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群鸟或众(下)
那门房似乎也不识字,拿过信件,心想这上面既然盖着钦天监的印,这人又有官身腰牌,而且这里的大掌柜这个时间应该没醒,他想了想,点点头“官爷我带您过去吧。”
说着,门房走在前面,而武辰跟在后面。他没想到进入到这个保管着封印钊戕的东西的仓库,居然会如此容易。他心中得意地笑着,如果是他,绝对不会把那个东西放在这里,因为那种封印着什么的东西,不知情者绝对不会在意,而知情者总会能找到。
两人走进仓库,门卫拿过一个提灯递给了他,候在门口“这样官爷,您去里面找吧,我在这等着。”
武辰挑着灯笼缓缓地走进仓库中,这个仓库很空,没有什么东西,很快,他就找到了一个上面仿佛有无数黑气在弥漫着的黑色板条箱。
他将那个箱子从几个别的看上去显然不同的箱子上搬下来,将箱子打开,果然,看到了里面的一个仿佛黑气缭绕,泛着一种令人感到不祥的野兽气味的陶罐。
那股野兽的臭味升腾直上,冲进他的鼻中,兽臭伴随着尸臭和血腥味缭绕在他周围,似乎是在期待这什么一般。他将背后的箱子拿下来的时候,那股臭味仿佛要从陶罐中冲出来一般。
武辰将箱子打开,里面是一把鬼头刀,他从一个老刽子手那里买下来了这把斩首数千的老刀。当他打开箱子的一瞬间,那个陶罐裂开了,碎成数片,一个黑红色的庞大影子从里面窜了出来,在仓库中不断游窜着。
外面的门卫似乎听到了陶罐碎裂的声音,急忙跑了进来,而武辰“别进来”三个字刚要说出口,那黑红色的影子直接将那个冲进来的门卫席卷其中,而那门卫则在一瞬间消失了,空气中留下的,是咀嚼骨头一般的嘎啦嘎啦声。
“果然你更像是野兽啊。”
“你身上有其他的。。。味道,”那个声音像是沙哑的狼嚎一般,低吟着“你来,干什么?”
“我带来了贡品,上神。”说着,武辰跪在地上,双手捧起那把破旧的鬼头刀。
那黑雾低吼着,什么也没说,直接蹿到了那把鬼头刀之上,变作一股黑红色的气息缭绕其上,那黑雾并没有说出任何东西,但是武辰却感觉到其中的愤懑和恨意缓缓地与他心中的那种不敢和杀意连通。
他在那一瞬之间,与钊戕的情感彼此相连的死后,他明白了,钊戕所追求的是什么。
武辰将那把刀急忙用布包缠了起来,随后收到箱子里,背到背上。此时的他,眼前一片漆黑,鼻中和喉咙中都已经被那浓厚的野兽气味充满了,而耳边也什么都听不到。他的一切行为仿佛都是出于纯粹的本能一般。
他背着箱子跑出了仓库,又跑出了港区。一路冲进了一旁的森林中,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他什么也都感受不到,仿佛身体就是被那黑红色的气息支配着,什么都感受不到,仿佛就那样堕入冰冷漆黑的深海一般。
不知何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缕光,睁开眼之后,他看到了那个巨大的立着的黑红色身影,有三四丈高,如同一座巨大的立着的黑红色骨架一般,而周围则满是已经被撕开喉咙的野兽。它们的血浆覆满了地面,而因为天太过寒冷的缘故,这些血浆并没有变成黑红色的样子,反而是已经变成冰渣的鲜红。
那个怪物,那个他此生从未见过的,如此丑陋的怪物,但是不知为何,他和这怪物之间却似乎建立起了某种纽带或者桥梁。他朝着那怪物缓缓地伸出手,而那怪物也朝他伸出爪子,他握住了怪物粘腻的,泛着内脏的黑红色的利爪。一股难以言喻的安心感,顿时冲进了他的心中。
那种感情,他很难用任何一种存于人类之间的感情来形容,如果非要类比的话,就像是伴在狼王身边的野狼一般,那种跟随着什么伟大存在时候的安全感。
他不知何时睁开眼,看到自己一如既往地躺在床上,而远处则是倚在桌边的鬼头刀。脸上浮现起无声的苦笑。
他又做梦了。
做了那个,靖元十八年的梦。
这梦境对于他来说太过熟悉,按照以往的说法,梦境是人距离神最近的地方,而他知道,自己身边就是那位神,那位传说中,泰丕的爪牙化作的神明钊戕。
他走到那把鬼头刀边上,叹了口气。
“上神,你没有任何给我的旨意么?”
没有任何回应。
这位神明比起一个神,更像是一只野兽,它几乎无界限地吞食着,虽然武辰好说歹说让它去森林中而非城市里捕猎,但是森林中时不时出现的一片狼藉的猎场,依旧让周围人心惶惶。
他所期待的,不是这样的神。
想到这,他不禁有些嫉妒那个叫做庄赦的灵台郎。他仅仅是去了一趟东海郡,就得到了螭的真血,那可是真血啊,比起仅仅是待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什么都没有给予的钊戕,简直是天差地别。
正因如此,他开始了寻求其他龙子的计划,自然也就从最近的龙子开始。
前段时间他回了一趟武家老宅,传说中的善辩之兽,龙子中三神之一,狙,就在泓州某处。他在武家老宅自然也得到了其他多数龙子的位置,但是他的目的是活着获取龙子的力量。他只需要在辩论上胜过狙就能获得他的恩赐,但是螭喜怒无常、不问世事、霭蕈茫茫无踪、玺甚至可能反过来给他植入人面虫来控制他。相比之下,狙显得随和很多。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谁?”
“武兄弟,三位头领请您到大厅论事。”
“好,这就去。”
武辰很快穿好了衣服,推门,外面是江南郡的秋风,不知为何,江南郡的秋意竟然让他浑身发抖。或许今年的确比往年冷吧,他从小长在江南,在江南郡待了十几年,也从未感受过这么冷的秋天。
他来到黑虎堂,吴大、林得胜和沈益三人已经候在堂中,林得胜手中拿着一个簿子。看到武辰,他直接把簿子甩给他“武辰,刚刚有人说要把这个送给你,你看一下吧。”
武辰打开那个簿子,是来年的历,他上下扫了一遍,感觉有些奇怪,但是却又说不出是哪里怪,又仔仔细细地翻了一遍,忽然发现,这今年的历上,节气比以往都提前了许多。而门外飕飕的寒风,则让他更加意识到修历者不怀好意。
“解释下吧,这历我翻了半天没看出什么问题,你小子是不是通敌了?这历上有暗号?”
听到这话,武辰才看到堂中三人冰冷的眼神,他顿时浑身打了个激灵,随后满脸堆笑道“三位头领,您诸位既然看过了这历,就没看出些什么问题么?”
“节气早,那又怎么了?”
“三位头领,节气早百姓种地就早,春寒料峭的时候插秧,那冻毙青苗,您觉得会是什么结果?”
三人想了想,沈益很快开口道“钦天监里。。。有自己人?”
“嗯,”武辰微微点点头“您几位是巡田校尉,可以安排农家晚插秧,等到第一茬该收的时候,其他几郡颗粒无收,江南郡因为有几位的缘故收了一茬粮,到时候举义,岂不是顺风顺水?”
听到这,吴大马上就明白了武辰的意思,满脸惊喜的笑容,而旁边的林得胜则喃喃道“这会不会有伤阴德啊。。。”
“大当家的,您没必要想那么多,大胤本就要完,今年完明年完左右是个完,我们只要能熬过孙正然这次寻访,不露馅,等到明年开春,就是夺取天下的时机!”
武辰看着堂上劝说林得胜的吴大,微微笑起来,心中已然做了个决定。
第二十九章 晓梦迷蝶(上)
庄赦坐到了从金安郡前往江南郡的马车上,在金安郡他又得到了一个不错的消息,那就是他的侄子庄远,是新科的榜眼,直接派到盟县任上做县令。庄远今年才二十不到,能有这等前途,应当也是很让庄赦高兴。
但是他却心中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喜悦。
并不是因为嫉妒或者别的什么情绪,他只是不知为何单纯地感受不到喜悦,他自己也察觉到了这种令他不安的情绪变化,这种光耀门楣的事情,竟然让他心中毫无波澜,他对自己此时此刻的情绪忽地感觉到了无比的恐惧。
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是什么?能够让他此时对喜讯产生不了哪怕一丝一毫的喜悦?
他隐隐间觉得这可能是因为螭的真血在作怪,为防万一,他用一个干净的小瓶灌了少许他的血,把这血和龙嗣仙书一同交给姜小幺,由金安郡郡守派出的部队护送回到京师。
庄赦不再敢让姜小幺跟在他的身边了,姜小幺自出生以来就是螭的眷属,如果有一日他想要掌控螭的真血而非被真血控制,那姜小幺很有可能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去妨碍他。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姜小幺居然没有任何一点怨言,她趴在云陟明耳边说了些什么,随后便离开了。
庄赦和云陟明两人坐在马车上,云陟明一如既往地望着远处的山脉,庄赦则在车上坐得越来越困,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倒在车上,困倦如同潮水般将他包裹其中。
当他再一次睁开眼时,他发现面前的景色又一次变得不同了,他置身于密林之中,而面前是宽丈余的小河。
这条河,是他上一次碰到霞衣女的那条河。
他四处望了望,发现周围并没有任何人的身影,而周围则弥漫着一种让他有些迷醉的花香。这种花香如同拴住他的鱼钩一般,不断地将他的注意力朝着河对岸拉扯着,被这样拉扯着,他愈发想要涉水过河看看河对岸到底是什么花,能够让人如此地沉迷之中。
被那花香勾引着,他到底还是一步踏入了河中。
那河中的水仿佛顺着他的意志流转一般,没有给他造成哪怕一丝一毫的阻力,他就这样轻松地走过了那条河流,来到了对岸,而面前,又是一簇茂密的树丛,花香显然是从数从后面的更远处传来。
他找了一处灌木不甚茂密的地方,穿过了第一层树丛,但是这树丛显然不仅仅有面前的一片,后面与荆棘伴生的灌木,似乎也不是那花香的来源。
他迷迷糊糊地穿过那满是荆棘的灌木丛,浑身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而身上也被划出了许多伤口,但是当他穿过这一片荆棘之后,他看到了,看到了那令他几乎迷醉其中的景色。
那是一棵巨树,一棵高数十丈的巨树,巨大的树冠之上绿意盎然,而粗壮的枝干上一条条如触腕般的藤条下垂着,而藤条的末端,则系着一个个巨大的漆黑木棺。巨树粗壮的根系周围,满是不大的土房,似乎这里曾几何时还有一座村落。而这村落之上,也早都覆满了枯藤与苔藓。愈是靠近树根的地方,土屋上生出的花朵也就愈发密集和斑斓缤纷,如同谁刻意在这里建起的花园一般。
的确,花香的源头就是那棵树下,仿佛有些什么东西正在召唤着他一般,他缓缓地朝着树下走着,的确,穿过那密集的荆棘丛之后,脚下就变成了柔软的草坪,那柔软的草坪仅仅是踏上去就让人感觉到充盈全身的喜悦。
他缓缓地朝着那棵树走着,而他的目光,则一直盯着那颗树上,那棵巨树似乎不知何时开始,一直伫立在这里,而他隐约间有一种感觉,似乎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他一般。
他穿过村子,那荒村几乎完全被绿色植物所掩盖,但是就在道路两旁,却有许多外形让人感觉有些不祥,仿佛是长在人类之上的青苔和草叶之类的东西一般。
不知何时,他穿过了整个村子,站到了巨树之前。
说是巨树之前,实际上距离树本身还有大概数十丈的距离,而这片距离之上,则是一片花田,这片花田并没有任何杂糅的色彩,仅仅是素净的白色,像是要为谁送葬一般的白色。这里,白得像是深冬的雪,又像是秋季的云,有着一种仿佛数千万年都无人惊扰的宁静。而这些花,这些白色的花,似乎就是他所追寻的花香的源头。
他看着这花田,宁静和恬淡缓缓地也在他的心中升起,似乎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仅仅看着这片花田,就能领悟一切他所想要领悟的东西一般。
但是不知何时,他隐约间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开始变热了。
似乎是他的血液在向他发出警告一般,他的心跳越来越快,似乎是伴着他的心跳一般,不知何处,吹起了一股无源之风,在他的周围流转起来。这无源的让人感到多少有些不祥的风,似乎在低语着些什么,他想更仔细地听出那风中的话语,但是却怎地都听不真切。
风流转得愈发迅速,卷起了无数白色的花瓣,又像是千万白色的蝴蝶舞在空中一般,这白色的旋风在一瞬间将庄赦吞噬其中,他举起胳膊挡住口鼻。那劲风拂过他的身边,不知何时,结束了,空气中带着种清凉,他放下挡着自己口鼻的袖子,看到了面前的,更为令他吃惊的景象。
面前的花田已经不再是一片洁白,而是变成了霞色,靠近巨树一带的花朵花瓣上呈现出一种令人心生喜悦、晚霞般的橙红色,而庄赦身边,则是素净而恬淡的蓝,比秋天的深蓝色天空更淡,就像是晚霞之上,那浅蓝的天空般。而巨树也同样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原本绿色的蓬勃树冠,此刻已经换成了一片红,那红色就像是夏季祭祀时人们所穿的一袭袍,又像是流淌在树头的一腔血。那红仿佛燃烧着他心中的什么东西,让他浑身发冷。
而若不是那盘在脑后如一朵一枝独秀的花朵的黑发,他似乎已然看不见那花田中与霞色的花朵化为一体的女孩,是霞衣女,她一如既往地披着那件肩头是天空般的青蓝,而下摆是晚霞般的橙红的薄纱外衣,外衣随着微风在花田中微微摆动,她转过身,满脸悲伤的神色。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人来到这里呢?”
庄赦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霞衣女拔出腰间的直刃长刀,那刀仅有一指半宽,看上去像是随风就会被折断的树枝一般。
“姑娘,您怎么会。。。”
那女孩一双冰冷的眼盯着想要向前走的庄赦,口中用比以往那温柔声音冰冷许多的声音朗声道“不许你再往前了。”
庄赦,愣在那里,他没想到这个寡言的姑娘此时会有如此重的戾气,但是仍向前踏了一步“怎么了?这是哪里?”
“我说了,不许再往前!”
第二十九章 晓梦迷蝶(下)
那女孩一跃而起,像是踏着花瓣一般直接朝庄赦袭来,庄赦连连后退几步,想要屏息深潜,却发现一点用处都没有,大骇,朝后又退了几步“姑娘,我都退到这个地方了,你还想让我怎么样?”
那女孩没说话,又连续几刀斩出,庄赦继续朝后退着,忽地想起,既然她不让他继续向前,想必在那大树之下有些什么她不能让他触及的东西。
想到这,庄赦直接矮下身子往女孩身上一扑,体重上的优势直接让庄赦把女孩撞倒,他朝旁边翻身爬起,一脚将长刀踢飞,然后拔腿跑向巨树。
女孩显然意识到了了他的意图,飞快地爬起身,捡起被踢到远处的长刀,径直冲了过去。
庄赦在朝巨树冲过去的过程中,脑子飞快地运作起来,这里显然是一处梦境,因为迄今为止,他无法使用深潜的地方只有梦境,而梦境是他与神明产生了连接的证明,现在唯一与他有连接的就是螭还有那因为青卵而时不时出现在他梦里的玺。
难道这个梦是玺予他的预兆?
不对,霞衣女的本体是“玺”中的一员,虽然她比起其他的玺更有独立性,但是也不至于其他的玺想要告诉他什么,而霞衣女想要杀了他。那么这个情报就不太可能是玺给他的。
那么是螭?是眷顾他的神给他的提示?
这是最有可能的,他在梦中见到的第一个预示便是河水,在螭派出千万鱼群海龙巡江之后,九州水系可能都被纳入了螭的控制之中,而如果是这样的话,螭为什么要把他拉进这个梦境之中?这个梦境究竟有什么特别的?
联系到他在武府中看到的东西,他很快就明白了。
“是霭蕈。”
面前的这棵巨树很有可能就是九龙子中的霭蕈,或者说,至少是能够生出霭蕈的树。
霭蕈相较其他的龙子过于特别,根据武府中文献的说法,霭蕈的本体是每一百年生出一个的果子,而非树。所有霭蕈的树都有可能生出果子,而如果果子被种下,也就意味着他又失去了一百年找到霭蕈的机会。
而螭给了他这个预示,也就意味着这棵树中可能很快就要产出霭蕈的果子,如果他能够找到霭蕈的话,那算上狙,他接触到的龙子也就有了四个,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回钦天监复命了,而大胤,也能保住了。
他这样想着,冲向远处的巨树,花田中间正好有一条满是柔软青草的小径,他穿过这条小径,向前不断地跑着,跑着,不知何时,终于,他到了,到了这棵巨树的前面。
果然,这棵巨树,不仅仅是长得大而已。
树干最靠近根部的地方,那里的树干上凸起了一个人形,一个看起来如同一个坐在那里的女性一般的人形。那两丈多高的人形栩栩如生,仿佛活人一般,无数细嫩的枝条护住了她的腹部,枝条和其上的叶子交织出了一个隆起一般的形状,似乎这个妇人一般的人形怀孕了一般。
他缓缓地走向那个人形,想要触碰那个枝条编成的腹部,但是忽地,他似乎被什么东西用力拉扯了一下,朝后倒了过去,紧接着胸口一阵剧痛,一截长刀穿过他的胸口,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我说过,不允许再向前了。”身后,霞衣女的声音恨恨道“开花结果的时刻即将来临,任何人,任何人!都不许,玷污这个时刻。”
庄赦忍着剧痛,看着那人形发光的腹部其上光芒大盛,树上的藤蔓肉眼可见地生长起来,很快便攀附上了所有悬在枝干上的棺椁顶上,那一个个棺椁被藤蔓上的叶子覆满,棺盖纷纷打开。
腐臭盖过了花香,但是伴随着这腐臭的,是他此生都难以想象的绝美场面。
蝴蝶,无数各色的蝴蝶如同被囚禁在那棺中数万年一般,冲出了棺盖,树上悬挂的数千个棺材几乎在这一瞬间一齐打开。
十万,百万甚至上亿只蝴蝶从棺材中不顾一切地扑扇着翅膀冲了出来,这色彩的洪流围绕着火红的巨树跃动着,舞动着,仿佛庆祝着什么,庆祝着死亡,庆祝着新生,庆祝着这尘世间的一切,庆祝着光,庆祝着花,庆祝着天空中旅行的飞鸟和云彩。
仿佛庆祝着,神明归来的奇迹一般。
庄赦看着这极美的场景,这美妙的奇迹让他胸前的剧痛似乎缓解了许多,但是他的视野仍在慢慢地变黑,他的眼皮已然睁不开了。缓缓地,他又一次堕入黑暗之中,只剩下鼻尖那混同着令他迷幻的花香的腐臭仍在他心中萦绕着。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仍在前往江南郡的马车上,他坐起身,摸了摸自己刚刚仿佛被刺穿一般的胸口,那种疼痛是那样的真实,并不像梦境,以至于他的胸前至今仍然隐隐作痛。他叹了口气,缓缓地站起身,活动了下腰腿。
时间已经不早了,虽然他头顶的天空仍是那澄澈的淡蓝,而远处的天边,却已经是一片橙红,一片燃烧一般的橙红。不知为何,他看着这色彩,竟隐约间感觉有些恐惧,他不知道自己在恐惧着些什么,霞衣女?花?树?刀?他不知道,但是这种真实的恐惧却仍然萦绕在心中。
“做噩梦了?”云陟明笑着看着他,似乎刚刚她目睹了自己的丑态一般。
庄赦无奈地笑笑“算是吧。”
“什么梦?给我讲讲?”云陟明一脸兴味盎然的表情。
“被捅了。”
“你还能梦到被人捅?有意思,”云陟明笑起来“哎,谁捅的呀,认识么?”
“算是吧,一个认识的姑娘,”他叹了口气道“不过这不重要,云姑娘,我知道你来头很大,能帮我个忙么?”
云陟明愣了下,微微点头“你说,我做得到的我肯定帮。”
“狙,你知道他在哪么?”
云陟明听到这个问题,苦笑起来“庄大人,您要真想找龙子,为什么把小幺送回京师?”
“他是螭真正的眷属,我不是,”庄赦板着脸说道“我不想给任何所谓的神明做工具或是棋子,而小幺,她是螭的棋子,放在我身边的棋子。”
“唉,庄大人,您还是太天真,您觉得如果螭真的觉得你能摆脱他的掌控,他会放姜小幺离开你么?”云陟明笑起来“不过那都不重要了,您要找龙子是吧。”
“嗯。”
云陟明微微点点头,打了两个响指,那只之前一直跟着她,却不知何时消失不见的黑猫又钻出来了,她抱着黑猫蹭了蹭“乖,乖,找到了么?”
那黑猫微微张张嘴,似乎说了些什么,但是庄赦却什么都没听到。
云陟明点头“好,那你先自己去玩吧,我这边办点事情。”
那黑猫跳下车,在黄昏之中又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而云陟明则一脸坏笑说道“庄大人,这也算是一件好事,我要找到的人和你要找到龙子,都在江南郡,都不用多跑,只需要去一趟原山就行了。”
庄赦微微点点头,他知道原山这个地方,江南郡最大的山脉,因为一些特殊的传说而经常出现很是神秘的失踪案子之类的事情,而这里作为龙子的所在地,也丝毫不让人意外。
“那好,我们到江南郡郡城之后就租上马一起去原山好了。”
庄赦点点头,睡意不知何时又笼罩了他的脑袋,这马车是官府日夜兼程的马车,不过他人可没法日夜兼程地醒着。在某一处驿站换了一批护送的兵士还有驮马之后,他们继续朝着远处的江南郡出发。
而庄赦自然又一次倒在马车中,合上眼,刚刚那一觉没能让他又哪怕一刻休憩,而现在,困倦再一次涌入他的身体之中,他此时此刻只希望能做一个,没有霞衣女、不用奔跑的安宁的梦。除此以外,可能也就再别无他求了。
但是似乎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低语着,他忽视了那个声音所给他的预警。
“终有一日,你将再一次见到那霞色的外衣”
第三十章 大德曰生(上)
江南郡大校场。
江南郡郡兵的几位头领和孙正然以及通商总使宋朔生加上郡守耿易明都站在校场上,据孙正然所说,他们要给江南郡的郡兵展示一下来自西方大奥国的新式武器。耿易明和孙正然两人并排而立,而两人脑中想着的,却都和演示武器无关。
前段时间孙正然突如其来的那句“林得胜呢?”让耿易明至今心有余悸,孙正然上来就问林得胜的事情,甚至没有过多地谈及江南郡的武备,他的目的再明显不过。
他就是来剿匪的。
耿易明曾听说过,孙正然虽然位高权重,但是做事却很是一根筋,能靠杀头解决的问题,他轻易不会想什么别的方法,他这种一根筋的性格,能混到今天,也全都是靠先皇的器重。
他要尽可能地想办法把孙正然送回京城去,按理来说江南郡是他的地盘,他身为安家的得意门生,就连泓州牧见了他都要先拱手叫一声耿大人,在这郡里自然是呼风唤雨的一个土皇帝,但是碰到孙正然这种真钦差,他是绝对不敢靠暗杀之类的小手段了事的。
他需要一个能够落到实处的证据,让孙正然必须回京。
而孙正然心中自然也在想着其他的事情。
他看耿易明不顺眼很久了,身为江南士绅的魁首之一,他吃得身宽体胖,恐怕江南郡任上贪墨不少,他也需要一个证据,能把耿易明直接拉下马。他不想着顺着耿易明这条线把安蓝扯下来,安家无论如何都有安皇后这个支柱,但是如果安家丢了江南郡,东海派在朝中就没有任何竞争对手可言至少在孙正然眼里是这样的,那个所谓的厂公,大内侍孟公公,他一开始就没放在眼里过。
这次演武是个机会,把江南郡兵士按在郡城的机会,就在此时,他从帝都带的亲兵已经杀奔周围的几大匪首山寨。孙正然对剿匪可太熟悉了,如果有哪支匪众被招安吃香喝辣,那郡里的其他匪伙必定眼红,剿灭很多匪伙之后,很快就会有人出卖那支被招安的匪众。
“耿大人,江南郡境内近日,不太平吧。”
耿易明愣了下,笑道“太平,太平,孙公几月前自岱州调粮救万民于水火,如今已经能保粮食无虞,有粮,民就安,民安,郡里就太平。这还要感谢孙公啊!”
“这样啊,”孙正然不置可否地微微点点头“贵郡那几位巡田校尉,是个什么来头啊?”
“呃,您想,粮食刚到,仍会有人四处逃荒,巡田校尉把住郡边,将人送回田中耕作,也是个办法,”耿易明笑起来“孙公,这是北政南用啊。”
孙正然听到这词,浑身一激灵,先帝烈宗当国的时候,看江水两岸富庶,常跟人们说南政北用,现在北政南用这个词,显然多少有些触动他。
“哦,这样啊,”孙正然脸上的表情显然柔和了许多,远远地看着校场上他带来的士兵演示三十丈内击穿两寸厚的钢板“北政南用,南政北用,说到底都是把良政拿到别的地方,适应本地之后在进行使用。说起来,我倒是想到一个,古政今用。”
“哦?那学生还真要请教孙公一下,什么古政今用?”
“连坐制,勾结匪类的村寨,必须尽数说出匪众所在,近况,否则三丁抽一,五丁抽二。”
听到这话,耿易明全身都绷紧了起来,他颤抖着小声问道“孙公,学生想问一句,抽出来,是要。。。”
“杀。”
耿易明一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个头磕下来“孙公!本郡断无勾结匪类之村镇,还请孙公手下留情!”
“没有勾结匪类的村镇,你怕什么?你跪什么!”孙正然仿佛是抓到了什么破绽一般朗声说道,双眼盯着旁边的耿易明,像是已经抓到了什么决定性证据一般。
“孙公!此政若是发出,定叫人心惶惶,复垦的村镇恐怕也都将。。。”
“身正不怕影子斜,天下没有一郡无匪,匪类给养来自村镇,若是村镇不予粮食于匪类,自然匪患绝除,你说天下有哪郡没有村子通匪呢?”
耿易明又一个头磕在地上“孙公,通匪也都是为了生计,通匪您砍他们脑袋,不通匪匪类砍他们脑袋,您这古政拿到今天,行不通的呀!”
孙正然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可以,不愧是安太师门徒,口舌锋利,我再教你一课,北政可以南用,南政可以北用,但是古政决不能今用。因为古政,是因为落后才被舍弃的。”
耿易明听罢,忽地明白了,刚刚孙正然只不过是在诈他,想要看看他的反应,不过他到最后都在强调连坐伤民,没露出破绽。
孙正然笑着点点头“江南郡灾荒才过,现在百废待兴,而匪类正是江南郡上的吸血虫,耿大人,我孙某要在江南郡剿剿匪,不知您意下如何?”
耿易明又把一个头磕在地上“孙公肯替江南郡剿匪,是万民之幸!”
“好,那就这么定下来了,我今日已经派兵出发,这段时间辛苦耿大人帮我调配后勤粮草了。”
“是!孙公。”
孙正然看着远处校场上爆出一阵阵惊呼声,笑着微微点点头“看起来差不多也快结束了,这样,我们下去看看他们的结果如何。”
说着孙正然走下高台,带着耿易明两人直接走到那正在向众兵士展示被击穿的钢板的宋朔生身边。看到那被打穿的钢板,耿易明表情也忽地聚变,两寸厚的钢板说打穿就打穿了,而且他记得孙正然带来了几千条这样的火器,他孙正然到底想干什么?
他想到这点,对于如何调孙正然回京这件事,突然有了些眉目,他有火器,而且是数量极大的火器,现在这些火器还在军队里,自然无所谓,如果他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那他随时可以参他孙正然一本,无论如何,孙正然都会被调回京。
演示火器很快就结束了,众人彼此说了些客套话之后,耿易明直接回到了自己的郡守府中。
现在孙正然来到江南郡,对他来说毫无疑问是个大问题,如果孙正然真的查出些什么,他八成人头不保,他和林得胜匪帮勾结,卖官给他们的事情绝对不能被泄露出去。
他想了想,把自己身边的几个小吏都叫了过来。
“你们几个,跟城里的二十三位大老爷说,明天耿郡守请各位老爷在望江楼喝茶,希望各位务必要来,”随后,又把刚刚写好的两封信分别交给两个小吏“这两封信,一个送到巡田校尉的山寨,一个送到安经安二爷府上,知道么!”
“是。”
一群小吏飞快地离开了郡守府,将信件和口信送出去,而耿易明则一个人坐在院子中,望着天空中的月亮。
泓州这两年多天灾这件事他是清楚的,而因为大运河的事情,京师方面对泓州的钱粮也没有什么要求,这都是好事,原本他做这个太平郡守,再做一年调任,一切就和他再无瓜葛,但是现在孙正然来了,像是在他头上悬了一把剑,让他坐立不安。
他身为钦差,亲自赈灾,直接影响到了他这个江南郡郡守的威望,就连复垦都顺带着组织好了。而复垦之后,又来了林得胜这群人,他们又要了个巡田校尉的官职,帮孙正然稳固复垦事宜,他身为一个郡守,在江南郡的威望已经跌到谷底。
现在的问题是,如果林得胜那群人搞出什么“杀狗官,换朝廷”之类的鬼事情,他必然是首当其冲,而如果换郡守的时候,孙正然的东海派真的进到江南郡,他还有孙正然留下的名声在这,对江南派是个莫大的打击。
他耿易明,怎么说都很难做人。
第三十章 大德曰生(下)
“几位头领,有郡守老爷那边送来的信。”
沈益看了一眼旁边正在打盹的吴大和林得胜,直接接过了那封信,现在已经是午夜时分,耿易明这个时候送信过来,必定是有什么大事,而沈益心里隐约间能猜到,这事八成和孙正然有关。
“我看看。”沈益打开了信,皱起眉“孙正然要剿匪?”
旁边的吴大和林得胜隐约间听到,都微微张开眼,林得胜开口道“剿匪?剿匪怎么了?我们现在又不是匪,我们是官家的巡田校尉。”
“林老大,您这么说就不对了,”沈益叹了口气“咱们现在不是匪,以前是,我们做了巡田校尉,捞了多少好处?您觉得这泓州的其他匪伙有多少眼红咱们的?他们如果被孙正然抓了,然后把我们以前截杀郡守信使的那些事儿说出来,您觉得我们几个的脑袋保得住么?”
听了这话,吴大和林得胜顿时睡意全无,林得胜皱起眉,身体微微前倾“那沈兄弟,你说,怎么办?”
“现在的确不好办,”吴大小声嘟哝道“我们身上背着官印,组织打孙正然一来未必打得过,二来我们组织也不合适。。。万一被卖了,孙正然转手就能剿我们。。。”
吴大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这样,我们先找个地方把林老大藏起来,沈兄弟,你赶快把信发到各个村寨田庄,之前征丁征粮的时候的事情让他们闭好嘴,如果出事了大家都得掉脑袋。这样的话,就算其他寨子把我们之前的事情捅出来,我们也完全可以矢口否认。。。然后就是城里面的几位老爷。。。”
那个送信的小校开口道“这个校尉您不必担心,城里的几位大老爷耿郡守明天要请他们喝茶。”
“好,那就好办了,”吴大点点头“这样,派人盯紧孙正然的部队,他们如果抓到了哪个匪首,马上回报,我们到时候再找方法。”
沈益和林得胜对视,点点头“好,那就按吴头领说的做,那么现在问题就是,林老大往哪藏。”
“我知道一个地方,不知道林老大去得去不得,”武辰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黑虎堂堂前“三位头领,武辰要去个地方办些事情,希望借些人马,如果林老大在身边,很多事情都方便得多。”
沈益皱起眉头“你要去干什么?”
“在下要去原山山中,找些东西,”武辰一笑“如果林老大需要避避风头的话,不如和在下一起去山中待上一段时日。”
“山里啊,你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
武辰听到这话,嘴角勾起一抹笑“三位头领想必不知道龙子的事情。”
“龙子?那是什么?”
武辰皱起眉想了想“这话如果说,就长了,您几位就当是一个有大神通的家伙事儿就行,林老大本来也就要找个地方躲一会儿,不如带在下去一趟原山中。路上我倒是可以给林老大讲讲,龙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三人面面相觑,似乎心里对这件事心中多少都有些芥蒂,毕竟武辰是个刚入伙的人,突然就想要几个人去原山这种一直被认为非常凶险的地方,很难让人不怀疑他的用心。
“我认为也未尝不可,”吴大突然开口道“你让林老大躲到哪里都不是那么稳妥,原山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当然是最好的。咱找上几个猎户出身的兄弟,带着林老大去山里,也能保证安全。”
吴大这么一说,沈益皱起眉,林得胜也知道他得找个地方躲着,吴大这么一说,原山反而好像成了最好的选择。
“好,那就这么定下来吧,”林得胜开口道“我跟武辰去一趟原山里,武兄弟,这一趟大概得多长时间?”
“顺利的话半个月,不顺利的话,一两个月也是有可能的,”武辰说道“不过我们可以在原山中建个房子,用信鸽和这边互通有无。”
“你到底要进原山里干什么?怎么还要建房子的?”
“可能要待上一段时间,建个房子之类的地方不是方便很多么,”武辰说道“而且如果我这边事情处理完了,孙正然还没离开的话,我们可能要在那边住上一段时间。”
吴大点点头“说得在理。”
沈益叹了口气,他似乎对于原山这种山里一样的地方有着一种本能的畏惧“这样,你们多带一些银钱,到地方之后,在本地找些人造房子好了。”
就这样定下来之后,第二日早,山寨中开出一个巨大的马车,车上堆满了他们此行可能需要的食物和补给,当然,还有一大箱铜钱。带银子过于高调了,铜钱自然是最保守的。
武辰在路上给林得胜讲着龙子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林得胜本来是山上修行的道士,也接触过一些传说,龙子相关的故事很快就勾起了他在道观中修行的记忆,理解起来并不是很难,当武辰从怀里拿出几本书给他读了读之后,林得胜顿时明白了为什么武辰要寻找龙子。
那是钦天监的一本文书,里面非常详细地讲了一个名为玺的龙子的出现地点和对人体的直接影响。林得胜看到这东西顿时理解了,龙子是朝廷一直以来都在研究的一个课题,而如果他们想要在这个课题上胜过朝廷,必须也要开始尝试触及这个东西。
武辰看着看着正在读书的林得胜,他嘴角微微上扬。在离开山寨的时候,他给吴大留下了一本类似的书籍,能够让吴大最快地理解龙子是什么。毕竟,吴大是整个山寨中他第一个接触的人,而现在很多决策实际上都是由吴大做出的,争取吴大绝对有利无害。
不过在马车山,他突然注意到,路上还有一对男女,男人虽然身穿一套短打服装,但是眉眼中却带着一种官府中人的不凡气息,而那女人更是,看上去虽然二十出头,眉眼间却仿佛经历了沧海桑田一般。
这两人骑马跟着他们走了许久,武辰很是在意他们,他们似乎是从郡城方向来的,而他们此刻跟着林得胜一众人上了朝原山方向去的小道。往最坏的角度想,他们很可能是孙正然安排跟踪他们的?
他想了想,朝那两人喊了声“哎,那边的兄弟和姑娘,你们往哪边去?”
那两人显然被吓到了,那男人回道“往原山去,兄弟你呢?”
“我们也是往原山去,这段路一起走吧,”武辰朝那两人招招手,而那两人也都骑马靠了过来。
“怎么称呼?”武辰笑着开口问道。
他自然不能让林得胜开口,虽然林得胜是头领,但是如果对方真的是孙正然的人,林得胜可能一开口就露馅了。
“在下庄赦,这位是云陟明。”
武辰听到庄赦这个名字,心里几乎要笑出来,没想到居然这么巧,他一直在和京城之中的清元官正互通有无,当然知道朝廷这边负责寻龙子的人是谁。而这个人,这个已经找到了螭和玺的人,此刻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在下陈午,”武辰一如既往地报出了自己的假名,当然也是示意周围山寨的兄弟不要说他的真名“您去原山,是要干什么呀?”
“我们去找些东西,您呢?武兄。”
第三十一章 邈山神人居(上)
武辰刚要答应,忽地浑身发冷,他四处扫视,发现林得胜和周围的兵士们也都惊恐地看着庄赦和他。
“呃,您认错人了吧,武兄是?”
“陈五是你给东海居士寄信的化名,不管怎么说,一个化名总不能一直用吧。”庄赦笑起来“一直追着你的脚步到处跑,可算找到你了。”
“你找到我又想把我怎样呢?”武辰耸耸肩“灵台郎庄赦,你的错误在于你找到我就以为万事大吉,实际上我手中,也仅仅有一个龙子而已。”
“呵,仅仅有一个龙子,钦天监一直以来都没有触及哪怕一个龙子。”
“啧,错了啊,庄大人,”武辰瘫坐在马车的车斗上摆摆手“我听说你去过陵云山和武宅了?”
“是的。”
“那你应该知道,老钦天监甚至已经掌握了霭蕈和玺,但是洪玄毁了这一切,”武辰的表情冰冷无比,就像是简单地在说着一件与他完全无关的事情一般“洪玄让外界的道门修士介入老钦天监,让玺和霭蕈都有了可乘之机,结果就是老钦天监整个沦陷,研究成果毁于一旦。”
“这就是你离开钦天监的理由?”庄赦盯着武辰,他有太多事情想问武辰了,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武辰都是他的前辈“因为清玄官正,而离开了钦天监?”
“唉,庄赦你还是不懂,你不懂追寻龙子的意义是什么,”武辰叹了口气轻轻摇摇头“不过说了你也不懂,该懂的时候,自然就懂了。”
庄赦听了这话,也笑起来“好吧,那看来我们这次进原山,目的是相同的。”
“狙,来原山这种鬼地方不可能有其他目的,”武辰看着远处的原山,那是一片幽黑的密林,仿佛覆在山上的一层发霉的死皮一般“这地方死了多少人你们知道么?”
庄赦摇摇头。
“自康赫十一年开始,原山周边就开始死人,进山之后人就找不到了,最初以为是野兽之类的东西,后来证明不是,”武辰从旁边拿出来了一本不知哪来的卷宗“人被杀之后,尸体被用一种类似于蛛丝的絮状物悬在树上,舌头被割走。少数活着从原山里出来的人都对此避而不谈,过了几个月都死相奇怪,或者是干脆失踪。”
周围跟着他们几个的山寨中的人显然都知道这件事,表情都显得有些僵硬,其中一人直接开口道“说实话,进原山真的不吉利,我家老人就跟我说过。。。”
听到这话,庄赦好奇起来“说过什么?”
“原山原本是龙脉,但是后来被人破了,结果里面满是鬼气,本地山神也都很是暴戾,在原山脚下的林子里追猎物,只要猎物往山上跑,就马上跑,千万别往山上追。”
就在这时,庄赦的余光突然瞟到林间的一个人影,那个人双眼死死地盯着车队和骑着马的庄赦两人,那人也没做什么,仅仅是盯着他们,而当庄赦对其报以回视的时候,那人却转身跑进了密林之中。
他微微皱眉,心中隐约间升起一丝不祥的感觉,仿佛而即使那人走了,他仍有一种感觉,仍有一种被人盯着的感觉。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他们找到了一个林子边缘的小村子都没有消失,林得胜带来的几个人把那一箱子钱抬出来之后,很快整个村子便都一村老少一齐出动帮他们在山脚盖起木屋来,云陟明把行李丢下之后就不知道哪里去了,而庄赦、武辰和林得胜三人坐在村子保甲家的院子里,武辰闭上眼似乎小憩起来,而林得胜则和庄赦攀谈起来。
“庄贤弟,我虚长你几岁,叫你声贤弟不介意吧。”
“无妨,无妨。”
“好,好,庄贤弟刚刚和武兄弟在路上聊得起兴,我不方便插嘴,冒昧问下,您什么来历?”
“哦,在下钦天监灵台郎,奉命寻龙子,”庄赦笑着回道“林大哥呢?”
林得胜想了想,这庄赦是钦天监的人,而孙正然是少傅领兵部尚书,两人应该没什么关系,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应该关系不大“愚兄是泓州的巡田校尉。”
“巡田校尉?”庄赦作为朝廷官员,大概知道巡田校尉这种官职一般都是怎么回事,除了北方的州郡为了保证有人耕田才设立这样的职务,但是在原本没有相关职务的地方,如果突然出现这样的职务,多数情况下都是本地郡守州牧之类的人私授的官职。
“对,前段时间泓州大旱,现在设了这个官制让本地民众好好耕地,不去逃荒。”
听了这话,庄赦对林得胜的印象顿时好了许多,毕竟当官的目的就是保境安民,而他就算是本地乡绅捐出来的这个官,他也是在做对生民有益的好事。
“那这可是桩大功德啊,林兄,”庄赦对林得胜赞许有加“没想到民间还有林兄这样愿为朝廷抚民安土的人。”
林得胜摆摆手“哪有哪有,就是一个普通的小人物而已比起为朝廷寻龙子的庄大人来说,只是一点点小的贡献而已。”
两人就这样彼此拍着马屁,唠了一会儿,到申时左右,房子已经建好了。那是几栋修在幽黑森林的边缘的木屋,一座看起来较大,两座较小,加上马厩,围成了一个正方形,彼此用土墙连接起来围出了一个小院子。
最小的房间是林得胜的个人房间,而最大的那个屋子,则是给山寨的伙计们准备的大通铺,那个中等大小的屋子,就被分给了庄赦和云陟明。
屋子建好之后,云陟明才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回来,他们几人一路舟车劳顿,那些山寨上的伙计直接倒在通铺上鼾声如雷,云陟明也早早地溜进屋子里闭门不出。林得胜把那个小屋让给了武辰,自己住在了保甲家,而庄赦则不知道做些什么,只好待在院子里,无所事事地转着。
不知何时,保甲跑了过来,看到庄赦,微微皱眉“大人,这儿的几位兄弟,都睡了?”
“嗯,怎么了?”
“有件事,小的还得跟各位好汉和大人说一声,”那保甲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几位要是起了夜,看到外面有夜雾,千万别出门,出了雾的时候,只要天没大亮,都别出门。”
庄赦感觉到有些奇怪,小声问道“夜雾怎么了?这是什么忌讳么?”
“不是忌讳大人,就是这几年的事情,”保甲提起这事时,满面的恐惧,仿佛魂都被勾去了一般“夜雾吃人,如果贸然进了夜雾之中,恐怕整个人就没了,夜里,无论怎地,只要起雾了,就别出门。”
庄赦感觉有些奇怪,不过既然这可能是因为一些本地发生过的悲剧,他也不好说些什么,只能点点头“多谢保甲提醒。”
天色慢慢变得阴沉起来,庄赦回到屋中,发现那些修建房子的人显然把他和云陟明当成了两口子,仅仅造了一张床,而云陟明则一副“先到先得”的得意表情躺在上面,庄赦无奈地叹了口气,随便在院子中找了张木板拿进屋里,放到地上,他今晚准备先睡到这东西上,等明天再跟武辰说,把单间腾给云陟明。
他无奈地躺到木板上,而那种不安的感觉仍然一直萦绕在他身边,终于,这种不安最终还是侵扰了他的睡眠,当他睁开眼的时候,他发现,他又一次来到了一个梦境之中。
与上次那个被人捅了的梦境不同,这次他又来到了云上,只不过,云上没有那个被玺寄生的少年,而站着另外一个人。
霞衣女。
庄赦看到那随风飘摇的霞色外衣顿时浑身发抖,那霞色的外衣加上黑色的长发,看起来就像是哪里的蝴蝶化作的鬼魂一般。
第三十一章 邈山神人居(下)
那女孩似乎意识到庄赦来了,转过身,脸上露出了微笑“您怎么来了此处?”
那声音温柔得根本不像是前几天捅他的那个霞衣女,他微微皱起眉“呃,你这次,不怨我进了花田?”
“花田?您指什么?”
那女孩脸上露出一丝疑惑,似乎根本就不知道庄赦在几天前的梦境中被捅了的这件事。庄赦皱起眉思索片刻,马上便得出了一个结论:
霞衣女不只有一个。
虽然那巧夺天工的霞色外衣他认为绝对不可能有第二件,但是毫无疑问,这个霞衣女与前几天捅他的那个绝对不是一个人,即使两人相貌基本一样。
他开口道“啊,没事,我前几天做梦,被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女孩砍了。”
女孩听了微微点点头“哦,这样啊。”但是却似乎没有半点解释的意思,仅仅是继续温柔地看着庄赦。
“呃,姑娘,你知道那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女孩的来历么?”
“嗯。”
“那,你能告诉我么?”
“能。”
这段对话听得庄赦有些头疼,他苦笑道“那你倒是告诉我啊。。。”
那女孩这时才似乎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开口道“哦,她是守护母亲的人。我曾经也是,所有守护母亲的人,都是一样的。”
“守护母亲的人?”庄赦听了这话,隐约间大概知道她所说的母亲可能是指那棵巨树“是指那棵大树?”
女孩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庄赦思索起来,既然她说所有守护母亲的人都是一样的,那也就是说,守护母亲的人显然不只有她和那个捅了他的霞衣女,应该还有别人,而那个树如果就是霭蕈的话,那她作为“曾经守护母亲的人”,应该也知道那棵他梦中的霭蕈的位置。
“呃,那姑娘,我能问你件事么?”
“能。”
“母亲。。。你们所说的母亲,也就是那棵大树,有没有一个,是周围有着一片霞色花田的?”庄赦想了想,现在他要找狙,如果真的找到狙就是三个龙子,那以霭蕈、还是别的龙子作为下一个目标就是另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了。他如果能够在此时得到霭蕈的位置,那毫无疑问是把自己往后的路铺成一片坦途。
“花田?母亲的面前,总有花田。”
庄赦皱起眉,他大概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也就是说所有的霭蕈树前面都有花田,那他最好给出些更为具体的特征。
“呃,那有一座破败的小村的地方,看上去已经没有人了,”庄赦继续道“一座被青草满覆的小村子。”
“啊,我知道,你说的是哪里,”女孩突然看起来好像明白了什么,慢悠悠地继续道“不过既然那里有水,你想去也能去吧。”
这句话属实令庄赦有些迷惑,有水那么他想去也能去?什么意思?跟水有什么关系?的确,他进入到那个小村之前,是要穿过一条河,但是那跟那个小村和巨树的位置又有什么联系呢?
他刚想开口,却听到女孩说道“我累了,不想说话,在这陪我行么?”
庄赦愣了两秒,随后叹了口气,点点头。他看着那披着霞色外衣的女孩,这姑娘眉眼中仍旧是那种悲伤和无奈,而如同接受了这一切的恬淡神色覆盖于这些情绪之上,让人反而感觉到更加悲伤。
女孩转头看着庄赦,那双眼如一潭秋水,他知道这女孩曾经的遭遇,他知道她就是那个老钦天监中被剥了皮,拘束在凳子上的女孩。正因如此,他看到那仿佛接受和宽恕一切苦难、不幸的眼神时,才觉得更加悲伤。
她是受害者,是寻求龙子路途上的受害者。虽然庄赦同样作为寻求龙子的一人,没有任何资格指责其他因为龙子而荼害他人的人,但是他仍然为女孩的遭遇感到悲伤。
女孩走到他面前,轻轻地抚摸着庄赦的脸庞,嘴角微微勾起“你是个温柔的人,云上这寒冷的日子不适合你,回尘世去吧。”
女孩话音刚落,庄赦眼前一黑,周围的景象顿时变成了漆黑的木屋之中。桌边点着一盏油灯,而云陟明则缩在床上,秋末的江南绝不是什么暖和的地方,她把自己包裹在被子里,双眼紧闭,似乎也睡得不算多么安稳。
庄赦打了个哈欠,下意识地推开门,想要出去找口水喝,结果一出门就发现坏了。
夜雾起了。
他急忙想要转身回到屋中,却发现屋门不知何时已经关上,而且闭得比挂了门闩还紧,他根本拉不开。现在差不多是刚刚丑时的样子,周围漆黑一片,深秋的寒意顺着夜雾侵入骨髓,让他浑身发冷。而与此同时,他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不祥的感觉。
那种被人盯着一般的感觉。
他蹲坐在门口,寄希望于即使野兽怪物之类的东西来了也不要发现他,不过现在他的确不是那么怕野兽和怪物之类的东西了,在他真正成为螭的眷属之后,深潜已经变成了一个更具攻击性的能力,如果真的有野兽什么的突然来袭吉他,恐怕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他真正怕的是怪物。
原山本身带着许多听起来有些吓人的土著传说,更何况这里还栖身着龙子,如果说没有怪物,那是不可能的,而如果这个怪物想要要他的命,那深潜可能完全不起作用。
他想着这些,蹲在门口,远远地隐约间能看到林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夜雾中缓缓移动着,这移动伴随着不易察觉但是却十分巨大的震动。
就在这时,他嗅到了一种令人极度厌恶的味道,一种世上最为令人惊异的馨香和最为令人作呕的臭气混合在一起一般的味道。
那臭味并不是任何一种他所熟知的臭味,就像铜钱的金属味道裹挟着粪坑的臭味同时还夹杂着腌鱼的腥气,还有许许多多他根本想象不到的臭味,各种各样的腥臭味道集合在一起,摧残着他的鼻子,这种味道不像老钦天监中那种能够导致人双目不能视物的焚烧药草般的刺激性味道,它仅仅是恶臭而已,臭得让人想吐。
那臭味越来越浓重,越来越浓重,他甚至产生了一种他被泡在粪坑之中的错觉,他实在受不了了,下意识地屏息了起来。
周围一如既往地变成了那一片波光,只不顾这次因为是深夜的缘故,他感觉自己仿佛蹲在深海之中一般,屏息之后,的确轻松了许多,那股臭味顿时消失了,而周围的一切也都变得清晰了许多。
他此时,似乎看到了,那恶臭味道的源头。
那是一个一丈半高的人形,身体修长,头部是鹿的样子,顶上长着两个巨角,远远地在森林中游荡,那怪物身上披着仍然滴着血的野兽毛皮,而修长干瘪的双臂低垂着,十指看起来如同昆虫的前肢一般,但是却粗壮而锐利。
它的脖子上挂着一串颅骨,说是颅骨,但是实际上上面的肉和皮之类的东西都没有完全腐烂,有的骨头是动物的,像是熊、狼、猴子之类,而有的,则显然是人类的颅骨。
它就这样游荡在林中,缓缓地朝着这个新建的房子走了过来。
第三十二章 不知溪源来远近(上)
庄赦记得那东西,他隐约间记得那东西曾几何时出现在他闲暇无事时阅读的书籍之中。
林魑。它们的来历有很多种说法,最常见的莫过于所谓山神的陪侍、怨气结做恶灵之类的故事。但是这种东西他一次也没见过,仅仅是在一些志怪小说里看到过它们的存在。
那怪物缓缓地朝着小屋走来,一丈半高的身体穿越茂密的树林不知为何居然没有半点阻碍,仿佛所有粗壮的树枝都在为它让路一般。可能当初的确是有猎户之类的人见到了树木为它让路的场景,才会称他为山神的陪侍。
林魑很快就到了院子门口,它似乎察觉到了庄赦的存在,但是不知道在畏惧着什么,它仅仅是站在大门口,一双枣子般的眼睛周围死死地盯着庄赦,却一步也不敢近前。
庄赦也和他对峙着,书上说林魑有常人的智识,不是一般的妖怪,如果他能够靠深潜来让林魑不敢近前,那想必有机会能和林魑进行些交流林魑是这山里的神怪,没有什么能比他更了解这座山的了。
他微微站起身,屏息朝着那林魑缓缓走去,而那林魑也呆立在那里。庄赦此时也打量起那林魑的样子。
周围的林间并没有哪怕一丝光线,但是庄赦深潜所造就身边两丈有余如同水底般的空间中,则隐约间向外放着一种难以察觉的微光,借着这微光,庄赦看清了林魑那朽蚀腐烂的干瘪躯体上有着扭动的虫子正在安眠,而他那巨大的雄鹿头颅左边的巨大鹿角则断掉了大半截。
庄赦屏息,站在林魑面前,而林魑缓缓地朝后退了两步,身体朝前微屈,看上去如同行礼一般。
“你能听懂我说的话么?”庄赦开口说了这样一句话。但是林魑却毫无反应,他仍然微微屈身面对着庄赦,似乎并不能听懂庄赦的意思。
庄赦看着林魑那一双枣子大小的眼珠,上面显然并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生机,他想了想,脑子里突然闪过一段话语,而口中居然以一种很奇特的方式说出了些什么东西。
非要说的话,那种方式就像吐泡泡。
或张嘴,或闭嘴,不断地发出“哇啦哇啦”的声音佐以弹舌音,这声音就像是谢丫村里面那些怪人们发出的声音一般。而林魑听到这声音,又往后退了两步,身体朝前屈得更深了。
庄赦刚刚脑中突然出现的话语是“这座山的主人是谁”,但是他口中却发出了谢丫村鳞皮人的声音,这让他很是惊恐,因为说出这话并不出于他的意志,而是出于掌控他身体的一个存在,真血的主人螭的意志。
就在这时,就在他似乎能够得出答案的时候,忽地,一声尖啸,一声让人胆寒的婴儿般的尖啸从村子的方向传来。那林魑一愣,随后直起身子,缓缓地转身,慢慢地想着密林深处走了回去。
庄赦看这次八成也是一无所获,便回到了屋子门前,他出奇地发现,刚刚怎么拉都拉不开的门,此时此刻就像欢迎他回来一般敞开着,他急忙走回屋内,关好门,挂上门闩,躺到木板上,脑子里又一次出现了刚刚在外面听到的那个骇人的婴儿般的声音。
他似乎在某本书中看到过对这种声音的描述,但是他突然想不起来了,而那本书毫无疑问也和龙子关系巨大。声音传来的方向是村落那边,按理说,狙应该是在山里面,但是突然出现的这个声音则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难道这附近还有另外一个龙子?
他想着这些,睡意缓缓地包裹了他的身体,让他难得的有了一个无梦的睡眠,而似乎是因为太过疲惫的缘故,他甚至没发现大床上的云陟明,已经不见踪影。
云陟明此时换上了一套和她往常穿着完全不同的服装,以往她的服装还是以灵便为主,只是普通的白色男装而已,但是现在,她身上穿着一套宽袍大袖的白色袍子,这袍子就算不是那么懂礼制的人,也知道是绝对的僭越,整个袍子上极为繁复的云、日月、星辰等图案,袖口的金线流苏,说是皇帝出席秋祭的礼服也不奇怪。
而这样一套服装,却带着许多奇奇怪怪的装饰,比如上面几乎无处不在的小金铃铛。这些铃铛,让她几乎每走一步就全身发出密集的响声。
她双手捧着一本大过人头的厚重大书,脸上如同打了一层蜡一般毫无波澜,就这样站在森林的边缘。她知道,她要找的东西就在这里。
云陟明翻开书,口中吐出无数复杂的卷舌音,周围顿时金光大盛,雾气全无,而远远地,她已然看到那伏在官道上和她对峙着的怪物。
红黑色如内脏般色彩的怪物。
那怪物缓缓地挪动起身体,朝云陟明的方向爬了过来。它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过大的红色骨架一般,但是除此以外,身上还有数不清的骇人之处,让人看了之后甚至无法想到尘世间居然还有如此丑陋之物。
如果非要说的话,它看起来的确是人形的。
下肢,肋骨,双臂,头部,它的身体看上去就像是一副略显粗大的黑红色人类骨架,但是除此之外,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着看到它的人,它和人类没有哪怕一分一毫的关系。
肩部上延伸出的,是两双手臂,除了那常规大小,末端生着利爪的一双以外,就是另外一双只有常人胳膊大小的手臂,那手臂的手却比常人的手大上许多,黑红色的皮肤上生着一簇簇眼球。而它身后拖着的巨大尾巴那远远长过他身体的巨大尾巴则支撑着他巨大却又空洞的躯体,缓缓地站起来,那怪物的脸,一个空洞,仿佛射出无比灼热的视线一般,盯着云陟明。
它扑了上去,就像是所有怪物扑向它们的猎物时一般,但是这至少有两丈高的怪物,冲到云陟明身边,却仿佛撞到了什么墙壁一般,朝后连续翻了几个身。
那黑红色的兽看着云陟明,它立起身子,像是所有野兽遭遇到敌人时做得那样,让自己显得庞大而魁梧,但是显然这并不能吓退云陟明。
周围弥漫起了那股令人作呕的兽臭味,那味道就像是被一群一个月没洗澡的狗包围了一般,让人恶心得想要吐出来。而云陟明右手一挥,手中多出一个形状极其特殊的祭铃,上面的浮雕立体而又生动,柄的部分是无数凡人的形象似乎正在朝四周逃离一般,而上面缀着铃铛的部分,则像是一群鬼怪妖魔从上往下射箭一般。
她左手捧着那本厚重的大书,而右手拿着那个祭铃,口中念念有词的同时,右手轻轻地一下下挥着,周围道边的草木肉眼可见地变得枯黄起来,她手中的铜铃则光芒大盛。她口中每响起一个音节,似乎都有无数个声音在周围齐颂着一般。
黑红色的兽不知为何仿佛是被定在了原地,根本无法移动,而那双手上的眼球,他拼命地想要移动自己的双爪,护在身前,而就在一人一兽之间只有两丈距离的时候,云陟明右手铜铃高举,如挥剑一般向下一劈。
金色的光芒从铜铃中满溢而出,径直涌向那黑红色的兽,两人被巨量的光芒所吞没,然而那光芒也只有一瞬,下一秒,云陟明便看到了那黑红色的兽被轰没了一半的躯体借着有力的尾巴和还算完整的后肢窜进了森林之中。
她看着那怪物窜进了林中,直接跌坐在了地上,而黑猫则不知何时凑了过来。
“还是没能抓住它啊。”云陟明的语气中带着些许不甘和无奈。
那黑猫幽幽道“你现在打不过他,就算到了这种死人多得不行的地方,你也打不过他,他是神。”
“我知道,”云陟明艰难地想要站起身,但是却发现双腿瘫软完全站不起来,对旁边的黑猫责难道“你就不能扶我一把?”
“我一只猫怎么扶你。”
“帮我拿根趁手的棍子来也行啊。”
那黑猫听了,迈着小步走到旁边的树丛,很快便用尾巴将一根看起来刚好用来做拐棍的棍子带了回来,云陟明拄着那根棍子,慢慢地站起身“钊戕。。。钊戕。。。得尽早把它抓起来。”
“之前费了那么多人手才抓住它,你想一个人就抓住,这不现实,”黑猫小声道“不过,你的目的不是复仇么?那个林得万和武辰。。。”
“他们两个怎么了?”
“我稍微查了查,”黑猫在云陟明的脚边不断地转着“林得胜之前是官府通缉的反贼,武辰有心要亡了大胤,我觉得你可以。。。”
“你的意思是,让我加入他们?”云陟明声音虚弱到仿佛随风而逝一般“万一他们被剿了怎么办?”
“被剿了你就走呗,你又不是**凡胎走脱不得的,”黑猫打了个哈欠“你如果找个机会加入他们的话,至少有一群人能帮帮你的忙,你一个人,能做什么?”
“好吧,我考虑一下。。。”
第三十二章 不知溪源来远近(下)
第二天早,除了官道的路旁多出了些焦黄的草叶以外,其他的一切都显得是那么的平淡无奇。他们第一天准备先在山中开辟出一条小径,等到明天再正式进山。
云陟明仍然睡着,庄赦在木板上睡了一晚,浑身生疼,爬起来时,发现云陟明躺在床上,裹着被子,丝毫没有醒过来的趋势。苦笑两声,走出屋子。
根据云陟明的说法,狙就在这山中,而武辰来到这里,则让这个说法,变得更加令人确信。仔细想想也是这样,整个泓州少山,只有原山山脉一座大山脉,如果狙待在任何平原地区,那么想必很快就会被人发现。
但是事实上,狙存在的说法集中在山中,也就是说,它的确就在原山。
螭的血让他也愈发确信这个事实,那么现在问题就是,狙到底在哪里。
原山是一座绵延百里的山脉,在整个原山范围内搜索一个所谓的龙子,毫无疑问是愚蠢的,除非狙有着和螭差不多的庞大体积。
庄赦凑到武辰身边,小声问道“武兄,您知道狙到底在哪里么?”
武辰看着远处正在披荆斩棘,将野草和灌木丢在一旁的山寨的兄弟们“不知道,但是龙子之间是会互相吸引的。醒来的龙子,总是彼此追寻着对方的存在,我们只要在原山中寻找,总会找到的。对了,庄大人,您,做过梦了么?”
这句话让庄赦一瞬间浑身一激灵,他压低声音小声道“你指什么梦?”
“随便什么和龙子有关的梦,你做过了吧,毕竟你已经有了真血,不可能没有做过梦,”武辰继续道“龙子通过梦境指引他们的眷属,再以此让他们的眷属服从于他们。所有与龙子有哪怕一丝一毫接触的人,都会做梦。”
“不瞒您说,我做过不少和龙子相关的梦,”庄赦心想既然对方知道他寻得了螭,那讲一些螭相关的内容自然没有什么害处“梦到身处深海之中。”
“那就对了,是螭的梦,”武辰微微点点头,随后突然苦笑起来“此外,虽然是我们武家的常识,不过现在武家只剩我一个人了,跟你说了也无所谓。你要警惕梦里出现的一切,可能和龙子相关的意象,梦中见到水一定要想想这和螭有关与否,如果你错过了他们所给你的预兆,可能就会和其他龙子失之交臂吧。。。”
武辰竟然如此愿意跟庄赦谈这些内容,这让庄赦有些意外,他本以为武辰离开钦天监是因为自己的一些小算盘,很可能目的就是获取龙子,但是他如此愿意给出信息,不禁让庄赦也有些意外,到底他想做些什么?
庄赦想了想,突然开口道“武兄,你为什么突然离开钦天监。”
“不太方便说,有些自己的事情要办。”武辰面容中没有一丝慌乱,开口道“一些私事。”
“跟龙子有关?”
“不,跟龙子无关,否则我也不会跟你说这么多,”武辰笑道“武家研究龙子研究了一千年,没记在纸面上,却和龙子息息相关的事情,多了去了。我们小时候都被要求每天早上要把自己做的梦写下来来着,不过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庄赦微微点点头,突然他不知为何有些眼花,感觉仿佛有一个不大的光点在他的视野中飞来飞去,很是恼人。但是他却没法把那光点怎样。武辰看庄赦的那副表情,微微皱眉“庄大人,您怎么了?”
庄赦苦笑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没休息好,眼有点花。”
武辰微微点头“这样啊,毕竟睡了门板。。。这样,您今晚也去找个村民家里借宿吧。”
“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林中基本上已经被开辟出了一条通往山上的小径,庄赦在林中想要找找昨晚那林魑的踪迹,但是却发现地上没有哪怕一个异常的脚印,按理来说林魑这种巨大的怪物,在地上都会留下较深的脚印才对。
他找了一会儿,却发现林中再正常不过,除了那种似乎被谁在哪盯着的感觉,他再找不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忽然,他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现在虽是深秋,但是江南的深秋并不冷,草甚至都不会枯,但是不知为何,他在地上却发现了许许多多的干草和枯叶。
按理来说,江南并不可能出现这种东西,干草还好说,可能是谁进到林间的时候牵了一匹驴子,但是枯叶,这种不该出现在江南的东西,为什么会散落在原山的山中?
他又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发现枯叶的分布并不是无根据的,这些枯叶如同一条路一般延伸向原山的更深处。他循着延伸的枯叶朝着原山的更深处走着,灌木并不算茂密,很快,他摸到了山坡的边缘。
如他所料,山坡上也同样散落着枯黄的叶子与干草,它们一路延伸向山,似乎是在指引着些什么一般。
庄赦拾起一片枯叶,走到武辰身边,小声道“武兄,为什么江南郡会有干草和枯叶?”
武辰看着那片枯叶,表情很快也变了,他知道庄赦想说什么,事出反常必有妖邪,干草尚可理解,枯叶是根本不应该出现在江南郡的东西,武辰往远处看了看,也发现了那星星点点出现在树丛中的枯叶。
“庄大人,”武辰压低声音“今晚如果不起雾的话,我去找你。这山里,绝对不只是狙那么简单。”
过了申时,天色慢慢地变得阴沉下来,保甲在村里请众人喝酒,而庄赦和武辰则偷偷地溜进了密林之中。
“武兄,这叶子,到底意味着什么?我看你好像。。。”
“霭蕈,霭蕈树,就在这附近,”武辰突然开口道“看这枯叶,应该是已经死了的霭蕈树,不过仅仅是树本身。。。走,我们往山上去。”说着,武辰直接迈开脚步,一手拎着灯笼,顺着地上枯叶的痕迹,就朝山上走去。
第三十三章 但见流出山中花(上)
两人打着灯笼在山上缓缓前行,不知为何,晚上的原山,灌木似乎比白天都稀疏很多。两人穿着便服,缓缓地朝着山顶走去。
庄赦望着周围,夜色下的密林比起白昼自然是阴森许多,但是跟昨日那魑魅魍魉林中四溢的雾中密林比起来,却少了几分遮掩。周围蹿过的一个个身影,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出野狼的身形。若是在浓雾之中,那时不时在周围闪过的几个贼影加上林中飘摇的,躲躲藏藏的黄绿色微光,总是让人想起这林子里曾经死过不少人。
庄赦在这登山途中未免觉得有些无聊,便小声向旁边的武辰问道。“武兄,你说霭蕈在这,就算是枯树死树也有作用?它有什么作用?”
“霭蕈树,叶子能用来做香囊,树皮可以做熏香,活着的时候没人敢,接近霭蕈树估计就没了半条命,只有死树才能让人接近一次,”武辰虽然脸上没有半点笑意,但是庄赦却能清楚地看出他的眼中已经笑开了花“庄大人,你是不是从来都没听说过霭蕈的死树?”
庄赦摇摇头。
“那就对了,因为霭蕈但凡有一棵死树,都要被民间各大教门加上钦天监和研究龙子的大家族瓜分殆尽,这棵能保到现在。。。主要是武家衰微,洪玄整合全国教门,大教门都被他按住了,各个家族又不敢去,承旭大火之后各个教门元气大伤,巫蛊案把全国跟这些事情沾边的大家族都清洗了一遍,这棵树估计才算能保到现在。”
武辰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中带着一种几乎抑制不住的欢呼雀跃,但是听完这一遍,庄赦仍然不太清楚,为什么霭蕈的死树能够让他如此兴奋,不就是做些熏香和香囊么,难道霭蕈的熏香还有些别的什么效果?
“武兄,这霭蕈,若是死树,便生不出龙子,那树皮树叶做了熏香香囊又有何用?”
武辰翻了个白眼,叹了口气“庄大人啊庄大人,唉。。。也怨不得你,毕竟承旭七年和巫蛊案之后,就再没有人知道这东西怎么用了。庄大人,寻龙子,最重要的是通神感应,您是运气好。普通的**凡胎您看送到螭面前是什么结果?当年钦天监都是武家的门生族人,就是靠熏香让他们更加接近龙子,否则根本连龙子的边都摸不着。”
庄赦听了,多少感觉有些受益,而他跟着武辰往山上走的过程中,不知为何隐约间竟然听到了第三个人的脚步声。
这个脚步声并不像他们踏在山体不算多陡峭的坡上发出的声音,而是如同履着碎叶一般的沙沙声,轻柔而又舒缓。然而,这样的声音在庄赦的脑后不断响起,这让人很难享受这种轻柔的脚步声。
他转过头不断地寻找那声音的源头,但是找了半天却发现完全没有结果,身边只有无穷尽的树木,而地上根本没有能够让人踏着发出沙沙树叶声的枯叶。
就在他转头时,他余光隐约间瞥到自己身边有一个比自己稍矮一点的半透明人影,在黑夜之中,这个人影极其难以察觉,像是个鬼魂一般跟在两人身边。
他顿时浑身发毛,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却一句话也不敢说,生怕这鬼魂是林间生出的怨鬼之类的东西。他不怕林魑,因为那东西终究是看得到摸得着的,再不济也能深潜逃命,但是这个影子,显然是不属于现实世界的一部分。
庄赦沉默着,目不斜视地跟着武辰,武辰也感觉有些奇怪,不知道为什么庄赦突然沉默了下来,不过想了想,可能他也是有些累,不想说话。不知何时,两人便到了山顶。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前所未见的景观。
那是一个位于山中的巨大盆地,盆地正中,是一棵高十丈有余的巨树,巨树背后靠着一个不小的湖,而巨树下,是早已干枯的,秋季一般的草地和铺在草地上的焦黄色树叶。伴着天空中只有半弦的月亮,这场景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庄赦,现在已是秋季。
武辰似乎再难以压制心中的狂喜,他跳起来,冲下山坡,朝着那颗衰朽的巨树冲过去,脚下踏着已经干枯的草地。而庄赦则站在山顶,望着这令人惊诧的景色。旁边适时地响起了那个轻柔的声音。
“你为什么来到了这里呢?”
这话语让他浑身一冷,这句话对于他来说太过耳熟了,上一次他见到这样的古树的时候,也有另一个女孩对他说出了这句话,随后便捅了他一刀。
他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发现刚刚的那个在他身边满布的虚影,已经变成了实体,就站在他身边。
霞衣女。
是他熟识的那个一头乌黑长发的霞衣女。
女孩声音轻柔,眼底却除了悲伤以外再没有什么其他情绪。她望着远处的巨树,似乎每一次呼气,都是一声叹息一般。
“呃,你不会突然捅我一刀吧。”
霞衣女听到这话,似乎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很快就理解了他的意思,微微开口道“树都死了,我为何要捅你?”
庄赦隐约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还有另外一位霞衣女的职责可能就是守护树,但是树死了,她自然没有与庄赦敌对的理由。
那她们,也就应该是霭蕈的眷属,对于霭蕈来说,就像是那些鲛人对于螭一样。
那为什么她会被强迫吃下青卵?
想到这,庄赦有些不寒而栗。他的脑子里飞快地列出了和霞衣女以及霭蕈相关的几个信息。
他身边的这个霞衣女,也就是老钦天监里被剥皮的女孩,是被清玄从某个地方拐走的。
老钦天监曾经控制过霭蕈的龙子。
霭蕈的龙子是果实形式的,没有自主行动能力。
霞衣女可能是看守霭蕈巨树的人。
根据之前霞衣女的说法,她和一群孩子在一起,老人,也就是清玄给了他们米。在那时,霞衣女已经不在霭蕈树旁边了。
而他梦境中另一位盘发霞衣女的举动,直接证明了,霞衣女会为了巨树攻击接近巨树的人。
那么把这一切串在一起,庄赦已然在脑子里还原了霞衣女被拘禁剥皮之前的全部过程:
老钦天监发现了霞衣女正在转移霭蕈龙子,随后袭击了霞衣女,得到了霭蕈龙子并控制了霞衣女。随后,他们将霞衣女与许多用于实验的孩子一同拘禁,也有可能是单独拘禁。而承旭大火之后,当时的监正洪玄,也就是清玄官正为了继续研究,将霞衣女与许多绑架来的孩子剥皮,喂卵。
联系到刚刚霞衣女说出的那句话,他已经能够确定,这棵霭蕈,就是当年生出霭蕈的果实的那棵树,而身边的霞衣女,显然就是转移龙子的那个霭蕈的眷属。
而如果是这样的话,霞衣女实际上就是世间身负两个龙子力量的人,她本身是霭蕈的眷属,而还吃下了青卵。现在除了她的本体被囚禁在老钦天监里以外,她实际上是和庄赦一样持有两种龙子神力的人。
“你们不该来这里的,这里,已经死了。”女孩面露苦笑,幽幽道“这里没有你们想要追寻的东西。”
“真的没有么?他们都说狙就在这里。”庄赦小声地问道,而霞衣女听到这话,显然愣了一下,随后皱起眉。
她一声不吭地直接走向那巨树,而庄赦也急忙跟了过去,整个天坑之中满溢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馨香。这种香气不像是之前花田中那般令人神魂不振,倒像是缓缓地将人的意识融化在冰水之中一般,带来了一种清澈和明亮的神秘感觉。
他沉浸在这种馨香之中,微微闭上眼,隐约间感觉到自己真的仿佛融化其中,眼前一片漆黑,身体也无比放松,如同睡着了一般。
第三十三章 但见流出山中花(下)
但是此时此刻的武辰,则在经历一个完全不同的梦境。
他站在那颗巨树之前,面前是一片霞色的花海,花海之中,还站着一个女孩。
女孩看起来十三四岁,一身白衣,身上披着的大氅肩膀是天空的青蓝色,而到了下摆,则缓缓渐变成橙色,仿佛披着晚霞一般。她一头修得极为整齐的黑色长发泛着柔光,怀中仿佛抱着一个襁褓一般隆起着,不知道怀里藏了什么东西,而她的右手,则拎着一把纤细的直刃长刀。
她的表情很恬淡,双眼简单地扫过周围据她有数丈远的二十多名剑客,剑客之中站着两人,身穿官服,武辰一眼便认出了这两个他曾几何时见过一面的长辈。
他的祖父武蕴,还有他仍有完整双臂的大伯武钊。
“你们,就这点人么。”
女孩低声说道,语气中也没有轻蔑,仅仅像是在阐述一个事实,一个对方人数不够的事实。
武辰能够清晰地看到武蕴眼中满溢着的恐惧和渴望,他盯着女孩怀里的那个襁褓样的东西,女孩身后巨树顶上如血的红叶正在缓缓飘落,如同一阵缓缓飘落的鲜血一般。
“这些人,够了,”武蕴尝试着让他的声音显得更加冷静,但是却掩盖不了他那颤抖着的嗓音“把霭蕈交出来,饶你一命。”
“我需要你们饶我一命?”女孩的声音依旧是那么平淡,似乎是在问出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而她的表情,则像是在等待着武蕴的回答。
武蕴显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是他呆愣着站了一会儿,终于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上!拿下她!”
周围的二十多名剑客几乎一起冲向那女孩,而女孩如同一只轻盈的飞鸟一般一跃而起,飞起两丈多高,直接扑向武蕴。
剑客们显然没有意识到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竟然能够做出如此的行动,急忙回身援助武蕴。可没曾想,那女孩落地之后竟然没有砍向武蕴,而是直接转身用长刀一扫,随后直直地刺向离她最近的那名剑客的喉咙。
随着女孩一扫,仿佛突然刮起一阵暴风一般,无数花瓣似浪潮卷向那些剑客们,被乱花迷眼的剑客们恍惚了一瞬,正是这一瞬,女孩刺穿了那最近的人的喉咙,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长剑,直接甩向更近的另外一名剑客。
仅仅几秒,剑客们中就折了两人这让剩下的二十多人大为光火,纷纷散成一个圆阵围住女孩,谁都不敢出手,刚刚那一跃两丈高已经证明了这姑娘并非凡人,而其中一人则高声喊道“武大人!请救兵吧,咱们人手不够!”
武蕴冷哼一声“你们不是号称什么武林高手都能对付么,二十多人打不过一个小姑娘?”
那众人被武蕴这样一句话一呛,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能继续围着那女孩。女孩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你们。。。不知道这的花粉有毒这事吧。”
此言一出,剑客们纷纷大骇,趁着他们方寸大乱的机会,女孩一个箭步冲到其中一人身前,长刀斜着一斩,直接将那人从右脖子根到左肋下整个斩开。两边的人早就看到女孩的动向,想要支援,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不知为何慢了半拍,结果就是那锐利的长刀插进其中一人的脑壳,而另一人则被双指戳穿了眼睛。
众人见这场景,纷纷攻了过来,女孩见这些人动作比之前都慢上少许,便完全不惧周围这几人,左手又拾起一把落在地上的长剑,一手一把兵器便在人群中上下腾跃舞了起来。
她如同一只有着极美羽毛的飞鸟一般,捉弄这那些想要用她的羽毛装饰帽子的人们。而她锋利无比的长喙,则无时无刻不啄瞎那些图谋不轨的人的眼睛。
人群中飞出断肢和血浆,剑客们追着女孩在花海中血战,但是却肉眼可见的一个个倒下,很快,就仅仅剩下三四人。他们的身体上此时此刻已经生出无数或白色或绿色的霉斑,有的甚至已经覆盖上了眼球。
女孩看着这四人,表情依旧没有什么波澜,她看四人气若游丝,几近瘫倒,便直接转身走向武蕴。
那四名剑客根本受不了这样的羞辱,身上发力,想要冲向那女孩,但是却突然发现浑身脱力,完全使不上劲。
然而武辰却看得清清楚楚,这些剑客们的肢体正在崩解,就像是在烤炉里放了太长时间的糖人一般,全身上下都开始崩溃,变成一个个小块。而女孩似乎完全没有看他们哪怕一眼的意思,已然走到武蕴面前一丈远处。
就在这时,旁边的武钊捡起一把长剑,双手拿着,站在了女孩面前,他的双手不断颤抖,抖得仿佛是在抖剑花一般。而女孩站在他面前,叹了口气,单手将怀中那个襁褓一样的东西取了出来,径直丢向天空。
那是一个黄绿色的卵状物,外形像极了一个煮熟的鸡蛋,但是里面的构造却是完全透明的,透着那清冷的日光,武辰看清了那卵中东西的样子。
他见过那东西的形状。
他曾有一个亲戚在怀孕五个月左右的时候流产,在腹腔中的孩子被取了出来,那卵中的影子,就是那样的一个形象。
武钊显然知道那东西到底有多么重要,丢下长剑便飞身去接住那卵。但是下一秒,一阵雪白的刃光闪过,女孩纳刀入鞘,单手接住卵。
红得像是奔涌的鲜血的叶子,缓缓地从枝头落下,落到了地上。
朝远处飞扑的武钊,也落在了地上,同样落在地上的,还有他的右手。
武蕴始终呆立在原地,他什么也做不了,甚至不敢走过去拦住迈着轻盈的步子离开的女孩,整个人直接跌坐在地上,口中喃喃道“洪玄。。。长青。。。只能靠你们了。。。”
武辰看完这场景,目瞪口呆,他知道这穿着霞色衣服的女孩到底是什么人,她们是霭蕈神树的守护者,每一棵神树,都有这样一个女孩守护着神树。但是他原本以为,这个女孩也就是以霭蕈为中心的村落或城镇中的祭司一样的人物罢了,完全没想到她们如此的强,强得让人由衷地相信她们在人与神之间的通道中更加接近神而非人。
而就在这时,武辰耳边响起了一个轻柔的女孩声音。
“诶,这里还剩一个呀。”
这声音让武辰整个人直接吓得趴倒在地上,而那个女孩则站在他的面前“你也是来追寻新生的神的?”
武辰连忙叩头“不是不是!神女!小的是来寻找狙上神的。如有冒犯望请恕罪,求您恕罪!”
武辰念叨了半天,不知何时,感觉到面前刚刚的那个女孩的存在消失了,才算直起身子来,忽地发现,似乎刚刚的一切都是幻象。而庄赦在一旁,一脸怪异地看着他。
他似乎知道刚刚自己的行为被庄赦全都看在眼里了,急忙站起身,清了清嗓子“我收一些树皮还有树叶,然后我们就准备回去吧。”
“好。”
武辰急忙从树上刮了些树皮下来,又捡了许多枯叶,急匆匆地带着庄赦便离开了。
而他们两人都没有注意到,那远处湖面上,有六双注视着他们的眼睛。
第三十四章 与天为徒(上)
武辰坐在一个人的小房间里,看着旁边不知何时解开了上面缠绕着的布条的鬼头刀,皱起眉。
“你怎么这么安静?”
那把刀没有任何回应,他叹了口气,从自己用来装行李的箱子里拿出了一个不大的香炉。他先是把树皮削成许多不大的小片,然后把他们摆在香炉中。他点燃熏香,放到香炉里,在床上盘腿一坐,微微闭上眼。
他现在的条件不允许他直接制香,但是霭蕈的树皮中是有龙子残存的气息或力量的,用香炉这种礼器能够有效地诱出树皮中潜藏着的力量,对于曾经还存在的各个教门的修士们来说,这是极上的修炼方法,而对他来说,则有着另一个作用。
寻求龙子。
龙子都是源自泰丕的神明,他们之间那种潜藏着的连系,是人类很难触及的,但是这树皮的香气,可以让他一窥龙子遍布尘世的,潜藏着的连系。
他深吸一口气,然而突然出现在空气中的一股馥郁的水果甘甜,顿时呛了他一口,他睁眼,皱起眉,不知道这甘甜味道是从何处来的。
扫视四周,他突然发现原本一只寄生在鬼头刀上的钊戕突然实体化,但是变得小了许多,仅仅有一人大小,它的无数簇眼球警觉地四处望着。武辰见它竟然此时突然显形,必有妖异,便四下扫视起来,果然,他看到了。
窗外泛起了薄雾,而夜雾之中,有一个影子,上面有着十二个如同闪烁着的野兽眼睛一般的光点,那些眼睛盯着武辰,武辰心中缓缓地升起了无穷尽的恐惧。这种恐惧是钊戕带来的**上的安全所无法消除的,这种恐惧没有源头,不是听到那个杀了二十多个剑客的女孩的声音时害怕自己也被杀的恐惧,而是一种更为无边际的恐惧。
下一秒,那个影子便飞速地凑到了窗前,它像是一坨泥,但是却又均匀的布满闪亮的银色。而其上,有着如同人脸一般的六个凸起,就像是面具一般,出现在上面,而最为可怖的是,这每一个面具般的存在,上面的眼睛中,都真实地带着某种色彩。
“你不是刚刚,还在追寻我么?”
六张嘴一齐发出了声音,而旁边的钊戕,则伏在地上弓起背,一副随时要扑出去的样子。
“我。。。”武辰呆愣着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六张脸,那就是狙?他不敢相信,传说中的狙都是野兽的样子,而面前的这个,看起来就像是一坨刚刚被融化的银锭。
“我是狙,你不必质疑,”那六张嘴中,一个说出了这样的话,而另外五个,则一齐笑了起来。
“您就是。。。狙。。。”武辰听着那沉静而带着些许儒雅气息的声音,呆愣在了床上“狙不应该是。。。”
“我是什么样子重要么?”另一张脸有着略微有些急躁和粗犷的声线。
那个有着儒雅声音的脸又说道“重要的是,你想追求的,是什么?”
武辰看着那张脸,顿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他知道的绝大多数接触龙子的方式,都不是如此平和的。钊戕是被一个人率领百余名术士修士降服的,刚刚他还看到了一次失败的猎捕霭蕈。绝大多数追溯龙子的过程,都不会如此平和。
“我知道了,”一个更为尖锐的声音几乎穿透了他的大脑“你所追求的并不是龙子,你所追求的东西甚至用不到龙子!对不对?”
这句话想一把刀子一般,将武辰笼罩在外面的皮外圈剥了下来,将他的**暴露在空气中。他所追求的,从不是龙子,追求龙子似乎只是他作为武家人,所不能停止的一件事而已。
他所追求的,是毁灭。
“哈哈哈哈哈哈,说对了说对了!”那个尖锐的声音看着武辰沉默中缓缓扭曲的脸,大笑起来“你的爱人被献祭给了尘世的君主!而你却想借助云上的力量毁灭他!啊哈哈哈哈哈哈,何等无谓的理由啊。”
这话顿时让武辰心中泛起怒意,低着嗓子吼了一声“你懂什么!”
“我什么都懂,”那个儒雅的声音开口道“说到底,你的感情是什么?你对那个女人的感情是什么?”
“我们见证你们从一群无毛的猴子变成了今天这样穿着衣服的无毛猴子,我们怎么可能不了解你们,”那个尖锐的声音又笑起来“你卑微的爱情让你能够做到何种程度?你连弑君都不敢,又谈何爱情的伟大。”
“说的在理。”一个更为低沉苍老的声音缓缓应和道。
“当她还是太子妃的时候,与她偷情的那个人的勇气,此刻已经消逝了,现在你剩下的只有追求一次稳妥而又必然能够得到结果的报复,”又一个声音,这个声音沉静却又多少带着些许难言的情绪,像是念诵着一段诗歌“勇气消逝了,而你却又没有能力,也便只能祈求于超凡了。”
“说的在理。”
那个儒雅的声音似乎又对旁边的钊戕开口道“我的兄弟,你是高贵者之一,却成为了一个毫无勇气的凡人的侍从。这是为什么呢?”
钊戕没有回话,只是继续如一只受惊的猫一般弓着背,似乎随时准备扑出屋外,和狙大打一架。
“懦弱、虚伪、幼稚,就连你追寻龙子的信念,都并非真诚,我们不会,也没有必要将力量给予你。”那个儒雅的声音这样得出了结论。
“说的在理。”伴随着苍老声音的迎合,那团银色的烂泥缓缓地离开了。
那银色的泥团在地上挪动着,缓缓地离开了,而就在它离开的时候,似乎突然注意到了什么,五张脸朝着同一个方向望去,而唯一没有挪动的那张脸,发出了第六个声音。
“出来。”
树上落下来一个影子,一个身披霞衣,一头黑色长发的影子。
“你。。。你是这里的旧主啊。。。”
“不,我不是,‘母亲’才是这里的旧主。”
狙继续朝着那一个方向挪动着,而那个身影也缓缓地跟着他。
“那,这里旧主的女儿,你回来,是要做什么?”他的第六个声音说话时带着一种音乐般的波动,像是钟与萧一同鸣响一般。但是当他问出这个问题之后,又停住了,随后说道“哦,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了。”
“有人想得到你的力量。”
“那么你和我谈,是为了什么呢?想让我把力量给他么?”
“不知道。”
女孩突然的一句否定让狙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一人一泥翻过了山头,狙才算开口道“我的力量并不是多么难以获得的东西,只要他真诚且已在尘世尽了全力,这并不困难。”
女孩踏在枯黄的草地上,和银色的泥一同走到大树前,她抱住了大树,用额头贴着那黑褐色的树干,狙突然说道“已经死了,我来到这的时候,就是这副样子。”
“我知道。”女孩双眼盯着大树“死了,她也是我的母亲。”
“无意冒犯,但是她是棵树,你是个人,”那声音中带着些许疑惑“而且霭蕈和我们基本也没交流。。。你为什么会称她为母亲?这是你们教派的传统么?”
女孩一副极其纳闷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你,没见过‘诞生’么?”
“诞生是指什么?是指你这样的姑娘出生么?没见过。”狙顿了一下,又开口道“不过不重要,这世间又要来一次无趣的轮回了。”
第三十四章 与天为徒(下)
孙正然坐在大帐之中,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他在剿匪,而这几天的剿匪,让常年在京的他,对于全天下的局势有着更新的认识。
江南郡的匪患,绝不算轻。比起以匪患严重著称的朔州,也绝对不是什么安宁的地方。但是区别在于,江南的匪患劫掠商旅村寨,但是唯独不动乡绅们的田庄,若是劫了乡绅的货物,更会如数奉还上门道歉。
这比起朔州动不动杀人越货,搞出无数灭门惨案而且还伙同狄夷掳掠州郡的朔州匪来说,江南的匪患的确不严重,但是这种匪患比北方的匪患危险得多。
朔州匪多说就是求一个吃喝,他们不劫掠州郡会饿死,但是江南匪是为了富贵抢劫的,他们背后许多都有豪绅的支持。若是无灾无难的时节还好,但凡稍微困难些的时候,这群人都有演变成大规模叛乱的潜质。
非要说的话,朔州匪就像是被砍了一刀,及时包扎不是问题,但是江南匪就像是钻进血管里的吸血虫,不知不觉间可能就要了人的命。
他看他的客人还没来,想了想,开口道“把随营的那个卦师叫来。”
门外的守卫听到,答了声是,很快便将一个瘦弱的,穿着官军号衣的人拉了进来。
那人一副尖嘴猴腮的样子,一脸谄笑看着孙正然“孙帅,您找我?”
“嗯,”孙正然看着这人,这个卦师是他便服在京城里逛的时候突然拉住他非要给他算一卦的卦师,他对这样的人一向缺乏好感,便直接把他拉到军中当个壮丁。
“我起一卦,你帮我解个卦,解明白了,我给你路费放你回去算卦,解不明白,一会儿进攻匪军你打头阵。”
听到这话,那卦师整个人吓得呆立在原地,急忙跪地磕头“老爷!老爷!小的就是拿这生意糊口。。。”
“你解卦就行,不用想太多,”说着,孙正然把一小摞铜钱放在手中,稍微摇了摇,一字排开“解吧。”
那卦师看了看,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从怀里拿出一本不大的卦书,翻开,在上面找了一圈“啊。老爷,您这是:龙困沼中,您再投一下骰子。”说着,他把一个木雕骰子也从怀中拿出来,那骰子看着似乎有些年头,已经被盘得油光锃亮。
孙正然拿过骰子,在手中摇了摇,丢到桌上,丢出一个五。
“啊,老爷,小人查一下,您稍安勿躁,”说着,他又翻起手头的卦书,眉毛缓缓地拧起来。
孙正然看他的表情发生了如此明显的变化,嘴角微微扬起笑意,想必是这卦师发现了些不太方便明说的内容。
“怎么样?”
那卦师满头是汗,先支支吾吾地读出了一段书上的内容“龙困沼中,智者助之,愚者杀之。这段的意思是。。。是。。。”
“你不用全说好话,算卦这东西,我就是图一乐呵。”
听到这话,那卦师如蒙大赦,开口道“老爷,这段一般有两种解法,要是什么穷小子或者普通人找我们问的话。解法是‘能遇贵人,但是千万不要和他起冲突,日后会有好处。’但是您本身就是贵人,所以实际上。。。”
孙正然微微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会‘困于沼中’?”
“嗯,但是老爷请容小的说句僭越的话。。。”那卦师一个头磕在地上“对您来说也存在贵人,只不过做您贵人的人,您觉得是什么人?”
此言一出,孙正然脸色剧变,拍案而起大吼一声“放肆!”
“老爷赎罪!老爷赎罪!老爷赎罪!”那卦师磕头如捣蒜一般,很快就在地上见了血迹。
“是我仁善,留你一条贱命,你这话要是被别处的长官老爷听了去!你觉得你有几个头够砍!”孙正然盯着卦师,缓缓坐了下来“不过你说的我‘困于沼中’这件事,我会好好考虑的。”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三块银锭放在桌上“拿去,滚吧。”
那卦师见孙正然没准备追究他的失言,站起身,喜笑颜开“谢谢老爷,谢谢老爷!”随后,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大帐,而孙正然则缓缓闭上了眼。
他口中说着自己不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是他到底信不信,他自己也很难给出一个说法,更何况近期国内的天灾**让他对这个王朝的忠诚收到了些许动摇,他心中不禁也在想。
到底有没有能够让他“助之”的“困龙”呢?
过了一会儿,帐外响起卫兵的声音“孙帅!”
“怎么了?”
“您的客人到了。”
孙正然听了,微微点头“好,我这就过去。”随后起身,走出大帐,跟着卫兵来到中军。
中军大帐的正中,是一块平铺在桌面上的江南郡地图,而长桌两侧,则坐着一共二十多位大小匪首。
孙正然简单地扫视了他们一下“都到了?”
旁边的副官回道“禀孙公,还有江口水寨和山阳南寨的人没到。”
“好,让大军可以进攻江口水寨和山阳南寨了,一个不留,”孙正然坐到上首位,扫视了一圈桌边“各位当家的,都还好啊?”
这些匪首一个敢说话的都没有,他们平时最熟悉的,是本地郡兵的头领还有耿易明,如果碰到这些本地的老爷,他们还能商量两句,但是这孙正然,是名声在外的京城大官家。他们莫说谈条件了,连跟他说一句话都不是很有底气。
“孙某请各位前来,也不是要谈什么要务,”孙正然拿起旁边的茶杯,喝了一口“就是请各位喝喝茶,聊聊天,各位不必大惊小怪。”
众人表情明显变得多少有些扭曲起来,他们彼此对视着,却迟迟不敢喝茶。刚刚孙正然下令覆灭了两个当家的没有过来的寨子,谁知道下一个是谁家?
“各位不要拘谨嘛,如果我想要你们的命,还用得着下毒么?尝尝。”孙正然依旧笑着,拿起茶点盘子中的一小块桃酥送进口中“江南郡城的桃酥,好东西,嗯,就是猪油感觉有点旧了。。。带了点哈喇味儿。。。”
孙正然这是第二次建议这些寨主们喝茶,他们只得端起茶碗喝了起来,因为过于紧张,他们尝不出哪怕一丝一毫味道。
其中一个寨主似乎是要活跃气氛似的,开口道“大人,哈喇味儿。。。是什么味道?”
孙正然听了,明显愣了一下,随后笑起来“哦对了,忘了各位都是江南本地人,这是朔州土话,就是指油放旧了之后的陈油味儿。我有个朋友,是朔州人,高彤高大人,想必你们也应该有人知道。”
“知道知道!”其中一个寨主马上变得很是热心,他看起来也四十多岁的样子“孙公,小的是东征时候朔州被征入伍的,在高大人手下做后勤,后来东征结束之后,高大人给了我不少回乡费,我就直接来江南郡。。。”说到这,那人声音越来越小,毕竟他也知道了落草为寇不是什么好结果。
“哈哈哈,要我说,是你来错了地方,江南郡虽然富庶,但是却豪绅林立,你真不如回北方,”孙正然笑起来。
众人聊了聊天,到了晚上,用过晚宴,很快便众寨主便离开了孙正然的大营。而孙正然则站在门口,目送着他们离开。
孙正然手中依旧端着茶盏,脸上带着一抹笑,而旁边的副官赶了过来“孙公,卑职不解,为何您要请一群匪寇贱类饮茶?”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第三十五章 待时而动
吴大和沈益两人坐在堂中,两人脸上都是一副便秘的表情。
孙正然已经来江南郡几天了,而这几天,他无一例外都在宴请各路匪首到他的大营之中,两人对于那些匪首到底有没有说些什么,他们完全一无所知。不过所有人都知道的是,控制了江水江口的江口水寨以及山阳南寨被官军血洗,两家乡绅满门被就地正法,男丁斩首女子吊死,几乎吊满了一座县城到江南郡之间的官道。
“沈兄弟,我对官府的事情不太熟悉,您看,现在可能是个什么情况?”
沈益表情也很是扭曲,如果孙正然从那些匪首还有乡绅嘴里撬出了些什么,那他可能早就对他们这里动手了。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孙正然仍然在收集更多的证据,以便把他们彻底诛杀干净。
“我也不知道,不过他就地正法那两家的理由是通贼,没有私扣皇粮还有拒付壮丁的罪名,所以可能他们还不知道我们之前做了什么,”沈益眯起眼来“这件事还有操作空间,因为如果他以从贼为由把两家乡绅就地正法,那安家和郡守那里就好操作很多了,他们会护着我们的,毕竟我们手里还有安家的黑料。。。”
“但是他孙正然要是把安家一锅端了。。。”吴大皱起眉“算了,不想孙正然那边了,我们还是得解决一下江南境内的事情。沈兄弟,你觉得,那些匪头卖了我们的可能性有多大?”
“吴兄你得这么想,他孙正然破江口水寨和山阳南寨的目的是什么?就是给江南郡全境的匪帮施压,”沈益拿出了一个写满本地匪首名字以及山寨规模的簿子“吴兄,你跟这些匪首也交游有段时间了,你觉得,谁最有可能奔着招安去?”
吴大拿过那个簿子,扫视了一眼“这几个大家伙吧,白秃子不是一直都说,等老了就找官军一招安,随便找个地方买块地养老么?”
“不,他就是说说而已,”沈益笑起来“我在来到江南郡之后发现了一件事,在江南郡,做匪比当兵挣得多。各路士绅老爷都有自己支持的山寨,这些山寨基本上是半兵半匪的性质,老爷们的货物要靠山寨护送,庄子也有山寨的人保护。上个月钱小辫儿就带着他的兄弟们直接金盆洗手开了个船行,专门走海上运货。你觉得被招安之后,能挣这么多么?”
“那我们也算是被招安了,不也。。。”
“咱这个不叫招安啊,吴兄,”沈益苦笑起来“咱这个是买官,安老爷和耿老爷的封口费直接换成了这个官,而且这个官掌管征粮事宜,是个肥缺。真的想被招安的,都是小山寨。这群人劫不动大山寨护着的商队,只能靠掳掠村镇续着一口气。他们,是最想被招安,吃皇粮的。”
吴大微微点点头“那,怎么安排?我们要,先下手为强么?”
沈益眯眼思索起来,他明白吴大的意思,他想要直接做掉那些小山寨的首领,以此来保证他们的安全,这个方法的确靠谱,但是问题在于,如果他们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出卖他们的意思,那这样反而会让郡内其他的山寨开始猜忌他们。
“这样吧,吴兄,我明天请郡里的几位大佬好好聊聊,”沈益咬着下唇思索了一会儿,继续道“再准备去郡城里问问安二爷和耿大人准备怎么安排。”
“好。”
“等我们确定大山寨们的意思之后,就可以准备对小寨子动手了,”沈益转身看着地图上标出的一个个山寨的红点“先稳住江南郡,这样将来出了大事才有得搞。”
沈益安排好了相关事宜,手写了请柬,让小厮们发到各大山寨,随后便睡去了。第二天,他坐在林得胜准备的专门用来会见贵客的茶室中,身穿一件锦袍,打理好了仪容,坐到那巨大的树根雕成的光滑茶几边,闭上了眼。
“沈军师,各位当家的到了。”
门外传来了小厮的声音,沈益睁开眼,开口道“请进来吧。”
不一会儿,十一二个身形各不相同的汉子走进屋中,看着这屋中精巧的陈设和一身锦袍的沈益,纷纷不禁都有些失语。他们虽然都是手下有千把号人的大头领,但是骨子里见到官家和读书人还是有着一种自卑,因为他们说到底,还是“贼”,他们也知道自己所做的并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
沈益抬头看了眼各位头领,脸上带着一种无比自信的余裕微笑道“各位,请坐吧。”
过了几秒,这几位大头领很快就反应过来,面前的并不是什么大老爷,而是沈益,是一个被招安了的山寨的其中一个头领,而非什么孙正然那般的大官人。
几人纷纷不客气地坐了下来,而沈益则拍了两下巴掌“小厮!烧水沏茶!”随后,扫视了一圈屋中“昨天发请柬的各位头领中,还有没到的么?”
“禀军师,都到了。”
其中一个壮硕的秃子开口道“沈贤弟,你昨日突然派人到各个大寨中请我们到此,是什么意思?”
沈益笑起来“当然是要谈事情,各位想必也知道是什么事情。”
“愚兄还真不懂是什么事情,”那秃子笑起来“什么事情,能让你把各位大头领都请过来?沈贤弟,你要知道,我们都是冲着几位敢劫官军车队,带着我们大秤分金的面子来的。”
“我懂,不过所谓兄弟,就是要同富贵,共患难,若是有人在要患难的时候,先自己跑了,咱江南郡的弟兄,想必也会瞧不上他对不?”沈益朗声道“江口水寨和山阳南寨被血洗,吴头领和我是食不下咽寝不安眠,梦里都是两个寨子的兄弟们在血河里漂着的样子。而各位,想必也是一样吧。”
几个头领也都不是傻子,自然听出了沈益的话外音,有一两人马上就低下了头。而旁边一个满脸灰白胡须的瘦削男人开口道“沈贤弟,您别说我倚老卖老,自古以来和官军对着干都没有好下场。孙正然何许人也?独步倭国杀头百万的主,您是坐了官厅了,不是匪了,咱兄弟们,还都是匪帮呢。”说着,他拍了拍面前的大茶几,叹了口气,也没多说些什么。
沈益顿时一阵失语,瘦削男人说的的确没错,他们靠着安家的黑料成了巡田校尉,手中有粮有钱,郡里的其他山寨头领必定眼红。然而刚刚还喊着为兄弟着想的沈益,他们山寨一支独大了,这是不争的事实。
沉默了,所有人都沉默了。整间茶室陷入了一种令人感觉无比尴尬的沉默之中,过了一会儿,男人一个小厮提着茶壶给几位头领的杯中倒上了茶水。那秃子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随后叹了口气“跟孙公那里的茶水,的确是差上许多啊。”
沉默变得愈发冰冷,这里的几位山寨头领,似乎都在考虑着如何让孙正然咬死沈益他们,这样,他们才能贴上来分一口肉。
而就在这时,空气中,响起了一个声音,响起了笑声。
“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啊哈哈哈哈,你们也真是愧对绿林好汉中这好汉二字!”大门被一脚踢开,吴大径直走了进来“大丈夫当带三尺剑,立不世功!孙正然一个军旅出身的老酷吏,就能把你们吓得潜身俯首苟图衣食,心中哪有半分天下大义!”
吴大这番话直接砸到几位头领心中,那瘦削的男人刚要还嘴,吴大继续道“林得万林大当家置下良田千亩,收留流民,耕种土地,分发粮食,为图大业。而后却操之过急,如今林得胜大当家带我与沈军师决定先图保民,后窥天下。巡田保粮,安民护村。正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带各位兄弟揭竿而起。而各位呢?却在意我们坐没坐官厅?孙正然的茶水固然好,跪下喝膝盖不疼么!”
众头领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那秃子才算开口“那吴兄,你们是要举义?”
“不可明说,”沈益直接举手止住了要开口的吴大“蛰伏图变,天下有变,再出手保民。”
那瘦削男人冷笑一声“还请沈军师告诉我辈凡人,江南郡又是大水又是大旱,这都不叫变,那什么叫变啊?”
“来年春季,若是各位信得过我们的话,请各位准备开始屯粮,到那时,自然天下有变。”
安经与耿易明坐在郡守府的花园中,面前是两人都眉头紧锁,原因也很简单,就是孙正然来了。
孙正然最主要的目标,自然是本地的匪患,而剿匪的时候,如果有的山寨为了保命把林得胜他们的事情翻出来,那无论是安家还是他耿易明,都没有好果子吃。
没有人不想要自己的脑袋,耿易明和安经也是如此,所以他们此刻,必然要想一个办法,一个能够让孙正然不查到他们身上办法。
“安老爷,怎么办?京师那边,能操作一下,让孙正然回去么?”
安经一副胃疼的样子,叹了口气“讲道理,我肯定不能让老爷子知道账本丢了,但是如果要让京师那边操作,我就得告诉老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怎么办?”耿易明叹了口气“京师那边如果出了什么急事呢?”
“那也未必是让孙正然回去,他身为少傅,尤其是在这个陛下基本不理政事的时候。。。基本上只要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那,让他做些出格的事情呢?”耿易明皱起眉头“但是剿匪的时候能做什么出格的事啊。。。”
安经也沉默了,孙正然这一步走得,让他们几乎所有人都陷入了被动之中。而他们两人的命门,毫无疑问就在林得胜那群人身上。
“要不。。。”想到这,耿易明不禁有点恶向胆边生“我们直接先手做掉他们。。。”
“耿大人,您是忘了他之前说,账本已经在京师了,只要他们出事,就会被交到大人物手上的事了?”安经苦笑起来。
耿易明一听,突然发现刚刚那段话的意思基本上就是要把安家整个卖掉,浑身一冷,急忙赔笑“安老爷,下官没有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没有那个意思,但是小心还是要小心的,”安经苦笑着仰头望着天空“孙正然虽然和我们关系不算水火不容,但也是朝中的对立两派。。。现在陛下不理朝政的时候,如果被东海派掌控朝纲的话。。。估计江南士子就再无翻身之日了。”
就在这时,耿易明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想法,党争、天灾、乱军、庸君。这一项项加起来,怎么听都是亡国之兆。
而既然这大胤可能要亡了,他耿易明为什么要为这个要亡了的帝国卖命?
现在,虽然大胤看起来仅仅可能是新帝登基带来了些许混乱,但是谁能保证这种混乱很快就会结束?更何况皇帝看起来并不是一位很勤政爱民或是像先帝烈宗皇帝那样靠开疆拓土来稳定国内的皇帝。
周琢,是个庸君,至少现在看来,是的。
庸君前朝若是治世,那他自然蒙前朝余荫,也能得个无为之主的好名声,但是问题是靖元皇帝在九年就已经把朝廷中那些其他的小山头用一个巫蛊案给肃清干净,晚年又昏聩暴虐,任人唯亲。可以说,周琢接盘的这个大胤,根本不是能让他守成的基业。
他越想越害怕,大胤可能会倒,这是所有官都害怕的一件事情。若是既没什么象征意义,又没有权力的小官,自然可以倒向新朝,但是郡守这个级别,有权有位,若是义军突起,必会陷入两难。
他想不明白,如果陷入两难的时候,他应该怎么做,给现在这个不知道还能续几年的朝廷尽忠?还是做一个“贰臣”?
耿易明看着面前的安经,想了想,开口道“安老爷,我有一事不明,不知能否请教老爷。”
“耿大人请讲。”
“万一,我是说万一,有一股贼众,声势浩大,席卷九州,攻至江南,该如何是好?”
安经听了,稍微想了想,笑起来“耿兄,这事是私事,我就叫你一声耿兄,为什么非要做出选择呢?”
耿易明听了,一愣,不知道安经是在指什么,而安经继续道“朝廷知道的是耿易明困守江南郡,但是事实上是怎样重要么?只要信息封锁得好,直到叛军攻下京师,都不会有人知道江南郡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小厮在院外轻呼了一声“大人,安员外,孙公那有新的消息了。”
“拿过来。”
那小厮小跑着到两人面前,将一张纸条递给两人。而看到那张纸条上面字迹的一瞬间,耿易明的眉毛就拧了起来。
“怎么了?”
“孙正然,要招安?”
第三十六章 形若槁木心如灰(上)
“二位头领!出大事了!”
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跑到两个头领面前,前两天请各位大山寨头领喝茶,暂时把那几位大头领的火气压了下来,他们又给每个头领包了两条“小金鱼”回去。见了金子的各位大头领,也便都没了怨言。
而在这种情况下,有限地坐在桌边的两人看到那小厮,也都站起身,凑过去“怎么了?”
实际上两人也很是慌张,孙正然只要一天没走,他们就一天不能安生。而果然,两人没猜错,又是孙正然搞出了些新花样。
“二位头领,几个小山寨的头领在回山寨的路上横死路边。名单我写下来了,请二位头领审阅。”
那小厮把两份名单递到两人手上,表情顿时一变。
“这名单。。。上面死了的人,都是孙正然请去谈招安的啊!”
就在两人开完茶会的那天,孙正然马上请了几个小山寨的头领,说是要谈招安事宜。这事没完两天,就曝出这些小头领横死路上。
杀他们的是谁?
孙正然?不可能,如果孙正然要杀他们,有的是方法,没必要在路上突然截杀。
耿易明?可能性不大,这些小头领和耿易明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那嫌疑,自然也就落到这巡田校尉营的头上。
郡里的大小匪伙都知道巡田校尉营是这中间最不干净的,虽然都说林得万先头领宅心仁厚是个好人,但是问题是大家也都知道林得万是朝廷定下来要诛九族的匪首,而他弟弟头上也顶着不少赏金。
现在孙正然想要招安这些小山寨,招安之后这些小寨子马上就成了朝廷的官军,成了官军,他们自然可以毫无压力地把林得胜他们卖了换赏钱。
这样推理一番,巡田校尉们毫无疑问就是这事的始作俑者。
沈益和吴大很快都想明白了这件事,两人顿时面如土色,对视一眼,吴大先开口道“沈兄弟,怎么办?”
沈益也愣在了原地,这件事如果从他们自己的角度看,毫无疑问是孙正然劫杀了这些头领们,然后要嫁祸他们。如果现场有任何痕迹证明是孙正然嫁祸于人,都能证明他们的清白。
“几位头领是怎么死的?有没有马蹄印之类的东西?”
“没有,几位头领都是中了箭,然后箭又被拔掉带走了。”
沈益皱起眉“能推断出是什么时候死的么?”
“没人敢去收尸。。。不过是今早有行路的车夫看到的尸体,孙大人请喝茶是昨晚的事情,”小厮答道“应该是昨晚夜里出的事。”
沈益咋了下舌“妈的,晚上雀蒙眼,只有官军有能射箭的人,这事谁不知道?稍微有点脑子就明白的事儿。。。”
吴大皱起眉头“雀蒙眼为啥官军的人能射箭?”
“官军有专门的神射营,一天吃一副猪肝,还有京师御医配的夜明丸,晚上和白天在他们眼里区别不大。。。”沈益叹了口气“我家叔叔以前是给官军买猪肝的,所以知道,但是你知道,别人得听才行啊。。。现在估计各大寨子的头目不来兴师问罪,都算是不错的了。”
吴大想了想,开口道“那这样,不管他们信不信是我们杀的,我们得做点什么,不能在这坐以待毙。”说罢,他走出堂外,喊了一声“全寨的兄弟们听着,半个时辰内,都给我换上黑白的素色衣服,招魂幡纸钱唢呐锣鼓乐器,都给我拿出来!几个江南地界的兄弟被奸人谋害!咱不知道是谁杀的,但是都是一条道混的兄弟,不能让兄弟曝尸荒野!”
巡田校尉营的寨子在一座小山上,而位于山顶的吴大一声吼,整个寨子都听得清清楚楚,很快就忙碌了起来。而吴大回到堂中,看着一边的沈益,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沈兄弟,你不用担心,这都不是大事,我们没做过,害怕什么?”
过了一个时辰之后,他们朝着那几个小山寨头领被害的地方出发了。
巡田校尉营现在如果没挂着耿易明给他们的牌子的话,毫无疑问是江南郡最大的贼窝,这一说要出门给人收尸,浩浩荡荡出了两千多号人,还留了五百来人守寨子。这两千号人有的小头领直接在路边砍了几棵中意的大树,举成几段装到大车上。而整支队伍,都带着锣鼓和唢呐之类吵闹的东西,整支队伍在行进过程中不断地发出多少有些恼人的哀乐和完全没有半点节奏的锣声和鼓声,而队伍最前列的,则是骑马的吴大和沈益,伴着旁边四面招魂幡和一面上书巡田二字的大旗。
队伍浩浩荡荡开过官道,道路两侧在树边歇息的农人见了这场景,以为是巡田校尉里死了什么人,也哭丧着脸,跟着一起一边哭嚎一边行进。
没多久,整支队伍后面和两侧,又多出来小一千的乡亲,哭声震天动地,而经过的那些大山寨,显然也都看到了这个景象。
吴大的目的,就是让他们看到。
现在,他们必然不能一个一个寨子去说“这不是我们干的”,这样反而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但是不作出任何表态,也就给了别人泼脏水的空间,那么最好的选择,就是出门给这些死难的头领收尸。
这样的行为,一方面证明了他们对这些死难头领的情义,另一方面,也彰显了他们的号召力,在某种意义上反而证明了他们不可能是凶手。
很快,吴大最期待的场景出现了。
视野内开始出现其他山寨的队伍,他们也都打着几面招魂幡,队伍中夹杂着许多吹打乐手,同样带着仿佛死了亲人般的哀嚎声缓缓地行进到了那个地方,那个陈列着数具尸体的地方。
到了地方之后,吴大手下几个会木工的小头目带着兵丁马上把路上锯的那几棵大树搬下来,开始做棺材,而几支山寨吹打乐器的队伍也都凑到了一起,发出了震耳欲聋且格外吵闹的乐声。伴着这乐声,周围凑热闹的村民还有队里没什么事干的兵丁,一齐哭了起来。
吴大、沈益两人下了马,亲手将周围的几具尸体收拢到一起,其他几个带队过来的山寨头领也都走了过来,众人聚在一起,排成一行,对同样排列整齐的尸体纷纷跪下,一叩头,随后站起身。
所有人都一句话没说,他们是匪,是贼,见惯了生死,但是他们见过的,都是陌生人的死。或许此刻有人想要说些什么,有人想要管吴大和沈益要个解释,但是尸体摆在那里,旁边烧纸钱的火盆放着光与热。这一切都是无比的真实,这些死去的人,前几天还和自己出现在同一张桌子边上。现在,已经没了气息。
这种悲伤就像空气中的水雾一样包裹着他们,死去的人和他们关系没有那么大,但是却不像陌生人死去那般让人能够格外淡然地接受。
就像下一个瞬间,死的就是自己一样。
他们看着那些尸体,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是也不需要说些什么,他们看着那数具尸体被装进棺材中,缓缓地放到旁边刚刚挖好的坑中,随后又埋了起来。
就在这时,几个小头领不知何处搞到了一只山猪,吴大亲自走上前,将猪头切了下来,放到木头边角料做的祭案上,他们带过来的皮匠将猪皮剥去之后,从猪腿上每个人切了很薄的一小片肉,在火上随便撩了一下之后,这些头领们,像是什么仪式一般,围成一个圈,手中拿着插着猪肉片的刀。
沈益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匪首们,叹了口气,开口幽幽道“漫天神佛如闭眼,我辈当做杀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