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1章 朱棣又破产了
不管什么事情,重复多了,都会疲惫的。
朱瞻基听到了脚步声,他头也不抬,懒洋洋道:“我们遇到什么困难,也不要……加油!”他抬起头,想看看来的是谁。
“皇爷爷!”
朱瞻基一下子来了精神,连忙跳起来,大声道:“我们遇到什么……”
还没等他说完,朱棣探手揪住他的脖领子,就把小家伙提到了怀里,然后用腋下夹住,像是提一个皮包似的,朱棣迈着大步走到了书房里面。他也不说话,只是拿起了桌上的蜡烛,又找到了火折子。
“柳淳,一盏茶的功夫,你不来,朕就烧了你的家!”
说完,朱棣就坐了下来,随手把朱瞻基放在一边。
过了一会儿,柳淳就气喘吁吁,快步走进来。
“臣见过陛下。”
朱棣冷哼道:“你让朕的孙儿替你挡着来客,是不是太过分了?”
柳淳满脸苦笑,“陛下,这事怪不得臣啊,实在是臣也不知道怎么办!”
朱棣斜着柳淳,不屑道:“你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绝对不知道!”柳淳摆手道,十分认真。
朱棣深吸口气,“你不愿意说,那朕来说!要阻止私人办学,就要官方办学,而官方办学就要多花钱……这个钱还不是小数目,眼下朕也拿不出这么多钱。”
柳淳低头不说话,不用问,就算我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柳淳可不是哭穷,他的产业不算少,但是老朱家人更心黑,好多东西都被拿走了。而且许多明着挣钱的东西,柳淳也没法掺和,只能靠着徐妙锦运筹,虽然柳家不会缺吃缺喝,但是想拿出太多,那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书房陷入诡异的寂静,只能听到呼吸声。
朱瞻基瞧瞧皇爷爷,瞧瞧师公,小脑袋像是拨浪鼓似的,可这俩人都不说话,他也瞧不出什么端倪,到底要怎么办才好啊?有这么难吗?
“这笔钱……朕出!”
朱棣突然轻声道,柳淳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下意识瞪大眼睛,迟疑地看向朱棣。
朱老四感到了强烈的鄙夷,他怒了。
“你把朕看成什么人了?朕是万民的君父,是九五至尊,大明的皇帝!”朱棣深深吸口气,然后仰望着前方,缓缓道:“该是朕出的钱,朕绝不会含糊。既然朕要摧毁士绅集团,就要把他们的负责的事情,用自己的肩膀扛起来!”
朱棣紧紧盯着柳淳,“朕只想问你,要怎么办,才能凑够这笔钱?”
柳淳真是吓得不轻,他很了解朱棣,不用怀疑朱棣的才略和眼光,但是任何人都有自己的偏好,朱棣十分喜欢开疆拓土,他一直盘算着,等国力恢复一些,国库有了结余,就向外面用兵。
现在骤然冒出兴学的事情,每年那么多钱投进去,这可是无底洞啊!
一个孩童五岁入学,就算十五岁参与劳动,中间也是十年的光景。
这十年间,朝廷光往外拿钱,却得不到任何的回报。
换成谁也受不了。
大明的国库收入还是很低的,从任何角度来看,大举兴学,都是非常勉强的事情。
柳淳一直保持沉默,就是觉得这事情不好办,只是他没有料到,朱棣竟然能同意,实在是太令人意外了。
朱棣微微轻笑,他伸手,把朱瞻基抱在了怀里,“你瞧,这小孩子长得就是快,才几年的时间,就长这么大了。朕是为父为祖的人,兴学的事情,往小了说,是彻底终结士人集团的影响力。往大了说,也是让朕的子民,有一条上进之路。朕不能为了自己的功业,不能为了史书上的那几行字,就耽误了孩子们。朕可以等,可孩子们不能等啊!”
柳淳听到了这里,不由得站起身躯,掸了掸衣服,发自肺腑,向朱棣施礼。
“陛下胸襟,臣五体投地。既然陛下说了,那臣一定想办法,解决资金的问题。无论如何,也要把钱凑够!”
朱棣点头,“既然如此,那朕也表个态,就算你要把皇宫大内给卖了,朕也不会皱眉头!”
显然,朱棣这是开玩笑,不过皇帝的决心,还是让柳淳欣慰的。
“有了陛下的支持,臣就更加有把握了。”
一转眼,五天过去,恰逢大朝会。
群臣齐聚,五品以上,在京官吏,悉数前来,就连许多武臣都不例外。
早就传出风声,说是这一次要彻底处理楚王朱桢一案,大家都想看看,这个案子到底是什么结果。
只不过令人意外的是,朱棣一开口,就宣布了一件大事,一件关乎所有官员的大事。
“朕反复思量权衡,决定一件事,就是在皇家银行,替每一位官员,设立俸禄账户。过去朝廷发禄米和钞币,这一次呢,所有俸禄以储蓄的形式,发到每一位臣工的账户上。”
所有朝臣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坏了,本来就没几个钱,陛下又要整人了。
“朕决定以禄米计价。譬如说,从一品大员,每月74石粮食,存入皇家银行。尔等可以要求领粮,也可以要求兑换钞币。但是,不论何时,不论粮价多少,兑换出来的钞币,要足够购买74石粮食,这是朕给你们的承诺,绝对有效!”
此话一出,朝臣都傻了,他们必须好好理一理,才能弄清楚,陛下到底在说什么……官员的俸禄本来就不高,而且时常有折钞折物的情况。
在大明朝的历史上,甚至出现过用胡椒抵俸禄的情况。
香料虽然昂贵,可作为朝廷官吏,又有几个能把胡椒卖上价钱?而且也没有这么干的,辛苦了好几个月,要发工钱过日子了,结果背着一口袋胡椒回家,这是能吃啊,还是能喝?
朱棣这一次的改革就很明白,朕虽然没有增加俸禄,但是却保证,不会再让俸禄贬值了。
该领多少,就领多少。
而且这里面还含着一项福利。
比如某人想用钱,就需要把禄米换成银子或钞币,在这个过程中,肯定要有损失的。
可是根据朱棣的新政,却可以避免这件事情发生。
再有,文官还可以避开粮价涨跌带来的波动,总体来说,比起原来是好多了。
只不过这人受了太多的雷霆,骤然遭遇雨露甘霖,还有些不适应,他们都在问自己,这是真的吗?
朱皇帝真的良心发现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由吏部尚书茹带领着百官,一起跪倒。
“臣等叩谢天恩,吾皇万岁万万岁!”
朱棣见官吏们激动不已,有人更是眼中流泪,他也不由得失神叹息,莫非说自己对官吏真的太刻薄了?
“唉,都起来吧!”
朱棣道:“朕并非铁石心肠,也不是不知道你们大家伙的难,可朝廷这么大,要做的事情这么多,朕也常常是顾此失彼,没有办法啊!说起来还要咱们君臣一起勉为其难。”
朱棣感慨之后,起身从丹墀走下来,从几位老臣面前走过,跟大家伙一一微笑致意。众人心里热乎乎的。
最后朱棣走到了柳淳面前,“朕交代你的事情,准备如何了?”
柳淳急忙躬身道:“陛下,臣经过数日苦思,拟出了一个章程,陛下要大举兴学,首先的第一笔钱,就要出在蔗糖上面!臣计划从皇家制糖公司的收益之中,每年拨出七成,用来支援兴学。”
柳淳对群臣,尤其是户部的官员道:“由于拿出巨资,糖价势必要维持高位。但是能吃得起蔗糖的,还是有钱人。所以这一项税赋,有劫富济贫的意思,户部方面怎么看呢?”
郁新急忙站出来,“柳大人,本来糖价就高,是因为开发了东番岛,糖价才有可能下降。如今拿蔗糖收益,来兴办学堂,我以为是非常合适的。只是不知道,能凑出多少钱?”
柳淳笑道:“对内蔗糖销售大约能挤出500万两,对外部分,应该也有三百万两以上。以后或许还会提升,暂时先按照八百万两计算。”
“接下来的一笔钱,就是皇家证券交易所,针对每一笔交易,加征印花税,所得也全部用于教育。这两笔钱加起来,应该能有一千五百万以上。另外皇家银行每年增发一千万教育债券,这就有两千五百万。接下来就要看户部来的!”
郁新没有迟疑,握紧拳头道:“柳大人,户部方面,每年可以挤出一千万,剩下的一千五百万,怕是要地方承担了。”
这时候茹也开口了,“户部的钱不能平均分下去……贫穷的地方,户部要多出,诸如北平,江南等地,要让地方多出钱,如此算下来,即便没有五千万两,也差不多了。”
这几位大臣,你一言,我一语,将一个看似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居然实现了!
毫无疑问,这里面出钱最多的就是朱棣,而且还都是真金白银往外面掏!
事到如今,群臣再也没话可说了,意外,实在是意外!
原来天子不是抠门,而是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臣等叩谢陛下天恩!陛下仁德,天下士子必定感恩戴德,报效天子!”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一片山呼,五体投地。唯独朱棣的心在流血,内帑不但空了,每年还要多负担一千万欠款,朕这是又破产了……
第632章 这钱花得值
朱棣又一次坐在了空荡荡的金库里。
这是老朱和马皇后留下来的,自从被柳淳盯上之后,这里面就空了。虽然账面上皇家的钱不少,但是却只是账面资产而已。
到了朱棣这里,那就更惨了,从资产直接变成了负债。
刚登基那会,他就逼着柳淳想办法。结果呢,东番岛开发,成立皇家证券交易所,总算是让账面财富暴涨。
朱棣一度很欣慰,可是没过几个月,他又欠了一大堆的债务。
这可怎么办啊?
几时朕才能把国库填满啊?
朱棣是越想越糟心,难不成朕一辈子都要靠着借钱过日子了?
都说天子富有四海,可是朕怎么从来没觉得自己有钱过?
朱棣越想越纠结,越是纠结,就越生气。
他也不知道气谁,但就是想找人发泄一下。他很想叫姚广孝或者张玉进宫,陪他喝点酒。可姚广孝长于阴谋诡计,对国计民生根本不熟悉,而张玉就是个闷葫芦,自己问他怎么弄钱,估计就剩下一个办法,那就是抢了。
算了吧,还是去找柳淳。
朕让你筹钱,说怎么样都行,把皇宫卖了也在所不惜,可朕就是那么一说,你怎么能当真呢?
皇家制糖公司,交易所,银行,这都是朕的东西,你大大方方帮着花出去了,这算什么事?
朱棣冲着木恩道:“去,准备一坛洪武二十年的窖藏老酒,朕要出宫!”
木恩乖乖答应,头些日子,他还琢磨着自己的春天要来了,只要抓到柳淳的把柄,他就能带领着东厂,跟锦衣卫分庭抗礼,从此之后,内廷宦官都要对他高山仰止。
那么多文臣武将都没做成的事情,竟然让他给办成了,这是多大的成就啊!
可转眼之间,柳爷变成了六爷,楚王发狂,牵连了一大堆文人,紧接着又要兴学,天子的内帑再次空了……这些事情要真是追究,自己也是有错的,至少是他抓了楚王啊!这几天木恩提心吊胆,生怕朱棣发飙,他会跟着遭殃。
这次朱棣出宫,都不用问,一定是去柳府。
木恩算是看透了,朱棣能摆弄所有的文臣武将,唯独拿柳淳半点主意也没有,而且搞不好还要被柳淳耍弄。
这次去也不知道皇帝陛下能不能占到便宜,如果铩羽而归,万一迁怒自己,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木恩提心吊胆,跟着朱棣,来到了柳府。
没想到的是柳府十分热闹,六元黄观也在,另外太子朱高炽,周王朱,许多人也都在。他们聚在葡萄架下面,似乎在讨论着什么。
朱瞻基站在外围,竖着耳朵听着,突然回头,看到了皇爷爷,立马跑过来。
“皇爷爷,师公他们在说教材的事情。”
此刻柳淳等人注意到了朱棣,连忙过来施礼。
在这么多人面前,朱棣不好疾言厉色,相反,还要挤出笑容。
“你们忙什么呢?”
朱笑嘻嘻将一本书递给了朱棣,“四哥,你瞧瞧,这是我们编的书。”
朱棣眉头紧皱,“你也来了,莫非是要编医书吗?”
朱忙道:“不是,我就是负责一点点?”朱用手比了比,窄窄的一条,最多能写几十个字,这么点东西,也值得骄傲?
朱棣哼了一声,随手翻开,闪目看去。
第一课就让朱棣摇头了:我是什么人?
这叫什么东西?
朱棣匆匆扫了两眼,就怒道:“柳淳,你又在玩什么花样?
柳淳冤枉透了,“陛下,臣一心编书,可没有花样,陛下要是觉得不妥,不妨提出来,臣一定为陛下解答。”
朱棣没搭理柳淳,他发现了课后的问题:请用课堂所学,介绍自己是什么身份?
这几个编书的扔在一边,朱棣扭头,正好看到了木恩。
“你过来!”
木恩连忙跑过来,躬身道:“皇爷有吩咐?”
朱棣瞧了他半天,随口道:“你说,你是什么人?”
“啊!”
木恩一下子就蒙了!
这是什么问题?
难道皇爷说自己不是人?或者说自己做了对不起陛下的事情?这,这可怎么回答啊?
扑通!
木恩就跪在了地上,磕头作响,痛哭流涕。
“陛下,奴婢冤枉啊,奴婢忠心耿耿,奴婢没有对不起皇爷的事情,奴婢只是收了下面孝敬的一点银子,奴婢……”
朱棣这个气啊,飞起一脚。
“蠢奴婢!朕几时问这些?朕问你,是什么人?”
木恩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脑子都晕晕的,勉强爬起,一脸苦兮兮的。
“皇爷,恕奴婢愚钝,奴婢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那你算什么东西?”
“奴婢,奴婢不是东西!奴婢求皇爷饶命啊!”木恩又磕头起来。
这时候太子朱高炽咳嗽道:“木恩,父皇的意思是让你介绍一下自己的身份,就比如说,咱们两个素不相识,你想让我认识你,你要怎么说?”
经过朱高炽的解释,木恩终于明白过来,他简直想抽自己两个嘴巴子。明明这么简单的问题,竟然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千万别让东厂的人知道,不然还不把自己笑话死了。
木恩认真想了想,笑嘻嘻道:“启奏陛下,奴婢是永乐天子的奴婢,承蒙皇爷恩典,提督东缉事厂,奴婢忠心耿耿,唯命是从,绝不敢有片刻懈怠,奴婢……”
“够了!”
朱棣怒喝一声,“没用的奴婢,滚一边去!”
木恩越发想不通了,自己到底是哪里说错了,怎么陛下会这么生气呢?他讪讪退到一旁。此刻朱棣再度低下头,仔细翻看手里的教材。
他耐心把第一课读完,然后又反复思量许久,这才缓缓点头。
“是朕小瞧了这堂课的重要啊!”
柳淳笑道:“陛下圣明,臣以为借着大兴教化的机会,必须让百姓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人,这才是基础的基础。”
你是什么人,听起来像是很幼稚的一个问题,但是却蕴含着对自己身份的最基本认同,也是构建一个国家的基础。
就拿后世来说,你去问一个人,他的身份认同,只要脑筋正常,基本都会告诉你他是中国人,然后才是其他的身份,某个省的,某个行业的,某个阶层的,一层层下来,勾勒出一个完整的人……即便不说,他的心里也会默认自己的国籍。
很多人或许会认为“中国人”这个认同很容易,其实不然。就拿大明朝来说,绝大多数底层的老百姓,尤其是一些偏远的农村,他们对外界一无所知。
问他们是什么人,他们多半会回答自己是某个村子,或者是某一家的人,能弄清楚在什么县,什么府,已经凤毛麟角了。
至于皇帝啊,官员啊,那都是非常遥远的,或许有个朦胧的印象,可也跟庙里的神像差不多了。
他们接触最多的就是小吏,所以朝廷在百姓的心里,多半就是要钱要粮食,张牙舞爪的胥吏,仅此而已。
别说百姓,就连一般的读书人,他也未必能弄清楚自己是哪一国的人,或者说在他们的心里,国家是次要的。
你要问他们是什么人,他们多半会说自己是湖广人,是山东人,是岭南人。在他们的心里,家乡是排在第一位的。
另外呢,他们也会说自己是某某的门人弟子,以此来彰显身份。
说来很有趣,在古代,最大的,最广泛的认同的,就是儒家认同,不管天南地北的读书人,都以孔孟门徒自居。
很多人都说儒家维护了几千年的大一统,从这个角度来看,也是很有道理的。
因为儒家认同最广泛,最牢固,因此哪怕是异族杀进来,也要向这个儒家认同低头。
但儒家的作用也仅此而已了,出了读书人的圈子,普通百姓还都是家乡认同。因此听说边关有战事,他们未必愿意牺牲,一旦敌人杀到了家门口,许多人就会奋起保护家乡,甚至不惜牺牲生命,慷慨就义。
因为他们生于斯,长于斯,对这块土地有着深刻的感情,知道是这块土地养育了他们,当距离超过他们的认知之后,自然也就冷淡了。
“陛下,这第一堂课,臣想构建的就是大明认同,当问到每一个人头上,他们能答出自己是大明的人,自己的君父是朱家皇帝,自己生活在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国度……历朝历代以来,无数仁人志士,创造了灿烂的文明,有太多了不起的人物历史,值得去铭记缅怀。”
“当所有人都有了共同的记忆,他们就会自觉维护这个国家,当国家遇到了困难,就会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亿兆黎民,能够拧成一股绳!陛下不需要依靠士绅,就能动员这个国家最基层的力量,让大明朝真正立于不败之地!”
朱棣的瞳孔紧缩,瞬间又绽开,宛如鲜花绽放,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这才是真正的大一统,哪怕连秦始皇都不敢奢望的大一统……什么欠款,什么内帑空虚,根本不重要了。
为了柳淳所描绘的局面,花多少钱都值得!
第633章 想钱想疯了
朱棣晕乎乎的,很不幸,这位永乐大帝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直接上头了。情不自禁加入了众人的讨论。
其实这本常识教材,就是之前测试百官的,只不过更加基本,也更加具有体系罢了。百官考试的结果如何,谁都知道。
官员们这么差,老百姓怎么可能会好。
所以在朱棣看来,这本书实在是太重要了。
不仅关系到他的大帝霸业,也关系到大明王朝的千秋万代,因此必须仔细用心,毫不客气地说,这玩意要比什么圣人微言大义重要多了,书里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观点,都要反复论证,反复推敲,不能存在漏洞。
比如说这第一课,当百姓认同了大明,觉得我是大明的人,可是对一些年纪大的人怎么办,毕竟大明建立还不到四十年,在那些五十岁以上的人,还记着有个元朝呢。
难道说我十几岁之前是大元的人,十几岁之后是大明的人?再往前,还有许许多多的朝代,又该如何?
“陛下,除了大明之外,还有一个汉人身份,这是在族类上面的认同。”黄观认真道。
朱棣皱着眉头,“汉人,明人……宋人,唐人,似乎都差不多啊!百姓不会混淆吗?你们编书的时候,要想着百姓还很蒙昧,几乎什么都不懂。”
这时候柳淳道:“陛下,千古以来,我们也自称中原,华夏,臣以为不如以华夏来定义族群。太祖起兵的时候,也说驱逐胡虏,恢复中华。在族群上面,我们是华夏,也就是中华,居天地之中,有服章之美的礼仪之邦!”
“我们的文明源远流长,能追溯五千年之久,我们有过辉煌,也有过落魄,最大的劫难莫过于蒙古入寇,窃据中原,我太祖皇帝,起义兴兵,横扫**,恢复中华,功高三皇,德过五帝!”
老朱要是听到柳淳的话,估计能笑醒了。
总算没白照顾这小子,死了好些年了,柳淳还记着他的身后名,这个臣子比儿子还要好哩!
柳淳也是没办法,在大明朝混日子,总不能昏了头去强调汉唐吧!
所以这部书的第一章讲的是我是什么人,第二章讲的就是国家由来,着重放在朱元璋起兵驱逐胡虏上面;第三章则是讲这个国家有多大,从一十三省,九边重镇,说到山川河流,物产丰饶,南北气象风俗等等,紧接着又开了一个大章节,讲述历史,从三皇五帝开始讲起。在教材的最后,又讲了各个朝代,各个行业的成就人物,其中孔孟放到了春秋诸子行列,着重提了科技成就,顺便把郭守敬也放了进来。
至于周王朱最满意的地方在于这本书写了好几位名医,包括扁鹊、华佗、张仲景,身为医者,替老祖宗鼓吹,也是职责之一。
你柳淳干得出来,俺也不能差了。
黄观作为主要修书的人,看得出来,每个人都有倾向,包括他在内,都坚称孔孟是先秦诸子当中,成就最大,影响最广的,算是给孔老夫子争取面子了。
但是尽管有倾向,整体来说,书中观点还是中庸平衡的,也没有过分夸大的东西。
尤其是整本书,语言平实,行文简洁流畅,普通人看着容易,学校的师长教起来也方便,绝对是一本很好的教材。
“陛下,臣以为初步的蒙学教育,也就是几项简单的内容,包括基础算学,包括识字,常识,还有一些常见的律令,以及纪律训练。”
柳淳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兴学的目的如果简单构建出一个大明百姓,那就太浪费精力了。
归根到底,教育是为了培养合用的人才,这个人才不只是官吏,也包括数量惊人的工人。
当下江南许多地方,不但出现粮荒,甚至还出现人荒。蓬勃发展的工商业,急需劳动力补充。
可许多农村的孩子,在没有经过系统培训之前,空有一身蛮力,并不能作为合格的工人。
所以柳淳觉得要借此大力培养出数以百万计的工人。有了这些工人,大明的工业必定走向一个新的阶段。
说到底,兴学教育,还是一本万利的事情,只不过回收期有些长罢了,甚至要几十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
朱棣哼了一声,“老百姓常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可是朕这个父亲,却偏要替儿孙背着种种负担,便宜你们了!”
朱棣扫了一眼朱高炽和朱瞻基,抓起书本,转身回宫,他还要研究一下。
这一路上,朱棣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断过。
他越想越高兴,竟然忍不住用破锣似的嗓子,唱起了小曲,手里捧着这本书,那叫一个开心啊。
由于用心看书,朱棣下车的时候,没有留心,把那坛子洪武二十年的老酒给踢翻了。顿时酒水洒满了车内,就连龙袍都溅上了。
木恩吓得赶快伺候朱棣下车,然后对那些小太监吼道:“都小心点,可别碰坏了车里的东西,不然在阉你们一次也还不上!”他也是被吓怕了,生怕朱棣迁怒于他。
木恩说者无心,可朱棣却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这玩意前途虽然光明,收获也十分巨大,但付出的代价也是实实在在,让人肉疼啊。而且朱棣也看出来了,柳淳这小子点石成金的本事的确有,还是全天下第一的,但是这小子花钱的本事,更是举世无双。
他不但能把今天的钱花了,还能把明天的,后天的钱都给花了。
这么干固然能做很多的事情,但是负担也是很沉重的。
哪怕你是首富,账面财富再多,能动用的现金也是有限的。所以几乎所有的霸道总裁并不是无限度的提款机,公司市值也不等于他们个人的财富,而个人财富中,地产啊,股票啊,债券啊,珠宝啊,古玩啊……这些又是不能变现的。
总体来说,不管一个人多有钱,能动用的现金都是少之又少,哪怕贵为天子,也不例外。
所以历代的皇帝,都会努力经营自己的小金库。
很多史学家都喜欢拿明朝皇帝的内帑说事,以此作为明朝皇帝贪婪的罪证。
但是他们似乎忽略了,某位特别喜欢下江南的皇帝,每次大动干戈出巡,都是勒索盐商,让他们孝敬开支。
当然了,这些盐商也活该,谁让他们把人家从山水之间,请到了中原花花世界。这些人可比老朱家的人凶悍多了,跑马圈地,把商人当成予取予求的小金库,下江南花他们的钱,征战塞外,让他们出钱,出人,转运军粮,损失自己扛着,人死了认倒霉……就这样,他们的后人还要心心念念,想着主子的好,替主子吹捧,岂止一个“贱”字了得。
貌似有些跑题了,再说回朱棣……他现在别说内帑了,就连皇家的几个公司产业都被柳淳给坑了,朱棣急需给自己弄个小金库,挣点现金花花。
而且朱棣已经被柳淳给弄怕了,绝对不能找他,不然自己还会被坑的。
那找谁呢?
朱棣想来想去,总算想起了一个人,那就是纪纲!
朱棣对纪纲十分了解,这家伙跟王的案子绝对有牵连,而王又跟李至刚有关系。李至刚呢,又是建文旧臣。
朱棣虽然弄不清楚纪纲为什么会跟这些人勾结在一起,但是他心中了然,纪纲绝对不简单,而且也不值得信任。
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用他就在于一个狠字!
而且纪纲有这么多的毛病,一旦出了事情,正好把所有罪责都推到他的身上,到时候一杀了之,比什么都方便!
朱老四沉吟了许久,终于拿定了主意。
他没召见纪纲,只是给了一份手谕。
不准损害大明的百姓,给朕弄点钱花。
这要是放在过去,纪纲还真没有办法,最多是去勒索商人,绑架敲诈,怎么赚钱怎么来。可有朱棣这道手谕,再加上虎视眈眈的锦衣卫和东厂,绝对不能冒险。
纪纲还真有些歪才,他思索了许久,反正现在海外贸易那么繁荣,不能动大明的百姓,那就动海外的人。
大老远去开疆拓土,必须要朝廷的支持,那是李景隆干的事情。
他必须用其他方法才行!
纪纲憋了三天,憋出一个绝招,他准备招募水手,去抢夺海外的商船。
这个主意简直绝了。
现在大明的造船业已经到了很不错的程度,但是由于起步晚,大明缺少技术过硬的航海家,因此还有许多海外的商船,不断往来大明,贩运商货。
如果有海盗专门找这些人的麻烦,不但不会损害大明的百姓,还能给大明的船队提供发展的契机,简直一举多得。
朱棣面对这个结果,那叫一个满意啊!
他琢磨了一阵子,将墙上的一把宝刀取了下来,让人去送给纪纲。
这人逼急了,什么主意都能想得出来,堂堂大明皇帝,竟然成了海盗的大老板,要一起瓜分利益。
“殿下,为师有个发财的主意,你敢不敢做?”柳淳笑呵呵对朱高燧道。
这位赵王殿下托着下巴,一脸的疑问,“师父,不会是干坏事吧?”
柳淳笑道:“坏事已经有人干了,我们是减轻风险的!”
第634章 十倍差距
“皇嫂,那个矮马真是太有趣了,还有那些孔雀,五颜六色的,飞起来的时候,映着晚霞,可真是好看啊!”
一个小丫头,围着徐氏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徐氏拉着小丫头的手,笑容可掬。这小丫头跟当初的徐妙锦十分相似,徐氏待她比亲妹妹还亲呢!
“宝庆,想玩就跟嫂子说,咱们女人啊,一旦成婚,就要相夫教子,没有什么时间的。不像他们男人,家国天下,咱们的天下,就是方寸之间罢了。”
宝庆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迟疑道:“皇嫂,那为什么蓝姐姐能办宠物乐园,还有妙锦姐姐,她懂得好多啊!”
徐氏呵呵道:“傻丫头,她们跟寻常女人不一样的,就连我这个皇后都比不上呢!”
宝庆连忙摇头,“才不是呢!皇嫂母仪天下,是最尊贵的女人了。”
徐妙云大笑,“好,就冲你这句话,嫂子以后要常带你出去玩。”
宝庆喜得连蹦带跳离开,到了宫门口,正好看到了朱棣。面对这个比自己孙儿大不了几岁的小妹妹,朱棣是着实喜欢,他伸手去抱……哪知道宝庆竟然一个转身,躲开了朱棣的大手,冲着皇帝陛下吐舌头。
“蓝姐姐说了,宝庆是大女孩了,不能再让别人抱了,就连皇兄都不行!”
朱棣欣然大笑,“宝庆果然长大了,回头皇兄给你找个人家嫁了!”
“才不呢!”
小公主掉头就跑,留下一串铃铛般,欢快的声音。
在这个巨大压抑的宫殿之中,显得是那么可贵!
宝庆是朱元璋最小的女儿,刚刚三岁的时候,老朱就驾崩了。这孩子从小体弱多病,又恰逢靖难之役,等到朱棣进京的时候,在皇宫的角落里发现了宝庆,她的乳娘把小公主抱在了怀里,小心翼翼,仿佛珍宝一般。
朱棣第一眼看到了这个可怜兮兮的妹妹,心脏猛地揪了一下,幼年丧父,遭逢动乱,孩童何辜啊?
朱棣让徐氏亲自照顾宝庆,两年的功夫,小丫头长大了,也开朗了。有她在,给宫里平添了许多乐趣。
“长得真快,怕是真的要给她物色个合适的驸马了。”朱棣随口跟徐氏道。
徐氏却笑道:“她还不到十岁呢!小妹都二十几岁才嫁人,还不着急。这女人年纪稍微大点,生养孩子的时候,能少受许多苦,这个我心里有数。倒是含山妹妹,她可年纪不小了,你该准备了。”
朱棣眉头紧皱,含山公主也是朱元璋很宠爱的小公主之一,当初还是徐妙锦的玩伴,本来朱元璋晚年的时候,就要给含山公主选驸马,结果因为变法的事情,原来选定的驸马牵连其中,婚事也耽搁下来。
等再想起来,朱元璋已经病倒了。
朱允登基之后,一直忙着对付朱棣,自然顾及不到小姑的婚事,因此含山公主一拖就是好些年。
“是咱们疏忽了,含山妹妹一定要风光大婚,这点你亲自操办,给她挑个最好的驸马。”
徐氏苦笑道:“陛下,这驸马好选,想要风光大婚,却是不容易,这要真金白银啊!现在这宫里,还有能动的钱吗?”
在一天之前,朱棣都没有办法,可是现在他不愁了,不但不愁,而且还信心十足,“钱……不是问题!朕的办法多了!”
……
仿佛是为了验证朱棣的话,一个月之后,陆续有金银送了进来,第一笔不算多,却也是结结实实的五万两!
朱棣捧着沉甸甸的元宝,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
柳淳那小子变的戏法再高明,也没有真金白银来的实在,这些钱就是朕一个人的,朕也不听柳淳的忽悠,也不干别的事情。
就留在手里,早晚有一天,朕要把内帑存满了,然后躺在金银上面睡觉,比什么都实在!
几乎与此同时,赵王朱高燧屁颠屁颠跑到了柳府,他鬼兮兮道:“师父,纪纲的第一批抢掠所得送进了宫里,听说足足有五万两之多。”
柳淳冷笑道:“那你知道他抢了几艘船吗?”
朱高燧表示不知道。
“三艘!”
柳淳伸出了三根手指,“三艘暹罗的商船,上面的金银加起来,至少有十五万两!”
“啊!”
朱高燧大惊,“师父,这么说纪纲把大头留下了,只给父皇一点零头?”朱高燧心说这可是欺君之罪啊!要不要向父皇告密,让父皇办了纪纲?
柳淳摇头,“海上风浪太大,纪纲肯定会说有些财物损失了……而且纪纲才刚刚开始抢劫,能有多少家底儿,还不如再等一等呢!”
朱高燧眼睛一亮,剪羊毛的前提是羊身上长了足够的毛。
纪纲刚刚出海,的确是太瘦了一点,等他养肥了然后再杀了吃肉,这就叫放长线钓大鱼!
“师父高明!”朱高燧发出由衷的赞叹。
柳淳哼道:“这算什么高明,陛下早就想到了,我敢断定,在纪纲的身边,有不少东厂的人,昼夜不停盯着呢!”
“师父,你怎么知道的?”朱高燧好奇道:“难不成也有锦衣卫在盯着?”
当看到柳淳微微点头的时候,朱高燧彻底无语了,纪纲这孩子也太命苦了,被两个黑心的家伙盯上了,想要有好下场,怕是难了。
原本朱高燧还想敲纪纲一笔,现在看起来估计是没戏了。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赚点辛苦钱了。
海上风高浪急,风云莫测,还有海盗出没,磨牙吮血,杀人如麻。
这么危险,难道不需要买一份保险吗?
朱高燧玩商业游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柳淳给他指点了方向,朱高燧迅速着手,很快就把生意做起来了。
凡是海船,只要能缴纳货物价值百分之三的保费,一旦在海上出了事情,保险公司就会提供全额赔偿。
消息放出去之后,海商们都动心了。
出海贸易,的确能赚到百分之几百的例如,可一旦遭遇风险,就会倾家荡产,血本无归。这就像赌博一样,赚了一次又一次,只要最后一次赔了,就什么都不剩了。
可保险公司的存在,却解决了这个问题,每次只要分出一点点利润,就能防止亏得一点都不剩,还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怎么看都是赚的。
因此保险项目推出之后,就受到了追捧,海外商人交百分之五,大明的海商交百分之三,只要交钱,出了事情,一定赔偿。
朱高燧算过了,当下的航海技术已经十分成熟,在传统海域航行,事故率不会超过百分之一,即便增加了海盗的因素,也不会超过百分之二。
这二者中间的差价,就是他的利润。
朱高燧像是偷了灯油的小老鼠一样,喜滋滋算着收益。
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朱棣放出了海盗,自然会关心对市场的影响,要是把商人都吓跑了,那可就吃亏吃大了。
等了些日子,朱棣没有得到商人减少的消息,反而听说市面上出现了一种名为“保险”的东西。
朱棣的经验已经很丰富了,只要是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往柳淳身上查,一准错不了。
因此朱棣果断出手,经过东厂缜密的调查,顺利查到了柳淳的徒弟!
这回木恩算是吸取教训了,没敢直接抓人,而是偷偷告诉了朱棣,“陛下,奴婢查清楚了,这背后是赵王殿下的意思!”
“果然!”
朱棣气得拍桌子,这个兔崽子,准是听他师父的。
“去,把赵王找来。”
朱棣背着手,他暗暗盘算着,自己吃肉,就要让人家喝汤,尤其是自己的儿子,也不能太刻薄了。
纪纲给自己送来了五万两,日后还有源源不断的好处。
这一年下来,没有一百万两,也差不多了。
朱高燧拿个三五万两,甚至十万八万的,他都不在乎。
不过有一点必须弄清楚,这小子到底赚了多少?
正在朱棣思索的时候,朱高燧战战兢兢来了。
“父皇,儿臣恭祝父皇万岁……”
没等他说完,朱棣就摆手了,“别废话了,朕不让你们气死就不错了。”
“怎么?听说你开了保险公司?”
朱高燧一听坏了,父皇怎么知道了?
“那个……孩儿是入了一点股份而已,没有多少的,就是一点零花钱,真的!”
朱棣把眼睛一瞪,“你小子还想瞒着父皇?你师父都招认了,他说保险的赚头,不会比银行少!”朱棣纯粹是吓唬朱高燧。
可朱高燧不知道啊,他瞪大眼睛,惊讶道:“怎么会?我才收了五十万两保费,跟皇家银行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啊!”
朱棣沉下脸,瞧着桌面道:“真的只有这么点?”
朱高燧拍着胸脯道:“孩儿对天发誓,真的只有这么一点,父皇要是不信,孩儿可以把账册给父皇瞧瞧。”
……
“五万两,五十万两!”
朱棣捧着厚厚的账册,在地上不停踱步,突然面目狰狞,眼睛里喷出了怒火,头发倒竖,切齿咬牙怒骂起来!
“朕赚五万两!你们赚五十万两!朕跟你们没完!”
朱棣抓起小鸡似的朱高燧,就往外面走,他要找柳淳算账!
第635章 天子要吃人了
“师父,救命啊!”
朱高燧一副死了老子似的,扯着嗓子求救。柳淳连看他的意思都没有了,这个兔崽子,实在是不顶用,还不如朱瞻基能干呢!
告诉你了赚钱的法子,一转头就给漏出去了,你丫的属狗的,肚子里装不住二两酥油。简直瞎了眼睛,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废物点心?
柳淳在心里把朱高燧骂翻了,脸上还要带着笑,向朱棣见礼。
“陛下,有事?”
朱棣把儿子往旁边一扔,朱高燧顺势滚到了墙角,他一只手扒着窗户,打算见势不妙,立刻逃跑。
根据他的猜测,朱棣和柳淳一定会吵架的,而且是那种非常剧烈的争吵,没准还会打起来。别看柳淳瞧着很斯文,但是他这些年含而不露,功夫绝对不差的,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
朱高燧在胡思乱想,反倒是柳淳和朱棣,他们两个相视半晌,突然大笑起来,朱棣转身,让人捧进来一坛子老酒。
“上次就打算跟你喝一杯,却给忘了,这次咱们君臣痛饮。”
柳淳连忙道:“臣荣幸之至。”
柳淳摸出了一对酒杯,可朱棣却瞧不上,他一把抓起桌面上的两个竹筒,放在了面前,足足倒了两大杯。
这玩意是用来装毛笔的,容量可比碗大多了,朱棣倒了满满一下子,豪迈道:“来,咱们满饮一杯!”
柳淳瞧了瞧,忍不住咧嘴苦笑。朱老四,你大爷的,知道不能喝酒,想灌我是吧?柳淳攥着竹筒,沉默了片刻,笑道:“陛下,臣一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趁着喝酒之前,臣把该说的都说了,免得醉酒之后,说的少了,影响了大事。”
朱棣冷笑,你丫的真会找借口,你是怕喝酒多了,把什么都说出来才对。
不过也不管这些,反正只要你能交代清楚,朕就放过你,要说说不清楚,朕的车上还有好几坛子呢!
“陛下,这个保险,是臣出的主意,赵王殿下去安排的,至于股份,收益,这些臣是一点都没沾,请陛下只管放心,如果还是不信臣,就去问赵王殿下。”
朱棣连看头没看朱高燧,冷哼道:“这个不用你说,朕的家事会自己处理的。朕一定要让他知道什么是家法!”
朱高燧扑通就坐在了地上。
完了,他在家里,被老爹打,被老娘打,被两个哥哥打,就差被侄子欺负了,整个皇家,就属他的命最惨了,还让不让人活啊?
朱高燧绝望了。
柳淳继续道:“陛下,成立保险公司,为船队提供保险,这只是第一步,臣觉得还可以成立护航公司。”
朱棣眉头紧皱,“柳淳,朝廷不是安排水师,负责航路安全吗?还弄这个护航公司干什么?”
柳淳哈哈大笑,论起经商,朱棣的脑子的确不够用。
“水师是管理整个海域的,难免鞭长莫及。而且水师要服从朝廷调度,难以给某个船队,提供专门的护航。”
“这个护航公司就不同了,可以接受雇佣,而且一旦遭遇海盗,他们会死战不退,只要雇主把钱给够了,他们就给玩命!”
“这个……”朱棣迟疑了,“柳淳,这么干,雇佣的费用可不低啊?寻常商队能负担得起吗?”
柳淳笑道:“陛下,根据臣的数学知识,如果编成船队,然后派遣战船护航,遇到海盗的概率会比单独的船只减少很多。可以凑成十艘,二十艘,一起护航。因为护航公司比起保险公司更加专业高效,能确保航运安全,因此也可以收取更高的费率,可以定为一成到一成五……费用可以视船队规模,进行分摊,臣琢磨着,一定会比保险公司赚钱。”
朱棣也不是傻瓜,他冷笑道:“收的费率高了就能赚钱?须知道,护航公司投入也更大,别以为朕不清楚!”
朱棣努力思索,他突然冷哼道:“你这个办法不新鲜,当年你就是这么忽悠秦王的!”
柳淳也吓了一跳,“这么多年的事情了,陛下还记得?”
朱棣笑骂道:“当时朕就在你们旁边,你可把秦王坑得很惨。”
柳淳怪叫道:“臣怎么坑秦王了?”
朱棣哼道:“他为了筹建护航船队,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又是找水手,又是造海船,刚刚有了起色,他就被父皇圈禁,丢了性命,护航船队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柳淳嘿嘿一笑,“那是秦王没福气,如今水手不缺,船只建造工艺也上来了,最重要的是,陛下登基,可以把事情做成一整套了。”
朱棣眉头紧皱,“柳淳,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这事情怎么做成一整套?”
朱棣真迷糊了,柳淳哈哈一笑,随即给朱棣讲起了一套生财妙法,别说朱棣了,就连朱高燧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师父这肚子里的坏水,还真是惊人啊,稍微放一点,都能淹死一大片啊!
首先,不能让整条航路都充满危险,那样就会吓坏商人,让他们望而却步,影响了海外贸易,得不偿失。
因此要把风险控制在某一段,或者几段的航路上。
对商船的保护,朝廷要尽心尽力,派遣官军进行巡逻,不时驱散一些海盗。当有船只被海盗劫持之后,朝廷也要积极想办法,东西可以不要,但是人一定要救出来。每个航海家都是财富啊!
务必要控制每年的死亡数量,但是呢,又不能让商人有恃无恐。因此需要隔三差五,干一票狠的。
让商人们认识到保险公司,护航船队的重要,这样他们才会乖乖交钱。
而且对于作恶多端的海盗,一定要进行剿杀。当他们干了几次之后,就要派兵铺天盖地消灭,然后明正典刑,昭告天下,体现大明反海盗的力度。
朱棣越听越无语,柳淳这家伙简直不能用坏这个字来形容了,因为他会糟蹋“坏”的!
“这海盗也不是傻子,岂会任由朝廷摆布?”朱棣没有明说,其实海盗是他安排的,哪怕贵为天子,要是这么玩人,也会遭到反噬的,一旦掀出来,皇家都会灰头土脸的。
“陛下勿忧,谁也做不到百分之一百掌控全局,能控制七八成,维持总体风险就行了。至于海盗部分,臣斗胆提议,还是要找个替死鬼。”
“替死鬼?”
“对,就是那种和大明关系不大,死了又不是很可惜的那种。”
“等会儿!”朱棣拦住了柳淳,“你就直接说,打算害谁?”
柳淳连忙摆手,“陛下,臣从来不害人,臣只是顺水推舟罢了。陛下还记得倭寇吗?”
朱棣哼了一声,“朕能不知道吗?先帝在的时候,沿海经常遭到倭寇袭扰,为此先帝可是费了很多心思,你比朕清楚啊!”
柳淳点头道:“是啊,倭国土地贫瘠,民风剽悍,海盗辈出。近年来,我大明严防死守,倭寇在沿海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就不免挥师南下,去抢掠其他藩国,袭扰航路安全。倭寇在海上来去如风,非常不好对付。一些藩国缺少船队,为了沿海的安全,自然要祈求大明的庇护。”
“天子垂怜外藩,故此派遣船队前往巡逻,保证安全。因此各个藩国都愿意提供海军港口,并且承担部分驻军费用。在大明的保护之下,虽然偶尔还有倭寇出没,但是整个航路还是太平安宁的。”
柳淳语气平静,仿佛在念着一段报纸,或者说一本史书……可事实上,全都是不存在的。当然这么说也不恰当,准确说是即将发生的事情。
朱棣和朱高燧能听不懂吗!
“倭国海盗出没,天怒人怨,是不是必要的时候,朕就要吊民伐罪,去征讨倭国啊?”
柳淳突然瞪大了眼睛,吃惊道:“陛下,恭喜你,都会抢答了!”
“呸!”
朱棣狠狠啐了柳淳一口,把竹筒塞到了他的手里。
“把你的这点坏水,全都灌回去!”朱棣骂骂咧咧道:“跟你在一起,朕做人的道德都下降了!”
朱高燧还是比他爹实在。
“都有钱了还要那些身外之物干什么啊?”
朱棣一扭头,杀人一般的目光,射向朱高燧,吓得这位赵王殿下摔了个仰八叉,狼狈极了。
“没出息的废物,你从保费里面,拿出三十万,协助成立护航公司,朕就饶过你,不然……呵呵!”
朱棣说完,转身就走。
朱高燧如蒙大赦,偷眼看朱棣消失了,这才拍着胸前,笑呵呵坐了下来。
“师父啊,我爹脑子就是不成,我给他看的是实收保费清单,其实我这里还有一本意向清单。我原本打算用五十万两把他打发了,没想到只用了三十万两,真是赚大了!”
柳淳忍不住哼了一声,这操作挺秀的。
不愧是老朱家的人,就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行了,咱们可以喝庆功酒了。”
柳淳可不喜欢用竹筒,他取出酒杯,正打算喝酒,突然洛枫进来了。
“大人,这是卑职刚刚查到的……在学校用料方面,出了问题。”
柳淳一听,急忙抢过来,仔细看去,不由他不着急,兴学的钱是从龙嘴里掏出来的,谁敢在这上面贪污,就要做好被愤怒的真龙吞下去的准备!
第636章 很自私
兴学的前期款项已经筹措差不多了,圣旨已经下发,朱棣还任命黄观负责此事,并且要求一年之内,所有州县的官学都要扩充一倍的规模,并且完成对所有私塾的盘点,一些经济条件好的区域,要通过赎买或者注资的方式,将私塾变成官方蒙学。
毫无疑问,朱老四是玩真的,他甚至把东厂都撒出去了,就是为了监督每一笔费用的落实,朱棣的决心这么大,兴学也是顺应民心,到处都是称颂的声音。
就在一片祥和之中,居然有人敢玩猫腻,这不是跟找死一样吗?
“你现在查到了涉事官员吗?”
“这个……查到了。”
“那他又是怎么作案的?”
洛枫这下子有些迟疑了,还不停偷眼瞄朱高燧,这下子好玩了。柳淳心说,不会跟这个兔崽子有关系吧?
要真是这样,那可就热闹了。
“你先出去吧,为师要谈正经事了。”
朱高燧再傻也明白怎么回事啊,他气得一拍桌子,豁然站起,大声道:“师父!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就,就算我有心,可,可我也没那个胆啊!”
猛地,朱高燧盯着洛枫,恶狠狠道:“你说,跟本王有什么关系?说不清楚,本王跟你没完!”
洛枫把头扭到了一边,锦衣卫秉承国法办事,岂会在乎你一个小小的赵王!朱高燧瞪了半天,结果被无视了,他这个气啊!
“师父!”
柳淳把眼睛一瞪,“你现在是嫌犯,哪有审问别人的权力,你给我老实招供,你掺和物料采购没?”
“这个……我名下倒是有些商行在做,像什么课桌啊,砖头啊,木料啊,水泥啊,我都有经营的。”
柳淳冷哼道:“你的生意还不少?”
朱高燧哭了,“师父,我也是没法子,父皇盯得太紧了,稍微赚点钱的,都会被抢走。弟子只能薄利多销,我也是没法子!”
朱高燧是把在柳淳这里学到的经营之法,用到了极致。他掺和的行业之多,远不是表面这些。
他入股的作坊工厂,不计其数。但是朱高燧有个原则,就是占股绝对不超过百分之五。
因为超过百分之五之后,在皇家银行的账户登记,就要写上他的名字……这玩意虽然普通人查不到,但是绝对瞒不过朱棣。
所以朱高燧小心翼翼,控制投资规模,尽可能把触角伸向各处,如果说,某个商行出现了问题,绝对不代表朱高燧要弄虚作假,没法子,他的产业太多了。
听到这里,洛枫眉头微皱,“赵王殿下,既然如此,那应天木器行,跟你什么关系?”
“啊!”
朱高燧大惊,“怎么?应天木器行会有问题?不,绝对不可能!应天木器行是供应皇宫木器家具的,里面的人绝对干净……这,这其实是母后的生意!我就是挂名而已。”
“什么?”
柳淳脑袋都大了,怎么又跟徐皇后牵连上了。
“朱高燧,你把事情都给我说清楚了!”柳淳怒吼道,别的他倒不在乎,唯独牵连到了徐皇后,他是真的担心,搞不好后院起火,而且还是朱老四跟他一起着火,那可就热闹了。
朱高燧只好一五一十,向柳淳说明。
应天木器行是徐皇后办的,一方面供应皇宫专门的家具,另一方面也接受一些有钱的客商专门定制。
总体来说,是一家走高端路线的家具工厂。
徐皇后也是经营高手,她执掌后宫之后,就发现有太多专门替皇家服务的工匠作坊。这些作坊不是每天都有事情做,甚至一年到头,就忙活几个时间段,剩下大把的时间都空闲着。
偏偏朝廷还要出钱养活,众所周知,宫里的开销太大,徐皇后就对这些作坊进行了改组,准许他们从外面接一些活儿……赚钱了不但能提高工匠收入,甚至还能贴补宫中用度。
这是个非常不错的办法,徐皇后不好直接出面,就让朱高燧挂名负责。
而这一次兴学,投入太大,需要的物料数量空前,就连应天木器行也加入了供货的行列。
“原来如此。”柳淳若有所思,会不会因为数量太大了,木器行就以次充好,仓促应付?
朱高燧默默摇头,这些木器行的工匠虽然承接生意,可本质上还是匠人,他们可不敢砸自己的招牌。
柳淳沉吟道:“洛枫,你们查到了什么?”
“大人,有一县的木料供应出了大问题,不但数量不够,而且许多木头已经腐朽生虫,根本没法充当梁柱,这是拿学生的性命开玩笑啊!”
柳淳同样愤怒,“你查到的情况是一个县,还是普遍的?应天木器行,又供应了几个县的物料?”
“这个,目前还是这一个县有木料的问题,其余各地也有弊端,但是同这一县的情况不同。至于应天木器行,他们负责的应该不下五个县。”
“嗯!”柳淳点头,“那其他县呢?”
“还没有结果,锦衣卫已经下去查了,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柳淳思索再三,“这样吧,你先去把应天木器行封了,不管怎么样,这个案子我们接过来。”
柳淳的意思很明白,如果应天木器行没事,他最多被媳妇念叨几句,如果应天木器行有事情,他能想办法控制住,避免把火烧到徐皇后的身上,毕竟在大力兴学的这个关头,不能节外生枝。
朱高燧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急忙赶回皇宫,去向徐皇后通报情况。
可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人又来了。
“大人,都察院方面已经封了应天木器行,并且将里面的人全都给抓了起来!”
什么?
柳淳顿时大怒,都察院只有弹劾之权,谁给他们的胆子,竟然敢封了应天木器行,这不是存心添乱吗?
“你立刻派一个锦衣卫小队过去,要求联合办案,这件事情务必查清楚!”
洛枫点头,急忙去安排了。
而此刻的宫中,徐皇后也得到了消息。
顿时这位皇后娘娘就怒了,她可是将门虎女,暴脾气上来,朱棣都畏惧的。这次应天木器行供货,也是徐皇后为了支持兴学才特别点头的。要知道应天木器行还亏了不少钱呢!
她一心办好事,竟然还出了问题,这也太气人了。
“查!查清楚了!”
徐氏一进宫门,就大声道:“陛下,如果查出来是臣妾徇私舞弊,贪赃枉法,就把臣妾打入冷宫,你再挑一个皇后!”
朱棣这个尴尬啊,“这是怎么说的?我待你怎么样,你还不清楚吗?”
徐皇后瞪了他一眼,“别说这些好听的话,赶快把案子弄清楚了,为了个兴学,把皇宫都搬空了,谁要是想在这上面动手脚,简直不想活了。”
徐皇后杀气腾腾,谁都知道,朱棣发火,未必会死人,可皇后怒了,就没有那么容易善了了。
果不其然,朝廷上下,全都被这个案子吸引了目光,先是都察院和锦衣卫,紧接着刑部也加入进来,甚至连户部也掺了一脚,毕竟木料的采购运输,跟他们是有关系的。
一件小事,迅速演变成了滔天大案。
首当其冲,是应天木器行,他们拿出了公文,证明自己提供的木材绝对没有问题。同时还提供了船队证明,证实这些木材都是从南洋运来的好料,本来是给皇宫使用的,为了支持兴学,他们以几乎白送的价钱,转给了户部。
好心办事,居然落下了埋怨,还有更冤枉的吗?
皮球一下子踢到了户部。
查!
经过了一番调查,户部这边也都符合规矩没有任何的毛病。
谁都没问题,难道那批烂木头是从天而降,凭空冒出来的不成?
就在所有人都迷糊的时候,京城的木材市场里,突然出现了一批木头,而且在这些木头上面,还有应天木器行的标记。
“去,把所有木材查封,给我彻查到底!”
柳淳甩开了三法司,还是让锦衣卫来干最有效率。
果然经过了查验,这批木头就就是要运去建学堂的木材。
换句话说,根本就没有离开京城!
这戏法变得越来越有意思了。通过追踪木材来源,终于让锦衣卫揪出了最大的嫌疑人,工部的一个员外郎,只是让人讶异的是这个员外郎竟然是这个县的!
同乡!
“为了你的家乡兴学,造福桑梓之地,他居然会反对,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想的。别说所有的办案人员了,就连朱棣和徐氏都懵了。
“把他带到金殿,朕要亲自问案!”
朱棣不但亲自审讯,就连徐皇后都被安排到了偏殿,她迫切要知道,该是何等丧心病狂,居然能干出这种事情?
犯案的员外郎不算太老,只有三十出头的样子,斯文老实,平时的风评也极好,柳淳查阅吏部考评,他还是上等,说实话,真是太让人意外了。
“罪臣家中有兄弟七人,有两位弟弟,才刚刚入学不久。罪臣怕……”
“怕什么?”朱棣怒吼,威势之大,宛如陨石压顶。
“怕别的孩子都,都能上学,他,他们就没有出头之日了。”说完之后,这家伙匍匐地上,痛哭失声……
第637章 天子的胸襟和手段
案子很快查清楚了,这个员外郎负责根据各地材料的缺口,调拨木材,结果他来了个狸猫换太子,弄了一大堆烂木头,糊弄自己的家乡。因为担心事情败露,就把好木材以极低的价钱,甩给了商人。
他本来跟商人约定,只能自用,不许外售。结果却因为今日木材价格暴涨,商人起了贪念,才拿到市面上。
至于都察院会封了应天木器行,也纯粹是贪功心切,觉得事情跟兴学有关,朝廷大有唯此为大的意思,所以想要立功,结果贸然查封了应天木器行。
案情算是明了了,处理起来也不难,涉案官员交给刑部论罪,都察院御史降级留用。
但是几天下来,朱棣的心头一直盘旋着那个员外郎最后的那句话,他担心别的孩子读书,他的弟弟就没有出头之日了。
这句话才是魔音绕耳,让朱棣久久不能平静。一个人何以不惜断了别人的出路,来成全自己的亲人?
“大师,你可能给朕解惑?”
很奇怪,这一次朱棣没有找柳淳,而是请来了老贼秃道衍。
“陛下,老臣愚钝,只怕说不到关键之处啊!”道衍十分谦虚。
朱棣冷哼,不悦道:“大师,你是在责备俺朱棣许久以来,都没有向你问计!”
很难得,道衍没有否认,作为一个谋士,长久被冷落,的确不是好事情,可道衍情愿朱棣下次向他请教,这次的问题实在是太难回答了。
老贼秃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朱棣也没有逼他,而是默默等待着。
半晌,道衍才道:“陛下,古语有云,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由此可见,在先秦的时候,庶人是没资格入学,也不懂礼数,所以才有此说。”
朱棣含笑,“大师解得很妙。”
道衍面带得意之色,继续道:“秦以军功授爵,汉初布衣卿相辈出。然则很快官位就被世家大族垄断,到了魏晋,更是出现了纯粹以门第论高低的荒唐景象。直到隋唐之后,科举大兴,寒门冲击世家。自从两宋之后,就再也没有哪个大姓,能够百年不衰了。”
朱棣继续点头:“由此看来,科举还是很有用的。”
“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道衍哂笑道:“将原本几十个大姓,变成了上万个士绅地主而已。”
朱棣略微沉吟,深表赞同。
“朕怎么觉得大师的说法,有点别人的味道?”
道衍面色平常,不紧不慢道:“三人行,必有我师。老臣又岂能故步自封?”老贼秃顿了顿,又道:“其实世家大族和士绅地主,还是不一样的。魏晋南北朝,出现了多少权臣,他们能无视天子,随意废立君父,篡位夺权。等到唐宋之后,整体趋于稳定,权臣篡位夺权少了,百姓起义举事倒是多了。”
“那又为何呢?”
“盖因为士绅地主数量众多,他们无意取代天子,也根本没有那个能力。他们只求保住自己的优待即可。但是士绅又会集体压榨百姓,百姓忍无可忍,遍地烽烟,也就不足为奇了。”
朱棣深深颔首,道衍这厮是真的把柳淳的那一套活学活用了。
“大师,你看,假如朕把教化再向下推,岂不是意味着连士绅都没有了,朕的江山会更稳固?”
道衍可不敢认同,“陛下,从大世家变成小的士绅,固然让皇位更稳固,但是农民起义的风浪就越来越大。假使失去了士绅这一层,陛下就要直面百姓。到时候会如何,老臣实在是无法想象。”
道衍当然不是无法想象,而是不敢说罢了。
去掉了士绅之后,权力更加集中,都落到皇帝和百官身上,归根到底,还是皇帝一个人。如果做错了事情,必定会招来强烈的反对声浪,到时候势必会有更强烈的起义……
以朱棣的年纪,记忆之中,还存在不少元末大起义的波澜。
百万红巾军,何等壮阔雄浑……期间有多少英雄人物,跟老朱实力差不多,甚至超越朱元璋的,所在多有。
老朱能笑到最后,不得不说,既是能力,也是幸运。
假如规模更大的起义,又该如何应对?
朱棣觉得头皮都炸了,八成大明的江山,就会彻底终究吧?
这也是朱棣没找柳淳问计的原因,毕竟那小子可不会把朱家放在第一位。
朱棣反反复复思量,在地上来回踱步,道衍低垂着眉头,也不说话。
就这样,差不多过了半个时辰,朱棣才停下脚步,轻叹道:“大师,这就是所谓风险越大,收益越大吗?”
道衍急忙睁大眼睛,“老臣以为是收益在先,风险在后!”
朱棣哼了一声,“大师,你现在怎么也成了柳淳一党了?”
道衍慌忙摆手,“陛下,老臣和柳淳绝非同样的人,只是老臣知道,陛下心胸之大,气度之盛,古往今来,也是少有的。就连先帝,只怕也不如陛下多矣!”
朱棣赶快摆手,打住了老贼秃的话,你这是灌**汤,想把朕拍晕乎了,好稀里糊涂答应。
朕可没有那么好糊弄。推行全面心学,也就意味着,将所有的后果都由朕一个人承担!
朱棣现在越发觉得,每一个决定,都必须仔细权衡,反复斟酌,不然就会酿成大祸。
“朕不能不给子民读书的学堂,朕决意兴学!”
朱棣的声音不高,但是却格外坚决。
“传朕的旨意,要所有州县堂官,悉数进京陛见,朕有话跟他们讲。”
朱棣的这道旨意,实在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就连道衍都没有想到,朱棣竟然会这么做。他还以为朱棣一旦下定了决心,就会全力推动,谁敢抗拒,就下令厂卫查办。
这年头什么人都缺,唯独不缺想当官的人,只要放手杀下去,就不愁……想到这里,道衍也顿住了。
前面已经有了一个放手杀人的例子,朱元璋杀得不可谓不狠,但结果又能如何呢?
至少对朱棣来说,想要超越老爹,就要玩出不一样的手段。
朱棣将道衍打发走,他又思量了一阵子,这才信步去了柳府,他要交给柳淳一项顶重要的任务。
“朕盘算着,随着大举兴学推进,必然会有更多的反对声音……朕准备将所有地方父母官叫到京城,跟他们畅谈教化,勉励他们,说到底,治国也不能光靠着严刑峻法,总要有点怀柔的手段。”
“朕给你的任务就是要彻彻底底震撼下面的官吏!”
柳淳迟疑了,把地方官集中到京城,这点柳淳是赞同的,又朱棣当面跟他们讲清楚,要如何兴学,也是最好的办法。
只不过要想震住这帮老官油子,可不是意见容易的事情。
朱棣见柳淳沉吟,他生气了,“你不是鼓吹科学这么多年吗?你不是说,科学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吗?怎么?到了用你的时候,就不管用了?敢情你之前都是吹牛啊?”
朱棣毫不客气道:“朕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让那些官员知道兴学的好处,看到兴学的成果,知道大势所趋,知道未来在哪里!要让他们不敢跟朕对抗,不敢在兴学大业上面动手脚。甚至要他们支持兴学,支持朕的国策!”
柳淳眨眨眼睛,“陛下,臣如果没理解错,这次兴学,其实兴的是科学,对吧?”
朱棣恶狠狠道:“没错!但是有个前提,是你的那一套有用!能说服人心,如果做不到,你可就不要怪朕不讲情面了。”
朱棣说完,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真是好大的一个任务!
柳淳眯缝着眼睛,陷入了思索……朱棣这一手,的确出人预料,也让人五体投地。让地方官吏进京,加强沟通,过国策更能落实下去。借机展示科技成果,让天下人都了解大明进入了什么样的阶段。
同时还能说服许多人,转变立场,支持新政,支持兴学,支持科学……毫不夸张讲,如果这次成功了,将是扭转大明发展方向的大事情。
影响之大,难以估量。
对于科学来说,更是最重要的一次展示机会。
彻底取代理学,在此一役了!
朱棣把责任压到了柳淳头上,可柳淳也不是吃素的,他手下还有那么多弟子门人呢!首当其冲,就是三只小猪,外加一只小小猪。
“怎么样,你们有把握吗?”
“没有!”朱高燧很老实道:“办这么大的事情,必定是花钱很多,我可拿不出来!”
朱高煦狠狠给他一拳头,“你掉钱眼里面了!这次可是科学正名的大事情,不是金钱能衡量的。”
朱高燧才不信呢!
“根据我们科学的观点,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用钱衡量的,如果非要说没法衡量,还不如说是钱给少了!”
“你闭嘴!”
朱高煦干脆掐住了老三,他努力平复心情,“师父,我这边正好有几样成果,要展示出来,师父把这个机会给我吧!我一定让他们大吃一惊的!”朱高煦眼睛冒光,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
朱高炽咳嗽道:“二弟,父皇和师父的意思,是全面展示科学成果,其实也可以看成是变法成果的展示。不能局限于发明创造,咱们要把各种成果,都拿出来。别的不说,就咱五叔的医术,是不是该展示一下?”
朱高煦翻着白眼,轻蔑道:“就那个治十个能死五个的医术?”
“反正比十个都死了强!咱们可以挑选成功的案例,父皇也没说要把失败的展示出来吧?”朱高炽眯着眼睛,笑嘻嘻道。
柳淳一锤定音,“这次是咱们科学门下的全面动员,你们立刻分头准备,务必把最强大的一面展示出来!”
三只猪一起点头,“请师父放心吧!”
他们转身离去,看着三个兄弟的背影,柳淳竟然有些恍惚。当初朱高炽还不到十岁,朱高燧更是穿开裆裤呢!
一转眼,他们都长大成人,能挑起重担了!
你们可要争气啊,我这十多年的心血,就看这一次了……
第638章 于谦他爹送来的大礼
朱棣降旨,宣召所有州县卫所一级官吏进京陛见,整个大明,全都要动起来,从京城出发的信使,将公文送到各个布政使司,然后由布政使司送达府,然后每个府再向下送,等到官吏接到命令,交代政务之后,动身进京,整个过程,没有三个月是完成不了的。
相对而言,这是一个非常庞大的工程,而且朱棣还要求地方官吏将本地的财政丁口的情况如实上奏,就更需要时间了。
坦白讲,就算朱棣登基继位,都没有这么大的东西,他只是向四处传檄,官吏上表拥戴新君即可。
甚至很多地方官,朱棣都是在登基之后,才进行处置的。
茹忙活了两三年,也仅仅将一半以上的建文旧臣,换成了新人而已。
没有现代通信手段,传递消息就是这么蛋疼。
由此也可以看出,朱棣是真的下了本钱,下了大本钱!
朱棣有个习惯,就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如果观察洪武和永乐两朝,就会发现一个有趣的差别。
在洪武朝,六部九卿,几乎每年都还,最离谱的时候,竟然能有三个部没有主官,换句话说,老朱把这些事情都一肩挑起来了。
等到永乐朝,情况就大不一样。
朱棣更喜欢已经认准之后,就长期任命,放权给下面的人。
因此很多高官都是能一干十几年,甚至能干满永乐朝,继续辅佐新君,其中就不乏许多四朝元老。
当然了,朱棣这么放权,也是有问题的,就是缺乏新陈代谢,等老臣死完了,新人顶不上来,所以就有了土木堡之败。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么做也能让人心稳定,可以踏实做事。
按照朱棣的习惯,这一次的地方官陛见之后,已经朱棣认准,绝对会长时间任职地方。大明未来的百姓会如何,能过上好日子,还是会受苦倒霉,就看这一次了。
只不过还没等这些地方官进京,有一伙人已经提前到了。
那就是从哈烈返航的大明使团。
这一次他们可是威风凛凛,载誉归来。
吴中和于彦昭都穿着大红的官服,鲜艳夺目,站在了船头,上面还有一杆鲜艳夺目的大旗,上面写着“钦命通夷使吴,副使于”。江风吹拂,旗帜飘扬,人也精神,飒爽英姿,器宇轩昂。
顺便说一句,官服,旗号,全都是进入长江口,临时送过去的。
他们出发的时候,可远没有如此风光。
想想都可笑,那时候吴中是因为想要刷声望,结果用力过猛,被朱棣赶去出海。至于于彦昭,他连饭都吃不起了,是个可怜的“京漂”。
如今他们返回了大明,带来的不只是自己的风光得意,还有让人耳目一新的海外知识,以及装满了船只的财富。
于彦昭站在船头眺望,突然他的目光锁定在码头最靠近江边的一座芦棚,当看清楚之后,眼中的泪就下来了。
跳板搭好,于彦昭就三步两步蹿到了前面,把吴中都给扔到了后面,这样当然很失礼,不过吴中不在乎了,在海外更失礼的事情他也干过,吴中是被发配的,这个船队真正说了算的人是我!
于彦昭踏上了江岸,几乎与此同时。有一个小子像是炮弹一样,扑到了于彦昭的怀里,愣是把他给扑倒了。
于彦昭挣扎着站起,将儿子抱起来,用力掂了掂,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像个傻瓜。还记得刚刚走的时候,儿子还不到他的腰,是小小的一个,等他回来,儿子的个头已经蹿起来一大截。
不但长高了,而且也长壮了,都能把老子撞一个跟头!
再看看小家伙的模样,没有了昔日的文弱,五官变得更加硬朗,气度也沉稳了……总而言之,儿子的变化,超出了于彦昭的想象!
让他喜不自禁,对柳淳的感激,更是难以形容。
正在父子沉浸在相聚的喜悦之中,有个胖乎乎的女娃娃跑了过来,她歪着头,瞧了瞧于彦昭,小大人似的问道:“你还记得我吗?”
于彦昭皱了皱眉,突然惊讶道:“你是柳大小姐,真是多亏了你们照顾谦儿,我还要去登门拜谢呢!”
小丫头很大方,“不用客气的,只要把住宿开销交了就行,要是还不上,就拿于谦抵债!”小丫头呲着虎牙,一下子变成了逼着人卖身抵债的小恶魔。
于彦昭忍不住笑道:“果然是柳大人家的闺女,就是不一般。”
于谦从父亲的怀里起来,扭头板着脸道:“师妹,你放心吧,就算还了钱,你也可以让我抵债的!”
还了钱还抵债?
于彦昭脑壳疼了,儿子不会模样变好了,脑袋瓜变差了吧?
这可不行啊!
他伸手牵着于谦,而于谦则是伸手牵住了小丫头,他们快步到了芦棚前,柳淳和蓝新月等在这里。
蓝新月一把把女人抢回了怀里,然后对于彦昭道:“妹妹和太夫人脸皮薄,不愿意到人山人海的地方来。不过她们可没闲着,在家里做饭呢!回头复命之后,赶快回家。”
柳淳也点头道:“我已经告诉了木恩,陛见的时间不会太长,陛下的赐宴我帮你压到了三天之后。一家人好容易团圆,先私后公,皇帝也不能不讲人情!”
于彦昭一听柳淳的话,感激涕零,把赐宴都给压到了三天之后,这是多大的面子啊!
“柳大人,卑职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卑职父子受了大人天高海深之恩,真不知道用什么还?”
“用于谦还!”小丫头又急匆匆插嘴道。
蓝新月脸都红了,“你个死丫头,胡说什么?”
被老娘训斥,小丫头不敢吱声,只是做了个鬼脸。
于谦轻笑,居然还帮着解释道:“师母,师妹的意思,都是一家人,我爹太见外了!”
蓝新月听着于谦的话,对倒是对,怎么有点不对劲儿啊?
柳淳没说什么,只是笑着交代了于彦昭几句,然后他们就退到了一旁。
因为接下来还有盛大的欢迎仪式等着呢!
看到了儿子健康快乐,于彦昭的心也放了下来,他挺直胸膛,跟吴中等人迈步走出了码头。
就在他们出来的一刹那,鼓乐一起响起,所有欢迎的人群,伸长了脖子,眺望着从海外归来的英雄。
“快看啊!他们都是大明的英雄!”
“好汉子!干得好啊!”
“于定远!”
……
种种欢呼,此起彼伏,柳淳他们还在芦棚里面,也不由得被山呼海啸一般的声浪感染到了。
于谦握紧了拳头,父亲成为了英雄,是师父让父亲成为了英雄!
小家伙突然扭头,对柳淳深深一躬,弯成了标准的九十度……此时当初老爹出海,生死未卜,于谦的心里一直有个疙瘩儿,虽然后来解开了,但还是有个疤。
到了这一刻,什么都烟消云散了。
“师父,弟子一定会继承您的衣钵,弘扬科学,匡扶社稷!”于谦发出了誓言。
柳淳把于谦拉过来,淡然笑道:“想继承为师衣钵的人可不少,你觉得自己能行吗?”
于谦傲然拍着胸脯道:“弟子有他们都比不上的优势,弟子信心十足!”说着,于谦偷眼看了下小丫头,两个小孩子同时咧嘴一笑,很灿烂,很好看!
柳淳只能翻了翻白眼,假装不知道,心里却在反思,是不是自己把于谦带坏了?
相比起小小的于谦,此刻走上巅峰的却是于彦昭,他所过之处,到处都是人群,到处都是欢呼。
扑面而来的热情,让人应接不暇。
于彦昭清楚感觉到,在出海的这段时间里,大明变了,彻彻底底变了,光是在对待海洋在这一块,就完全变了。
昔日大明的百姓,提起海外,几乎谈虎色变。如今却是热情十足,于彦昭还不知道,就在这段时间,东番岛,爪哇岛,安南……这些海外的土地,海外的物产,强烈刺激了大明的百姓。
蔗糖,十三香,稻米,土地,乃至证券交易所……这些都在告诉百姓们一个事实,财富来自海洋!
那有人要问了,于彦昭到底有没有得到财富呢?
“回禀陛下,臣这里有一份清单,一共是三十八万两黄金,请陛下笑纳!”
“什么?”
朱棣豁然站起,情不自禁走到了于彦昭的面前,“你,大声点?”
于彦昭抬头,迎着朱棣的目光,自豪道:“陛下,臣这次出海。一共换回了三十八万两黄金,还有七十万两白银,其余各色宝石,犀角,象牙,珍珠,香料无算!”
朱棣吃惊地瞪大眼睛,“真的有这么多钱?”
“没错!”于彦昭尽管有些惊讶朱棣的反应,还是如实奏报道:“启禀陛下,臣还派遣船只,沿着海岸线继续南下,臣发现了一处完全陌生的海洋。”
朱棣终于从金钱的震撼之中清醒过来。
“你……想说什么?”
于彦昭又提高了声量,“臣想说,这些钱财,相比起知识的进步,不值一提!因为臣验证了,柳大人的地圆说应该是真的!臣派遣了三艘船只,提前从另一个方向,向大明行驶,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应该很快……”
既阻碍于彦昭话音刚落,突然有人急报,在琉球巡航的水师发现了两艘远航归来的船只,他们正是于彦昭派出去的!
他们走了相反的方向,他们也回到了大明!
终于证实了,大地真的是圆的!
朱棣还记得,当初见到柳淳的时候,那小子就跟朱能提到了,后来朱能还到处炫耀,被好些人嗤之以鼻。
这么多年过去了,地圆说真的证实了!
科学赢了!
柳淳赢了!
朱棣瞬间意识到,这是一项非常了不起的发现。而且也实在是太及时了,各地官吏陆续进京,远航船队有了惊人的发现,光是这一点,就足以震撼人心了。
有时候,朱棣都不得不感叹,柳淳这小子的运气实在是好得惊人!
“于彦昭,你现在就去柳家,尽快把大地的形状描绘出来,朕有用,急用!”朱棣简直不敢想象,当得知大地是球形的,会产生多大的震动?但愿一切都会更好……
第639章 邪恶的地球仪
于彦昭和妻儿老母吃了一顿团圆饭,然后美美睡了一觉,第二天日上三竿,他就带着于谦来柳府拜访。
说是给了他三天的休息时间,可于彦昭却不敢当真,这次航海带来的震撼太多太大,几乎每一个细节都值得兴奋,他迫切需要分享。
尤其是朱棣还给了任务,要把大地的形状绘制出来,更离不开柳淳的协助。
于彦昭父子到了柳家,发现柳家从上到下,包括三位夫人,全都在场,见礼之后,于谦主动挨着胖丫头坐下,让父亲跟师父对面而坐,于彦昭起初还很拘禁,但是很快就打开了话匣子……
海外的故事实在是太精彩了,他都忍不住要讲出来。
首先就是那么多的黄金,于彦昭可没有抢掠,而是靠着交易换来的,只不过用的商品有点寒碜,只是区区的玻璃珠而已!
一颗玻璃珠,就能卖一百两黄金,其中拳头大的一颗,更是换了一万两之多。虽然做一个奸商有违圣人教诲,但是面对着金灿灿的黄金,于彦昭毫不犹豫将良心抛到了印度洋。
其实于彦昭他们是随着哈烈商船出发的,这帮哈烈商人可不是省油的灯。之所以会造访爪哇岛,就是哈烈在周围建立了据点,并且强迫当地百姓,信奉他们的神明,皈依或者死亡,是哈烈给当地人的两个选择。
而于彦昭他们显然不会接受哈烈的做法,双方摆开了战阵,几乎冲突。但是在大明巨舰大炮的威胁下,哈烈商人不得不退缩。
于彦昭在爪哇留下了三百人,然后才继续航行,他们过了马六甲,进入了印度洋,见到了昔日玄奘法师取经的国度。
又继续向西,终于到达了哈烈。
于彦昭在港口停泊期间,他终于切实感受到了哈烈的强大。
帖木儿以成吉思汗自比,一心恢复蒙古帝国的荣光,他们南征北战,从西域到地中海沿岸,疆域辽阔,并不比大明差太多,虽然人口经济都远不如中原,但是民风剽悍,勇猛尚武,骑兵战力首屈一指。
尤其是哈烈国主帖木儿,更是一代雄主,他曾经向大明进贡,又扣押大明的使者,膨胀的野心,让他有了染指中原的打算。于彦昭判断,哈烈绝对是大明的强敌。而且两个疆域辽阔,人口众多的国家,一旦交战,后果不堪设想,恐怕会进入旷日持久的鏖战。
因此于彦昭觉得有必要了解哈烈国情,还要对哈烈周围的情况有个掌握,看看能不能寻找到合适的盟友。他分出船队,沿着海岸线,继续探索,船队越过海湾,驶入红海,然后又沿着陆地南下。
这一路上的见闻,真是让人耳目一新。
船队发现一块庞大无比的大陆,上面生活着许许多多黑黝黝的家伙,他们还都处在十分原始的部落状态。
船队随便拿出一点商品,就能换来数量惊人的金银,几乎每一个大明的士兵和水手都发了财。
黑色大陆的出现,让于彦昭坚定了一个念头,或许柳淳所说大地是圆的,的确是可能的。因此他果断派出三艘大船,继续向西航行。
而于彦昭则是在出售了所有商品,补充粮食和淡水之后,着手返航。他还找到了十几名学者,这些人来自被哈烈征服的地方,他们痛恨哈烈,于彦昭稍微招揽,他们就果断投入了大明的怀抱,甚至希望借助大明的力量,恢复自己的国家。
……
于彦昭很有讲故事的天赋,不论是讲述海外诸国的征战,还是那些暴利非常的生意,或者奇形怪状的人种,可怕怪异的风俗,都妙趣横生,惹来一阵阵惊呼赞叹,简直比戏文有意思多了。
于谦的双眼紧紧盯着父亲,他越发认可师父所说的,风险和收益是并存的,父亲已经从一个落魄的书生,变成一个足以让他骄傲自豪的大英雄!
相比女人和孩子的好奇,柳淳更加清楚于彦昭的成功归来,给大明至少带来了两个方面的冲击。
首先,历代读书人都相信中原代表着文明,四周都是蛮夷,离着中原越远,野蛮的程度就越高。
可于彦昭告诉大家,虽然遥远的地方未必能比得上大明,但是他们绝不是一般的蛮夷,同样拥有文明,拥有强大的战斗力。
那些学者,就是最好的证明。
相信他们的学识和见识,很快就会让大明的读书人瞠目结舌。
至于另一个方面的冲击,那就是环球航行的成功,这一点实在是太可怕了。
过去柳淳说地球是圆的,最多只是能作为一种学说,其实地圆说也不是柳淳发明的,早就有人讲过,但问题是讲过了不代表人家就接受了。
于彦昭这一次不但验证了,还发现了好几块比大明还要广阔的大陆,三艘大船从非洲绕道,抵达美洲,然后横跨太平洋,返回了大明。
这一下子让地理知识爆炸了。
大地是球形的,在海外还有许多辽阔的大陆,上面物产丰饶,情况和大明迥然不同,一旦确定这些之后,大明的臣民会怎么看呢?
“师父,你似乎不是那么高兴?”于谦见师父悄然离开,他也悄悄跟了过来。
“不是不高兴,而是担忧。”柳淳笑道:“听你爹的介绍,你有什么想法?”
“我?”于谦迟疑了片刻,道:“我听师父的。”
“小滑头!”柳淳忍不住笑骂道:“就算你想横行大海,师父也不会阻止。只不过要等你长大之后,而且眼前的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
于谦担忧道:“父亲会有危险吗?”
柳淳笑着摇头,“别胡思乱想,为师还罩得住!只不过不知道会有什么人跳出来反对罢了!”
柳淳摇了摇头,“不管这些了,先按照你爹的介绍,咱们把脚下的大地形状做出来!”
其实柳淳以前就制作过小的地球仪,只不过他把未知的区域画成了灰色而已。地球的大小是能靠着数学计算出来的,可若是连海洋陆地都能弄清楚,那就是玄学,不是科学了。
经过了环球航行,终于能拿出相对完整的地球仪了。
经过请旨,柳淳就在码头辟出一块空地,用水泥和钢筋制作了一个直径超过三米的球体,然后在上面绘制出陆地和海洋。
三天的时间过去,这个巨大的地球仪终于向人们展示出它的雄姿。
在码头外面,鸡鸣山学堂的师生们,早就迫不及待,还有许多京城百姓,甚至海外商人,他们全都赶来,争相目睹地球仪的风采。
整个京城的报社也都沸腾了。
他们争先恐后报道,有人吹出一连串的彩虹屁,有人惊叹今日方知大地的样貌,死而无憾。当然也有人表示不相信,认为既然是一个球体,那人如何立在上面?为什么没有掉下去,简直是胡说八道!
可就在这时候,也立刻有人站出来,到底谁才是胡说八道!当年柳大人就指出,这个巨大的球体,必然有一种力量,能够约束上面的物体……当年连地圆说都未必有人相信,更不会相信什么万有引力。
但如今不一样了,地圆说既然得到了验证,那么万有引力岂不是顺理成章了?
几乎所有人的,都加入到了这场激烈的争论之中。
仿佛不知道,就没资格开口说话一样。
激烈的争论,持续了五天的时间,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其中。码头的地球仪,就像是一块磁石,牢牢吸引着人们的目光。
哪怕到了晚上,四周也会张灯结彩,前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
就在第五天的半夜,突然出现了一群老者,能有十几个人,其中最年轻的,也是胡须花白。
他们径直来到了地球仪的前面,人们奔着敬老的观念,主动让开。还有人提着灯笼送给他们。
“老先生,这样看的清楚!”
突然,为首老者举起了手里的拐杖,其他人也纷纷拿出铁锤,斧头,朝着地球仪劈了过去!
一边劈砍,还一边痛骂。
“这是邪物,邪物!都是骗你们的,不要相信!谁都不要相信!”
这些老者仿佛疯了似的,转眼之间,地球仪上就伤痕累累,里面的钢筋都漏了出来。这些老者还不死心,他们竟然带着菜油,泼到了上面,想要纵火焚烧。
就在此时,人群之中的年轻人再也忍不住了,短暂沉默之后,突然有人暴喝道:“老贼找死!”
年轻人虽然没有武器,但是他们身形灵活,拳头有力,瞬间将两个老者推到……人群当中,竟然还有老者带来的帮手,他们果断冲进来,双方陷入了混战。
就在地球仪下面,两伙人厮杀起来。
其中一伙怒骂邪物,恨不得将地球仪打烂摧毁,而另一边,则是誓死捍卫。
几千人出海,几百人丧命,勇士们用血换来的知识,不容任何人诋毁!
战!
绝不退让,别以为你们老,就可以倚老卖老!
面对老贼,毫不手软。
等锦衣卫赶到的时候,有十几个年轻人受伤,其中就有鸡鸣山学堂的学生。而在他们的对面,那些老者带来的人,也伤了不少,尤其是最先倒下的两个老者,其中之一被踩断了好几根肋骨,胸膛凹陷,嘴里都是血沫,眼看活不成了……谁也不知道,这些老东西为何突然发疯!
第640章 焚毁海图的秘密
有人捣毁地球仪,并且爆发了冲突,伤了一大片,甚至还有人生命垂危。
本来高高兴兴,返回来的水手们,此刻都蒙上了一层阴影。锦衣卫依旧效率超高,在抓获冲突的双方之后,还给船队成员下了命令,要他们悉数返回驻地,并且加派人手,进行保护,避免冲突。
锦衣卫的用心当然是好的,可是这些水手们都怒了!
他们冲到营门,大声叱问,有人扯去衣衫,露出身上的伤口,触目惊心!
“凭什么?我们冒死出海,在海上迎战风浪,在异域跟蛮夷斗智斗勇,我们死了那么多的兄弟,我们带回来了百万两的金银!我们问心无愧,凭什么把我们关起来,我们没错!”
水手们除了悲愤,更有人蹲在地上大哭。
“明明出发的时候,跟我们讲,只要活着回来,就能享受荣华富贵,可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朝廷还有公道吗?我们不服!”
锦衣卫这边看在眼里,心中也不是滋味。
同样的,锦衣卫也背负了不少的骂名。
哪怕他们用心做事,专门跟贪官污吏斗争,可是在市面上,依旧有许多的传言,骂他们是鹰犬禽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仿佛锦衣卫办的都是冤假错案一般。
尽管在柳淳的整顿之下,锦衣卫的形象已经大为扭转,可是成见这个东西,就是一座山,还是喜马拉雅级别的,太难翻越了。
过去出海了,就被视作天朝弃民,搏击海洋的不是亡命徒,就是破产的百姓,不然好人谁会出去冒险。
千百年来的传统,岂是轻易能撼动的。
在过去的日子里,东番岛的蔗糖,爪哇的香料,安南的粮食,已经改变了一些看法。人们觉得海外能提供物资和财富,也是不错的选择。
可是这一次,不但提供了财富,还提供了颠覆三观的结论,冲击之大,让那些平日里不发一语的人,全都跳了出来。
“弟兄们,等一等吧。要不了多久,就会过去的,该是你们的,谁也抢不走。”
锦衣卫努力安抚,并且提供了最好的酒菜肉食,还请人过来,给士兵唱戏解闷。但不管怎么样,心结还是在那里。
换成谁也不会好受的,用命换来的知识,竟然被人说成“邪物”,还要给毁了!那是大家伙的心血,活人不说了,还有那些死去的人呢!
他们有的葬身大海,连个尸体都没有找到。
还有人死在了异域,只能就地埋了,他们算什么?
这也太欺负人了。
许多水兵凑在了一起,他们推举出文笔最好的,要给朝廷上书,如果不给一个说法,就拒绝再次出海。
当一篇文辞不算优美,字迹也很拙劣的文章写完之后,所有士兵,争先恐后在后面写上自己的名字。
五页纸的文章,写了三十几页的名字。
更有士兵不但写下自己的名字,还把死去兄弟的名字写上,然后默默画了一个框。
别以为你们老,就可以为所欲为,这一次我们不会怕的!
你们那一套再好,也比不过我们的眼睛,我们是亲眼看到的……这些水兵甚至凑在一起,打算把见闻都写下来,然后集结成册,出版发行。还有人把一路的遭遇,编成顺口溜儿,准备着唱给百姓听……
不得不说,就连朱棣都出乎预料,他以为百官进京,共同商议兴学大事,才是最重要的。可谁能料到,一个地球仪,竟然提早引爆了火药桶。
翻开这十几个老者的履历,他们要么是知名的大儒,要么就是致仕官员。肋骨被踩断的那一位,竟然是洪武朝的布政使。
他因为看不惯朱允推翻祖制的做法,愤而辞官回乡。
朱棣登基的时候,还写过文章,盛赞有太祖之风,大明中兴有望。
就是这么一群人,此刻却不顾一切,要砸毁地球仪!
朱棣实在是心情复杂,难以言表。
不得不说,要想改变一个国家,尤其是一个庞大悠久的帝国,实在是太困难了。有些人可以用利益去改变,有些人却死抱着陈腐的念头,无论如何,也扭转不了。
“传旨,把带头闹事的带来,真有话问他。”朱棣顿了顿,又让人去把茹、蹇义、道衍,再加上柳淳,四个人请来,一起听听此老有什么说的。
不多时,一个老者被带来了,他须发皆白,满脸皱纹,看起来至少有七八十岁,走路已经颤颤巍巍,手里还拄着拐杖。
见了朱棣之后,慌忙拜倒:“草民艾本珍,叩见吾皇!”
朱棣扫了他一眼,略微沉吟,“你就是江南名儒,被称为望渊先生的艾本珍吗?”
老者磕头作响,“陛下竟然知道草民贱名,草民铭感五内,感激涕零!”
朱棣又顿了顿,缓缓道:“你这么大年纪了,有为何要捣毁地球仪,难道在家里含饴弄孙不好吗?”
老者迟愣片刻,缓缓抬起头,眼中含泪道:“吾皇陛下,那个,那个地球仪实在是邪物,如果不捣毁,只怕再也没人能含饴弄孙,我大明江山也将永无宁日。陛下,草民恳请陛下,即刻降旨,如果晚了,国将不国啊!”
老者放声痛哭,朱棣冷冷道:“你这是夸大其词了吧?凡事总要有个原因,你难道认为地球仪上面所示,是假的不成?”
艾本珍沉吟良久,默默摇头。
这下子朱棣更怒了,豁然站起,“莫非你老昏了头?连真假都不辨,就敢随意毁掉?你可知道,这个地球仪是多少人用命探险换来的?你知道朕为了这支船队,花了多少钱财?”
老者身躯一震,他痛苦地五官缩到了一起,再三磕头,然后才朗声道:“陛下,草民以为,只要于国有益,于教化民心有利,就是好事,反过来,纵然是真的又如何?”
不愧是鸿儒大家,一出手就让人叹为观止。
文人心心念念的是非对错,怎么到了这位的嘴里,变得一钱不值了?
这也太荒唐了吧?
“启奏陛下,草民前日读报纸,竟然得知,海外还有数块陆地,面积不下于大明,物产丰富,气候宜人。报纸上还说,上面皆是蛮夷之类,不堪一击。言语之间,似乎是在鼓励我大明子民,向海外探索,去追逐金银财富。”
朱棣冷冷道:“难道有什么不妥吗?”
“岂止是不妥,简直祸国殃民,贻害无穷!”艾本珍大声疾呼,在座的几位大臣都是聪明人,道衍最先想清楚了他的担忧,至于蹇义,由于跟这些文人走得很近,也了解他们的想法。
至于柳淳,更是看得清清楚楚,不过还是让此老自己亲口说出来算了。
“陛下请想,我大明子民,假如得知之后,人人争相出海,到时候我大明还有子民百姓吗?田没人耕,工无人做,边疆无人戍守,老无所养,幼无所教。到时候礼乐崩坏,朝廷没有岁入,陛下无人可用……这些前往海外之人,更是会勾结蛮夷,到时候他们杀回大明,屠戮中原,两宋殷鉴不远啊!草民请陛下明察啊!”
说到这里,艾本珍哭拜地上,痛彻心扉,嚎啕痛哭。
哭着哭着,竟然没有了声音。
朱棣愣了,见他半晌无声,这才让人赶快叫太医,等到把太医请来,这才发现是昏过去了。
一个七老八十的人,跑去砸地球仪,又经历乱斗,接着被锦衣卫捉拿,再送进宫里……这么折腾,没死就算命大了。
太医急忙救治,面对这么一个老者,柳淳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或许让他死了算了。
突然,柳淳想起一件事,有人曾经在澳洲发现呢年代可以追溯到明朝早期的青铜像,另外呢,在索马里,的的确确是存在一个郑和村。
当初跟着郑和出海的水手,有些伤病不能返航,就在当地留下,娶妻生子,繁衍至今,他们的后代几百年之后,甚至还会说汉语。
根据种种迹象判断,郑和船队发现的世界,绝对不只史书上记载的那一点……很有可能超出所有人的预估。
或许三宝太监和他的船队,是第一群真正认识脚下这个地球的人。
七次下西洋,规模之大,堪称空前,带来的冲击之大,也是震撼天下。
可是随着永乐盛世的结束,下西洋也就成了绝唱。
最让人无法理解的是,号称名臣的家伙,居然将船队的海图资料都给烧毁了,难道仅仅是不想让后世继续探险吗?来一个永绝后患?
就算是这样,也没必要烧毁啊,封存起来就是了。
毕竟有强大的反对力量,就算再想下西洋,也几乎不可能了。
又或者……在郑和的航海资料里,还记载着其他要命的东西,比如某些新大陆!
如果是这样的话,似乎一切就解释通了。
保守的士大夫们,担心百姓知道海外还有更广阔的土地,生怕他们出海探索,为了将人口圈禁在中原,所以他们才停了下西洋,更是将资料焚毁。
把那些已经发现的大陆,永远封印起来。
这样的话,老百姓就只能老老实实住在家乡,继续给他们耕田种地,奉养他们。免得劳动力流失,冲击士绅的利益,毕竟他们只想坐享其成,而不愿意出海冒险的。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刘大夏之流,就算死一万次,也不能赎罪了!
第641章 骂死了
艾本珍醒了。
一个差不多八十的人,在这么折腾之后,竟然还能醒来,实在是难得。他不但醒了,而且还十分有精神,连太医都觉得奇怪。
或许应该把这个老家伙交给周王朱,让他切开瞧瞧,老东西的构造是不是跟正常人不同……
艾本珍转动眼珠,四处看着,突然,他紧紧盯着床头不远处的黄铜仙鹤,又瞧了瞧柱子上的龙纹。
他突然狂喜,竟然一跃而起。
“老夫还在宫里,这是宫里!我要见陛下,我要面君!”
他光着脚往外面跑,却被侍卫给拦住了,可此刻的艾本珍像是燃烧了小宇宙一般,死死扣着侍卫的胳膊,抓得两个汉子生疼。
“老头,你不要命了?”
艾本珍仿佛没有听懂,他只是伸长了脖子,大声呼喊着,“让我去见陛下,我有话要跟陛下讲,只要让我说完了,我死而无憾啊!”
“我是为了天下人请命啊!你们为什么拦着啊?你们难道没有父母兄弟吗?”
老头撕心裂肺地质问着,眼中尽是泪水,没有人怀疑他的话,的确是发自肺腑,可是有时候从心底里掏出来的东西,却未必是好的。
此刻的老头就像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一样,他坚信只要让自己见到陛下,只要听了自己的高论,陛下一定会心悦诚服的。
他是为了大明江山,为了天下百姓,他不惜一条老命……就在他们争执的时候,木恩快步走了过来。
“别拦着了,皇爷都被惊动了,跟咱家走吧!”
侍卫松手,艾本珍大喜过望,撒腿就跑。木恩哼了一声,“把鞋穿上,你想熏死皇爷啊!”老头不得不停下脚步,他扭头回病房,将自己的衣服穿戴好,还央求太医帮忙,要把衣服打理得十分平整,一丝不苟。
假如时间足够,这老头都会斋戒沐浴,他读书养气一辈子,似乎就是为了今天。前些时候,他太过仓促,好多话都没有说完,这次他要向天子陈说清楚。
当一切收拾妥当,老头才迈着步伐,向大殿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那些侍卫太监都忍不住摇头,到底是为了什么啊?连一条老命都不要了,真的值得吗?
“草民叩见陛下!”
艾本珍认真行礼,这次朱棣显得很平和,让他起来,还赐了座位。
“七十多的人了,你也不容易。”
听到这话,艾本珍的眼泪瞬间流淌下来,他痛哭道:“陛下天纵圣哲,继承大统,乃是万民仰望,草民能连番目睹天颜,已经死而无憾。草民有肺腑之诚,想要跟陛下讲清楚。”
朱棣点头,“行,你说吧,朕会听着的。”
艾本珍连忙谢恩,他观察了一下,之前的几位大人都没有了踪迹,只剩下他和朱棣两个,总算能敞开心扉了。
“陛下,草民少读孔孟,年纪稍长,又求学名家,略有所得。当时逆元猖獗,草民不愿意向蛮夷称臣,故此退居山间,教导学生,一心想做个陶渊明。”
“陛下,陶渊明所写的文章之中,首推《桃花源记》,这篇文章,其实暗含了治国至理!”艾本珍很认真道:“桃源男耕女织,小国寡民,尊老爱幼,热情淳朴……唯有如此,才能躲过外面的朝代兴衰,绵延长久。”
“陛下乃是当世雄主,必然有创立万世不拔基业的雄心。想要让朱家江山代代相传,就要少折腾,就要让百姓各安本业,民心单纯,如此才不会有人犯上作乱。”
朱棣眯缝着眼睛,轻笑道:“不过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老生常谈罢了。历朝历代,可有长久的?”
艾本珍忙道:“陛下睿智,草民读史,常常感叹谄谀之臣,祸乱江山,败坏纲常,以致民不聊生,天下大乱。陛下治国,推行均田,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只要能定下永远不变的祖制,授予百姓田契,并且降旨,无论如何,都不许出售土地,如此必定能天下大治!”
朱棣眉头紧皱,“若是有人过不下去,不得不出售,出租土地呢?”
艾本珍摇头,斩钉截铁道:“一样不准!陛下,法令贵在严明,只要有一丝漏洞,就会有人专营投机。陛下唯有下死命令,不管情况如何,都不许买卖土地。唯有如此,才能让家家户户,都有田种,都能维持生计,如此大明江山,才能长长久久,永享太平。”
说到这里,艾本珍情不自禁提到了声音,“启奏陛下,草民以为,所谓海外之地,只会乱百姓之心,滋生邪念,贪念!万万不可让百姓知道。”
又沉吟片刻,艾本珍煞有介事道:“启奏陛下,草民以为,锦衣卫指挥使柳淳,其人有才无德,侍奉先帝,酿成伪帝篡权,辅佐陛下,天下汹汹,百姓多有怨言。由此可见,此人是不祥之人!陛下若是能把柳淳发配海外,再把他的门人弟子悉数赶出去,大明必定能上下一心,盛世可期啊!”
……
柳淳等四人就在金殿之内,他们在龙椅的后面,听着这番奏对。当听到老头要朱棣发配柳淳的时候,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尤其是道衍,更是眉开眼笑,“柳淳,老夫怎么觉得这位说的有点道理啊?”
柳淳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道衍大师,你要是能说动陛下,让他发配了我。我送你一座赤金的大佛!如何?”
茹忙笑道:“柳大人,你可别说笑话,大明朝能离开谁,也离不开柳大人,要不然让老夫出海算了,只要侥幸不死,就能捞到开疆拓土之功,这是多大的运气啊!”
正在他们说话之时,朱棣突然拍了一下巴掌,四位大臣从后面鱼贯而出。
茹走在了最前面,他瞧了眼艾本珍,低沉着声音道:“别误会,我们没露面,只是想让你把心中所想,如实说出来。”
老贼秃抓着胡须,笑呵呵道:“的确,你刚刚的高论,真是让人眼前一亮,惊为天人啊!”
蹇义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只是摇头叹息。
这时候朱棣冷冷道:“刚刚艾本珍将他的妙法说了,柳淳,你有什么想法?”
柳淳笑道:“陛下,此老以桃花源记作为治国至理,臣只想说一件事。桃源固然安乐数百年,可一个渔夫进入,造访数日,桃源就烟消云散,不复存焉!”
“我大明固然可以把眼睛戳瞎,可以把耳朵堵上,安安静静,守着这一块天地过日子。且不说会不会天长日久,能不能代代相传……假使有一天,海外那么庞大的土地,孕育出强悍的国家,他们就像是那个渔夫,闯入中原花花世界。这世外桃源,只怕会顷刻之间,瓦解冰消。到了那时候,下场只怕比两宋还要凄惨。”
“至少两宋还知道败在了哪里,元朝入主中原之后,还要尊奉一些传承下来的规矩,勉强算是保住了一丝颜面。可若是我们再被蛮夷打败,踩在地上,到了那时候,千百年后,子孙后代,都会鄙视我们!”
“就因为我们的故步自封,就因为我们的懦弱胆怯,就因为我们裹住了自己的双腿,贪图一时安宁……活生生断送了拥抱整个天下的机会!到了那时候,我辈都会成为千古罪人!背负万世骂名!”
柳淳一番话,在大殿里回荡,掷地有声。
可艾本珍哪里听得进去,他发疯一样尖叫,“你胡说!你胡言乱语!上国高高在上,无所不有,上国怎么会被蛮夷欺凌,你这是危言耸听,无中生有……”
“你忘了蒙古么?”
柳淳突然怒吼一声,“老而不死的无耻腐儒!你自以为拼命进言,就是勇敢。殊不知这是你最大的胆怯和懦弱!”
“你读了一辈子的经史子集,到老了,一肚子学问全都成了笑话。你有儿孙绕膝,安享天伦,你生怕他们都跑了,所以要把他们拴在你自己的身边。为了所谓孝顺,活生生断送了他们的前程!身为读书人,连面对真相的勇气都没有,只会遮掩逃避,哪一位圣贤告诉过你,要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又有谁教你遇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柳淳很少有如此激动的时候,这一番质问,每一句都打到了老头的心上,艾本珍脸色潮红,瞳孔充血,眼球竟然向外努出。
柳淳缺不打算放过他,别以为你老,就可以倚老卖老!
“你可知道,为何环球航行,死了多少人?做了多少年的准备?从洪武二十三年,就选派水手,熟悉航路,就在研制新式海船,就曾经多次探索航路……远的不说,这一次吴中和于彦昭出访哈烈,远航探险,牺牲的士兵水手近一千人!他们最多也不过二十几岁而已!他们没有福气,能儿孙满堂,能活到一把胡子。”
“可是他们,把自己的生命,用在了最有用的事业上!他们替这个国家,替亿万百姓,替子孙后代,寻找到了无穷无尽的资源。这才是真正能让子孙永享太平安康的基石!”
“艾本珍!无耻老贼,你空活了这么多年,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可耻的笑话!一截冢中枯骨,一个猥琐小人!”
噗!
艾本珍一口鲜血喷出,朱棣和道衍他们都看傻了,书上的情节竟然是真的!
第642章 老顽固何其多
老头被柳淳骂得喷血,他已经口不能言,可依旧瞪大眼睛,盯着朱棣,眼神之中,满是渴望哀求……似乎这位天子有神奇的魔力,能够救他活命一般。
朱棣看在眼里,突然来了恶趣味,他突然伏身,凑到老头面前,轻声道:“瞒是瞒不住了,朕决定给每一个县都送地球仪,而且每个学校门口都要放一个,不止如此,朕要在午门做一个最大的地球仪,告诉所有人,这个世界有多辽阔……”
朱棣越说,老头的眼睛就越大,潮红的脸变成了猪肝色,他的喉咙不停上下翻涌,突然,他猛地张开口,鲜血狂喷而出,足足有三尺远。
幸好朱棣闪开了,要不然可就惨了。
这一口老血可比刚刚喷得还多很多,老头就像是耗光了水分的枯木,迅速干涸下去。一双老眼枯萎干瘪失去光彩,满是骨头的手抓了两下,终于不动了。
他死了。
彻彻底底死了。
侍卫和太监急忙将他抬出去,入手之后,他们发现竟然没有半点重量,连鸿毛都不如。迅速抬走,迅速擦干血迹,一切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朱棣冷哼了一声,心情算不得多好。
一旁的道衍咳嗽道:“陛下,此人似乎还算忠诚,只是迂腐一些罢了。”
朱棣扭头盯着,道衍连忙闭上了嘴巴。
良久,朱棣才冷哼道:“这个老匹夫的危害远胜寻常奸佞十倍,百倍!若大明皆是这样的蠢材,朕的江山就完蛋了!”
朱棣还真是一针见血,在艾本珍的心里,朱棣是圣君,明主,哪怕到死他都对皇帝陛下充满了希望和感情……只不过他的感情让人恐惧害怕,甚至不寒而栗。
艾本珍不是一个人,他就像是两千年来的尘垢,淤积出来的肿块一般。
许多的家庭,都会有那些自认为年高有德,经验丰富地老人,他们愚顽地拒绝任何变化,以为靠着自己的那一套老黄历,就能无往不利。
不但他们约束自己,也约束儿子、孙子、甚至是重孙子,让整个家族都围着一个人,在他膝下承欢,让他老人家安享晚年之乐。
柳淳骂艾本珍懦弱,自私,无耻,恰如其分。明明外界外界的大门已经打开了,明明机会就在眼前,却要裹足不前,须知道,这一步迈不出去,是要遗祸数百年的!
更让人糟心的是,像艾本珍这样的货色,绝不在少数,这也是朱棣发愁的地方。数千年的积累,既是财富,也是枷锁。
遇到了事情,人们太喜欢从古人的智慧中寻找答案,下意识认为,古人就是对的。
从这个角度来看,越是积淀深厚,就越难以迈出关键的一步!
朱棣和柳淳,算是珠联璧合,柳淳能指出方向所在,而朱棣则是能坚持信念,绝不动摇。
“你们现在就去将艾本珍的话,刊登在报纸上,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他跟朕讲了什么。还有,他们能毁掉地球仪,朕就能建造!柳淳,这事就交给你了,要在各处兴建,至少一个月之内,京城要充满地球仪!至于花费……”
朱棣顿了一下,柳淳心说坏了,皇帝贪财的毛病又犯了,这么关键的事情,他怎么可能因为一点钱就给耽误了。
“陛下,开支臣会想办法,让各方捐赠,每建成一个地球仪,可以写上捐赠之人,也算是对海外探索的支持,肯定会有很多人踊跃支持的。”
朱棣顿了顿,“那个……其实朕是打算出……不过既然柳卿有更好的办法,那朕又怎么会拒绝,哈哈哈!”
柳淳分明看到了朱棣眼神之中的狡黠,这丫的纯粹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于彦昭光是黄金就给了他三十八万两,朱棣绝对是有钱的。
不过为了科学传播大业,柳淳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一个艾本珍死了,还有好多个在等着,这次跳出来闹腾的就有十几个老家伙,另外在暗处还有多少,谁也不知道。
柳淳面对的局面,丝毫不下于任何一场战争,而起还是旷日持久的大战。
很快,京城的报纸,开始连篇累牍的报道。
他们几乎不约而同,讲了艾本珍要捣毁地球仪的理由,说了此老害怕年轻人看到地球仪,生出向海外的雄心。
尤其是将他那一套永远禁绝土地买卖租赁的高招也写了出来。
这下子可热闹了,滚烫的油锅,倒入了一勺凉水,瞬间就炸了。
“自从太祖皇帝驱逐北元,建立大明以来,近四十年,人丁生息繁衍,大明的户口已经超过七千万,早在十年前,各地土地兼并就已经相当剧烈,这才不得不推行均田变法。而均田变法之后,人丁又进入了快速增长期。”
“一个人得到了三十亩地,可以安居乐业,二十年后,他有了三五个儿子,一家人还守着三十亩地,估计只能喝稀粥。如果再过二十年,等孙子长大了,一家人就要饿死!”
“谁不想过得更好?谁不想子孙繁衍,家族昌盛?偏偏就有人不但想当聋子瞎子,还想让繁衍生息停止,这就是掩耳盗铃!真是难以想象,世上还会有如此愚蠢的笨蛋!更难以想象的是这些笨蛋竟然会被尊为大儒,还有许多人顶礼膜拜,甘为爪牙!”
“年轻人,你们必须站出来,不要再让老人决定你们的命运了!”
……
报纸的文章一出,终于激怒了另外一群人。他们也瞬间加入了战团,你们主张开拓海外我们不反对,可你们不能鼓吹反对老人啊?
这怎么能行!
还要不要孝道了,还要不要尊老敬老了?这不是胡来吗?随着这帮人的加入,整个论战就越发激烈起来。
相当一部分人主张全面推翻儒家的那一套,而在另一边,则是强烈要求维护纲常。
“师父,现在报纸的内容完全不同,处处针锋相对,弟子觉得已经没什么值得看的了。”于谦很无奈道,过去他还能从报纸上了解很多知识,可现在呢,就连最基本的东西,都充满了争议,让于谦十分无奈。
柳淳微微一笑,“你要是不看报纸,就会跟社会脱节。”
“那看了呢?”
“就会跟真相脱节。”柳淳哑然笑道:“所以为师提倡的是做事情,争论的事情交给他们,我们要做的是把你爹他们辛苦换来的知识,告诉更多的人!”
于谦欣然同意,他跟着柳淳,来到了一块城市沙盘前面,在沙盘旁,放着许多的小旗,每一面旗帜,就代表一座地球仪!
别管报纸上争论如何,其实朝廷的态度还是很明白的,从不断增加的小旗就看得出来。
正在师徒盘算着还要建造多少,才能填满京城的时候,突然朱瞻基和大丫跑了过来。这俩孩子凑在一起的时候可不多。
朱瞻基气喘吁吁,红着小脸急切道:“师公,咱们后院的那家出了大事,刚刚还有应天府的衙役来了。”
柳淳微微皱眉,他住的这块位置很不错,邻居也都是老实人,当然了,有锦衣卫的指挥使在这里镇着,想不老实也不行。
“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朱瞻基想了想,“听说是那个年轻人要杀祖母!”
柳淳一愣,他记得邻居的年轻人挺不错的,从前还来借过书呢,怎么会杀害祖母?假如真是如此,倒是个大案子了。
于谦却道:“师父,弟子看到过,那院的老头和老太太把孙儿锁进了厢房,还用鞭子抽打。有一次我从他们家经过,听,听那个老头骂,说他的孙儿学天书学坏了脑袋,要把附在他身上的鬼给打出来!”
“天书?”柳淳吃惊道。
“就是从咱们这里借去的书,是有关算学的。”
柳淳越发皱眉头,谁都不免灯下黑,更何况他又有太多的事情要忙活,自家的邻居出了什么事情,柳淳还真没在意。
“你去问问情况。”
柳淳点手,让一个家丁去查问。
差不多一个半个时辰之后,家丁就急匆匆回来。
“启禀老爷,应天府的人去了水师军营,让他们把一个弑杀祖父的十恶不赦之徒交出来,水师那边不愿意交人,锦衣卫也在交涉之中。”
柳淳越听越疑惑了,怎么又跟水师扯上了关系?
要知道水师士兵因为艾本珍的事情,全都义愤填膺,怒不可遏,怎么又冒出了一个窝藏的大罪?
事情这是越来越大了。
柳淳决定亲自过问,他没有去军营,而是先去了后院邻居家询问情况,三个孩子也跟在柳淳的身后。
等他们到了院外,就听到里面有骂声传出来。
“杀了!杀了干脆!”
“逆子啊!他敢不听爷爷的话,敢气他的奶奶,敢顶撞我,杀!该杀!”
旁边似乎有人在劝,可老人丝毫不听。
“我告诉你,咱们是正经人家,祖孙三代人,那个逆子赶快娶亲,让我抱上重孙子,四世同堂,和和美美,有什么不好?他偏要学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偏要往海外跑!他抢着喂海龙王,你这个当爹的竟然管不住,我还要你干什么?”
此老愤怒地举起拐杖,照着儿子的头顶就砸了下去,瞬间皮肉绽裂,鲜血流淌。儿子战战兢兢跪着,竟然连躲都不敢,只能不停哀求,“父亲息怒,息怒!”
第643章 皇帝也管不着
柳淳站在了门口,却没有进去,以他的身份,的确不适合贸然闯入,因此柳淳点手,让一个家丁上前敲门,只说邻居造访。
当家丁敲开了院门,从里面走出一个中年男子,他低着头,戴着帽子,可鬓角还有鲜血,显然刚刚被打了。
他瞧了眼家丁,立刻低下了头,不好意思道:“家中有事,怠慢了贵客,还请见谅,改日小人上门磕头谢罪。”
很显然,他知道柳淳的身份,但是他们家现在的情况,实在是不方便见客,因此只能拒绝。
家丁也怒了,柳大人亲自登门,别说你们家了,就算是午门,那也是随便出入啊!他就想教训这个男子,这时候柳淳含笑走了过来。
“我在洪武年间就住在这边,中间离开几年,现在又回来了。按理说应该拜会老街旧邻,只可惜太过繁忙,抽不出时间。今天过来,如果不方便进去,能不能问几句话?”
中年人偷眼看了看柳淳,果然气度不凡,他不自觉腰弯得更深了。
“请,请问吧。”
“我听说令堂……她还好吗?”
中年人顿了一下,忙道:“家母昏迷过去,刚,刚刚已经苏醒了,身体无恙。”
柳淳微微点头,既然没出人命,这事情就容易许多了。
“那……是否可以跟我说说,你们家到底是为了什么争吵?到底是邻居,如果我能帮上忙,那就再好不过了。”
柳淳开口了,人家是什么身份啊!中年人哪敢拒绝,可,可父亲那副样子,万一冲撞了贵人,这可怎么办啊?
他急得都冒汗了,正在这时候,那个老头从里面出来了,他的背微微有些驼,可他努力挺起胸膛,绷着面孔,让自己看着有底气一些。
“老夫拜见大人。”
他施礼之后,就沉声道:“老夫家门不幸,出了动手打晕祖母的畜物,老夫已经报官。搅扰了大人的安宁,小老儿罪该万死。只不过家丑不可外扬,还请大人回去吧。”
这就要赶自己走,柳淳从这对父子的神色之中,读出了许多的东西,他轻轻一笑,“老先生,我恰巧负责一些案子,如果真的是弑杀祖母,即便没有成功,按照大明律,那也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是要砍头的!”
“什么?”
中年人惊呼道:“怎么会?”
这时候小小的于谦道:“怎么不会?国朝以孝治天下,杀人就是死罪,杀祖母,那就更加严重,即便没死,那也是要砍头的。在《大诰》之中,已经明文规定。”
“啊!”
中年人惊了,他突然扭头,双膝跪倒,痛哭流涕,“父亲,超儿他,他没有死罪啊!父亲,饶了他吧!”
老者却依旧绷着脸,怒喝道:“滚起来,你要让外人看笑话吗?”
中年人浑身哆嗦,不得不爬起来,可依旧担心,“父亲,给超儿一条活路吧,他没有坏心思啊!”
老者仰起头,迟愣片刻,突然一咬牙,怒道:“他不听我的话,他就该死!你说什么都没用!你是我的儿子,你总不能为了一个小畜生,连你爹都不要了吧?”
中年人连忙摇头,“孩儿不敢,可,可超儿也是孩儿的骨肉,也是咱们家的……”
“不!”
老者像是吃了疯药似的,咆哮道:“他不是!他不孝!他不配当咱们家的人,这个小畜生死了最好!免得污了咱们家的门风!你给我听着,从今往后,就当这个小畜生死了,再也不要提起。”
中年人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此刻朱瞻基实在是忍不住了,他盯着老头,眼睛里冒火。
“有你这么当祖父的吗?你就是个老混蛋!”
此老一听,浑身一震,他的嘴角抽搐两下,终究没敢说什么。
只是对柳淳躬身道:“大人,此乃老夫家事,老夫家门不幸,出了忤逆的子孙,让大人见笑了,老夫自会好好管教。”
他扭头,冲着中年人怒吼道:“还不跟我滚回去,到你爷爷的灵位前磕头,领家法!!”
中年人就像是一个提线木偶,完全不敢说一句话,转身就要走。
这时候朱瞻基和于谦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了柳淳,难道要纵容这个老顽固不成?
“等等!”
柳淳轻笑道:“老先生,你刚刚说这是家事,可你又报了官,这就不是家事了。而且令孙人在水师营地,动静可不小。有鉴于此,我锦衣卫决定接手这个案子,你们静候调查吧!”
锦衣卫从来都是负责大案子,就这么一家的纷争,怎么也值得锦衣卫调查呢?
很快,有这些疑问的人,统统闭嘴了。
因为就在这家的后院,找到了一间房子,里面供奉着祖宗的灵位,平日香火缭绕,祭奠祖先倒是个好习惯。
可是在这个房间里,有竹板、绳索、铁尺,甚至还有简易的夹棍……哪里是祠堂,简直就是个刑场。
这些刑具上面,还都带着斑驳的血迹,有的甚至被浸透了,变成了深深的暗色。幸好是每天烧香,要不然非有血腥味不可。
朱瞻基那么皮,看到了这些,都吓得闭紧了嘴巴,瞪大眼睛,不敢说话。
根据其他邻居的介绍,这家人还是很不错的。他们懂礼,也守礼,会管教孩子,他们家的孩子,从来不会像野马似的,到处乱跑,乖乖听话,特别懂事,简直是别人家的孩子,十足的榜样。
不过再仔细询问,就有更多的细节出来。
比如从小到大,稍微有不对的地方,就会拖去祖宗祠堂,进行毒打,打手板,用鞭子抽,罚跪,不给吃饭,捆起来吊在房梁上。
总而言之,用尽了各种办法惩罚。
有人也会觉得管教太过分了,可转念一想,老话说得好,棍头出孝子,你瞧人家的孩子管得那么好,有什么资格说人家的不对?
还是瞧瞧自己家的孩子吧!
而且老者也时常得意洋洋,觉得自己管教有方,他们家才会越来越好。
他在三十年前,靠着挑扁担卖货,挣下了一个院子。当时他就挑好了地,不惜血本,盖了大瓦房,为了盖这个房子,他都累得吐了血。
为了这个家,他容易吗?
这些年他年纪大了,不太管事了,可儿子没出息,竟然连孙子都管不好。这个小兔崽子不老实做人,继承家业。竟然要学什么新学,这不是胡来吗?老头发狠,打了孙儿好几次,还把他的书,写的东西,通通给烧了。
更是下了禁令,不许出门一步。
可就在不久之前,航海的船队回来了,将海外的消息带回来,到处都是报纸,到处是介绍……少年爬着墙,跳了出去,一口气跑到了码头,目睹了那个壮观的地球仪,痴痴地盯着。
他找到了大明朝,找到了应天,在上面不过是一点点而已……他又去买报纸,如饥似渴地读着。他知道了海外的辽阔,知道了还有那么多国家,那么多的土地,那么多的财富。
心一下子就被打开了,少年觉得自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不该被圈禁在家里,也不该像父祖那样,靠着小生意活着。他发疯似的,跑回了家中,想要向父母坦白……可就在这时候,被一直盯着他的祖父看到了。
他们家中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强烈的争吵,老头动用了家法,狠狠惩罚,还把孙儿捆起来,丢在房间里,不给吃,不给喝!
足足两天时间,为了防止逃跑,他还跟老太太分别守着门口,两条路,要么认错低头,永远不再跑出去,要么,就活活饿死在里面,宁可不要这个孙子。
少年被捆着,却不愿意服输,他靠近了桌脚,用力磨蹭脚上的绳子,经过一番艰辛的努力,他终于磨断了绳索,不顾一切往外面逃。
就在他推开门的刹那,老太太正在外面堵着,过来拉扯,少年已经红了眼睛,他用尽力气挣脱了老太太的阻拦,爬上了院墙,就逃了出去。
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老太太要去追他,结果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好巧不巧,还把脑袋磕了,顿时昏迷过去。
老者发觉之后,为了追回孙儿,竟然让儿子以弑杀祖母为名,去应天府告状。如此忤逆大事,应天府岂能坐视不理。这才派遣衙役过来,并且追到了军营,要把人抓回来。
“就凭这些刑具,定一个私设刑堂的罪也不为过!”这是锦衣卫关于这个案子的看法,但是应天府这边,却有不同的意见。
“人家祖父管孙子,不管怎么样,都是家事,似乎朝廷不该掺和,而且就凭着刑具定罪,这大明朝上上下下,有多少祖宗祠堂,到了乡下,别说打人了,就算是打残了,打死了,也没人管啊!”
包括那个老者,也是不服气。
“这是我的家法!就算是皇帝老子,也不能干涉我的家事。儿子,孙子都是我的,老夫就算打死他们,也是活该!哪怕去金銮殿打官司,我也不怕!”
真是够硬气!
“陛下,人家可是点名了,这个案子要不要御审?”
朱棣看着面前的案卷,越看越生气,更要命的是,居然有一大堆人,认为锦衣卫胡乱干涉家事,纯粹是狗拿耗子。
“御审,不但御审,朕还要让所有的地方官都听听!看看朕断案是否公允!”
第644章 国法尊严
谁都知道一句话,叫做清官难断家务事,再厉害的人物,面对乱麻一般的家事,也休息理出一个头绪,更遑论是非对错,基本上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最后就是各打五十大板。
显然,朱棣是不想看到这么个结果的。
“朕的确要御审,不过现在两边争论激烈,朕要给你安排一个对手,你也必须赢得漂亮!”
你想赢干脆别安排对手啊!
柳淳仿佛看到了朱元璋附体,这爷俩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是那么不讲理!
不过这事对于柳淳来说,还真不困难。
要说柳淳对什么研究最深,首推就是《大诰》,做为两次出任锦衣卫指挥使的人,柳淳把所有的法令都烂熟于心,而且他还编写过皇明祖训,绝对是权威中的权威。
因此他欣然接受。
此刻各地的州县官吏,已经陆续进京,在京城聚集了上千人。
这可不是普通的百姓,而是一群地方父母官。
不可否认,这里面庸才不少,但是聪明人更多。
他们也不可避免,被卷入了京城的舆论之战。
先是一群老者怒砸地球仪,接着又有老者动用私刑,对待自己的孙儿。
整个报纸都愤怒了,原来就主张年轻人自己掌握命运的那些笔者仿佛打了鸡血,痛骂老顽固,怒斥老人霸道蛮横。
原本那些维护纲常的人,也是更加卖力气,他们主张家法就是家法,纵然有不妥当的地方,可家国天下,先有家,后有国,朝廷不该干涉家法。
他们这么说之后,让对方的笔者抓到了漏洞。
既然你们都承认有不妥当的地方,那为什么不去纠正?难道眼睁睁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被老人驯服成小奴才,小老头吗?
难道一个人连选择喜欢职业的权力都没有吗?
很显然。随着辩论的深入,触及的层面越来越多了。
过去柳淳推动变法,实现均田,又改革科举,又鼓动朱棣大力兴学……看起来整个新政虎虎生风。
大明的工商也发展起来,海外的航路也打通了。
接下来就该快步走上大航海之路,从此横扫天下了……不,远没有那么简单!
柳淳和朱棣做的最多只能算是个开头罢了。
因为接下来的事情,才是最艰难的,那就是用工业社会的法则,去重新改造这个国家,用工业化的思维,去管理这个国家。
有工厂和作坊,绝对不意味着工业化,如果头脑还是像这些老榆木疙瘩儿一样,抱残守缺,那就什么都办不成了。
因此这次御审,差不多是对整个农业时代,两千年枷锁的清理和审判。
朱棣给柳淳施压那也是情有可原,至于柳淳,他也是外松内紧,丝毫不敢怠慢。
“师父,这是我写的,有关这个案子的看法。”
于谦将一个小本本递给了柳淳,小家伙探着脖子道:“师父,你看还有道理吗?”
柳淳接过来,在手里翻看了起来。
小于谦还真不愧是神童,他着重提到两点,老者虐待孙儿,失去了为祖的本分,断绝孙儿上进之路,手段残忍,全然没有顾忌亲情。
等看完之后,柳淳只是笑道:“你有心了,要把这样,为师安排你跟皇孙,一起去金殿旁听如何?”
于谦大惊,“师父,弟子能,能去吗?”
“没什么不行的,让汉王带着你去,混在皇孙堆里,看不出来的。”
果然,两天之后,朱棣就在奉天殿前,举行了御审,上一次在奉天殿前的盛大活动,还是测试百官的常识水平。
这一次则是审讯一桩不算太大的案子。
随着钟鼓之声,人员鱼贯而入,进入了指定位置。
文武重臣,在京七品以上官吏。包括一千多位地方知州知县,还有卫所的千户,以及宗室勋贵,将偌大的场地,挤得满满的。
这个阵仗之大,简直让人瞠目结舌。
别说审判一个小老百姓,就算办欺君大罪,都已经够用了。
在这么大的舞台上,一个小老百姓哪里承受得住。
事实上跟柳淳站在了对立面的人是练子宁!
这位可是曾经的榜眼,论起才学,在当朝仅次于六元黄观。只是由于他不太光彩的过去,才备受排挤。
这次练子宁站出来,替老头辩护,完全可以视作两种思维的巅峰对决。
“柳大人,下官只是对事不对人,如果有得罪的地方,还请大人见谅。”
柳淳哈哈一笑,“练先生,我提议咱们俩都把帽子摘了,就以普通身份,来替双方辩驳,练先生以为如何?”
练子宁欣然笑道:“如此,可是下官占便宜了。”
当他们摆开了阵势,大家伙这才清醒过来,陛下这是要玩真的啊!
如果柳淳拿不出足够的说辞,驳倒练子宁,那么对于新派来说,绝对是一个重大的打击。在这些地方官之中,有不少都是柳淳的弟子,他们跟师父分别有些时候了。
或许有人会问,这段时间柳淳门下都跑哪去了,怎么朝廷上没有几个柳淳的人啊?
其实不然,大明这么大,落实均田的难度非比寻常,到目前为止,许多偏僻的地区,还没有完成,柳淳的门下,几乎都去做这件事了。
这次宣地方官吏进京,其实也相当于师徒聚会,这些弟子都伸长了脖子,想要看师父的表现。
朱瞻基,于谦,他们也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场对决。
“陛下,练先生,诸位大人,仆以为谢家老汉有第一个罪责,就是诬告!根据谢老汉的口供,他承认发现妻子昏倒的时候,测试过鼻息,知道她还没有死,在这种情况下,他逼迫儿子,去应天府,诬告弑杀祖母,我想这点是没有争议的。”
练子宁一愣神,他接到了朱棣的旨意,也是做足了功课,反复推敲……这件事情的核心其实是宗法和国法,牵连到法令和孝道,这是绵延了几千年的争论,练子宁不觉得柳淳能有什么绝佳的对策,所以他才敢迎战。
但是柳淳一出手,就打出了一记闷棍,实在是让练子宁大吃一惊,不过他的应变也是一流的,“柳大人,有杀人之心,和杀死对方,不能等同看待。尤其是子孙忤逆不孝,更是天大的罪恶,十恶不赦,理当从严论处。”
柳淳笑着点头,“练先生高见,不过我想请教练先生,谢超今年多大?”
练子宁道:“他刚刚十七岁,柳大人是想说他少不更事吗?”
“不!”
柳淳摇头道:“我大明法令,十六岁成丁,要担负徭役,换句话说,谢超已经成年,并非懵懂无知的幼童。纵然父母长辈可以管教孩子,难道可以不分年龄,不分情况吗?”
“这个……孝者顺也,纵然八十岁,只要父母在,依旧是个孩子,该管教,还是要管教的!”练子宁板着脸道。
柳淳一听,哈哈大笑,“练先生,诸位大人,我大明律法,规定十六岁成丁。就是说从十六岁开始,就是一个成年人,就要肩负起自己的责任。在一些地方,不足十六岁的,就有成婚娶妻的,到了十六岁之后,很多人已经当了父亲。”
“父亲难当啊!上面有老人要奉养,下面有孩子要拉拔。一家上下,所有的担子,都落在他的肩膀上。实不相瞒,我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虽然不用为柴米油盐发愁,但是我总要为了这个家付出心血。”
“任何人成丁之后,就有了属于自己的责任,既是家庭给的,也是朝廷法令给的。他要做好父亲,当好儿子,还要努力成为合格的大明子民。这些事情,归结起来,就是要挣钱养家,说白了,也就是找一份来钱的工作。”
“务农,经商,读书,做官,全都是选择……练先生,你觉得出海是不是一条出路呢?”
练子宁准备了一肚子的纲常论理,什么圣贤道理,太祖遗训,可柳淳完全不上当,这就让他十分尴尬了。
出海这件事情,还真没法反驳,朱棣已经封了一个海国公,张辅镇守安南,他们可都是成功走出去的。
谁敢反对出海,岂不是跟朱棣过不去吗?
“柳大人,升斗小民,未必懂得大道理,他们只觉得出海风险太大,故此不准子孙出海冒险,也是有情有可原!”
“那练先生是不是也觉得,老人未必懂得大道理,老人未必事事都对?”柳淳不慌不忙道。
练子宁算是被挤兑到了墙角,只能无奈道:“柳大人,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老人的智慧还是要倾听的。”
“哈哈哈!练先生说倾听,却没有说一定要尊奉,由此可见,练先生也知道用责打囚禁的方式,强迫子孙遵从自己的意见,如果不从,甚至不惜杀人,这是大错特错的!”
练子宁默然无语。
柳淳却朗声道:“仆以为这个案子告诉所有人,宗法要不得!只有朝廷,才有权抓捕囚禁;第二,一个人成丁之后,就有自主选择职业的权力,家中长辈不得用暴力胁迫!”
柳淳顿了顿,又道:“不止这个案子,在许多地方,有些出面干涉年轻人,责打惩罚年轻人的,不是父亲,也不是祖父,只是一些有亲戚关系的长辈族老罢了。对于这种现象,必须严厉禁止,天下只有大明律法,没有宗族家法!”
第645章 后院起火了
柳淳的这番表态,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可是在很多人听来,却格外刺耳。因为即世家大族之后,柳淳又把手伸向了普通的宗族,甚至是一些稍大的家族,要把他们彻底摧毁!
变法不断深入,皇权不断伸向基层,残酷的现实,已经直逼太多人的心理防线了,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一定要阻止!
练子宁,你丫的是个死人吗?
从辩论一开始,你就节节败退,完全被柳淳牵着走,你可是榜眼啊,给力点!
就在千呼万唤之中,练子宁终于站了出来。
他躬身道:“启奏陛下,臣方才与柳大人对谈此案,臣有一点心得体会,不知道能否说一说?”
朱棣含笑,“但讲无妨。”
“多谢陛下,方才柳大人提到十六岁成丁,臣以为这个提法非常好。父母都希望子女成家立业,百姓也常说三十而立。事实上用不了这么大的岁数,基本上成亲生子,一个人就该替自己负责,该选择什么样的路,应该有自己的主算。”
“臣觉得以十六岁为限,朝廷应该鼓励年轻人在适当年龄之后,单独组成家庭……如此,他们才能更好的为自己做主……”练子宁抬起头,迎着朱棣的目光,顺便用眼角扫了一下柳淳,而后才道:“这是臣的一点浅见,不知道陛下,还有柳大人,是如何看待的?”
还能怎么看,简直高兴坏了!
这话实在是说到了朱棣和柳淳的心坎上。
他们费了好大力气,对着宗法开战,究竟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想把劳动力从农业转移到工业上来。
众所周知,农业的产出不多,而且受天灾气候影响很大,因此为了自保,人们自然而然,会结成家族,宗族,靠着血缘地域作为纽带,结成一个个的团队,来抗击风险。
这就有点像狼成群结队,一起狩猎生存一样。每一只狼都有自己的地位,要遵守狼群的法则,农村乡土社会的法则就是宗法,而宗法制度的核心必定是维护大家族,通过各种手段,把人牢牢拴在本地,防止逃跑。
偏偏工商业发展,需要大量的劳动力,能够自由出卖劳力的青壮年。
在推行均田之后,城里就不同程度出现了用工荒。一面是原来的流民返回了老家,一面是受乡土观念束缚,新的劳动力不愿意背井离乡,与此同时,海外的大门敞开了,市场扩大,工业需要疯狂扩张,必须要有足够的劳动力填补……
当站在这个高度上,就能看清楚,从朝廷到社会,大家伙争论的是什么。
鼓励年轻人独立门户,成立小家庭,失去了宗族庇护,他们必须想办法多赚钱,才能养家糊口。
田地的产出有限,又逼着他们不得不走出家门,进入城市。
而且家庭变小了,管理,征税,执法,各种难度也会随之下降,朝廷的触角才能直接伸到每一个人……简单说吧,就是要把原有社会结构彻底打散,变成最基本的三口之家,五口之家,然后再根据工业社会的需要,进行重新组合。
同样的碳原子,改变了结构之后,就能从柔软的石墨变成坚硬的钻石,从农业社会走向工业社会,也是这个道理。
朱棣又不是闲着没事干的傻子,岂会单纯为了一个案子费心思,他是要借着这个案子,继续推动变法,让变法真正落实下去。
“练先生见识高明,正正和朕意啊!”朱棣笑呵呵道:“柳淳,你觉得如何呢?”
柳淳笑道:“陛下圣明,练大人睿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乃是天下臣民之主,每一个百姓都要服从国法,这中间不应该有任何东西,凌驾法令之上。包括所谓的宗族血缘!”
在场这么多人,谁听不明白柳淳的意思,你丫的也真是狂妄啊!秦始皇的大一统最多做到了书同文,车同轨,你居然要用国法管理每一个人,凌驾一切之上,说你狂妄,都是客气的。
难道这朝廷上下,就没有正义之士,能够站出来,反对柳淳吗?
不能看着他把几千年的规矩,摧毁殆尽啊!
快点,谁能当这个勇士啊!
无数人都在心中呐喊,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
什么叫做大势所趋,这就是!
柳淳的门下弟子回京了一大堆,再加上一个不要脸的练子宁,实在是挡不住啊……
见没人说话,朱棣终于哈哈大笑,心中畅快。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折腾,整个文官体系,至少是被他压服了,当真应该浮一大白,只可惜眼前无酒,不能开怀畅饮。
“练子宁,朕任命你为户部尚书,与郁新同领户部,他主管财赋,你则是全力以赴,清理丁口,针对下面私设刑堂,随意处罚囚禁百姓的行为,要严惩不贷。尤其是那些长期霸占村社,为所欲为的土皇帝,更要以雷霆万钧之势,给予严惩,朕深知先生之才,必定不会让朕失望!”
一下子就成了户部尚书,练子宁手指微微颤抖。
自从他投降朱棣以来,名声狼藉,昔日的那些人早就不带着他玩了,偌大的朝堂,他孤零零一个,什么都没有,这个滋味真是不好受啊!
如今又能抓住权力,练子宁怎么会放手。
“陛下!”
他双膝跪倒,激动地浑身战栗,声音颤抖,“臣铭刻肺腑,愿意为陛下肝脑涂地,报答天恩!”
朱棣欣然,又下旨赐练子宁斗牛服,当真是君臣相得,其乐融融。
看到了这里,群臣都明白了,又一项影响深远的变法,就这么轻易被推动了。
不得不说,朱棣和柳淳真是把握时机的高手,如果单纯在朝堂提出,肯定会遭到无数人的反对。
但是现在地方官吏进京,他们才是最厌恶宗法家族的一群人。
一个最基本的道理,唯有家族被彻底打散,才能方便征税,税收又是地方官最在乎的东西,有这些人在,谁跳出来反对,还不被他们撕碎了。
……
一场盛况空前的御审结束了,事实上几乎没有谁记得,这个案子真正的起因是谢家祖孙,他们只是在唏嘘感叹,往后还要有多少变化会冒出来。
小小的于谦绷着脸,显得若有所思。
“师父,弟子想不通,为什么这个案子,不能就事论事?弟子觉得得出的结论,其实跟案子本身已经关系不大了。以后若是有家中长辈毒打孩子,还是没有好办法。”
柳淳笑着点头,“你说的很对,但是你要明白四个字。”
“哪四个字?”
“顺势而为!”
柳淳笑道:“是非对错固然重要,但是在大势面前,就不值一提了。师父希望你日后能参透这四个字。”
于谦不解,“为什么?”
“因为这是你入仕为官的条件,如果你不改认死理的毛病,师父可是不会让你当官的!”
于谦瞪大了眼睛,半晌气鼓鼓道:“师父,你刚刚还说,年轻人有自己选择职业的自由,为什么现在就反悔了?”
“哈哈哈……因为我是你师父!”柳淳把脸一板,哼道:“去,从今天开始,抄写太祖实录,限你三年之内,烂熟于心,一个字都不许错!”
于谦眨了眨眼睛,没胆子继续争辩,只能乖乖跑了……柳淳托着下巴,算你聪明。这小家伙开始对官场感兴趣了,既然如此,就让为师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足够的本事,继承我的衣钵,扛起下一代变法的大旗。
金殿御审过去了三天,新的法令终于发布出来。
整个京城为之一振!
第一个跑到柳府的人,竟然是太子朱高炽,他晃着一身肥肉,每一粒脂肪都在笑,兴奋的大脸不停颤抖。
“师父,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他像是狗熊似的冲到了柳淳的书房,迫不及待道:“师父,我终于解脱了!”
柳淳斜了他一眼,“你高兴什么?这道令子跟你有什么关系?”
朱高炽高兴坏了,“关系大了,师父,这上面可是写了,任何人都有选择职业的自由……我早就成年了,是吧?”
柳淳点头,“你不但成年了,还有好几个媳妇了,连儿子都不小了,可这有什么关系啊?”
“关系大了!”朱高炽夸张道:“我可以不当太子了!”
啥?
柳淳觉得自己耳朵出问题了,“我说殿下,你们三兄弟里面,你算是稳重老成的,怎么也这么不靠谱?”
朱高炽满不在乎道:“装的,都是装的!就像师父一样,装久了会累的。我打算辞了太子之位!”
朱高炽还真不是开玩笑,他满脸真诚,柳淳轻咳道:“陛下会答应吗?”
“这个……上面不是说了,如果父母长辈一味反对,可以采取法律手段。”
柳淳咳嗽道:“你打算状告陛下啊?”
朱高炽眯着眼睛,笑嘻嘻道:“就看师父敢不敢接了!”
“我敢你个鬼!”柳淳简直气坏了,老朱家的这几个货儿,就没有一个让他省心的!正在柳淳打算把朱高炽踢出去的时候,突然朱高燧又跑了进来。
“大新闻啊,大新闻!”他忍不住笑道:“师父,练子宁的儿子跑了,他家里起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