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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竟然能预知未来全文阅读

作者:无聊的魔方     我竟然能预知未来txt下载     我竟然能预知未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章

    我心知他即刻便要逃跑,决计不肯降我,我身后甘允料想一时也别无良策,大急之下叫道:“且慢!我来换我妹妹!我来换我妹妹!”

    身后传来一叠声的惊呼道:“主公不可!万万不可!”

    路申与蓝衣人互看一眼,蓝衣人点一点头,路申道:“好!你放下兵刃,先过来给庞先生点上穴道,我再放你妹妹!”

    耿无思一急之下,拉住我缰绳道:“主公请三思!千万不可上当!你若陷于险地,南剑之盟该如何是好?”

    我一边抛下黄金棍,解下佩剑,一边低声道:“言眺轻率不足为倚,我若有不测,南剑之盟听凭亚父做主。”侧首见他满眼焦虑,忽地想起杨运临死前的交待,心中不禁升起愧疚之情,顺手将腰间杨运的双玉佩解下递给他道:“我若有不测,你持此见言眺,说是我遗命,令他此生不可任你毒发。”

    我催马欲上前时,甘允郑重道:“主公有天命,再险绝之地亦会化险为夷。我怕的只是,主公对付得了君子,却对付不了小人,请主公不该仁义时决不可仁义。我自会与元帅商议如何营救主公,主公且放宽心。”

    我向他点一点头,放马缓缓走到路申面前,道:“我已过来,请路将军信守诺言,放了我小妹,我自会任你处置。”

    一声衣袂轻响,那蓝衣人已自马背拔身而起,向我扑来,身形翻转之中,阴冷的手指已连拂我胸前背心十处大穴,我体内的先天罡气顿时停滞,再也周转不得。

    所幸路申还算守信,解了妹妹束缚,放她过去。我目送她回去,心想这一别恐怕是天人永诀,但见她满面是泪,仍是强作笑颜道:“好好照顾自己,一切听亚父安排,等哥哥回来。”

    妹妹始终转头看着我,哭得哽咽难语,忽地叫道:“哥哥,你若有三长两短,我绝不独活,一定下去陪你!”

    庭上的火烛明亮光华,映照着主案上的朱袭,显得他脸上颇有和润之气。他紫衣黑冠,一派静逸之色,却自我一进门,双目便牢牢锁定在我脸上。

    这双眼曾在片刻之内识破言眺巧夺天工的□□,此刻又想从我脸上看出些甚么?

    我也一瞬不眨地看着他。

    少顷,他微微一笑道:“今日又见三郎,真是意外之喜。”

    我道:“今日林某是阶下囚,不敢当。”

    他又上下打量我,叹道:“好一个美无度的花神让道!”侧首向左右之人道:“如此人物,若是死在我的手里,恐怕天下怨我。”

    我一言不发,随他去说。

    朱袭又道:“听闻三郎不仅文采风流,武艺更是难逢敌手,在郭随军中一日杀人过万,郭军闻风丧胆。”

    我淡淡道:“传言夸大了。我一日最多杀敌五、六千,再多时,恐怕我的方天画戟也磨平了。”

    朱袭不禁莞尔,道:“三郎为人倒实在。”

    他垂下双目,略一沉默,道:“三郎想必不知,我出身贫寒。二十年前,曾卖身湍州卢家为仆,食不果腹,终日饱受□□,深知百姓生计之难,这才以天下为志,立誓不再让百姓如我一般为奴为仆。”

    我肃色道:“朱公大志,林某佩服。但这又何尝不是林某之愿?”

    他话锋一转,道:“三郎出身富贵,想必不通稼穑,即便心怀天下,果真知晓如何理国乎?”

    我道:“我未闻秦皇汉武起于布衣。”

    朱袭一时语塞,他身左之人旋即接道:“秦皇汉武上承开国之血脉,幼受帝王之训教,三郎如何与之相比?”

    我道:“我幼读百家之典籍,遍览各朝之史书,知天下为何兴为何亡,莫非还不足以开国理国?则朱公以为何样之人方能开国理国?”

    案左之人语塞,案右之人怒道:“林家小儿休要逞口舌之利!我便不信……”

    朱袭伸手制止,道:“三郎一路过来,不胜辛劳,不如早些歇息,明日我再与你洗尘。”

    第二日,朱袭却是在军营之中见我。

    他面带微笑请我入席,道:“这几个月来,想必三郎都不曾好好进食,今日我做东,请三郎饱餐一顿,三郎务必放怀畅饮。”

    我见案上酒肉果品具备,甚至还有一盘刀功精巧的旋切鱼脍,显得宴请之心甚诚,也不知他打的是何主意。总之此番落入朱袭手中定是有死无生,便把心一横,安然入座。

    朱袭举起酒樽向我敬酒,我一干而尽。正要举著,朱袭忽笑道:“险些忘了一味下酒好菜。”吩咐左右道:“快呈上来。”

    我正疑惑间,一名士卒双手托一银盘而至,另一人一揭盖布,赫然竟是路申目瞪口张的首级。我一惊之下,向朱袭看去。

    朱袭安静神色不变,道:“路申几易其主,是个反复小人,今日既投至我帐下,我正好为天下除害。只可惜了他身上那套山文甲。”

    我略一沉吟,道:“路申身边有个武艺高强的蓝衣人,现在何处?”

    朱袭微一惊诧,道:“蓝衣人?我未曾见过。”

    或者那蓝衣人心思阴沉,总躲在暗处,见势不妙早已遁走也未可知。

    朱袭又向我道:“军营之中一切简陋,还请三郎不要嫌弃。不过这盘旋切鱼脍实在是不错,三郎定然喜欢,不妨多吃一些。”

    我定一定神,不再去看路申首级,举著夹了一片送入口中,向朱袭道:“鱼脍不错,多谢朱公盛情。”

    如今既已落入朱袭之手,即便怕死也免不了一死,不如放开胆气,从容就死,也不至污了我一世的名头。朱袭不与我说话,我便举起酒樽喝酒,切开羊腿吃肉,只是分明感到他案左与案右两人的目光愤愤扫在我脸上。

    少顷,案右之人终于按捺不住,向朱袭道:“主公,这位林盟主实在是名头太响,末将手下的小子们都很想领教领教!”

    朱袭轻叱道:“歌席,你岂会不知,三郎如今全身十处大穴被制,又怎能动武?”案右之人面有悻悻之色,却不敢再说。案左之人笑道:“主公,不如这样,既然林盟主身上不便,不妨请他看看我军中戏耍解个闷。”

    朱袭看着我微微一笑,道:“野邻提得好,光喝酒是闷了些,是该有人助个兴,你吩咐罢。”

    我冷眼瞧着案左之人吩咐下去,心知助兴是假,要挫我的气势才是真。但看他有何手段。

    过得片刻,忽听狮吼之声响起,远远只见一狮一豹跟在一名头戴红巾的大汉身后相继走进场中来。

    世间奇技百出,历来不乏有人以驯猛兽为生,我也曾在葵山西道见过,只是狮子见得少些。今日这头雄狮身高将近四尺,脑袋本已巨大,加上一头蓬松的褐色鬃毛,更是大如磨盘,显得威猛可怖。

    那驯狮大汉手持一两尺长的短棍,指向狮头,又指向场中,喝道:“跑!”那雄狮果然如言沿场中奔跑一圈。那大汉又道:“坐!”雄狮又依言以后腿坐于地下,只看着那大汉。

    那大汉转向身后花豹,同样短棍一指,道:“跑!”花豹如雄狮一般听命在场中跑得一圈。一狮一豹又在大汉指挥下相继作出进退、飞扑、扬爪等诸多姿势。

    那大汉忽指向狮子道:“滚!”雄狮便侧身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复又站起甩头。

    此举娇憨无赖,雄狮的威风荡然无存,倒颇像我以前养的细犬,我不禁笑出声来。

    那大汉看向我,又向狮子道:“今日有贵客到来,还不去向贵客行礼!”

    那狮子瞧了瞧我,果然一路向我奔来,速度奇快,转眼两只醋坛大的前爪已搭上我面前案几,案几顿时晃了一晃,狮头已几乎凑近我鼻尖。那大汉喝道:“向林盟主问好!”

    雄狮闻言,猛然间张开如盆血口便是一声大吼。顿时腥臭扑鼻,涎水长流,直似要吞我入腹一般。

    我料想朱袭不会当真让狮子吃了我,只是岿然不动。

    朱袭案左之人显明是个文士,案右之人貌似粗鄙将官,他帐下那些每隔三个时辰便将我十处大穴补点一遍的高手们想必都埋伏于近处,若狮子果真凶性大发要来咬我,他们必会及时出手阻挡。

    即便朱袭听任狮子一口将我的首级咬下来,对我而言,倒也是个痛快死法,比起在泽兰城中慢慢饿死的煎熬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一念及此,我毫无怯意,纹丝不动,见那狮子复又张嘴大吼,一时兴起,抓起盘中一只羊腿塞入它口中。

    狮子顿得一顿,眼中立时放光,忙收了前爪,大嚼羊腿退下,口水滴得满地都是。

    不远处那花豹见状,急忙发足奔来,如那雄狮一般扑上我案几,向我大吼一声。我笑了一笑,道:“你也有份。”将吃剩的半只羊腿塞入它口中。

    花豹退下时,那大汉终于省过神来,挥着短棍向狮豹连连喝骂,神情发窘,甚是恼怒。

    朱袭也不禁笑了一笑,案右之人满面通红,怒道:“真是废物!连个畜牲也调/教不好!”

    朱袭挥手道:“退下罢,如此拙劣倒叫三郎看笑话了。”那大汉垂头丧气,领命退下,花豹衔起狮子尾巴跟在其后撤离。

    朱袭转向我道:“惭愧,在三郎面前,如此狮虫虎豹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听闻此地的悬丝傀儡耍得还有些名堂,不如明日请三郎看出傀儡戏。”

    傀儡戏如《目连救母》者在我年幼之时不知看过几何,后来又陪睿琛看,任何一出都是熟到不能再熟,只不知朱袭要请我看的,又是哪一出?

    以我与他今日之立场,想必看的未必是区区一出傀儡戏,必是另有深意在其中。

    黑陶碗中,茶末已筛好,沸水注入,暗绿色茶粉上下翻腾,击沸后浮起厚厚一层灰白茶汤,一应佐料也已备在一旁。我往茶中加了些松仁末,莲子心,又加了些盐,拿茶匙搅得一搅,端起碗来,轻啜一口。

    台上一声锣响,傀儡戏已开场。

    一座官邸面前,一名太守模样的大臣正携妻跪迎一位从金根车上走下的身着帝王冠冕的人。

    如此开场从未见过,我已知今日这出傀儡戏必不同于我以往看过的所有傀儡戏,定是朱袭专为我而设的。转头向朱袭看去时,只见他正低首吃茶,嘴角略有笑意,一派意定神闲。

    再往下看,那帝王已在府邸的花园中游玩盘桓,那大臣与妻一路陪伴。

    夜深时分,帝王走进卧房,婢仆纷纷掌灯,却又在灯亮后纷纷退下。帝王走近床榻,床榻的帷幕掀开,床上坐的却是那名大臣之妻。帝王在床榻上坐下,大臣之妻为他宽衣,帷幕落下。

    我心中略略一动,想起民间所流传的宫闱秘事。据说奢帝风流好色,曾与不少大臣之妻有染,以致两位朝臣上吊自杀。

    如今戏中所指的不知又是哪一位大臣?

    此时,那帝王终于上了金根车起驾还朝。树叶纷纷从树上坠下,接着便是大雪飞扬覆盖地面,但见大臣之妻一人独坐于花园之内,小腹已是隆起。

    她垂目看着地上积雪,神情极是阴郁。这悬丝傀儡果然精细,单单她的面部便有八条丝线操纵她的神情,也不知今日台后共有多少傀儡匠人为我劳心劳力。

    不多时,另有一名贵妇装扮之人走进花园,身后有乳母抱一垂髫幼童,年约两岁。另有一名小妾模样之人侍立在侧,小腹亦是隆起。那大臣之妻见得她时,眉目略为舒展,拉起那贵妇之手,两人作亲热寒暄状。

    那贵妇显然毫不知情,不住抚摸大臣之妻的小腹,喜笑颜开,又招手让乳母上前,大臣之妻两颊与嘴角被悬丝轻轻往上一提,便咧出一个笑容来,伸手去抚那幼童头顶。

    转眼便是烈日当空蝉鸣树上的酷暑,两间分开的卧房内,大臣之妻与小妾同时在帷幕内生产,两个婢女从帷幕之内各抱出一名女婴。

第三十一章

    转眼便是烈日当空蝉鸣树上的酷暑,两间分开的卧房内,大臣之妻与小妾同时在帷幕内生产,两个婢女从帷幕之内各抱出一名女婴。

    女婴之一随即被抱入一间书房,书房内竟已有一名宦官模样的人等候。大臣当下将襁褓中的女婴交给宦官,那宦官瞧着婴儿不住点头,面露微笑。他抱得一抱便将女婴交还,口唇开合,也不知与大臣说了些甚么,随即将一封书信交给大臣,便告辞而去。

    又到落叶纷飞时,大臣之妻怀抱襁褓中的婴儿坐于花园内,神情闷闷不乐。她身边终日不见他人,那大臣对她不闻不问。

    一日复一日,大臣之妻怀抱那帝王的私生女坐于花园之中,神情忧郁不变,只怀中婴儿渐渐长大,终能下地奔走。那贵妇偶或来看她,所携男童亦是长大不少。

    又有一日,终于那贵妇携了夫君正式来访,大臣之妻与大臣出府门相迎,又在大堂落座寒暄。贵妇的夫君唤出一男一女两幼童向大臣及大臣妻行礼,大臣妻亦唤出自己女儿见礼。我仔细看时,见那贵妇夫君与大臣妻相貌有八成相似,当是兄妹或姐弟。三个孩童当是姑表兄妹。

    三个孩童在花园内玩耍,渐渐长大。那男童喜着黑衣红靴,女童之一常穿一身素缎。

    一日那宦官又来到大臣府邸,将一个匣子交给大臣便转身离去。大臣随即进了自己卧房,将匣子收起。

    我心中隐隐升起某种不详预感,总觉得似有一个极大的阴谋正在向我逼近。

    再度瞥向朱袭时,他也面带微笑看我一眼,似有成竹在胸,一派从容。

    转眼三个悬丝傀儡已再次换过,男童已长成一个金环束发的秀美少年,女童已长成两名窈窕淑女。

    府邸换成另外一座,秀美少年正在房中,以各瓷瓶不知调配甚么,却从一笼中捉出一只松鼠,将瓷瓶中之物灌入松鼠之口。须臾,松鼠挣扎死去,秀美少年面露微笑。

    两名少女之一又在原先的花园内练剑,时而单剑,时而双剑。

    此时我已看出,那秀美少年分明是言眺,而练剑的少女正是萧疏离!

    我脸上的神色想必终是变了一变,引得朱袭看向我的眼神里不由露出一丝目的达成的满意之色。

    只是若按这出傀儡戏所演,原先那花园中的少女分明是那帝王的私生之女,也就是说,萧疏离是奢帝萧望的私生女。

    我沉住了气不动声色,心想,朱袭野心极大城府又深,他不弄些阴谋诡计出来才是奇怪,今日种种定是他的阴谋之一。

    接着那贵妇再度出现,携了萧疏离而去,只剩了大臣妻在花园独坐。大臣忽地现身,嘴角一侧被悬丝提起,露出一个嘲讽之笑,也不知与她说些甚么,只见大臣妻面部颤抖,接着上下唇不停开合,似是口中默念有词。

    她忽地又扯散了自己发髻,指天捶胸,时哭时笑,样子像是已经发疯。

    有两名婢女赶至花园中,大臣便指挥婢女捉其双手,将其带离花园。那贵妇也将萧疏离送回,萧疏离来到母亲房中,似是不住安慰她,但她母亲始终神色木然。

    大臣妻终于病倒,终日卧于室内,萧疏离在一旁日夜奉药。

    一日,大臣妻从枕下取出一封书信,递于萧疏离。萧疏离展开读时,神色间目瞪口呆,不胜震惊。

    乘此间隙,朱袭微笑问我道:“三郎以为这出傀儡戏如何?”

    我亦微笑答道:“极是精彩。”

    此时场景转换,换作另一个花园。我看见我自己,面上带笑,推着一个秋千架,架上坐的正是妹妹睿琛。

    接着萧疏离与言眺同坐于一张书案旁,两人不住商议某事,萧疏离以手指蘸墨,在书案上作画。这傀儡再是精细,要以悬丝操控傀儡画一幅画却实在艰难,好在要画之物并不复杂,慢慢可看出那是一张弓。

    我不禁在心中冷笑一声,这朱袭时时刻刻念念不忘的便是金弦弓。

    转眼又来到一条官道,两旁植满松柏,妹妹正骑马疾驰,忽然间道旁走出一位挎着花篮的老妇,妹妹不及避让,顿时将老妇撞翻在地,慌乱之中,奔马的后蹄踩上老妇胸口,老妇张口作惨呼状。

    这虽是个木偶戏,情形却如此逼真,我也看得心头一紧。

    妹妹下马查看,老妇却已闭上双眼,任凭妹妹如何呼唤,始终一动不动,妹妹举手无措,只是呆立一旁。

    片刻之后,有一个骑马的少年来到此地,正是言眺。见此情景,他不知向妹妹说些甚么,稍后,两人一人抬手一人抬脚,将老妇抬至道旁林中。言眺与妹妹都拔出剑来,竟一起在地上掘坑,将老妇埋入。

    看到此处,我已确信这出傀儡戏定然是朱袭胡编出来诳我的。我的妹妹岂会作出这等事来?我们兄妹若是不小心致人伤亡,定会打探清楚,登门致歉,竭力补偿的。

    何况妹妹曾告诉过我,她与言眺兄妹,是在不鸣山赏梅时结识的。

    想到不鸣山,果然场景又到了不鸣山。妹妹与言眺兄妹一同赏梅,言谈甚欢。随后她便将言眺兄妹带回家中,举荐于我。

    下一个场景,便是我与言眺兄妹在不鸣山上焚香结拜。

    再下一个场景,便是我追上了金弦弓仆,得到了金弦弓。

    帷幕落下,这出专为我而设的傀儡戏至此终于落幕。

    朱袭转目注视着我,微笑道:“三郎看完这出傀儡戏,有何感想?”

    我平静道:“朱公当知三人方能成虎,如今只有朱公一家之言,却成不了虎。”

    案右的武将怒道:“林睿意!我家主公好意提醒你,让你莫作了那牵线的傀儡,你竟如此不知好歹!”

    我心想好意还是歹意,只有朱袭自己心知了,正色向那武将道:“林某听闻朱公手下名将如云,其中以夺魄鼓李显隆,丹青手伊风湖,开山将军步昆仑最为著名。不知麾下是这三位中的哪一位?”

    那武将面上微微一红,道:“这几位都忙的很,在下亲武卫指挥使诸葛宴。”

    我早知以他的粗鲁莽撞不可能是我所提的三位名将中的任何一位,最多也就是个朱袭知根知底的心腹亲信,因此故意出言羞辱他。

    岂料他浑然不觉,只是微露羞惭之色,倒是朱袭有所觉察,横我一眼,神色微凛。

    朱袭案左之人开口道:“博望元年,奢帝巡幸崖川道,驻跸于岐州太守府,幸太守夫人而有孕。太守夫人次年生女名疏离,便是如今林盟主的五妹。”

    我微微一笑道:“先生可是做过奢帝的起居郎?连如此皇家秘事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案左之人面无愠色,道:“在下谭郊,不曾做过起居郎,只当过几年私塾先生。”

    朱袭微有不悦道:“三郎何必语带调侃,须知三郎有三郎的爪牙耳目,朱某自然也有朱某的爪牙耳目。”

    谭郊往下接道:“奢帝极爱此女,竟绕开有司,私下册封此女为公主。景观四年,皇太子萧芒死于叛乱。景圣四年,霍威大败奢帝,奢帝溺水而死,天下陷入战乱。其后萧疏离知晓自已身世,决意复国,她因萧芒之死不敢持有金弦弓,却又不能让金弦弓落入他人之手,于是便找到林盟主当了个傀儡,来替她持有金弦弓,只待复国之后,再卸磨杀驴。”

    我道:“谭先生想必不知,此刻金弦弓正在我五妹手上,她不但身背此弓,且用此弓射/杀了郭随大将方远华。”

    谭郊与朱袭两人对视一眼,一时默然。

    少顷,朱袭道:“三郎不信此事,我倒有一个验证之法。”

    我心念一转,已知他定是要萧疏离拿金弦弓来与我交换。萧疏离若果真是奢帝私生女,意图以金弦弓复国,则万万不会让金弦弓落入他人之手。

    果然朱袭道:“这法子倒也容易得很,只需我派人去南剑之盟,以你的性命交换金弦弓,便足可看出萧疏离是真心助你还是要自己复国。”

    我爽快答应道:“好。我愿亲笔写信,朱公派人去送便是。”

    正在此时,一名兵士进门通报道:“南剑之盟元帅凌佑虚遣使求见。”

    我心中不禁暗暗一喜,料想亚父正是遣使前来相商以金弦弓换回我一事。果见朱袭等人的脸色都是稍稍一变。朱袭定神向我道:“三郎稍候,我去会会贵使便来。”

    不到半个时辰,朱袭回转,神色间略有惊诧不解,却仍是镇定向我道:“贵盟凌元帅愿以金弦弓换回三郎。”

    我微微一笑道:“想必是天下尚未统一,我这个傀儡还大有用处,奢帝的私生公主还未到杀我之时,只能先将金弦弓割爱给朱公了。”

    朱袭恢复平静神色道:“凌元帅对三郎真是一片忠诚,看来三郎的亚父没有白拜。”

    我登时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是萧疏离目前尚未掌控南剑之盟,因此还是凌佑虚说了算。

    他却不知,我与萧疏离、言眺兄妹三人当日几乎在泽兰城一起饿死。若果真如他所说,萧疏离不过拿我当个傀儡,则以她的轻功,她当时大可抛下我和言眺,背着金弦弓独自逃出城去,即便暂时不能掌控南剑之盟,至少也不必在泽兰城送死。

    唯有果真视我为亲人,才能在蚀骨挫魂的饥饿中陪我一起等死。

    这些却也不必告诉朱袭,否则他又岂会放我回去?

    唯有朱袭自以为离间之计奏效,我回山之后会逐渐将四弟五妹都杀了,他才会放我。

    我故作沉吟,一时未答。

    朱袭道:“我已答应贵使,金弦弓送到之时便是我放还三郎之时。”

    来送金弦弓的却不是阿鹦,而是韩丰。他一眼瞧见我,面露喜悦之色,我向他略点一点头,示意我一切安好。

    朱袭接过金弦弓,目中也不禁放光,反复打量,叹道:“好一把天外之弓。只不知接下来又会要谁的命?”

    他又向韩丰道:“我听闻金弦弓一直由金弦弓仆背负,节下似乎不是金弦弓仆?”

    韩丰道:“金弦弓仆已在泽兰之战中失散,至今不知下落。因此金弦弓由在下送来。”

    我心头一沉,此时距阿鹦出泽兰城报讯已近两月,我走后想必亚父与张远已重整大军,驻扎在当地。他若至今未回,看来已是凶多吉少。

    韩丰又道:“明公既已拿到金弦弓,还请遵守诺言,放还我家主公。”

    朱袭道:“不急,你家主公来时被点十处要穴,我先派人替他解穴。”双手一拍,屏风后转出一个绿衣老者,满面虬髯,眼神中略带戾气,正是朱袭帐下高手之一。

    他向朱袭点一点头,便走到我身后,身形一转,运指如风,已替我解去了九处大穴,却单单留下我背上的神堂穴未解,他向着朱袭一礼,复又回到屏风之后。

    朱袭神色不变,只向我微微一笑。一时之间,我也不能确信,这是朱袭授意为之还是这绿衣老者自作主张。如此情形之下,我也不便开口说我还有一处大穴未解。

    这实与穴道一个未解无异,我仍是不能动手,但赶路回营总是无碍,且只要过得四个时辰,我就可以聚起内力,自行冲开穴道。我便向朱袭扠手告别道:“多谢朱公,林睿意就此别过。”

    朱袭点头道:“三郎走好,我不送了。”向着一旁一名白面将领道:“幸渊,你替我送客出城。”

    那白面将领领命,向我道:“林盟主请随我来。”

    我远远跟在其后,一下台阶,便向韩丰低声道:“快走!我背上仍有大穴未解,须提防朱袭派人杀我。”韩丰一惊,道:“可否让小人为主公解穴?”我摇头道:“这是重手法点的穴,你内力不够,解不了。”

    韩丰急忙招呼随从上马。我转目看时,来的都是我亲卫队中人,一共十二名。

    又问韩丰道:“为何郭灵不来?”

    .......

第三十二章

    韩丰急忙招呼随从上马。我转目看时,来的都是我亲卫队中人,一共十二名。我又问韩丰道:“为何郭灵不来?”韩丰道:“郭指挥使受了脚伤,行走不便,故而元帅命小人前来。”他又向我奉上黄金棍道:“小人已将主公兵刃带来。”

    我接过熟悉的黄金棍,精神稍稍一振,催马跟上那白面将领。

    一出城,离开那白面将领视线,我便放马疾驰,一路虎虎生风,也不知跑出多少里地,忽听身后隐约有叫喊声马蹄疾驰声传来。我向后看时,果见有一大队人马正向我追来,人数恐有上千。

    我勒停了坐骑,韩丰愤怒道:“朱袭老匹夫不守信用,终究还是派人来追/杀主公了!主公先走,我等去拦截追兵。”

    韩丰等一行只有十二人,武艺虽胜过寻常士兵,又怎能挡得住上千人?我不禁迟疑,韩丰神情坚毅地道:“我等本就是主公亲卫队,保卫主公责无旁贷,主公你快走,莫教我等失职辱命!”

    我道:“子都小心。”韩丰又道:“主公请走官道。元帅已派了王祁将军前来接应主公,只是比我晚一日路程。”

    我点一点头,复策马疾驰。

    红日逐渐西沉,我鞭马不敢停歇。待过得大约两、三个时辰后,我略提气一试,仍无法聚起内力,却又饥又渴,正要去寻些水喝,往后一看,敌兵已远远赶了上来。此时我胯/下的马却已越跑越慢,口中也不断喷出厚厚白沫,看样子已是力竭。

    若胯/下骑的是我原来的长鬃白马,今日敌兵又岂能追得上我?敌兵既已追上,韩丰等势必已殒命。

    我一面强聚内力,一面仍是不住加鞭策马。

    猛然间胯/下马一声沙哑悲嘶,我只觉身子往下一坐,马已一头栽倒在地,气绝身亡。我不得不下马急奔,身后“林睿意休走”的喊叫声已听得分明。

    韩丰之前说亚父派了王祁前来接应我,却直到此时还不曾到来。时近黄昏,官道之上行人稀少,我远眺前方,丝毫不见王祁人马的身影,转头却见道旁的林中有一座小小的庙宇。

    既有庙宇,说不定便有供奉,不如我先到庙中进些果品,也好长些气力,待追兵赶上,再与之拼死一战。我再不犹豫,向着小庙奔去。

    这庙果然极小,题名的匾额早已不见,不知其名。

    朱漆的大门陈旧斑驳,倾颓敞立两旁。微薄夕阳从屋顶的破洞斜照而进,映着砖缝里几株惨淡小草。砖墙间残存着不知多少时日之前的香火气,若有似无,更添庙内清冷。梁间已结重重蛛网,供桌上的香炉半倾,香灰萎靡泻于桌上。

    这庙内,久已无人进香,更无供奉的果品。也是,兵荒马乱,谁还有心来上香?上了香,菩萨连自己的庙宇也无法庇护,又怎能保佑得了他?

    供台上的菩萨双手执圭,面如敷粉,容色娇嫩。他身着玄衣纁裳,绣有九章,头戴九旒冠冕,朱袜赤舃,却竟是一身皇太子装束。再仔细看时,只见他眉间微蹙,神色和煦而悲悯,似也在担心这乱世中的芸芸众生。我见过慈眉善目的菩萨,见过横眉怒目的菩萨,却从未见过这样面带忧色的菩萨。但这神态,却甚是熟悉。

    我隐隐想起了什么人,却又无法肯定。

    我放下黄金棍,斜倚柱上,欲强提一口真气,拼着受内伤也要冲开神堂。

    还未提气,门外已想起脚步声。

    难道追兵已到?

    这却是一个人的脚步声,且不徐不疾,柔和有度,不像是追兵的脚步声。

    我提起黄金棍,绕到偶像身后,听得那脚步声来到庙内,探首看时,只见一个年过三旬的美妇,身着白绫衣黑罗裙,外罩秋香色大氅,正提着一个食盒,放在供桌之上。

    她又伸手扶起香炉,点起几枝香插入炉中,双手合十,闭眼向那菩萨虔诚祝祷起来。来人竟果真不是追兵,而是来进香的香客。

    正慨叹这破敝小庙无人进香,当下便来了信客进香。

    我见到那食盒,仿佛立时闻到了食物香气,只觉饥肠辘辘,再也忍耐不得,于是咳嗽一声,从偶像后转出,向她扠手一礼,道:“这位娘子,在下有礼了。”

    我乍然出现,她却毫不惊慌,抬头看我一眼,道:“小妇人有礼。”略略敛衽回我一礼。

    寻常女子若是见我一眼,必会移不开眼光,这妇人却仿佛丝毫不在意我的容貌,我不禁心下略疑。再仔细看她时,虽衣着简朴,神情举止却总有一种华贵气度,定是出自高贵门第。

    但如此气度不凡的美妇,又为何来此荒废小庙进香?且孤身一人?我愈想愈是可疑,本想向她讨些吃食,此时却犹豫起来。

    她却从食盒中取出一叠牡丹饼,一个羊腿,还有一罐清水,都放在供桌上,向我道:“看小将军模样,定是饿了,我这里有些供奉之食,你拿去吃罢。”

    我心想身后追兵顷刻便至,不管这吃食中有毒无毒,我今日总是要命丧于此了,还不如冒险饱餐一顿,再与追兵力拼而死。

    何况这美妇气度雍容,不像是下毒之人。

    我把心一横,道了谢便提起水罐将一罐水喝得精光,又抓起牡丹饼和羊腿狼吞虎咽。

    羊腿还未吃完,便听得追兵纷杂的马蹄声已到了庙外,诸葛宴的声音响起道:“林家小儿说不定正是在这破庙里,快随我进去瞧瞧。”

    我放下羊腿,伸袖抹一抹嘴,向那美妇道:“娘子请到桌后暂避,这些人乃是为我而来,我这便出去,必不会连累娘子。”

    那美妇却无动于衷,反而道:“些许蟊贼,小将军不必出去,我自有家仆打发。”

    我适才只听到她一人的脚步声,想不到她竟还有家仆在门外,正自惊讶不已,她已高声向门外道:“重明,你把门外的蟊贼都打发了罢。”门外一个清亮的男子声音立时应道:“谨遵娘子之命。”

    但即便她有家仆,区区几个家仆又岂能敌得过训练有素的大批武将?

    我提起黄金棍,正要出门同她家仆一同抗敌,她已伸手拦住我道:“重明一人足矣,小将军不必出去。”

    我将信将疑,但见她神色笃定,只得留在庙中,暂作壁上观。

    此时马蹄声,嘞马时的马嘶声已近在庙门外,随即听得诸葛宴的声音道:“呔!你是甚人,竟敢在此挡道?快快让开,休要枉送了性命!”

    我提棍走到门后,从门板缝隙往外看时,一个身穿水绿色长袍的颀长男子正背对着我,向那诸葛宴道:“我家娘子正在庙内进香,不欲有人打扰,还请将军带人快快离开。”

    诸葛宴大怒,怒极却又反笑道:“你当我是傻子么?如此破烂的庙宇,还会有人来进香?我看你多半是那林家小儿的同伙!说!那林家小儿可在庙中?”

    只见那颀长男子身形忽地往前一进,却又即刻归位,进退之间,他已伸手在诸葛宴坐骑头上轻轻一按。我虽看得分明,诸葛宴却毫无察觉,正要横槊向那男子动手,胯/下马忽然无声无息瘫倒在地,几乎将诸葛宴摔下马来。

    诸葛宴挣扎跳起,满面通红道:“好个妖人!竟敢暗算你爷爷!”一槊便向他捅了过去。眨眼间那槊却到了颀长男子手里,他手上微微一动,又将槊交换到诸葛宴手里,只是原本将近两尺长,专能破甲穿盾的锋利槊尖早已被他拗成一个圆环。

    诸葛宴看着圆环,面上露出惊骇之色,此时他的坐骑却又从地上挣起,摆头长嘶一声,四蹄踏地毫发无损。原来那颀长男子只是将其按倒,并未伤其性命。颀长男子又道:“我家娘子正在庙内进香,不欲有人打扰,还请将军带人快快离开。”他声音清亮干脆,如玉碎冰裂,倒是与五妹有些相似。

    诸葛宴一言不发,抛下长槊,骑上一匹空马便走,其余人纷纷跟上,瞬间走个干净。

    我暗松一口气,向那美妇道:“在下南汀林睿意,多谢娘子搭救,敢问娘子高姓大名?”那美妇淡然一笑,道:“小将军言重了,我不过是个未亡人,贱名不足挂齿。”竟是不肯报出姓名。她是女子,我不便强求,只得道:“娘子不愿说,林某不敢强求。只是救命大恩不敢不报,敢问贵仆尊姓大名?”

    那美妇又道:“区区仆从,不敢烦劳小将军过问姓名。今日有幸能相助,也是与小将军有缘,不必在意,这便告辞了。”说罢,向我一礼,取了食盒便出门而去,那颀长男子微微侧首,从门缝中向我微微一笑,便转身跟了上去。

    我方叫得一声“娘子留步”,转念一想,她既不愿透露身份,我又何必强人所难?只得目送她二人离去。

    此时已是入暮,我复试提真气,终于能聚起内力,冲开了神堂穴。内力既然恢复,我再无所惧,即便是朱袭帐下高手尽出,我也能凭借轻功来去自如。

    那美妇虽已离去,她点的香却还未燃尽,仍在香炉内冒出袅袅烟气,将整座庙宇都熏染在香气之中。再看那案上偶像,昏暗之中仍是栩栩如生,但这眉目,这神情,我定曾见过。

    我极力思索,忽地想起我十岁那年,父亲曾带我去过一位住在竹林深处的苏探花的家中,他家的正堂里悬挂着一副画像,画中人正是这副眉目,这副神情!当时我尚年幼,曾问苏探花画中人何以忧闷不悦?苏探花只一脸尊崇道,画中人是皇太子。

    萧芒!这破旧庙宇,供奉的竟是已死的萧芒!

    此刻想来,萧芒死于非命,正是在那年。

    目光忽地触及那只未吃完的羊腿,我心中猛然一惊:“历来供奉菩萨都是素食,何以那位娘子竟带了羊腿来上香?”

    我心中愈想愈是不安,只怕她便如朱袭一般,表面坦荡,心里阴险歹毒,但运气转了几转,始终没有中毒的迹象。

    此时天色已暗,不便行路,我便打算在庙内将就一晚,待天明再赶路。

    堪堪将供桌打扫干净,正要安卧时,忽听得庙外又有马蹄声人声响起,从破门缝隙往外看时,一队举着火把的人马正向此处行来。我提起黄金棍,欲再躲到那偶像后面时,来人已走近庙门,一人的声音道:“先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再上路去接主公。”

    正是王祁的声音。我大喜,叫道:“茂旷,我在这里!”一步冲了出去。

    王祁举着火把,仔细打量我,喜出望外道:“果然是主公,真是想不到!主公为何在这破庙中过夜?为何不见韩都虞侯?”

    我将前因后果都说了,王祁恨恨地道:“朱袭老贼明里一套暗里一套,比郭随还要可恶!只可惜了韩丰兄弟,也怪我迟来一日!我若早来哪怕半日,主公何至于有如此危险?”

    我道:“不怪你,亚父怎料到朱袭出尔反尔?只是子都为救我……唉!他日我必为他报仇!”

    这一夜平安度过,再无事端。

    第二日我与众人加紧赶路,渡过了红蓝江,终于赶在上元节之前回到了积艳山。

    诸军见我安然而回,都是一片欢腾。

    喜极而泣的妹妹一头扑进我怀里,再也不肯松开。她身后,言眺,萧疏离,亚父,甘允,耿无思,张远,人人都看着我欣慰而笑。

    我将目光又转回耿无思脸上,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开颜而笑,一扫秋夜之静沉,却如湖面夕阳般和煦,又如飞鸟低回般舒缓。他双手捧着杨运的双玉佩,交还给我。

    我与众人回了无暇殿,亚父说起他与张远也才回山。

    萧疏离捧了茶碗到我面前道:“三哥,吃茶。”

    我见她亲自为我烹茶,一时悸动,想起泽兰城中她几乎陪我饿死,不禁歉疚道:“五妹,你也受苦了。”萧疏离微笑道:“那没甚么,我若想当来日的长公主,也总不能不劳而获。”

第三十三章

    我见她亲自为我烹茶,一时悸动,想起泽兰城中她几乎陪我饿死,不禁歉疚道:“五妹,你也受苦了。”萧疏离微笑道:“那没甚么,我若想当来日的长公主,也总不能不劳而获。”

    亚父笑道:“疏离为你如此尽心尽力,来日休说长公主,恐怕封王也当得。”

    言眺不悦道:“五妹不过沏了碗茶,三哥和亚父就又要封长公主,又要封王。我也尽心尽力了呀,三哥封我甚么?”

    我诧异道:“你不是我的一字并肩王么?还想要封甚么王?”

    众人大笑。我瞧着萧疏离发亮的眼睛,想起朱袭为我操演的那出傀儡戏,想到他如此煞费苦心想要离间我们兄妹三人,不禁越想越是好笑。

    众人笑了半日,亚父清清喉咙,道:“主公回来这半日,也该说说正事了。”

    众人想必与我一样,顿时想起了战事失利,几万将士阵亡,都是脸上神色一凛,转为肃然。

    亚父道:“那日吴王坡决战,我军兵力虽不占优势,我却凭借阵法有八成把握击败郭随主力。只是疑兵之阵不知何故失效,令大将军大败。大将军勉力率众突围时,我军主力只剩下七千人,来不及退回申渡城内,只能退守大营。

    我与主公本在吴王坡北处高地观战,但敌军于东北、东南与西面三处设伏,夹击我与主公。其后方远华又分兵与那三处伏兵合兵一起攻击我与主公。

    我虽已调来熊都尉押粮之军一万人,但敌军总数约在四、五万人,我军难以抗衡。战乱之中,我与主公失散,我与睿琛退至申渡城内,主公与眺儿、疏离却被围困于泽兰城。”

    我插话道:“方远华围困我时,敌军约有两、三万人,其他兵力是否由施贵带领前去追击大将军了?”

    张远道:“正是!我虽突围,施贵与路申仍率军紧追不舍。申渡路远,我只能先退回大营,凭借营地工事与粮草先守上一守。其后想必施贵因兵力不多,只扎营阻隔我军大营与申渡城,并未强攻。”

    亚父接道:“我后来得知大将军退守营地,却苦于申渡城内无兵,实在无力出兵与大将军双方夹击。只能等无思前来解围。

    大寒之日,斥候忽报围困大营之敌兵退走大半,我初时尚疑心是诱敌之计,不敢出城,直到大将军遣人来申渡,我才得知,大将军已率军出营与敌军大战,我率领城内全部兵力五百人,前去支应大将军。战后打扫战场才得知,当时敌军只有不到两万人。”

    我道:“路申带来支援方远华的援军约有两、三万人,留给施贵的自然只有不到两万人了。”

    张远道:“我后来逼问一名敌军将领,才知晓路申前去泽兰城支援方远华,我担心被困泽兰城的正是主公,因此立即带兵追了过去。”

    言眺笑道:“大将军来得及时,正好与耿将军前后夹击敌军,方远华溃不成军,自己也被五妹一箭射死了。对了,那施贵后来怎样?”

    狄冲抢道:“那西江狐施贵在阵中被大将军连人带马一刀劈为两半,不少敌兵见状,当场就吓瘫了。大将军就是大将军!

    张远微微一笑,甚是勉强。也是,吴王坡决战之前,我军原本有将近五万人,一战之后,却只剩下区区七千人,难怪他笑不出来。

    亚父看向耿无思,赞许地道:“此番多亏耿将军随机应变,及时赶到泽兰城,不仅救下了主公,还将郭随主力彻底击溃。耿将军功莫大焉。”

    耿无思面无喜色,只道:“不敢当,是大将军来得及时,否则,我也未有胜算。”

    我心知这只是他的谦虚之词,恳切道:“无思不必谦虚,你与大将军两位都有功。”

    张远沉重道:“吴王坡失利,几万人马折于我手,我实有过无功。”众人一时都是默默无语。

    耿无思道:“末将总觉得………”却又欲言又止。狄冲急道:

    “耿将军要说甚么说便是了,怎地如此吞吞吐吐?”

    耿无思向张远看了一眼,道:“我听大将军详解的阵法,总觉得大元帅的阵法甚是完备,按理说来不会如此败得如此之惨……[space]

    张远沉吟道◇“我也觉得蹊跷,照说骑兵诱敌之计,并不扎眼,任谁都会上当,那敌军主将却指挥中军稳如泰山,照理说那施贵的心性不该如此沉稳….”

    王祁失声道:“莫非敌军主将并非施贵?”

    亚父的脸色变了一变,狄冲道:“这怎么可能?我军前后派出二、三百名斥候,回来都报说是施贵主将。”

    张远的脸色更是发青,却不发一言。

    钟韶庆环视一圈,见我不开口,便向亚父道:“大元帅,好在我们当日生擒了几名敌军将领,眼下还关押在大牢,拉出来一问便知。”

    亚父点头道:“好,也不急在一时。主公方才归来,亟待休憩,明日再审也不迟。”

    随后亚父说起郭随仓皇出双隗,自东海逃脱,我军与盟军大胜,我也丝毫不感喜悦。我早知凡战,必有亡人,如今自战场归来,却是心头沉甸甸,仿佛几万亡人的血肉都已压在了我的心头。

    朝夕相处却一朝殒命的韩丰也只是其中之一。

    我又想起了破庙中自称未亡人的美妇,而我军几万英烈又有多少未亡人?纵然我能厚加抚恤,又怎能换回她们的良人?

    我看向周围之人,钟韶庆,狄冲、耿无思等。她们即便会为死去将士感伤,也势必不会在我面前表露。

    我只觉说不出的疲累,正要向亚父告罪回房休息,却见郭灵一瘸一拐进了大殿。

    他以手拄着一支口口当拐,神情虽是奕奕,但从站立姿势来看,脚伤并不轻。

    他刚叫得一声:“郎君…”我已责怪道:“既然有伤何不卧床休养?小心伤势加重。”

    郭灵羞惭笑道:“无甚紧要。副盟主说了也要走动走动才好。”

    言眺忙道◇“我只叫你在房中走动走动,可不曾教你走得这般远。”

    郭灵只是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只上下打量我,见我安然无恙,面露放心之色。

    我向妹妹看去,见她只是全神贯注看着我,便道:“睿琛,郭灵为救你伤到了脚,几乎送命,你可曾好好谢过他?”

    妹妹一怔,半晌不开口,郭灵忙道:“我是仆人,救主是分内之事、无甚谢不谢的,何况也没救到。”

    我见妹妹满面不情愿之色,显见毫无感恩之心,猛地想起朱袭那出傀儡戏中说妹妹撞死人后悄悄埋尸林中,心中顿时不悦,只瞪视着她。她见我脸色不善,只得勉强向郭灵行了一礼,道:“多谢你相救之恩。”

    郭灵急忙回礼,道:“小娘子折煞我了。”

    我又催促道:“你快回房歇着,以免伤情加重。这个月叫

    秩先代班也是一样的。”郭灵只得诺诺而去。

    一名亚父亲兵进殿通禀道◇“朱袭遣使求见主公,一同送来的还有十二具棺木。”

    想不到那朱袭竟还有脸遣使上门.我与亚父对看一眼、均疑惑不解。

    王祁怒道:“这老贼还有脸派人来?主公不必相见,砍下来使的脑袋送回去就是了!”

    我忽地想起那日为护我而死的亲卫队一共正是十二人,心中一动,遂道:“且叫他进来。”

    来使一进殿便跪倒,颇有战兢之意,道“小人特替我家主公前来告罪。那日诸葛宴率兵追杀林盟主之事,并非出自我家主公之令,乃是诸葛宴私下所为,我家主公所要的只是金弦

    弓,并不想出尔反尔要林盟主的性命,请林盟主明察。”

    他又急切奉上一个匣子,道:“后来我家主公一得知此事,便将诸葛宴正法,首级在此。”打开匣子,里面果然装着诸葛宴的人头。

    王祁喝道◇“胡说!诸葛宴乃是你家主公的心腹,未得号令,他焉敢擅自做主?明明是朱袭老贼欲杀我主,奸计败露后又怕我大军踏平他老巢,这才杀了诸葛宴替罪!”

    朱使苦着脸道:“我家主公若要加害林盟主、又岂会放他

    出城?关起城门来,一通乱箭,便是十个林盟主也一起了账了。”

    言眺冷笑道:“朱袭老儿要杀我三哥,又怕天下人说他言

    而无信,因此假意放走他,暗中又派亲信追杀他,无论成与不成,事后都可将罪责推得一干二净。”

    来使垂首道:“我家主公帐下有的是武林高手,若有心要杀林盟主、早派人对林盟主下手,事后再砍上几个小兵顶罪,一样可将罪责推得一干二净、又何必白白送了已跟随我家主公十几年的诸葛宴性命呢?”

    他所言也并非不无道理,我一时沉吟。那来使又道:“我家主公说了,他忍痛杀诸葛宴,赔罪是小,整肃军纪是大。

    诸葛宴即便过往功劳再大,如今竟敢不听号令,陷他于不义,也只能是当斩不赦。”

    亚父捋须道:“好,既然如此,南剑之盟暂且不追究此事。”

    亚父言虽然短了气势、却在我意料之中。如今休说我军新败折了不少人马,便是有二十万大军,一时片刻也攻不到红蓝江北岸去报仇雪恨。

    来使谨慎看我一眼,见我未有异议,这才松一口气,挺直了脊背道:

    “林盟主手下十二名勇士被诸葛宴所杀,我家主公对林盟主的哀恸感同身受,只是如今已别无补偿之法,只能将尸身好好装殓,送回给林盟主,另有金帛若干,聊作补偿,请林盟主代为转交其家属。”

    果然这十二具棺木中装的是韩丰等人的尸身。

    如今按这朱使的说辞,真真假假,再分不清到底是朱袭要

    杀我还是只是他的手下虬髯老者与诸葛宴私下相约要杀我。

    按朱袭狡诈的性子,我才不信那虬髯老者故意漏掉我背上的神堂穴未解不是出自朱袭授意。

    无论如何,我与朱袭必有一战,好在眼下至少有诸葛宴的人头可以祭奠亡灵,待来日我军

    踏破红蓝江北岸,再拿朱袭的首级祭奠子都等人。

    亚父既已开口表态,我也顺势道:“凶手既已偿命,也就罢了。节下请回去复命罢。”

    待朱使一走,我便来到棺木前,吩咐一一打开棺盖。韩丰等人 p 身尚算完整、装殓得也算用心,我心里略好受一些,转

    头向众人沉声道:“诸葛宴腌腰小人,他的命怎抵得上子都他们的命?来日我要踏破居霞关,取了朱袭的人头来慰英烈!”

    众人都是轰然一声答应,才进屋子,言眺在门外道:“三哥,你身子如何?让我瞧瞧你。”

    我想起破庙中古怪的美妇与羊腿,便开门让他进来,道:“也好、我路遇一位陌生寡妇,吃了她些东西,也不知有毒没毒,你正好替我看看。”

    言眺在桌旁坐下,瞧着我伸出的手,神情恍得一恍,这才伸出手指替我搭脉。他的手指却微有颤抖,双眼只是怔怔地瞧着我,仿佛从没见过我一般。

    我有些诧异,仔细打量时,见他脸颊仍有些消瘦,想起他跟我出生入死,心底泛起些许怜爱,随手拍拍他右脸、温言道:“四弟,这些天累你担忧了。”言眺

    却是一惊,瞬间红透了双颊,支吾道:“那.….…没甚么。”低下头,再不敢看我。

    适才众人一起,我未觉他有不同之处,此时两人相处,我却觉得他似乎比起以往有些怪异之处,仔细看时,他虽垂着双眼,眼神中仍可看出有些慌乱,又有些心绪不宁。他一直把脉不语,我轻咳一声道:“四弟,我可有不妥之处?”

    言眺略略一惊,仿佛省过神来,急忙收回手,道:“没甚么大碍,也没中毒,三哥尽管放心。”

    我见他仍是面红耳赤,忍不住道:“四弟,你何以脸红?”言眺终于抬眼向我看来,竟是眼中泛泪道:“三哥,我真担心你回不来,担心朱袭把你杀了!”语声中已带上了哭音。

第三十四章

    他向来手段残酷,杀人不眨眼,此番却为我掉泪,我不禁一阵感动,故意取笑他道:“好了好了,三哥知道你心意,只是再这样哭哭啼啼,却比五妹还要像个女儿家了。”

    这一夜我理应睡得安适,却恰恰相反,不停做梦,疲累不堪。我梦中总见那些操纵傀儡的悬丝在我头顶上方左右悬荡,时而又见朱袭一改沉静,对我放肆狂笑。朱袭退去后,我又见韩丰在我身后浴血奋战,嚎叫声中四肢俱被斩断,我目眦欲裂却动弹不得,诸葛宴随后又抽出佩刀,一刀将他的首级砍下。

    醒来之时,天光已透进窗棂,我坐起身来,在满墙的铜镜中看到无数自己朦胧的眼神,一时间移不开目光。已有两个多月,我未曾好好看过自己。镜中的自己仍是眉如墨画,颌如玉石,我伸手沿着四壁走了一圈,便见无数个自己向我扑面而来,指尖所触,光滑一如我身上肌肤。

    镜中的双眼如整个江南的春光秋色,又有整个北国的雪光冰色。如春光冰雪般分明,如春光冰雪般明耀,镜中之人明明是我自己,却令我不知所措,靠得愈近便愈不能看清,想要伸手抚一抚,触手却是屏障。

    亲卫队都虞候程进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道:“主公,亚父请主公到山下校场去,有要事。”

    这打扰令我有些不快。我忽然不想出门,只想留在房中,就这样静静看着自己,不想去理会其他的事情。

    可我是全军之主,全军上下都在等我号令。

    我洗漱完胡乱用了些早点,见程进已代替郭灵在旁侍奉我,便匆忙下山。

    校场上已聚集几千人,我仔细看时,只见百夫长以上都到了。看来今日果然有大事。

    亚父神色肃然且有怒意,我略略心惊,不知发生何事。看到我,他微微示意我入座,自己却走到场子中心,开口道:“诸军想必已知晓,泽兰城一战,小娘子为路申所擒,主公为救妹妹,自愿被俘,后被路申献于朱袭。朱袭早已觊觎金弦弓,为救主公,我不得不答应将金弦弓送给朱袭。岂料那朱袭卑鄙无耻,出尔反尔,拿了金弦弓却又派人追杀主公,累得都虞候韩丰等一十二名勇士送命,几乎将主公戕害!好在主公天命不绝,诸军今日都已瞧见,他已从朱袭处安然回山。”

    众人一齐举臂喝道:“天命!天命!”

    亚父又道:“只是主公的金弦弓已落入那卑鄙小人的手中。”

    众人略一沉默,我身后的王祁喊道:“夺弓!”

    众人一齐喝道:“夺弓!夺弓!”

    亚父却摇一摇头,道:“弓自然要夺回,只是不急在一时,另有一件大事,要先料理了!”

    我猛然想起亚父昨日所言,原来今日是要提审我军俘虏的郭随将领,难怪阵仗如此之大。果然亚父向钟韶庆道:“先提一名敌将出来。”

    片刻后,一名敌军小将被押上校场,看模样,年纪与我相差不大,虽一身血污,却满面傲气,他环顾一周之后,便看向我,眼神甚是轻蔑。

    亚父向钟韶庆微一示意,钟韶庆便走到那小将面前,道:“你姓甚名谁?在郭随军中居何职何位?”

    那小将傲然道:“我乃路申将军麾下先锋营副先锋,邙山沈拭,人称追命枪。”

    他看向我,冷笑道:“你就是林睿意?果然好皮囊!这才迷得这许多人为你卖命!你有何真本事?可敢下场与我见个真章?”

    只听一声鞭响,钟韶庆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条皮鞭,正重重抽在沈拭脸上,沈拭脸上肌肉顿时一阵跳动。钟韶庆瞧了瞧我脸色,向沈拭怒骂道:“凭你也配跟我家主公邀战?我家主公诛刘泾,建南剑之盟时,你还不过是个马前卒!”

    沈拭脸上皮开肉绽,却眉头也不皱一下,只看着我冷笑连连,眼神越发轻蔑。

    狂傲之辈我见得多了,我并不想理会他。

    钟韶庆已左右开弓在他脸上抽了十数鞭,一边喝道:“你比方远华帐下先锋文墩如何?他与汤天佐、黄性云三人联手,也不过在我家主公手下走得六个回合。你是比得上文墩还是汤天佐?”

    沈拭满面血痕,却毫无痛苦畏缩之色,神情只略微震惊,露出半信半疑之色。

    我向钟韶庆道:“不必再说这些,问正事罢。”

    钟韶庆忙道:“是。”转向沈拭道:“我且来问你,郭随老贼当日一连派了路申、方远华和施贵三支大军来广峦拦截我军,这三人之中,谁是主帅?你们全军上下听谁号令?”

    沈拭仰天大笑道:“你爷爷不知!”

    钟韶庆微微冷笑,示意左右兵士将沈拭衣甲扒去,随手拔出腰间佩刀,一抖手间已在沈拭赤/裸的胸口剜下了一小块肉,顿时血流如注。

    沈拭只轻哼一声,依旧笑道:“你爷爷还是不知!”钟韶庆眉梢跳了跳,道:“好!今日就活剐了你,看你知是不知!”抬手又是两刀,剜下鸡子大小的两块肉。

    沈拭面白如纸,却依旧紧咬牙关,强笑道:“不知就是不知!”

    我看向左右身后,幸好妹妹不在,想必亚父已有交待。一瞥眼间,只见萧疏离正垂下目光,眼望地上。

    钟韶庆若是再剐下去,恐怕片刻之间这沈拭便要失血而死了。我不禁皱了皱眉,钟韶庆见了,便吩咐道:“煮一锅热油来,我就不信他是铁打的骨头。”

    言眺走下场,轻飘飘地道:“何必麻烦?让我来,叫他试试我的天怒地怨两界针。”

    他走到沈拭身边,左手轻轻在他肩头一拍,又退回来慢慢数道:“天、地、玄、黄、宇、宙……”

    沈拭满面不屑的笑意,目光缓缓自我与其他人面上转过。只一瞬间,他忽地变色,笑意敛去无踪,目光中已透出恐惧之色,俄而紧紧咬住牙关,浑身颤抖,冷汗瞬时涌出,顷刻间他已大汗淋漓,整张脸都已被冷汗打湿。

    他面上每块肌肉都像是要脱离他骨骼般抖动起来,仿佛无数恶灵正在他肌肤下逡巡嚣叫,欲向他索命,只眨眼间,他的整张脸已扭曲成与原先完全不同的样子。他猛然扑倒在地,十指深插入地,喉咙深处发出天摇地动般撼人心魄的吼叫,仿佛整个身体已被生生从里面撕成两半。

    “扑通”一声,近旁的一名小兵扑倒在地,竟被吓得活活晕了过去。

    言眺却看戏般轻笑道:“你说是不说?”

    沈拭嘶声断断续续道:“我说……我军主帅实非西江狐施贵……而是鎏金塔方远华……郦军师有令……敢泄此密者立斩……”

    一片鸦雀无声,只血人般的沈拭在地上翻腾惨呼。

    我不禁向亚父看去,亚父额上青筋顿现,脸上一片青灰之色。萧疏离走上前,缓缓拔出青铜剑,一剑刺入沈拭的心口。她虽是在杀人,那被杀之人看向她的眼神里却分明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感激之情。

    世上竟有如此酷刑,竟能瞬间令杀业也变作功德。

    亚父已沉声道:“斥候营正副校尉何在?”

    听得他的语声语调,连我的心中都是惴惴。

    斥候营校尉徐锦辉与副校尉宋承宗两人已排众而出,向着亚父躬身道:“属下在此。”两人的声音俱已颤抖。

    亚父冷若冰霜地道:“当日我是如何吩咐你二人的?探明敌军主帅对我军阵法至关紧要,务要不惜一切代价确定无疑!你二人又是如何应承我的?”

    两人早已跪倒,徐锦辉喊冤,宋承宗哭诉道:“大元帅之令,我等岂敢违抗?当日我等一日之内派出二百七十四名斥候,分别去敌军三道大军密探,未曾回来的兄弟便有八十一名,不是被敌人活捉便是被杀了。回来的都报是施贵主帅,却不知原是敌军下了死令封口,因此上军情失误,原也怪不得兄弟们!”

    亚父怒道:“敌军下了死令封口,尔等便可推脱无罪?若如此,要斥候何用?养尔等何用?”

    徐锦辉竭力辩解道:“敌军既然下了死令,泄密者立斩,我等又岂有手段能打探出谁是主帅?”

    亚父脸色由灰转红,道:“还敢狡辩?斥候营主簿何在?将当日所派斥候名录呈来!”

    主簿已抖索上前,将名录呈给亚父。亚父看也不看,向张远道:“派人将名单上所有人带来。”

    众人互相看看,俱都露出忐忑不安的神情,我也如坐针毡,不知亚父要如何处置。

    过了盏茶功夫,张远亲兵回校场复命道:“除已死的九十三名,伤病不能起身的五人外,其余一百七十六人都已带到。”

    场下一百七十六人还不知发生何事,但见正副校尉跪在亚父面前,便也纷纷跪倒,道:“大元帅有何吩咐?”

    亚父一字一顿道:“广峦之战前,敌军下了死令,不得泄露敌军主帅实乃鎏金塔方远华,而非西江狐施贵,尔等便刺探得假军情,累我误用了阵法,累得大将军惨败!尔等可知罪?”

    场下先是寂静片刻,随后一片喊冤之声响彻校场。

    亚父怒道:“尔等还有脸面喊冤?你可知,对付得了方远华的阵法却对付不了施贵,对付得了施贵的阵法却对付不了方远华!军情有失,我满盘皆输!”

    宋承宗哭叫道:“敌军既然知道泄密便要掉脑袋又怎敢泄密?这次实在是怪不得兄弟们!大元帅不知,兄弟们此次个个尽力,有不少兄弟半日往返二百里,跑得脚掌都烂了!”

    众斥候更是跟着竭力喊冤。

    亚父声如冷铁,道:“脚掌烂了?你可知用错阵法大将军惨败,我军几万精锐连同仅有的六千龙骧军重骑兵一齐葬送在吴王坡一役?你可知主公被敌军四面追堵逃亡荒城,他不愿弃下将士独自逃生,六天六夜没有吃食,险些饿死在荒城里?

    徐锦辉哀求道:“大元帅,属下等知罪了,但请大元帅开恩!”

    亚父脸上的红色怒潮渐渐消退,沉声道:“军法如山,不可儿戏。军情有失,按律当斩!”

    众斥候大惊失色,只七嘴八舌,喊冤声里夹杂着哀求哭告声。

    宋承宗猛地扑到我脚下,声嘶力竭喊道:“主公救命!请主公开恩!兄弟们都尽力了!请主公救救我等!”

    我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道:“亚父,斥候营虽然有错,但也是事出有因,不能全部怪罪斥候营。”

    亚父见我求情,面上微显为难之色,只沉默不语。我大急,忙在诸将中搜寻,看谁能能有资格在亚父面前求情,忽地瞥到熊煌,想到他此次也是大有功勋,应能在亚父面前说上话,便向他示意开口。

    熊煌见了我眼色,微微一怔,随即排众而出,向亚父道:“大元帅,我军此次征讨郭随伤亡惨重,正是用人之际,斥候营虽有罪,但不如教其戴罪立功。”

    亚父终于点头道:“既然主公和熊都尉都替尔等求情,那便破格赦免一半罪责,斩首改为八十军棍。立刻执行!”

    我不知我是如何在一片绝望惨嚎声与皮开肉裂声中捱到最后的。八十军棍打完,当场气绝的便有五十二人。

    我此时方知,原来当一个主公这么难,不但要杀不想杀的敌人,还要杀不想杀的自己人。

    时已正午,照理该进午膳了,但我实在没有半点胃口,只想一人呆在房中不想见人,便吩咐程进道:“我要在房中休憩,谁也不见。你派人守着,除非失火,不得打扰。”

    我在桌边坐下,一伸手却是顿住,桌上并无烹好的热茶,也无松仁。程进到底不是郭灵。罢了,我饮了口前晚喝剩的冷水,在这隆冬时节,更是冷彻肺腑。

    我不敢抬头,抬头便会看见对面镜中的自己,此时镜中的自己定然是一张我不想看到的沮丧的脸。

    亚父太过狠心,斥候纵然有误,也是事出有因,纵要惩戒,二十军棍已足够了,不该重打八十军棍。

第三十五章

    我不敢抬头,抬头便会看见对面镜中的自己,此时镜中的自己定然是一张我不想看到的沮丧的脸。

    亚父太过狠心,斥候纵然有误,也是事出有因,纵要惩戒,二十军棍已足够了,不该重打八十军棍。他们不过是普通人,没有内力护体,八十军棍下去,不死也要重伤。

    只是亚父是全军统帅,我对他又以父相称,不能在众人面前与其争执。

    吴王坡一战,我军几乎全军覆没,亚父定是觉得对我、对南剑之盟都难以交待,须得有人来担责,这才如此严厉,拉出斥候营来问罪。

    然而说到有错,其实连我都有错。我不该一心要保柏途远,致盛盈中了瓮城之伏,使练阵少了人马,不然吴王坡之战,亚父未必是这个阵法了。

    我放下黑陶碗,碗生硬落于桌上,碗里的残水照出我下垂的双眼,灰蒙蒙的睫毛在水波里微微颤动,幻动如心思,半张脸也在水波里微微颤动,阴晴如心思。

    我不想怪任何人,人人都已尽力。怪只怪郦胜道太过厉害,亚父也有轻敌之失。

    罚完斥候营之后,亚父与大将军执意向我请罪,我拗不过亚父,只得将他罚俸半年,其他人一概无罪论处。

    只是众斥候挨打的惨状已使得众人面带戚戚之色,看来不止我一人觉得亚父的手段过了些。

    一连几日,我因斥候之事不愿出门,只在房内写字。只是程进拦得了他人却拦不了妹妹。

    我写字之时,妹妹便在边上看着,她看的并不是我写的字,而是我。

    我想起从小到大,她便一直是这样看着我的,心里涌起近几个月来少有的温馨与宁静,仿佛有些回到了南汀的旧日时光。

    一幅字写完,我抬起头来,朝她笑笑,道:“妹妹,许久不练,我的字生疏了。”她走过来,忽地伸臂紧紧抱住我道:“哥哥,我那天说你若死了,我绝不独活,可不是说说而已。你走之后,我身上时刻带着匕首,只待你的死讯一到,我就下去陪你!”

    我既心疼,又有些生气,轻轻推开她的肩膀责备道:“你怎可有如此糊涂的念头?我在与不在,你都要好好保重自己,否则便是不孝,如何对得起泉下的父母?”

    妹妹红了眼眶,仰头看着我道:“哥哥,我只想与你同生共死。我虽叫你哥哥,却自己知晓并非林家人,爹娘只是收养我为女儿。”

    我见她仍是如此固执,啼笑皆非道:“是否亲生,你莫非比爹娘还要清楚?休再胡说,你是我林家嫡生的女儿,是我的亲妹妹。当年替你接生的产婆尚在世,你若实在不信,他日找她一问便知。”

    妹妹道:“产婆早已被你买通,又岂会不顺着你说?”

    我轻叱道:“住口!你如此不讲道理,就不怕九泉之下的爹娘伤心么?”妹妹忽地又抱住我哭道:“哥哥,我从小只想嫁给你,从小便想!我不是你的亲妹妹,不是!我可以做你的新娘子!”

    这句话她并非第一次说,但她之前年幼,我可当她说的是童稚之语,可如今这心思竟仍是未改。

    我只觉说不出地烦恼,想要狠狠斥责她,又不忍心见她哭得如此肝肠寸断,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觉得她本已贴住我的身子越贴越紧,肌肤滚烫。若在平日,我还不觉这亲密有不对之处,此刻听得她既存了这样心思,自然有其他意味,令我不知不觉想起了于茗仙。

    我急忙推她,直到使出三成内力才将她勉强推开,这才发觉她衣着单薄,于是从衣架上取下风氅将她裹个严实,一路推她出门,竭力用最严厉的口气道:“天气寒冷,小心着凉,快回房烤烤火。刚才的胡话以后休要再说,否则我定叫你三哥来替你把把脉,看你是否得了失心疯!”

    送走了她,我仍是心烦意乱,门外忽地想起程进的声音道:“主公,王指挥使求见。”

    我不悦道:“是哪里失火了么?”

    王祁的声音已在门外道:“主公,末将的心中失火,火急火燎,因此不得不来打搅主公。”

    我也不禁哑然失笑,开门道:“茂旷,就你机敏。”

    门外的王祁神情雀跃,双眼发亮,不待我问,已抢着道:“主公回山这些日子,各州各地晓得主公失了坐骑,都挑选了良马送来,今日新到的一匹红马,尤其神骏得很,主公如今正缺坐骑,不如这便去试试?”

    我听得有好马,精神略略一振,忘记了适才的不快,取了马鞭便跟王祁去了山下的马场。

    只是红马虽然不错,毕竟难同我的长鬃白马相比,我虽驯服了它,心里却是更加思念那阵亡的白马。

    我收鞭下了马,站在它左侧,轻抚它的鬃毛,想起白马那长及地面,奔跑时如风中流苏般的长鬃,不胜怅然。

    与其他牲畜不同,马的眼神里总有一种哀怨,仿佛随时有泪流下。不知为何,我忽地想起佛家的转世之说,便问王祁道:“茂旷,你可相信世间生灵皆有今生来世?”

    王祁讶然看我一眼,道:“末将不信佛,前生来世甚的也太过……不可思议了些,末将就觉得只有这辈子好活。”

    王祁机敏又耿直,我也不禁笑了,道:“我也不知有没有来世。只是我的白马若有来世,不知又会托生为何物?又会是何等的风采?”

    王祁笑道:“来世即便做不了人,也要当只山中猛虎或是空中猛禽!这才不枉了来这世上一回。”

    我不答话,心里想道,猛虎猛禽仍不免残酷杀戮,或许当棵溪边野草更快活些。

    王祁又羡慕地道:“末将真想知道,主公的白马是从哪里得来的?一点都不像是世间的凡品。”

    我微微一笑,道:“它是我拜师时,师父送我的,我也不知是哪里得来的。”想起拜师那年师父将尚是小马驹的白马牵到我面前时的神情,心中无限温暖,恨不得能立刻再见师父的面。

    用过晚膳,我振作了精神,乘着暮色在水仙池畔将整套小离山棍法练了一遍,又打了一套拳,刚收了势,便听得脚步之声。我只道是程进,回头却见是言眺,他双手捧着一托盘,道:“三哥,我熬了一碗药,给你调理脾胃,你这就趁热喝了罢。”

    我不想喝药,皱了皱眉道:“好好的调理脾胃作甚?你不是说我没有大碍么?”

    言眺有些焦急道:“三哥忘了两个月前在泽兰城吃的那些绝衰草?虽说毒性甚小,毕竟也是毒物,如今空闲下来正该吃药调解调解,不然,总是难免伤身。”

    他垂下头,道:“这些草药都是我亲自去珏州城里采买的,你喝的这碗,是我亲手煎的,三哥就算不爱喝药,看在我的份上,也该将这碗药喝了。”

    话说至此,我也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只有端起碗来喝药。

    汤药不烫不凉,恰到好处,想来他也是算好了时辰煎的药。

    我喝完了药,伸袖抹一抹嘴,右手便将空碗递过去给他,他慌忙伸手来接,一触到我手指,不知怎地,手却一缩,明明已接到手的空碗竟没接住,直往下坠,眼看便要落在地上打碎。我不假思索,伸脚一挑,药碗复又回到我右手中。

    言眺神色无比慌乱,也不敢看我,只匆匆瞥我一眼,便转过目光,道:“我……今日身子……不太爽利……先回去睡了……”转过身便走,连碗也忘了拿。

    我有些奇怪,待他走出好几步,才想起问道:“四弟,这药泽兰城里的将士们都有了么?”

    言眺头也不回地道:“都有了。”寒风里这三个字略带了颤抖之意,也不知是山上风大还是他身子确实不爽。

    第二日早膳后,汤药却由一名亲卫队送来。

    我有些担忧,怕他果然病了,正要去看他,程进忽来通报道:“大将军差人来报,说是有一个头戴白色羽冠的女子牵了一匹白马,来到辕门,说是送给主公今秋的加冠之礼。那白马与先前主公骑的一模一样。”

    我猛地跳起,顾不得答话,只展开最快的轻功身法,一路飞掠下山,直到辕门口,却只见到白马与张远。我劈头便问张远:“我师父呢?”张远怔得一怔,道:“那戴羽冠女子已往西去了。”

    我丢下张远,往西疾奔而去,一路却始终不见师父的身影,再往前便是几股分叉道口,再也无法追赶。我停下脚步,心中又是不知所措又有几分失意:“师父明明已到了积艳山,却为何不肯来见我一面?她若是不愿见外人,又为何不在分叉道口等我?她本已说了我冠礼之时来见我,如今提前来送我白马,莫非是不来参加我的冠礼了?”

    我回到辕门,张远仍等候在此,见了我的神情,道:“主公没有赶上尊师么?”

    我点点头,张远安慰道:“想来尊师此时尚不宜与主公会面,主公且放宽心,既然是师徒,尊师日后定会来与主公见面。”

    我自忖近些时日来的所作所为没有对不起她教诲之处,料想她并非因恼我而不见我,略减了几分沮丧之情,仔细打量张远身旁的白马时,不禁又惊又喜,几乎要喊出声来。

    毛色纯白,长鬃垂地,琥珀色的双眼灵气十足,眼前的马与我先前的白马一般无二。若非我确信我的白马已死在泽兰城下的箭阵里,我几乎要以为是它又死而复生了。

    张远也惊奇道:“这马与主公先前之马一模一样,是否便是原先那匹?”

    我摇一摇头,正想伸手去摸摸马鬃,白马猛一摆头,侧身躲避,又朝我一声嘶鸣,甚有脾性。

    张远笑道:“不是原先那匹!”

    我好胜之心顿起,拉过缰绳喝道:“我这便来驯它!”

    马场上,众将士见我又要驯马,且新马与原先之马一模一样,纷纷围拢上来观看,一边摩拳擦掌恨不得亲自下场,一边兴高采烈吆喝助威。

    看来众将士并未因斥候一事记恨我,我心底总算轻松一些,也向众将士笑了笑。

    我虽有内功与巧劲,要驯服寻常战马不费吹灰之力,驯服这匹白马却也费了一个多时辰。毕竟,这是一匹心性已定的成年马,并非如先前那匹马,从小便跟了我,宛如好友般一起长大,脾性和喜好我都了如指掌,根本不用驯服。

    牲畜也罢,人也罢,相处时间少了,互相了解便也少了。

    牲畜与人却又不同,与牲畜相处久了,互相了解便越深,与人相处久了,了解却未必越深。盖牲畜不会作伪,人却往往擅长作伪。

    我下了马,在将士们的欢呼声中离了马场,转过一个弯道,忽见甘允候于一旁道:“听程都虞候说主公在马场驯马,便在此等候。”

    我点点头道:“承奉郎请说。”

    甘允直起身来道:“如今盟军大胜,郭随也逃了,主公也已平安归来,赵储芫送信来说要协商分地一事。”

    这倒确是一件大事,我想也不想道:“此事便请亚父定夺。”

    甘允道:“大元帅意下,便由我去商议此事。”

    我想起那日他对峙路申的口才,点头道:“你去最合适不过,便全权处置罢。”

    甘允领命,道:“我明日便动身。”他顿得一顿,又道:“我听程都虞候说,主公已有多日未去见大元帅。”

    我心下一怔,转头见张远已离我甚远,我身后只跟了两名亲卫队,便将白马缰绳交给这两人,令他们将马牵去半山腰的马厩,道:“不错。唉,那日斥候之事后,我始终心神不宁,恐冲撞亚父,因此想过几天……”

    甘允面色平静地道:“主公爱惜将士,我一直都看在眼里。但大元帅一心为了主公,我也看在眼里。斥候之命虽重,但军法更重,若主公仍是对此事耿耿于怀,暗中埋怨大元帅,难免会伤了大元帅之心,毕竟主公将来欲坐天下,最为依仗的便是大元帅。”

第三十六章

    斥候之命虽重,但军法更重,若主公仍是对此事耿耿于怀,暗中埋怨大元帅,难免会伤了大元帅之心,毕竟主公将来欲坐天下,最为依仗的便是大元帅。”

    我心知甘允此番谏言完全是出于忠心,且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向他温言道:“承奉郎说的是,我换了衣裳便去探视亚父。”

    甘允神色甚是喜悦,道:“主公善于纳谏,今后必是一代明君。”

    我微微一笑,忽地想起一事,道:“此次耿无思将军功劳甚大,我欲封他为候,你看如何?”

    甘允想也不想,摇头道:“此事不妥。”

    我有些惊讶,又替耿无思不悦,道:“他既救了我与副盟主之命,又彻底扭转战局,功大莫过于此,为何封不得?”

    甘允沉静道:“功莫大于救驾。以耿将军的大功,便是裂土封王也不为过。只是主公亦须考虑他人的感受。大元帅被罚俸半年,大将军亦险些领罪,主公却要将耿将军封侯,大元帅与大将军脸上未免太不好看。各级将士又会如何想?恐怕今后大将军在军中再无威信,各级将士只会将耿将军奉为圭臬。”

    封侯之事我本已考虑了多日,自觉并无不妥之处,如今听得甘允竟说出如此复杂的牵连来,心头气恼与懊丧并生,道:“我并不想理会这些,我只是要赏罚分明,有罪的斥候既已领罪,有功的耿将军自然要受赏,你方才不是还说军法为重么?”

    甘允不动声色道:“我未曾说过不可以赏耿将军,只是说封侯过了,主公赏赐一个‘骠骑将军’的尊号就足够了。”

    骠骑将军,这与侯爵实在相差太远!即便无思不在意,我又如何过意得去?

    我正欲再开口,甘允已道:“主公将来还要登基称帝,分封文武大臣,到时便知,如何平衡人物,也是一门极深的学问。多的是是有功不能赏、有罪不能罚的时候。主公饱读史书,自然知晓商君、晁错等为何不得不死,我也不必多言,总之,帝王之术,主公不可不学。”

    重得白马的喜悦心情一扫而空,我明知甘允句句都是为我好,却仍是被每一句话里的残酷之意刺痛心口,一时间不想开口说话。

    甘允一礼告退,道:“主公是聪明人,自然明白该如何做,我也不必多言,就此告退了。”

    他礼毕转身便走,丝毫不拖泥带水,仿佛对我放心得很。

    我沿着四壁走了一圈又一圈,没有丝毫倦意。

    我看着镜里的自己,镜里的自己也看着我。扑面而来,又随即滑开。烛光离得远,镜中脸的轮廓,身形的轮廓只幽暗未明,却分明令我只想踢碎镜面,进入镜中,攫住这身影,仔仔细细,看个分明,看个长长久久。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脚面,又想起耿无思,随即想起杨运临死前的交待,和我对杨运的承诺。

    耿无思中了言眺之毒,终身必须服药,我已对杨运食言。

    他以名将的直觉,感知我与亚父遇险,千里驰援未有丝毫耽搁,完全是以德报怨。他若对我稍有怀恨之心,只需拖延些时日,便可借敌之手杀我,同时也能将干系撇得一干二净。

    我却连侯爵之位都不能给他。

    他染毒已久,将来必不能长命,我唯一能做补偿的只有名利,如今却只能给他个伏波将军的小小称号。

    我抑制不住心头的怒气,猛地伸手一扫,将桌上碗盏器皿扫落一地。

    亚父为有功将士请赏的名单仍在书房里,他为耿无思请的只是个伏波将军的尊号。

    连熊煌都有车骑将军的尊号,耿无思却仅仅是个伏波将军。

    我已将请赏名单压了半个月,仍是不甘心同意亚父所请。

    镜子里的影子渐渐淡了,我才发现天光已逐渐发白。

    或许我该找人商议一番,说不定便能找到个皆大欢喜的法子。

    言眺是副盟主,我本该第一个找他商量,只是他与耿无思两人表面上无异样,暗里只怕早已是水火之势。

    罢了,其他人都不适合,我不如去找五妹商量,反正她素来起得早,天亮便在练剑了。

    我刮了面,略作梳洗,便去往南庭,却见晨雾正自升起,如仙如梦,朦胧一片。

    我不由停下脚步,看着这晨雾。

    恰新日升起,曦光四散。晨曦如薄雾扬起,薄雾如晨曦抛落。相混相接的晨曦薄雾如才下织女机杼的轻纱,笼罩住树影花丛,红门白墙。屋脊上的鸱吻,门环上的椒图,却在轻烟似的朦胧里微微欲动,隐带生气。

    吱呀声中,南庭的红门打开。淡淡微湿的如烟雾气里,一个人影走出南庭。

    是言眺。

    他伸手整了整束发的金环,以手掩嘴,略打了个哈欠,脸上却漾起一丝微笑。

    这微笑带着满意与愉悦。

    他为何愉悦?

    他是否整夜都在萧疏离处?

    即便是表亲,毕竟男女授受不亲,萧疏离又怎会留一个男子过夜?或者只是他们从小便熟捻?

    她淡淡漠然的脸,是否会为他而漾起微笑?

    忽然别有一种滋味泛上心头,我扭过头去,不想看到他的这个微笑。

    亚父看着我,面上略有笑意,道:“此次论功行赏,事关各位将士的前途,意儿你仔细考虑也是应当的。”

    我点点头,环顾一圈道:“各位如无异议,我便按此下盟主令,全军通报有功将士。”

    言眺与萧疏离都摇了摇头,我忽地发现,言眺今日一反常态,身穿一身翠绿衣裳,上有各种花绣,虽衬得他雪白脸颊分外俊秀,却也显得十分胭脂气,休说萧疏离,便是睿琛也不及他。

    再看他头上,业已换了锦绣的束发带,只恨不能描眉画眼一番。

    我不禁笑道:“四弟,你今日是要去见你的心上人么?打扮得如此动人。但不知是哪家的小娘子?要不要亚父去给你提个亲?”

    众人哄笑中,言眺脸红过耳,一时讷讷无言,低下头去。

    他今日不但衣着与往日大相径庭,连言行也是大相径庭,我不禁十分惊讶。

    略转眼看萧疏离时,她也面带揶揄之色,毫无尴尬,看来她与言眺之间,当只有兄妹之情,而无男女之私。

    甘允拈起一枚枣子,双手掰开,起出枣核,这才将枣子放入口中,一边咀嚼,一边笑道:“去岁,葵山西道的小礼王傅隆打猎时路过一片松林,恰逢一枚松果落下,正打中傅隆坐骑的眼睛,坐骑受惊跳起,瞬时将傅隆掀下马来,傅隆摔得不巧,竟当场折颈而死。”

    亚父点一点头道:“大限已到,任谁也救不得。”

    我想起杨运来,不禁向耿无思看了一眼,他默默垂首看着眼前的桌案。

    狄冲脱口说道:“有的人从马上摔下便死了,有的人脖子中箭却偏偏死不了!”

    他一言既出,堂上忽地一静,一时间无人答话。

    我见气氛有些怪异,顺口道:“谁脖子中箭却偏偏死不了?”

    堂上更静,我见诸人或垂首看着桌案,或把玩手中枣子,却无一人敢看我一眼,正觉哪里不对,石明忽道:“主公不知么?郭随的军师郦胜道脖颈中了一箭却未死。”

    我一惊,长身而起,道:“郦胜道?”

    石明见我吃惊,也有些诧异,道:“那日,巫光大破儆州城,郭随与郦胜道仓惶出逃,巫光手下副将厉青一路追赶,他是有名的神射手,觑得个机会便遥遥一箭射出,正中郦胜道头颈,顿时将郦胜道射下马来。”

    我心头一紧,道:“后来呢?”

    石明又道:“紧急关头,郭随将身后的男宠推下马来,将郦胜道拉上了马背。随后郭随一行五、六十人,出双槐,逃到了东海上。厉青一路上追赶,将那男宠踩成了肉泥,却始终未见郦胜道的尸首,可见他并没有死。”

    不知为何,我心里略松了一口气。郭随在紧要关头宁肯抛下男宠也未抛下忠臣,总算还天良未泯,我不禁稍减了几分对他的厌恶之情。

    但回想适才片刻的静默,显然众人都已知晓郦胜道之事,却偏偏无人跟我说,莫非是怕我不悦?诸将都知,我有意招纳郦胜道,郦胜道却宁死不愿抛下郭随,众人是怕伤我之心么?

    亚父叹道:“美人也罢,男宠也罢,都只不过是个玩物,要打江山,靠的还是忠心耿耿的谋臣勇士。”

    众人同声道:“大元帅说的是。”

    说的虽是郦胜道,我却又想起了柏途远和他两个被言眺活活摔死的幼子,一时默默无语。

    钟韶庆轻咳一声,开口道:“傅隆无子,手下的七、八万人想必要生乱?”

    甘允道:“钟将军勿急。且听我说来。谴州的魏云虎素来与傅隆有隙,闻听傅隆死讯当场舞蹈而歌,大笑不已。几日之后,他竟突发奇想,封了那枚松果为毙恶扫丑王,设牌焚香,每日诚心祭拜。”

    堂上众人不禁哄然大笑,连五妹都笑出声来。

    甘允又接道:“傅隆虽无子,却有一个侄儿傅阳在不远的谏州,手下也有兵力。他闻听叔父死后如此受辱,不禁勃然大怒,立时带了手下兵马赶去询州,与询州兵马合力攻打谴州,不出半月便将魏云虎赶得无处可逃。”

    王祁惊奇道:“魏云虎一方霸主难道如此窝囊?”

    张远叹道:“这便是哀兵必胜了。傅隆受辱,想那傅阳与傅隆手下挟着一股愤慨之气,一路势如破竹也无甚奇怪的。”

    我点头道:“大将军说的是,甘谏议请往下说。”

    甘允向我微一颌首,接下去道:“孰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远在禄州的杜俊亭眼见有机可乘,火速出兵伏击傅阳,傅阳猝不及防,兵败被杀,杜俊亭一时坐大。这几个月来,他乘着势头已杀了好几个小诸侯,兼并了大半个葵山西道,眼看便要和霍威、朱袭在红蓝江北岸三足鼎立了。”

    我沉思道:“不知他与霍威、朱袭的关系如何?”

    甘允赞许道:“主公问得好!大元帅派千夫长李十七潜入葵山西道,便是为了探听此人的心性志向,将来打算。”

    我闻言不由怔得一怔。阿鹦自那日出泽兰城求援之后始终杳无音讯,我回山以来连番派出几十名亲卫队找寻都无功而返,本想今日向亚父请求派李十七下山寻找,如今听得他已有重任,便不能再开口。如论如何,与天下大事相比,寻找阿鹦一事总是略轻些。

    王祁略带惊奇,向我道:“主公不正是来自葵山西道么?照理说该对杜俊亭很熟,不是么?”

    我摇一摇头道:“我未曾见过他,只听说他颇为精干,手下有宋氏三杰等能人,倒是十分厉害。”

    妹妹插话道:“江湖传言真真假假,多半当不得真。”

    亚父却道:“传言不虚,宋氏三杰确是杜俊亭的左臂右膀。”他顿得一顿,正色接道:“大郎宋逸城府极深,智谋百出,据说杜俊亭一日也离不得他;二郎宋礼国十分骁勇善战,是杜俊亭手下功劳最大的大将;三郎宋礼城年纪最幼,本事却是最厉害的,兼备了两位兄长的文韬和武略,实实在在是文武双全。杜俊亭伏击傅阳,便是出自他的谋划。”

    张远点头道:“但听说杜俊亭并无子嗣,只有两个堂侄。”

    亚父笑道:“不错,杜俊亭年过半百,只有一女,即便抢得大位也是后继乏人,我料想他并无大志,只求个偏安一隅罢了。”

    吴悝看我一眼,笑道:“不知那杜家的小娘子长得如何?若是不差,不如主公就娶了她,顺势将葵山西道也收了。日后对付朱袭也罢,霍威也罢,地形可都是极其有利,再也无需横渡红蓝江了。”

    我瞬时只觉所有人笑吟吟的目光都向我看来,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妹妹顿时哼了一声。

    我不紧不慢地道:“吴将军,早知你一回来便如此打趣我,还不如将你留在琅州,守个三年五载。”

第三十七章

    吴悝看我一眼,笑道:“不知那杜家的小娘子长得如何?若是不差,不如主公就娶了她,顺势将葵山西道也收了。日后对付朱袭也罢,霍威也罢,地形可都是极其有利,再也无需横渡红蓝江了。”

    我瞬时只觉所有人笑吟吟的目光都向我看来,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妹妹顿时哼了一声。

    我不紧不慢地道:“吴将军,早知你一回来便如此打趣我,还不如将你留在琅州,守个三年五载。”

    吴悝知我并未真怒,笑道:“末将再也不敢了,琅州的厚角果子末将可真是吃够了!”

    众人又一阵大笑。

    笑声渐住时,亚父微笑向我道:“意儿,你今秋便年满二十,该回家乡行冠礼了,你是如何打算的?”

    我点点头道:“亚父说的是,如无重大变故,冠礼万万不可推迟。我打算过段时日便遣使往杜俊亭处知会一声,免得到时大军忽然入境,引得他不安。”

    王祁道:“此时距主公冠礼尚有半年,不知葵山西道的形势还会如何变化?若是杜俊亭能与朱袭或霍威先打上一仗,那可就太好了。”

    亚父摇头道:“杜俊亭实力尚不足与朱、霍两人抗衡,自然不会如此愚蠢。我倒听闻,他曾与孙贵立交恶,那朱袭后派人从中调停斡旋,倒将战事消弭于无形。”

    我点头道:“朱袭狡诈,既不会坐视杜俊亭坐大也不会听凭孙贵立壮大。对他而言,葵山西道几家牵制,越乱越好。”

    陈奉谨忽地道:“主公的金弦弓仍在那朱袭手中,这可如何是好?该如何想个法子夺回来?”

    亚父看他一眼,笑道:“陈将军又焦躁了。那金弦弓虽在他手里,既飞不了天又遁不了地,慢慢找机会夺回来便是。更何况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金弦弓在其手中,倒是将天下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我南剑之盟反而可以乘机过些清静日子,多多休养。”

    我想起傀儡戏,不禁看了萧疏离一眼,又忽地心中警醒:“那朱袭说五妹本是奢帝之女,欲假我作傀儡来以金弦弓复国,此事明明白白是个离间之计。朱袭用心歹毒异常,只盼着这积艳山上手足相残,我今后非但不能对四弟和五妹有任何怀疑试探,即便只是在心中将此事想上一想,有了这念头,也是在心中种下了一根刺,离中计不远了。”

    萧疏离面上只一片安然,毫无异色。

    清明大祭之后,亚父派各将领四处招募新兵,连王祁也忙于选拔龙骧新军,我便趁着清闲与白马整日厮混在一起,一面却也是为了尽量避开妹妹。

    这几日却连言眺也不来见我。这次回山,他像是完全变了个人,我几乎认不得他。

    他以往虽也古怪,我大致也知晓他想些甚么,如今他的心思,我竟是猜不到丝毫。

    黄昏之时,我却时常听到他的笛声,吹的是一曲诗经般委婉曲子,颇有忧愁之意。

    我这顽劣幼弟,终于有了不为人知的心事。

    我缓缓走到水仙池边,不知不觉想起了于茗仙,依稀之间却仿佛有另一个女子的身影在我眼前晃过,水中的倒影仿佛浑身一凛,我不禁打个寒噤。

    只过了四年而已,四年来,我刻意遗忘,从未梦见,那身影却在这似暖还寒的清明时节突破重阻,闪电般直击面门。

    她是投井而死,当日的井水想必如今日水仙池中的水一样凉。

    不论她是因羞惭,还是绝望而死,总是因我而死。

    我虽没有过错,总是害人送了命。

    只是当时,我又如何能答应她?我瞪大了眼睛,只看着自己的倒影,不愿在水中或在心中看见其他任何人。

    一股极细的风掠过池面,池面上微微漾起涟漪,我的倒影也似乎在涟漪中渐渐荡开,荡开成几个倒影。

    涟漪逐渐平息之时,我忽然发现池面上竟真的有两个倒影,仔细看时,另一个倒影又似乎有些不同,我猛地省起身后有人,遽然转身。就在转身刹那,那人影一晃便已消失不见。

    我正要追去,又停下脚步。

    是言眺,他的轻功身法我熟悉。他有我的□□,适才便戴在脸上,我才会在池面上见到两个自己。

    我骑着白马,行进在葵山西道熟悉的官道上,看着前方一望无际的大军,明知自己如今这景象也算是衣锦还乡,心里却难称得上是欣喜。

    略往身后看时,只见耿无思骑着我送他的红马,面上微带着笑意。之前因封侯不成,我实在不知如何弥补对他的亏欠,左思右想之下便将我马厩中除白马外最好的红马赏赐给了他。

    我已懒得去想他人作何感想,我也不愿当个成日想着如何平衡人物的主公,我不想要这样的城府与手段,甘允太高看我了。

    耿无思不时伸手去抚马鬃,可见心中对红马也是喜爱的。我顿觉欣慰。

    亚父转首看看两旁的松柏,又笑着向我道:“此番前来,葵山西道还是杜俊亭和孙贵立的地界,下次再来,说不定可就是意儿你的地界了。”

    我顺他之意道:“有亚父为我谋划,这一日很快便会到来。”

    正说话间,忽见本在前方开道的王祁策马而回,到我面前忿忿地道:“杜俊亭派了五千骑兵来,说是要护送主公入南汀!哼,甚么护送,分明是要监视我军!”

    此事早已给亚父料着,我毫不惊讶地道:“我们有五万多人,一前一后涌入葵山西道,他们防着点也是情有可原。你请他们首领过来便是。”

    一名满面英气的年青将领骑一匹紫色马来到我面前,略略扠手道:“在下宋礼城,奉杜公之命,特率军来护送林盟主进城。”

    我听得“宋礼城”三字,不由略一心惊,想不到杜俊亭派来的竟是宋氏三杰中最为厉害的宋三。

    宋礼城看也不看其他人,只定定地打量我。我只觉两道既锋锐又骄横的目光扫在脸上,便微微一笑,道:“你是三郎,我也是三郎,今日两个三郎相遇倒当真是有缘。”

    宋礼城面上的神情松得一松,也笑道:“林盟主前后诛了刘泾和杨运,又将郭随赶去了东海,能耐如此之大,我这个三郎哪里敢和林盟主这个三郎比?”

    他这一笑,倒显出一些真诚,减去了几分先前的飞扬跋扈。

    我替他引见亚父与身后诸将,却见他眼神只顾看着妹妹,募然间心中一动,暗想此人才干相貌倒也算配得上妹妹,若那杜俊亭愿与我交好,倒是可以将妹妹许配给他,也免得妹妹再整日对我胡思乱想。

    却见妹妹不悦地转过头道:“哥哥,我饿了,快些进城罢。”

    宋礼城殷勤道:“林小娘子且先忍一忍,在下早已吩咐左太守准备了饮食,只待林盟主一到便可用餐了。”

    入得仙羊郡,行近南汀,入眼都是阔别已久的熟悉景象,猛然之间温暖之情直冲我胸臆。家中一切都好,我何苦要出去夺天下,害得这许多人为了我葬身沙场?

    只为了妹妹一句话,便值得葬送这许多性命么?

    耳中杂乱的马蹄声只纷纷不停歇。

    从普通小兵到大将军张远,这许多人的身家乃至性命已系于我一人,事到如今,我又岂有退路?

    金弦弓虽已不在我手,以金棱箭发下的誓愿却必要实现。

    前军缓缓停下,先行回家安排事宜的郭灵已率众前来迎我,我令龙骧军副指挥使柴衮率三万军驻扎在开阔高地,令吴悝率两万人驻扎在三十里外,只留六千人送我回家。再行近些时,只见道路两旁不断有乡邻涌出前来观看。郭灵一声令下,两百名亲卫队已在我四周散开戒备。

    宋礼城也装模作样,指挥手下人马前后戒卫,自己牢牢跟在我身边。

    亚父似已看出宋礼城心思,不住称赞他少年英雄,功劳赫赫,宋礼城不禁面有得色,只不住向妹妹看去。妹妹忽向我笑道:“哥哥,等你当了皇帝,就把这葵山西道赏赐给我做长公主封邑好不好?我要把不喜欢的人统统都赶出去,只留下那些有自知之明的人。”

    宋礼城面色一僵,似要开口辩解,又咽下了欲说之语。

    我不去理睬妹妹的任性之语,向宋礼城道:“不知宋三将军今年贵庚?可曾娶亲?”

    宋礼城眼睛一亮,忙答道:“回林盟主的话,在下今年二十有五,尚未娶亲。只因我三兄弟昔年曾在我家主公面前发下誓愿,唯有他一统葵山西道之时,方是我宋家兄弟成家之际。”

    亚父笑道:“那可快了,只要除了孙贵立,葵山西道便是杜公囊中之物了。”

    宋礼城咬一咬牙,又有些泄气,道:“孙贵立不难除,只是他有朱袭撑腰,一时撼不动他。”

    亚父道:“朱袭也不可惧,可惧的只是其北还有霍威,时刻想着要坐收渔翁之利。”

    宋礼城也稍稍露出惊惧之色,不住点头道:“霍威不但自己就是百战百胜的名将,而且手下还有长天王,玉山,铁棺材等威名远扬的大将,都是昔年跟随他五败夏夷,七伐袤狄的干将。”

    亚父哈哈一笑道:“宋三将军输在年青而已!才二十五岁就几乎已平定葵山西道,来日的前途才是不可限量,等再过十年,长天王也罢,铁棺材也罢,哪里还会是你对手?”

    宋礼城面上难掩傲然喜色,口中却道:“凌元帅过奖了。休说葵山西道尚未平定,即便是今日的小小气象也都是两位哥哥的功劳,宋三不过偶尔出个主意而已。要说厉害,还是家中两位哥哥比我能耐大些。”

    我插话道:“我当年在葵山西道时,只知杜公手下有宋氏三杰,但不知贤昆仲是如何与杜公结识的?”

    宋礼城颇恭敬地道:“我大哥少年学文,去洛阳大儒方墨先生门下求学时与杜公乃是同窗,后结为至交,约定生死不弃。后杜公见天下大乱便借机起事,他第一个便与我大哥说了,我大哥只说他做甚么都跟随他,我与二哥自然也就跟随了杜公。”

    我点头道:“难怪贤昆仲与杜公情谊如此之深。”

    斋戒三日,今晚沐浴,明日便可以行冠礼了。

    房中浴桶里已备好热水,澡豆与干净衣衫俱备,我缓缓脱去衣物,将自己浸入热水中。腾腾的热气不住上冲,早将水汽蒙上四周铜镜。

    我掬起一捧水洗了洗脸,便见无数水流水珠滑下胸膛,融入浴桶水中。

    我看着自己脸颊轮廓在水面微微荡漾,忽地想起了那天在水仙池中看到的两个倒影。言眺越发古怪,时不时便戴上我的面具,让我总看见另一个活生生的自己。我明知如此不妥,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禁绝此事。内心之中,我却隐约明白自己分明渴望见到另一个自己。

    不该如此沉迷。那本是言眺,不是我自己,何况我年已及冠,该娶亲了。

    要和另一人朝夕相处同床共寝,甚至……一念及此,我忽觉丹田之下一阵紧缩。

    几粒细微尘埃自高处飘落我眼前,我在心中冷笑一声,掬起一捧水,向梁上挥出,一团灰影借势往后翻出,随即悠落而下,及地之时忽又轻轻往上一纵,如倦极的飞鸟自枝上摔落之后,急又振翅飞起一般。

    好轻功。恐怕更在谢无常之上。

    仿佛一团尘埃聚拢成一个人形,面前之人色如尘土,眉目模糊:“我无意杀你,你也知道我杀不了你。”

    “你不是来杀我的,难道还是来投奔我的?”我仍半躺在浴桶之中,一动未动。刺客我已见过不少,眼前之人确实并无杀气,但突破数道防卫,躲在这里半天,若不是为了刺杀,恐怕身负的要任比杀我更重。

    “我自然也不是来投奔你的。我是来救你的。”

    “你我素不相识,你为何如此好心?”我不禁笑了。

    灰衣人伸手自怀中取出一卷纸,“明日是林盟主冠礼,小人奉朱公之命,特向林盟主奉上贺礼,庆贺林盟主成人。”

第三十八章

    灰衣人伸手自怀中取出一卷纸,“明日是林盟主冠礼,小人奉朱公之命,特向林盟主奉上贺礼,庆贺林盟主成人。”

    他踏上几步,走到我面前,将纸卷缓缓展开。我摒住呼吸,全神戒备,向纸卷看去。纸上并无迷药,几乎每个字的边缘微微泛黄,这张纸已有年头。一望之下,这字体竟是前朝名动天下的鹤头书,奢帝萧望的成名字体。

    眼前这张纸,竟是萧望亲笔所书。

    再看纸上详细,竟是叫一个名为“素声”的女子好生抚养两人的私生之女疏离。

    又是疏离,又是私生女!

    想不到这朱袭竟是如此地不死心!眼见积艳山上毫无动静,竟又想到找人来伪造奢帝书信。

    我向灰衣人讽刺道:“你家主公不知我略通书法么?即便是这奢帝独有的求贤字体,我也只需练上两个月便能与真迹有九成九像,何况世间远胜于我的书法高手大有其人,我如何能相信这确是奢帝亲笔信?”

    灰衣人眉眼不动地淡淡一笑,道:“正因林盟主是书法名家,朱公才断送小人来送此信给林盟主,相信此信是真是假,旁人看不出,林盟主定然看得出来。”

    他转身将书信放在桌案上,向我一颌首道:“信函既已送到,小人这便告辞了。”

    他明知我不可能起身追赶,竟是打开了房门,如出去游花园般堂而皇之地走了出去。

    门外随即响起叫喝呼哨声,急促脚步声,兵刃出鞘声,锣响警报声与暗器破空之声。

    郭灵气急败坏冲入房内道:“郎君,那刺客……”

    我摇一摇头,示意他出去将门关上。

    我慢慢洗完澡,从澡桶起身,以布巾揩干身上水,穿戴整齐,拿起桌案上的书信展开,再看一遍。

    “鸣驺入谷,鹤书赴陇。”

    单看字体,确确实实是奢帝闻名天下的鹤头书。只是这专为求贤所用的字体,此处却偏偏用来讨论与大臣之妻的私生之女,真是莫大的讽刺。

    而这笔法,更不太像是伪造。

    我仔细回忆在教我书法的三位先生处所看到过的奢帝真迹,越回想便越是觉得同出一人,不类伪造。

    莫非这果然是奢帝的亲笔信?

    莫非萧疏离果然是奢帝的私生女?

    她因是女子,不便出面,因此与表兄言眺勾结,先令言眺占据副盟主之位,他日时机成熟再将我除去,随后言眺便可顺理成章接管南剑之盟?

    且不论亚父是我认的亚父,张远是我亲拜的大将军,单我亲部龙骧军便有三万人。我若一旦暴亡,他们又怎会毫无怀疑,听令于言眺萧疏离?

    不,言眺虽怕我误会,不敢触碰金弦弓,萧疏离却是毫不忌讳地用过金弦弓。她若果真是奢帝之女,因不敢持有金弦弓而找我当个傀儡,又岂敢用金弦弓来射杀方远华?

    那是我亲眼所见,绝不会有假。更何况泽兰城里她几乎陪我饿死。

    这书信必定是朱袭派人所伪造,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是为了继续行那离间之计,好让南剑之盟起内讧四分五裂,他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

    我忽地想起耿无思,他如今依赖言眺的解药而活,我若有不测,言眺是否会以解药操控住耿无思与张远对抗?

    一时间心里反反复复,我难以决断。

    我换上了彩衣,一路去往族庙时,只见各色族人、积艳山诸将与各方来使早已熙熙攘攘挤在庙外观礼。我向人群略一张望,未见到师父,心下失望,心中却也知晓师父素爱清静,断不会出现在如此杂乱场合,只盼她在人少之际悄悄现身,便是见上一面也是好的。

    来到族庙东阶上,我依礼面南而立。言眺作宾赞,将纚、笄、栉放在席南。

    象征少年的脑后披发已经束起,我一时颇不适应,只觉颈后微凉,又有些空荡荡。

    亚父穿着玄端服,系着赤蔽膝,双手微执,请我就席,言眺也在席上坐下,并替我梳理头发,又用缁纚束好发髻。

    初加缁布冠,亚父唱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我入东房,换玄端服,系赤蔽膝,再出房。

    二加皮弁冠,我回东房,换素积,系白蔽膝,再出房。

    本应在旁观礼的王祁忽地轻步上前,低声在我耳边道:“主公,适才主公更衣之时,那宋礼城不知何故,带了他的五千骑兵一声不响便撤了个干净,一个人也没有留,不知是否有诈?”

    我想了一想,也不知为何,低声道:“你先派人跟着,再去知会柴衮和吴悝小心戒备,我自会与亚父商议。”

    三加爵弁,亚父唱完词,我低声道:“宋礼城忽然撤走人马,不知是何缘故?我已令王祁派人跟着。”

    亚父微一沉吟,道:“无妨,料想不是为了主公,勿需担忧。”

    我回房换纁裳,系赤黄蔽膝,又再出房。

    四加玄冕,彰显我一方诸侯的身份。围观族人与诸将顿时欢声雷动,有些族人甚至高喊道:“三郎王!三郎王!”我高举双手示意众人悄声,转向亚父,等他赐字。亚父高声向我道:“意儿,你今日加冠成人,为父特赐你冠字‘砎尧’,惟望你今后‘砎如石焉,明如尧舜’。”

    我向亚父再三称谢,心知亚父是在委婉提点我心肠不够狠硬,是将来坐天下的大忌。

    取字完毕,赵储芫、罗灵通、孙贵立等派出的各方使节纷纷上前道贺,向我献上贺礼。

    黄昏之时,王祁所派之人回转,报曰:“宋礼城趁今日孙贵立去陇焦为其岳父贺寿之时,率五千骑涉霍河而过,抄近道从后方赶上孙贵立,当场将其斩首。”

    我心中一凛:“这宋礼城好深的谋划!”与亚父对望一眼,亚父也是面色微变,半晌道:“宋三太岁,果然名不虚传!”

    我这才知道,他原先在我面前种种飞扬骄横,心直口快毫无城府,都是装出来的。

    堂外已响起脚步声,一人大踏步走进来,正是宋礼城。

    他进门向我扠手一礼,笑道:“在下因去斩杀孙贵立,因此不得参与林盟主冠礼,失礼失礼!”

    我心想他无故撤走,我定会派人跟踪,此一节双方心知肚明,倒也不必做作,遂应道:“无妨,兵贵神速。宋三将军今日杀了孙贵立,于杜公面前,可真是天大的功劳。”

    宋礼城又是一脸得色,却道:“哪里哪里。我大哥查知孙贵立的岳父今日七十大寿,我二哥领重兵把住了朱袭援兵的必经之路,代将军守住了天川口,我这才一击奏效,杀了那孙贵立。”

    亚父笑道:“如今孙贵立已死,杜公与贤昆仲一统葵山西道,贤昆仲所立誓愿应验,都可以娶妻成家了。”

    宋礼城面上微微一红,看我一眼,眼神里难掩喜色。

    我本有意与杜俊亭结善,将妹妹许配给宋礼城,只是日间所见,妹妹对此人不假辞色,恐怕不愿嫁他,因此心中斟酌一番,还是未开口许亲。

    宋礼城见我许久不开口,忽然道:“在下此番前来,还奉了杜公之命,要送林盟主一份薄礼,以庆贺林盟主加冠成人。”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份礼单,交给郭灵。

    我随口称谢,顺手翻开礼单一看,不由得从椅子上站起。

    只见礼单上赫然写着“良马五千匹”!

    亚父见我失态,从我手中接过礼单,也不禁喜道:“杜公大礼,当真如雪中送炭!”

    宋礼城见了我两人的神态,笑道:“我家主公听闻林盟主在广峦失了坐骑,南剑之盟上下缺马,恰好手上刚到了一批良马,为示诚意与林盟主修好,愿将这五千匹马赠送给林盟主与南剑之盟。如今既然林盟主身在南汀多有不便,我二哥不日便会派人将马直接送去积艳山,请林盟主先行派人通传一声。”

    我脑中瞬时转过无数念头。这五千匹马即便在红蓝江以北也极其珍贵,我与杜俊亭又素无交情,他为何舍得割爱?他岂不怕我声势壮大之后却与他为敌,到时岂非作茧自缚?抑或他只是为了与我修好以便共抗朱袭,这才舍得下如此血本?但我曾在讨霍威的檄文中直抒一统华夏之志,他对我又岂会不防?即便他暂定与我联手,又何必送我如此多的良马,宋大与宋三又怎会不作力劝而听凭他养虎为患?

    眼见宋礼城等我回复,我便向他扠手一礼道:“如此大礼,积艳山上下多谢杜公,请宋三将军务必将我感激之意带到。”

    宋礼城慌忙回礼,道:“林盟主不必多礼,折煞在下了。”

    第二日我大宴乡里,也派人将酒肉送去两处驻军,只明令不得喝醉。

    宋礼城却喝得酩酊大醉,竟当席向我提亲,欲求娶睿琛。我想起昔日罗灵通为兄弟罗世昭,还有赵储芫为长子赵央前来提亲时妹妹闹得不可开交,只得以睿琛尚未行及笄之礼为由婉拒。宋礼城大为失望,却并不纠缠,少顷便醉倒眠去。

    深夜,郭灵忽报李十七求见,我忙请亚父过来,想起李十七爱吃烧鸡,又吩咐厨下准备烧鸡。

    李十七行了礼,神情奕奕地先向我恭喜加冠,又道:“这几日一路行来,葵山西道都在讨论主公冠礼一事,说是主公既已成年,这下数不清的媒婆要上门来给主公提亲了,怕是要把小道都踩成大道了。”

    我笑了一笑,道:“杜俊亭刚一统葵山西道,暂不知其下步打算,时局吃紧,我暂无成亲念头。说正事罢。”

    李十七笑道:“正事还是要说到主公的亲事。”

    我怔了一怔,他已接道:“我在禄州呆了半年,慢慢与宋二宋礼国手下亲信混得熟了,听得一些杜俊亭的消息,料想多半是真的。据说那杜俊亭家中有老母在堂,已年逾七十。杜俊亭原名叫做杜铁豹,在洛阳求学之时先生说他名字太不文雅,这才改名叫杜俊亭的。”

    我几乎将一口茶喷了出来。

    此时烧鸡送到,李十七喜出望外,向我道了谢,边啃着烧鸡边道:“他在洛阳之时与同窗宋逸成为了一个被窝睡觉的好兄弟,学成后还一起结伴游历过天下,后来见奢帝弄乱了世道百姓都怨恨他,便暗中谋划着要做一番事业。之后宋家另外两个兄弟也跟随大哥一起辅助他,宋家兄弟三人都是厉害角色,慢慢地便帮杜俊亭在葵山西道里挣下了一小块地盘,那可是远在高绪谋反之前呐。”

    我点头道:“是啊,远在高绪之前,天下其实早已狼烟四起,不过是高绪的反叛势大,令朝廷不能再装聋作哑罢了。”

    我想起萧芒以储君之尊宁愿冒险,轻车简从去劝降高绪,其实也有以高绪为表率相劝其他反贼迷途知返之意—高绪反贼声势如此之大,一旦投降,朝廷仍愿既往不咎,又何况其他小小反贼?

    李十七已吃完一只鸡,又拿起第二只道:“那杜俊亭五代单传,他那在堂老母见面必催他娶亲,杜俊亭始终推脱说不闯出一些名堂不成家,后来更是吓得连老家也不敢回。等到他年满三十这年,他老母绝食三日,终于逼着杜俊亭娶了桐州的冒氏。”

    亚父摇头道:“五代单传却不思留后,这杜俊亭太也奇怪!”

    李十七接下去道:“婚后一年,冒氏生下了一个女儿,杜俊亭老母眉开眼笑,疼爱得不得了。只是后来不晓得为何,始终再没有个一男半女。杜俊亭老母情急之下又不停张罗给他纳妾,似乎不下五、六房,只是杜俊亭极少……那个……嘿嘿,据说他一心要统一葵山西道,日日只和宋氏三杰厮混在一起。”

    我点头道:“他倒有大志。”

    亚父道:“那杜俊亭之女如今也早过了及笄之年罢?”

    李十七道:“那杜家大娘今年已十七岁了,早过了及笄之年。只因杜氏一门只她一个后人,全家人都拿她捧在掌心,不舍得她早早出嫁,一直未行及笄之礼。”

第三十九章

    李十七道:“那杜家大娘今年已十七岁了,早过了及笄之年。只因杜氏一门只她一个后人,全家人都拿她捧在掌心,不舍得她早早出嫁,一直未行及笄之礼。”

    他看向我笑道:“只是上个月,杜俊亭忽然给女儿行了及笄之礼,眼看是有了嫁女儿的打算。”

    我暗觉不妙,李十七已接道:“原来杜家大娘谁都看不上,独独看上了主公,和杜俊亭吵着闹着一心要嫁给主公。”

    我想起了妹妹睿琛,也是这般任性妄为,烦恼顿生,不禁紧紧皱眉。

    亚父却喜道:“好啊!意儿正到了娶亲之年,杜家小娘子家世也算配得上,不如就此结了良配,那杜家无子,定会倾家荡产嫁女儿,意儿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葵山西道收入囊中了。”

    他想了一想,又问李十七道:“你可打听得杜家小娘子相貌品性如何?可配得上主公?”

    李十七雀跃应道:“我曾远远见过一面,相貌虽比不上我家小娘子,但也是不错的。据宋礼国手下亲信说,她品性也好,虽然全家都拿她当宝,她也没有骄横到无法无天,反而待人很是亲切,连待奴仆婢女都很和善。”

    亚父喜气洋洋地向我道:“既然如此,那杜家小娘子也算配得上你,不如就此定下罢。难怪杜俊亭一送便是五千匹马,原来是有结亲之意。我原本想着将睿琛嫁给宋礼城以求两家结亲,如今可就更好了。但咱们也不必先开口提亲,杜家定是比咱们更急着嫁女儿。”

    我见亚父毫不征询我的意思,有些不快,又觉得为了得到葵山西道而娶杜家之女难免有些投机取巧,失了君子本色,何况我暂不能接受妻室,只摇头道:“亚父见谅,我暂不打算娶亲,此事稍后再说罢。”

    亚父脸色一沉,吓得正大啃第三只烧鸡的李十七立时放下烧鸡,慌忙告退。

    我主意已定,只是一言不发。

    亚父略想了一想,神色稍缓,道:“意儿,你可是想娶疏离,将正妻之位留给她?”

    我从未想过此节,不禁一呆。亚父已摇头道:“疏离可给不了你整个葵山西道。她再想帮你,也只能在战场上帮你杀杀敌。没有葵山西道,你如何去打朱袭,如何去打霍威?”

    我听得亚父如此功利,心中顿生反感,道:“我不信没有葵山西道我就打不了朱袭,打不了霍威。为了葵山西道去娶杜家小娘子,我实在不愿意。”

    亚父双眉一竖,正要发怒,又强行按捺住道:“你若要娶疏离,日后有的是办法。只是眼下得先娶了杜家小娘子再说。”

    我领会了亚父言中之意,心下一寒,答道:“不,我并非要娶五妹。我只是眼下不想成家。成家之事,待夺回金弦弓再说。”

    亚父握紧了手中玉如意,终于怒道:“我一心为你筹划,无事不为了你考虑,只为了对得起你叫我的这一声‘亚父’,你竟全然不知好歹,还何必再叫我‘亚父’?”

    我跪下道:“亚父息怒。实在是我心中不爱杜家小娘子,若是为了葵山西道而勉强娶她,日后定无法善待她,无法令她喜乐,便如杜俊亭待冒氏一般。那杜家小娘子是良善之人,我又何必害她?”

    亚父怒气稍缓,道:“意儿,我知晓你是君子,待人真诚,只是古往今来的有为君王又有哪一个是正人君子?自古兵不厌诈,又何况人事?何况政事?为人君者,该狠辣时狠辣,该狡诈时狡诈,该无赖时无赖。唉,你总该想想宋襄公的下场!”

    我跪在地下,只是垂首不语。

    亚父见我良久不回答,重重“哼”了一声,拂袖出门而去。

    我慢慢站起身来,走到书桌之旁坐下,目光忽地触及桌上一方青州红丝砚,那是三年前师父送我的生辰贺礼。

    师父与其他人不同,她从不出言贬损他人,总是尊重我的喜好。我酷爱书法,她便送我砚台,鼓励我多练字,从不觉得这是酸腐行为。

    我所遇见的士子,却多嫌练武粗鄙非文人雅士所为,待知晓我的师父是一个女子,更是匪夷所思之下出言暗讽。

    幸而我的父亲不是恶俗之人,对待此辈,往往冷淡一笑道:“二侄早亡,故特令犬子练武以强身耳!”相劝之人若再不罢休,他便直接拂袖而去。

    父亲今日若还在,面对如此局面,他会怎样说?师父此时若在,她又会怎样说?

    父亲与师父都绝不会强逼我去娶杜家小娘子的。

    这两日意外之事一桩接一桩,直到此刻我才又想起师父竟果真未来参与我的冠礼,连悄悄前来见上一面也未盼到。沮丧之情更甚于适才惹亚父发怒,只怪我如今不得不摆出如此阵仗,轻易不见外人的师父确实也无法在此现身。

    唉,我若还是从前那个林睿意多好。春夏跟着师父练功,秋冬在家中读书写字,那时的岁月何等逍遥自在?

    想起那时在山林中的自由自在,我心里终于松缓下来,忘了适才与亚父的不快,于是磨墨捉笔,画了一幅幼时在山涧跟随师父练武的图。

    虽已将师父的样子画在了纸上,我心中的思念却是愈浓,恨不得立时能见到师父的面。

    只是不知师父如今又在何处?

    我打开房门,召来郭灵,吩咐道:“将我住的这个院落的亲卫都撤走罢,唉,也不知师父还来不来。”

    郭灵应道:“是,郎君休要太焦心,这么大的日子,我看孤鹜先生多半会来的。”

    李十七垂手站着,眼望着我等我吩咐。他见亚父不在,眼神里略透出一丝疑惑。

    我将灰衣人送来的奢帝信函递给他。

    他读罢信,虽满面震惊,却并不出言,只看着我。

    我道:“你是自己人,我不瞒你。这是朱袭送来的信,我相信这的确是奢帝的亲笔信。”

    李十七钦佩地道:“主公是书法大家,主公说是亲笔信,那自然是亲笔信了。如此那萧娘子……”

    我截断他道:“我本不该怀疑疏离和言眺,只是不想做第二个高绪。”

    李十七点头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主公说的是。”

    我接道:“亚父没有其他吩咐的话,你便替我去往崖川道岐州萧太守家查证此事,若有人证物证是最好。剑岭离岐州不远,你也顺道去言眺家打探一番。”

    李十七领命正要告退,我又道:“此事休要让第三人知晓,亚父面上也不要提。他事后若是问你,你便说是奉我之命前去找寻金弦弓仆。所需脚力财物,你自去郭指挥使处支取。”

    李十七道:“那我办妥崖川道之事后,是否真要去找寻金弦弓仆?”

    我略一犹豫,想起当日派阿鹦出城时亲口对他说的话,忽然心中有所顿悟,道:“不必了,他若无恙,愿意归来时自会归来。若不愿归来,我已许诺他自由之身,就由得他去。”

    李十七若有所思,道:“是啊,主公待他虽好,毕竟是个奴仆,不得自由,若是从此以后能自由自在的,谁还愿意归来?”

    我点点头,郑重向他道:“你可不是奴仆,你是我的大将,可千万要记得归来。”

    李十七笑道:“我还要跟着主公干大事,自然是要归来的。”

    他走后良久,我仍坐在椅中,不想动弹。

    萧芒和高绪。以前极少想到这两人,这两日却时刻想着他们。

    一个信任将领,却死于将领之手。一个信任兄弟,却死于兄弟之手。人心如此叵测阴毒,一个不防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我会成为萧芒还是高绪?

    我有一身武艺,部将想要杀我,并不容易。我不通暗器□□,言眺和疏离要杀我,我却束手无策。

    又有什么能令得言眺不敢下毒暗害我?趁着华夏远未一统,三五年之内他兄妹二人还不想取我性命之时,先以致命招数制住他二人。

    亚父似曾提过,凡练武之人体内不可有他人的异体真气,否则不动武便罢,若动武,用不了几次,两股真气相冲,内息必岔。时日一久,即便不动真气,但人体内气息暗行,或一年两年或三年五载,也定会走火入魔,非死即残。

    若我将自己真气注入言眺和疏离的体内,能否令二人今后不敢暗中加害我?

    当日泽兰城下,萧疏离双手执枪,浑身披血杀到我面前,喊我上马的情形突地显现在我眼前。我猛然惊醒过来,诚如朱袭所愿,我竟已不知不觉在盘算如何先制住我的四弟和五妹。

    可万一傀儡戏中所演是真呢?如今奢帝的亲笔信中已言之凿凿。

    我既不愿成为萧芒,也不愿成为高绪。

    等郭灵送走李十七,回来向我复命时,我已有决断,开口道:“我有要事交给你,此事非你不可。”

    郭灵想也不想地道:“是,请郎君吩咐。”

    我缓缓道:“你明日启程,去岚烟道或是葵山东道,其他地方也可,只除了崖川道一带,寻访一位善解毒的名医来,便以我父生前八拜之交的名义接来,我当以伯父或叔父事之。先父的性情与家中境况你最熟悉不过,此事只能你亲自去办,切勿走漏消息,我自会与睿琛说好,必不会让亚父与言眺起疑。”

    郭灵的眼里透出一丝悲哀,低声应道:“郎君放心。我定将此事办妥。”

    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林三言四萧五,再也不能亲密无间。朱袭若是得知,恐怕已喜笑颜开,载歌载舞便如当日的魏云虎。我心中又是悲凉又觉说不出的疲惫,略作了洗漱便早早歇下。

    第二日醒来已是辰时,我起身走到书桌前,正想将前日所画之画收起,忽见案桌上空空如也,那画竟已消失不见。我疑心是晚上起风将画吹落,再往四周地上看时,却并无画的影踪。

    我怔了一怔,恍然想到,定是师父夜里来了,她见我熟睡,不忍惊醒我,见了书案上的画画的是她便收去了。若非是她,天下还有谁的轻功能在我房里来去自如而能不惊动我?又有谁会进我卧房只拿走一幅画?

    我虽仍未见到师父,师父毕竟见到了我。总是聊胜于无,我心里顿觉安慰。

    我欢欢喜喜打开了房门,高叫两声“郭灵”,却许久不见他人影。过了片刻,只见程进急冲冲赶来,我这才想起郭灵应已动身寻访名医去了。

    程进手上捧了一卷纸,道:“今早有一位百里先生送来此信,说主公一看便知。”

    是百里凛冽猎百里。我顿时想起了在于茗仙的山庄里向他所许之诺。

    慢慢展开书信时,果然是我的笔迹,只是当初空着的时辰、地方、人名如今都已被另一人的笔迹填上。

    本月十二日,翟县西南三十里处,杨铁匠。

    百里凛冽的好友,久仰我大名,平生夙愿便是亲眼见我一面的,竟是一个铁匠?

    出得仙羊郡不多久,萧疏离忽地拨马靠近我道:“三哥,有剑气。”我向四周看时,未见异样,但还是吩咐道:“大家小心提防。”

    又行得片刻,忽见前方道旁一棵杨树上站着一人。那人一身青衣,身材不瘦不矮,却似轻飘飘毫无分量,站在树枝上便如一朵白云一般,仿佛随时便要飘去。

    是无常剑谢无常,他手中却无剑。

    我略略一惊,勒停了坐骑暗中打量四周时,却不像是有埋伏。我开口道:“足下等候在此,可是为了林某?”

    谢无常似是想看我,又似不想看我,眼光只在我脸上一滑而过,神色便如浮云变幻,淡淡地道:“在下见林盟主前路凶险,只来略作提醒,望林盟主知险而返。”

    耳中听得言眺“哧”地一声冷笑,我道:“好意心领了。可是赵公派足下来的?”

    谢无常却摇头道:“无关赵公。是在下自行前来提醒林盟主。”

    言眺终于忍不住道:“谢无常,你前度来刺杀我三哥,今日会有如此好心,担心我三哥遇险?”

第四十章

    谢无常却摇头道:“无关赵公。是在下自行前来提醒林盟主。”

    言眺终于忍不住道:“谢无常,你前度来刺杀我三哥,今日会有如此好心,担心我三哥遇险?”

    谢无常看他一眼道:“你不知我名叫‘无常’么?”

    言眺冷笑:“正因你叫‘无常’,所以怕你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谢无常不去睬他,只向我道:“在下言尽于此,林盟主好自为之。”他也不转身,身形便悠然而起,在半空中轻巧翻转,瞬间便从树枝之间穿行远去。

    萧疏离向我道:“三哥,我们还去不去见杨铁匠?”

    我心想去见杨铁匠之事只有我心腹几人知晓,赵储芫不可能知晓,即便知晓,葵山西道乃杜俊亭地界,他也不可能带大队人马来杀我。更何况他若要杀我,又怎会派谢无常事先提醒我?

    他派谢无常故意来警示我,多半只为了离间我与杜俊亭。

    我向萧疏离点头道:“我既已许诺,必然要践约,否则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萧疏离微微一笑道:“我们兄妹三人在一起,天下没人伤得了我们,何况后面还有二百亲卫队跟着。”

    我听得前半句话,忽地想起前天夜里的谋算,不由得心中一颤。

    按信上所说方位行得盏茶时分,果见有一家铁匠铺,门口所挂的布旗上写着“杨家铁铺”四字。

    我将四弟五妹遣至不远处,独自走入院中,高声道:“在下南汀林睿意,求见杨君。”屋内一人惊道:“可是花神让道林三郎?你果真来了?”

    一人步伐凌乱,应声而出,却是面容娟秀如女子,四肢修长,丝毫不像一个铁匠。我疑心顿起,暗暗打量四周,却不见有异状。

    我一面暗自提防,一面扠手为礼,道:“阁下可是杨君?”

    此人忙扠手还礼道:“正是,三郎快屋内请。”

    我步入屋内,略一四顾,见屋内物事并不齐整,却分明都是铁匠作具。屋内有一大一小两个火炉。大火炉火势微弱,显见今日并无铁器在打,之旁各放水与油脂一桶,想必是淬火之用。小火炉上正烧着一壶开水。另有一矮案,案上散落几个林檎。

    杨铁匠面带红晕,手足无措,只道:“三郎快请坐,我与三郎沏茶吃。”我便在案边落座,转目看时,见墙角有一斑斓铁壶,铁壶之中正插着一朵牡丹,却早已憔悴。

    这却是铁匠铺中极少有的,更休提这时节哪里还有牡丹?我不禁又是惊异又是疑心,暗道这杨铁匠当真是一个铁匠么?

    杨铁匠早从里屋捧出一个木匣,手脚微有慌乱地取出木匣中一个茶饼,伸到炉火之上略作烤炙,便掰下一块,双手合掌一搓,筛也不筛,便将茶粉搓入茶碗中,又将开水注入,想了一想,忙又拿起茶匙调匀,也不掠去茶沫,直将茶碗捧到我面前。

    我看了一眼这茶碗中粗糙而沏的灰白茶汤,毫无渴意。然我即便口渴,即便这是精心烹制盛在上好兔毫盏中的茶,经过谢无常警示,见过铺中种种不寻常,我又岂敢轻易吃下?

    他是百里凛冽之友,百里凛冽我尚不能确定是敌是友,又何况是他?

    四弟虽在三十步外,我不怕□□,却怕迷药。

    杨铁匠见我不愿吃茶,面上的神情一黯,却并不勉强,只神色冷淡下来,淡淡道:“三郎一路过来辛苦了。”

    我道:“我允诺百里君来见杨君一面,即便再远不会失约。”

    杨铁匠点一点头,道:“久闻三郎大名,今日终于见到,杨某此生便无憾了。”他面上微露笑意,笑意却即刻敛去,道:“之前听闻三郎在凤皇关布有厉害阵法,曾大败郭随手下大将闻人度梅,令其自刎?”

    此事已颇为久远,我点头道:“凤皇关有我亚父布置的‘造化极演阵’,闻人度梅被困了几日,不愿投降,后自刎而死。”

    杨铁匠垂首看着案上林檎,半晌道:“一代名将,下场如此凄凉,实在可悲。”

    我想起战场上死去的如山将士,心道下场凄凉的又何止闻人度梅一人?

    杨铁匠慢慢又道:“我本来自逢州,因此多熟悉郭随部将。又听闻申渡守将柏征辛假降,因此全家死于三郎之手?”

    这是我最不愿回想的惨事,我不禁皱眉道:“柏途远假降,翁城设伏,我义弟言眺死了心爱部将,一时愤恨难平,摔死了他两个幼子,我当时未曾相救,如今想来十分后悔。其母因不愿眼见孙儿被杀,撞枪尖自杀。”

    杨铁匠又道:“听闻你义弟以酷刑杀了柏征辛,他七尺之躯,死后竟缩成五尺”

    我想起当日柏途远在言眺的碎魄手下的可怖挣扎,至今仍有余悸,缓缓道:“那日柏途远假意投诚,却将我军诱入翁城埋伏,我军一万五千人丧身,他们原本不该死于此役,他们亦有父母妻儿,却死得如此之冤。三军哀恸之下,我能保他全尸,已是不易。”

    杨铁匠默然,我猛地抬眼道:“你可曾听过几万男儿一齐哭号?中了埋伏的将士死得如此之惨,我身为全军盟主,又岂能不为冤死的将士报仇?”

    那日目睹柏途远如身陷地狱般的挣扎后,我不愿再看下去,转身回了东庭,事后才得知言眺后又令人以弓弦将柏途远之妻绞杀。

    我又道:“柏途远一人有罪,其老母妻子及幼子原本无辜,只是当时我心中实在恼怒,一时未曾出手相救,事后想起,我也十分后悔。”

    杨铁匠叹了一口气,道:“罢了,你只杀了柏征辛全家,并未屠城,已算不得是残暴了!”

    我道:“城中都是百姓,两军交战,与百姓何干?

    杨铁匠起身为自己也沏了一碗茶,转过话题道:“我听闻三郎曾射箭发誓,必杀霍威为广成太子报仇,可有此事?”

    我郑重道:“不错。奢帝虽然无道,太子萧芒却是众望所归。霍威卑劣阴险,为私心而杀萧芒,早已是天下之贼,我林睿意必杀此贼。”

    杨铁匠面上微露欣然之意,看着我诚挚道:“愿三郎早日达成所愿。”

    到此刻为止,他所询无一不是天下大事,听其谈吐,实在不像一个铁匠,我不禁迟疑道:“杨君果然只是一个铁匠么?”杨铁匠默默看我片刻,忽展颜一笑道:“杨某自十三岁始,便与铁器为伍,至今已三十余载。”他将双手放至案上,缓缓摊开双掌。

    硬茧,裂口,烫伤的白痕,新伤累加旧伤,这的确是一双铁匠的手,虽然形状秀美,却难掩日日的磨砺与损毁。

    杨铁匠收回双手,看我一眼,又道:“三郎不以我卑贱,依约相见,我感激不尽。”

    我一笑道:“杨君哪里卑贱?不闻昔日嵇叔夜打铁事耶?”

    杨铁匠想了一想,缓缓而笑,道:“既蒙不弃,我有一薄礼相赠,请三郎勿推辞。”我一怔,不知他会有何物相赠,又该不该收,他已接道:“三郎可知‘元戎’”?

    我一惊之下,几乎站起,失声道:“元戎?你说的是诸葛连弩?”

    杨铁匠点头道:“正是此物。”

    我一时未敢相信。相传此物为诸葛孔明所造,据说能连发十余枝□□,只是如今早已失传。若此物当真在世上重现,值此兵乱之时,必为各军疯狂所求。

    而南剑之盟一旦得到此物,加以大量制造,又何愁攻城之难?何愁守城之苦?若是我军骑兵练会此弩,岂非所向披靡?

    我眼也不眨地看着杨铁匠,他面上肃静郑重,不像说笑。但如此旷世难求之物,又怎会流落到一个铁匠的手上?

    杨铁匠又道:“三郎想必知晓昔年冶兵大师徐夫人?正是他的传人潜心琢磨十数年,又将元戎重新造出。”

    我又是一惊:“徐夫人?当世竟还有他的传人?”

    杨铁匠缓缓点头道:“不错,隔代虽远,徐夫人却仍有传人。”他自怀中取出一方丝帛,道:“此图所示便是那位传人隐居之处,你按此便能找到他。那传人避世虽久,但也听过广成太子仁德之名,必定愿助你替太子报仇。”

    想不到萧芒受民爱戴如此,连隐士都愿为他破戒插手尘世之事。

    我接过丝帛,疑惑道:“如此左右战场之利器,杨君就不怕所托非人?”

    杨铁匠微微一笑,道:“利兵既已出世,不用不祥。天下苦战久矣,越早太平便越好,何况逐鹿之师,唯有三郎的南剑之盟发誓替广成太子报仇。元戎若不交到你手,更应交给何人?”

    我收起丝帛,复扠手为礼道:“多谢杨君厚礼,林睿意感激不尽。”

    杨铁匠正色道:“我也替天下百姓多谢三郎。”

    远远已见有冶兵所用的竖炉,高约一丈,看来此处多半便是那徐大师传人的隐居之所。

    来到门前,只见木门虚掩,也不知徐大师传人是否在家。

    木门之上,却斜插着一朵精铁打制的牡丹花,片片花瓣向花心微弓,外缘则向外钩卷,巧夺天工。虽是至硬之物所造,神态却至柔至媚,花中贵妇之姿栩栩如生。却为何又是牡丹?莫非冶铁之家都酷爱牡丹?

    我几次报上名号,屋内始终无人应答,却隐约有喘息之声传来。

    是有诈还是有变?我向四弟五妹使个眼色,暗运内力,全神戒备,右手蓄势待发,左手缓缓推开木门。

    并无埋伏,屋内只是一片狼藉,一人倒在血泊之中。我一面暗自小心,一面疾步上前扶起他,只觉他身子极为沉重,正是垂死之像,绝非有诈。我心中暗觉不妙,忙伸右手按住他背心,强送真气入他体内。

    他总算勉强睁开眼睛,声音暗哑地道:“是三郎么?”我道:“正是林睿意。”忽觉他的声音有些耳熟,面容更是熟悉,拨开他面上乱发仔细看时,竟是杨铁匠。

    我怔了一怔,道:“杨铁匠?你何以在此?徐大师传人何在?”

    杨铁匠猛烈咳嗽,喷出一大口血。我猛地醒悟过来:“你就是徐大师传人?”他喘息道:“在下杨阐,正是徐大师不肖传人。”

    我想起身上带有言眺所制治伤的丹药,忙取出一颗给他服下。再细看他伤势,右臂已被齐肩斩断,胸腹各中一刀,伤势极沉重,恐怕回天乏力。我心下黯然,但仍是温言道:“杨大师勿多言,我先助你疗伤。”

    言眺道:“三哥,我和五妹先搜一遍屋子前后。”我向他点一点头。

    杨阐服了药后,精神略略一振,道:“我在此地等了三郎两日,三郎始终不来,刺客却来了。”我愧悔难当,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日谢无常前来示警之后,我虽仍履约,却也不免疑心果有圈套要诱我入毂,待得杨铁匠送我地图要我前去寻找杨大师,我当时虽惊喜,过后仔细一想疑心却更甚,斟酌了整整一日方才动身,却也是因为对元戎实在是求之若渴,并非真心相信杨铁匠没有害我之心。

    只怪我对他人毫无信任之心,如今累得杨大师要送命。

    言眺走到我面前,向我摊开右手,掌中是一小块烧焦的羊皮,似乎画得一些图形。

    我向羊皮略瞧一眼,道:“可有凶徒的行迹?”

    言眺摇头,低声道:“未曾找到任何人的踪迹。”

    杨阐挣扎道:“我也不知如何走漏了消息,便有人寻上门来,要我交出元戎图稿,我料他们定然不是三郎的人……

    元戎无论如何不可落入他人手中,便乘其不备,将图稿塞入炉火中……他们即便从我这里搜出十几张样弩,没有图稿,便不知如何拆装,样弩中的箭矢发完立成无用之物……”

    我欲开口询问他是否还有别的图稿,却实在不忍如此逼问一个垂死之人,只安慰他道:“杨大师勿再开口,我即刻将你送医治伤。”

    杨阐费力一笑,道:“我失血过多,活不了了,只想求三郎亲手将我安葬,我死也瞑目了。”

第四十一章

    我欲开口询问他是否还有别的图稿,却实在不忍如此逼问一个垂死之人,只安慰他道:“杨大师勿再开口,我即刻将你送医治伤。”

    杨阐费力一笑,道:“我失血过多,活不了了,只想求三郎亲手将我安葬,我死也瞑目了。”我鼻中一酸道:“我自然做到。杨大师,实在是我对不住你,若我早来一日……”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轻轻放下杨阐死后也不比适才尚有一口气时冷多少的尸首,撕下袍角擦去他面上血污。

    言眺和疏离已找出几把可以挖坑的农具。

    我卸下门板和窗户,找到几枚铁钉,勉强给杨阐钉了一副棺材,想要将他葬在不远处。

    门板所制的棺材上还插着那朵铁打的牡丹花。我将花取下,紧紧握在手中。

    杨阐虽已死去,这朵牡丹花却百年不会凋谢。

    我若早来一日,他何至于送命?

    他对我满腹信任,欲将神兵交于我手,我却为何不相信他,终于累得他为我而丧命?

    谢无常曾来行刺于我,我却为何要相信他说的话?

    疏离方喝得一声:“谁?”一声叹息已自我身后响起,我头也不回,伸手制止疏离动手。

    这步法的声音我早熟悉。正是杨阐好友,百里凛冽猎百里。

    我看着木头墓碑上自己亲手刻的杨阐名字道:“早知如此,当日若是我失约,今日倒不至于害了他性命。”

    百里凛冽道:“依我看,他毕生心愿达成,死也无憾了。”

    待得略微平复心情,我才转身向百里凛冽道:“他可还有亲人在世上?”

    百里凛冽黯然摇头道:“他只有一个师兄闻人度梅,早已死去。”我心头一震,却是无话可说。他顿得一顿,道:“杨阐一死,再无人知晓如何造出元戎。”

    言眺道:“他不是已经造出了十几张样弩么?”

    百里凛冽看他一眼,神情忽然有异,似是有些讶然,却即刻恢复,道:“样弩中的□□一旦射完,没有图稿便无法拆来重新装箭,若是强行将元戎拆开,一拆便会散架,只是一堆木块铁块。”

    我心头略松,道:“如此是最好,我只怕元戎会落在霍威手里,他视百姓之命如蝼蚁,定会造成生灵涂炭。”

    言眺忽开口向百里凛冽道:“你不是号称‘猎百里’么?不如你来寻出杀害杨阐的凶徒是谁,我与三哥来替杨阐报仇,你敢不敢答应?”

    言眺说得对,我竟忘了百里追凶正是百里凛冽的独门绝技。欣喜之下,我不禁向言眺赞许一笑,言眺却面上一红,转头不敢看我。

    百里凛冽想也不想,大声道:“好!此事包在我身上,三郎等我的音讯便是!”转身便走。

    又给杨阐的坟上添了一掊土,我这才吩咐回去。

    一路上,我不禁又回想初见杨阐时他的手足无措。他见到我时的欣喜与慌乱,我也不知在多少人面上见过,早已司空见惯。

    因仰慕而送命的,杨阐是第二个。我只后悔当日没有吃杨阐的那碗茶,茶汤虽然粗糙,却满是真诚。

    脚步声中,我忽觉小径右旁的密林中似有异声,心中顿生一种不详预感,忙大喝道:“有埋伏!快进左边树林!”言眺与疏离一惊而起,随我窜入树林,只听得身后风声飕飕,无数箭簇飞来。我猛提一口真气,丝毫不敢停歇,只在树枝间以“之”字形纵跃飞窜。

    箭簇疾如骤雨,密如飞蝗,势如擂鼓,似非寻常□□,劲道极大,躲藏已是不易,休说要取兵刃格挡了。我竭尽所能,展开身法,尽量以树干遮挡身子,暗想莫非此番果真要送命于此?

    忽然间,破空之声已停下,林中一时悄然无声。我尚不敢相信刺客已退走,闪避于一棵大树树干之后,折下一小段树枝,远远抛出。

    四下里再无动静。行刺之人竟果真已撤个干净。

    我欲再等片刻,疏离的声音已叫道:“三哥!四哥!你们怎样了?”声音气息完足,显见是无恙。

    我心中略松一口气,现身叫道:“五妹,我在这里!”

    人影一晃,萧疏离已到了我身边,仔细看我两眼,面上这才露出放心之色。这神情极为自然,绝非作伪,我心中掠过几缕感动,暗觉她似无害我之意。

    只是言眺久久不曾现身,我与疏离一边小心戒备,一边仔细在林中搜寻,果在不远处见到地上一个黑色人影。

    言眺合扑在地上,身中四支连弩,背心微微起伏,幸而未死。

    我叫得一声“四弟”,并无回应。萧疏离已抢步上前,抱起言眺,将他轻轻翻转过来。黑衣掩盖了血迹,看不出他哪里还有伤,他面白如惨月,因昏迷而平静下来的脸,一点都不像言眺。

    或许因为他平时总戴着□□,所以眼前这张真的脸总是令我觉得陌生。

    我拉起他的右手,想要输些内力给他,却见他的手中握着平日吹奏的那管银笛。我轻轻抽了抽,银笛纹丝不动,再要用力,他仿佛握得更紧。适才形势紧迫,以我的轻功便连抽兵刃的时间都没有,他却为何在生死关头要摸出这管银笛?

    或者银笛之中有他的厉害暗器,他想要竭力反击。

    我出指在他手腕一拂,他的右手终于松开,银笛落下,落入我手中,我随手放入怀中,握住他的右手,催动内力。言眺慢慢苏醒,迷茫了片刻,勉强笑道:“幸而我素来习惯穿着暗甲护身,箭头虽已入肉,似是未伤及内脏,不会有性命之忧,只要回去后小心起出□□,养好筋骨,不会有大碍。”

    看着眼前衣绣各色展翅飞禽,冠插五彩雉尾,连履首都绣着孔雀尾翎的杜俊亭使者山岿,我总忍不住想要发笑。

    我这一生所见过最爱美的女子,与他相比之下,恐怕也要相形见绌。也难得这位使者对自己身为男子却美艳着装毫无不安之色,只彬彬有礼道:“林盟主请将当日的凶物见赐,我家主公有了物证,也好追查到底是何人行凶,却叫我家主公背上不义之名。”

    我取出当日在林中捡得的一枝弩/箭,令程进呈给山岿。这枝弩/箭极短,仅为寻常箭/矢的一半,并不是常见之物。依着当日连续发箭的势头,我深信这便是杨大师所说的诸葛连/弩所发之箭。

    我向山岿道:“杨大师临终相告,有贼人闯入他屋中,逼他交出连/弩图样,杨大师将图稿仍进炉火后,那些贼人又在屋中搜索,得到十几张样弩。林某相信,在林中行刺我兄妹三人的,便是那些抢得了样弩的贼人。“

    山岿收起弩/箭,点头道:“我家主公定会彻查此事,请林盟主尽管放心。”

    我心知这不过是客套之语,诺大的葵山西道,区区几名刺客从何查起?便随口应道:“如此多谢节下。”却见山岿仍是双目炯炯看着我,颇有打量之意,仿佛并不想告辞。

    我不禁向亚父看去,只见他抚摩着手里的玉如意,面带微笑看着山岿,似有成竹在胸。

    果然山岿又道:“仆此番来,除了询问林盟主遇袭一事,另有一桩要事。”

    我尚未猜出他所说的另一桩要事是何事,他已接到:“我家主公膝下有一爱女,正行过了及笄之礼……”

    亚父先前所料不差,这杜俊亭果然遣使来提亲了。

    恐怕先前要替我追查凶手是假,来相面提亲才是真。

    我勉强听完山岿对他家小娘子的满篇溢美之词,正要开口婉拒,熟料亚父竟抢在我面前笑道:“真是承蒙杜公看得起我家三郎!怕只怕是我家三郎配不起杜小娘子。”

    山岿忙道:“凌先生说笑了!林盟主如此人物,怎会配不起我家小娘子?我家主公说了,虽则我家小娘子样貌与才情略逊于林盟主,但他膝下只此一女,若与林盟主得成良配,此后对林盟主定以亲生骨肉相待。”

    我实在不愿娶亲,道:“我……”刚说得一个字,便听亚父笑道:“噫!只是贵使来得未免稍晚!自三郎回家冠礼以来,上门来提亲的使者已来了六拨。贵使如今可是第七拨了!”

    山岿顿时失了仪态,眉心耸动,急道:“倒不知是哪些人前来向林盟主提亲?”

    我已知亚父之意,只沉默不语。亚父思索道:“近的有各地诸侯,远的有各地富豪与名士,连远在洛阳的檀翁也派人来替孙女提亲。”

    山岿连连摇头,几乎将头上远游冠摇落,他急忙伸手扶住,看向我道:“这些闲杂人等怎能……前番我家主公派人送来良马五千匹,不知林盟主对马是否满意?若不甚称心,我处还有良马,可再送来供林盟主挑选。”

    堂上终于有人发出“哧”地一声笑,正是生性喜戏谑的吴悝,想必是笑我如好女一般被百家所求,我瞪他一眼,他忙作肃然之色。

    亚父微笑道:“马极好,我与三郎都满意。只是婚姻大事毕竟非同等闲,总要好好计议才是。”

    山岿定一定神道:“我家主公已一统葵山西道,不日即将称王,他素闻林盟主与霍威朱袭有隙,若能与林盟主结亲,愿倾力相助林盟主报仇。”

    我淡淡地道:“我与罗灵通、赵储芫素来交好,要联合此二位攻打朱袭霍威也并非难事,只是恐累及百姓,不愿擅动刀兵罢了。”

    亚父笑道:“洛阳的檀翁富可敌国,曾从金突奴一次买马二万匹;彤州名士贝攸之女据说七岁能成绝句,恐怕与杜小娘子相比也是各有千秋罢?”

    山岿微露沮丧之色,不知该如何回话。亚父忽又道:“听闻贵使精通天文星象,此山上修有观象台,贵使可愿在积艳山多留几日,同老夫一起切磋一番星象天文?”

    山岿转目一想,欣然道:“凌元帅相邀,敢不从命?”

    我再次从怀里掏出言眺的银笛,不知不觉又检视一番。短短的银笛并无独特之处,浑身上下光滑异常,想必是因言眺经年抚摩。如今我已确信短笛之内,并无任何暗/器机/关,他却为何在生死关头要取出这支短笛握在手中?

    也许是因笛尾内侧刻着的这一行小字:

    太子萧芒自作用器。

    无论如何,他都是与萧芒有关联之人。但家中有人在朝为官,又岂会与皇太子毫无关联?他生死关头紧握着萧芒之物,也许只是另一个爱戴萧芒的百姓。

    仍是有怪异之处。

    当日在南汀,他借口身上多有暗/器机/括,宁可叫男女有别的五妹帮他卸甲拔箭,也不要我来帮他上药。他身上是否还有其他萧芒或旧朝的可疑之物?

    如今回到积艳山,皮肉之伤早已痊愈,他定然得知少了何物,却始终不曾来向我要回。他是不敢,还是浑不在意?

    若是浑不在意,当日昏迷之际为何握得如此之紧?

    若是不敢,他心虚什么?

    但再可疑,这也是他人之物,理当归还。我握着银笛,向西庭而去。

    转过一丛夹竹桃,便见言眺躺在一条石凳上。遥遥望去,他双目微阖,也不知是睡是醉,只是脸上,却仍戴着我的人/皮/面具。我微一犹豫,本想转身回去,却鬼使神差反而走向前去。

    言眺似未察觉有人,仍是闭着双目,他却仿佛嫌天气燥热般,稍稍扯开了衣领,露出了整个脖颈。

    一个男子怎会有如此白皙娇嫩的颈项?往上看,却是我自己的脸。

    眉眼唇鼻,额头与下颌,与我丝毫不差,另一个自己,活生生便在眼前咫尺。

    冬日的午后阳光照得这张脸一片通透,纤毫毕现又泛着润泽之光,如伸手可及的世间万千美。猛然间。

    我看见自己的手已不知不觉抚在这张脸上,掠过眉峰与鼻梁,滑过面颊及唇角。我惊醒般收回手,几乎要夺路而逃,却见言眺只睫毛抖了抖,却并未醒来。

    我心中明白此时转身就走才是明智之举,却不能迈开半步。

第四十二章

    我跟着龙骧军操练,直到正午,便在军中用餐。

    王祁替我端来吃食,又盘腿在我身边坐下,看着碗欣喜地道:“今天又到了吃肉的日子,原来又已过去十天!”我瞧着他碗里还没有我拳头一半大的肉,略有心酸,道:“是我没当好主公,将士们只能十天吃一次肉。但等我军……”我本想说打败了朱袭,至少可以五天吃一次肉,忽想起打败朱袭非依赖杜俊亭之力不可,心中又再度沉重起来。

    王祁忙笑道:“主公,将士们跟着你之前可是一整个月都闻不到肉香味,如今一个月能吃上三次肉,做梦都要笑醒啦!据说赵储芫的兵逢年过节才有一次肉吃,可比咱们苦多了。”

    我闻言心里不觉苦笑。王祁哪里知晓,赵储芫爱惜百姓,一向减租减赋,军费吃紧,因此兵士只能勉强吃饱。而亚父为了替南剑之盟多招募兵丁,以绝不挨饿,还能十天吃一次肉来吸引健儿从军,却不得不向辖下百姓多摊派税赋。

    我却不知哪一种做法才对?前者百姓爱戴却苦了将士,后者将士拥戴却苦了百姓。做一个主公,可比我之前以为的难多了。

    王祁见我失落,忙又道:“总有一天,待主公灭了朱袭和霍威,天下太平,到时天天都能吃肉,人人都能吃肉!”

    我笑一笑道:“但愿有这样一天。”

    王祁两口吃完了肉,意犹未尽,我又将自己的肉夹到他碗里,道:“我不爱吃肉,我爱吃鱼,你替我把肉吃了吧。”

    王祁笑着道:“多谢主公。”

    普通兵士和小将官虽然十天才有肉吃,但王祁是我亲领的龙骧军的正指挥使,按他的爵级足可顿顿吃肉,他却也是十天才吃一次肉,为的自然是要与士卒们同甘苦。

    这正是我赞赏他之处。

    王祁高高兴兴吃着饭,又不时向我看看,忽地想起甚么似地道:“主公昨日宣布婚讯时,可曾见到萧娘子的脸色?”

    我一怔,不知他何以忽然想到萧疏离,摇头道:“未曾留意。她……神情有异么?”

    王祁面带同情地道:“主公说要娶杜家小娘子,萧娘子她面色登时白惨惨的,眼神……很是伤心。”

    疏离会伤心?我不禁开始想像她伤心时会是何样的神情。

    疏离喜欢我么?疏离喜欢言眺么?这刹那我眼前只有那出傀儡戏中的奢帝私生女,以手指蘸墨在桌上画出金弦弓的萧家公主。

    伤心?她是怕我与杜家联姻之后更难杀我夺权么?

    我不知如何答话,只沉默不语。

    王祁认真地道:“主公与萧娘子实在是一双璧人。”

    我想到今后还不知是我杀她还是她杀我,不禁苦笑:“萧娘子……她自有她想要的。”

    下午我又在龙骧军中同将士们共打马球,傍晚牵马回马厩时见钟韶庆正满面笑容候于一旁,似是有事找我。

    我有些诧异,于是打发身后的两名亲卫牵马入马厩,道:“钟将军可是有事找我?”

    钟韶庆忙道:“是,末将有事禀报主公。”他向左右看看,见附近再无旁人,便低声道:“今日一早,末将手下来报,说是副盟主一早离山,脸色十分怪异。他孤身一人,未带任何随从亲兵,末将有些不放心,就派几个身手好的远远跟了去好暗中保护副盟主。”

    我心中一凛:“这钟韶庆好大的胆子,竟敢派人跟踪副盟主!”不禁向他看了一眼,只见他面带谄媚之意,眼神虽恭敬,却难掩探寻之色,只欲看我脸色如何。

    我尽量不动声色,温言道:“言眺跟我说过,有些私事要办。你们一路都未被副盟主发觉罢?”

    钟韶庆忙道:“兄弟们都很小心,而且副盟主一路上都心事重重,应该毫无察觉。后来副盟主渡了江,兄弟们不太好跟着,就回来了。好教主公得知,末将并非要跟踪副盟主,只是怕他单身一人,万一有失,他到底是主公义弟,到时便不好向主公交待……”

    这说辞,话里话外都是在向我表忠心,根本不拿言眺当副盟主看待。

    我心想倒看不出这钟韶庆军功赫赫却竟是个奉承拍马之辈,一心想要讨好我,只淡淡地道:“言眺有的是暗器□□,他不伤人便是谢天谢地了,无人伤得了他。今后他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不必派人跟着。”想了一想,又正色道:“积艳山上下一体,我信任钟将军,也信任每一位将士兄弟。日后有事可直接来报我,不要擅作主张。”

    钟韶庆口中干脆应着“是。”看向我的眼神里却仍有犹疑之色,我不禁想起他适才所说的言眺脸色怪异,心里也是满腹疑问。

    我回房用了晚膳,便如先前所期盼的一般,果然感到身子疲乏,正打算洗濯,程进又敲门来报道:“主公可知,今日大元帅失手摔了玉如意?”

    我一阵讶然,不由无语。亚父武功高深,纵有一时失手,也必能及时出手抢救,他不及抢救,必是因当时心神大乱而无暇他顾,到底何事令他如此失神异常?

    程进也是满面不解之色,道:“那时,我奉了主公之命,将主公的生辰八字去交给大元帅与杜家小娘子合八字,不料大元帅一见之下便脸色大变,失手掉落了玉如意。”

    我的生辰八字?我不禁满腹疑问,我的生辰八字有何不妥之处?

    程进接道:“大元帅只喃喃道:‘是酉时,不是卯时,是酉时,不是卯时……’,末将也不敢多问,只是来向主公禀报一声,好让主公心里有个计较。”

    这几日人人怪异,自从我那日对言眺……开始,仿佛整个积艳山都陷入一场梦魇之中,各个不由自主,似被鬼神操纵。但这世上是否果有鬼神?若真如此,是否该当请高人来想个厌胜之法?

    但亚父自己就是有道之人,若真要厌胜,他自己便能作法。一想到此,我有些哑然失笑。

    我见程进面上微有恐惧之色,道:“近几日来,山上可还有……其他不寻常之处?”

    程进想了一想,道:“对了,有两个亲卫说,那日大元帅与杜俊亭使者一同观星,不知如何起了争执,大元帅说是吉相,杜俊亭使者却说是凶相,两个人吵得很凶,后来就不欢而散了。”

    我道:“他们可曾听清,吉相凶相说的究竟是何事?”

    程进摇头道:“未曾听清。”

    我看着书案上自己的右手,只觉得房中似是有些吵闹,我又不禁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左手手背与右手无异,但我心知掌中有一片巨大疤痕,丑陋异常。

    我无论如何也不愿翻开左手,再见那疤痕一眼。

    一阵怒气直冲我心头,如此丑陋之物,怎该在我林睿意身上?

    我将左手握拳,慢慢翻转右手,右手掌中虽有硬茧,却是皮肉润泽通透,如象牙所雕,又如好玉,这才是我林睿意之手。

    有人一声轻咳,我猛地醒悟到自己正和尚书令议事。

    我正了正脸色,看向面前的甘允。

    甘允明知我走神,脸上却并无不快之色,只接道:“大将军已派石明将军率四万军,离此三十里处据渌水而守,以作呼应,又令熊煌将军率五万人马把守环沙要冲。副盟主与耿将军所领大军此时当已抵达紫牛,料想当驻扎于留仙台。”

    我点点头,道:“我岳父处,可有军情报来?”

    甘允摇头道:“尚未收到。”

    我又道:“我吩咐五妹留在南汀看守睿琛,睿琛可有异动?”

    甘允垂下双眼道:“小娘子甚是安分,想必已经知错,今后定会诚心悔改。”

    我“哼”了一声,道:“她若再不安分,我便将她交出,任凭杜俊亭处置。”

    甘允微微一笑,明知我的狠话只是说说,绝无可能做到,转过话题道:“小娘子年纪已是不小,主公也该替她安排婚事了。”

    唉,当日我若答应了宋礼城的提亲,何来今日种种惨祸?连郭灵都不必送命。

    郭灵自小侍奉我兄妹二人,从来以我之喜为喜,以我之悲为悲。我却教导出如此亲妹,毫无恩义可言,视人命直如草芥,令他死于非命。

    来日九泉之下,我实在无颜见他。

    我强忍住心中绞痛,点点头道:“待战事告一段落,我即刻替她安排婚事。她若实在不喜欢宋三,我南剑之盟军中大好男儿任她挑选。”

    甘允道:“正是!”

    一时间两人默默无言,我不小心瞥到无意间舒展开的左手掌中露出的伤疤一角,心里想起的却是杜诜。

    我将不再娶妻,杜诜会是我唯一的妻子。

    我踉跄着走出卧房,走到一棵白梅树下,一时想要提剑杀人,一时又想要横剑自刎。

    我何以成了这般模样?我何以成了今日这孽果?

    怒恨两生,我不禁仰头一声狂啸,催落梅花纷纷,只觉自己如癫似魔。

    也不知过了多久,近旁一人轻声道:“主公,有一位太初先生送来一个木匣,主公是否等到明日再看?”是程进。

    听得“太初”两字,我募地清醒几分,道:“拿来。”

    程进点亮火折,奉上木匣,轻轻退下。

    我唤来两名亲卫,点起火把看时,只见匣上字条写着:“君非俗人,敢以深夜相扰。”

    我令亲卫即刻打开木匣,取出匣中字卷,缓缓展开。

    是太初先生的字,一定是太初先生的字。除了他,我不信世上还有其他人能写出这样的字。

    世间终是有知音的,世间终有一人,不得不令你倾慕景仰。

    吾道不孤,吾道不孤!

    似乎有水滴到我的衣襟上,我伸袖一抹,才发现自己满面都是泪水。崇山,冰瀑,花鸟与云霞,这世间所有的景致,加在一起也比不上这几笔的曲折跌宕,迤逦回旋。

    囊括尽了万物之美,却又竟然毫无尘世烟火之气。唯有子建复生,才能道出这笔法的妙意罢?在我,词穷语尽,只能说出“不俗”二字。

    一名亲卫低声道:“主公,太阳就要出来了。”

    我愕然抬头,果真见一轮红日正要喷薄而出,而我手中的火把不知已熄灭了多久。再看两名亲卫时,只见他们执字卷的双臂已在不住地颤抖。

    我小心接过字卷道:“有劳了,你们且下去休息。他日我必有赏。”

    进了卧房,我将字卷轻轻在案上展开,仍是移不开目光。如此佳笔,实在世间罕有,实在舍不得有一刻的闭眼。我终于明白当日秦始皇为何在读到韩非文章时会嗟叹:“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能得见如此笔法,我死亦何恨?

    门外忽地传来甘允叫声道:“主公,主公,你可曾起床?我有要事来报。”声音颇凄厉。

    我打开房门,只见甘允神色比声音更凄惨,颓然道:“昨夜石明将军被颜机偷袭,全军覆没!”

    我一时不敢相信,道:“石明与颜机隔渌水对峙,前番我军已探明铁棺材军中并无大批船舰,其如何能在夜间渡渌水偷袭我军?”

    甘允呈上一物,道:“颜机虽无船舰,却能在渌水之上搭建浮桥,只半个时辰便已渡五千人过河,我军不曾防到他竟有此能耐……唉……四万人……”只摇头哽咽。

    我茫然接过他手中之物,见正是石明惯用的一柄石锤,心里已是一片冰凉,道:“石明将军……如今……可有他的下落?”

    甘允摇头,我心知一名武将在沙场上失了兵刃会陷于何等境地,但石明为人直率,便如他的兵器一般,我心里总盼着他只失手被擒,性命能够无忧。

    我怔怔地看着石锤,却恍恍惚惚想起昨夜之梦,梦中景象奇诡又令人迷醉,欢愉放纵,似乎已穷尽我一生所求,醒来却只令我狂怒绝望,忽地想不起甘允来寻我何事,只抬头讶然看着他。甘允脸色微变,道:

    “主公也不必太过忧心,只是小小失利,大将军定能重整旗鼓,为四万将士报了此仇。”

第四十三章

    我怔怔地看着石锤,却恍恍惚惚想起昨夜之梦,梦中景象奇诡又令人迷醉,欢愉放纵,似乎已穷尽我一生所求,醒来却只令我狂怒绝望,忽地想不起甘允来寻我何事,只抬头讶然看着他。甘允脸色微变,道:“主公也不必太过忧心,只是小小失利,大将军定能重整旗鼓,为四万将士报了此仇。”

    我听他提起张远来,顺口道:“大将军现下如何?”

    甘允道:“大将军得报之后,便请我来报于主公知晓,自己即刻召集了所有将领更改部署策略。大将军说,眼下忙于布署,待战事结束自会来向主公请罪。”

    我默默无言,一时想着书案上美伦美奂的笔法,一时又想起亚父离我而去的决然神情,脑中一片混乱。

    甘允忙又接道:“那颜机不过有些出人意料的诡计,略占了先机,但战事才刚刚开始,大将军刚柔并济,集勇猛与心细于一身,定能扭转战局。主公千万不要怪罪大将军,否则他本来自责,主公若又怪他,他难免思虑过重,束缚了手脚,说不定会影响日后作战,毕竟战事还长。”

    原来他怕我责罚张远。我摇一摇头,道:“你多宽慰大将军,一时失利不是大事,叫他不必有顾虑,也不必太过自责。”

    甘允微一沉吟,低声道:“主公若能亲自去开慰大将军,多与他亲近,则远胜我的千言万语。”

    我想着案上那毫无烟火气的字迹,便顺着甘允应道:“好。”

    我站在白梅树下,环顾这座空旷的太守府邸。

    诗魔太守顾悼曾在此居住,相传这棵白梅便是他亲手所栽。顾悼因诗入魔,呕血吟诗而死,后人由此称他为“诗魔”。

    不知为何,我却颇艳羡此类一心一意之人。穷其一生,只做一事,并非人人都能做到。

    一心一意……书家……好字……石明的石锤……亚父已走……只剩大将军……不……我还有耿无思……浮桥……到底如何在奔涌的河面之上建立浮桥……我几乎得到诸葛连弩……铁壶中的铁牡丹倒是别有一番风华……太初先生究竟如何才能写出那样的好字……萧芒……萧芒……一把金弦弓连起你我二人……或许我的下场还不如萧芒……杜诜……我实在对不住你……四弟究竟意欲何为……我是否该请伯父好好替他把脉……五妹是否果然对他有情……郭灵……你在地下过得如何……

    一朵白梅忽地落下,擦过我的眼睫,我略略一惊。

    相传顾悼痴恋其姑母,姑母死后,他改名为“悼”,从此只作悼念之诗。情是逆伦之情,诗却是好诗。我决不可与顾悼一般,陷入不伦之思。

    我振一振衣,正要吩咐亲卫去传大将军,程进走上前来道:“主公,太初先生送来名帖。”

    我站在山巅的巨松之下,举目盼望太初先生出现。

    杨凝式的字传世极少,太初先生竟有他的真迹,无论如何我都要亲眼一观,才算是此生无憾。

    过不多时,便见一行人自小路缓慢上山。

    最前方一个童子,执一行炉,炉身如冰似玉,显见是上等器物,正袅袅冒出烟气,幽香袭来。

    其后又有两名童子,一人执暖瓶,一人托着碗盏等物。

    另有一名童子,怀抱一幅卷轴。我的眼前瞬时一亮。

    太初先生未欺我,果有杨凝式的法帖。

    太初先生行在最末,遥遥向我点首示意。

    我迎下坡去,向他扠手一礼。他不慌不忙,仍是从容走到我身边,这才携了我手臂,道:“此是杨风子难得真迹,我苦寻三十年方得。你我须澄心静气,一洗俗尘,才不致唐突此神仙笔迹。”

    我点头称是。

    太初先生令童子觅一平整青石,将暖瓶中茶水倒出两盏,与我分饮,又携我站到熏香烟气之中,过得片刻,方展颜笑道:“可矣!”

    我心中雀跃,看着两名童子缓缓展开卷轴,心中只想:“何其有幸竟能识得太初先生!今日之后我笔法定能更上一层楼。”

    法帖展开,我只觉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上次见到太初先生的字,我尚能赞叹感慨一番,如今面对这幅杨凝式的手迹,除了“神仙笔法”这四个字,我再也想不出任何一字的慨叹。

    我年少便以书法成名,难免时常自以为是,如今方知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眼界何其之小。

    不知过得多久,山下忽有嘈杂之声传来,我一惊,转首欲问太初先生,忽见他垂首不看字帖,面上满是悲伤之色。

    若无重大变故,怎会有懂书之人面对杨凝式真迹而能移开目光?

    我心中已觉不妙,猛地想到一事,暗中试提一口真气,果然无法提起。

    那香炉之中散出的,竟是迷烟,我一心仰慕的太初先生,竟是设局诱我来此!

    我不敢相信,只是不由自主看着太初先生,想起他那幅令我不眠不休整整看了一夜的字。

    如此不俗的手笔,怎会出自如此一个卑鄙之人的手?

    他心中既存着害人的念头,又怎可能写得出那样出尘的字?

    我看着他面无人色的脸,竭力镇定道:“你姓赵,可是赵储芫的人?”

    一声粗气短之人道:“非也,他替我家主公霍将军效力。”一行人来到我面前,说话的正是为首之人。此人极高极瘦,恐近十尺,与他说话之声截然相反,面上笼罩一层森森鬼气,竟似十殿阎罗手下的鬼差,又偏偏手持一副铁抓。

    霍将军?霍威?

    赵箴整个人如魂魄出窍一般,只茫然道:“我乃霍威同母兄,先父生前曾屡屡受其父照拂,先父令我此生不可不报。”

    我想起他处心积虑地结识我,知我爱书法又以杨凝式真迹相诱,心中恼怒实无法平息,冷笑道:“你要报恩,便将我送上?我又该向谁去报此仇?”

    那极高极瘦之人阴笑一声道:“小将姬青,人称‘长天王’。林盟主若留得命在,此仇爱向谁报便向谁报。”

    赵箴浑身一震,如梦初醒般低声道:“三郎,我虽害了你,但霍威曾应允我不会伤你性命。”

    落到霍威手里,死恐怕还比不死好。我恼怒愈甚,只冷笑道:“那我还要多谢你了!”

    赵箴不答,过得片刻,道:“犹记当日与三郎探讨《兰亭集序》为何无法重写,三郎说是心绪已变,我曾说是格局已定。霍威是我异父弟,其父对我父有恩,我不得不报,不得不以我平生知音来报,这便是我之格局,格局既定,再无可逆转。”

    他说罢,猛然向我一跪,我耳中只听得一片“碦喇喇”的骨骼碎裂之声,随即鲜血自他膝上渐渐渗出。他竟是用这一跪之力硬生生磕碎了自己两副髌骨!

    我一时惊得呆了,眼见他面上肌肉跳动,显见是在强忍痛苦。过了片刻,我心中终是不忍,涩声道:“你这又是何苦?”

    他勉强一笑,道:“三郎若觉得我一副髌骨尚不足赔罪,我愿再折一臂相偿。”

    他回首便去抽一名兵士佩刀,但碎了双膝,难免行动迟缓,那兵士一步退开,他便抽了一个空。

    我到此时已分不清对他是恼恨还是怜悯,道:“罢了!或许这是你的格局,也是我的格局。”顿得一顿,又道:“那幅你连夜送来的字,果真是你的手笔么?”

    赵箴面露羞惭之色,道:“我如此卑劣之人,怎写得出如此出尘不俗之字?那幅字,是乡间一位花农所写。”

    我不禁怔住。一边姬青挥一挥手,两名兵士上前,将他架走。姬青向我似笑非笑道:“林盟主,这便请罢,我家主公已恭候多时了。”

    房门开处,我一眼便看到书案后坐着一人,正执卷读书。

    一个彪形猛汉,身着文士之衫,发束璎珞金冠,面敷厚粉,眉间微蹙。

    恶名遍天下的虎将霍威,竟作文雅秀士状。

    但这个神态,我好象在哪里见过。

    我的确见过。在荒废的广成太子庙里—绣九章的衮袍,双手执圭的端秀。在苏探花家的画上—红绒球的金冠,赭黄色的龙袍,面若敷粉的娇嫩。眉间的和煦与悲悯,都是发自内心。

    这个以毒计杀害萧芒的前大将军,竟然在竭力模仿萧芒!

    只是再厚的□□,也难遮青黑的须根,再雅致的儒衫,也难掩凶蛮的肌肉。

    他越是竭力地模仿,就离广成太子越远。粉擦得越厚,就越是丑陋与可笑。萧芒发自天然的仁心,岂是一个满心屠戮、伏尸千里的屠夫所能伪装的?再竭尽全力地模仿,只能令他可笑到可悲。

    这一瞬,我顿时看穿他威风凛凛的外表之下是如何厌恶自身,如何心中软弱彷徨,竟要去模仿一个死在自己手里的人。

    难道他日日如此,刻刻如此不成?

    实想不到霍威其实如此可怜,又如此可笑,我不禁放声大笑。

    你笑什么?他放下书卷,虽想竭力不扭动面上的肌肉,一层粉还是从他脸上簌簌掉落,浮散在空中。

    你若用糨糊刷,脸上的粉就不会掉落下来了。

    我不同你一般计较,魏晋两朝,多的是着粉之士。

    可惜你多像匈奴人士,不像魏晋人士。

    我想起了睿琛小时候,我给她买过的面人,总是过不了几天就会因干硬而开裂。霍威此时的脸,正像一个因干硬而四处开裂的面人。

    墙上悬着一幅书法,我竭力忍住不去看。我终究因书法落入霍威毂中。

    耳中只有铜壶滴漏之声,不知为何,听在我耳中竟像骨骼碎裂之音,我不得不想起赵箴。此生有恩不得不报,报了一人,却又欠了一人。或许世道便是如此,恩与怨永不能两清。

    霍威不曾立刻杀我,我尚留有命在。赵箴却残了双腿。

    但他内力如此之高,即便碎了双膝,料想也不至于沦为残废。

    不知不觉,我还是转头去看墙上的字。

    一样的毫无烟火气,一样的不俗,却明明与我那晚所看的并非一人所写。世上何时竟有了这许多远胜于我的书家?

    霍威贼子,矫作粉饰之辈,竟觅得这许多书家精品!

    房门开处,霍威带着随从走了进来。

    他依旧穿着儒衫,戴着金冠,脸上虽仍施着粉,却已薄了许多,隐隐透出一张发红的脸膛,见我看着墙上的字,便道:“这是我那太初兄长所书,可还入得了你的法眼?”

    我哑然失笑。

    霍威见我不信,讶然道:“你已在我手心之中,我又何必骗你?”他眉头皱得一皱,似是若有所思,沉吟着道:“那晚你看的字的确是一位花农所书,墙上这幅却实实在在是我兄长写的。”

    我冷哼一声。

    先前我毫不相信一个劳苦贫困花农能写出如此超脱凡俗之字,如今我却相信,恰恰是无所求无所谋的花农才能写出不俗之字,相反,再精于书道之人,心中若存了险恶用心,也必写不出无烟火气之字。

    我冷冷地道:“霍威,你囚了我这许多天,不杀我,不折辱我,莫非是要跟我探讨书法之道?”

    霍威叹道:“林公子才名满天下,若能和你一边饮酒,一边探讨书法,倒确实是人生一大如意之事!”

    他拍一拍手,果然有两名亲随送上一把银壶,两副银樽。

    紫红色的酒浆注入银樽,竟然还是葡萄酒。

    他亲自捧了酒樽,奉到我面前,道:“林公子请。”

    我想也不想,拂袖便打去了酒樽,酒樽“当”地落地,如血般的葡萄酒在地上蜿蜒爬行。

    一名亲随指着我怒喝道:“无礼!”

    霍威却并不动怒,向亲随摆一摆手,又向我平静地道:“林公子莫非不愿与我一起喝酒?”

    我也平静地道:“我与朱袭,尚能一起喝酒吃茶,但你不配。”

    霍威脸上雪花飘落,道:“我武能征伐四方,文可鉴赏书法,朱袭远远比不上我。他配与你喝酒吃茶,我为何不配?”

    我道:“即便是不识字的铁匠花农,亦配与我喝酒,唯有你霍威,即便七步成诗,也不配!”

第四十四章

    霍威脸上□□飘落,道:“我武能征伐四方,文可鉴赏书法,朱袭远远比不上我。他配与你喝酒吃茶,我为何不配?”

    我道:“即便是不识字的铁匠花农,亦配与我喝酒,唯有你霍威,即便七步成诗,也不配!但若你此刻便杀了我,我便是再看不起你,对你倒还有几分敬重,敬你行事干脆利落。”

    霍威端起另一樽酒,缓缓饮得一口,道:“你要激我杀你,我偏不如你愿。”

    他在椅中坐下,悠悠道:“你被朱袭所擒之时,尚有凌佑虚用金弦弓换你一命。如今你两样俱失,又拿什么来换你性命?”

    我闭口不言。

    霍威微笑道:“林公子到来,我麾下诸将纷纷献策,有的说是将你阉了,留在身边做个小黄门。”他顿得一顿,仔细看我神情。

    我到此地步,只求一死,并不为其所动。

    霍威哈哈一笑,道:“但林公子尚未生子,我何忍林公子绝后?”他又接道:“有的说是令妹国色天香,不如娶来作妾,与林公子做个亲家。”

    疏离在南汀,料能护得妹妹周全。我仍无动于衷。

    霍威饮完一樽,又将银樽筛满,忽叹一口气道:“我太初兄长为了你,自碎双膝,你心中可有半点愧疚?”

    他说完此句,双眼牢牢看着我,似乎在期待我说出一句“愧疚”来。

    世上只怕再没有人比得上此人的厚颜无耻,颠倒是非。

    我微微一笑道:“你杀了萧芒,可有半点愧疚?”

    霍威眼皮跳得一跳,道:“你便是为此,不愿与我一起喝酒?”我只一言不发。霍威看着樽中酒,过得片刻,忽道:“你既不愿与我一同喝酒,但你我两人俱可左右天下大势,我总该配与你一起讨论天下之事罢?”

    他见我不答,又自言自语般道:“五日前,朱袭部下伊风湖乘宋礼国来攻之时,杀朱袭夺金弦弓后出逃,他本已逃在半路,不料却被宋礼国追上,当场斩杀。”

    我丝毫不觉震动。被囚两月,天下间的事离我已是隔世般遥远。我每日只想,霍威到底何时杀我?

    霍威向我一笑:“金弦弓已回到你岳父手里,林公子应该高兴才是,是也不是?”

    他似乎想起一事,故做可惜状道:“只可惜你妻子已仙逝,恐怕你岳父未必肯拿出金弦弓来救你。”

    他又急忙摆手道:“你夫人之死,可与我没有半点关系,我的手再长,也伸不到你的积艳山上去。”

    我冷冷地道:“那杨阐之死,总与你脱不了干系罢?”

    霍威眼珠一转,道:“那铁匠的确是我杀的。总不见得,眼睁睁看他把诸葛连弩送于你罢?”

    我冷哼一声:“如此说来,你多杀一人,少杀一人,又有何区别?”

    霍威将酒樽向几案上重重一放,颇恼怒道:“不是我杀的便不是我杀的!你岂能冤枉我?”

    我一把抓起几案上茶碗扔向霍威,也是怒喝道:“你这人屠,狗贼!竟还嫌人冤枉你!你这禽/兽不如的腌臜货!便是禽/兽也羞与你为伍!你的恶行罄竹难书,无论怎样说你都冤枉不了你!”

    霍威闪身避过茶碗,看着我只目瞪口呆。

    一个麻衣少年自屏风后一跃而出,挡在霍威面前。他断发仗枪,面刺虎纹,促声喝道:“殷献在此,谁敢伤我义父?”

    霍威回过神来,强笑一声,走到少年身旁拍了拍他肩膀道:“他伤不了我,献儿且退下。”

    他深吸一口气,拍一拍手,门外又有亲随端来两副银樽。

    他将银樽筛满,端着酒樽缓缓坐下,心平气和道:“你我都是一方霸主,何必如市井泼皮般互骂?林公子是个雅人,怎可出此污秽之言?”

    他又苦笑道:“既然你一意认为是我杀了你夫人,那便算是我杀的。但你又能如何?你岳父又能如何?”他脸色一转,似是想起伤心之事,又道:“天下人不知我苦心,我辛辛苦苦这半生,却只落得所有罪名,落得所有人的诋毁憎恨,就连我的太初兄长也必定在心里深深恨我。”语声之中竟是无限委屈与落寞。

    我奇怪自己听得如此可笑言语竟已不再感到发笑,实在不愿再看他,转首去看他身后的麻衣少年。那少年面上从额至颐刺满虎纹,难以看清样貌,只一双眼流动明亮,忽然之间令我想起义犬阿光。

    霍威道:“此是我义子殷献,年方十六,在我身边已近七年。他有父仇未报,因此每日穿着麻衣。”

    他转头看看殷献,似是忘了适才的委屈,也忘了我对他痛骂,又微笑向我道:“献儿性子淳厚,侍奉我一心一意,远胜我的亲儿。”

    我冷然向那麻衣少年道:“为虎作伥,日后必无好报。”

    一名亲随忽然入室,在霍威耳边低语数句,霍威脸色略变。他忽地看我一眼,面上浮起一个莫测微笑,道:“请他来此见我。”随即向我道:“我有贵客到访,巧的是,这位贵客林公子也认识,不如请林公子到屏风之后暂避,省得尴尬。”

    我心念几转,不知霍威到底存了怎样心思,眼见殷献正持枪看着我,便起身到了屏风之后。

    过不多时,一人脚步声响起,这脚步声竟甚是熟悉,似乎是我听惯的。

    此人进得房内之后,又响起众人脚步声,所有亲随都已退去。

    霍威道:“张将军,战事颇紧,你如何有空到我这里来?”

    那人道:“在下有急事,不得不亲自来面见大王。”

    竟是张远的声音。来到此处见霍威的竟是我的大将军张远。

    我只觉得浑身都似乎在微微颤栗,一时间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失望,我握紧了拳头,只想立刻冲出屏风,冲到张远面前,看看他见到我会是何种神情。

    却见一旁殷献斜睨我一眼,似笑非笑,手中□□微一作势。我若想冲出去,他势必给我一枪。

    我顿了一顿。自从落入霍威手中,我早已不惧一死,可即便冲出去,又能如何?

    是质问张远,我待你不薄,你何故叛我?还是痛骂张远狼心狗肺,勾结恶贼?

    耳中分明听得张远与霍威你问我答,中间夹杂着张远低咳之声,却竟一句也听不清张远到底说了些甚么,只听得自己心跳如擂鼓,浑身血脉贲张,几乎要喷出一口血来。

    我的大将军,提领积艳山全部兵马的大将军,竟与我的夙敌勾结在一起。

    这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是萧芒,为了百姓得享太平亲自监管大军前去平叛,到得阵前却发现大军主帅早已倒戈。

    此时的心痛远胜于赵箴设计害我,赵箴毕竟尚有苦衷,张远何来苦衷?

    我已拜他为大将军,兵权全部交付,赏赐从未断绝,许诺非王即候,他还想要什么?我忽然想起适才霍威说朱袭部下伊风湖杀了朱袭夺金弦弓出逃,莫非张远要的也是金弦弓?

    无意间忽见殷献双眸凝视着我,目光中似有他意,神色间甚是郑重。

    我心下奇怪,定一定神,再仔细想时,顿生疑心。霍威为何故意要我听到他与张远密谋?莫非这又是反间之计?莫非这不是张远?但这话语声,低咳声,分明是张远无疑。世上纵有人/皮/面具可以易容,声音却如何易改?

    只是,我的性命早已在霍威手中,他又何必如此费心费力整出这一场离间戏?

    想到离间之戏,我顿时想起了朱袭的傀儡戏,意图也是离间我兄妹三人,但这离间之计,只有放我归去才能奏效,霍威用尽了手段将我擒到手,又怎会放我回去?

    耳中忽听霍威唤道:“林公子,你出来罢。”

    我出屏风一看,才见张远已走,我勉力调匀自己呼吸,尽力不露声色,在椅中坐下。

    霍威不慌不忙,筛了一樽酒,悠闲自在地品了一口道:“这是我寻得向阳山谷,亲手所种的葡萄,又是亲手所摘,亲手所酿的,连多见广闻的胡商都赞不绝口,你果真不愿陪我吃一杯么?”

    我慢慢地道:“我嫌臭。”

    殷献扑出屏风,闪电般一枪向我刺来,我一动不动。霍威喝道:“住手!”枪尖停在我胸口三寸,随即撤开,殷献退到一旁。

    霍威不悦道:“林公子,你是风雅之士,不同与朱袭那般俗人,我才对你一再礼让。但你若再无礼,恐怕我也不得不将你去势,留在我身边做个小黄门,替我筛酒磨墨。”

    我虽不怕他杀我,却怕他果真如此折辱我,一时沉默不语。

    霍威又略带苦涩地道:“你能成为风雅之士,不过是你的命好,我若有你这样的好命,不见得风采在你之下。你从小不愁吃喝,每日只需读书写字,他人却无这般好命。”

    我只道他接下来便要如朱袭一般申诉自己幼时如何挨饥受冻,因此立志要为穷苦百姓谋福祉云云。

    孰料他话锋一转道:“你与赵储芫素来交好,可听过他帐下有个大将名叫金生?”

    我不知霍威是何用意,略摇一摇头。

    霍威道:“金生是扩州人,有一年扩州大旱,又加上闹蝗灾,饿死了数万人,金生的爹也在家中饿死,金生眼看自己与母亲也将饿死,便出门去乞讨。”

    我暗中皱眉,心想:“灾情如此之大,他又能去哪里乞讨?”但金生如今既在赵储芫帐下为将,自然是后来讨到饭了。

    霍威道:“金生出门整整一日,却连一口饭也没有讨到,不得已,又强撑着回家,想与母亲死在一处。”

    我心头一紧,不知他后来是如何活下来的,又不知他母亲如何,只听霍威道:“金生勉强回到家中,只道母亲已然饿死,谁知母亲竟坐在地下,手中举着半张饼,正冲他笑。”

    我心头略略一松,又不禁奇怪:“哪里来的饼?”

    霍威接道:“金生已饿得站不住,见到吃的,自然扑上去抢来就吃,再顾不得他母亲。”

    我心中觉得不妙,果然霍威叹道:“母亲只得了这半张饼,怕他在外乞食不得,才苦苦留到他回家。金生吃了这半张饼,活了下来,母亲却活活饿死了。”

    我已知霍威是何用意—人到生死关头,便是亲生父母也顾不得,何况他人?

    我开口道:“那是金生的不是,哪怕他把饼留一半给他母亲,他母亲也不会饿死。”

    霍威终于大怒,霍然起身,却又强行按捺住,缓缓坐下,隔了半晌,忽道:“林公子说得不错,到了只求活命的地步,便是亲娘的肉,霍某恐怕也啃得。”

    他又展颜一笑道:“林公子毕竟未到饿死的地步,不然,恐怕也是和霍某一样。”

    我直视他道:“小人自然以为世上皆小人,禽/兽也以为世上皆禽/兽。”

    霍威面不改色,摇头道:“非也。霍某觉得林公子便是个君子。”言下之意,竟是默认自己是个小人。

    我未见霍威之前,只知霍威是个极阴狠毒辣又卑鄙至极的粗鲁武将,今日亲耳听其一番话,才知此人性格矛盾远在我预料之上,心思又是颠倒反复,时而蛮横,时而却又讲理,极难对付。

    我淡淡道:“不敢当。君子早已死在你手上。”

    霍威自然明白,我说的乃是萧芒。

    霍威直视着我,目光闪动,似有满腹心事要说,又似觉不妥,踌躇之中忽地转过话题,道:“你的大将军早已效忠于我,你在屏风之后定已听得明明白白。

    你的乾坤一将也早已受制于你的副盟主言眺。你已无力再争天下,更何况你的金弦弓都已到了宋二手中。”

    我轻蔑一笑道:“天下间易容高手多的是,容既可以易,声如何不能改?我岂会凭几句相似语调便相信先前那人就是张远?

    我的乾坤一将对我是否忠心,想必我比你清楚,不劳你费心。至于金弦弓,先前也曾落在朱袭手中,眼下朱袭又何在?”

    霍威脸上的雪花又飘落一些。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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