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形若槁木心如灰(下)
庄赦这几日,都没有做梦。
这让庄赦感到很是异常,以往时不时就能做一个的,明显看起来好像和龙子有关的梦,这些梦似乎都能带来许多启示,然而这无梦的几日,显然是异常的。
今天,又起了夜雾,而云陟明仍在睡着,她已经睡了四五天了,仍然没有半点醒过来的迹象。而庄赦看着屋外的夜雾,隐约间有一种感觉。
这夜雾似乎在召唤着他。
雾中隐约间传来一种乐声,不断重复着的编钟声音,组成了一个最基础的旋律,而这旋律之上,是两声一组的小鼓声,每隔三四秒就会响起一次。这声音非常微弱,似乎是极远的人在轻声演奏一般。
他思考起来,这夜雾出现的时候,林中会有林魑巡弋,而这林魑和夜雾,都是在掩盖着什么?原山距离海边算是比较远的,周围也没有大湖,哪来的水汽生出夜雾?
难道是龙子的神力?
想到这,庄赦皱起眉头,如果真的是龙子的神力让这夜雾出现的话,那毫无疑问是龙子在用夜雾这种东西掩盖着什么。那么问题就是这里的龙子,究竟是霭蕈还是狙。他前几天前往了树边,并没有找到狙的踪迹。然而,他想到了一种可能,一种微乎其微,但是切实存在的可能。
狙只有在这雾中才会真正现出真身。
他想到这种可能性,思索了一下,想到自己有着深潜的能力,就算遇险,被林魑袭击,也有反抗的能力,于是便直接推门而出。照着记忆的路径,朝着远处,朝着那个山中的盆地走去。
林间的雾很重,重得仿佛将他浸泡在水中一般。这雾中的水汽仿佛压服了林间的一切不洁,让森林之中充盈着一种潮湿却又格外洁净的感觉。
但是他走了许久,便嗅到了那种熟悉的腐臭。
那种只属于林魑的腐臭。
他嗅到这种气味的一瞬间,开始朝周围环视起来,果然发现了一个就在自己左侧六丈左右,正在朝着山顶缓缓迈着它长而干瘪的腿朝山上行进的林魑。
而当他看到一个之后,周围的林魑仿佛从地里长出来了一般,纷纷出现在他的周围。
每一个长相都十分相似,但是却都而有不同,彼此之间的距离也都是约六丈。它们和庄赦一样,朝着那盆地,缓缓地攀登着,而它们身上挂着的一串串风铃,也仿佛是被某种魔力控制着一般,缓缓作响。这铃声,伴着鼓声和钟声仿佛笼罩了整座原山一般。
而这乐声之中,则隐约间流淌着一个声音。
一个哼唱声。
比人声更为低沉沙哑,但这哼唱,却仿佛给了充作背景的铃声、鼓声、钟声以灵魂。似乎一切声音,都是这旋律的伴奏。
庄赦的身体愈发疲惫起来,而随着距离山顶越来越近,林魑间的距离也都越来越近,间隔已然变成了三丈左右。
疲惫和对于周围的恐惧,让庄赦的神经愈发紧绷起来,他拿捏着自己的吸气和吐气,而不知何时,他居然发现自己也在无意识地哼唱着那个主宰着乐声的调调。
他看着地面,看着那因浓雾而什么也看不清的地面,他此刻已然失去了周围的视野,仅仅凭脚下的高低差,感受着山顶的所在。而他哼唱着歌曲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变轻了。
他的脚仿佛失去了知觉一般不停地朝山上迈去,而他的身体也是一样,他感受不到那种仿佛把他向后拉的牵引力,反而如同在水中游泳一般,没有丝毫限制。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而口中哼着的调调也变得不再舒缓,而是壮烈激昂起来,终于,某一个瞬间,他发现,自己脚下,就是山顶,他的面前,应该就是前几日来过的盆地。
但是他什么也看不清。
盆地的浓雾显然比林中的更为密集,山顶一带有一道隐约之间能够看见的分界线,森林这边是灰白,而盆地那边,则是一片牛奶、浆糊般浓稠的白色,让庄赦甚至怀疑这盆地是不是一个装了些什么东西的大碗。
但是他想了想,还是朝前迈了一步。
朝前迈了那一步之后,他脑袋中忽地响起雷鸣般的巨响,让他头痛欲裂,整个人蜷缩在地上,颤抖着。不仅仅是头,还有身体。他的血管和经络之间,仿佛流窜着什么细小的东西,在不断地啃噬着他的身躯,让他肉身之上的疼痛如千万只虫蚁一同蚕食一般。
他从山头滚落了下去,但是滚落留下的伤口的疼痛,不及那血液中流淌的剧痛的万分之一。他不知何时滚到了盆地之中,而整个人就蜷缩在荒芜的黄色草地上,没有任何动作或是什么东西能够缓和他此刻的痛苦,就像是无数小针在血管中流窜一般的痛苦。
他拔起地上的草,连着泥土塞进了嘴里,用力地咬着,似乎这能缓和些许的疼痛。
但是不行。
除了嘴里被那草叶里的不知什么东西麻痹了以外,他身上的疼痛没有得到哪怕一分一毫的缓解。他艰难地朝前蠕动着,他想要至少爬到那棵树也就是整个盆地的中央,那是他唯一的希望,他相信着,那里一定有着什么,一定有着什么能够缓解他痛苦的东西。
就在这时,他被不知是谁拎了起来,架住了臂膀,而一根纤细的手指直接塞到了他的嘴里,耳边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云陟明。
“含好。”
一股带着甜腻味道的花香仿佛在他身体里流淌起来一般,过了一会儿,他隐约间感觉到虽然身体仍然剧痛无比,但是却仿佛有一块板子横在脖颈处一般,隔断了他的脑袋和身体之间的联系。
刚刚那突然的雷鸣一般的轰鸣带来的头部的剧痛隐约间消失了,他的头脑变得清灵起来,身体的疼痛,仿佛被隔断了一般。
他四处扫视着,发现浓雾之中什么也看不到,而云陟明,却仍带着他一步步往前走。
“云姑娘,你能看到什么么?”
“不能,但是我能感觉到,”云陟明显然感受到了庄赦的迷茫,于是又补了一句“流向,一切的流向。”
果然不知何时,庄赦脚下仿佛踩到了一处凸起,他朝那个凸起望去,是一处树根。
这片盆地中只有一棵树,而他脚下踩着的,毫无疑问就是这棵树的根系。
他用手轻轻地抚上树皮,果然,他并不能感受到这棵树上有着哪怕半点生机,它就是一棵早就死去的,衰朽之树。
但是除此以外,他感受到了一些别的东西,而云陟明似乎也显然感受到了。
雾以这棵树为中心变得淡了许多,而这也让他们得以看到树身后的那平静的,如同钢锭表面的湖。
湖上弥漫着一种奇妙的蓝灰色金属光泽,像是封冻了一般,而武器漂浮其上,形成了一副冰湖秋雾的场景。
但是庄赦无暇观赏这美景,他在夜雾中出门,不是为了这个的,他想要找到狙,想要得到龙子的力量,想要继续向前一步。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窜了出来,或者说,一团东西窜了过来。
云陟明似乎早就察觉到那东西袭来的方向,急忙把火铳抽了出来,抬手一枪打出,却发现打在了空处,而那银色的一坨泥浆一般的东西,则将庄赦包裹了起来。
第三十七章 殆矣
云陟明看着将庄赦包裹起来的那银色烂泥上,缓缓地浮现出六张脸,六张如同面具一般的脸,这些脸看着面前的云陟明,那个声音带着一种仿佛在吟唱着什么的一种飘摇的说道:
“欢迎,西方的半神,不知道你来此有何用意?”
云陟明依旧举枪对着那坨银泥“放开他。”
“为什么?他的血已经腐烂了,我都能从他身上嗅到血液腐烂的臭味,”其中一个声音尖锐的脸笑了起来“我要予他质问与考验,看看他到底配不配得上这超越星辰的崇高意志。”
“质问与考验?他是螭承认的。。。”
“别骗你自己了,你也梦到了螭,不是么?”那个儒雅的声音低声笑罢,周围的场景瞬间变作了那个梦境,那个脚下仿佛是一片漆黑的镜面的梦境。
“你没有资格擅自。。。”
“我有,我可以随便看你心底里的什么东西,”稍微有些急躁粗犷的声音说道“你难道没有感受过我兄长那心中澎湃着的担忧么?他固然知道他的眷属,他的信使必定成功,但是真血是危险的,腐坏的真血是有害的,这是无人会质疑的事实。他虽蒙了眷顾,但是即使蒙眷,也是凡人,神的真血在凡躯内会慢慢腐坏,这是不容置辩的事实。”
“我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狙说道“但是实际上你知道与否并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因为亲爱的兄长没有选择你,即便他知道,你不是凡人,你的身体能够承载真血,他也没有给你,他宁愿相信这个庄赦,能够在真血腐烂之前得到超凡的躯体,也不肯相信你会给他认真做事。因为他察觉到了一件事,一件不是很容易才能察觉到的事情。你所追求的,是毁灭。我虽然知道你所追求的,是毁灭什么东西,但是。。。真的仅此而已么?”
云陟明看着那六张脸,六对同时看着她的眼睛,微微点点头“是的。仅此而已。”
“我不是那么愿意相信这件事,”那个儒雅平和的声音继续道“你拥有高居云上的躯体和精神,而你所追求的东西,却深埋土中。”
“不管你信不信,这是我回来的唯一目的,埋葬周家,让他的家族就此覆灭,”云陟明的表情缓缓地变得冷漠起来“你如果愿意给我你的力量,就给,如果不愿意,我也不在意。”
云陟明简单地将这些词句吐了出来,而那六张脸彼此面面相觑,随后纷纷露出苦笑“你寻得了龙子,但是却对我们所能给予你的力量不置可否。”
“那怎么了?”云陟明开口道
“我对你们的力量的探求,只是出于一种有限的好奇心。”
“你对我们的力量的探求,只是出于一种有限的好奇心。”
云陟明和狙几乎同时说出了这句话,云陟明微微皱起眉,而狙的表情则变得有些微妙“那可就太无趣了,你身上没有绝望,没有渴求,就连求知的**都是有限的,世上还有比你更加无趣的人么。”
“谢谢夸奖,我是已经踏入云上的人,云上的一切自然对我来说是缺乏趣味的,”云陟明轻轻挥挥手,手边出现了一缕微光,光芒在她的手边流转着,慢慢地化作一只小鸟的形状“鸟儿不会渴求天空,只有地上的人仰望那一片蓝色时,心中才会出现那种危险的憧憬。”
周围的景色又变回刚刚满是雾气的盆地之中,云陟明将火铳包起来放到背后,走到树边,用手指轻轻地刮起树皮来。
看到云陟明显然对自己失去了兴趣,狙显然有些失望,它包裹着庄赦,表面的六张脸消失了,而它也深入到他与庄赦共同的梦境中。
它站在岸上,看着庄赦。
而庄赦,此刻正站在一条赤红色的血河之中。这血河无比冰冷,冷得像是在初冬漂着冰块的河中跋涉一般,庄赦看到了那岸边的狙,想要走过去,却发现自己的双脚仿佛陷在了河床底的软泥之中。
“追溯众神的人,你为何而追溯神?”那个略显粗犷的声音高声问道。
庄赦看着那仿佛一个不规则的面团一般的银色怪物,隐约间猜到了他究竟是什么,便回道“我为救世济民,保国安土而追寻龙子!”
“哦,这样啊,”狙低声表示认可,随后道“不过你已经成就了伟业,你的身体中流着腐坏的真血,而你的怀中藏着玺的青卵,你又有什么追溯龙子的必要呢?”
这确实问住了庄赦,按理来说,龙子仅仅一个就能给予他极上的力量,但是他为什么要追求第三个,第四个呢?
追求第四个龙子的武家,下场还不清楚么?
他心中浮现出了同样的疑问,而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刚刚狙称他身体里流淌着腐坏的真血。这让他更加困惑,什么是腐坏的真血?真血为何会腐坏?如果真血腐坏了的话,那是否会影响到真血作为龙子的力量的效果?
他在河中艰难地拱手作揖朝前一拜“还请上神指点,真血为何腐坏?腐坏后有何影响?”
“你庄赦**凡胎,正如盛美酒于陶碗中,久之自然酸腐发臭,”狙那个稍微有些尖锐的声音笑道“陈酒用坛封,真血也应由仙体。凡躯能够承载真血,但是若不尽快用了,只会让你的躯体被腐血蛀蚀。”
庄赦听了,大惊,他万万没想到真血还会腐坏。他想了想,急忙道“不知上神能否为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能,”狙六张脸一齐笑起来“不过我倒是很想和你聊聊,庄赦,你刚刚说你是为了救世济民,保国安土而追寻龙子,那么,我问你!你是为了救世济民,还是为了保国安土!”
这一问顿时让庄赦脑袋里嗡的一声,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急忙回道“救世济民,和保国安土,并非对立。”
“是的,他在以往的朝代,的确并非对立的,”那个儒雅的声音回道“现在天下灾荒四起,各地郡守州牧自守不及,不纳皇粮,意在保民。而不纳皇粮,朝廷文物百官不得俸禄,又不能安国,请问该做何解?”
这问题直接将庄赦问得愣住了,他没想到狙对于朝廷中的事情会如此了解,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而狙则继续高声追问道“庄赦!你是为了护国!还是为了保民!”
庄赦思索起来,如果从事实的角度来看,他追寻龙子毫无疑问是为了护国。这样一来,潜台词无非是他置天下万民于不顾,只为了保住大胤而已。那他又谈何大义?
如果想要证明他寻求龙子是有所谓大义的,他需要证明一件事,那就是护国,就能安民。
他抬头道“上神,烈宗皇帝北击狄戎,西讨贼寇,东击倭逆,用七年南征北战求得四土安定,戎狄不扰北境,倭贼不犯东海。保国,就能安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话!”狙又大笑起来“北征时,运粮朔州,冻毙民夫十万!东征时,岱州三千大仓无一粟!用民脂民膏充他靖元皇帝的绝世武功,还有脸说保境安民?!”
“可上神,北境东海安宁廿年,若非这数十万的牺牲,也。。。”
“呵!牺牲,是的是的,为胜利,为刀兵献牲!求得胜利之后,自然有了安宁和平稳,然而呢?那些冻毙的民夫安了么?九州的路倒安了么?”那个尖锐的声音高叫道“安民安民!先害民再安民,也有脸叫安民?!”
庄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如果按狙的说法,所谓安民根本就是个空洞的口号,说到底,他可能就是为了“护国”。
“我再问你,庄赦,”狙的那个儒雅声音说道“所谓护国,为何要用龙子?龙子是用来做什么的?”
庄赦此刻身上很冷,狙的问题个个诛心,如果被狙否定了他寻求龙子的意义,他就不可能从狙手中获得任何帮助,甚至可能直接被杀。
“龙子。。。龙子是为了,挽大胤于倾颓的。。。”
“大胤因何而倾颓?”狙继续问道“这倾颓的根源是什么?”
“天象不吉。。。地脉不稳。。。”庄赦此时只能说出那些在钦天监接触的比较多的套话“灾祸不断,九州少粮。。。”
“呵,康赫朝遇百年大旱,持续五年,九州五百万户尚未减半,这靖元末年的灾,持续至今也不到四年,更何况规模难比康赫九州大旱,那怎能导致倾颓?!”
“是。。。陛下不理朝政,朝中党争不断,以至于九州疲敝。。。”
“那你为了保国,不去劝谏皇帝,反而寻求龙子,你是何居心?”狙那个低沉的老人声音低声道“龙子神力,动辄毙杀万亿,崩山填海,我再问你一遍,你寻求龙子,为的是什么?”
庄赦呆愣在原地,他过去几个月的意义似乎在这一瞬间都被抹除了,他呆愣在那血河之中,看着血河中流淌着的浓稠的一切,仿佛那是来自未来一般,他隐约间,似乎看见了未来,看见了那个因为龙子,而死去千万黎民的未来,而他此刻就在这千万黎民的流淌着的鲜血之中。
“好好想想,你追寻龙子到底是为了些什么?”血河的周围缓缓地泛起白雾,遮蔽了庄赦的视线,他远远地只能看到河岸边那如同一块边缘光滑的巨石一般的狙,他看着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他看到岸上隐约间出现了三个人影,三个披着兜帽的人影。
“追寻吧,追寻吧,你若求得九中之三,便可披上王侯的锦袍。”
“追寻吧,追寻吧,你若求得九中之四,便可成就帝皇的伟业。”
“追寻吧,追寻吧,你若求得九中之五,便可开启根源的大门。”
“追寻吧,追寻吧,你若求得九中之六,便可抵达尘世一切的原点!”
这一声声老者的低吟,让庄赦脑中缓缓地生出了另外一个目的,那就是更为虚幻的东西,根源的大门。
根源是什么?他不在意。古时的哲人说了,一切的根源是“有”,而“有”的原点则是“无”。这样虚幻的概念,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但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是可以追求的呢?刚刚狙的话语已经证明了,他呕心沥血寻求龙子,结果无非是“护国安民”的自我感动和被钦天监的老东西们利用。
那么他要的究竟是什么?
迷茫,迷茫,无穷尽的迷茫。此刻他的心中,就像是这一片雾,他脚下是过往以及未来的一切鲜血,而周围,则被迷雾所环绕,他不知道该前往何处,更不知道即使前进又有什么意义。
龙子,曾几何时他无比想要触及的东西,现在,他心中已经没有半点接触龙子的**了。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梦幻泡影,他放弃了作为一个人,转而去接受来自螭的真血,但是这流淌在他身体中的真血,却没有接受他人类的**,缓缓地开始腐坏。他隐约间察觉到,这腐坏可能就是之前那弥漫全身的剧痛的元凶。
“我所求得的,就是这种玩意儿么?”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手心中已经开始不断地涌出鲜血一般,他此刻已然成为了这条血河的又一个源头。他造就了无数的死,无数未来的死亡。当然还有过去的死亡,东海居士的事情他在回到京师后告诉了清元,而清元派人确认了,东海居士已经死了。而孙盘到现在都没有踪迹,姜小幺直接告诉他不可能找得到了。
未来,还会有人因他而死,因他对龙子的,虚无的**而死。他给清安的血,会被变成任何可能被变成的武器,去毁灭一切想要反对大胤的人。他的血,造就了更多的血。
他是罪人。
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自己的手上似乎多了一双镣铐,不过他并不在意。“这是我应得的”,是他此刻仅有的想法。他呆立在血河之中,闭上了眼,感受着那慢慢上涨的血河没过了他的药剂,没过了他的胸口,没过了他的下巴,没过了他的头顶。寒冷,缓缓将他裹挟,吞噬。
“你想把他变成什么样子?”
一个清丽的声音突然从站在河岸上的狙身边传来。
“你是怎么侵入我的梦的?”狙的声音隐约间颤抖着,带着一种满溢着恐惧的慌张“你只是眷属而已吧,你只是霭蕈的眷属而已吧。”
“嗯,我还是‘玺’中的一人。”霞衣女随口答道,她依旧披着一头长及大腿的长发,手中却多了一把直刃长刀。
那六张脸一齐皱起眉,在空气中用力地吸了吸“哦,我嗅到了,那股令人作呕的青草臭以及焚烧它的味道,明明是最为畏惧火的神明,却散发着燃尽一切的味道,多么怯懦啊。”
“你想说些什么?”
狙六张脸一齐皱起眉,似乎这个女孩并没有听懂他话语中对玺的讽刺。
“我不想说些什么,你突然进入我的梦境,想要做什么?”
“来逛逛而已。”
女孩的语调平淡而缺乏感情,仿佛仅仅是出门散个步般的事情。可是狙从未见过任何能够进入自己梦境的人,或是神,即便外面的那位云陟明,也没法进来。
“呵,跑到别人的梦里来逛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强盗呢。”
“呵,跑到别人的家里做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小偷呢,”女孩依旧平淡地回复道。
狙无法反驳也说不出什么,毕竟这棵已死的霭蕈,在过去的确是这个女孩的栖身之地。
“他在做什么?”
女孩这句话带着种不可置疑且必须回答的感觉,狙回答道“他在思考。”
“思考?为什么要思考?”女孩的语气中出现了第一丝波动,那是疑惑,她开始怀疑,她不知道这所谓的思考的意义是什么。
“因为,人活着就要思考,这是他们给予自己的,最有趣的枷锁,”狙那个略显儒雅的声音仿佛看到什么极上愉悦的东西一般,唱歌一般说出了这些话语“他要思考,因为思考才能得到他想知道的那件事的答案,只有思考,才能让他做出接下来的行动。你是‘鸟’,而不是人,你一生的意义仅仅在于守护霭蕈树并种下果子。”
“不,我不再是‘鸟’了。”
听到这话,狙那六张脸的表情顿时一变,仿佛上面满溢着惶恐一般“难道霭蕈要?”
“千年了,千年了,群星即将归于他们诞生之刻的位置,母亲要生出新的果子,新的,最初的果子,”她将刀拔出,看着血河中仅仅露出了发髻的庄赦“它要生出新的果实,一颗真正的,能够创造一切的果实,能够包容一切的果实。我是‘蝶’,我也是‘蜂’,我将指引,我将赞颂。”说着,她一跃而下。
第三十八章 斩龙足(上)
女孩一跃而下,从河岸上落到河中,此时那血红色的河水水位不断地下降,仅仅有没过脚踝的深度。而刚刚被淹没的庄赦的身影缓缓地显现出来,而看起来,他似乎已经不是庄赦了。
庞大的,如同山岳一般的身躯由六根小臂粗细的昆虫一般的腿支撑着,六条腿从那覆满藤壶和肉块上延伸出来,不断地颤抖着,似乎已然无法承受那肉块的重量。那生出六条腿的不规则的肉块上,生满了藤壶、苔藓和眼球,那眼睛并非人眼,但是与尘世间一切动物的眼睛相比都略有不同,仿佛是什么窥视着此时的鬼魂一般。
而那肉块的正中,则长着一个仿佛一直在咀嚼着什么的巨口,那巨口的牙齿长在肉块表面,表面暗黄但是尖端却无比锋利。
狙看着那怪物,六张脸上都流露出了无穷的喜悦“绝望、愤怒、无力,这一切的一切纠集起来!终于又一次,又一次造就了!造就了怪物!人啊,人啊!你追求的到底是改变结果的力量,还是力量本身?告诉我吧!告诉我吧!”
狙高叫着,看着那巨大肉块表面那种红黑的色彩,而霞衣女则一句话不说,径直冲了过去。
怪物见霞衣女手持刀刃冲过来,扬起一只锋利的腿,迎着霞衣女径直刺了过来。
霞衣女立起刀刃,长刀的刃口直接迎上那腿,一时间针尖对麦芒,而那刀的锋刃,仿佛世间最锋利的刃一般,径直从中间切开了那腿。
女孩单手持刀往下一斩,那怪物的整条腿,被生生从中间劈成两半。她正要斩出下一刀,只见那怪物用三条足支撑住身体,另外两足直接朝她袭来。
她双脚一蹬地,想要朝后一跳躲开这样一击,却发现脚下的河水突然变得粘稠起来,她没法起身,而那两条锋利的足已然只有一尺之遥。
霞衣女身体向前一弓,飘扬的长发如同有知觉的触腕一般卷住了那刚刚刺向她脑袋的一足,而右手则直接将另外一足的尖端整个斩了下来。
剧痛让那怪物急忙把那条被斩掉尖端的腿收了回来,而女孩则乘胜追击,直接冲到怪物身前,一刀将那条腿整个斩断。随后如旋风般一个转身,手中刀刃轻挥,那条被长发缠住的足也被切成几段。
可就在这时,她犯了一个错误。
背对着怪物的她并不知道,怪物已然放弃用腿支撑身体,而是直接将身体落在地上,一条足径直刺向霞衣女的右肩。泛着幽紫色光芒的长足径直穿过女孩单薄的右肩,随后拔出,想要刺出下一击。
剧痛让霞衣女眉头微皱,她将重心前压,长刀插进地里,用力一拉,整个人挣脱了地面粘稠红色浆液的束缚,朝前滚了两丈多,随后站起身躲过了刺向她的第二击。
右肩传来的酥麻感让她感觉有些不妙,隐约间意识到什么的她,急忙将长刀换到左手,把身上披着的霞衣脱掉一般。长刀直接插入自己的右肩,面不改色地将整个右肩连同胳膊连骨带肉撬了下来,而霞衣没有半点损伤。
“没想到这东西还能伤到你啊,”狙笑道“我来这里的时候,看到一地死人,没想到这种畸形求知欲催生出的废物野兽都能伤到你的身体。”
女孩没说话,双眼看着面前的怪物,失去了右臂对于她来说的确有些不便,不过似乎她并不是很在意这件事情,她看着那巨大的肉块,仅仅一瞬间她便出现在那肉块面前,长刀径直插进肉块的大嘴的上颌,没等肉块反应过来,她右脚伸进肉块口中踩住下颌,左手长刀刺穿上颌,用力朝上拉拽着。
怪物想要用那剩下的三足做些什么,却发现距离它大嘴最近的几条腿都被卸掉,仅仅剩下三条最远的腿。它狰狞的口中发出悲鸣,却不能阻止霞衣女将他的嘴整个撕开。
没人能想到那样单薄的身躯中能够拥有这般毁灭性的力量。那怪物似乎是在临死之前,爆出了巨大的潜能,三条腿插在地上,用力一蹬,生生让这沉重的身躯朝后飞了半丈。女孩的刀和脚登时没了用力的点,见那怪物朝后撤了,也便朝后跳了几步。
而这时,那怪物的外形,开始出现了极为诡异的变化。
像是一块被揉捏着的烂泥一般,他缓缓地变成了人形,那黑红色上面流淌着的红色如散逸的血液被吸回身体之中,黑色的人形缓缓站立起来,四肢变成了生满黑色兽毛的巨爪,而他的头则是一个无意义的凸起,上面没有五官,也没有其他的什么东西,只是由那肮脏而稀疏的兽毛覆盖着。
那怪物无谓地用自己的双爪四处乱挥着,他像是一只四处挥舞利爪的盲大虫一般,用自己的双爪构成着一个虚无的防线。女孩远远地看着那个挥舞着巨爪,两人高的半兽怪物,她轻轻叹了口气。
她转头看了眼自己的右肩,发现伤口的地方新肉和骨头都在慢慢地长出来,她站在地上,一动不动,就这样看着那个似乎乱挥着胳膊的怪物。过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她的右臂奇迹般地又长了出来,她又重新穿好那件霞衣,双眼盯着那怪物,左手持剑,刀尖朝下,刀柄举过头,右手直接抓住了刀的根部。
血浆缓缓地顺着刀身流了下来,而第一滴仿佛有无数草叶上露珠的闪光流转其中的血,滴在血河中时,一切都变了。
鲜红色的,浓稠的血河,在一瞬间变得清澈见底,而这流水的清辉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光芒,朝周围扩散开来。
河岸上长出了青草,枯树树头生出了一簇簇叶片,而周围令人不安的雾气,也都消失了。一副山清水秀的样子,只有那个不断挥舞着爪子的怪物,显得无比突兀。
狙的六张脸上满溢着惊恐,它看着站在清冽的溪中的霞衣女“你是!你究竟是谁!你怎么!你怎能污染一个神明的梦境!”
“你很吵,我之前说过,我是‘玺’,也是‘蜂’。”她双手握着刀柄,高举过头横在与眉平齐的高度,对准那个怪物。
“你那把小刀,什么也改变不了,即便你有神力,”狙高声呼喝着“这是源于求知而生长出的最纯粹的盲目!你不可能。。。”
话音未落,霞衣女双手一松,一掌打到刀柄处,那长刀径直飞向那两人高的怪物,穿过它的胸口,留下了一个通透的小孔,而那个小孔在一瞬之间,变成了一个半径两尺左右的大洞,而那怪物轰然倒地,整个身体又缓缓地整合起来,仿佛变成了一块仿佛是黑色兽皮包裹着的肉块。
霞衣女缓缓绕过肉块,走到它后面,拔出那把安静地插在石头上的刀刃,来到了那个肉块的面前。
狙见状,六张脸几乎同时开始念起什么歌谣,五张脸做和声和伴奏,而那个唯一用来与神交流的脸,则唱着旋律。在这样的旋律下,那个肉块又开始改变形状了。
霞衣女也意识到不好,如果让狙继续下去,恐怕它要变出什么根本不在她能力范围内的东西。于是,她左手一挥,河中顿时生出无数浮萍,而那肉块表面也迅速被青苔所覆盖,这一片绿色覆满了那漆黑的肉块,让已经出现了一个约三丈高的雏形的肉块,被紧紧地控制住,而霞衣女则飞身一步跳上肉块,将长刀,径直整个捅了进去。
第三十八章 斩龙足(下)
他看到了他的过往。
庄赦,一个京师周围小县里,普通的地主家庭的孩子。
人称庄大善人的庄赦曾祖父留下的田产,足够让他一家就算在灾年也吃喝不愁,甚至能给周围的村子些救济。他,庄赦,不需要为了活着而艰难的劳作,他可以在他选择了继承家业的大哥的支持下,去读圣贤书。
他不算什么天才,无非是京城脚下,还算优秀和用功的人而已,就算这样,他也经历了落榜的一年。而能够考上进士,而非同进士出身或进士及第,这让他满足了一个文人一声之中唯一的梦想。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无奈,他最终还是被送到了钦天监。
钦天监是什么?一个观星算命主持祭祀的部门。虽然说这些事情也都同样重要,但是钦天监的顶点,无非就是监正而已,历朝历代,从没有钦天监监正踏足过更高位置的例子。
他就这样在钦天监度过了怆然的两年,终于,到了显二年。
清本官正身负重任,带队前往东海郡,丧师而还。而这位老人,则将他身上的任务,交到了庄赦手中。
那是他第一次接触到了名为龙子的,比大海更深邃,比星空更遥远的神秘。
大海的主宰给予了他真血,他不知道这有什么用,但是周围的所有人,周围的一切都知道他为这个王朝做出了贡献,都知道他的血价比千金。而后,他又去了陵云山。
他在那里得到了青之卵,又在武宅中得知了当年龙子的真相。
他的困惑也愈发加深,究竟龙子是什么?龙子会带来什么?为什么人们似乎都在争夺龙子?他不知道。但是他想知道。
于是他来到了这里,狙告诉了他:
“所见所知,虚尘浮垢。所作所为,梦幻泡影。”
他迄今为止所追求的,所探索的,都毫无意义。他看着这在自己面前不断播放着的画面,双手朝着面前的画面伸了过去,却发现那画面距离他似乎只有一臂长还要多一些的距离让他无法触碰。他想要驱动脚步,触及那画面,但是结果却是那画面也在和他一同移动。
他跑起来,想要追上,触及那画面,想要从周身的一片漆黑中,寻求到哪怕半分的真实。
但是他找不到。
什么都是假的,龙子的伟力除了血液腐坏所带来的痛苦以外毫无价值,护国救民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他是为了什么而寻找龙子的?
他不知道了。
他无力地站在原地,高声喊着,这黑暗的空间中无人听得见他绝望的怒吼,他挥舞着双手,想要从这一切之中讨得哪怕半分安宁。但是他做不到,他只能用挥舞着双手这种方式,让自己以为自己是安全的。
谎言,谎言,谎言。
龙子的无上力量就是个谎言,而他为了这个谎言,已经不再为人。他血液的腐坏让他本就并非多么卓越的**,变得更加不堪。
他累了,倒在了地上。
不知何时,周围一片漆黑的场景,发生了变化,变成了他的那个梦境。那个置身于花海之中的梦境。
那是盛夏时节,远处的巨树深绿色的树冠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空,一座座棺材被藤蔓安静地悬在粗壮的枝干上,而花海也不再是单纯的白色,隐约间染上了些许的暖色和冷色。
他躺在一间覆满青草的房子的屋顶,背后柔软的青草带着种盛夏特有的热意。而他这个异乡人,则像是唯一一个来自冬季的人一般,在这片土地上,似乎一切都不能温暖他,他的身体,始终是冰冷的。
因为他知道,这里只是一个梦境,一个触不可及的梦境。一个温暖,却不比他所作所为真实半分的梦境。
他听着耳边响起的小钟和铃铛的声音,看着街上走过的,身穿蓝白色渐变外衣的女孩们排成两列,手中捧着托盘,而托盘上摆着一个个花环,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虚幻。
他看到了那个女孩,那个将长发盘在脑后露出后颈的霞衣女,他并不恐惧,因为他知道,那个女孩也只是守护树的一人而已。她执行的使命,比庄赦的,真实太多了。
她知道这守护的终点是什么,但是庄赦不知道,他找不到探求龙子的终点,究竟是什么。
他仰头,看着叶隙之间洒下的阳光,那阳光,也带着种虚幻的温暖,缓缓地,那阳光,被撕开了。
他周围环绕的一切都被缓缓撕开了。
一把长刀切开了他面前黑色的幕布,他看到真正的阳光洒了下来,少女乌黑柔亮的长发垂了下来,带着种青草的芳香。
“找到你了,”女孩的声音很温柔,但是这种温柔似乎是向这世间的一切展示的温柔。他隐约间感觉到了,这温柔可能是虚伪的,就像是一个被冻得僵死的人一样,仅仅是呆愣着看着面前的女孩。
女孩脸上淡淡的微笑并没有发生一丝一毫的改变,她盯着庄赦那死人般的瞳孔,眼中流淌着太阳般的金色。
庄赦冰冷的身躯,暖了起来。他的脑子,也缓缓地运作起来,而非是想刚刚那样一味地接受着属于周遭的一切。
霞衣女,他和这个人的交情充其量不到一个月,但是她却频频出现在他的身边。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有种感觉,这个女孩和他见过的所有女孩都不同。
云陟明像云,似乎总是飘在空中,难以触碰,而姜小幺像海,让人不敢去触碰。只有她,她像阳光。她不是太阳,仅仅是阳光,温暖柔和,即使他知道她的背后是两个最难以触碰的龙子,他也愿意去接受阳光。
没有人想被太阳的火焰烧灼,但是谁又不喜欢温暖的阳光呢?
他向霞衣女伸出手,而霞衣女也抓住了他,将他整个人从那冰冷且恶臭的肉块中拉了出来。
庄赦的脑子开始清醒了。
他虽然仍不知道前方该怎么走,该向哪里行进,但是他已经清醒了,他看着面前的狙,开口朗声道“狙,君主,我的心中仍有迷茫。我不希望得到您的力量。”
狙听到这话,沉默了,过了许久,那张说话带着一种音乐般的背景音的声音开口了。
“你此刻是迷茫的,但是我深知,你会回来的。”他那六张脸一齐笑起来“我将澄清你的血液,但是它仍会腐坏,在那之前。。。祝你能得到更为高洁的**吧。”
庄赦愣了一下,狙和他接触过的绝大多数龙子都不相同,它太像一个人,而非身居高位的神明。虽然玺也同样与人交流,但是他的那种交流,更像是“你帮我办事,我予你奖赏”的这种赏赐般的要求。
而狙不同,他就是一个好辩的神,这让他比一切都更贴近一个人。
他跪下,对着狙一叩头“感谢上神。”
抬起头的时候,刚刚身边和煦阳光般的温暖消失了,周围又变成了那片浓厚的夜雾,而身边,则是举枪待发的云陟明。
他从梦境中出来了。
“你这是。。。”
没等云陟明话问完,庄赦感觉喉头一苦,一大口漆黑的粘痰差不多一个香瓜大小,呕在地上,而那粘痰之中,则有无数白色的小点在其中扭动。而呕出这口粘痰之后,庄赦顿觉浑身舒畅,仿佛轻盈了数十倍不止,举目环视,突然发现情况不对。
正前方穿过那浓厚的夜雾,他远远地看到隐约间有一群人,似乎正在被围攻着。
“是武辰和林得胜他们!”
第三十九章 山有小口(上)
武辰看着这夜雾,微微皱起眉。
他同样想到,如果在无雾的时候夜里一切如常,那么有雾的时候,一切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他思索了一下,但是仍然不敢做出决定。如果外面夜雾中藏着什么能够轻易将人类撕碎的狙的眷属,那他出去也无非就是把命送了而已。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远处传来了两声清脆的金属敲击的声音,他曾花了些钱请村子里的一个村民帮忙,如果庄赦出了门,就敲一敲家中的铁片。
庄赦在与龙子接触这方面上,经验无人能出其右,而武辰空有各种和龙子、神明相关的理论,见到龙子,却满脑子都只有“要死了”,“我得逃”这种自本能中生出的恐惧。
他也是就在前几天晚上直面狙的时候,才第一次直面了自己的懦弱。
他是凡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他没有直面神明的资格,就连身边的钊戕,都是他靠着祖辈所找到的,能够确定十成十有效的方法求得的。而狙,没有任何人说过如何同狙交谈,如何从他身上获得力量。
但是今夜,他下定了决心,他要去和狙对话,就算无法从狙处获取力量,也要至少触及这位神明,至少要为未来能够接触到这位龙子的后人开辟道路。
因此,他选择了今晚离开住所,劝说林得胜穿过夜雾,和他一同前往大盆地之中。
林得胜也同意了这件事,毕竟在他眼中,他们十来个人出门,敌人又不是官军,而且这些人中有许多都是猎户,就算是熊和老虎之类的东西都未必能伤到他们中的某人。
而现在,他们后悔了。
十个人围成一个圆阵,其中六人手持一人长的钢叉,而另外四人都手持短弩,被无数个一丈半左右的高大怪物围在中间。
怪物们和他们有着四五丈的距离,但是没有做任何其他的事情,他们只是将这些人围在中间。然而即便如此,他们还是那样的绝望。也就正是因为他们之中的这些老猎户们。
所有的猎户都感觉到了那种危险的野兽气息,这高达一丈半的怪物,从气味上来讲,比起人,更像是那种嗜杀的野兽,并不是狼或是熊之类的怪物,而是一种传说中通灵的野兽,传说那种嗜杀且热衷于杀人的野兽,身上会带着种沁透心底的冰冷恶臭。
他们被包围着,被包围让他们愈发恐惧,屋中那一丈半高,长着巨大雄鹿脑袋的怪物的影子在雾中屹立在那里,他们隐约间能看到那泛着微光的枣子般的红色眼睛。
恐惧威胁着他们的理智,让他们愈发想要保护自己,而持短弩的一人,举起弩,射出了第一箭。
那一箭正正好好插到其中一个高大身影的眼睛上,而这毫无疑问惹怒了他们。
林中响起悠扬的低鸣声,那些高大的身影们一步步地缓慢地朝着他们移动,而距离他们越近,那滴着血液的爪子,也就愈发清晰地映在他们眼中。
而就在这时,他们身后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
像是火烧竹节一般,又像是鞭炮的一响。几个靠近盆地那一侧的怪物转了过去,缓缓地朝那边走去。
武辰回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但是却发现身后一片白茫,什么都看不清。而身边的怪物,则距离他们越来越近,猎人们的钢叉刺进怪物们的胸口,但是它们似乎完全不在意,仿佛钢叉没有对他们造成任何伤害一般,顶着钢叉继续往前走着。
武辰握着手中的长刀,表情变得狰狞起来,他不知道应不应该在这种地方放出钊戕,这些怪物并非凡世的生物,恐怕爪子轻轻一挥就能将一个大活人开膛破肚。
而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一个声音中带着极大的疲惫的男人的声音“武兄,我来了。”
是庄赦。
这个声音之后,他突然感受到了身后传来了一种比雾更为潮湿的气息,转身望去,隐约间看到雾中一个庞大的阴影横亘在草地上,如同一个巨大的水球一般,那些怪物想要接近他们靠盆地的这一侧,穿越水球的时候,却被连腰斩成两段。
庄赦深潜着,站在自己的水球之中,他发现这个水球的范围内的一切,似乎是完全由他操控的,他就像掌管水流的神一般,在这水流之中可以改变一切。
其中就包括水刃。
在这个水球之中,操纵暗流切断那些林魑的身体并不是什么问题,而在这水球之中屏息,不知何时也变得让他感受不到痛苦,仿佛他已然变成了一条鱼,一条能够在水中轻松活着的鱼。
庄赦这样一站,直接将这群人的背后整个护住了,而武辰看这些猎户们用钢叉吃力地招架着怪物巨爪的一下下挥动,咋了下舌“兄弟们!往盆地中间移动!”
武辰这样一喊,那些猎户们这时也不知做些什么,林得胜更是吓呆在原地,于是只能保持着圆阵的状态,往盆地中间缓缓移动着。
庄赦回头看到他们摆着圆阵往盆地中间走,而他也带着他的水球往盆地中间走着。在他吐出了那口黑痰之后,他不知为何浑身轻松,仿佛整个人全身上下的污垢都被除去了一般。圆阵和水球缓缓地朝着盆地中心移动,但是显然那些林魑并不想让他们进到盆地中,速度显然变得快了起来,两个猎户直接被林魑拎起来,随后或被撕碎,或被直接甩回了林中。
众人并没有时间为他们缅怀,身后数十个林魑,没有跑过来追杀他们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哪有功夫想着为人报仇。
庄赦停止了深潜,带着众人来到了大树边上,这里和他们刚刚离开时完全不同,树周边的雾已然散去,但是大树之后的湖,已经变成了一片鲜红,如同千万人的血染红得一般。
武辰看到这湖,直接惊呼出声“血湖!”
庄赦和林得胜都有些奇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开口问道“怎么了?血湖怎么了?”
“庄大人,林当家的,龙子的苏醒通常是有一个固定顺序的。直接从泰丕身上分离下来的上三神通常最先苏醒,而自泰丕身上生出的中三神,则在其后。而泰丕置于九州之中,用于稳定地脉水体的下三神,则是最后醒来,象征着山河崩裂。”
“血湖是他们出现的象征?”
“是的,九州异象都能证明龙子的苏醒,海水溢或是潮水大涨退和螭有关,刀兵凶戾气重是钊戕,而地脉涌血,则是下三神苏醒的前兆。。。”说着武辰从怀里掏出了个小册子“还有狙醒,人心思变。。。”
他罢,庄赦突然想到,龙子的苏醒,可能正是大胤崩塌的原因,狙醒使各地尾大不掉,朝中党派林立,钊戕醒使九州贼寇四起,等等等等。不过这些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大胤倒了,就倒了好了,就算大胤不倒,九州百姓也无非是再被折磨数十年而已。
他叹了口气,开口道“那武兄,怎么办?我们是下去还是?”
“按理来说,地脉涌血的地方,就是原本在地脉之中运行的龙子破开地脉,所以如果我们能找到涌血的地方的话。。。”
众人面面相觑,那几个猎户显然对跳进这种血池之中有些打怵,而旁边的林得胜也是差不多的表情“真的要跳么?要不,你和庄大人下去,我们在上面等天亮吧。”
武辰叹了口气“林当家的,龙子并不是毫无防备的,我们两个必然搞不定的。”
第三十九章 山有小口(下)
林得胜点点头“那这样吧,我们上面无论如何都得留人,你和庄大人先下去看一下,尽可能谨慎一些,大概探明情况之后,回来,告诉我们需要多少人跟你们一齐下去就好,要不然如果我们一起下去,回来之后发现怪物候在岸边,那就麻烦了。”
武辰和庄赦对视了一眼,他开口道“那,庄大人您能和我一起下去么?”
“我无所谓。”
“好,那就你我一同下去吧,”武辰叹了口气“庄大人您会水么?”
“算会,”庄赦看着水池“差不多是不是往红色浓的地方去?”
武辰微微点头“走吧,下去。”说着,直接跳进了湖里,而庄赦则缓缓地走进去,像是一个完全不会游泳的人一般,缓缓地走进了湖中。当水没过他的头顶时,水流仿佛被他的意志所主导着,拖着他的身体流向那个赤红色的源头。这水嗅起来并没有多么奇怪,似乎就是普通的水而已。不知何时,他的头露出了水面,他缓缓地走出水中。
那是一个石洞,石洞地上流淌着浓稠的红色液体,而这些液体都流进了他身后的水中,染红了池水。过了一会儿,武辰才从水中冒头出来,看到庄赦居然比他快,满脸困惑。
“庄大人,我记得你是。。。”
“我有螭的血,”庄赦大概知道他要问些什么,随口答道,他四处望着,发现岩壁光滑得让人不安,仿佛打磨光滑的玉石,又像盘了许久的摆件,带着一层柔滑的光芒“我们往里找?”
“庄大人,我先问你点事,”武辰脸上带着种让人感到有些不安的笑容“你知道林得胜他们想要做什么么?”
“他们不是本地的巡田校尉么?”庄赦对于武辰突然把他拉住这件事有些诧异“怎么了?”
“他是贼,朝廷通缉的反贼,”武辰笑道“庄大人,您帮我个忙,我帮您个忙,您看,行不行?”
“你想害他?”庄赦双眼扫过武辰,他现在对于为朝廷建功立业还有着一股虚幻的向往,虽然它已然被狙的一番话变得虚幻,但是那仍是他的向往。
“呃,也不能叫害他,杀寇讨贼,怎么能叫害呢?”武辰笑起来“我想要他死,而您,可以带着他的尸身去找孙正然复命。”
庄赦听了,感觉有些奇怪,开口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他的命?”
“为日后做打算啊,庄大人,”武辰笑起来,走到庄赦身边“庄大人,林得胜是林家的反贼,可是总有一天他们要举义旗的,林得胜这种完全靠着他哥的名望身居高位的人,在举了义旗之后只会成为阻碍,不如让他尽快被‘朝廷狗官’庄大人杀了。等到将来,如果他真的导致了义军的分裂,那就晚了。”
“武大人,您已经彻底变成一个反贼了啊,”庄赦苦笑起来“是什么把你变成这样子的?”
他叹了口气,开口道“是壹捌零玖贰贰。”
庄赦听到这串数字,眉毛登时皱了起来“这串数字我记得是你发给了清本老师那边的,数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武辰听了,表情中略带些困惑,开口问道“庄大人,您真的不知道那串数字是什么意思么?”
“不知道。”
武辰在旁边找了块干净的石头,说道“靖元元年,云妃被宋朔生宋大人带回来,她的知识超越我们几乎所有人,在武宅和老钦天监被查封之后,她写下的许多内容,直接填补了我们在龙子研究方面的空白。其中她留下的最重要的一样东西,就是正序星书。”
“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正序星书说是星书,实际上整本书都没几个字,”武辰开口道“正序星书上面,是天地初开时的星图,天上的群星每一段时间都会接近一次那个位置,而只要出现了那样的星象,龙子就会苏醒。这本书被藏在西陵,我写下壹捌零玖贰贰,就是为了告诉钦天监的各位前辈龙子的事情,必须做好准备。。。”
“做好准备?做好什么准备?”
“龙子会招致灾厄,”武辰低声说道“一切你能想象的,发生在这段时间的灾厄,都源于龙子。比较直接的是东海郡的事情,而不怎么直接的,就是古人猜测的‘狙出,天下人心浮动’和‘钊戕醒,九州刀兵成灾’。”
“为这些事情做好准备?”庄赦苦笑起来,这些事情听起来玄乎其玄,似乎都是**,而龙子的苏醒则更接近天灾,也就是说,正序星书实际上把**都归于了天灾“如果真是这样,那你告诉钦天监,他们也没法准备啊。。。”
武辰轻轻摇摇头“这庄大人您就有所不知了,在以往的朝代,钦天监。。。准确的说是武家掌控的钦天监,都会马上向新朝投怀送抱。”
庄赦听到这话,苦笑起来“为什么啊?钦天监投奔新朝。。。感觉有点。。。”
“因为钦天监做的是千年的事业,”武辰的表情变得阴沉起来,他望着远处的石洞“武家先祖在上一次正序之时发下宏愿,望子孙必不使九州因龙子而沉沦。”说完,他苦笑两声“武家为万姓黎民求福祉,却得了这么一个结局。。。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庄赦此刻能够理解到武辰那种悲伤和无奈,但是他却无法感受到与他相同的悲伤和无奈,他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他的情绪被一片片地从他身上剥离走了一般,他能够理解为什么武辰会悲伤,会无奈,但是却无法触及,无法感受。
他想了想,叹了口气“这样吧,我们先往里走,有什么事可以边走边说。”
庄赦和武辰两人顺着石径向里面走着,石径并不算弯曲,只是笔直的一条道路,有的时候略带一些坡度。表面虽然光滑,但是也很好下脚,稍微控制一下重心,就不至于摔倒。
两人走了一会儿,终于远远地看到了外面的夜空,加紧脚步,来到那个洞口。
向下俯瞰的一瞬间,庄赦险些因为失去重心而跌落下去。
那是一幅常人难以想象的,天崩地裂般的奇景。
就在他们的左手边,原山之上仿佛有一处被天雷劈开的裂口,巨量的鲜红色泉水向外奔流直下,冲到山脚,与正对面一条同样奔流着的极清澈,泛着青蓝色光芒的河流汇聚在山谷处,朝远方流去,而血泉迸出的水,则飞溅到他们所在的这个洞口,缓缓地向他们身后流去。
庄赦和武辰两人都被这番场景震惊了,从山中涌出的血泉带着雷鸣般的声响,而无数青白色的诡异萤火则在这雷鸣声下飞舞着。
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虽然那条奔涌的巨流就在目力可及之处,但是他们面前的,却是一片悬崖峭壁,向下望去,最近的能够落脚的地方,与他们的距离有五丈有余,如果只有他两人的话,估计无论如何也都不可能下去。
庄赦叹了口气,但是他突然想到,如果深潜的结果是一个水泡的话,那是不是可以接着水泡滑下去?
“武兄,我们现在没有正常下去的工具,不过你要是不怕的话,我倒是有些方法能下去,只不过不知道能不能带上你。”
武辰皱起眉,显然没想到庄赦有螭的血脉这回事,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算了,我们还是先回去找林当家的吧。”
第四十章 铁未销(上)
在夜雾中留在树边的众人,都不知该聊些什么,盆地外的林魑迟迟没有进攻,而旁边的云陟明,则拎着火铳警戒着。
过了一会儿,终于,云陟明开口了。
“林头领,你们所追求的,是什么呢?”
听到这个问题,林得胜愣了一下,随后开口道“云姑娘,你所问的我们的追求到底是什么呢?”
“我不觉得这是个很难理解的问题,”云陟明继续道“你们从盗匪贼寇变成巡田校尉,常人的追求,通常都是吃饱饭,一生无忧,但是你们所追求的,真的是这个么?”
林得胜笑起来“我不知道你的底细,怎么可能直接把我们究竟在追求什么这种事情,就这样直接告诉你?”
“你不必告诉我我也知道,你兄长的目的说得好听点是创造一个清平的世道,实际上,就是造反而已,”云陟明面无表情地说道“如果你想要追求的仅仅是活下去,吃饱饭,那你大可不必继续做盗匪流寇,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就好。”
“哈,不错的猜测,但是如果我真的告诉你我们只要简单地以这种方式活下来呢?我被通缉了,到哪里都有可能被杀,只有投身绿林才能活下来。”林得胜笑起来“您问这些,又是有什么目的呢?”
“我没什么目的,不过我还好奇一件事,如果世间大潮袭来,打向大胤,你们会选择哪一边呢?”云陟明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没有任何变化“我并不相信你们不准备选择任何一边这种鬼话。”
林得胜被这句话噎住了,这等于在问他是用左手还是右手吃饭一般,无论回答哪个选项,都会暴露些什么,他想了想,看着云陟明,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过了一会儿,云陟明开口了。
“林头领,我原本一直是在西域那边生活的。”
林得胜点点头“看得出来。”
“我回来的目的只有一个,让周家天子绝户,”云陟明平淡地说出了这句话。
林得胜听到这话,大概意识到了这姑娘的目的,这种话她敢在七八个人面前说,说明她绝对跟官府关系不大。既然这样,她的确是一个可以争取的目标,不过这样的一个小姑娘,争取过来又有什么用呢?
他想了想,这姑娘之前是在西域生活,现在回到大胤,搞不好身后有些什么极为要紧的关系,如果探听清楚的话,可能未来大有裨益,于是便开口问道“云姑娘,您家里。。。是做什么的?”
“我家里?我家里是做皇帝的,”她面不改色的说出了这句话“我父亲是靖元皇帝周震,我母亲被他杀了。你明白了么?”
此言一出,林得胜直接吓得跌坐在地上,他三十多了,巫蛊案案发的时候他已经十多岁了,他当然知道巫蛊案的起因是皇帝的宠妃意图谋害太子,而面前这位,就是靖元皇帝的女儿?
他不敢相信,皇亲反皇帝这件事,听着就觉得荒谬,但是仔细想想,可能这个孩子对靖元皇帝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感情,而为母报仇,则完全合理。
然而他还是被震惊了,许久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算开口道“那。。。您。。。为什么要回来啊?”
“我之前说了,我要让周家绝户,”云陟明的语气有些不耐烦“我在朝中还算有些关系,我有的时候可能需要你们帮我做一些事,我也可以帮你们提供些消息。”
林得胜讪笑起来,他心中有些发虚,这个女孩显然是知道他们到底准备做些什么的。而既然她知道自己未来要做的事,那现在遮遮掩掩,实际上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他拉着云陟明走到远离那些猎户的地方“云姑娘,实话告诉你,我们的确是准备起兵,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不着急,你们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动手?”
“来年春天,现在江南郡基本上已经在我们囊中了,”林得胜叹了口气“等孙正然一走,熬到明年春天,我们就可以高举义旗,不过到那时候,又要考虑官军的问题。。。”
“你们现在的装备情况怎么样?”
“基本上都是皮甲,不过有个巡田校尉的名头还是方便的,至少造铁甲不会被抓起来就是了,”林得胜说到这,面容显然带着几分得意。
“好,这样,孙正然走了之后我安排清明世那边给你们运钢,”云陟明仰头看了眼雾缓缓散去的天空“就怕孙正然来年春天之前还待在江南郡,到时候运钢就不是很方便。”
没等林得胜答应,云陟明突然脸色一变,抬手举枪就朝着雾中打了一发,右手极快地将另一发子弹装了进去,而林得胜也在此时转头看到了云陟明开枪方向的那个身影。
那是一个如螳螂一般的虫子,但是身体的各个关节都比螳螂粗壮很多,大概有一条狗站起来差不多高,四肢支撑着身体,而两条粗壮的前肢上则长着一对闪着金属光芒的骨镰。而它的脑袋,直接被刚刚云陟明的那发子弹轰飞了。
“是龙子的眷属,”云陟明面不改色地直接朝着刚刚那些猎户身边跑去“快跟上,刚刚那只是其中一只,估计这不止一个。”
两人迅速地回到了猎户周围,他们显然没有遭遇刚刚的那个怪物,而看到云陟明和林得胜两人跑着回来,也都惊慌了起来“怎么了?当家的?”
“有怪物,做好警戒。”云陟明没等林得胜说话,便抢下话头,随后把子弹袋挂在手腕上,双眼瞄着周围的。
那些猎户们本来不信这小姑娘的话,但是看到林得胜的眼神,也都纷纷又围成了圆阵,将林得胜和云陟明围在了中间。
围成圆阵后许久,他们都不见那怪物出现,纷纷心中不禁有些犯嘀咕,不知道是到底出了什么事,而就在这时,一个猎户高叫了一声,跌倒在地上,众人低头一看,才发现那骇人的景象。
无数一拳大小的,跃动着的小怪物,跳动着钻进了跌到那人的衣领。很快,他全身上下,都在那泛着金属光泽的骨镰下变得血肉模糊起来。
第四十章 铁未销(下)
孙正然带着身边的几个下属走在江水边上,望着远处的民夫正在将沉在江中的船只残骸拉了出来。
那是他前几天围攻江口水寨的结果,江口水寨寨主试图坐船逃离,结果被官军的投石炮击中,无数船只沉没沙中。江口水寨一千余人被就地正法,而巡田校尉大营那边居然不为所动。
之后他又将几个小山寨的头领暗杀在路上,想要以此分裂江南匪众,但是同样没有结果。这让他愈发急躁起来,这个巡田校尉毫无疑问是这次江南剿匪的重中之重,可是到现在,他都不露出马脚来,这也就让孙正然举步维艰。
如果继续放任他们做这个巡田校尉,至多一年,江南民众只记得巡田校尉帮他们种田,记不得浩荡皇恩修好大运河。到时候,江南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带头举反旗绝不奇怪。
他想了想,开口对旁边的人说道“派人去一趟巡田校尉的大寨,就说,孙正然想要见见几位校尉,明天约在江南郡望江楼。”
“是。”
孙正然继续顺着江流走着,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海边,他朝大海方向望去,看到了一片深蓝,顿时心中起了几分思乡之情,不过转头看了看,却发现,南边一处海面上,居然带着一片红色。
他不禁感觉有些奇怪,微微皱眉,带着几个侍从便朝着那一片红色的海边走去,没走一会儿,就看到了那一条红色的河流在人工修出的河道间径直涌入大海,而河岸两边的树木,都已然枯萎。
孙正然走到那河水边,低头看了半天,他见过把河水变红的红藻,也见过染料染红的河水,可是面前的这条河不属于两者中的任何一个,它只是单纯的红色而已,这让孙正然有些奇怪,把奉命跟着他的小厮叫了过来。
“孙大人,您有事么?”
“这河是怎么回事?”
那小厮听了,表情有些犯难,似乎这并不是什么他该说的事情。
“你但说无妨,”孙正然显然也看出了这小厮有些为难,便直接开口说道“耿郡守那边,我不会说什么的。”
“呃,孙公,倒不是耿大人那边的问题,”那小厮急忙讪笑着点头“这这条河。。。实际上原本是流进江水中流的。”
“哦?”
“是的,不过这河水进了江水之后,虽然颜色变淡,但是如果用这水灌溉,还是会让庄稼枯死,实际上您之前路上看到的江南大旱实际上就是这河的原因,”那小厮继续道“后来郡守和州牧几位大人一齐商议出了个对策,在原山山中开出一条河道,直接引到海里。现在江水才能用来灌溉,不过那时候,地都已经抛荒了。。。”
“哦,明白了,”孙正然谈了口气,虽然知情不报是大罪,但是现在这个情况,陛下也懒得处理政事,他没法用知情不报这件事来给耿易明施压。
他在这周围逛了逛,发现并没有什么意思,便回到了自己在军营中的住所,直接卧到大摇椅上,对旁边的副官说道“兵部那边有什么新的情况?跟我说一下。”
“是,孙公,近日来流贼暗合诸戎,掳掠朔州商旅,攻县城,围辽郡,宋侍郎正准备带兵前往北方。此外,舜州,肃州等地也都有流民成匪的情况。”
“嗯,继续。”
“禀告孙公,没有了。”
孙正然微微皱眉“没有了?那京师那边的情况呢?”
“京师。。。前几日陛下突发恶疾,在御书房中晕倒。同日,大内侍孟伦被人刺杀。幸而没有遇害。”
“哦,孟伦被人刺杀了,”孙正然叹了口气“孟伦这人,虽然朝中人都觉得他是媚上才到的那个位置,不过这人的确还有些斤两。”他想着这事,叹了口气合上眼“你出去吧,我睡一会儿。”
“是。”
那副官离开孙正然的大帐,对门口的两个卫兵吩咐了声“孙公睡着了,看好门”,就往自己的帐篷方向走,而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传令兵跑到自己面前“刘哥,这有京城送来的信,说是要给你的。”
这副官有些意外,他怎么着也没想到会有京城送给他的信,打开信一看,是孙正然的亲信郭渺,信中也只提了一件事。
“孟伦遇刺,刺客私藏官弩。”
他顿时大惊,弩箭这东西虽然谁都能做,但是只要敢做,必定被抓,而官弩,也就是官军用的重弩更是严防死守不准流出。这事如果出了,那八成就是兵部或者是军中有内鬼之类的人物,而这次遇刺的是孟伦,很难让孟伦不直接怀疑到兵部身上。
他看完,点点头“行,你找人回京师告诉郭兄,这件事我先在这边瞒下来,他那边务必尽快查出元凶。”
第二日,孙正然醒了之后便直奔江南郡郡守府,翻阅着本郡的一些文件。巡田校尉委任那段,林得胜三个大字仍然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他才向自家的属下还有宋虎卿夸下海口说三年内泓州无有大乱,结果就出来了三个买官上位的巡田校尉,最致命的是,这几个巡田校尉中,还有一个是当年盟县的匪首。
如果真让别人知道了,他这张老脸没地搁事小,直接影响到泓州局势事大。他不能让这些所谓的巡田校尉继续在泓州增加影响力了,他想了想,直接找到了正在书房中处理公务的耿易明。
“耿大人,孙某有件事想问一下。”孙正然满面笑容,看着坐着的耿易明。
耿易明见孙正然突然来访,连客套话都不说一句,大抵也知道来者不善。急忙站身,一脸讪笑“孙公您讲,学生必当知无不言。”
“您招的那几个巡田校尉,”孙正然坐到旁边,刻意顿了一下“您准备什么时候撤掉啊?”
“啊?”这句话着实让耿易明有些摸不到头脑,不过孙正然下一句话,很快就让他理解了什么意思。
“巡田校尉是为了保证田中有人,朔州的巡田校尉是常设职务,因为朔州林中野兽多,种田不比捕猎强到哪去。但是这边不一样,”老人继续道“江南是鱼米之乡,只要能稳住一季的产量,以后就都不是问题。巡田校尉对于江南郡,甚至江水沿岸来说,都不是一个需要长期存在的职务。所以,我问您,您这巡田校尉准备什么时候撤掉?”
耿易明被这一番话直接噎住,他没想到孙正然来了这么一招,孙正然这番话的意思很简单,他必须要把巡田校尉撤掉,而孙正然要的就是这个时间。
如果他给了时间,孙正然操作的空间的就太大了。他可以把这个时间提供给林得胜那群人,然后就可以轻松翻出耿和林得胜他们之间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关系。
“呃,孙公,这事我还没想过,能不能。。。往后拖一拖?”耿易明急忙使出缓兵之计,孙正然的目的无非是离间他和林得胜那群人,但是只要能拖到孙正然回京师。。。
而就当他看到孙正然脸上狡黠的笑时,他才意识到,情况不对。
他说往后拖一拖,意思就是“我会撤,可能要研究一个具体时间”。而孙正然如果把这个消息拿给林得胜他们,依旧可能导致那群匪众出卖自己,孙正然也是官,他也是官,但是问题是,孙正然的官比他的大得多,如果真要招安,他们也是找孙正然受招安。
孙正然笑着点点头“好,那就好,我接下来还有约,先走了,您尽快给我消息,告诉我何时能定下来,还有,我这边把一批火器送给本地郡兵了,记得让他们勤加操练。”
说罢,孙正然像是飞一般没了影踪,留耿易明一人呆愣在屋中,刚刚门口有孙正然的护卫和他的护卫,他刚刚说“往后拖一拖”这种话,被听见,就算他想矢口否认自己没说,也没有办法。现在他已经被孙正然给将死了。
他呆坐在那里,不知多久,安经来到了他的书房中,看到他这幅样子,皱起眉头“怎么了耿大人?怎么这幅样子?”
“安二老爷。。。”耿易明叹了口气“情况不妙。”
说完,他把他和孙正然对话的全部内容给安经复述了一遍,安经思索了一会儿,搓了搓额角“这的确不妙,不过耿大人,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到了能把他孙正然调回京师的方法。”
安经这样一说,耿易明马上来了精神,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把小厮和护卫都遣走,然后关上门,对安经小声道“安老爷,您有什么办法?说出来救下官一命啊!”
安经嘴角扬起一抹笑,挥了挥袖子“耿大人啊耿大人,你真是江南士子,不了解军中的铁律,你还记得,孙正然走时候跟你说的是什么么?”
第四十一章 江流不驻(上)
孙正然坐在望江楼上,手中端着酒杯。几月之后他故地重游,不禁有些感慨万千。
“望江楼,望江楼,江水浩浩凭海流。青山百年仍不老,只见江水不见楼。”
旁边伺候孙正然的小厮也不知道孙正然想说些什么,只能凑上前来“老爷,现在上菜么?”
孙正然摆摆手“不着急,等几位校尉来了再说。”
“是。”那小厮讪讪地退了下去,孙正然带着种让他不敢直视的气场,即使孙正然身边没有带剑,仍有一种他似乎随时会暴起杀人的感觉,无论他的表情是多么和蔼。
孙正然望着远处的江水,他也知道“不废江河万古流”的道理,莫说世间的宵小,就算这大胤没了,江水和河水又会怎样呢?自然不会怎样。他深知这个道理,天地山川不会护佑一个王朝,所以,他才要为大胤做长城,做江水,这样才能为大胤挡住不知何处涌来的洪流。
就在这时,楼下的一个侍者跑了上来,在侍奉孙正然的小厮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那小厮急忙小跑过来“老爷,那几位到了,您看。。。”
“请上来吧。”孙正然扶着面前的案子颤抖着缓缓起身,那小厮想要搀扶他,却被他一巴掌甩开“你去请那几位,我这不用你担心。”
那小厮看到孙正然眼瞳中流过的一瞬的暴戾,心中忽地抖了一下,差点吓得屎尿具下,急忙跪下磕头“是,是,小的这就去。”
孙正然感受到了,他感受到自己老了。
战场的血腥味固然能让他这头老狼兴奋起来,但是老狼终究是老狼,没法像宋虎卿那样的青年人一般,终究还是有些行动不便。
他走到楼梯口,俯视着楼梯下面,过了一会儿,终于,那两人出现在了视野之中。走在前头的那人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书生,大概有个二十出头的样子,应该就是废举人沈益,而他身后那人看起来比沈益大了一圈,魁梧了许多,想必就是吴大了,而正如他所想的,林得胜果然没来。
沈益一抬头看到一个目光凶戾的老人正在楼梯口等着他们,也吓了一跳,整顿心神之后,才往上走了两步,向孙正然拱手作揖“下官沈益,见过孙公。”
“先上来吧,”孙正然往后退了两步,让出了楼梯口,而吴大也走了上来,朝孙正然躬身拱手“孙公。”
“二位坐,”孙正然径直走到自己的案子前,盘腿坐下,而另外两人见孙正然已经坐下,也都来到席位前坐了下来。
两人此刻虽然看起来波澜不惊,但是实际上,贴身的衣物已经完全被汗水浸湿了。孙正然想要要他们的命太容易了,如果真的被孙正然抓到了把柄,他们不可能全身而退,因此在孙正然面前,任何一句话都比如说得万分谨慎。
“二位义士,能带自家的乡兵主动做巡田校尉,为我孙某组织的复垦奠定基础,孙某感激不尽,”孙正然满面笑容地说到这,随后突然顿了一下,又道“不知,林得胜校尉去哪里了呢?我的请帖应该也写了他的名字吧。”
沈益此刻也是一副应酬的笑容,盘腿坐着一躬身“林校尉前几日之前带队前往林间狩猎了,还请孙公恕罪。另外,能领受孙公一份墨宝,卑职不胜荣幸!”
“哦,这样啊,林校尉是去狩猎了,”孙正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可真是遗憾,我还想请林校尉尝尝这望江楼的鱼呢,江南做鱼与岱州不同,清淡同时却又同时香甜可口,这望江楼的厨子,的确是有一手。”说着,孙正然回头对身后的小厮说道“可以上菜了。”
那小厮急忙一点头“孙公,酒的事情您看。。。是我们请人帮您斟酒,还是。。。”
“我们要谈些事情,把酒菜送上来,然后你们就都下去就好。”
“是。”
孙正然随后笑着看向沈益和吴大“沈校尉年龄几何啊?看上去很是年轻嘛。”
“下官虚度廿五年光阴,承蒙孙公抬举。”
“廿五年。。。二十五岁的举人,虽然和素有文名的大郡大县比不起,但是这个年龄中举也算是人杰了,”孙正然笑着点点头“不过。。。沈校尉,您为什么要替考呢?若不替考的话,恐怕三十上下也能进京做进士,为陛下效力了。”
这个问题让沈益心中一惊,孙正然对的底细可能都是调查清楚的,现在要尽可能地让自己的理由显得尽可能真诚。
“孙公,当时郡里的大世族希望请我替考,同时予我田产万顷,下官一时财迷心窍,才铸下大错,还请孙公恕罪。”
孙正然大笑几声,随后道“不必,不必请我恕罪,谁没个财迷心窍的时候呢,不过也是可惜了,您这现在从校尉做起,不比当初的仕途还要慢、不顺畅许多?”
“唉,这也是对下官的惩罚,下官也是求仁得仁,”沈益苦笑起来“不过,下官听说,孙公是承旭元年的状元,而虽然孙公素有文名,却一直自诩武夫,在下多少有些不解,不知为什么孙公。。。”
“没什么好不解的,”孙正然笑起来“靖元皇帝与我有知遇之恩,三大征中,北征东征都予我机会让我建功立勋,要不然到现在,我也顶多混到岱州牧的位置。怎么可能坐到少傅的位置上?文名,无非是给了我个途径,真的让我成事的,还是武勋。”
过了一会儿,几个小厮把酒菜都盛了上来,随后纷纷退了下去,又给孙正然留了一个小铃铛,随后关上楼梯间的隔板,退了下去。
孙正然站起身,走到楼梯前,轻轻地敲了敲隔板,发现无人应答,于是点点头“好,的确没人偷听,咱可以和两位好好聊聊了。”说着,他走回到自己的位置,吃了口鱼肉,笑着看着面前的两人。
看着孙正然此刻的满脸微笑,吴大和沈益两人浑身发冷。如果说普通人,可能看到孙正然这样笑着还会觉得这位老人比较平易近人,但是见过盟县城外的杀戮场的两人,看到这笑容,只觉得,这是笑面虎的表情。
“二位,孙某一直有个疑问,希望二位解惑。”
“还请孙大人直言,在下必定知无不言。”
“这林得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当年西江郡盟县的匪首之一,”孙正然依旧是满脸微笑“不知二位为何与反贼为伍呢?”
沈益显然知道他会问出这个问题,回到“孙公,恐怕是同名姓的其他人吧。。。”
“你们不用唬我,”孙正然笑道“我当然知道这个林得胜是谁,就是当年盟县逃出去的匪首林得胜,不过我不是很准备再深追究这位的责任。毕竟你们想带队从良受招安,做官军也是可以的。不过,一边做匪,私敛财粮,一边做官,架空郡守。我孙正然就不是很看得过去了。”
“还请孙公明示,下官等人在何处私敛财粮,又在何处架空郡守?”
“唉,”孙正然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了一本账本,丢在两人面前“江南郡的暗账,我的人找出来了。今年收的秋粮,你们敛了二万石。各地士绅乡绅又给你们捐了银子万两有余,而且还有,”孙正然从怀里又掏出一个薄一些的小簿子,丢在地上“你们从岱州和鄱州购粮,自己存在山寨的事,我从江口水寨的账簿里可是知道的清清楚楚。算下来,你们那屯了十万石粮食有余了吧,屯粮那么多,你们想做什么?”
第四十一章 江流不驻(下)
两人被这样一句质问直接噎住了喉咙,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如果说私制兵器和甲胄都可以用官军的身份解释的话,那这屯粮十万石实在没法解释。
“二位,十万石粮,江南郡的官仓也就能存五十万石,”孙正然叹了口气“您山寨一共两千五百人,十万石粮,每人四十石粮食,您觉得一个人多长时间能吃完?别跟我扯废话,你们屯粮是为了什么?”
两人的表情变得十分难堪,此刻孙正然虽然仍然笑着,但是身上却无保留地释放着杀机,吴大的手以及缓缓地摸上了旁边的铜簋。但是沈益按住了他的手,笑着开口道“孙公,您这段时间不在江南,对江南可能不是那么了解。”
“哦?”
“是的,孙公,您从东海郡运来的粮食帮助了本地流民复垦,但是您想没想过,江南郡的流民可能再遇见大难,导致第二次饥荒,因此我们才要存粮,这样才能防患于未然。”沈益开口道“您用复垦稳住了江南郡的流民,但是如果想要真正稳住江南郡的民众,必须要靠储粮,必须要让民众知道,有一群人为了他们在储备粮食。”
“那为何你们不将你们的粮食交由官仓保管呢?”孙正然的表情冷了下来,而沈益看到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也明白了,孙正然此时已经失去了那种将一切掌控在手中的余裕。
“孙公,耿大人在灾荒发生时,龟缩城中,与众士绅携粮自重,您觉得,江南郡的农人真的会信得过所谓的官仓么?”沈益表情严肃地回答道“世间有好官,好官关注民生,为民请命,而也有恶官,也就是老百姓们称之为的狗官。恶官伙同士绅,吸农人血,咬工商肉。若是您亲自来江南郡主持大局,我沈益必不用屯粮于寨中!”
这番话不仅解释了原因,还拍了孙正然的马屁,让孙正然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吃了两口鱼,微微点点头,表情也柔和下来,显然这句马屁让他很是受用。
沈益见这话让孙正然的态度软化了,便继续道“孙公,天下百官同食君禄,请容下官高攀,下官追溯您的身影,想要稳固江南,让万姓安居。。。只不过,方法可能有些为您所不解。”
孙正然微微点点头“嗯,说的不错,事情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他又吃了两口鱼“不过前几日,有几个匪首在路上遇袭,你们有为何派大部队前去悼念呢?你们与那些匪首,又有什么联系呢?”
他们两人被这个问题问得一身冷汗,孙正然刚刚的所有问题,都是默认他们是官而非匪,但是这个问题,直接把他们最难开口说出来的,盟县之战之后的事情扯了出来。他们在盟县之战后,做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匪徒,而在做匪的过程中,自然和那些本地的其他匪众关系密切。如果他们当初截杀江南郡派出去的小吏的事情被发现了,那他们刚刚苦苦建立起的优势就荡然无存。
孙正然显然也看出了两人一瞬间的表情“说起来,林校尉之前是匪,而我派人抄了林家的庄子,我倒想知道知道,你们拿什么找耿大人捐的官?你们的金子,你们的钱,是哪来的?怎么来的?我有些好气啊,二位说一说?”
两人慌张了起来,孙正然之前的话显然都没有打到最致命的点,而现在,他直击他们最为脆弱的一环,也就是曾经做过匪众的历史。
两人结巴了许久,吴大直接开口道“孙公!我们也都是泓州人,郡中的匪众说是匪众,实际上也都是本地的乡梓。我辈在刚刚捐了官,得了巡田校尉的名头时,曾经找到郡中各位好汉,希望他们能够为江南郡出一份力,所以也结识了这些好汉兄弟。漫天神佛不会放弃劝人向善的机会,我们也想请他们一同助力复垦。”
“嗯,二位拳拳之心可昭日月,孙某佩服,那么就是另外一件事了,你们从哪里,搞来的,捐官的钱呢?”
孙正然几乎一字一顿的质疑,让两人心中一陡,怎么来的钱,这件事真的是没法解释,没有任何合理的解释。他们不可能把那些出粮出钱的乡绅们供出来,只要他们泄露出半个字,孙正然就可能派兵过去,结果就是他们过去的那些事无一例外被孙正然知道。
楼顶陷入了死一般的安静,孙正然看两人不说话了,开始专心吃菜喝酒,时不时还端起酒杯朝两人敬个酒。
两人也端起酒杯回敬,但是问题是两人完全没有喝酒的心情,孙正然这个问题就像是架在两人脖子上的刀,如果不把这把刀撤掉,他们必然是食不下咽寝不安眠。
没过一会儿,孙正然吃光了那半条蒸出来的鲜鱼,烤得油香四溢的猪肉也没了大半,孙正然像是一个人在这里饮酒吃菜的什么权贵一般,大快朵颐着。吃了一会儿,他又喝了两口专门用来解酒的贡茶虾仁羹,用餐巾抹了抹嘴角“二位的记性好像不太好嘛,这种小事,怎么会用这么长时间来回忆呢?还是说,这事有点难以启齿,不太方便告诉孙某啊?”
两人的表情变得越来越难看了,孙正然这一步几乎将两人将死在这里,过了半晌,沈益才算开口道“我们。。。我们。。。发现了些有关耿易明耿大人的秘密,但是。。。”
“哦,也就是说你们以秘密要挟朝廷命官给你们一个职位,”孙正然点点头“胆子挺大嘛,什么秘密让我听听?”
沈益当然不准备把安家的事情告诉孙正然,安家的事情对于他们和耿易明还有安经来说,都是一个制约,任何一方开口,都会导致对方人头落地。他必须说出一个,对于耿易明足够重要,但是却又不至于让孙正然把耿易明怎么样的所谓秘密,最好是耿易明的私事。
沈益突然想起,安家的账本上最大的黑料,是安皇后和一个小子私通,于是想了想,把这件事又编排了一下“耿大人。。。耿大人他。。。”沈益想了想,叹了口气“耿大人的远房侄女本来已经许了要嫁人,结果却和耿大人的长子私通,我们在耿大人之前得到了这个消息,就。。。”
孙正然听,表情变得像是一幅在憋笑的样子,如果秘密真的是这个的话,那的确是不敢公之于众的丑闻。多数地方,奸夫**都要被浸猪笼或是石刑处死,而耿易明这种一方父母官,如果名誉因为自己的儿子和侄女受损,他在江南派和江南郡本地的威望就会一落千丈。
从孙正然的角度来看,这个的确解释了许多事情。正因为这是耿易明的秘密,所以沈益两人才许久不敢开口。但是他又没法用这个所谓的秘密去责难质询耿易明,毕竟这是耿易明家的私事。
孙正然微微点点头“可以,可以,不过可以理解,为本地父母官遮丑也是件好事。”说着,孙正然站起身“时间也不早了,我先回营中了,二位用完酒菜,也请回吧。”说罢,他打开楼梯的隔板,走了下去。
沈益和吴大两人留在原地,吴大倒还好,狼吞虎咽地将鱼肉酒菜吃了个干干净净,然后站起身,看着旁边的沈益“走啊?沈头领?”
“老吴,扶我一把,我有点,站不起来。”
第四十二章 人生而有涯(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传少傅领兵部尚书,乌城侯孙正然回京问话!钦此!”
孙正然正在大营中琢磨如何能将耿易明和巡田校尉们割裂开来,结果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太监,手持圣旨口含天宪,话音刚落,孙正然整个人呆愣在那。
突然传他回京,估计跟他兵部尚书的职务关系不大,毕竟宋虎卿也是能独当一面的朝廷大员。所以八成是出事了,出了些他不得不回去的事。
“难道是跟孟伦遇刺有关?”他联想到几天前从京师发来的信件,心中生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孟伦和他的关系并不算融洽,如果刺杀者跟兵部或是他扯上半点关系,可能都被孟伦当成尾巴抓住。但是最难受的,无疑是在现在在江南剿匪渐入佳境,马上就能抓住耿易明等人的尾巴的时候,突然被召回京师。
他和那太监寒暄两句,心想最好跟这太监好好问问京师现在的情况,便开口道“孙某有事,想问问天使,不知方便与否?”
那太监也一副笑脸,点头道“孙公请讲。”
“我前几日听闻孟伦孟公公遇刺,不知现在京师情况如何?”
那太监笑着一点头“的确,不过孟公并无大碍。倒是陛下。。。陛下旧疾复发,在御书房突然晕倒。现在。。。”
看那太监的表情变得有些为难起来,孙正然也多少意识到可能情况不是那么对“现在陛下怎么了?”
“疑心病更重了,比以往更易怒了,”那太监在孙正然耳边小声说道“孙公您若是回京的话,还是谨言慎行,陛下现在的状态。。。太师都已经称病不出了。。。”
“这。。。”孙正然顿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原本显皇帝似乎只是不管事,而现在却变成了易怒,甚至让朝中元老安蓝都称病不出了。安蓝是自康赫年间做到今天的四朝老臣,已经八十多岁,他称病不出完全没问题。但是孙正然显然不能躲,他也不想躲。
一种使命感从孙正然心中油然而生,现在整顿朝纲,除了靠他孙正然以外,还能靠谁呢?
孙正然点点头“好,我明白了,感谢天使,”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金锭,塞到那太监手里“万分感谢。”
那太监看手里的金锭,也喜笑颜开,急忙躬身拱手作揖“孙公客气了,大家都是为陛下尽忠,谁不希望大胤好呢。”
孙正然也没多想,给军队下了回京师的命令,便坐上了马车,这样一支队伍,在江南持续了数十日的剿匪,就这样结束了。孙正然的马车走在官道上,道路两侧是已经收完一茬的水田。他第一次来江南郡的时候,这里只有一片干涸的土地,一片满是饿殍毫无生机的土地。而现在,变成这样,组织复垦的他,毫无疑问居功至伟。
想到这,他心中还有些得意。不过想着想着,他突然想到了沈益和吴大那两人。
如果没有他们,复垦可能也不会这么顺利吧。孙正然这样想着。
在江南郡经历的一切,缠绕着他的思绪,直到他回到了京师。
到京师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并没有人传他火速前往宫中面圣,所以他先回到了少傅府,果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高彤此刻正坐在少傅府的客厅中,手中拿着茶盏,旁边坐着的,是兵部员外郎郭渺。见到孙正然回来,郭渺急忙站起身“孙公。”
孙正然故作怒态笑道“郭渺你很可以啊,我回来了你都不去城门前迎我?”
郭渺刚要开口,后面的高彤突然开口道“我让他在这陪我的,你有什么意见么?”
孙正然笑起来,摆摆手坐到上首位“你怎么这么闲?还有空往京师跑?不在岱州好好待着。”
高彤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说道“这不是要跟您聊聊么?孙少傅。在岱州等了许久,都不见您复归乡梓,也就只能直接来京师跟您见一面了。”
“有什么事要谈?”孙正然瞟了一眼旁边的郭渺,示意郭渺退下,郭渺离开了房间,关上了门,屋中只剩下了孙正然和高彤两人。
高彤看着孙正然,表情凝重“正然,辽郡被围了。”
孙正然听了,表情也变得不太好看“被围了?被谁围了?朔州的官军是吃白饭的么?”
高彤叹了口气“本地匪众暗合狄夷,号称七十万,掳掠州县,围攻郡城。不过还好,他们到现在都没攻城,几座郡城都安然无恙。如果继续下去的话,恐怕情况就不乐观了。。。”
孙正然站起身,从旁边的架子上找了一个上面画着辽郡地图的卷轴,展开“辽郡。。。是不是海北和雪原两郡也都被围呢?”
“是的。”
孙正然的表情变得愈发扭曲起来,他曾经参与过北征,深知对北方动武的风险,耗粮百万还未必能够搞出什么战果。而且都不用入冬,只要一入秋,朔州就会大雪封山,到时候又有冻毙民夫之类的问题。这波土匪加上北狄入寇,估计也就是看上了这个马上就要入冬的时间点。
他叹了口气,思索了一下“这样,我吩咐虎卿一声,告诉他准备出兵朔州,但是粮食问题。。。”
“朔州士绅愿意出粮,我弟弟那边谈下来了,”高彤说着,咳嗽了两声,又喝了口茶“越来越冷了,这身子骨也有点熬不住啊。”
“啥?你家那边那群人居然愿意出粮?什么条件?”孙正然听了,很是意外。一般剿匪都是本地士绅出粮食,用到地方官仓的情况少之又少,更别说孙正然江南剿匪这种从东海郡调配粮食了。但是这也就导致了很少有士绅愿意出粮食,毕竟大军吃粮比土匪还要凶。
“没什么条件,就是我弟把大士绅集合起来,粮食五千石或是等量银子选一个,如果不想从这两个里选,就从被沉到海里和丢进山里选一个,”高彤面无表情地说出了这段话。孙正然听得哭笑不得,叹了口气:
“朔州是不一样,你家比贼寇和狄戎都凶多了,”说罢,他站起身“除了这个之外,你还有别的事么?我得准备下明天面圣的事。”
“的确有,正然,你在江南郡看了一圈,感觉大胤。。。怎么样?”
孙正然愣了一下,叹了口气“怎么样?怎么样不也都只能这样么?你说呢?”
高彤没有回应他,只是沉默着盯着杯中的茶水,过了许久,才开口道“正然,人们尊你一声孙公,你知道你身上有多大的能量么?说得夸张点,”高彤双眼看着孙正然“岱州百姓,不知有周天子,只知有孙乌城。”
孙正然听到这话,登时手中的茶盏惊落到地上,他急忙指着高彤怒道“高彤你放肆!”
“这是事实,”高彤继续说道“这是你少傅府,你还担心被谁听去么?”说完这句话,高彤竟直接唱了起来“一谢天地,不涝不旱,二谢乌城,无寇无匪。”
孙正然冲到高彤面前把旁边盘子里的茶点拿了块塞到他嘴里“你想掉脑袋么!”
高彤笑起来“孙正然,你知道这世上最大的罪过是什么么?就是怀璧,我朔州高家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也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事,所以就做了我们能做的事。但是你不一样,孙正然,你不知道你是谁。你不是一个叫孙正然的官,你是东征北征加起来二百万将士的代言人!孙正然,你清醒点吧!”
说着,高彤直接走出门,随后甩手将门关上,看到远处的郭渺,轻轻摇了摇头。
第四十二章 人生而有涯(下)
姜小幺躺在床上,缓缓地合上了眼。
她回到京师之后,将庄赦给他的血和龙嗣仙书交给了清安官正,而清安则将她安置在了西陵,毕竟她算是庄赦的身边人,她可能知道许多和龙子有关的东西,因此,一定要把她安置好,不知何时,可能她就会突然给出什么惊人的信息。
不过姜小幺在西山上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她只是坐在这里度过无意义的一天又一天。不过实际上她也并不在意这样就是了,毕竟她在东海郡的时候,就是每天待在屋子里就是了。
而就在这一天,她突然做梦了。
海。
那是她梦境中永远不变的主题,她的所有梦境中,都无一例外地有着一片海,每一次,她要么身在海中,要么处于海底,但是这一次不一样,这一次,她站在了海边。
那是一片夜色下极为宁静的海面,轻柔的海浪声从沙滩上传来,大海一片漆黑,而更为令人惊异的,则是海面之上的天空。
星辰,过于璀璨的星辰,以一种她无法言明,但是却能够察觉到规律,排列在那漆黑的天穹之上。
她看着整片环绕着她的天幕,星辰无处不在,仿佛千千万望着地面的眼睛一般。而就是这样的天穹,仿佛正在将她吸入其中一般。
她朝前走出了第一步,而大海彻底安静了下来。
并不是无声的安静,而是连波浪都没有,宁静如同巨杯中的水面一般的海,就这样横亘在她的面前,而这样的海面。
她踏着这样的海面朝前走着,而天空中的群星也在不断流转着,姜小幺沐浴着它们的光辉,仰头看向天空,从天顶,到最遥远的地平线,无数星辰陈列着,如同点缀这片天空一般不断闪耀着,而就在某一个时间点,她看到了。
陨星勃慧,拖着白色的尾焰飞过天空,在第一道光划过天空之后,天空中又划过无数光辉,仿佛将整片天空切割开来一般。而就当天空中划过这一切之后,一个声音,在这穹顶下缓缓响起。
“海的眷属,你在看什么?”
她睁开眼,发现周围还是那再普通不过的房间,而那个声音,那个低沉的,响彻了整个天空的声音的余音,则仿佛还在她耳边回荡着。
姜小幺缓缓地走出房间,站到庭院中,发现庭院中还站着另外一个和她年龄相近的女孩。那个女孩,也同样在仰望外面秋季的星空。
她知道那是谁,公主周智,一同前往老钦天监的人之一,她对一切的探索似乎都没什么意义,仅仅是出于她个人的好奇一般。
周智似乎是听到了姜小幺的脚步声一般,直接开口道“星星真漂亮啊。”
姜小幺走到她身边“是的,星星很漂亮。”
“姜姑娘,我就直接问了,你是什么来头,”周智直接转身抓起姜小幺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上面细密的鳞片“你不是普通人对不对?”
“什么叫普通人呢?”姜小幺开口道“您也并非普通人。”
“我知道。。。我是。。。”
“不,我不是指你尊贵的身份,”姜小幺直接开口止住了周智,反手一拉,把周智拉到自己怀里,贴着她的后脖颈嗅了起来“你的身上有不止一位神明的味道,一种仅仅是凭依在你身边而已,但是还有一种。。。还有一种更为。。。更为。。。更为难以形容的味道。”
周智被姜小幺拉进怀里,顿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是好,只能支支吾吾地回应道“呃,是不是。。。是不是我用的熏香的味道?”
“没人会用脑浆味的熏香吧,”姜小幺毫不忌讳地抓下周智的头饰和簪子放到一旁的桌上,捧着她的头发凑到自己的脸上,用力地吸着“不行,还是不知道那股味道是什么。。。很。。。神圣的味道,虽然很弱,但是还是能嗅到。”
她嗅了许久,还是没能想起那种味道到底是什么,于是放开了周智,皱起眉,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思考着。
除了侍奉她的婆子还有宋虎卿以外,很少有人能以那么近的距离接触周智,刚刚姜小幺那两下无常识的行为直接将周智整个人弄得脑中一片空白,呆愣在原地,过了一会儿,声音颤抖着小声说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呀。”
“我是螭在这地上的眷属,”姜小幺简单地说道“怎么了?”
“这。。。”周智没想到姜小幺会如此直接地把这个问题的答案告诉她,愣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螭。。。就是九龙子之一的那个?”
“嗯,”姜小幺看着天空“这里,真的很适合看星星啊,无云少雾,你知道么?这是我第一次看星星。”
“怎么可能?第一次?”
“的确是第一次,因为我之前没有眼睛,”姜小幺向周智展示出了自己的那只蓝色的眼睛和那颗表面仿佛结了一层微霜的眼球“我之前的两只眼都是像这只一样的。什么也看不见。”
“这。。。”周智听了,叹了口气“那你的另一只眼。。。”
“是君上给我的。”
“螭给你的?”周智一惊,如果神真的能够给予一个人眼睛的话,说明他们同样会满足一个人的其他愿望。虽然直到现在,她除了玺以外没有见过任何一位龙子,但是她仍想看看,能不能得到神明所赐的力量。
突然,姜小幺又抽了抽鼻子,她皱起眉“我知道你身上的味道来源是哪里了,跟我来。”说着,她直接拉着周智的手跑动起来,两人穿过西陵中的一条条走道和长廊,绕来绕去,终于来到了一个周智之前来过一次的地方。
一条向下的阶梯尽头,是一个巨大的石门,那石门的花纹复杂而又华丽,而就在一个月左右之前,周智在这里和这门后面的那个不知是什么的存在第一次交谈。
“海的眷属,你终于来了啊。”
那个门后传来了那个幽幽的声音,而姜小幺仅仅是呆立在门前,旁边的周智想了想,开口问道“你是谁?”
“你旁边的,海的眷属,她知道,我是谁。”
周智转头看向旁边的姜小幺,发现姜小幺不知何时已经跪伏在地上,顿时她脑子里出现了一种可能性。
门后面的,是神,一个与姜小幺的君主螭有着同等重量的君主。
“它是眼,仰望一切却又俯视一切,向前看到一切,却又向后看到一切的眼,”姜小幺口中喃喃念出了这些。
“眼?眼是什么?你到底是谁?”
问出这个问题的同时,周智脑子也转了起来,但是她对于龙子这些东西的了解过少,使得她根本无法得出任何结论。但是就在这时,她的脑袋中响起了那个声音,那个过于平滑的,仿佛不属于尘世间的一切的声音。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星辰即将如他们诞生那般,归于最初的秩序。你想要眼瞳么,就像以往一样,当到了这一日时,我将给予眼瞳。”
“给予。。。眼瞳?”
周智心中一颤,她在想如果接受这个眼瞳的结果,是什么,她此刻又兴奋又害怕,想要接受这眼瞳,却又害怕它可能带来的一切。
“海的眷属,你已经有了他的眼瞳,我便不再给予你眼了。而君主的后代,回答我的问题,你想要眼瞳么?”
“眼瞳的代价,是什么?”颤抖着的双唇微微张开,问出了这个问题。
第四十三章 知无涯(上)
“代价?我不知道你所说的代价是什么。”那个声音低沉的说道“我答应给予你眼瞳,代价是什么?我不知道。”
“代价就是。。。我得到你给我的眼瞳,所需要付出的。”周智对于里面这个“神”有些不知说些什么好,同时她又有些兴奋,究竟这位神明,能够给予她什么东西?
“你需要付出的?你只需要付出。。。你现在的一颗眼睛,”那个声音无比低沉“你是人,你无法拥有第三只眼瞳。”
周智一听,心中多少有些打怵,付出她现在的眼睛,去换得一只神明的眼睛,如果有任何一个书中读到过的古代先哲得到了这个机会,他们毫无疑问会马上说出“是”吧,但是她心中仍有恐惧。
她的直觉告诉她,她不应该答应,她即便不答应,也不会怎样,但是如果答应了之后,可能会有着无穷尽的未知折磨着她。
“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苦难,折磨我么?”
“不会。”那个声音低沉而又不容置疑地回答道“拥有我的眼瞳,你将能看到我所看到的一切。在这世上,不会再存在所谓,折磨着你的未知。”
“你。。。向我保证?”
“我以神的名字,向你许诺,我所说的,绝无虚假。”
她仿佛是将胸口千斤重的东西移开一般,回答了那个石门后的神明“好。”
地面震动了起来,周围缓缓地缭绕起些许的雾气,而空气中似乎响起了那种声音,那种过于均匀的,让周智感到害怕的声音。声音平滑而均匀,她无法想到这个世界上存在任何类似的声音,而那声音,却像是在歌唱。
石门朝着两侧滑开,微微露出约有一本书厚的缝隙,而一只手,一只干瘪纤细的手,从里面伸了出来。
周智看着那手缓缓地接近自己,她突然发现,她动不了了,只能看着那只手停在她的面前,如筷子般粗细的指尖翻起她左眼的眼皮,在她眼眶和眼球中间的缝隙上,不断抚摸着。
她害怕了。
本能的恐惧如潮水般将她吞没其中,咀嚼着她的身体,此刻,她全身上下的力量,仿佛都被抽去了。而那纤细的指尖,在突然的一瞬之间,顺着她眼眶和眼球间的那个缝隙滑了进去。下一秒,她失去了一半视野,而自己的那颗眼球,此刻躺在那苍白的手心之间。
疼痛,突如其来的疼痛,在刚刚失去眼球的那一瞬间过去之后,从她的眼眶处袭来,她想哭,她想叫,但是她哭不出来也叫不出来,全身上下都仿佛被定格在这里一般,就连眼泪,都无法从她的右眼涌出。
那只手拿着她的眼球缩了回去,在那黑暗中不知股弄着什么,过了许久,那只手提着另一颗毫无光泽的眼球又伸了出来。没等周智仔细打量那颗眼球,那只手便用中指和无名指翻开她的眼皮,将那颗眼球放回到了空荡荡的血洞之中。
那颗眼球遇血即活,当那冰冷的眼球触碰到她的眼窝时,她看到了,看到了面前视野的另一半,但是与此同时,无数杂乱无章的场景和画面,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涌进了她的脑袋。
她看到了,她的确看到了,看到了未来,看到了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
周智呆愣着跪在那里,双眼仿佛注视着虚空一般,此刻在她面前播放的,是她身边一切人可能发生的一切结局,或许她看到某一个人的结局时,生出了想要改变这个结局的想法,但是下一秒,她的面前就会播放出她徒劳无功的努力。
“没有意义,毫无意义。”
她所能改变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而那些她想要改变的不幸结局,无数行动、无数结果都只能归于一点那就是她最初看到的结果。
是的,的确,她不会被任何未知的苦难所折磨,因为现在,这一切未知的苦难此刻都变成了已知,但是她却无法改变这一切。
绝望,此时此刻,她的心中,只有绝望。
那手缓缓收了回去,而石门也合上了,里面传来了那个所谓的神幽幽的声音“你所能看到的一切,都是我所能看到的,那便是未来一切可能的集合。看着吧,这就是我所给予你的权能。另外,海的眷属,我感谢你将她带到此处。”
姜小幺朝前微微一躬身,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跪在那里的周智。此时,周智的双眼如同一对旋涡,这旋涡不断流转着,将她自己搅成比肉糜还要细碎的什么东西。
她的**,她的未来,她所渴求的一切,此刻都仿佛是一只被开膛破肚的生猪一般展示在她的面前。她看到了一切,一切她想要看到,和不想看到的东西。
姜小幺低头看着跪在那里的周智,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来到这里,她转身走上阶梯,将周智一个人留在了那里。
周智跪在地上,不知跪了多久,她听见了背后的脚步声,或许早在她听见脚步声之前,就已经看到了即将来到这石门前的两人。
长青真人和清安官正看到石门前跪着一个人,便感觉到事情不妙,下了一半的阶梯,看到那人的身形和衣着,怎么看都是小公主周智,更加恐惧。他们隐约间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急忙跑到那正跪在那里的周智身边。
两人看周智眼中已然失去了身材,清安一步直接踏向那石门,低喝道“你做了什么,恶神!”
“我满足了她的愿望,”门里面传来了那个声音,如同搅动着什么粘液一般“她对这世间的一切都有着无上的好奇,因此我给予了她我的视界,我的眼瞳。”
长青真人冷哼一声“呵,我们向你索要了那么多次眼瞳,那么多次你的视界,你都不愿意给我们,一个小姑娘,你居然自愿给了她。。。”
“你们太过无趣了,”那个声音话语中不带半分情感的起伏,就这样继续说道“这个孩子,有着无穷星空万分之一的有趣。但是你们,呵,你们比起这孩子什么都不是。你们能露出这孩子这样有趣的表情么?你们不能。”
“你。。。你毁了她,就为了取乐么?!”
似乎有一个冰冷的视线,正在注视着怒吼着对清安,而那个搅拌粘液般的声音继续道“我看到了一切,我能看到一切,因此并没有什么是真正有意义的。你们比起流转不停的星空和群星诞生之初的正序,什么也不是。”
两人呆立在那里,沉默了一会儿,长青真人叫了一声“清安!走了。”
清安站在那里,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搀起了跪在地上的周智,三人顺着阶梯离开了石门口。
“师父。。。就这么算了么?”
“什么叫就这么算了?”长青真人一笑“我们已经得到了眼瞳,虽然是在小公主身上,但是这并不能改变我们已经得到了眼瞳,能够知晓一切这件事。”
说罢,长青真人看着被清安搀扶着的周智,开口直接问道“公主,您能看到庄赦么?”
周智没有回复,仅仅是呆呆地继续盯着脚下的虚空之中。
“他现在,触及了几个龙子呢?”
“四个。”周智呆呆地回答道,然后又陷入了沉默。
“那他拥有了几个的力量呢?”
“你问这个,又有什么意义呢?”女孩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你们阻止不了他的。。。那个结局,终究会来的。。。”
第四十三章 知无涯(下)
林得胜众人缓缓地退到水中,无数那样的小虫此刻就候在岸边,它们碰撞着前肢的骨镰,发出砰砰的声音。而岸边聚集的小虫越来越多,雾中隐约间出现了更多一人高的那样的,前肢带着一对骨镰的怪物。
而此刻,那些朝着水中撤退的猎户们也都陷入了一片混乱,湖岸下都是光滑的岩石,难以站稳,这让众人的慌乱又深了一层,而看到那几个较大的虫子将一足踏入水中,众人只能连连惊呼,被逼得后退。
林得胜看着身边的云陟明,大声呼喝道“怎么办?这群东西怎么解决?”
云陟明也没回答他,四处望了望“下水,往红的地方去!”说罢,一个猛子扎进湖中。
林得胜摇了摇下唇,叹了口气,也对身边的那些猎户们喊道“听她的!潜下去!”然后,他也直接潜入水中。
水下的确能够看出有一个区域明显比其他地方更红一些,林得胜跟着那深红色的引导,在水中游动着。不知何时,他的手摸到了一块岩石。他扶着那块岩石,缓缓地饶了过去,终于,吸到了新鲜空气。
云陟明此刻已经站在石洞之中,不知为何,她身上一点水迹都没有。林得胜也爬了上去,身后又爬上来两个猎户。他们等了一会儿,又有三四个猎户爬上岸。刚刚被困在水中的七八人,似乎又有两人溺死在水中。
云陟明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又看了眼往更高处走去的脚步“庄赦他们,应该是往那个方向去了。”
“我们再等等行么?”林得胜声音很平静,他虽然知道这次可能的确会死人,但是没想到居然会损失如此惨重,从出门到现在,他们已经失去了四个人。林得胜心中多少有些犯嘀咕,不知道到底应不应该听武辰的,武辰所说的龙子,究竟能给他们带来什么?
“你想等就等,无所谓,”云陟明打开手腕上的弹药袋,检查了一下弹药的情况“还好,没有多少是湿的。”
“云姑娘,我想问一句,所谓的龙子,真的有那么大的能量么?”林得胜低声问出了这个问题。
“取决于你有多么相信龙子,如果你不愿相信龙子,他不给予你恩典,即便他有能够击穿大地的力量,又能怎样?”云陟明回头看着依旧满脸疑惑的林得胜,叹了口气“但是如果你仅仅问龙子是否有着强大的力量的话,我的回答是,‘是的’,龙子有。”
林得胜正要问出下一个问题,云陟明看着高处,一句话堵住了他的嘴“该走了,那些东西未必不会下水。”说着,便一个人扶着光滑的岩壁朝上走去。
众人看着朝高处走去的云陟明,林得胜只能赶着脚步跟了上去,而猎户们也同样艰难地爬了上去。
他们顺着甬道朝上爬着,这朝上的石头甬道过于陡峭,而两侧的岩壁上也没有什么可以抓住的凸起,攀爬可以说是步履维艰。而很快,他们就见到了站在最顶端的两人的身影。而两人也回头望向他们。
“林当家的?你们怎么过来了?”武辰回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林得胜。
“后面有怪物在追,你们这边情况怎么样?”林得胜走到两人身边,手中拿着刀子直接插进岩壁稳住身体。
庄赦和武辰给林得胜让出了视野,而林得胜朝下一看,看到了那两条奔流的泉水融为一途,在山中流转着。
“这。。。这就是。。。地脉?”林得胜吓得险些跌坐在地上,面前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理解,地涌血泉这种事情他是知道的,但是他没想到能够达到这个规模。此刻,面前红色的泉水已经多过他见过的绝大多数所谓“泉水”,如同一条从山中倾泻而出的河流一般。
“林当家的,下面是一片绝壁,没绳子肯定下不去。”
林得胜回头看了一眼,而他身后的几个猎户也都急忙把绳子取了出来,在上面打了几个死结接成了一股。
云陟明低头看了眼下面岩壁的高度,皱皱眉“我先下去了。”说罢,朝前一跃,直接落到了远处的一颗树的树枝上,随后,又一步朝前一跳,落到另一棵树的树枝上。
庄赦一众人艰难地从绳子上爬了下去,看到众人都到了下面的平台上,他们又拿着绳子朝下一个缓台爬了下去。重复这样的过程,大概一个时辰左右,他们终于到了和河岸平齐的高度处。
众人很快便小跑着来到了河岸边,云陟明果然早早地就候在了那河岸边上。而在那里等着的,还有另外一人。
一个黑衣人。
云陟明和庄赦两人对这样的黑衣简直太熟悉了,那毫无疑问是西陵卫的一袭黑袍。
庄赦无法想到西陵卫是怎么在他们之前赶到这个地方的,如果西陵卫和钦天监早就知道这个龙子的位置,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告知庄赦?
“阁下是,西陵卫?”庄赦心中含着半分恼怒走到那西陵卫面前,但是脸上仍是微笑着。
“是,江南守,”那人开口道“您是庄赦庄大人吧,寻龙子怎么寻到这个地方了?”
庄赦愣了一下,他显然没搞明白对方的意思,下一秒他似乎明白了,对方并不知道龙子和地脉的联系,甚至不知道原山中藏着的狙和霭蕈树。
“呃,西陵卫的兄弟,有两个龙子就居于地脉之中,这里的地脉破裂,龙子可能直接从地脉中涌出。”庄赦开口道“因此,我们才来到此处。”
那西陵卫轻轻点点头“好,好。不过我们三班岗,每天都来监视这边的情况,到现在都没有看到可能跟龙子有关的东西。”
“那可能还没出来?”云陟明开口道,她蹲到河边,看着赤红色的河水,又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泉眼,她将手伸进水中,眉头微微蹙起“要来了,马上就要来了。”
庄赦听了有些奇怪,凑到她身边,也将手伸进水中,果然,他隐约间感觉到那流水显然比世上绝大多数的水更为“沉重”。这条河流的速度不算快,但是他却感觉那赤红色的河水在撞击推动着他的手指。
“河水变浓了,蓝色那边估计也是一样。”云陟明低声说着,双眼依旧盯着面前的河水,而河水中的红色越来越深,不知何时,已经看不到河床了。
林得胜也凑到河岸边“庄大人,龙子,不在这么?”
“都说了快来了,急什么,”云陟明没等庄赦回答,便直接抢过话头,双眼盯着那山上的两处泉眼,她显然比周围的其他人更为急躁。而西陵卫的眼睛也在两处泉眼间不断游离。
突然,山上的两处泉眼,毫无征兆地变成了极为不自然的红色和蓝色,像是谁将染料倾泻进到河流之中一般,从泉眼处,涌出了浓稠且深红的颜色,而另外一个泉眼处,则流淌出极为明亮的蓝绿色。
而这涌出的两股泉水,也带来了另一个神迹般的景象。
以融汇的河流的延长线为中轴,两侧的树丛和河岸的颜色都发生了剧变。烈火的色彩着满了红色泉水这一侧的树丛之上,无论是灌木或是大树,叶子都变成了极为张扬的赤红色。而另外一边,树叶则变得如同倒映白日天空般的蓝。
地面上同时也发生了同样的改变,似乎时间在一瞬间跳跃了无数个日月一般,地面上涌出了千千万的花朵,红的在他们的这一侧,而蓝的,则在对面的那一侧,以汇流的中线为界,整个原山仿佛都变成了两个不同的,红色和蓝色的世界。
而就在这时,另一个西陵卫跑到了刚刚站在河岸边的西陵卫身边,不知小声耳语了些什么,一声金属滑出刀鞘的声音,他将长刀拔了出来。
第四十四章 烛龙何照(上)
听到刀刃出鞘的声音的云陟明登时警觉了起来,她举枪对准那个拔刀出鞘的西陵卫“你想做什么?”
那西陵卫一扬长刀,苍老的声音低沉地发出了声音“奉诏讨贼。”随后,径直冲向云陟明。
云陟明一枪打出,随后朝后一滚,将一直藏在袖子里的刺刀直接装在枪前。
那西陵卫一挥刀,将子弹弹开,左脚为轴,转身转了半圈,长刀径直砍向云陟明。而云陟明用包铁的枪托往下一砸,随后一脚踏着那西陵卫的长刀,一跃而起,刺刀直奔那苍老西陵卫的面门。
而那西陵卫显然也有后手,他一甩左手,一根铁棍从他的袖中滑了出来,他用铁棍挡住刺刀,随后右手的长刀往上一挑,径直攻向云陟明。
云陟明借力踏着那铁棍向前一跃,直接落到了那西陵卫背后,雪亮的刺刀直奔那人的后颈。
那西陵卫显然也很是有经验,向前一个空翻,一脚踢在云陟明的枪口,将她手中的火枪直接踢飞,随后落地转身,拔剑又冲向云陟明。
庄赦和林得胜一众人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在第二个西陵卫来了之后,两人就以死相搏起来,庄赦急忙跑到那西陵卫面前“这位兄弟,到底怎么了?”
“你不知道那个人的身份么?”第二个西陵卫的声音很是低沉“大家都没想到她会回来。。。”
“她。。。到底是谁?”
就在这时,武辰似乎突然想起些什么似的,突然惊呼出声“她是。。。她是云妃的女儿?”
“是,”那个后来的西陵卫开口道“当年巫蛊案为什么闹得那么大,你们根本不知道原因,禁军为了拿下这个小姑娘,折了多少人?最后陛下开恩把她放到西域。结果现在又跑过来。。。”
云陟明手持短剑,和那个老年西陵卫扭打在一起,两人都风驰电掣一般,让人难以近前。云陟明凭借身形的灵敏,躲到了那西陵卫身后的角落里,短剑直接插进那西陵卫的肋下,而那个西陵卫中了一剑,疼痛让他血气上涌,将长刀插入鞘中,抡起鞘,腰带动身体,直接将云陟明击飞。
而云陟明被打飞之后,落到了她被击飞的火枪边,云陟明抄起火枪,将子弹塞入枪膛,一枪朝着那个西陵卫打了过去。
子弹径直穿过那个西陵卫的胸口,而云陟明的手如同鬼影一般掏出第二发子弹,第二枪同样击中了西陵卫。第三发,第四发,直到那西陵卫直接倒下,她才停下手上的动作,随后转头将枪口对着另外一个西陵卫。
“我只是个传话的,你可以选择杀我,”另一个西陵卫的表情和声音都十分冰冷。
云陟明冷笑一声,又朝着那个西陵卫走了两步“谁让你传话的?说。”
“清本官正,”那个西陵卫说道“清本官正派我告诉江南守,你的身份。”
听到这个名字,庄赦一副极为惊奇的表情,而武辰的脸上则写着“意料之中”四个大字。
“清本?清本为什么要杀我,”云陟明又朝着那个西陵卫的方向走了两步“说明白点。”
“因为清本官正知道你有可能做些什么,云公主,”那个西陵卫朗声道“你想颠覆大胤,你想灭皇帝家满门,他知道,所以他要杀了你。”
听到这话,庄赦整个人的表情都变得扭曲了起来。说得通了,一切似乎在这个时候都说得通了。云陟明的母亲就是传说中的云妃,而她回到这边的目的,就是帮她的母亲报仇,毁掉大胤。
“呵,这些事情,钦天监的几位官正都应该知道才对,”云陟明冷笑道“为什么清本派人过来,而非另外几位派人过来呢?我很好奇啊。”
“云姑娘您明知,又何必问呢?”旁边的武辰笑了起来“钦天监是什么样子,您不清楚么?”
“不清楚。”
“钦天监可不是朝廷的,钦天监是为天下黎民的衙门,”武辰低声道“几位官正也都是天下黎民的官正,而非大胤朝廷的官正。”
这话说得已经足够清楚了,钦天监作为一个没什么油水的清水衙门,最开始可能就不是为了一姓一国而存在的。因此,大胤倒不倒,周家活不活,跟钦天监的五位官正关系并不大。
“也就是说。。。现在整个钦天监。。。”庄赦呆愣在那里,口中喃喃道“只有清本官正在?”
“差不多,”那个西陵卫开口说出的答案,像是一根稻草一样飘到庄赦的身上“清玄官正不做事,清安官正和真人在研究续龙脉这种玄之又玄的事情。。。真的关心朝廷的,只有清本官正而已。”
庄赦过了一会儿,徐徐吐出一口气“云姑娘,我想知道,”庄赦直至此刻,已经接受了太多让他整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信息,他呆立在那里“你想。。。毁了大胤?”
“不,我只是想灭周家满门而已,大不大胤,都是次要的,”她平淡地说道“庄大人,我一开始就说,不要太在意我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云陟明也叹了口气,似乎要说些什么,但是还是止住了。
她放下了枪,走到河边,双眼继续望着远处的河流,那红色和蓝色的水流自己放着光芒,朝下游流动着。而云陟明刚走到岸边,就听到身后传来的声,转头一枪,朝着刚刚那个西陵卫的位置打去,然后果然看到了,那个人的手中,拿着一柄对着她的短弩。
那西陵卫的小腹被击穿,剧痛顺着血流在他全身上下弥漫开来,但是他仍从腰间拔出了一把短剑,踉踉跄跄地走向云陟明“魔女。。。受死。。。”
云陟明站在原地,一步也没动,而那个人,那个男人则手中拿着短剑,一步步地朝她走来,距离越来越短,当两人的距离只有一丈左右的时候,那个男人用全身上下最后的力气,拖着身体朝云陟明冲了过来。
冲刺的速度很慢,说是冲刺,实际上也仅仅是跌跌撞撞地跑着,而云陟明,直接一把抓住了那把刺向她的短剑,周围的一切,在那一瞬间发生了变化,在云陟明握住那把短剑的一瞬间,发生了变化。
亮如白昼的青蓝色光芒从天空中照了下来,而周围的一切都停了下来,除了天空中照下来的那些青蓝色光芒以外,周围的一切的颜色,变得是那么的鲜红。
他动不了,根本动不了,手脚和身体仿佛都被铁链锁住了一般,而他看到周围的空气之中,缓缓出现了无数个细小的裂隙,而那裂隙里面,则伸出了一个个巨虫一般的节肢、野兽的爪子、触腕或是别的鸟类的爪子之类的东西,缓缓地抓住了那个人,而同样也有无数裂隙之间,有眼睛盯着他。
“我赞赏你的勇气,但是,你既然知道那年的结果,你又何必继续送命呢?”
“替父报仇,万死不辞,”那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云陟明,而云陟明听到这话时,身体竟然微微颤抖起来。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又变回了正常的样子。
那个男人跪在地上,小腹被打穿注定他活不了多久,而云陟明低头看着他,眼中只有怜悯。她叹了口气,把落到地上的短剑踢到河里“你,自生自灭吧。”
那人低着头,艰难地站起身,看着旁边河流,声音颤抖道“石砾虽小,投水有声!”说罢,他朝着那河中纵身一跃。
然而,却无人听到投水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