡县准备刊印历法。
但是实际上对他来说,这并不算闲下来,因为他要和另外一个更为重要的人物加深关系。
太子周震。
自从皇帝上次在御书房晕倒后,健康情况每况日下,而这也就让朝中许多人的眼睛盯上了太子周震。而在那件事之前,就与周震交游的孟新,也自然成了众人眼中的太子党之一。
但是实际上,真的身处太子党之中的孟新,并没有心思去想那些漫无边际的政治斗争的问题。对于他来说,让太子认为他有用,并将他真正绑到太子的战车上,才是他要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也正因如此,此刻的他正坐在太子的书房中整理着大内侍府中送来的各类奏折。孟伦将陛下基本上放弃的朝政事务交由太子处理,这样“不理朝政”的皇帝周琢变成了“勤政爱民”的太子周震。某种意义上,能够将孟家的风评拯救回来。
“殿下,您看朔州匪的事情。。。”
“朔州匪要陛下亲自决断,”周震此时处理着手头的政务,心中仿佛有一块石头落了地一般,虽然处理政务并不是他父亲给他的权力,但是太子理政,这件事本身,就意味着太子的身份已经被敲定了。
正因如此,周震现在做起事情来也是很有底气,毕竟他接管朝政之后,在朝中的存在感变强,更多人将太子视作一个可以投靠的山头。一直以来视他为眼中钉的安蓝一派,也就不是那么方便对他搞一些阴谋阳谋了。
“孟卿,把要交由父皇审阅的奏折和塘报都整理好,我过段时间去直接呈给父皇。”周震看着手头堆积成山的折子,已经被分成了两摞,心中成就感不禁油然而生。
“是,殿下。”
“对不起你,今天太子少傅他们都告病在家,只能拉你过来,”周震苦笑着。
“为殿下效忠,是臣的荣幸。”
周震迅速地将那些他能够处理好的折子都批完了,随后叫来了旁边的一个小吏“你,把这些都送到中书省,就说是太子的批文,迅速处理。”
“是。”
那小吏很快便喊了两个人过来,又带上了一个小推车,把奏折都装了上去,然后缓缓地推走了。屋里很快就只剩下两人面对着其他的奏折,那些周震认为必须要交给周琢亲自处理的奏折。
但是真正有问题的,也就是这些折子。
这些折子和塘报都是国内那些他绝对无法亲自处理的大事,稍微越权一点就有可能被人认为有篡权的想法。
最为紧迫的,一是朔州匪患已经扩张到敢于围攻郡城的程度,虽然还没有攻下郡城,但是如果真的这样的事情发生的话,大胤朝廷毫无疑问会威信扫地,现在九州已然流寇四起,如果朝廷的威信进一步下跌,那么可能招致的结果是完全不可知的。
另外一件比较要紧的事情,则是大运河的开凿已经到了最后阶段,来年夏季就能贯通江水河水,从岱州一路通航到泓州,这个大工程耗资巨大,持续数年未能完工,而江南郡郡守耿易明把这件事告知朝廷的意思很简单,他希望能够安排一次皇帝的出巡,以展天威。
这两件事是除了周琢以外无人有资格能安排的,就算是周琢不准备处理这些事情,也得先经由他口头批准,太子才能去处理这些要紧的事务。
当然,奏折中还有孙正然关于江南剿匪的报告,这种东西就交给周琢审阅一下就好了。
时间差不多已经过了正午,他看着面前的孟新。孟新对他来说是真正的同龄人,比四五十岁的太子少傅以及六七十岁的太子太傅,做事都现实且有条理,这让他信心愈发增强。现在周琢还年富力强,等到周琢殡天的时候,他们两人估计都四五十岁,到时候朝廷就是他们的。
这是他此时最真实的感受。
周震站起身,孟新看他站起来,也急忙起身“太子,您要回宫么?”
“差不多是时候了,”周震点点头“孟卿,现在你对朝中的事务也算熟络了,我请吏部的各位给你在中书省谋个一官半职如何?”
孟新急忙躬身“臣不敢当,才学寡少,只能辅佐太子。”
孟新当然知道太子这是好意,但是如果他真想进中书省,早就让孟伦安排他进了。问题就是中书省太忙了,手头有许多事务要处理,到那时恐怕就很难辅佐在太子身边。他听他的父亲,也就是大内侍孟伦所说,陛下现在健康情况每况日下,保不齐哪天溘然长逝。
保持一个看似清闲的状态,这样他就能做到看似无为,实际上却无不为的状态。
“好,你不愿意的话,那就这样吧,现在这样也挺好,”周震点点头“听说,你家有喜了?”
听到这话,孟新愣了一下,随后笑着又一躬身“多谢太子关心,内人的确已经有了身孕。”
周震微微点点头“孩子出世之前你多陪陪她吧,毕竟现在也不忙。”
孟新一点头“是殿下,那还请殿下准许臣先行告退。”
“去吧去吧,我也要回宫了。”
孟新很快就离开了御花园,直奔孟府的宅院,他刚到孟府门口,就被门口的门房拦下了。
“你干什么?”
“呃,少爷,您看。。。家里现在不太方便您回去。。。”
孟新皱起眉“有什么不方便的?你说说?”他心中有一丝不祥的预感,而面前的门房愈是支支吾吾,他的这种预感也就愈发强烈。
他一把推开门房,径直走进大门,家里的侍女和婆子们看到他后的表情都变得十分惊恐,有人想要上来拦住他,但是看到他这副风风火火的样子,马上就被吓得甚至跌坐在地上。
但是孟新走到花园的时候,他停下了。
并不是因为他看到了什么,而是他耳边飘过了熟悉的抽咽声,这抽咽声从孟伦的房间的方向传来。他知道这抽咽声意味着什么,所以,他不再向前走了。
他咬着下唇,即便攀附上太子,即便坐进钦天监,他似乎还是什么都没有改变。他还是那个活在樊篱铁笼下的人,还是那个用来生蛋的母鸡,还是孟伦的工具。
想到这里,他悲从中来,叹了口气,缓缓地朝着门外的方向走去。他不敢见李晴,他也不知道此时此刻的李晴到底有多么绝望,他不敢想象,他唯一敢做的,唯一能做的,似乎就是离开,似乎就是当这一切都不存在,可能回到钦天监的书房,住上一晚,当做什么都没听到,再回来吧。
他就这样缓缓地走过那些倒在地上的婆子身边,走过满脸惊恐的门房身边,离开了孟府,缓缓地朝着钦天监走着,像是丢了魂一样。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剩下的只有那些许的愧疚和不安,不知何时,他回到了钦天监。
这个时间点,钦天监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剩下的只有常年住在钦天监的五官正。他直奔自己的书房,穿过走廊和庭院,来到书房中,瘫坐在大摇椅上。
他不知道此刻应该做些什么,于是直接拿过了桌面上新历的小样,象征性地翻动起来,毕竟这样的翻动没什么意义,校稿完成,甚至已经发到各地准备刊印了。
他看到新历上各个节气似乎都往前提了许多,但是这对他来说不那么重要,可能这就是五官正研究后得出的结果吧。
外面虽然已经暗了下来,但是也只是黄昏而已,他心想闲着也是闲着,便直接走到门口,望着慢慢暗下来的天空。
而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两个老人的声音,那个略显冷漠的声音显然是清元官正,而浑厚的声线应该是属于清正。
他有些好奇,两人不知为何这个时间点还在庭院里聊天么?
他在走廊之间绕了绕,走到差不多能隐约听到两人在说些什么的地方。
“老二,师父和庄赦那边。。。先处理哪个?”
“师父那边咱们不好动手,而且清本已经知道我们要做些什么了,他是指望庄赦拿到九龙子强行压服九州的,”清元显然在把声音压低“目前来看,续龙脉的成功可能更高一些。”
“你确定?续龙脉这种事情。。。”
“庄赦的螭血和玺卵都已经拿到手了,这两个都是时运所得,但是剩下的几个,都不是那么好接触的,”清元叹了口气“当年清玄差点把老命拼上才从那小丫头手里拿到霭蕈的事你不知道?”
“这个我倒是知道。。。”
“依我看,庄赦运气还不错,用得到运气的龙子,可能他的确能碰到,但是霭蕈要打得赢霞衣女,狙要辩得过那个老怪物。。。”
“那龙子。。。”
“别想太多,龙子这东西,就是一个保险手段,只要续住九州龙脉,龙子的力量。。。唉,恐怕到那个时候,我们还要派人去办了庄赦。”
第四十六章 再竭衰庸定不支(上)
“办了庄赦?他要是真的拿到几个龙子的话,咱们谁能办他,”清正听了,脸都歪了“难道要咱官正哥儿几个亲自去?”
清元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突然开口道“那边那位出来吧。”
孟新愣了一下,从走廊中缓缓走出“二位官正。。。”
“是孟监副啊,我还以为是什么人呢。”清正的表情顿时变得轻松了许多,而孟新也明显看出了他那满脸的杀气才刚刚消去。
孟新马上满脸堆笑,微微躬身“二位官正在聊些什么。。。”
“别装傻,你应该都听见了。”清元笑起来“你了解龙子这东西么?”
孟新摇摇头“基本没有了解,仅仅是听说过一些小故事之类的事情。”这话他倒不算是给自己打掩护,他虽然得了甲上的天论,但是那页仅仅意味着他比较了解天象相关的事情,对于龙子这种传说故事来说几乎没有半点了解。
另外两人对视一眼,微微点头,清元笑道“孟大人,你知道钦天监一直都是做什么的么?”
“呃,难道不是修历法,卜吉凶的么?”
清正轻轻摇摇头“不是,钦天监从几朝之前,主要是负责收集龙子和稳固龙脉,历法吉凶这些东西,都是次要的。毕竟如果龙脉不稳,龙子一丢,朝廷必定会崩垮。”
“那根据历史上的情况来说,古来的这些钦天监前辈们,好像一个成功的都没有吧,毕竟,前面几朝都亡了。”
“对,的确没有成功,但是这一次,是最接近的一次了,”清元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小簿子“以前几朝最多就是触及到龙子的九中之二或者九中之三,而这次,康赫朝的时候就已经触及了九中之三,现在庄赦应该可能也接近九中之四了。”
“龙子这种东西。。。到底能做到什么?”
“龙子能做到的事情啊,那就,很多了,”清元打开簿子,简单地看了看“以前的钦天监研究出过很多很神奇的东西。螭的血在过上一段时间会生出一种小虫,这种小虫能够引出地脉中的灵气。而引出灵气之后,就有很多发挥的空间了。”
“比如?”
“焚城,这是比较普通的,”清元开口道“这只是九中之一而已,如果有谁得到了龙子的力量,我们可能研究出千千万种应用的方法。问题就是,我们要先求得这些。要先触及龙子。”
“那。。。您将这些告诉我,是为了?”
“你迟早也要加入进来的,”清元站起身,拿过一个空茶杯,倒了些凉茶,递给了孟新“现在天下大乱,生灵有累卵之危,如果想要救国救民,要么靠修复龙脉,把龙脉救回来,稳住九州的民心和地脉。要么靠龙子,强行压服那些叛军。前者是釜底抽薪,后者是扬汤止沸。不过,续龙脉难度太高了,所以我们两边都要做。”
孟新点点头“哦哦,这样啊,那二位官正如有需要,请支使孟某,孟某万死不辞。”
“监副,言重了,都是小事而已,”清正摆摆手“现在还是我们五官正和西陵的事情,只不过,我们做事的时候,还请您多帮忙行行方便。”
“那是自然。”
众人又一番寒暄,过了会儿,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孟新便离开了,而院子中剩下清正和清元两人。
“妈的,吓死咱了,”清正叹了口气“还以为被这小子发现我们的目的了呢。”
“他发不发现都没影响,”清元低声道“他发现了,并不能阻止九州现在的情况,只要明年历法一刊发,那就是顺天应人的时候。衰胤当绝,续着一口气祸害九州,对谁都不好。”
“师兄说得在理,那庄赦那。。。”
“庄赦那不着急,他回来之后能是什么状态,咱们都不知道,”清元叹了口气“如果他能对现在的九州情况有所认识,自然是最好的,如果他还有‘匡扶大胤’的想法,那。。。估计还是要我们亲自出手,西陵卫那边虽然靠得住,但是如果庄赦真的取得了多个龙子,那恐怕西陵卫并不是他的对手。前几天有人去陵云山,在后山武宅那一带,发现了关越的尸体。”
“啊?关越那小子不是。。。还算有一手么。”
“你猜怎么死的?”
“猜不到。”
“死的时候应该是被山里的野狼咬死吃了的,但是他全身上下筋骨寸断,能做到这点的,你猜还有谁?”清元的眉毛拧了起来,他抬头望着夜空“根据那几个发现他尸体的人说,那个尸体就像被几百匹马踢过一样,山里?几百匹马?这根本不是人力所能做出来的。。。”
“你的意思是。。。庄赦?”
“对,关越跟云陟明有仇,估计在陵云山里一直追杀他们。。。”
“那,你确定不是云陟明?”
“云陟明的特点是吃人不吐骨头,她那套如果想要杀谁,你看不见尸体,靖元年的时候,那些个禁军都是攻向她的时候,周围闪了一下,然后人就全没了,只剩下地上一滩滩血。”清元说到这打了个寒颤“这种杀关越的蛮力一样的手段,云陟明之前没有,我猜现在也没有。”
“说起云陟明。。。你准备拿她怎么办?原本在大奥活得好好的一个小姑娘,突然跑回来。。。”
“可以和她聊聊,不过。。。我感受不到她到底想做什么,她一直跟着庄赦,但是到现在也没实质上做些什么事情。”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闪过清元身边,石桌上多了一个小纸条,清元拿起小纸条,扫视了一眼“江南守没了。尸体中铳弹数发,估计是云陟明干的。”
“江南守?江南守跟那小丫头片子也有仇么?”
“西陵卫里和云陟明没仇的很少,”清元站起身,在院子里踱起步,拿起那张纸条,缓缓地折成一只蝴蝶,望天上轻轻一甩,只见那纸条仿佛变成一只真的蝴蝶一般朝天上飞去“她在江南郡。。。也就是说,庄赦也在江南郡。”
“江南郡啊,你等下,”清正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望天上一抛,随后又悉数接住,在桌上一字排出“她从贼了。”
“从贼了?那真的可以和他好好聊聊,”清元叹了口气“你说是吧,师兄?”
听到这话,清正心里大惊,果然,从阴影中走出了一个苍老的男人,清本官正。
“偷听有意思么?”
“这算什么偷听?”清本坐到桌边,自己倒了杯凉茶“你们在院子里谈事情,被人听见可太正常了吧。这有什么好指摘的么?”
“呵,说不过你,”清元叹了口气“怎么?你还要去找云陟明麻烦么?”
“我可没那胆子,不过我倒想跟你俩好好聊聊,”清本的表情严肃起来,月光照亮了他一半的侧脸,而另一半侧脸,则始终隐藏在阴影之中“你们软禁我,就是为了个历法么?”
“不然呢?这大胤早就要不行了,”清元仿佛是理所当然地说出了这话“小乱不断,大乱不起,我们要催起一次大乱,直接将周家天子这个血,彻底换掉。”
“清元,听听你说的都是什么无君无父的话!”清本骂道“你们如果选定这条路了,那就别怪师兄我跟你们对着干了。”说着,他站起身,一挥袖子,缓缓离开了院子中。
清元看着清本的背影笑起来“呵,老腐儒,修炼这么长时间还卡在那个地方,无非就是心里的忠君报国这句屁话。”
第四十六章 再竭衰庸定不支(下)
周琢倚在榻上,手中拿着一个白瓷的茶盏,一身裹得还算比较厚的棉袍子,屋子的角落里摆着的是一个装饰华丽的小炭炉。他瘫在榻上,手中翻着那些太子送过来的奏折,眉毛慢慢地蹙了起来。
奏折变多了。
在他的视角里,在他主政的时候,并没有这么多的奏折,而他的儿子在他生病这段时间处理政务,送到他这里的奏折明显变多了,这让他在心里画了个问号。
怕不是太子搅乱的朝政?
他找了很多大臣来问话,问了问太子这段时间的表现如何,然而每个人都说太子勤政爱民,有些身居高位的老臣甚至还给出了比较高的评价。这让他心里这个问号或许变小了些,但是另一件事,也触动着他并不算迟钝的神经。
孙正然在江南郡私赠兵器。
按理说,他一个兵部尚书,把武器送给江南郡本地的郡兵,怎么说都问题不大,但是联想到孟伦遇刺的事情,就让他不禁有些放心不下。
因此,他直接把孙正然从江南郡叫回来,准备和孙正然谈谈。
说实话,他面对孙正然的时候,始终是觉得有些距离的,孙正然虽然做过文职,但是实际上武职上的成就更为突出,而且十分热衷于亲自前往各地去解决问题。这样一位朝廷肱股,和他之间,似乎一直都有一种奇怪的距离感。
好像,孙正然所做的,实际上是靖元皇帝所做的一切的延续,而跟显关系不大一样。
这也成了他心上的一根刺,比起安家,孙正然和东海派,似乎都有一种先帝遗老的行事风格。
他看着太子送过来的一本本奏折,叹了口气,因为很多事情,他看了之后,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想了想,从中摘出几本需要做决定的奏折,放到一起“来人!”
一个年轻的小太监走了进来“陛下。”
“这些折子,送回到太子那,让他处理,”他的声音自己也不知何时变得沙哑起来,他继续道“顺便跟太子说一下,需要我批除了阅以外东西的折子塘报之类的,就不要往我这里送了,我病还没好利索。”
“是,陛下,”那个太监将桌子上的折子都装到旁边的小推车上。然后先是将小推车抬到了屋外,然后关上门,才开始推动小车。
周琢合上眼,疲惫又一次从脊背上袭来,他依稀记得他过一个时辰后就要召见孙正然,想了想,睡一会儿也没坏处。
他闭眼,恍惚间待了不知道多久,睁开眼,看到门外有一个身影倒映在门上,叹了口气“谁?”
“臣孙正然请见。”
“进来吧。”
门口的太监打开了门,而一身正式朝服的孙正然缓缓地走进来,正要跪,周琢摆摆手“不必了,自己搬凳子坐下吧。我有些事要跟你聊聊。”
“谢主隆恩。”孙正然从旁边拿过一个上面是褐色软垫的凳子,搬了过来,然后坐下来。
“孙少傅啊,传你回来,你知道是为什么么?”
孙正然看皇帝的脸色并不算好,并不仅仅是健康上的问题,同样还明显能看出他有些烦躁,便一低头道“臣不敢揣测上意。”
“你若是朕,你此刻召回来一个‘孙正然级别’的人物,是为了什么呢?”
“臣,不敢僭越!”
周琢看孙正然这过度的防备,如同铁桶一般,叹了口气“你直接说,你觉得朕是因为什么,才把你叫回来的?”
孙正然跪下来,一叩头“那容臣不敬,臣以为,恐怕是朔州贼的事情?”
“朔州贼啊,”周琢皱起眉思索了一会儿,似乎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朔州贼是个什么事情,随后继续道“朔州贼的确是不小的问题,不过我交回给太子处理了,这不是你担心的事情,我叫你回来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还请陛下明示。”
“我听说你,给江南郡那边送了点武器。”
“是,陛下,江南郡匪患横行,臣将大奥火枪数千支赠与了江南郡兵。”
周琢闭着眼,微微点点头“孙少傅,朕,也知道你是为了江南大局,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个行为,结果可能是。。。上行下效?”
孙正然听到这话,浑身一紧,上行下效这话过于刺耳了。兵部近期,必定出了大事,而且是他不知道的那种,皇帝认为极其重要的大事。
“臣有罪!”
“你没罪,你的下属有罪,禁军在京师仓库的几个保管不严的小卒,我已下令斩了,”周琢继续道“大内侍孟伦遇刺,有官家的弩箭流出。这件事,虽然必定有奸人从中作梗,但是既然会出这种保管不严的事情,跟孙卿平日里作风,想必是有些关系。”
孙正然听到这话,整个人跪在地上,全身上下都颤抖起来,周琢以喜怒无常著称,这件事可能给他带来什么样的结果,他根本猜测不出。
“你不必慌张,我说了,你没罪,京师的事情,跟你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周琢的声音懒洋洋的,继续道“但是,你的作风可能还是。。。不太合适。兵部尚书这个位置,你先让宋虎卿坐一会儿吧。”
孙正然脑袋里轰的一声,也就是说,他丢了兵部尚书的位置,现在是少傅,但是问题在于,少傅并不是什么实权官职,少傅府实际上就是兵部,而现在,他被革了兵部尚书的职务,仅仅一个少傅的名头,可以说基本上什么都做不了。
某种意义上,这句话意味着“你可以休息了”。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仅仅是呆愣着跪在地上。周琢的这句话,似乎整个否定了他一直以来的生存意义。
周琢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孙卿,你年龄不小了,稍微歇一歇吧,跟安蓝老爷子喝喝茶,不也挺好的么。”
孙正然跪在地山,一叩头,声音颤抖道“臣,谨遵圣旨。。。”
“没什么好圣旨的,这也不是责怪你,毕竟现在和十年前不一样,父皇主政的时候,这些小官哪敢擅调兵器,但是问题是,现在和父皇主政的时候不一样了,这件事不怨你。”周琢点点头“你退下吧,我会安排人把太傅府里兵部的东西转移出来的。”
孙正然站起身,行了礼,张了张嘴,似乎是在说“微臣告退”的样子,随后便离开了。周琢看着孙正然的背影,又看着门关上,从旁边的案子上,拿过一个折子,一个上面写着“岱州牧高彤”的折子。
高彤给他讲了讲关于上行下效,和人心不古的这些事情,他深以为然,而让孙正然离开兵部尚书这个位置,好好休息的人,也是高彤。
“孙公为先帝肱股,先帝朝重杀伐而轻民生,孙公从先帝,而不类本朝。以孙公治九州,是以刀兵压服万众,久之生乱,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君民之间,必生嫌隙。”
周琢叹了口气,心中暗道大胤还是有看得清局面的忠臣的,随后往榻上又蹭了蹭,倚在靠垫上,闭上眼。
他的手脚不知为何都有些发凉,自从那次在书房中晕倒之后,就一直都是这样,这么长时间也没见有半点好转,他隐约间感觉到了些不祥的预感。
“是不是我要死了?”
他想到这里,心中顿时被恐惧所淹没,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把那个宋朔生献上来的大奥星盘摆在面前,又看了起来。
第四十七章 爝火不熄
他坐在船上,看着河岸两侧的风景。
庄赦不知何时醒了过来,脑子里最后的记忆,就是被奔涌着的河水吞噬,醒过来之后,就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小舟上,而撑船的人,则是霞衣女。
这是梦境,他几乎醒过来的第一秒就认识到了这件事,原因很简单,他感受不到周围的空气,潮湿或是干燥、有什么气味,他都感受不到。这里没有丛林的气味,也没有其他什么东西的气味,闻起来,过于不正常了。
他回头看着霞衣女,开口问道“姑娘,我们这是要去哪?”
“去你所渴求的东西所在的地方,”霞衣女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带着那种难以拒绝的温柔。
庄赦一直对霞衣女的出现和行为感觉十分异常,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姑娘几乎对他展现着那种无来由的热情和温柔,这让他多少有些难以安心。
他开口问道“姑娘,您一直这么帮助庄某,庄某有些良心不安啊。”
“我帮你是我的事,和你无关,”霞衣女微笑着,语气平缓柔和。
“姑娘您是不是。。。对我有所求?”
“当然不是,我想做,才会帮您,如果我不想,我自然就不做,”霞衣女继续说着。
庄赦看着她,她虽然说话不算少,但是却给人一种沉默寡言的感觉,庄赦看着周围的景色,看了许久,觉得多少有些无趣,便开口问道“姑娘您是,守树的人?”
“曾经是,怎么了?”
庄赦知道这姑娘为什么给他沉默寡言的感觉了,他提出的任何问题,似乎都会被以一种莫名其妙的方式终结掉,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他苦笑起来“姑娘,你是不是不太会聊天。。。”
“嗯?为什么要聊天?”女孩的声音中带着些不解。
“这。。。”
庄赦又一次被噎住了,他坐在船上,叹了口气,最终还是选择了看周围的风景。说实话,周围的风景真的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一条清澈的河的两岸,满是灌木的树丛而已,甚至看不到像鹿或是鸟这样林间常见的动物。
但是不知何时,他隐约间听到身后的霞衣女哼起了歌。那是十分轻快的调子,像是在林中跳跃着的幼鹿和歌唱的群鸟,单单是听着,就让人心情莫名地畅快起来。
庄赦听着这调子,之前因为狙那一番话而几乎被沉入水底的心情,又变得明快起来。他仍不知道在寻求龙子之后,又应该做些什么,但是他的心情变得好了很多总能找到一条道路的。
他听了许久,不知何时,他似乎也学会了这种调子的旋律,他也跟着霞衣女一同哼唱起来。两个人就这样坐在船上,一起哼着歌。似乎的确并不需要语言,仅仅像这样哼着歌,两人的心情就简单地变得明快,似乎天空也比之前更晴朗了些。
他看着两岸的树丛,不知何时,出现了几头饮水的鹿,还有些在水中上下游动着的水獭。不知何时,他看到了远处出现了一棵树,一棵大小惊人的树。
就像他梦中见到的那棵霭蕈一般,那棵树的高度有数十丈,苍翠的巨大树冠仿佛遮蔽了半个天空,而粗壮的枝干上也同样悬着无数个雕刻精美的棺材。
群鸟飞过天空之中,他视野的边缘闪过一瞬那“玺”的少年,但是下一秒似乎就消失了。而无数彩色的蝴蝶,突然从树丛中飞了出来。
就如同花海在天空中飞翔起来一般,无数的彩色在天空中舞动着,而其中一只,其中翅膀上染满霞色的一只,缓缓地飞向庄赦的方向。
庄赦朝着它伸出食指,而那只蝴蝶,则缓缓地停在了他的手指上,轻轻地轻拍了两下翅膀。
周围的一切在那一瞬又发生了变化。
他坐在清浅的水流之中,周围是密集的灌木,屁股下的那艘小舟和小舟上的霞衣女都不知道去了何处,剩下的只有面前密集的灌木丛。
还有那令人沉醉的,仿佛用铁链将他拴住,然后向着大树方向牵引着。
他穿过树丛,走向那远处的庞大树冠,他穿过密集的灌木丛,数只闪着光芒的蝴蝶在林中摆动着翅膀,仿佛牵引着他朝前方走去一般。
他跟随着蝴蝶的指引,朝前不断走着,穿过那稀疏的树林,一片绿意盎然的景色出现在他的面前。
就如同之前梦中的场景一般,面前耀眼的金色阳光洒在柔软的绿色草地上,远处的巨大树冠,遮蔽住了雪白的花田。
这里的温度高得不正常,现在时间上应该已经入冬了,就算是江水以南,也不至于达到这种夏季一般的温度,庄赦的额头不知何时,已经微微出现了些细密的汗珠。
他对梦中被人捅了一刀那件事仍然有些心有余悸,想了想,走上了那柔软的草地,想着大树的方向走了一段路,找到旁边的一个覆满了青草的矮小房子,爬了上去,远远地看着那大树的方向。
果然,他看到那白色的花海中,有个身影正在迈着轻快的步子,手中拿着一个小喷壶,往花田里洒着水。
庄赦远远的看着霞衣女,在他接受了曦的恩赐之后,他的五感似乎都变得敏锐起来。他的目光直接看到了那个霞衣女,果然,那是在他梦里捅了他一刀的那个盘发的女孩。
他看了下天上的大太阳,如果白天去树边,八成还是被她捅上一刀,所以现在最好的选择的,可能是等到黑天之后再接近树边。像他之前梦里的一切所昭示的,这棵霭蕈大树可能就是霭蕈的诞生处。
他伏在屋顶上,就这样看着,发现这附近似乎只有那一个女孩似的,她给整个花田洒了洒水,随后坐在大树凸起的粗壮树根上,闭上了眼,睡了个午觉。而到了下午,她又在树边四处溜达了一会儿。
庄赦等了许久,遥远的天边仿佛燃烧起来一般现出一片橙红色。而那个霞衣女,则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到何处了。
他从房子上跳了下来,四处看了看,发现并没有人影。他走过花田中的青草小径,来到了数千。
果然,呈现在他面前的,是树干上那个巨大的,如同怀孕妇人的浮雕一般的凸起,而在暮色之下,他看不到任何其他的东西,并没有上一次那样发光的腹部,也没有突然打开的棺材和数量巨大的蝴蝶,仅仅是树干上的巨大凸起。
而不知何时,他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微弱的铃铛的声音。
他急忙躲到了花田之中,偷偷窥向刚刚铃声传来的方向,果然,看到了一只队伍。
一群看上去十四五岁的孩子,身穿肩上深蓝色,向袖口方向渐变成黑色的长外衣,每个人手中都拎着一个金属的小提灯一样的东西。而那个小提灯样的东西,则缓缓地朝外冒着白色的烟。
那些孩子有男有女,不过无一例外都是脸上没什么表情,缓缓地朝大树的方向走着。他们走到大树前,而他们手中小提灯一样的东西冒出的烟尘,带着一种莫名的香气。这种香气,仿佛缠绕着他的意识,他的双眼慢慢地变得有些睁不开,身体也变得沉重起来,他倒在花田之中,意识缓缓沉入了一片漆黑。
“情况不对,”他在花田中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是到底还是失败了,整个人如同沉入深海之中,很快,他的五感仿佛都被封闭住,就连动一动手指都不行。
不知何时,他微微睁开眼,面前依旧是极为密集的花的根茎,而天已大亮。他自花田中缓缓爬起身,望向树的方向,发现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那棵绿色的巨大霭蕈树,依旧伫立在那里,上面悬着的棺椁,也如从未有人惊扰过他们一般,仅仅随着微风轻轻摇摆着。
但是,他的脑后不知何时,突然传来了吵杂的声音,就如同置身于京师的市井之中。他回头望去,发现自己身后,是他根本无法想象的场景。
城市,一座庞大而遮天蔽日的城市。
一座座砖石小楼拔地而起,鳞次栉比地排列在花海的外面,而环绕着花海的,则是如同集市一般的数百个小摊。这巨大的城市,则带着一种惊人的绿意。阳台上的盆栽,院子中的树,还有有的屋顶上的草坪,灰色的石头城市上,无处不是绿意和绽放的小花,让人心生喜悦。
他爬起身,走到旁边的草地小径上,来到那条环绕着花海的石板路上,他看着周围的行人。这是真的,这是一座切实存在的城市,并不是梦或是幻境之类的东西,这就是一座城市,一座有人居住的,繁荣的城市。
整座城市环形围绕在花海和大树外围,多数建筑都是三四层的石制小楼,时而能够看到一两座院子和小广场。地上是铺好的石板,而道边,则时常能够看到一株株不算粗壮的小树。
这座城市比起大胤的任何一座城市来说,都过于繁荣了。京师不过十万户人口,而这里,他估算了一下,怎么说也是京师的三倍左右。
而就是这样一座城市,似乎是凭空出现在他的背后一般,周围的路人似乎并不怎么在意他。仅仅是做着自己的事情,小贩依旧卖着东西,而路人依旧在摊位前挑挑拣拣。
他很迷茫。
庄赦此时很希望有一个人告诉他,这就是梦境。这个梦境过于宏大,而他甚至找不到任何一个能够成为这个梦境的突破点的地方。
他想了想,准备再去到霭蕈树前,但是他一转头,就看到了那个人。
那个坐在树根上,旁边摆着一把长刀的霞衣女长发盘成了一个极为规整的发髻,她坐在树根上,似乎并没有在意刚刚从花海中走出去的极为突兀的庄赦。而庄赦在看到她之后,显然也不准备再回头去接触霭蕈树了,被从背后抓住捅了一刀的阴影,始终还弥漫在他的脑海之中。
但是除此之外,他似乎再找不到什么能够让他明白这个梦境的意义的地方。
他想了想,开始在城市中溜达起来。他想要通过这种方式,看看能不能在这座城市中找到些什么。
庄赦在这座城市中绕了许久,他发现这里的人的衣着虽然和他所穿的东西大体类似,但是却有许多人穿着几代之前甚至更为古老的服装样式。而城市中时不时出现的披着渐变色长外套的孩子,则像是官家人或是公差之类。稍小一点的看起来十三四岁,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出头左右的样子。
他想找其中一个人问问到底是什么情况,但是仔细想想,还是决定作罢。如果要问的话该从何处问起?这就是个问题,尤其还有许多佩刀的,身穿上粉下绿渐变长褂的人,恐怕一个不注意,又要被捅一刀。
他想了想,先找到了一个小巷子,尝试着屏息,却发现又无法深潜,这无非说明他身在梦中或是幻境之中。
他在街上又走了许久,不知何时,太阳缓缓西沉,街上的行人变得越来越少,而穿着渐变色大氅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多,上粉下绿的佩刀人,上蓝下黑的提灯人是最多的,时不时就能见到三人一组或是五人一组的小队在街上巡逻,而其他颜色大氅的人,则没见到过多少。
他多少有些着急,他已经被不止一次警告过宵禁要开始了,尽快回到屋中。这个梦境如此真实,那他必定能够在这个梦境中触及些什么,他并不想尽早被捅一刀然后回到原本的世界。
不过走了一会儿,他听到似乎有谁在叫他,他一转头,发现一个长发的身影站在巷子之中,他看不出那是谁,想了想,径直走过去,果然是个熟人。
之前的长发霞衣女站在那里,腰上挂着那把熟悉的长刀,而庄赦隐约间也意识到这个幻境可能和她有关,便直接开口问道“姑娘,这是哪里?”
“我们的母亲的梦境,”霞衣女的表情除了温柔以外,还带上了些许喜悦。
“你们母亲。。。也就是霭蕈的梦境?这种规模的梦境。。。我可从没见过,”庄赦皱起眉头,这座城市的一切都太过真实了,真实得让他感觉可怕。
“嗯,因为准确的说,这是回忆,”霞衣女继续道“这是这棵树第一次诞下果实之前的回忆,在每一棵树诞下果实之前,周围都会陷入这样的回忆,以此来保护果实诞生之前的树。”
听霞衣女这么一说,他大概明白了。如果说霭蕈结果,是巨树妊娠的过程,那么这个梦境就是晚期妊娠时的保护。
“那,如果我无法离开这个梦境,会怎么样?”
“出不去咯,”女孩一摊手“不过我相信你一定能出去的。”
庄赦听到这话,苦笑起来“你不要对我太有信心啊。。。我顺便问一下,出去的方式是?”
“果实自母亲的腹中出生的那天,会打开梦境与现实的通道,在那时触及它就能离开这里。”
庄赦愣了一下,随后叹了口气“好吧。。。也就是说,我需要找一个能够接近树的方法,对么?”
“差不多?”
“这。。。行吧,”庄赦挠了挠头“那我今晚去哪住?我在街上游荡,会不会被砍啊?”
女孩愣了一下,掐着下巴想了许久,突然,似乎想起些什么,把长刀倚在旁边,双手伸到自己脑后,开始将自己长达大腿的长发尝试着盘成一个发髻。
庄赦没想到她的手居然这么巧,和那个发髻霞衣女一样的发髻,几乎仅仅在一盏茶的功夫里,就已经成型了,盘好发髻之后,她振了振那霞色大氅“走,我带你去住的地方。”
说着,她直接抓住了庄赦的手,走出箱子。他们走出巷子的时候,街上的那些巡游的人似乎看了他们几眼,但是看到霞衣女的一瞬间,却都微微躬身一行礼,随后继续在街上巡逻。
庄赦隐约间已经意识到,霞衣女可能是这座城市的顶点,她盘发的目的显然是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是那个守树的霞衣女。
她带着庄赦来到一间旅馆中,两人走到柜台前,那掌柜看到霞衣女的一瞬间,从凳子上弹了起来。
“圣。。。圣女。。。”
“这是我朋友,给他安排一间房。”
那掌柜点点头“好,好!这就去办!”
过了一会儿,庄赦躺到了床上,而霞衣女不知何时也离开了。这房间中带着一股淡淡的花朵清香,而他躺在柔软的床上,望着那巨大百合花形的玻璃吊灯,叹了口气。
到底该怎么办?这座城市的警备远比他想象的更加严密,街上巡逻的人还有霞衣女对于他这种没有武艺在身,又没法用血脉的文人来说,几乎是完全没法破除的封锁。而守在树边的霞衣女,则是更为可怕的一个壁垒。
触及龙子,触及霭蕈,听起来很容易,但是如果他这次失败了,不知道要再等上多长时间。
第四十八章 世中遥望空云山(上)
庄赦坐起身,看着周围的一切。
“果然,都是真的啊。”
那玻璃百合吊灯上的蜡烛不知何时已经灭了,而窗帘外透过些许明媚的阳光,让他本能地将窗帘打开。
玻璃镶嵌的窗户外,就是街道,路上又变成了昨天白天那样的热闹场景。无数行人行在街上,他甚至不知道这些行人都在做些什么,仅仅是看着他们在街上走着。
他需要接近龙子,接近那棵树,根据前一天的经验来看,长发霞衣女应该是不太方便帮他的。毕竟她要在这座城市里出现的话,也要盘发伪装成另一位霞衣女。这两位的面容,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被发现的话,庄赦可能会被严密地监控起来,结果可能要么是吃刀子,要么是在霭蕈出世之前都没法离开。
也就是说,可能他在这座城市中寻找接近龙子的方式,还不能倚仗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顿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原本,他是大胤钦天监的灵台郎,说小不小的一个京官,尤其是在陛下重视钦天监之后,他这个灵台郎变得愈发重要起来,因此他在九州几乎都畅通无阻。
但是这里,显然不是他能活用这个灵台郎身份的地方。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穿好衣服,坐在床上想了许久,愣是没想明白,该怎么去接近龙子。
他呆呆地坐了有半个时辰左右,想了想,如果从这里通往现实的大门是在龙子出世的那个时间点打开,那么他最好现在就知道龙子究竟什么时候会出来。
想着这个,他拎起不知谁留在桌面上的钱袋,离开房间,下了楼。
旅馆前台没有人,他原本想直接找掌柜问,但是掌柜既然不在的话,也没有办法。他肚子多少有些饿了,想了想,还是先走出旅馆,决定先找找吃的。
一旦心思从龙子上拿下来之后,他突然发现这座城市的确是魅力惊人。道路两边的店家都十分热情好客,只要他投过去些许目光,门口招揽顾客的伙计就会拿着一个托盘,里面是一个小碗,碗中是他家的招牌菜,分量不大,但是尝了一口后很快就能让人对这家店有一个一叶知秋的观感。
他尝了几家店门口伙计端来的菜,终于在第三家的时候不好意思继续尝下去了,便走进店面。
这家店的空气中,泛着一种令人喜悦的油香味儿,吃惯了京师精美菜肴的庄赦马上嗅出来了这是鸡油的味道,而往里一望,一眼便看到不算宽敞的店面里支着一个大国,里面是烧热的油,而灶台边上,一边摆着各式各样的食材,一边摆着五花八门的调料罐。
“客官!吃点什么?”
庄赦看了眼屋中,这家店还算热闹,店面里有七八个青年人正在吃着面条,他抬头朝边上挂着菜名木牌的墙上一望,微微点头“老板,要一份高汤细面加一份炸物拼盘。”
“好嘞!客官您请坐!有什么忌口么?”
“不忌口。”
“好嘞!”
庄赦坐在店面之间,远远地望着那厨子将几样食材裹了面糊糊,下到油锅里炸起来,炸的时候,又调好了几小碗酱汁,随后按着食材的顺序一样样从锅里捞了出来放在一边,等上面的油滴下来许多,厨子也差不多把油里的浮渣滤了个干净,便将炸物盛到一个小碗中,边上是分四个格子的小碟,四个小碟中是两种干料两种酱料。
“客官您请用,拼盘给您炸得是本店招牌的蟹黄河虾饼、鸡腿肉、鲜鱼片和蔬菜丸子。干料是咸香口的椒盐料和辣口的麻辣料,酱料是姜醋和梅子酱。慢用!”
这五花八门的花样顿时让庄赦整个人失了神,他盯着盘中炸得金黄的四样东西,河虾饼里透着些许红色,而蔬菜丸子则是偏绿色的,看得他口水直流。
没等庄赦动筷子,伙计就把他的面端了上来,细如棉线的面条漂在淡金色的高汤之中,高汤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清香,比起那看起来多少有些过于油腻的炸物来说,就像是红底金绣的锦袍配了一块翠绿的玉簪一般合适。
他迫不及待地夹起虾肉饼,先不蘸料吃了一口,浑厚的蟹黄香味伴着虾肉的鲜美仿佛在一瞬之间把他的脑子凝结住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蟹黄的香味蕴含在这酥脆的面饼之中,而虾肉也被炸得恰到好处,多炸一分便过老,少炸一分则未熟。再蘸上些许姜醋,酸味在一片油香中反而凸显了出来,最后半点油的腻气也都消散了。
他又夹起一块鸡肉塞进口中,油本身就带着鸡油的馥郁香气,而富有弹性的鸡腿肉,则让他唇齿留香,加之少数椒盐和辣椒,则如同在他脑中烧灼着一段段竹节一般。
吃了些许虾肉饼和鸡腿肉,未免有些过于油腻,他端起碗,先喝了口汤,蔬菜的鲜味顿时冲淡了仿佛凝结在他脑子中的荤油。又拿筷子挑起些面条,秃噜噜地吸进喉咙中。
面和面汤鲜甜,而炸物则满溢着油香,不用多长时间,他便吃光了盘子里的所有东西,连碗中的高汤也一并喝了。
他从钱袋中拿出些许碎银,摆在桌上,随后迈着方步缓缓离开。这一顿吃得他神魂颠倒,他缓缓地走在街上,脸上不知为何撑起了那几个月都没有出现过一次的发自内心的笑。
是的,这是一个虚幻的世界,那又怎样呢?
他在这里,似乎可以忘掉一切,似乎尘世间的所有东西都不重要了,他看着道路上的每个人,几乎所有人都是笑着的,他们不必为生计发愁,更不必担忧什么灾年之类的事情,似乎只是简单地活着而已。他看到有就坐落在街边的学堂,里面则有读书人样的人教孩子们识字,也无所谓道德教化圣人典训,只是教他们识字算数而已。
太简单了,这个世界,这个所谓的幻境中的一切,都洋溢着一种简单而轻盈的快乐。追寻龙子,对他来说的意义似乎渐渐地减弱了,如果任何一个人能够在这样的世界中待上一辈子,那他还会有任何一丝一毫的追求么?
他绕着花田周围的小摊又走了一圈,吃了些牛乳做的甜点,整个人都昏昏沉沉地,不知何时,回到了他所住的旅馆的房间里,而回到房间中之后,他发现,屋中居然有一个人,惊得整个人直接后退几步。
一个霞衣女。
他惊诧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一个人突然出现在他的房间里,而是因为这并不是他见过的任何一个霞衣女,没有盘发,也没有长达小腿的长发,清汤挂面似的黑发似乎是在颈部左右被整整齐齐地切断,同样整齐但是多少有些稀疏的刘海,则盖住了额头。
“您是。。。您是哪位?”
“庄赦,我是来警告你的,”那个女孩的声音很冷,冷得像是冰块一般“记得你要做什么,你该做什么,你不属于这里,你属于外面。”
“我知道,不过我更在意您是哪位。”
“我是‘鸟’中的一人,与你先前见过的两位,是一样的人,”那女孩继续道“不过这并不重要,你要触及龙子。这是你的使命。”
“我的使命是什么,应该不用您教我吧。”
“呵,你在街上那副德行我可看得一清二楚,”女孩继续道“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和其他深入这个梦境的人一样,沉溺于这个与世隔绝的幻境,变成废人,早点醒过来吧。”
女孩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说罢,庄赦醒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周围依旧是那幻境中的旅馆,而窗外,也仍旧是熙熙攘攘的街道。
但是他心里,却多少有些难以安宁下来。
第四十八章 世中遥望空云山(下)
周智独自走在密林之中,看着周围的将景色,不断地朝山上走着。
林中很暗,也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她仅仅是独自朝着能够看到光芒的高处走着。
这座山,她似乎已经来过很多次了,但是每一次,都从未成功地走出过这个密林。但是她仍尝试着走着,只要穿过密林,或许就能看到那山顶的光芒。
但是她走着走着,时而就能突然碰到密集的灌木。她并不想穿越那些灌木,于是便顺着灌木的边缘走着,而走着走着,就发现自己又一次走到了下山的路线上。
她顺这灌木的边缘,不知何时走到了山脚,走到了无光且阴暗的山脚,最终还是调转方向,朝山上继续走过去。
不知何时,她又一次抵达了灌木的边缘,顺着边缘寻找着能够上到山顶的通路,而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即将下山的边缘。
而就在这时,她第一次看到了,看到了一个出现在灌木外面的人,一个女孩的身影。
她看着那个身影,本能地走了过去,并没有在意刮在身上灌木,她只是跟着那个身影,穿过了灌木丛,随后朝着山顶,朝着有光的地方走去。而就在这时,她醒了。
周智坐起身,无穷尽的未来又一次涌入她的眼瞳。
自从她获得了这眼瞳之后,她就愈发喜欢上做梦。因为梦境,是完全看不到尽头的地方,她可以在梦境中探索梦里的一切。但是尘世中,这个世界的所有东西,她都是能够用那只眼,那只神明所给予的眼一眼看到尽头的。
自那之后,她除了梦境以外,几乎失去了生活中的所有乐趣。剩下的,唯一能够让她感觉到不是那么绝望,仍然可以探索的地方,就是梦境之中了。
她坐起身,看着坐在桌前的姜小幺,她爬下床,换好衣服,直接打开了房间的门。
果然,一个刚刚要敲门的人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
宋虎卿。
宋虎卿一脸喜色中夹杂着半分担忧,身着朝服站在门前,看到周智打开了门,呆愣在门口几秒,随后急忙单膝跪在地上“臣见过公主。”
“嗯。你要去朔州了?”
宋虎卿心中一惊,自己明明没把要去朔州的事情告诉周智,她怎么会知道的?但是转念一想,可能太子周震和周智交流过这件事情,也就不想了。
“是的,公主,太子遣臣往朔州镇压匪寇。开春,应该就能回来了。”
周智似乎想到了些什么,欲言又止,随后叹了口气“这样啊。。。”
宋虎卿显然将这个叹气理解成了依依惜别,也低下头“臣也舍不得公主,只想尽快凯旋归来。”
“嗯,”周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轻轻地点点头“你去吧,早去。。。早回。”
“是。”宋虎卿一答应,站起身,迈着大步离开了,而屋中的姜小幺,也嚼着药草凑到周智身边。
“怎么?你看到他的结局了?”
周智没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而姜小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猜猜,他八成是死了,是不是?”
“我告诉你有什么用?”周智叹了口气,走回屋中躺到床上“我再睡一觉。”
“你难得‘醒’过来了,却还要每天睡过去么?”姜小幺笑起来“好怪啊,做点什么?”
周智脱了外衣,卧到床上,把被子在身上裹得紧紧的“做点什么?有意义么?没有啊。”
姜小幺叹了口气,也坐回到桌前,随手练起字来,开口又问道“公主,您能看到。。。”
“看不到,你是要说庄赦的未来是吧。”
“嗯,不过为什么这个看不到?”
“这只眼只能看到尘世中的一切,幻境和梦都是看不到的。”说着,她又缩了缩“我要睡了。”
“嗯。”
刚刚离开西陵的宋虎卿将周智和其他的事情从心中清理出去,身穿官服带着大军前往朔州。
这次朔州的情况比以往他打过绝大多数仗可能都要复杂很多,目前为止,他身为兵部主官,打过的仗几乎是屈指可数,而且多数都是平叛之类的事情。而这一次,他需要对战的,则是外夷的部队和本地山匪就记起来的这群乌合之众,更何况是在深秋即将入冬的时节去,无论是补给还是行军、布阵,可能都会受到很大影响。
但是无论如何,他都得去,辽郡、海北郡两座大郡被围,而县城则遭到进犯,他单单是听到这个情况,就多少有些怒发冲冠的感觉,再加上姨祖父安蓝在他出兵之前又叮嘱了他两句“要好好为国效力啊”之类的话,让他心中充满了一种使命感。
禁军五万过了岱州之后,渡过河水,再过燕州,燕州还好,虽然已经下雪,但是雪还不至于封死官道。他们行军数十日,进了朔州,才见识到什么叫做大雪封山。
道路两边,是一人半高的血墙,而官道上的雪也已经积得高过膝盖,宋虎卿把从燕州征来的数百刑徒赶在前面清理路上的积雪,而五万大军则跟在后面行进着。
进了朔州之后,他们的速度显然变得慢了下来,走了三四日,才看到海北郡城屹立在一片苍茫的白色雪原之中,而围城的无数黑色小点,在看到正在向城市行军的大队官军之后,也都纷纷作鸟兽散,驾着马匹向北逃去。
宋虎卿很快就带着这五万大军进驻到海北郡的几座瓮城之中,而海北郡的郡守连同朔州州牧,则在郡城内城中,迎接着宋虎卿。
朔州州牧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一头花白的头发,却格外地膀大腰圆魁梧异常,宋虎卿作为原兵部侍郎,现在的兵部尚书,也算知道这个人。
靖元皇帝时北征,辽郡被敌人大军围困,眼看就要失陷郡城,这人亲率五千轻骑,扯数面大旗,从岱州鲁郡出发,直接跨过冰封的海面,在辽郡登陆。而当时围攻辽郡郡城的狄夷大军,见五千轻骑蹈海登陆,也都吓破了胆,几乎一触即溃。
而率领五千轻骑这人,则被封了个亭侯,连升数级。
“陆州牧,学生何德何能让您亲自迎接啊!”他翻身下马,直接拜倒在那男人面前。
陆斌,朔州牧,承旭四年的武状元,少有的从军职直接转到州牧这种位置的老臣,因为在北征时受了伤,没有参与东征,所以在朝中威望和存在感都不如孙正然。但是即便如此,他也被视为东海派一柱石,原因也是简单,他的小舅子,则是东海派的另一个主心骨,高彤。
“来来来,宋大人,恭喜右迁。”陆斌满脸笑容,握着宋虎卿的手“你今年应该还没到三十吧,大有前途,大有前途啊!”
宋虎卿也讪笑着自谦起来“还是列位前辈不屑与我这小辈争辉而已,陛下让孙公先退下来歇息歇息,我这小字辈的,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说不得是有前途。”
陆斌点点头“谦虚,谦虚,是好事!这样,让郡守白大人招待你,我这边公务繁忙,就先回府上了。”
“您请,您请。公务要紧。”
陆斌坐上了轿子,没走两步,口中便低声骂起来“妈的,一个小字辈他比得上老孙什么?”
轿子外面,也传来他亲信小声的应和“老爷,这不过是一个驸马爷借着安蓝老不死的上到这个位置而已,也就这么回事儿了。”
听了这话,陆斌似乎心里舒服了些,叹了口气“唉,老孙也是个没自觉的,他要是喊一嗓子清君侧,马上就能让满朝都是咱的人,可惜他就是没那个胆子。”
外面的声音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道“老爷,高岱州送信来了。”
“给我。”
第四十九章 末大必折
朔州的寒冷让江南成长起来的宋虎卿多少有些不太适应,他穿上了陆斌为他准备的甲胄,这套甲胄的内衬是厚重的驼鹿毛皮,穿起来格外暖和,而在他的执意要求下,朔州人同样准备了数量巨大的冬季甲胄被服给北征的禁军们。
这次北征虽说规模不如先帝百分之一雄壮,但是这次北征某种意义上,也象征着上一次北征的延续,向那些外夷证明,大胤天威,并不是他们想冒犯就可以冒犯的。
宋虎卿走出营房,四处扫视一圈,今天是个大晴天,正好适合大军出城。而旁边一个小兵看到他,急忙跑到他身边“宋兵部,有匪军在城外叫阵。”
“叫阵?胆子倒是挺大啊,”宋虎卿笑起来“点亲卫骑兵随我出城,我要看看这群废物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
说着,他披挂上马,马匹也都穿上了不算太厚但是姑且能够保温的棉甲,他带着一千多名身穿重甲的亲卫骑兵列队出城,海北郡城外是一片漫山遍野的黑色身影,而在那彤云一般的敌阵之前,则是一个壮硕男子,手持一杆银枪,高声叫骂道“来者可是皇帝老儿的龟女婿!?”
宋虎卿听到这话,心中压着一股怒火,也高声叫道“宋某在此,不知来者何人?”
“我是北山大王顾八,看我砍了你脑袋,让那小公主变成寡妇公主!”说着,那人拎着长枪便径直冲过来。
宋虎卿笑起来,抄起带着镀金枪头的长枪,驱动战马,朝那人径直冲过去。
两人马匹在还有三四丈的距离时,顾八从怀里掏出两块石子,径直朝宋虎卿掷去。
宋虎卿心道“小把戏”,长枪在空中抖一个枪花,便将那石子悉数击落,而就在这时两人的马间的距离已经被缩短到一丈之内,而那顾八则一副诡计得逞的笑容,侧身从马边直接一枪刺向宋虎卿的肋下。
宋虎卿冷笑一声,整个人不闪不躲,长枪直接自上而下劈到那人的脑袋上。顾八没有头盔,头上仅仅戴了一顶皮帽子,被宋虎卿这样一劈,顿时满脸鲜血直流,而他刺向宋虎卿身上的长枪,则被宋虎卿用胳膊夹住。宋虎卿右手拎着自己的长枪,左手抓住顾八的长枪,想要将顾八整个人从马上扯下来。
顾八虽然被一枪打得满眼金星,但是此刻也是清醒的,直接将自己的长枪甩到一旁的地上,马上调转马头,朝身后的匪军大阵跑去。
宋虎卿立住马匹,从马侧掏出一柄火铳,这把铳虽然比起宋朔生带回来的那些多少有些缓慢笨重,但是也算能用,他瞄准那顾八的背影,钩动扳机,一发子弹直接穿膛而过,顾八登时倒落马下,挣扎几下,眼看便没了气息。
见顾八一死,匪众大军顿时作鸟兽散,而宋虎卿则回到了城头上,发现陆斌和郡守都在等着他。
“宋兵部,”陆斌脸上满是担忧,见到宋虎卿,便焦急地站起身“今日,便起兵解辽郡之围?”
“嗯,今日用过午饭之后就出兵,”宋虎卿杀了个匪首,此刻也是心情舒畅“陆州牧有何交待么?”
“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想着您最好尽快动身,毕竟辽郡被围已然数日,”陆斌继续道“如果失陷辽郡的话,恐怕你我都不能保自身无虞啊。。。”
“好,那我尽早出兵。”
宋虎卿下了城墙,而城楼上,剩下披着厚重熊皮披风的陆斌和郡守。
“陆公,接下来。。。怎么安排?”
“高岱州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还用我继续说么?”陆斌叹了口气“剩下的,就看辽郡那边的情况了。不过我猜也没什么问题,毕竟高家的老二在那边。”
“是。”
巳时正,大军便吃过了午饭,沿着海边朝辽郡进军。
宋虎卿坐在马上,手中捧着一个暖手的手炉,他四处望着周围的风景,这一片白茫是他在江南从未见过的,就算是京师下雪,也不会变成这幅样子,仿佛整个世界都被雪埋住了一般。
他坐在马上,身边也无人能聊天,而且朔州可怖的低温也让他没有聊天的**,便思考起来。
他来到朔州之后,便一直很在意一件事,按理来说,朔州兵应该不少才对,他记得朔州各个卫所之中总共驻扎着三十万左右的郡兵,而且让陆斌做朔州牧的原因也就是为了保证朔州能够成为一个独立而稳固的北方要塞。
但是现在,匪军与外夷能够轻易突破一座座卫所连成的防线,进入到朔州腹地海北郡城外,这件事太异常了,异常到让他感觉恐惧。
他对于这类的事情没什么经验,只能从以往读过的战史的角度来理解。
一共有几种可能。
一是朔州兵的卫所被一个个分割包围,里面的部队被悉数消灭了。
这个设想并不现实,稍微大点的卫所里都有数千人,如果不是整个州的匪军一同围攻,攻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而就算真的是这样,朔州牧应该在第一时间,就派人告知京师卫所被围的事情。这样,京师才能尽早做出行动。
二是可能有荒废的卫所和防线,使得突破了防线的外夷和朔州匪会合,围攻郡城。这个设想,在某种意义上更加现实一些。然而,外夷大军如何以那么大的规模穿过一个缺口,却不被发现的,这也是个问题。
而另一种可能,则让他感觉有些恐惧。
这种可能就是州兵成匪,守卫边界的卫所中的那些士兵,要么直接倒戈,要么将一切都冷处理,假装敌人不存在,因此才导致了数量巨大的匪军和夷军出现在朔州之内。
这种可能性毫无疑问更加令人恐惧。因为这就意味着整个朔州的卫所兵,几乎集体失聪失明,放弃了防守边疆和镇压叛军。而如果出现了这种情况,朔州牧却没有上报,那么朔州牧陆斌,绝对也是暗藏祸心的人之一。
他越想越害怕,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现在身在朔州境内,如果真的整个朔州都跟陆斌一样与他为敌,那他这次丧师而还的可能性是极高的。
他想了想,直接开口向旁边的副官吩咐道“通告全军,行军的这几天尽可能地减少每天用餐的量,保存好粮食,扎营的时候尽可能在周围狩猎。”
粮草是陆斌他们最容易做手脚的地方,他需要尽可能保证粮草的安全,减少用餐量。或许这样会让战斗力降低,但是这样的话,如果有一天突然粮草被断,也能让他们保证留存有剩余的粮食。
“兵部,这不妥吧。。。”那副官低声问道“减少餐食,如果真的遭遇匪军。。。而且朔州天寒地冻的,不吃饱了,兄弟们没力气打仗啊。”
宋虎卿皱起眉头,想了想“那这样吧,你去粮草中划出全军五日的量用作留存,剩下的是从现在到辽郡之前的食物补给。”
“是。”
宋虎卿自然能够理解副官的担忧,但是副官不会考虑他刚刚考虑这些,如果真的出现了粮食问题,大军几日无粮,那结果几乎是灾难性的。
“还有,”他叫住了正要驱马前往后方的副官“今天起,全军上下,包括我的餐食,都要和普通士兵一样。”
“是。”
减少配给必然会造成军心浮动,但是如果把他和其他军官的饮食对标普通士兵,这样能够尽可能降低餐食减少带来的负面影响。
他就这样想着,警戒着,大军不知何时差不多走了半数的路程,而就在这时,他一直不想听到,却又等着的那个消息来了。
“报,兵部,后方粮道被贼军袭扰,粮食难以运到。”
宋虎卿冷笑一声,“被贼军袭扰”这种鬼话居然也能当做补给断绝的理由,海北郡的郡兵和朔州州兵不可能孱弱到连护送粮车都做不到。而这件事,断粮这件事的导演是谁,他此刻也想明白了。
陆斌,虽然见面的时候一直都对他很是客气,但是仔细一想,他是高彤的姐夫,也是东海派中的重要人物。自己取代孙正然做了兵部尚书,东海派这群人没有想法是不可能的,而陆斌这一手,只要能让他宋虎卿丧师而还,孙正然马上就可以回到兵部尚书的位置上。
他越想,越觉得恐怖,开口向身边的副官问道“伙食还够几天?”
“禀兵部,不算留出来的五日储备,还够三日的。”
“好,从这里到辽郡,大概还有几天路程?”
“六日左右。”
“好,”宋虎卿点点头“剩下的八日补给,按四日来算,全军急行军,务必在四日之内抵达辽郡!”
“是。”
四日之内抵达辽郡,路程上并不困难,因为之前几日,宋虎卿刻意放慢了行军速度,在粮食减少的情况下,不可能还保持常规的行军速度。
他还记得当年一位将军教他的事情:军队是一个很真实的东西,粮饷给到给够,兄弟们自然给你卖命,而如果粮饷都不足,那就自然不可能让部队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战斗力或是忠诚度可言。
大军在雪原上飞速地行军,而在第三日的时候,他们便见到了被围攻着的辽郡郡城。
说是被围攻,实际上就是被围着而已,乌泱泱一片黑色的海洋,围着并不算大的辽郡郡城。而围城的部队,仅仅包围着这座城市,军阵中停着几座撞门用的冲车,但是也仅此而已了。
他大概看出了,为什么辽郡郡城被围数日而未破,因为贼军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攻城,他们对于拿下这座城市这件事,是缺乏热情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冬天本来就没有多少人会进出城市,城市中的家家户户早就屯好了粮食和肉、菜,围而不攻这种手段,对于一座朔州冬季的城市,是几乎毫无意义的。
除非他们是想诱来某支以解围为目的的部队。
陆斌通匪这件事,宋虎卿心中已经愈发清楚了。围而不攻这种重要的情报,竟然无人送达到海北郡。
“全军列阵!准备!”他吼了出来,而他身边的号令手和鼓手经过了这样疲敝的几天,看到敌人,也都精神了起来。号声和鼓声,催动着五万大军展开阵型,在雪地中缓缓地朝围城的敌人行进。
围城的敌人很快也发现了这支朝着他们进军的部队,旗帜飞舞,大军云集起来,迅速地在宋虎卿大军的正对面列阵。
两军对垒,官军的弓弩手先放箭射住阵脚,随后,只见那黑压压的一群匪军朝着他们突击而来。
“神机营出阵!”宋虎卿大吼一声,火铳的方阵迅速地列成两排,瞄准着那些朝他们冲来的蛮夷轻骑兵,各方阵的军官整整齐齐地叫了声“放!”军阵之前顿时扬起一阵烟雾,而那冲向他们的轻骑,则像是割麦子一样一片片地倒下。
“神机营撤!准备应敌!”
因为北征的缘故,大军的装备是当年北征时一套固定的装备,专门应对蛮夷的轻骑兵。九人的小组中,两个手持高大蒙铁皮盾牌的壮汉,两个持短弩的兵士,两人持短矛,三人持长矛,专门应对大量轻骑兵对阵线正面的冲击。
果然,那些夷军的大量骑兵直接撞到了禁军长枪林立的阵线上,而铁墙一般的阵线则如同堤坝一般难以撼动。
宋虎卿看着这副场景,感觉有些奇怪,对方居然直接正面冲击阵线,没有半点绕开正面的意思,而就在下一秒,他知道了原因是什么。
就在他们的背后,冰海之上,忽地杀出了大量的漆黑色的铁骑,径直奔着他们阵线的后方袭来。宋虎卿心中大惊,这些敌军不知从何处来,突然出现在阵线后方,只会让军心大乱,他急忙下令道“轻骑重骑,到后方拦住敌军。”
下完这个命令之后,他心中有些忐忑不安,如果就在这时敌人出现在他的侧翼该怎么办?果然,他想到的事情,很快就发生了。
在官军的骑兵和敌人接触的一瞬间,侧翼的密林中如蚂蚁般杀出了数不胜数的轻重骑兵,直奔他们的侧翼。宋虎卿顿时心中大乱,他只能下令让左翼稍微向后偏转一些,将那些侧翼冲来的敌军一并拦住。
但是这件事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容易,敌人还是如铁锤般砸到侧翼,而官军和匪军,直击战作一团。
现在整个情况十分胶着,骑兵被敌人的骑兵牵制住,而步兵则和敌人的主力纠缠在一起,双方都缺乏打破僵局的能力。这样消耗,对他们是毫无疑问不利的,因为他带出来的部队只有这么多,根本经不起这样消耗。
宋虎卿也同样挺着长枪,在阵中拼杀起来。敌人多是轻骑兵,基本上长枪一挑一个准,但是可怕之处在于敌人的数量太大了,这样数量巨大的骑兵,对于步兵体力的消耗是极为惊人的。
而就在这时,他终于看到,从辽郡郡城中冲出无数郡兵,他们朝着贼军的方向径直冲了过来,而贼军回头看到他们出城了,也都作鸟兽散,借着轻骑的优势,钻进了远处的森林和雪原之中。
数量巨大的尸体就这样留在了田野之上,血流满地,宋虎卿的副官迅速地下令清点伤亡人数,而宋虎卿则驱马前往那郡兵的阵列之前。
郡兵的领头人是一个看上去三十出头的男人,他一身披挂,宋虎卿看他的面相有些眼熟,一拱手问道“请问阁下是?”
“在下高宇,一介草民,曾有幸随军出征塞北。”
宋虎卿听他语气,看他那副一看就知道坚固的全套甲胄,马上就意识到了这个人到底是谁。
“您。。。是高岱州高彤大人的?”
“哦,您认识家兄!”高宇面露喜色,也不下马,拱手行礼“高彤正是家兄。”
宋虎卿心中忽地腾起一股怒气,如果他们郡兵尽早出城,哪会让官军受到如此损失,但是想了想,这高宇铁定也是坑他的许多阴谋中的一环。而高家是辽郡郡望,朔州一霸这事,几乎是人尽皆知,如果直接得罪高宇,恐怕日后行军会步步受阻。
他艰难地在脸上撑起一股笑意“高老爷,我们尽早进城吧,进城之后,再商议剿匪事宜。”
“好!高某已在城中为大人准备好宴席接风洗尘。”
宋虎卿进了城,用过晚宴,晚宴上,郡守几乎没说些什么,一直是高宇在与宋虎卿聊着。宋虎卿当然也发现了,在这里,似乎郡守已经被架空了,一切都是以高宇为中心运作的。而高宇和高彤的父亲,高老太爷来了之后,周围的人更是展现出一种皇帝亲临的架势迎接那个老人。
他回到营中,躺在床上,心中想着应该如何在高家可能处处让他擎肘的状态下,顺利地出城剿匪。
想了一会儿,突然他的副官在门口叫了他一声。
“大人,有人来访。”
“谁?”
“郡守杜大人。”
第五十章 犹是春闺梦里人(上)
宋虎卿裹着一件鹿皮袍子,看着从外面走来的辽郡郡守,那郡守形单影只,连个侍从都没带,如同不知哪里的落魄官员一般缓缓走进了院子中。
“杜郡守。”
“宋兵部,我们进屋子里面聊吧。”
两人进到小厅里,侍从们点燃炭炉中的炭,宋虎卿手里捧着小手炉,看那郡守也冻得哆哆嗦嗦,便吩咐旁边的侍从道“给杜大人准备个手炉。”
“是。”
宋虎卿把椅子搬到炭炉边上,招呼着杜郡守也坐下“怎么?杜郡守有事么?”
杜郡守叹了口气,随后开口道“宋大人,您可算来了。。。高家父子伙同陆斌为祸朔州,在朔州称孤道寡,为祸不浅。。。下属等天兵,等得好苦啊。。。”
说着,杜郡守已然暗自抹泪,而宋虎卿看了也有些动容,叹了口气“杜郡守,您别伤心,说说这高家父子和陆州牧究竟都做了些什么?等这次剿匪顺利回京,我一定如实禀报陛下。”
“唉,他们做的事是罄竹难书!公粮私售,垄断盐铁,整个朔州已经快要变成他高家的产业了,”杜郡守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本郡有几位举人老爷想要联名上书,结果。。。结果。。。”
“结果怎么了?”
“高家先把几位死硬的举人老爷直接绑了,沉进海里,有两位在城外的田庄被高家勾结的山匪围攻,那两位被逼着把整副身家卖给了高宇,结果第二天就冻死在街头。剩下三位,老爷子请他们仨喝了个茶,结果也都不张罗上书了。。。”
“这。。。天子治下居然还有这种事情!”小时候在江南,少年时期在京城的宋虎卿第一次听到这种事情,整个人气得浑身发抖“这,等这次击溃了匪众,我必定要回京为朔州百姓主持公道!”
杜郡守泪眼婆娑地握住宋虎卿的手,哽咽了半天说不出话,才从嘴边挤出一句“那就好,那就好。。。”
“对了,杜大人有本地的军情能告知宋某的么?”宋虎卿想了想,这杜郡守虽然差不多被架空了,但是他对本地的情况应该还是了解的。
“军情。。。”杜郡守想了想,似乎突然想起些什么“有!说起来,高宇他们想要让您后天出兵,这样他们就有一天时间让城外的匪军设伏准备,不过下官也不了解具体的内容。”
宋虎卿听了,想了想,开口道“这样,杜大人,我明日直接出兵,郡兵可能你现在调不动,你调动我的禁军在城外的瓮城守着,我带骑兵去突击匪众,他们如果撤了自然是好事,如果他们追击过来,我就把他们诱进瓮城,然后一网打尽!”
那杜大人听了微微点头“好!下官必定全力配合宋兵部。”
宋虎卿看那杜郡守虽然身材单薄,但是也是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似乎也是久经沙场的人了,两人对了下眼神,那杜郡守很快便离开了,留宋虎卿一个人在小厅内,而宋虎卿心中多少也燃起了一团火。
“朔州也是有义士的。”
他这样想着,睡了安稳的一觉,第二天早上,点兵出阵,径直出城。
宋虎卿只带了一千轻骑,原因也是简单,他的目的是突袭诱敌,如果敌人被他数量巨大的部队吓走了,那目的显然也达不成了。
他们连大旗都没带,仅仅是数千轻骑出兵,按照杜郡守指引,直奔城北的贼军营地。轻骑兵迅速地穿过了雪地,很快,敌军的营地就出现在了视野之中。
果然,那营地显然是外夷骑兵的营地,数量巨大的马群被单独圈在一起,而悬在营地之上的,则是狄夷文字的巨大旗帜。
“左军,袭击敌军马场,右军随中军杀进敌营!”宋虎卿下了这样的命令,部队当即分作三股,一股径直冲向那马群,从马侧摸出了爆竹,点燃后甩到马群周围。一阵阵爆响,顿时让马群混乱起来。
而中军和右军,则带着一股腥风冲进敌军大营,天色才刚刚大亮,许多还睡着的人被马匹的嘶鸣声惊醒,冲出帐篷,便看到了宋虎卿带着的这不知有多少的骑兵,
完全没有戒备的大营,顿时乱作一团,宋虎卿带人在营中四处冲杀,而他们冲杀了半晌之后,远处的塔楼上才响起示警的号角声。
听到这号角声,宋虎卿高声下令道“放火!撤!”
千余名骑兵从怀中拿出火折子,迎风一抖便整个烧了起来,随后甩到帐篷和箱子之类的东西上面。
整个大营瞬间火光冲天,而宋虎卿的千把名骑兵则调转马头,直接朝辽郡郡城方向撤去。
这次突袭很顺利,烧了营地,惊了马群,而且还毙杀敌军不计其数,现在就看敌人敢不敢追过来了,如果这些人到最后都不敢追过来的话,那他也没什么办法。
骑兵们穿过林地,先是在林地外驻足了一会儿,宋虎卿望着林地之中,如果出现了敌人的身影,那么他们马上就要朝郡城的方向撤过去,但是就在这时,旁边的副官突然喊道“兵部,你看城那边!”
宋虎卿听到这声吼声,马上转头望向郡城,惊得他下巴几乎掉下来。
匪军不知何时已经抵达了城下,而那排列严密的军阵也在缓缓地朝他们收拢过来。
宋虎卿在这一瞬间还没搞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还是迅速地下了命令,现在唯一没有敌人的方向,就是密林之中,他们可以利用轻骑兵的优势杀回到那个营地,然后再绕一个大弯回到辽郡。
他高高地扬起长枪“走!”说罢,一马当先冲进林中,而身后千把名骑兵也径直跟了过去。
宋虎卿心中十分忐忑,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按理来说,敌人应该是完全没有警备的,但是不知为何竟然突然出现了那么巨大数量的部队,直接在城下等着他。
军中有叛徒?
这个想法一瞬即逝,因为他现在没有心思想这些,尽快杀出一个缺口,回到辽郡才是真正的要务。
这样想着的他,朝着密林的另一个方向冲去,而他一眼就看见了那里刚刚列队完毕的匪军步兵。
“将士们随我冲!”说着,他催动战马,挺着长枪朝着那还未变得严整的阵列冲过去。
轻骑兵对步兵的冲击力一向是有限的,身着重甲的宋虎卿虽然直接撞倒数名敌军,但是跟着他的轻骑却没有那么幸运,许多人撞到防线上之后就如同水花一般散架,跌落在地上。
即便冲过来的人寥寥可数,他也得回到城中,毕竟军中有叛徒这种事,如果不回去解决这个问题的话,那恐怕大军想要出兵营救他,也会中计然后损失大半。
但是现在显然不是他考虑这种事情的好时机,无数夷军骑手此刻正纵马缓缓靠近他们。他们手中一个个都拿着套马的绳圈,甩着绳圈,缓缓靠近着宋虎卿。
宋虎卿显然看出了他们的目的是要活捉他,急忙甩下长枪,拔出马刀。马刀这东西还算锋利,如果绳圈甩过来,至少还能尝试着将绳子割开。
果然,绳圈一个个地朝着他们这些冲过了步兵阵列的人甩了过来,被绳子套中的人被从马上径直拖下来,随后被在地上拖行着,没多久就没了声音。
但是迟迟都没有人将绳圈甩向宋虎卿,他自己以为逃过一劫,结果不知何时发现正前方不知何时杀出一群身着镶钉皮甲的骑兵,他们手中拿着极长的木棍,迎面只一合,就将宋虎卿戳下马匹。
步兵们从周围杀出,将宋虎卿团团围住,压到地上,捆了起来。
宋虎卿正待要吼叫,嘴里却被塞进了什么东西,而头上也被扣了一个漆黑的袋子,整个人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第五十章 犹是春闺梦里人(下)
不知何时,他面前的一片黑暗,被另一种黑暗所替代。被一种漆黑、潮湿,能够看到光芒但是那光芒也显得格外阴冷的黑暗。
铁栏、链子、锁,这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他此刻正待在一个地方。
地牢。
他身上的甲胄已被脱去,剩下的只有一件单衣。不过显然抓住自己的人,并没有置他于死地的意思,这地牢里还算暖和,就在自己铁栏外面,还摆着一个明亮的炭盆,里面的炭火熊熊燃烧着。
他四处扫视了一下,这地牢不是很大,牢房算上他住这间也只有五间,就算跟县城的牢房比,也算是小的,这里显然是某群人自己家的黑牢。
他是被匪军和夷军联合在一起抓住的,那想必这里八成就是某个山寨的牢房了。他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便看到一个狱卒样子的人手中端着一个破木碗走到他的牢房前,把木碗隔着铁栏塞过来,木碗里面是糙米熬出的糊糊。
“趁热吃,下一顿你能不能吃上,就全看老爷心情了。”
宋虎卿本想搞一套“我身为天子近臣,怎能与你贼众同流合污”,但是想了想,这并没什么意义,于是端起碗,拿着木勺,舀着那糊糊喝了起来。
糊糊本身没什么味道,除了米糠有点划喉咙以外,糊糊本身的温度让他身上顿时暖了起来。而那狱卒也不知何时离开了,剩下的只有他一个人待在这空荡荡的牢房里。
他四处望了望,想要找到一个离开的机会,但是看了一圈,几乎找不到任何机会。面前的铁栏上挂着六个挂锁,而铁栏有姑娘的手腕粗细,几乎不可能破开。地面和墙壁都是石砖,挖洞逃走也是不可能的,显然这地方就是为了长期囚禁某些人而存在的。
他皱起眉头,心中满是疑问。按理来说,如果这是山贼匪寇的地牢,那这种以长期拘禁为目的的地牢几乎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山贼的俘虏,要么入伙,要么被砍,再就是被赎走。完全没有必要去单独修这样略显豪华的牢房,去拘禁别人。
除非,这不是山贼的牢房,而是某些真的有长期拘禁别人的需要的人的黑牢。
不是山贼的牢房,而外夷八成也没有类似的需要,那也就是说,这里是另外一个,他认为八成已经反水的人家的牢房。
高家。
就在这时,他听到牢房的入口处似乎有人在聊天,他冷笑起来,高声喝道“高老爷!出来吧!宋某等候多时了!”
外面交谈的声音愣了一会儿,随后发出了多少有些阴损的笑声,过了会儿,三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领头的,自然是高家的二儿子,看上去三十出头的高宇,而身后跟着的,则是陆斌和杜郡守。
看到杜郡守的一瞬间,宋虎卿几乎什么都懂了,这个计谋,这个将他诱骗出城然后抓住的计谋,杜郡守是成功的关键。他们利用了宋虎卿立功心切的心理,迅速地派出一个人来接近他,然后让这个人把宋虎卿骗进他们的陷阱中。
高宇走到宋虎卿的牢房前,三个狱卒急忙搬来了三张椅子,三人彼此谦让了一下,最终是身为长辈的陆斌先坐了下来,另外两人又坐下,但是坐在最前的,毫无疑问是高宇。
“宋大人,您受苦了。”
“没什么好受苦的,高二老爷,不知高公为何没来啊?”
“老人家自己有自己的事情,自然不方便,如果你说的是我哥的话,他在岱州赶不过来。”高宇笑起来“禁军还真是有能耐啊,我差点以为你们能成功突围呢。”
“也是多亏了高老爷您还勾结了外夷啊,”宋虎卿冷笑起来“也不知你身为北伐老将,有没有半点廉耻之心,陆斌!本地士绅里通外夷,你知情不报,可知是何罪?”
陆斌大笑起来“小娃娃,还轮不到你教训我,通夷是本地贼伙的主意,虽然高老爷跟贼伙关系不小,不过引你过来,把官军作为朔州军吃掉,制衡贼军和外夷,倒是我的主意。”
高宇则合掌大笑起来“陆公好主意,我本就觉得这群匪寇尾大不掉,现在官军五万人留在朔州,加上郡兵有足足三十万之数,朔州局势,固若金汤啊!”
“呵,你们几个还有脸说固若金汤?”宋虎卿咬着牙低吼道“你们几个到底想要干嘛?身为两朝老臣,一点廉耻都没有么!”
“廉耻?饭都要吃不上了,谁还在意廉耻?”高宇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其扭曲,扭曲之中,带着一种很独特的嘲讽气息“宋大人,你江南出身,京师长大,怎么会懂朔州这种贫瘠地方为什么总是有匪患贼寇。”
“呵,还请高大人赐教。”
“朔州粮食一年一熟,吃饱本身就是个问题,为了保证所谓皇土不减,还要在边境陈兵。朔州粮连朔州人都养不起,怎么养朔州兵?”高宇低声骂道“高家一年从春到秋,攒了六库银子,全都要拿到南方去收粮。就这样,朔州兵都攒不够粮食过冬,你猜猜你所谓的匪军里有多少是卫所的大头兵?”
“你们。。。可以跟朝廷反映啊。”
“反映有什么用?边饷收到哪年你不知道么?兵部尚书宋虎卿?”高宇还没说话,陆斌直击吼了起来,他的声音十分沙哑“康赫三十二年!承旭老山炮登基,第一件事就是他妈的废边饷,是,是,你们内州是痛快了,肃、燕、朔三州的边患怎么办你们想过么?啊?”
“你觉得不该废就上书,做无君无父的叛臣算什么?”
“呵,你怕不是不知道废边饷是谁推动的,你舅祖父!大学士!太师!安蓝!”陆斌用拳头捶着他自己的胸口“老子就是康赫朝的朔州兵!吃不饱打你妈的仗?守你妈的边啊?为啥靖元帝北征你心里没点儿数啊?就是因为承旭朝,边军已经烂成他妈的臭狗粪了!外夷狄戎说来朔州屙坨屎就来朔州屙坨屎!靖元帝看不下去了,才北征,要外夷十三国缴十年的岁币,朔州兵才他妈有点活路!”
宋虎卿的嘴直接被堵住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如果被换到陆斌的位置上,能挺几年。陆斌显然是知道朝廷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但是宋虎卿,仍然无法理解他做出这样的选择。
“陆公,消消气,”高宇拍了拍陆斌的肩膀“宋大人,您先在这多待会儿吧,你的部队我们会接管的,朝廷那边会知道,你轻敌擅战,被匪军抓了个正着。过段时间,应该会安排别的将军过来。”高宇站起身“虽然刚才说了半天现在情况困难,但是养你这张嘴不是什么问题,等明年,三北互保办下来,肃、燕、朔、岱联作一体,粮食问题就更小了。”
“告辞,祝你好运,”这是高宇留下的最后一句话,随后,他和陆斌还有杜大人都离开了地牢,而高宇看了眼身边的陆斌“陆公,说是粮食充足,接下来怎么办?”
陆斌冷笑起来“杜蒙听命。”
“是!”
“派人传令到外面的贼军还有夷军那,贼军筹集粮食十万石送抵海北郡,狄戎六部,缴十年岁币,数字自己掂量着办。否则,朔州将全力剿匪,北上平寇。”
“是!”
第一章 皂锦鞍鞯翡翠羁
岩津国,茂出山东山山麓。
林秀明看着面前的营寨,身后是两千名精锐部众。
大胤国的靖元皇帝东征,已经开始两年了。在这两年间,列岛的西部从最西端的日薄国到京畿已经全面沦陷。胤国的靖元皇帝吊死了他们的皇帝,然后扶持了一个所谓的“东夷王”掌控着从日薄国到京畿以及乌国的所有领土。
而现在,战线已经推进到了北部的岩津,只要突破岩津国最后的一座城塞赤碣城,他们就完了,一切,都完了。
而林秀明,正是岩津国垂死国主的孙女,绫小路秀真派出来,带着最为精锐的部队,截断胤军粮道的武将。
这一切的开始,和林秀明还有些关系。
二百年前,将军未曾留下遗嘱便去世,膝下有立有赫赫战功的养子,与尚且年幼的幼子两人,将军座下十名亲信五大老五奉行各执己见,商议后决定等将军幼子成年再做定夺。然而养子不满,暗杀了将军幼子。
列岛因此陷入混乱,而将军的养子也在混乱中被杀。之后,便开启了长达二百年的诸侯大混战。
五年前,东国最大势力风早家与西国最大势力近卫家在京畿北部彩原展开彩原合战,林秀明作为支持风早家的岩津国大将,带兵支援,原本被称为岩津三人众之一的他,在那场战争中得到了彩原十天王的美称。
彩原合战之后,西军大败,而西军的领袖近卫信满向胤国求援。结果,就是今日的结果。
谴责胤国暴行和近卫家不忠不孝之举的皇帝被以“僭越”之名吊死,靖元皇帝扶植东夷王,之后率三路大军向东进发,一路势如破竹,八十五万大军实则十四万号称百万横扫列岛。现在,正在围攻他们最后的希望,赤碣城。
靖元皇帝所率的三万主力都在围攻赤碣城,而粮道,则是过茂出山的。林秀明熟悉这座山就像熟悉自己的手掌一样,只要能够切断茂出山粮道,靖元皇帝就不得不终止围城,到时候他们能做的事情就太多了。
他看着面前的木堡,抓来的俘虏告诉他木堡中连同运粮的民夫加起来,也不过一千人,根本不足为据,而另外一个情报,则是他更为在意的。
这座木堡的守将,是在胤国北征时期立下赫赫战功的孙正然。
此时此刻,他们是以二打一,更何况他的手下都是精锐,而对方的木堡里至少有数百的民夫。如果他能够打赢,他就不光是列岛的第一武将,名声甚至可以吹到对岸的大胤国去。而最重要的是,如果这一战赢了,他便可以迎娶国主的孙女,不是入赘,而是迎娶,也就意味着林家将成为岩津的国主。
他站在森林中,看着远处的木堡,对旁边的小姓低声问了一句“信,写好了么?”
那小姓没说话,跪着双手奉上一封信函,林秀明看也没看,将信绑在箭上,张弓搭箭,一箭射进那木堡之中。
他的目的很简单,让孙正然亲自出来和他单挑,如果他赢了,对方的士气将会受到极大的打击,而如果他输了,那么他可以快速地让自己的部队掩护自己,然后以多击少拿下木堡。
“孙帅,外面的倭贼射进来一封信件。”
孙正然白衫黑发,外面披了一件大红色外褂站在雪地的木堡之中,拿过那支箭,把信取了下来,打开简单地读了读,笑了起来。
“孙帅因何发笑?”旁边满面焦急神色的三十出头的青年人皱起眉头“陛下知道你被围,特意遣我问是否需要回师援助,孙帅您居然还有心情笑?”
“陈楠啊,陈楠,不必紧张,”孙正然脸上的笑几乎咧到了耳根子“外面的倭贼,想要找我单挑呢!”
陈楠皱起眉“单挑?孙帅,您不会准备应战吧。”
孙正然将信件和箭矢都甩在一边“不然呢?”
“这。。。这显然有诈啊!孙帅!”陈楠有些急了“要么是准备放箭,要么是事先挖好了陷阱,倭贼狡猾,我们还是从长计议。。。”
“没必要,”孙正然拿起一个硕大且沉重的铁斗笠,又拎起内嵌铁片的蓑衣。旁边的护卫帮他穿好甲胄,又披上蓑衣,戴好斗笠“他们是跑出来偷袭的,自然不可能骑马,而我可以骑马出战,很轻松就能赢下来。”孙正然看了眼旁边的副将“你见我挑飞了那贼首,便马上令人放箭射住敌军阵脚,懂么?”
“是。”
孙正然又看了眼那信件,撇嘴冷哼一声“林秀明,不知是他本地的林姓人,还是大胤的叛贼。。。不过无论是哪个,都该杀就没错了。”
说罢,孙正然翻身爬上旁边马夫前来的身披重甲的高头大马,孙正然勒紧缰绳,高呼一声“孙盘!拿我的槊来!”
旁边一全身甲胄的侍卫单手擎着一把一人半高的大槊,递到孙正然手中。孙正然戴上铁面具,回头看了眼城塞之中,高声叫道“孙某去去便回!”
说罢,孙正然骑着马,缓缓从木堡的大门中走出,看着这一幕,林秀明以为孙正然是要骑马到他面前再和他单挑,于是便朝前走着,正对着走向孙正然。两人迎面互相走着,而不知为何孙正然的速度并不是很快,马速和人的步速居然差不多,双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林秀明心中感觉有些不对,双方的距离已经被拉到十五丈了,为什么孙正然还不下马?难道在大胤那边,单挑都是骑马到面对面的距离再动手的么?
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十丈了。
而就在这时,林秀明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情。
武将骑马是一件很正常的事,而马上单挑,对于孙正然来说,可能就是个常识。
果然,孙正然的马突然加速,朝林秀明的方向冲了过来。
林秀明突然想明白了,孙正然要的,就是骑马单挑他这个步战的将领!
他想要回头跑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孙正然已经纵马挺槊,来到了他的三丈之外。林秀明急忙拔刀,准备应对,但是却被大槊一枪挑起,那槊正面命中了他的脸,击穿了他用于保护面部的面具,而随后,他听见了极为清脆的破碎声。
那是他的脸,被槊尖贯穿的声音。
第二章 十年百战亦称奇
“正然,你来了?”
孙正然走到那个在睡衣外披着一件毛皮披风的男人身后,跪下来“万岁。”
“不必跪不必跪,沙场之上,无所谓君臣,”那男人,就是靖元皇帝,他身高身材都算适中,转过身来,坐在一旁的桌边,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朝远处的城塞方向努了努嘴“去,看看,看看情况。”
孙正然走到旁边,看着远处的城塞,那城塞很具有本地的特点,城下的城镇外的城墙格外低矮,过了平民居住的城镇之后,就是一座高耸的要塞,那似乎就是赤碣城了。
赤碣城上已经出现了无数处被射石炮、抛石机以及西夷炮打得垮塌的部分,而此时此刻,这些武器也都已经停止了射击,城门大敞四开着,数量巨大的官军,已经涌进了城塞下的城镇之中,而城镇之中,则升起了浓浓的黑烟。
“已经,攻进去了?”
“对,攻进去了,不过前面还没跟我说里面是什么情况,”靖元皇帝拿起一根烟管,抽了两口,随后将烟吐了出去。
“陛下,臣方才击败一名本地名将,缴获倭刀一把,您看。。。”
“倭刀?名将?得了吧得了吧,”靖元皇帝笑着摆摆手“他这边名将是真的不值钱,什么三人众四天王五策士六贤人七本枪八大金刚,打过去登时作鸟兽散。”说罢,靖元站起身,跟孙正然勾肩搭背“不过你之前应该也有感受,他这边,美女的水分比名将的水分要小多了。”
孙正然微微皱眉,靖元皇帝一条胳膊搭着他的肩,他也不敢动,只能开口道“还请陛下明示。”
“明示?你有老婆么?”
“家内两年前辞别人世,只留下一子。”
靖元皇帝微微点头“我听说这赤碣城城主的孙女今年十五,给你续个弦,应该可以吧。”
“陛下。。。”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传令兵跑了过来,高声道“报!陛下!大军已经攻入城中!”
“好!让小伙子们开始吧!当然,先登军继续往前,以歼灭敌人为目标,”靖元皇帝走回到身后的木屋中过了一会儿,拿了一把倭刀出来,丢给孙正然,随后开口道“去吧,去看看能不能找着这城主的孙女。”
“是,陛下,”孙正然一点头,随后低声问道“陛下,我能问个问题么?”
“你问。”
“您说的‘小伙子们开始’是指。。。”
“你猜呢?”靖元皇帝笑起来“我许诺过,攻下这座城市纵兵三日,不过说起来,这里的东西和人,估计不用三日就能被掀个底朝天。”
孙正然苦笑一声,点点头“那陛下,臣先去了。”
“去吧去吧。”
孙正然提着刀骑马到城前,下马,走了进去。他走进去的原因单纯就是因为骑马太过瞩目,上一次陆斌在执行屠城的时候,就因为骑马而被一个藏在城中的小孩刺伤了胳膊,虽然没伤到性命,他也依然不想重蹈陆斌的覆辙。
他在城中走着,官军此时此刻已经不再是“官军”了,而是一群豺狼。那些全身披甲的精锐部队尚且还算克制,烧杀淫掠中也只是在做烧杀两样,至于那些甲胄不全的轻部队和本地征募来的倭军,完全是无恶不作。
不过这和孙正然并没有什么关系,这就是战争的结果,他再熟悉不过。泓州、岱州的那些沿海居民们同样承受着类似的苦果。
城塞的大门已经被撞开了,门的周围除了那大得离谱的冲车以外,就是数不尽的尸体。
他顺着大门走进去,不得不说,倭人的城塞虽然不算坚固,但是却精于地形营造。刚进门就是一个大上坡,走上去之后又是一个上坡。两边有许多正在包扎伤口和清理战场的先登军士兵,他们见到孙正然纷纷想要站起行礼,却被孙正然挥手示意不必。
他顺着坡道向上走着,终于看到了第一个大平台,平台正中堆满了尸体,而一个先登军的小校正在指挥一群负轻伤的士兵将尸体堆在一起。
那小校看到孙正然,急匆匆地跑过来“孙帅!”
“前面情况怎么样了?”孙正然看了看周围,尸体已经被收拢到了一起,为了避免疫病,这是必须的工作。
“禀孙帅,先登军已经击溃敌军主力,现在正在完成要塞内的清剿工作,还请孙帅万分小心,要塞内应该是有敌众的伏兵的。”
孙正然点点头,又向上走,经过了几个大坡道,终于来到了要塞门口。
整个城中此刻都是游荡着的,三两成群的先登军小队。他们身着重甲,身上带着一把长兵一把短兵,时而碰到一些抵抗者,而先登军本就是受命率先攻城的部队,勇力和战技都远胜他人,仅仅几合便将抵抗者斩首。
孙正然顺着那天守阁的楼梯一点点往上走着,楼内已经没有厮杀声,而是他格外熟悉的,岱州方言的口令声。
他走到了楼的最顶端,先登军先锋们,一群黑袍黑甲的兵士正拿着钢叉搜索着,看到孙正然纷纷一行礼“孙帅。”
“找什么呢?”
“禀孙帅,我们在找城主和他的孙女。”
孙正然微微点头,四处扫视起来,的确,他所处的房间中并没有任何看上去像是城主的尸体。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两声轻微的抽泣。
“安静一下。”
孙正然这话一出口,周围的士兵登时没了声音,而那抽咽声,也越来越清晰。
他走到一处挂着书法卷轴的墙壁前,轻轻地敲了敲,发出了极为清脆的声音,后面是空的。
他微微点头,看着那卷轴上“世事无常”四个大字,微微点点头“世事无常,世事无常。。。谁说不是呢?”
说罢,一脚踢到那卷轴上,整块木墙被踢倒,一个略窄的密道出现在视野之中。
孙正然从旁边的先登军手中拿过钢叉,走进密道,绕过一个转角之后,一个小屋子出现在面前。身形娇小的少女,跪在躺在地上的老人面前,她握着老人的手,抽泣着,微微转头,看到了手提钢叉的孙正然,转身去旁边的刀架拿起肋差,横在颈部,声音颤抖着,口中是不算多么标准的大胤官话“别,别过来。。。你过来。。。我就去死。。。”
第三章 由来向是驱驰久
孙正然见面前是个小姑娘,叹了口气,把钢叉甩在一边,对身后的两个先登军一挥手“进去看看有没有别人。”
两名先登军走进屋中,而那女孩则一步步后退,退到窗口。孙正然很清楚地看到了女孩脸上的决绝以及决绝之中那如细碎波浪般翻涌着的不安。
“孙帅,没有别人了。”
孙正然微微点点头“好,那你们出去吧,我和这姑娘聊聊。”
两名先登军对视一眼,随后答了声“是”便一同离开了,而孙正然,则从旁边的刀架上,拿起另外一把略长的刀“这是你爷爷的?”
女孩没说话,孙正然回头瞥了她一眼,上下打量了一下,这少女五官清晰明朗脸盘偏瘦,就是没什么表情,虽然眼中能看到如车马般不断流淌着的情绪,但是脸上却是铁板一块似的。
孙正然一步步地走向那女孩,他分明能看到女孩拿刀的手在颤抖,于是便笑了起来。
“你。。。你笑什么笑。。。不许再往前了!再往前我就死给你看!”
“你死啊,之前你不就这么说的么?”孙正然笑着说出这句话,又往前走了一步。
女孩看着孙正然的笑,无穷尽的恐惧伴随着她所听过的和孙正然有关的东西一齐涌上心头。十日之内破城,便纵兵大掠,十日以上破城,便将全城烧个干净,踏做白地。据说几家大大名的女儿,在他军中都不堪受辱,最终自杀。
她也想死。
死在这里,死在爷爷身边,以全名节,免得再被这孙正然及其手下污辱。但是,她害怕。
她怕死,即使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表情没有变化,她眼中仍流出了对死亡的恐惧。是的,没错,死了,才能免除将至的痛苦。但是谁又不想活呢?
孙正然似乎看出了她的恐惧,用刀鞘轻轻地支开一边的窗户,喊杀声、尖叫声、哭嚎声,顺着窗户的缝隙流了进来,进一步刺激着女孩的神经,她怕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但是她很害怕,她害怕变成外面的一具尸体,她害怕堕入睡眠一般的一片虚无,她害怕死。
孙正然此时已经走到她的面前,女孩的身高仅仅到他的下巴,而孙正然则将右手手肘靠在女孩身后的墙板上,左手抓住女孩那颤抖得已经握不稳刀的手,将肋差拿了过来,甩到一边。
女孩跌坐在地上,颤抖着。她此时又落入了另外一种恐惧之中,一种变成玩物的恐惧。她怕疼。
“多大了?”孙正然脸上仍是那女孩看来有些瘆人的笑,他轻轻地捧起女孩乌黑柔亮的长发,问出了这个问题。
“十。。。十五。。。”
“名字?”
“绫小路。。。秀真。。。”
“喔,你就是城主的孙女是吧,”孙正然看了眼身后已经凉了的老人,转身直接倚着墙坐在女孩身边“官话说得不错,有认识人教你?”
这几句话没有打消秀真的戒心,但是却让她对传得如狼似虎的孙正然,有了些许改观,这人身上,有一种她十分熟悉的儒雅气息,完全不像是一位武将。
“是。。。祖父请的先生,是你们那边的。。。”
“哦,”孙正然微微点头“现在有两个结局可以给你选,我现在姑且算是个老鳏夫,你可以嫁给我,我来保你性命无虞。而如果你不想这样,你就会和其他那些所谓的公主一样,变成外面那群人的玩具,你自己选。”
秀真愣在那里,她固然想到了自己可能会被大胤的将领官员带走当做小妾,但是却完全没想到会有孙正然这样的人愿意收她做正妻。但是她心里,还是不服,她还是为死在旁边这个男人的屠刀下的无数人不服,声音颤抖着开口道“你要我。。。嫁给一个。。。屠夫?”
“呵,”听到这话,孙正然笑出了声“屠夫?你是说我?”
“不。。。不然呢?”
孙正然站起身,叹了口气“娇娘故作男儿语。”
“是问腥潮几日停。”
听到女孩柔弱的声音随口对出这样一句,孙正然浑身一个激灵,随后低头看着眼中满是决绝的女孩“潮,停不了,只不过是今日落潮,不知何日再涨。”
“呵,那若这世上没有钩动赤潮的屠夫,也便没有了赤潮。。。”
孙正然笑着摇摇头,蹲在那已经凉了的老人身边,从怀里扯出一张白布盖在老人脸上“世上有人杀人各为其主,有人杀人报仇雪恨,有人杀人为逐鹿天下,还有人杀人。。。为的是爽快。在我看来,除了最后一种,可都称不上屠夫。”
“你是在为自己辩护么?”秀真此时已经捡回了些许的胆气,声音颤抖着,质问着面前的孙正然。
“那我问您一个问题,东西合战之前,列岛各大名为了将军之位彼此厮杀,屠戮千万,他们,也是屠夫么?”
说这话的时候,孙正然低头看着躺在那的老城主,秀真知道,这个男人显然了解他们过去几十年的事情,于是开口辩解道“列岛的事情,是列岛的家务事。”
“家务事?家务事就可以哀鸿遍野,血流成河了?”孙正然瞥了女孩一眼“在我看来,我是和你祖父一样的‘屠夫’,屠城从来不是目的,而是威慑下一座城的手段。这件事我心里很清楚,不过你似乎不是很清楚。”说着,孙正然蹲在女孩面前,手指勾起她的下巴“你问我的问题,腥潮几日停?我告诉你了,今日便会落潮,未来几个月,大胤官军会缓缓撤回,而东夷王向陛下年年纳贡,岁岁称臣。”
“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然而这就是事实,”孙正然站起身“腥潮。。。腥潮。。。血已经淹没列岛几十年了,在你看来,东西合战可能是赤潮的终点,而在我看来,今日,这赤碣城被天兵拿下,才是赤潮的终点。”
孙正然说完,在秀真身边蹲下身,把她抱了起来“而终有一日,九州,或是列岛,这世上某一处原本太平的所在会兴起又一次需要我投身其中的赤潮,我同样会提剑欣然前往。不过那时有没有你,就取决于你的回答了,绫小路秀真。你是想成为我的续弦,还是变成一具被玩弄了千遍的尸体?”
“我跟你走。”
“好,那走吧,秀真。”
孙正然抱着女孩,走出密室,对先登军交待了一句“老人的尸体厚葬”之后,抱着女孩走出天守阁,走出赤碣城。
结束了,这场战争,结束了。
上架感言
亲爱的读者们,大家好,本书,大胤钦天监将于2020年1月1日上架,今天呢,也单独发一个感言跟大家说一下我的创作计划以及更新计划。
首先,大胤钦天监在网文的角度来看,并不能算是长篇,我的目标字数是100w上下,所以在中间,第二卷写完的这个时间上架,也算是和我心意。但同时也就意味着,还有50w字,大胤钦天监的更新就结束了。
从故事的角度来讲呢,我最初做出了一些写作和故事线编排上的尝试,但是效果显然并不算好。我个人是一个屯稿型的作者,所以各位关注的朋友大可不必担心断更的问题,自1月1日上架之后,我会保证每日至少两个小章,即5000字左右的更新,当然,这是至少。除非出现意外,否则轻易不会断更。
另外就是我的一些创作计划:
我屯稿的一大原因,也就是为了能够保证更好的准备新的稿件。大胤钦天监的稿子完成后,我会开始筹备一个近未来末日文,依旧会发在悬疑区,预计发书时间应该是2020年三月左右。到时候,各位朋友能来捧场就感激不尽了。
谢谢大家,新年快乐在这个当口没什么新意,圣诞节也过了一段时间了,那我就给大家拜个早年,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我们2020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