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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竟然能预知未来全文阅读

作者:无聊的魔方     我竟然能预知未来txt下载     我竟然能预知未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五章

    “罗灵通欲寻继母,恐怕知者甚众,却只有亚父终能找到甄氏。还是亚父高明!”

    张远也道:“‘上兵伐谋’,难怪主公说亚父懂的是兵法。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才是兵家之上乘。”

    言眺点头道:“不错,‘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亚父此招厉害。”

    我心知亚父所派之人能在半年之内找到罗灵通数载未曾找到的甄氏,必定有过人之处,若不重赏,难以彰显赏罚分明,道:“亚父所派何人?他立下大功,想要什么赏赐?”

    亚父以玉如意轻搔背心,笑道:“他是吴悝军中一名寻常弓箭手,姓李名十七。三郎赏些金帛之类即可。”

    我将此名字默念一遍,郑重向张远道:“升他为千夫长,赏五十金,缎三十匹,通报全军。”

    与南剑之盟所避免的伤亡相比,这赏赐,实在是区区之数。

    ......

    日光恍恍,人影憧憧,我仿佛是走到了一个集市里,身边没有言眺,没有妹妹,更不见疏离。转目四顾,一个个路人都飘忽怅然,轻烟似地从我身边从容掠过。

    却没有人再对着我的脸仔细打量端详。

    我伸手一摸,脸上并未蒙面,终于松一口气,放开脚步朝前走去。

    集市仿佛是我见过的样子,有各色的小贩,叫卖各色的杂物,却又仿佛从未见过,人与物都是如此光怪陆离,难以名状。闪耀的不知是何物在闪耀,波动的又不知因何而波动,斑斓的只一眼便叫我无法再视,迷离的令我再回头已不见其物。

    我想买个最寻常的面人给妹妹,却始终不见捏面人的小贩。

    路人小贩时而急冲冲如烟掠过,喧杂嘈乱,时而又凝固般静止不动,一片寂寞,却偏偏看不清他们的样貌,手中的物事。

    好怪异的集市。

    我却不想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走着。忽见路边有一摊贩,叫卖的却是几幅字。

    定睛看时,那字竟是大家笔法,绝非寻常。我抬头看那小贩,却看不清他的脸。他时而年老,时而年少,时而又是中年人。

    他却认得我,笑道:“三郎若要,随意捡一幅便是,我不收三郎的银子。”

    他自己明明衣衫褴褛,面有饥馑之色。我当下掏出所有银子,放在席上。

    他竟面露愠色,斥道:“我视三郎为知己,三郎竟如此羞辱我!”我方一怔,他又道:“我若要银子,何须三郎给我。之所以街头卖字者,平生志向耳!”不待我解释,已收起所有字幅,拂袖而去。

    前后都是恍惚的人影,他只退后几步,立时融入如烟的人群中。我极是后悔,待追上前去,早分不清哪个是他。

    后背一凉,我猛地惊醒,原来只是南柯一梦。

    面前的青衣小吏伏拜在地,语声却是不卑不亢:“在下甘允,特向盟主进言。”我示意他起身,道:“你就是瑸州太守所荐之人?”

    甘允起身,垂手称是。

    “何以教我?”我有些好奇,细细打量他,只见他细眉薄唇,面如淡金,双目却是闪动明锐。

    他抬头看向我道:“此前朱袭小校夜奔一事,坊间颇有流言,对盟主不利,不知盟主知否?”

    我想起当日耿无思所说那小校的惨状,不禁微微皱眉:“想必是说我残暴了?”

    甘允毫不犹豫道:“正是,此等流言有损盟主威望,在下窃为盟主不值,若听任流言播散,长此以往,盟主必失民心,大业难成。”

    “依你看来,该如何挽回?”

    甘允一笑:“盟主定然知晓‘千金买骨’之典故?”

    我点头:“一千金买回的虽只是千里马的骨殖,但求良马之心已为天下所知,自有活的千里马源源不断送上门来。”

    甘允道:“我有一计,可为盟主正名。”见我注视着他,微微一笑,又接道:“盟主可发布檄文,称小校夜逃至南剑之盟,盟主有意接纳,只恐其为敌军细作,故将其悬于室以相试,不曾想绳断人坠,小校折颈而亡,盟主深感痛惜。”

    他略顿一顿,眼也不眨地又接道:“无缘无故,小校为何逃亡?自然是朱袭不义,不得人心而致。”

    我略一思忖,这倒确实是个好办法,只是不够磊落。小校明明为言眺拷打而死,如今说他死于意外,不啻弥天大谎。然而酷刑杀人,毁去的不仅是我林睿意一人的名声,恐怕连整个南剑之盟都会落人口实,的确不利于大业。

    都是这个言眺,又是莽撞又是残忍,如今还要为他善后。

    我开口道:“此计可行。然你适才所说‘千金买骨’似乎与此事关联不大?”

    甘允一笑,成竹在胸:“光一道檄文恐怕还不够。盟主可派人去小校家乡厚恤之,赐封‘明义郎’,竖衣冠冢彰显,以金银多加赏赐其家属。”

    果然好计。果然千金买骨。如此一来,知情之人不能说我残暴,不知情之人更会赞赏我是情义之人。更重要的是,此事彰显我招贤纳士之心,今后会有更多的人愿来投效南剑之盟。

    看来此人虽难说正直,却实在是个人才,不如留在身边,日后定然有用。

    我看着甘允道:“你谋划有功,我会重赏你,你想要何等的赏赐?”

    甘允复又跪下,铿声道:“在下不想要赏赐,只是愿追随盟主身侧,为大业效犬马之劳。”

    “好,我先封你做承奉郎,你留在这积艳山上,可自由出入无瑕殿,参知政事。”燕昭王听了千斤买骨之事,重用贤臣自郭槐始,我重用贤能,就从这甘允开始。

    甘允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

    我伸手扶他起身,略一思忖,道:“承奉郎,你对当下情形有何看法?”

    甘允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诛之。朱袭与我军隔江而治,相隔甚远,一时鞭长莫及,且容在下细细谋划。至于郭随,在下已有一计,能令其不战而溃,但看主公用与不用。”

    我大感意外,却更惊喜,忙道:“快请说来。”

    甘允道:“主公想必知晓滓水自岭南道发源,流经红蓝江南岸十六州入海?”

    我点头,不知为何,心下略觉一丝不安,直觉甘允所献,未必会是好计。

    甘允已欣然接道:“滓水上游在我处,下游流经郭随处。两处十六州稼穑用水皆赖滓水。主公可征募三十万民夫开河挖渠,令滓水改道,则郭随处七州必缺水干旱,长此以往,必闹饥荒。郭随所辖不过十五州,若是一半地方闹了饥荒,必乱其军,到时我军乘乱取之,必定不费吹灰便手到擒来。

    我沉默不语。平心而论,这的确是极高明的谋划,也称得上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只是截断水源,令其干旱,到时百姓因饥荒而饿死者必众,且不说天下怨我,我自己又何能心安?

    半晌,我开口道:“此计甚好,只是人为造成饥荒,必饿死大批百姓,恐我到时不得民心。“

    甘允略一思索,开口道:“主公截断水源之后,便可檄文以告天下,敦促郭随投降。郭随如不肯投降而造成百姓饿死,过失则在郭随身上,到时不得民心的便是郭随。”

    话虽如此,恶行毕竟由我犯下。

    我沉吟道:“此事重大,我需同亚父等商议。”

    不待我说完,言眺已跳起道:“好计!好计!这甘允实在是个谋士。”

    亚父捻须道:“若能征募到三十万民夫,一年之内便可完成改道之事,再有两年可陷郭随于饥荒之中,如此三年后郭随必溃,我军平定东南,更可渡红蓝江以图朱袭。”

    我不料亚父竟然赞成此计,踌躇道:“此计虽好,只是难免到时饿殍遍野,南剑之盟会落下‘不仁’之名。”

    言眺急道:“不用此计,两军开战,到时也是生灵涂炭,有何不同?”

    我向张远看了一眼,道:“大将军意下如何?”

    张远向言眺看了一眼,面露不忍道:“两军开战,死伤的是兵士;断人水源,死伤的却是百姓。在下听说昔年的广成太子对百姓仁爱有加,经常解私囊以赈灾,绝不愿看到饿殍遍野的情景。我南剑之盟既然要秉持广成太子之仁德,自然不可做出如此危害大批百姓之事。”

    “正是如此!”我重重一击桌案,赞赏地看他一眼道:“今逢战乱之时,士卒死伤,不会有人责难,但百姓死伤,天下必为之侧目,若果真如此,到时我无颜面对天下汹汹之问,更无以自称为萧芒报仇。”

    言眺适才的满面喜色霎时无影无踪,神情黯淡下来,低头道:“三哥拿主意就是。”

    他的反应倒是出乎我意料,难得这次如此轻易就能说服言眺。

    亚父看看我,又看看言眺,道:“既如此,另想他法对付郭随就是了。”

    言眺又抬头道:“不过,我倒想见见这位承奉郎甘允。”

    未到一个月,耿无思已将廖东山首级送来,同时传来的还有捷报,已全歼廖东山三万大军,我军六万人,只折了五千人,伤三千人。

    廖东山留守人马约两万人,听得兵败,已在大将路申率领下献羽城关投降于郭随。

    我将木匣合上,吩咐郭灵将廖东山首级拿去葬了。

    亚父揭开案上香炉盖,换了一段香,道:“此意料中事。意儿,你如何看?”

    我略一沉吟,道:“南剑之盟大敌者,霍威是也。只是其他人见我得了金弦弓,容我不得,我军被迫应战。如今虽已击退罗、廖两路,但琅州城外的对峙不知还要多久,那里地势偏狭,大军不能展开,我纵增兵,恐怕对形势亦是无助。”

    亚父哈哈一笑:“我虽不能增兵,彼亦不能增兵。形势虽对我军不利,朱袭亦是进退不能,暂可不必管他。”

    我大感诧异,道:“不必管他?亚父这是何意?”

    亚父道:“我军要做别处谋划,自然暂不管他。意儿,你可派人急召疏离与钟韶庆回山,琅州有吴悝足已。”

    张远目光一闪,道:“亚父可是想要攻打郭随?”

    亚父默默点头。

    我正惊讶间,言眺忽走到我面前,双膝跪倒,道:“三哥,我向你请罪。”

    我更惊讶,向亚父看去,只见他面上神色平常,应无大事发生,我略为心安,沉下脸道:“你又惹甚么祸了?”

    言眺不敢抬头,只嗫嚅道:“十日前,我在斥候营里挑了三十人,潜入茏州,乔装成赵储芫之兵,掘了郭随的祖坟。”

    我几乎跳起,道:“你再说一遍!”

    言眺肩头略略一缩,道:“我私下询问承奉郎,可有办法挑起郭随与赵储芫一战?承奉郎向我献此策,但他说要得到盟主许可才可施行,我未向三哥禀报,便私下派人去做了。”

    我目瞪口呆,半晌道:“你莫非不知我与赵储芫郭随约法三章,不可以各人家眷为要挟?更何况是掘人祖坟?”

    言眺不敢看我,只低声道:“办事之人,都装扮成赵军,事毕都已完好无损回到积艳山,郭随只会以为是赵储芫所为。”

    我怒道:“如此笨拙的嫁祸之计,难道赵储芫和郭随都看不出来?”

    言眺兀自嘴硬:“即便两方都怀疑是我军所为,毕竟查无实据,我军抵死不认,他们也无可奈何。“

    我高声道:“掘人祖坟?难道你不怕你我的祖坟也被人掘了?”

    言眺终于说不出话来,只在地上跪着,不敢起身。

    我站起身,只在殿中走来走去,怒意一时难消。

    亚父清咳一声,道:“如今不能做也做了,我看不如将错就错,谋划如何应对赵军与郭随。”

    言眺忙点头道:“正是,亚父说的是!”

    我瞪他一眼,恨恨道:“你若非我义弟,我早将你绑了去向赵储芫赔罪。”

    亚父也真是,处处纵容言眺,难怪他一次又一次惹祸。

    ......

    脚步声响起,郭灵面有喜色,大步进殿,道:“郎君,得陈奉谨将军捷报,已全歼郭随军五万,闻人度梅兵败自刎。”

    殿中顿时欢声雷动。

第十六章

    两月不见,疏离略见清瘦,钟韶庆却身形矫健,未见疲色。言眺见了疏离,喜形于色,不住问长问短,疏离向我看上几眼,浅笑着一一回答言眺。她看我的眼神却颇有揶揄之色,想必是在笑我为于茗仙掠去一事。我顿觉不是滋味,只得走开去找亚父。

    不多时,诸将都已到齐。我吩咐在无暇殿摆宴,一为萧疏离与钟韶庆洗尘,二为耿无思与陈奉谨庆功。

    各将依次向我敬酒,我一杯接一杯地饮,不知不觉间人已微醺,自觉脸上已在发烫。萧疏离遥遥看我一眼,忽地招来了郭灵,低声吩咐了几句。郭灵上前来搀我起身,道:“郎君醉了,先去歇息吧。”

    我也恐酒醉失态,于是向亚父告退。

    夜风微凉,我缓步走在殿后,不知不觉来到水仙池畔,却见池畔早已站着一个人影,正仰望天上的明月,怔怔出神。

    是金弦弓仆。

    我的脚步将他从出神中惊醒,他回头望见我,扠手一礼:“郎君来了。”

    我对他笑一笑:“阿鹦,你怎么也出来了?”

    他恭敬地道:“我不喜饮酒,又怕大家前来敬酒,故此早早出来。”

    我想起他刚才的出神,他可是在思念家乡?不,他早已忘了家乡,他所记得的,只是来到萧芒身边之后的事。

    是萧芒,他所思念的,定是萧芒。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萧芒地下若是有灵,可知这人间还有许多的人在思念着他?我看着他,却看不出他脸上是何神情:“说说太子芒。”

    他怔了一怔,才迟疑道:“太子也不喜饮酒,说酒会迷失人本性,令人沉迷无所作为,许多人便借酒逃避世事,从此荒废一生……”

    我点点头:“凡事皆应有度,过便不好。”

    我看得出他在我面前还是拘谨,道:“你先下去罢,我不用你守着。”

    他告退,翡翠色的人影倏忽不见。

    我在池畔的石头上坐下,只觉发烫的脸颊经凉风一吹,甚是舒适。转首看时,池中的倒影也正看着我。

    初战告捷,不知今后却会如何?

    我曾以金棱箭发誓,十年之内杀霍威。只是如今强敌环伺,个个欲杀我夺金弦弓而后甘心,我能否在十年内各个击破而后杀了霍威?

    水中的倒影虽是我自己,却看不出神色,只是静止不动。我猜想面前若有一面铜镜,铜镜里的自己必是眉头轻锁,脸色肃穆。

    只是我从未在铜镜里看出自己眼里有些甚么,又想要些甚么。

    我见过许多人,从他们眼中便可看出种种**,已有的和未曾有又极渴望有的,一览无遗。

    我盯着自己的倒影,想努力看清自己的眼睛,然只看到浑浑一色的水在眉目间微漾。

    在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想得到的物事,却终其一生也未必能得到。越求之不得,越入骨渴望。我定然也不会例外。

    当年奢帝所求之不得的,一定是天下太平;萧芒所求之不得的,必是百姓安乐;百姓求之不得的,必是萧芒继承大统;于茗仙求之不得的,想必是我;阿光所求之不得的,必是于茗仙不再嫌弃它。

    而我所求之不得的,又是甚么?

    杀了霍威?这是杨运和阿鹦所求之不得的;一统华夏履至尊?这是亚父和妹妹所求之不得的;荣华富贵天下扬名?这是众将士所求之不得的。

    我所求的,又是甚么?

    我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强烈希冀,希冀那水中的倒影能自暗沉沉的水中走上来,走到我的面前。若世上另有一个我,来到我面前,我将如何处之?

    然而世上只有一个我,即便我的影子也不可能日日在我身旁。

    这影子不该是我所求之不得的。

    到底我想要些甚么?

    我忽然又想起了那日奇诡的梦,梦中那落魄的卖字文士。“之所以街头卖字者,平生志向耳!”我清晰记得,梦中他如是说。

    甘于贫贱,唯愿以才自傲,这才是真文人真雅士,世上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昔时竹林七贤的名士风范,想必也不过如此。

    可惜他只是个梦中过客,世上难觅。更可惜即便在梦中,我业已伤了他,令他恼怒而去。

    群玉打开房门,向我一礼,微笑道:“小娘子已好得多了,郎君不必忧心。”

    我点点头,走入房内,清咳一声道:“小妹,哥哥来了。”耳中听得她娇慵地应了一声。转过屏风,只见她已在床上坐起,我忙一步跨过去,替她拉起被子掖好,又示意群玉去拿外衣,道:“病还未好,还是小心些为好。”

    妹妹向我嫣然一笑道:“微恙而已,哥哥不必紧张。”

    我仔细嗅了嗅,没有嗅到几丝草药味,故意沉着脸道:“今天是不是没有喝药?”妹妹忙道:“已经喝过了,不信,你问群玉。”我向群玉看去,只见她面上露出一丝为难之色,我顿时心知妹妹撒谎,正要说话,忽听外面鼓声响起,必是有重大军情来报。

    妹妹趁机道:“有军情!哥哥快去,休要误了正事。”我无奈,只得道:“好,我这就过去,你自己好生养病,要按时喝药。等你病好了,我让无思陪你去珏州城里游玩。”

    妹妹却不悦道:“我不要耿副将陪我,他最无趣,从来不肯笑一下。我只要哥哥陪我。”我想起耿无思中毒一事,正要道还不是你四哥害的他,妹妹已催促道:“亚父在等你了,快去罢。”我只得咽下要说的话,温言道:“好,等你好了,哥哥陪你。”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又向群玉叮嘱几句,于是去了大殿。

    殿中亚父张远已到,连甘允都已到了。

    郭灵老远见到我,便喜上眉梢地上前禀报道:“郎君,得斥候营快报,郭随愤恨赵储芫掘其祖坟,已发兵六万,派大将王旁率领,出羽城关攻打赵储芫去了。”

    此事出乎意料,我怔了一怔,道:“难道郭随如此愚蠢,竟相信掘他祖坟的是赵储芫?”

    亚父笑吟吟地道:“即便郭随明知不是赵储芫掘的坟,他要找人出气,也只能找赵储芫。谁叫他那祖坟是在赵储芫的地界呢?”

    张远也笑道:“祖坟被掘,全天下都看着郭随,他岂能无动于衷?”

    言眺顿时跳了起来,拍掌大笑,向我得意道:“三哥,怎样?我没有惹祸,倒是有功吧?”我瞪他一眼,道:“即便有功,也是承奉郎有功,哪有你的功?”

    一旁甘允已躬身道:“谢主公夸奖。”

    言眺不服气地道:“承奉郎的计虽好,也要三哥肯用才能奏效。若非我先斩后奏用了此计,又怎会有此效?”

    我冷冷地道:“郭随愚蠢又好面子,才会明知中计仍然为之,若换了朱袭霍威,恐怕非但不能奏效还会引火烧身。”

    张远点头道:“主公说的是。朱袭霍威俩人更为奸诈。”

    我见言眺神色仍悻悻然,心知此次若不严惩于他,今后恐怕劣性难改,厉声道:“此次你擅做主张,险些惹出大祸,我定要严惩不贷。罚你今日午后率本部三千人,去瑜州替孙贵立守祖坟,不得我令不许回山。”

    言眺跨着脸,方向亚父看去,我已抢在亚父之前道:“这次亚父求情也没有用。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亚父捋一捋须,正色道:“意儿言之有理,我军也须严防他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眺儿不必不悦。”言眺看看亚父,又瞧了瞧我脸上神色,不敢再说,只得怏怏地去了。

    一旁甘允惴惴不安,向我告罪。我摆手道:“承奉郎不必自责,我四弟的为人我自然知晓。若有下次,及时告知我即可。”

    耿无思忽地开口道:“主公,郭随与赵储芫开战,我看我军似有机可乘,不如请亚父与大将军思谋图之。”

    我向众人扫视一圈,踌躇道:“无思,你意是否我军出凤皇关攻打郭随?”

    耿无思摇头道:“闻人度梅凤皇关一败,郭随必严阵以待,无论璜州还是瑗州,必有精兵强将把守,我军若出凤皇关,未必能讨好。”

    他目光转向张远,嘴角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大将军必有高明筹划,不如听大将军说说。”

    张远看向耿无思的目光中似乎也有笑意一闪,转目向我道:“羽城关外有一地名弱谷,正是埋伏之佳所。我军可在弱谷设伏,不论王旁胜败,待其回军时,予以痛击,必可大破之。”

    萧疏离不解道:“虽如此,我军去弱谷必经茗州,茗州乃罗灵通之地界,我军如何能去往弱谷设伏?”

    亚父此时笑道:“我军欲往弱谷,自然要向罗灵通借道了!”

    我恍然,却仍有些犹疑,正要开口,萧疏离已抢先道:“有晋灭虞虢之事在前,罗灵通又怎敢借道于我军?他岂会不怕我军回道时顺路将他也灭了?”

    张远看向亚父,微笑道:“亚父必有妙计,但听亚父安排。”

    亚父却道:“我并无妙计,不过是仗着上次送回其母的大恩,料想他会答应而已。”又看向我道:“我等不妨一试,且看他允与不允。若是不允,如此大好机会,也只能眼睁睁错失罢了。”说罢,轻轻叹息一声。

    萧疏离忽道:“我有一计,可确保罗灵通借道。”众人皆面露喜色,我有些诧异,道:“五妹,你有何计?”

    萧疏离淡淡地道:“三哥,我去罗灵通处当人质,有我在手,他定能放心借道。”

    我浑身一震,众人已同时喊道:“不可!”

    萧疏离道:“诸位不必担心。论轻功,世上只有两人在我之上;论武功,我不在耿副将之下,世上鲜有敌手。更何况,南剑之盟如此势大,罗灵通又岂敢加害于我?”

    我脱口道:“万万不行!林睿意堂堂男儿,岂能派一弱质女子去做人质?我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派往罗灵通处的使者已回山,伏拜于地道:“罗灵通果然不肯借道,只是婉言推辞,说是寻母之恩他日必报,然借道之事手下兄弟不允。”

    我挥手示意其退下,向众人道:“彼既不肯,此事就此作罢。”萧疏离急道:“三哥,如此良机焉能放过?我去做个人质又有何妨?”

    我斩钉截铁地道:“以你为质,林睿意决不答应!”

    一旁甘允忽道:“主公,我有一计,不知可不可行?”我心中一动,道:“你有何高见?”甘允道:“主公不愿萧娘子涉险,何不以金弦弓为质?”

    众人已纷纷叫道:“这如何使得?”

    甘允神色未变,我沉吟道:“林睿意之所以能收刘、杨二人之军,聚集这许多俊杰相助,盖因这金弦弓之天命,若是……”

    不待我说完,甘允已道:“主公何必妄自菲薄?我闻‘固国不以山河之险’,主公能得到各位豪杰相助,又岂会全因金弦弓之故?”

    萧疏离踌躇道:“承奉郎说的虽有理,但那罗灵通若是拿了金弦弓逃之夭夭,我等又如何是好?”

    亚父此时笑道:“罗灵通南有郭随,东有赵储芫,西有南剑之盟,往北有朱袭,天下既知金弦弓在他手上,他又能逃去哪里?”

    萧疏离皱眉道:“堂堂南剑之盟盟主,竟拿金弦弓去作抵,只恐惹人见笑。”

    亚父摇头道:“当年秦国变法,六国皆笑其‘秦人不觉无鼻之丑’,后来如何?秦人大治,到秦始皇之时将六国都灭了。”

    我看向耿无思,他垂首不语,再看张远,张远肃然看向我,待我决断。我想到金弦弓仆,他虽不在场,但若知晓此事,定然也是心中不愿。

    我挥一挥手道:“兹事体大,容我思量。”

    只是过了两天我也未能决断,正要找来金弦弓仆商议,郭灵忽来通报说是使者求见。使者无事一般不会主动求见,我心里略有诧异,忙传他进殿。

    使者一进殿即跪地连连叩首,道:“小人死罪!小人死罪!”我连着追问两句,他才颤声道:“小人的符节竟被盗了!”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使者一进殿即跪地连连叩首,道:“小人死罪!小人死罪!”我连着追问两句,他才颤声道:“小人的符节竟被盗了!”

    我一怔,符节只在出使之时有用,也不是人人盗去都有用的,到底谁会去盗此物?盗去又有何用?

    毫无头绪时,不知为何我忽地想到一连两日去探妹妹时,都被群玉挡在门外。

    难道……

    ......

    我不及再吩咐使者,疾冲向南庭妹妹卧室。

    群玉惊慌失措,想要阻挡,见了我面上神色却也露出惧怕之色,不由自主躲过一边。我冲到屏风之后,果见床榻之上空荡荡,早不见妹妹人影。

    我转向群玉,厉声道:“小娘子何在?”

    群玉早已跪下,浑身颤抖地道:“小娘子……小娘子窃了使节,盗用了盟主印,已赶往罗灵通处当人质去了。”

    我眼前一阵发黑,浑身几乎瘫软,略喘了两口气,叫道:“郭灵!郭灵!快备马!”

    群玉泣声道:“小娘子已去了两日,恐怕再有半日就到了罗灵通处,郎君此时去追,已万万来不及了!”

    我怒道:“你们一个两个,都好大的胆子,这样大的事,竟敢故意瞒着我!”

    郭灵已到门口,见我发怒,只是惊疑不定,我一指群玉:“拖下去,杖三十。”

    群玉惨呼到第十五声时,我终究还是不忍心,怒火也慢慢消退,心知无法挽回,向郭灵道:“罢了,不用再打了。”

    想了一想,道:“你去击鼓,召集众人到无瑕殿。”

    鼓声甚急,众人进来的脚步都是急冲冲的。我环视一周,见了各人神情,自知脸色不善,也无暇顾及,道:“林睿琛已于两日前窃了使者符节,盗用我盟主大印,前往罗灵通处当人质去了。”

    众人面上都露出惊愕之色,我又冷冷道:“是谁泄露了消息给我妹妹?”

    一人即回道:“是我。我无意中提了此事,想不到九妹上了心。”正是萧疏离。

    我已猜到是她,心中虽仍有不快却发作不出,看她一眼道:“五妹,你先去给群玉上药罢,我会与亚父商议如何处理此事。”

    萧疏离一言不发,转身出殿。

    我又向耿无思道:“无思,你速赶去罗灵通处,见着我妹妹后,片刻不得离她身。她若少了半根头发,休怪我对杨运食言。”

    耿无思低声道:“主公放心。”转身出殿。

    张远与亚父对视一眼,张远道:“主公不必担忧,只要我等调动大军,压近茗州,罗灵通必不敢对小娘子无礼。”

    我点一点头,道:“好,你去调两路军,一路出琳州,一路逼茗州。”张远还未答话,亚父道:“且慢!”转向我道:“意儿,我知你心忧琛儿,只是事已至此,忧心也是无用。你对罗灵通前有寻母之恩,后有大军压境,料他不敢造次。”

    顿了一顿,又道:“调军茗州尚可说是为了借道打郭随军,调军琳州却有寻衅威逼罗灵通之势,本来琛儿尚可无恙,如今罗灵通若是受惊,反而对琛儿不利。这一层,你可明白?”

    我适才对张远话一出口,便知不妥,听得亚父此言,顺势道:“亚父说的是,是我心焦了。只调茗州路军即可,张将军,你看谁可出战?”

    张远略一思忖,道:“陈奉谨通阵法,善打埋伏之战,此战亦可派他去。”

    陈奉谨正是我属意之人,我不假思索道:“白甲青矛陈奉谨,好!就派他去。”

    罗灵通终于遣使回复,愿意借道,且言辞旦旦定会对妹妹防护周到,我这才略为安心。即便如此,我仍命钟韶庆暗调一万军于琳州待命,只待罗灵通有异动便可即刻出动。

    陈奉谨率军五万,早已缓缓动身,我派人飞马前去知会,只盼着早日传来王旁大军的消息,陈奉谨能顺利伏击王旁,尽早结束弱谷之役,好接妹妹回来。

    十日后,终于传来赵储芫大将项飞于珑州城外大败王旁的消息,南剑之盟上下都是大喜。四日后,终于又传来陈奉谨于弱谷大破王旁军的消息,连郭灵都是欢喜雀跃。

    我迫不及待令郭灵派手下都虞侯去接回妹妹,却一连几天毫无音讯。直到陈奉谨军距积艳山只一日路程,耿无思才护着妹妹姗姗而到,可见罗灵通防备我如防虎狼。

    我想着这些天的担忧焦虑,本待见到妹妹后狠狠斥责于她,却一见她的面,满心都是不忍,责备的话几乎说不出口。

    妹妹却喜孜孜地拉着我的衣袖道:“哥哥,我听说陈将军打了胜仗,王旁拖着千余残兵逃回了羽城关。哥哥,我总算也帮了你的忙,替南剑之盟尽了份力。”

    我沉着脸看别处,还不想说话。

    亚父看我一眼,向妹妹笑道:“琛儿,你太不体谅你哥哥了,你可知晓,罗灵通有你在手,无论向你哥哥要甚么,你哥哥都会即刻答应,金弦弓,积艳山,甚或南剑之盟。如今罗灵通不曾想到这一层,不过天存侥幸罢了。”

    妹妹终于恍然大悟,看向我的眼神立时内疚不安。

    我以责备的眼神看她一眼,道:“你与你四哥一样,只帮倒忙。”

    妹妹垂首道:“哥哥,我以后再不自作主张,你休再生气了。”

    我沉声道:“你四哥已受罚替孙贵立守坟去了,你也一样,三个月不得离山。今后若再自作主张,我即刻让无思送你回南汀,交族叔看管。”

    妹妹身子一颤,软语道:“哥哥,我知错了,我再也不犯了,不要送我回家,我要和哥哥在一处。”

    她模样甚是可怜,我终究心中一软,叹一口气,伸手揽住她肩头。

    半个月光景,无暇殿前的菊花已大朵大朵绽放,绒球般一簇簇欣繁茂盛,我仰头看看天上明月,想起了远在瑜州的言眺。

    再过几日就是中秋,家家户户都将合家团聚,我父母已殁,身边亲人只有妹妹,亚父,与结拜的言眺和萧疏离。众人皆在山上,独缺言眺一人。

    我想了一想,还是吩咐身后的郭灵:“找个言眺手下的人,去瑜州替回言眺好回山过节。”

    中秋当日一早,我才出东庭,便听得外面笛声,音律甚是明快,显得吹笛人心头晴朗。我也不禁笑了一笑,这个言眺,真是个顽劣幼弟,大概不知我是否还有怒意,回到山上也不敢来见我,只敢悄悄吹笛子试探。

    我高声道:“四弟!回来怎不来见我?”

    一人跳墙而出,正是言眺。他将银笛插回腰间,期期艾艾地道:“三哥,天色尚早,我只恐搅扰了你。”

    何时回的山?

    “今日凌晨。”

    守坟一事如何?

    言眺忙道:“三哥放心,我已令狄冲率手下兄弟严密看守,绝无闪失。”

    我点点头,将他从头至脚打量一番,温言道:“看你满身尘土,想必累了。去好好梳洗一番,歇息半日,晚上有家宴。”

    言眺喜形于色,连连称是。

    烛火将中庭照得温暖通明,席间少了诸将,唯有家人,我多少也去些了顾忌,与亚父一樽樽地纵情对饮,一边赏月,一边听他谈那玄之又玄的星象天文。

    妹妹一时拉着疏离,一时又附在言眺耳边,嘀嘀咕咕也不知说些甚么,三人一起笑出声来。

    也是,妹妹结识这表兄妹二人远在我之前,与他们的关系自然比我更为密切。

    也不知她是如何与这二人相识的。

    亚父谈完天象,意兴更高,又笑吟吟道:“意儿,你可知,十几路义军都曾来请过我,我为何都不去,偏偏等着你来?”

    我略一迟疑,道:“是因那金弦弓之故?”

    亚父摇头道:“金弦弓只是其一,你若是刘泾郭随之流,即便手上握了金弦弓,我也不屑一顾。”

    他捋须呵呵笑道:“我早观葵山西道有天子气,你来自南汀,又得了金弦弓,恰应了这天子气。”

    天子气?我怔了一怔,想起当日妹妹劝我出山逐鹿时所说的话。

    莫非我果有天命?果真能成为一代开国之帝王?

    亚父举起酒樽,却未拿稳,酒樽一倾,樽中酒顿时洒出少许沾湿了长须,显见他也有了些醉意:“意儿,你文武皆强,人品又正,正是可打天下,亦可坐天下之人。只要按着为父之策步步营进,何愁朱袭、霍威之流?彼等不过是一时豪强罢了,你才是真天子。”

    亚父又眯眼一笑:“到时我便是皇帝的亚父,意儿,你说是也不是?”

    我举袖替他擦干长须,口中应道:“那是自然,我能有天下,全靠亚父。”

    我心中却茫然起来,不知不觉向妹妹看去。妹妹正拉着言眺紧握的右手,全神贯注,极力思索,似在猜他手中握着的物事。再往言眺脸上看去,他亦是醉态可掬,双眼迷离。

    哥哥,你为什么不去争夺天下?只有你,才配主宰一切,拥有一切。那些丑陋的人不配。

    妹妹当日如此对我说。

    我是花神让道,就该得到天下么?

    得到了天下,当了皇帝,又能如何?父母能死而复生,妹妹能更快活些么?要当好皇帝必定要勤政,恐怕连陪妹妹的时间都要少了,恐怕连练字的时间都要少了。

    诺大一国,责任何其重大,事事都要报我决断,我能否一一英明决断?若到时我不能,只怕又是苦了天下百姓。

    妹妹忽推开言眺手,恼怒道:“猜不着,不猜了!”转向我笑道:“哥哥,等你当了皇帝,我就是长公主,天下还有谁比我更尊贵?”

    她的笑容在烛光照映下仍如曦光破晓,我心中不禁微微一颤。不错,我当了皇帝,妹妹的心愿达成,不知会如何开心。

    从小到大,她要我做的事,我没有不答应的。

    我再无迷茫犹豫,坚定应道:“正是,你是将来的长公主,尊贵无人能比。”妹妹一笑,朝我伸手过来,迷糊道:“恩,我是长公主……”身子一歪,已是在桌上睡着了。

    我叫来群玉,让她扶妹妹回房睡觉。看向萧疏离时,她脸颊业已微红,颇有酒意。我顺口道:“还有五妹,也是长公主。”

    萧疏离微微一笑,并不答话,伸手取了一个石榴,用银刀慢慢剖开。她手法却已迟钝,一个不慎,剥下的数粒石榴籽从她手中滚落,撒在桌上。

    衣袖一紧,已被言眺抓住,他迷蒙的双眼看着我,眼眶却渐渐红了。我有些诧异,他已开口道:“三哥,我也知晓我惹了祸,你罚我是应该的,是为我好。”

    我早已气消,笑一笑道:“你知道便好。”

    他又嘟嘟囔囔地道:“三哥虽然罚我,毕竟没有拿我当外人,一到中秋,便将我找了回来,一起过节团聚。”

    我听他难得如此懂事,有些欣慰,道:“你我既已结拜,自然是一家人,中秋夜自然该一家团圆。”

    他却又道:“可是我自己的哥哥姐姐,却从来不肯和我一起过中秋。”他语声忽转哽咽:“他们一家人宁愿偷偷出去,在外面团聚,只单单撇下我一人。他们之前对我必恭必敬,之后不闻不问。无论我年幼时惹多大的祸事,他们从来也不责罚我。我知道,我在他们眼里,一直都是一个外人。”

    我不禁讶然,向萧疏离看去,她皱了皱眉,道:“四哥醉了,满嘴胡话。”

    一阵秋风吹过,颇有萧瑟之意。我见言眺适才嫌热脱了外单,如今受风难免会着凉,于是解下自己斗篷,披到他肩上。

    言眺拉紧斗篷,仿佛这区区一件斗篷是一条厚厚棉被,又是一根救命稻草,又道:“他们不要我,我也不要他们。

    看今后我们得了天下,他们又拿什么嘴脸来对我?三哥,你得了天下,我要做你的一字并肩王。”身子慢慢滑下圆凳,几乎坐倒在地。

    我想扶他起来,他却不愿起来,顺势趴到我腿上,仰头含糊不清地道:“三哥,其实你对我很好,我知道。”

    ......

第十八章

    我想扶他起来,他却不愿起来,顺势趴到我腿上,仰头含糊不清地道:“三哥,其实你对我很好,我知道。”

    我看着他面上的诚挚之色,心里不禁泛上一丝惭愧:我虽真心拿他当弟弟,只是一则认识时日不长,对他的过往不甚了解,二则他生性暴戾我有些不喜,对他自然远远不如对亲生妹妹的疼爱。这虽是人之常情,却毕竟有些对不起他待我的一片真心。

    我心中暗暗发誓,今后必将如亲弟一般待他,他有残暴乖戾之处,我尽力教导他便是。伸手拍一拍他肩,温言道:“你是我兄弟,又助我打天下,我岂能待你不好?只是你待人多有残暴之处,今后不可如此,知道么?”

    言眺雪白肌肤上泛出通红酒色,抱着我的腿道:“我也知道我残暴,只是世上之人都是坏人,不配我待他们好。三哥太心善,我怕三哥被人骗被人欺,就像我那可怜的大哥一样。”

    忽然之间他已是泪流满面:“三哥,你不知道,我真想杀尽世上的坏人,一个都不留!不不,杀了他们太便宜了,我要一人给他们钉一根天怒地怨两界针,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永远穿梭在阴阳两界!”我一直不知他心里是这样想的,一时间怔怔说不出话来,只看着他半因痛苦半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萧疏离终于步履不稳地走了过来,一把将他从我腿上拉起,道:“四哥醉了,我送他回房。”

    也许是酒意上涌,言眺泪水未干又迷糊起来,双眼朦胧欲睡,不再反抗,小猫般跟着萧疏离走了。

    也许是言眺年幼时,亲生的哥哥姐姐待他不好,才令他养成如今暴戾的脾性,如此说来,也甚是可怜。不过他如今已是我的义弟,我定会好好待他,教导他,使他尽量改过。

    我转头看亚父,亚父早已醉倒在桌上,鼾声微响。

    眼角瞥处,却见言眺的花狸猫正蹲在圆凳边,目光炯炯直视着我,长长的胡须伸展在空中,尾尖一下下轻弹。我见它神情似有话对我说,不由好笑起来,伸筷夹了一段鱼尾,放到它面前。

    它低头嗅嗅鱼,又抬头瞧我一眼,却不动口,只“咪呜”一声,起身伸个懒腰,走出中庭外。

    我捧着手中信函,惊喜不敢相信,一连读了几遍才相信此事是真。

    六年未见的师父竟给我捎来书信,许可我近日作为,叮嘱我以天下苍生为念减少杀戮,又道待我明年行加冠礼时,再来设法与我相见。

    得知师父她老人家安好,我大感宽慰;她如世外神人一般不问世事,却仍关注我举动,我又大感温暖。

    她还记得我明年便满二十岁了,想来我是她尘世中唯一挂念之人。我和她师徒之谊,如今也快十二年了。只盼我桩桩件件对得起她的教诲。只盼师父永远康健,永远清静自在。

    我转首瞧着自己映在铜镜中的笑容,一时也移不开眼睛。

    我也有许久未曾见过自己如此开怀地笑了。

    赵储芫来使放下茶碗,转向我道:“明公所想,正是我家主公所想,”满面欣然,又道:“郭随前后已在贵我两处折了十万兵,如此大伤元气之时,正是贵我两处前去攻打之机。”

    我点一点头:“南剑之盟当倾全力攻郭,但不知赵公打算出兵几何?”赵使道:“我家主公原是与明公一样,打算出全力伐郭,只是红蓝江以北有朱袭虎视眈眈,我家都城又恰处江畔,地势危急,不似积艳山离江甚远,实在不得不防朱袭围魏救赵,因此只能出十二万兵南下伐郭。”

    他说的倒也在理,我略一沉吟,看向亚父。

    南剑之盟原有兵力一十三万,除去守琅州的两万人外,尚剩余一十一万,前段石明去各地新募得七万兵,若留三万看守积艳山,我军可派出一十五万兵攻打郭随。

    只是那七万新兵操练尚未十分纯熟,上了战场,难免伤亡重大,却实在是等不得了,若待新兵操演成熟,郭随早也募军扩容,重新壮大了。

    言眺斜眼瞧着赵使,开口道:“既然我方出兵多,贵方出兵少,那到时打完了郭随分地之时,自然应该是我方多分,贵方少分了。”

    赵使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道:“副盟主此言,却不在理。一则,涂党、起阳、惠山等地势险要难以攻打之地,皆在北面由我军攻打;而运州、紫州、迎州等易攻之地,却尽在南面由贵军攻打,我军虽出兵少,出力却多,只能多分地,岂能少分地?二则,我处十二万兵皆是久经沙场之精兵,非是贵军新募的兵士可比,故我军十二万,足可抵得贵军二十万,又怎能以兵多兵少来论?三则,朱袭若是出兵偷袭罗灵通,按三方约定,我处还需出兵相助,这便是另一份力了。”

    言眺愠道:“岂有此理!朱袭若是偷袭罗灵通,难道南剑之盟便不会出兵相助么?”

    赵使想也不想道:“贵处可会在瑶州、琳州驻兵?即便如此,从瑶州、琳州赶去罗灵通处也需半日,我军可是一个半时辰便能到了。”

    言眺愤愤然却哑口无言,我接到:“那赵公意下如何分地?”

    赵使道:“罗灵通分西、北三州,我军分东、北七州,贵军则分西、南五州,如此最公平不过。”

    言眺几乎跳起,道:“罗灵通出兵区区几万人,竟敢分三州?南剑之盟出近二十万兵,却要比贵处少得二州?这未免也太不公平!”

    赵使面上不惊不惧道:“副盟主若是以为不妥,可劝罗灵通只分二州,剩下一州仍归贵军。“

    他言下之意,却是赵储芫要定了七州,剩下八州便看我与罗灵通如何磋商分配。

    且他所要的是东、北七州,其中便有易守难攻的涂党与起阳,来日他若与我为敌,我攻打他时便要更花力气。

    亚父终于开口道:“南剑之盟素与罗灵通交好,我军与他之间如何分地,贵方不必多虑。”顿了一顿,又道:

    “南剑之盟虽有几万新兵,操练早已纯熟,正是胆气最壮之时,又有大败闻人度梅的名将陈奉谨亲自训练,绝非弱旅,贵军不可轻视。依老夫之见,不如以擒杀郭随处为界分地,赵使意下如何?”

    我一怔,赵使想必不曾想到,也是一怔,道:“以擒杀郭随处为界分地?”亚父一笑,道:

    “不错,郭随现处傥州,若是贵军势大,他必南逃,若是我军势大,他必北逃,但看他逃至何处被擒被杀,若是在儆州被我军杀了,则儆州以南七州归我军。

    ,赵公与罗将军分剩下八州;若是贵军在迎州擒住郭随,则贵军分得迎州以北七州,我军与罗将军分剩下八州。赵使以为可否?”

    我虽不甚明白,但情知亚父如此行事,必有他的道理,只看赵使如何应对。

    赵使不敢擅做主张,只道需报赵储芫决断。

    赵使一走,萧疏离开口道:“亚父,郭随往北有赵储芫,再往前有红蓝江,即便渡过红蓝江,又有朱袭与霍威,而往南只有我军,他又岂会往北逃而不往南逃?”

    这也正是我心中疑问,我看向亚父。

    亚父气定神闲地道:“当务之急是要早日结盟出兵,兵贵神速,才有胜望,若多拖一日,便少一分胜算,分地多与少,倒在其次,即便赵储芫多分得两州,那又如何?”

    不错,涂党与起阳,无论如何不可能分给我南剑之盟,其他之地,多两州与少两州,又有多大干系?

    张远接道:“郭随在三路夹攻之下,若要求援,必定不是向朱袭便是向霍威;但不论是谁出兵,只能是渡红蓝江攻赵储芫来围魏救赵,因此他为自保必不愿出重兵伐郭,如今元帅以擒杀郭随处为界分地,赵储芫不得不重新考虑是否出重兵伐郭。”

    亚父点首,看向萧疏离道:“疏离说的对,如此情势下,谁都以为郭随只会南逃,不会北逃。因此赵储芫定会动心,以为有利可图。我正是出于此,才出此策的。”

    言眺忽道:“若是他不上当,又该如何?”

    亚父哈哈一笑道:“兵行险招,有时难免要赌上一赌了。”

    我步入中庭,示意郭灵在外等候,随即叩响亚父房门,亚父开门,面上神色如常,我不禁心中疑惑。

    一进门,已有一人跪倒在地,向我参拜道:“千夫长李十七见过主公。”我听得“李十七”三字,立时想起为罗灵通寻母一事,心中顿时一喜,忙叫他起来。

    仔细打量时,面前是一个年过三十之人,面容和善亲切,肌肤细腻温润,倒不像是名士卒。我向他微微一笑,温和道:“你先前为南剑之盟立下大功,我便想着要见你一面,不想今日在亚父这里相见,总算如愿。”

    李十七忙道:“主公过奖!李十七能为主公效劳,实在是三生有幸。”

    亚父已关门进来,哈哈一笑道:“意儿,我知你心愿,故今夜特地安排李千夫长来见你。”

    我道:“多谢亚父。”见桌上摆着酒壶,便走过去倒了一杯酒,捧到李十七面前道:“今后还要仰仗你这样的才俊为南剑之盟出力。”

    李十七忙再度跪倒,双手捧过酒杯,感激涕零道:“主公看重,李十七敢不竭尽全力!”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示意他在一旁椅中坐下。

    李十七看着亚父与我都已落座,才在椅中坐下,道:“亚父派我去傥州城打探消息,我去了大半月,大致已将郭随处情形摸清。”

    我这才明白亚父半夜叫我来,不仅仅是为了认识李十七,而且有重要情报相告。只是为何如此隐秘,只有我三人在场,却不叫上四弟五妹等?

    我看向亚父,亚父当知晓我心中所想,却不答话,只看向李十七,示意他说下去。

    李十七接道:“我听郭随身边之人道,自从瀛州古原会饮回去不久,郭随便在傥州城里觅得一个美少年,姓段名岳字玉崖,据说容貌颇似……”他略显惴惴不安,看了我一眼,又接道:“颇……俊美,郭随对他极是宠溺,后来更不惜为他将军中三百佳丽都送了人。”

    我心知肚明,此事定与我有关,李十七原先定是想说那美少年容貌颇像我,怕我动怒才临时改口。我只轻轻“哼”了一声,一言不发,听他说下去。

    李十七又道:“那段岳面孔标致,却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读得几本史书,便号称小张良,时不时给郭随出谋划策,也是他运道好,偶有几次收获,郭随便越发宠信于他。那郭随身边原有一个谋士名郦胜道,本来颇得郭随重用,见郭随宠信段岳,便不时劝谏他,提醒他美色误国。”

    不用李十七再说下去,我和亚父也都知道后来之事了。那段岳必定深恨郦胜道,必竭尽全力在郭随面前进谗言,甚至怂恿郭随杀他。

    我道:“后来郦胜道是被郭随杀了还是赶走?”

    李十七摇头道:“郭随能有今日之天下,大半靠的是郦胜道的谋划,因此郭随还有三分情谊在,不曾杀他,也不曾赶他走,只是日渐疏远他。郦胜道常常十天半月也未能见上郭随一面,逐渐心灰意冷,于是自请外放至逐州守城,郭随也爽快答应了。”

    亚父冷笑一声道:“逐州?郭随西南第一大门户,郦胜道自请守逐州城,可见郭随虽如此待他,他却还念着郭随,倒是痴心不改,当真愚不可及。”

    我却心中升起怜悯之情,暗想他日若是遇到此人,不可伤他性命,当尽力劝他归降,一则忠诚之士能有善终,二则我能增添臂膀之助。

    李十七笑一笑又道:“前次闻人度梅攻打我凤凰关,王旁攻赵,都是那草包出的主意。两次大败,损兵又折将,诸将军对他都颇有怨言。”

    亚父笑道:“有此獠在,要我南剑之盟不胜也难。”我们三人一起笑出声来。

第十九章

    我又赐了李十七一杯酒,亚父取出一件带风帽的大氅递于他,看他披上,又将风帽兜起遮住脸庞,便吩咐郭灵送他回营。郭灵看向我,我点点头,他才领命而去。

    我唯恐亚父不悦,遂道:“郭灵本是我林家家仆,因此习惯了听令于我,亚父休怪。”

    亚父却微微一笑,道:“正该如此。意儿,你可知我令李十七单单见你一人,是何意?”

    我摇头不解。

    亚父叹道:“一则,李十七乃是探子中的探子,奸细中的奸细。探子奸细周旋于敌营,最忌为人识破,因此即便是我南剑之盟之人,也是认识他的人越少越好,他便越能不被识破。”我恍然,道:“不错,敌营中有我方探子,我军中必也有敌方探子,故而认识他的人越少越能保全他。”

    亚父点头道:“不错。二则,我看李十七虽无大将之才,却另有一套本事。所谓‘用人如器’,君王打天下也罢,坐天下也罢,各式各样的人才都不可或缺,他是有用之人,你将他收作心腹,不会有坏处。”

    我欣然道:“孩儿也是这样想的。我只怕给他的赏赐不够,不能让他安心为南剑之盟效力。”

    亚父又笑道:“钱财未必是才俊之士最看重的,我看你今晚如此礼遇他,远胜于钱财的赏赐。这的确是为人君之道。”

    我谢过亚父的称赞。

    亚父却又道:“不过为人君之道,远不止此,你可知道,最重要的是甚么?”

    我想了想,道:“是‘以百姓心为心’?”

    亚父摇头道:“那是天下已定之时。”他霍然转首看我,目光锐利深邃,道:“为人君之道,最重要的,便是不可轻信他人!”

    我怔了一怔,正要答话,亚父又接道:“这‘他人’二字,指的是除你之外的任何人。”

    如此说来,亚父与妹妹不也成了“他人”?

    我不禁迟疑道:“这……”

    亚父已知我心中所想,斩钉截铁地道:“即便是我,即便是睿琛,你也不可全信。古往今来,为君王之位,父杀子,子弑父,兄杀弟,弟弑兄的,难道还少?你熟读史书,又岂会不明白这道理?”

    这道理我虽明白,只是放到我自己身上,叫我连亚父,连睿琛都不可信,我如何能够做到?若真如此,恐怕我在这世上连寸步都行不得。

    师父虽教我有防人之心,却从未说过这样的话。亚父与师父为何如此不同?莫非……莫非亚父怨我对他不够信任,是在试探我?但我自建南剑之盟以来,又有哪件事隐瞒过他或是不曾听他吩咐?

    亚父见了我面上神色,厉声道:“高绪与太子芒前车之鉴,莫非你都忘了?你若同太子芒一样天真,以为世人尽可相信,皆可感化,所谓‘非攻兼爱’,便是给我金山银山,我也无法辅佐于你,还是早日回去的好!”

    我见亚父从未有过的声色俱厉,忙跪下道:“亚父说的是,我一定谨记亚父之言,不会轻信他人。”亚父说的对,太子芒的确死于过于仁爱。他虽仁爱世人,世人却不曾仁爱于他。

    亚父见我下跪,神色稍缓,伸手扶我起来,道:“用人亦要防人!我叫你自领三万龙骧军,除你之外,连张远,连我都不能调动,正是这个道理。他日不管是谁有变,总有这三万龙骧军保着你,谁也不能轻易将你逐离盟主之位

    我微一琢磨,亚父此言,只为提醒我。亚父、睿琛我自然都信得过,除此之外,我却都该留心一二,否则恐怕昔日高绪的下场,便是我日后的下场。

    过得几日,赵使果然复来答应以擒杀郭随处为界分地,且约定十日后起兵。我亦即刻遣使往罗灵通处将情形告知。

    第二日,众将齐聚无瑕殿,商讨伐郭之事。

    此次到场的将领人数为建盟以来之最,除守琅州的吴悝外,所有将领都已到齐,连我直辖的龙骧军指挥使王祁与言眺直辖的虎贲军指挥使狄冲都到了。

    众将向我参拜已毕,我开口道:“众将想必都已知晓,我军与赵储芫、罗灵通三家结盟,共同攻打老贼郭随,以分其地十五州。”

    众将轰然一声答应。

    我又高喝道:“诸位建功立业,正在此时!”

    众将群情奋涌,摩拳擦掌,纷纷喝道:“建功立业,正在此时!”

    亚父清咳一声,道:“南剑之盟共有兵马一十八万,当留出三万人留守积艳山,保护盟主。除此外一十五万人,可分三路,攻打郭随。”

    张远向众将道:“谁愿留守积艳山,保卫主公?”

    王祁不假思索出列,道:“龙骧军自然与主公同在,末将留下。”

    张远点头,正要开口,我已道:“我不留在山上,我与诸军一起出征。”

    张远变了脸色,道:“战场凶险,主公岂可轻易涉险?若有闪失,张远岂能赎罪?”

    众将七嘴八舌,只是赞同张远。

    我道:“我与大军在一起,反倒安全,莫非大将军担心保护不了我么?”张远急道:“张远并非此意,只是战场之上情形千变万化,我……”

    我微微一笑,道:“我也不想枉送性命,我定会时刻与大将军在一起,再加上亚父,莫非还不如积艳山上安全么?”

    张远犹豫不决,看向亚父,我又道:“何况龙骧军成军至今尚未经战场历练,总是一大缺憾。我欲在此役中将龙骧军编入大军,以便得到更好磨砺,才能成为南剑之盟真正的精锐之师。”

    王祁铿声道:“龙骧军上下但听主公号令!”

    亚父摇头道:“你若留在积艳山,即便朱袭,潘蔚,或是葵山西道各路小诸侯来偷袭你,路途遥远,也须时日,况积艳山易守难攻,大将军可从容调兵相救;你若随大军征战,战场虚虚实实,一旦陷入埋伏,一时片刻,大将军却赶不及发兵相救,两者相权,还是留守更稳妥些。”

    我道:“我与亚父同在,又岂会轻易中埋伏?何况我即便留守,若是亚父或大将军误中埋伏,我又岂有不发兵相救之理?”

    话到此处,亚父已明白我非亲征不可,沉吟道:“既然如此,我军不宜分兵过甚,原先三路军当分二路进攻。”

    我心知这是为了保护我,即便如此,我也要亲上战场,与将士们一同浴血,如此打来的江山才能坐稳,何况龙骧军确急需历练。

    我点一点头,道:“亚父,你是全军主帅,全军上下都听你号令。你下令便是。”

    亚父略一思索,道:“令张远为丹支西道行军总管,率本部五万人马,龙骧军三万人马,并虎贲军七千人马,攻打逐州、紫州、申渡等地,进逼傥州,王祁、狄冲副之;令耿无思为丹支东道行军总管,率七万人马攻打迎州、神浒、玉屏等地,进逼傥州,石明与钟韶庆副之。”

    他顿了一顿,又道:“令陈奉谨率三万人马,留守积艳山。”

    众将依次上前领了令箭,我见陈奉谨微微露出不快之色,心知他前两次功劳甚大,因此此次亚父命他留守,也好给其他人立功的机会,遂开口道:“此次不管出征还是留守之军,连留守琅州的吴悝军在内,事成之后皆按军规重赏。能活捉或格杀郭随者赏银三万两,封千户侯。”

    众将轰然答应,亚父瞧了瞧陈奉谨,笑道:“陈将军不必不悦,此番三面被围,郭随若是走投无路,往积艳山逃来也并非无此可能,到时这天大功劳说不定便到了陈将军的手里。”

    陈奉谨精神一振,道:“末将必严阵以待,元帅请放心。”

    亚父又向众将道:“我与盟主、副盟主当与张远将军同行,有紧急军情随时来报。各军明日调拨粮草,粮草辎重二日后出发,七日后大军出发。”又派了几名斥候,将发兵之事报去吴悝处。

    第三轮攻城号角闷雷般响起,我在逐州城外的高地极目远眺,但见我军的将士潮水般地向城门扑去,却在城墙上方射下的箭矢,抛下的滚石擂木,泼下的热水热油下纷纷受阻,转眼伤亡无数。

    我有些心焦,转向亚父道:“亚父,我军伤亡不轻,如何是好?”

    亚父捻须道:“意儿不必忧虑,即要攻城,伤亡在所难免。我军有八万七千人,除留下三千龙骧军外,余者可分三队昼夜轮番攻城,但看郭军有多少人马可轮番守城,他箭矢擂木用尽之时,便是逐州城破之时。”

    话虽如此,我总希望伤亡越少越好,转向一旁甘允道:“承奉郎,你有何良策可尽快破城?”

    甘允苦笑道:“主公,我若有良策,自然早已献上,又何必等到此时?”

    这倒也是,若真有能轻易破城之策,自萧芒被锤杀之日起,也不至于战事纷扰至此,至今无法天下大定。

    号角声中,我在营帐内匆匆用罢晚膳,问郭灵道:“这是第几轮攻城了?”

    郭灵道:“不是第十四轮便是第十五轮了。”

    我又道:“我军伤亡如何?”

    郭灵垂首道:“不算带伤的,已死了三、四千兄弟。”

    我想一想道:“敌军情况如何?”

    郭灵道:“仍在死守。”

    这是意料中事,逐州为郭随要地,想必粮草器械充足,又有郦胜道亲自把守,能轻易攻下才是有诈。我本想骑马去高地观望一番,只是天色已黑,恐怕甚么也看不到。

    我吩咐郭灵道:“去瞧瞧亚父是否在进膳。”

    郭灵答应一声,走出营帐。片刻后又回来道:“郎君,亚父已去了阵前督战。”我霍然起身道:“快备马,我们也去。”

    一路上火把不断,且有高处望楼车上的火盆,倒是把城上城下情形照得分明。

    亚父堪堪在敌军的矢箭射程之外督战,他右手持着玉如意,半天也不曾在左手心拍过一下,显见正全神贯注盯着战事。

    我极目望去,火把映照的黑色苍穹下,只见我军将士架着无数的搭车与飞梯云梯往城墙上攀去,城墙上却也伸出无数拐刃枪,钩竿与锉手斧向我军将士或削或钩或砍或刺,又间或重重拍下狼牙拍。

    转眼又是大批将士受伤坠下城墙。

    我皱一皱眉,向亚父道:“亚父,你看我军何时才能攻下逐州?”

    话音刚落,伴着凌厉风声,一支床弩所发的巨大□□便向着亚父与我所在处呼啸而来,眼看不及避闪,我大喝一声,斜身举起方天画戟奋力一挡。

    □□被挡飞,却余势未衰,仍是擦中了几名兵士,惨叫声中,不知死伤几何。我虽有先天罡气护体,仍是震得双手手臂发麻,几乎握不住画戟。

    亚父变色道:“速速退后十丈,撤下盟主旌旗。”

    我见那床弩甚是厉害,正要听亚父之言拨转马头,忽地瞥见我军一部搭天车上一个人影未着甲胄,身形灵动,左手持盾,右手持剑,不似普通兵士,正要从搭天车上跃上城墙去。

    我忙向亚父道:“亚父,你看,那可是疏离?”

    亚父回头张望时,城墙上已将一张狼牙拍重重砸下。那人影左手盾迎向狼牙拍,重重往上一撞,反将狼牙拍撞得反向拍落,自己却也受了反震之力,不得不落回搭天车上。她脚下一顿,微一借力,再度往城墙跃身而上。

    四支拐刃枪同时戳下,她人在半空,右手一挥,一剑便削断了三支拐刃枪,左手却以盾牌边缘在第四支拐刃枪倒刃上一钩,便借这一钩之力凌空一个翻身上了城墙,持枪之人顿时被这一钩之力带得身子前倾,萧疏离右手跟着一剑,砍下了持枪之人的首级。

    眼看她已稳稳站上城头,城破就在眼前,斜刺忽地伸出一柄三尖两刃枪,朝萧疏离刺去,萧疏离右手剑一封,旋身朝他砍去,两人顷刻间对了五招。

    我见那人五招之内仍未送命,显见并非普通小兵,必是个将领。

    ......

第二十章

    眼看她已稳稳站上城头,城破就在眼前,斜刺忽地伸出一柄三尖两刃枪,朝萧疏离刺去,萧疏离右手剑一封,旋身朝他砍去,两人顷刻间对了五招。

    我见那人五招之内仍未送命,显见并非普通小兵,必是个将领。

    转眼敌军又有五人前来助那持三尖两刃枪之人从旁攻来,且招式颇有气象,显见并非普通士卒,而是与那持枪之人一样的将领。我虽知凭萧疏离的剑术这些人都不在话下,仍是有些担忧,招手换过郭灵道:“你去亲卫队里叫几名神射手,速速赶去护着五妹,休叫人伤了她。”

    又过十数招,从旁相助那持三尖两刃枪之人的五人已纷纷被萧疏离斩杀,只那持枪之人仍负隅顽抗,他心计与狠心远胜他人,总在紧急关口便往身边小卒身后一躲或是拉过小卒遮挡自身,便在萧疏离剑下以小卒之命换了自己性命。

    我看得分明,不禁怒道:“此人卑劣!”

    亚父却悠悠道:“此人为守城计,所为却是不错。”

    我看了亚父一眼,心中却也知晓亚父说的对—为守城计,他的性命确实远远要比小卒的性命重要。

    守城的敌军必然也明白这道理,因此尽管总做了人肉盾牌,仍有小卒源源不断上前相助那将领。

    过得片刻,又有几名将领模样,手持各色兵器的人从城墙各处赶来支援,只团团围着萧疏离奋力搏杀。他们想必业已看出,不尽快杀了萧疏离,转眼便是城破之灾。

    忽然间,那持枪的将领浑身一僵,身中两箭,终于不支,早被萧疏离一剑砍下首级。我心知定是郭灵所派的神射手发出的铁脊箭破甲射中了他,瞬间又有三名将领中箭,一一被萧疏离砍杀,敌军顿时人心涣散,纷纷避闪城下射来的铁脊箭,萧疏离趁机一剑一个,无人再能阻挡,眼看城破就在顷刻。

    与此同时,我军趁着别处防守空虚,已有好几人顺利登上城头,守城敌军慌乱起来,应对更是捉襟见肘,章法大乱。我军兵士却是士气大振,一个接一个,叠人墙般攀爬于云梯之上,瞬间密密麻麻涌入城头。

    城下搭天车上一名士卒将我军旌旗用力抛上。萧疏离弃了盾牌,接过旌旗,右手剑仍砍杀不停,守城敌军再不敢靠近,她便将旌旗插上了城头。

    城墙之下隐隐传来欢声雷动。

    强攻一昼夜,逐州城终被我军攻下。

    我十分欣喜,与亚父对视一眼。亚父笑道:“疏离抵得上十员大将。”

    进城之前,我已先请亚父下令,降者免诛,与民无犯。城内百姓初始惊慌,后便逐渐安心下来,午后已有人敢走上街来,照常营生。

    我一入城便派了三千龙骧军在城内四处搜寻郦胜道,下令务要活捉,不得打杀。随后,便是安葬阵亡将士,安顿各营伤兵,总算在入夜前一一妥帖办好。

    亚父下令休整三日,再赶往下一州,正合我意。

    只是大索全城三日,也未曾找到郦胜道,想必是城破之前便已逃走。

    晚膳时,言眺眉飞色舞,道:“亚父说逐州是郭随西南第一大门户,如今我军只一昼夜便已攻下,伤亡不过一万,接下去都是易攻之地,看来我军一月之内便可逼近傥州,郭随不得不往北逃窜了。”

    我想到全军不过八万七千人,才攻下第一城便已折了八分之一,不禁皱眉道:“如今除伤兵外只剩七万多人可上阵,却还有好几处难攻之地,若是半途兵力不够,该如何是好?”

    亚父放下茶杯道:“逐州是第一难攻之地,往后城池不会如此难攻,更何况,沿途还可收纳降兵,招募新兵。”

    这自然是宽慰之语。降兵也就罢了,我想在郭随之地界招募郭随的百姓以抗郭随,岂非是笑谈?

    亚父看我一眼,已知我心中所想,正色道:“意儿,你莫忘了手里的金弦弓,这可是天命。再多攻破几个城池之后,不论是郭随的百姓,还是赵储芫的百姓,都会深信你才是天下之主。”

    亚父不提醒,我几乎忘了金弦弓。我一眼望去,见甘允正在席末,便道:“亚父说的不错。承奉郎,你需派人为我南剑之盟四处造势,让百姓都来依附,健儿都来投军。”

    甘允起身恭敬一礼,笑道:“主公,甘某早已派出人手,即便是还未攻陷的城池,也已有人潜入四处去说了。”

    此后果如言眺与亚父所言,我军势如破竹,以极少伤亡八天之内连破了十几个城池,便如当年秦国扫**般所向披靡,连比逐州城大上两倍的紫州都已攻下。期间,萧疏离每战都是身先士卒,不是手持一牌一剑,便是手持双剑,以绝世轻功杀上城头,最终破城,所斩杀敌军将领数不胜数。

    郭灵曾说:“若将萧娘子所斩杀之将的兵刃都堆在一处,恐怕已高过一座浮屠。”

    将杀戮来比作佛塔,并非讽刺,只是郭灵无心之言。我却深知,一时的杀戮,乃是为了今后更持久的太平。

    更如亚父所说,我此后每每手持金弦弓,站上城头,向城内百姓痛陈郭随之败德丧行,表明我为萧芒报仇之决心,描绘日后天下太平之盛景,第二日的募兵处都会排起长龙。

    我军虽阵亡了两万多,却也新募得了一万多兵士。

    紫州城内的庆功小宴上,我举杯向诸位将领敬酒,众将都开怀畅饮。

    我更向萧疏离敬酒道:“五妹,你是攻城第一人,杀敌无数,没有你,战事不会如此顺利,你虽是我自家妹子,我仍要敬你一杯。”

    萧疏离嘴角微微一抿,仰首干杯。

    言眺鼓掌道:“五妹爽快!”又向我道:“三哥,可惜我轻功不佳,攻城帮不上甚么大忙。”

    我微笑道:“你不来帮倒忙我已谢天谢地。”

    言眺的脸终于红了一红,气恼道:“三哥你!”

    他再不理我,转向萧疏离道:“五妹,我总算见识了你的厉害,‘动无常则’这四个字说的果然是你。”

    我笑一笑道:“这四个字还不够,我看要七个字才够,‘一剑光寒十四州’,说的正是五妹。”

    注:“一剑光寒十四州”引自五代贯休和尚诗。

    休整几日,大军再度进发,下一城便是申渡。

    与此同时,各路捷报频传,我军处,耿无思已攻破迎州与迁州,下一城便是神浒;赵储芫西道大军已击破逸州与涂党,进逼惠山,东道大军攻破彤州与金华关,进逼起阳;罗灵通之弟烈火将军罗世昭业已连下三城,进逼灵聚;更有守琅州的吴悝派人来报说是朱袭处也不见动静。

    我与亚父及张远并肩而行,只觉此番未免也太过容易,郭随莫非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四面城池被各个击破不成?

    我朝后看去,言眺正与妹妹说着甚么,喜笑颜开,妹妹也面带微笑。

    我转向凌佑虚道:“亚父,此番不光是我军,各处盟军战事都如此顺当,亚父如何看?”

    凌佑虚点头道:“不错,各处皆无郭随的重兵把守,甚是蹊跷。”

    我沉吟道:“莫非……他的重兵都屯在傥州城外,待我军与各路盟军到后再一战相决?”

    张远插话道:“我看不会,我军加上盟军,便是三十多万人马,若是与他正面决战,他兵马不足,胜算委实不大。”

    他似是突然想到一事,惊呼道:“不好!他若是集全部兵力于一处来攻打我部或是耿将军部,两部相隔太远,无法救援,我军可是不妙。”

    我被他说得也是一惊,向亚父看去。

    亚父神色未见惊慌,道:“但看郦胜道敢不敢出此策。但看郭随用不用此策。若用,我军确陷险境。”

    他顿一顿,又道:“郭随军一共十几万兵马,他若敢集于一处,只攻一军,留其余各处门户大开,如此胆气,我倒也佩服他。”

    张远道:“如此,他必求速战速决,时日拖得越久,他孤身在傥州城内越是危险。”

    亚父摇头道:“他怎敢孤身留守傥州城?必是与大军同在,或在近旁,以便大军随时救护。”

    我不禁点头道:“亚父言之有理。这便如我要与亚父与大将军同在一般。”

    亚父帐内,张远走到沙盘前,指向惠山,侃侃道:“惠山虽然难攻,但攻城之将是名将云崇,其素以性坚韧著称,号称‘石上花’,我预料其在两个月内可拿下惠山。”又指向起阳道:“攻起阳的乃是巫光,性坚毅,善钻营,号称‘穿山甲’,也可在三个月内拿下起阳。”

    亚父点头道:“此二人善攻城,赵储芫用人得当。”

    张远又道:“惠山或是起阳一破,不消一月,便可进逼傥州城。而我部若是攻破申渡,可在二十日内进逼傥州。”

    言眺道:“大将军,你看我部攻下申渡需多少时日?”

    张远沉吟道:“探子来报,说已探明申渡城内有守兵八千多人,若属实,加上申渡金汤城池,非紫州可比,我部需少则二十天,多则四十天才能攻下申渡。”

    我点点头道:“不知郦胜道可在申渡城内?若在,他已连失几城,又会如何布置?”

    一旁甘允道:“禀主公,我已探得,郦胜道已回傥州城,郭随见情势危急,已复启用他为军师。”

    亚父道:“大将军,依你看,郦胜道当如何谋划应对五面进攻?”

    张远略一犹豫,道:“依我看来,进犯三方之内,罗灵通之势最弱,当可图之。他可集全军之力,出羽城关,经弱谷,避罗世昭而速攻罗灵通,如此他原先十五州虽必失无疑,却仍可鸠占鹊巢,将罗灵通之地据为己有。”

    亚父道:“不错,这是围魏救赵的打法。不过他若攻罗灵通,则赵储芫必救。一不小心,便会陷入赵储芫与罗世昭的两路夹击中,风险多过于胜算。”

    张远点头,又道:“即便不攻罗灵通,他也可出羽城关来攻积艳山,将积艳山作了傥州城,仍可鸠占鹊巢。”

    亚父沉吟道:“积艳山比罗灵通处难攻十倍,更何况路途实在遥远,他一旦攻积艳山,我部即刻回军,又是前后夹击之势。”

    张远微微一笑,道:“这两条若都不可行,郭随还可以逸待劳,在傥州城外兵分两路,各击我部与耿将军部。”

    亚父道:“若到这一步,便是鱼死网破的打法了。到时即便他将我部与耿将军部都拖住,傥州城也必为盟军所破。他即便能胜我军,也是惨胜或是两败俱伤,届时任何一方盟军都可将他全歼。”

    张远所提的这几项,几乎已涵盖郭随所有出路。一时间,帐中所有人俱低头不语,默默思索。

    少顷,张远道:“元帅,我还是担心先前所说的,郭随若是孤注一掷,不顾其他盟军,集全部兵力于一处来攻打我部,则如何是好?”

    亚父手指抚摸着玉如意的手柄,神色舒缓地道:“如此,我军攻打申渡之事先缓上一缓,这几天我已拟了几个阵法,专为应对此事。申渡暂可围而不打,待二十日后,我军练熟阵法,再攻打申渡不迟。”

    我大喜过望,道:“亚父,原来你已想好了应对之策!如此我军无忧矣!”

    张远也喜上眉梢道:“元帅此举高明!一来我军有充足时间练习阵法;二来我军对申渡围而不打,敌军不明就里,必惶惶不可终日,日夜不敢懈怠,二十日后必神智崩溃,到时攻城可就事半功倍了。”

    亚父赞许地看他一眼,道:“大将军就是大将军。”又向着我道:“此番幸好你亲征,龙骧军有六千铁躸,不管编不编入阵中,我都有大用。”

    我还未开口,王祁迟疑道:“六千铁躸全要调走么?那主公安危……”我截断他话头道:“无妨,留五十骑给我即可。其余听凭亚父调派。”

    王祁道:“遵主公命。”

第二十一章

    王祁道:“遵主公命。”又向亚父道:“元帅,我军在此地募得的一万多新军,该如何安置?是否二十日后先派他们去攻打申渡?”

    亚父沉吟道:“这一万多新军毕竟几日前还是郭随子民,若派他们去攻打申渡,难保不阵前反戈。我看不如打散混编入各营,到时即便有反心,人少也不能成事。”

    萧疏离忽道:“亚父适才说的是几个阵法,而非一个阵法,如此必然繁复异常,二十日内果能练成么?”

    亚父哈哈大笑道:“疏离问得好!此阵确实不同以往,统共大约需六万人马,乃是由几个阵相辅相成,叠加所得。其阵中有阵,且阵中阵并无定势,而是随主将而变的。”

    萧疏离疑惑道:“主将?”

    亚父道:“非我军主将,而是敌军主将。”

    我与萧疏离对看一眼,俱都不解。亚父微笑道:“陈奉谨将军好谋划,善地形之战;耿无思将军性沉稳,好围歼之战;石明将军性彪悍,好正面强攻。所以主将性格不同,用兵手法便不同,因此应对之道也各不相同。”

    我这才恍然大悟,想不到阵法之道会有如此多的名堂,有时竟要因人而异地施展,不由心中暗想:“看来世上任何学问都与书法一般,有无穷变化之门道。”

    张远接道:“依末将看,虽然阵中阵要随主将而变,但统领所有小阵的大阵整体应该不会有大变动?否则区区二十日,实在不够我军操练。”

    亚父点头道:“不错,统领大阵大体不变,所需操练时日不长。但这阵中阵十分关键,若有失则大阵必失,因此所有阵势必要操练纯熟。”

    深夜,我读完几篇兵法,正要入睡,忽听帐外有人轻轻走动。我初时只道是郭灵巡夜,仔细一听脚步,那脚步声轻灵却极穏,郭灵无此轻功,当是萧疏离或阿鹦。

    只是他来来回回走了多遍,却始终不曾进帐来。

    我料是萧疏离,温言道:“是五妹么?为何不进来?”

    进来的却是阿鹦,向我扠手道:“见过郎君。”

    我示意他不必多礼,道:“阿鹦,如此深夜你还未歇息,可是有事?”

    阿鹦神色略显迟疑,顿得一顿,才道:“我有一事,不知当不当禀报郎君?”

    我略有惊讶,随即想到定是有关金弦弓,便道:“但讲无妨。”

    阿鹦道:“不久之前,我本已睡下,过不多久却被惊醒,只听一人轻手轻脚走入我营帐中。我初时只当是敌军探子入营,因此仍是装睡不出声,只暗中提防他下手害我。

    谁知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也无甚动静,后来我悄悄将眼睛睁开一线,就着映在营帐上的火光看去时,只见副盟主背对着我,正看着挂在帐中的金弦弓出神。”

    我怔了一怔,道:“副盟主只是看着金弦弓出神,其他不曾做甚么?”

    阿鹦点头道:“副盟主看了良久,一动不动。我见他的样子很是想把弓拿在手里仔细看,便开口问他是否要拿给他瞧瞧?副盟主却吓了一跳,道他要去睡了,转身便走。”

    我沉吟道:“你要禀报的,只是此事?”一时想不通言眺为何有此举。

    阿鹦道:“只是此事。恐怕是因金弦弓是郎君之物,且持者将得天下,故我猜测,副盟主虽是好奇想要看上一看,却需避忌,手不敢碰。”

    我心下一宽,道:“原来如此。无妨,下回他若要看,你给他看便是,就说已经我允准,自家兄弟无需忌讳。”

    阿鹦领命告退,我却分明瞧见他的眼神里仍有一丝疑惑。

    却也是,他是我结义兄弟,又是南剑之盟的副盟主,想要看一眼金弦弓合情合理,只需跟我说一声便可,又何须三更半夜如此鬼祟惶恐?

    第二日,亚父便派人去四周寻觅开阔之旷野,可供六万兵马操练阵法,同时派虎贲军指挥使狄冲率二万兵马并三千虎贲军将申渡牢牢围住。

    我与大将军俱想着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是最好,便令甘允派人秘密潜入申渡去劝降守城的将领。

    第三日上,亚父便带着五万六千人马开赴旷野演练阵法。果然如五妹所言,亚父所创之阵变化繁复,深奥异常,我在高处一连看了几日,只看得头晕目眩,仍是一头雾水,连大概的门道都看不出来。

    我想请亚父在纸上画出图形详加解释,亚父却道:“意儿你是主公,何必领会阵法?阵法只需各位将军熟知便可。若是录于纸上,难免有泄密之虞,如此机密之事,还是口述为好。”

    他果然分别召各级将领进帐,一一面授机宜,想来除张远外,各人所知,不过是各人带领之部的阵法。

    我虽觉亚父此举未免小心过头,但想起斥候如李十七者,也知亚父说的对。

    只是尽管有变幻莫测的阵法,我仍是疑惑这五万六千人马如何能对付十几万的大军?亚父却哈哈大笑道:“阵法之用,便在于少对多,步兵对骑兵。若不然,何须阵法?我军兵力若是与敌军相当,正面厮杀即可,若是数倍于敌军,围而歼之即可,又何必如此费心布阵?”

    转眼已是十日,我召甘允入帐,道:“已经十日,守城之将还是不肯降么?”

    甘允无奈摇头,从袖中取出一幅画像呈上,道:“我已探明,申渡守将姓柏名途远,是郭随远房表亲,因此颇得郭随重用,其人有谋有胆,是个忠义之人。他镇守申渡已逾十年,深受城中百姓爱戴。”

    我又顺口问道:“他在申渡可有家眷?”

    甘允道:“他家中有六旬老母,一妻一妾及两个年幼儿子,都在申渡城内。”

    我展开画像看时,见是个方颐浓眉长须的中年男子,神情刚猛果敢,心中不忍,道:“承奉郎,你仍需想个法子劝降他。疏离的厉害你也知晓,一旦我军开始强攻,疏离上了城头,便是一剑一个。如此忠义之人,若是给疏离杀了,实在是可惜。”

    甘允苦笑道:“主公,我先后送了三名斥候入城劝降于他,都被他一刀杀了。他是忠义之士,又是郭随表亲,我看实难劝降于他,不如另谋他法。”

    我伸手挥退他,却并不死心,召了狄冲进帐,命他每日派一口才伶俐之人,于城门之下好生劝说柏途远投降。

    第二十六日深夜,我堪堪入睡,忽闻号角擂鼓之声大作,接着帐外火把纷纷燃起,顿时人声鼎沸,亮光冲天。郭灵匆匆入帐道:“郎君,元帅已下令攻城。”

    我忙披衣坐起道:“我军突然深夜攻城,是要打敌军一个措手不及么?”

    郭灵将风氅递于我,笑道:“正是如此。郎君可要去阵前观望?”

    我点点头,正想叫他去备马,已听得我的长鬃白马在帐外一声嘶鸣。

    不愧从小是我的身边之人,这十几年来,我的心思,他总是一清二楚。

    到得亚父身边时,言眺和疏离都还未到。狄冲恰从前阵回来禀报军情,沮丧道:“围城已有二十六日,今夜突发猛攻,敌军竟毫未松懈,仍是防得铁桶一般,好叫兄弟们辛苦!”

    亚父点头道:“敌军训练有素,柏途远是个人物。”

    狄冲又道:“这厮软硬不吃,无论我军如何威逼利诱,不管是许以重金,还是威吓他要屠城,他一概不加理睬,只是每日严守城防。”

    亚父淡淡道:“即便他意志再坚定,即便申渡城铜浇铁铸,此番我也要将它拆铜熔铁,踏在马下!”

    狄冲扠手告退,回去前阵督战。

    眨眼便过两个时辰,我只见一车车的我军尸首与伤兵源源不断从前阵运下,连拉车的马匹都一匹匹神情哀婉,脚步无精打采。

    亚父皱眉,截住一个伤兵问道:“敌军军备可还充足?可见疲态?”

    伤兵擦了一把面上的淋漓鲜血,道:“未见疲态,弓箭滚木都充足。”

    他一眼瞧见我,忙挣扎着欲起身行礼,我忙按住他道:“不必行礼,你好好养伤。”

    马嘶声中,萧疏离策马到来。

    她正开口欲言,一名亲兵驰马来到亚父面前,下马禀报道:“元帅,狄将军命小的来报,目前为止,我军已伤亡四千人。”

    萧疏离看我一眼,只道了一声道:“我去。”便打马去往前阵。

    我与亚父对看一眼,忙上马跟上。

    后阵的将士见得萧疏离上阵,都是欢声雷动,纷纷叫道:“萧娘子来了!萧娘子来了!”倒是对我毫不在意。

    看来欲得军心,还是要亲自上阵。亚父说的不对。

    前阵已是城头弩箭射程之内,萧疏离俯身自一名小兵手中抢了一面盾牌,左手盾右手剑,便弃马展开轻功,向着城墙下疾奔而去。顿时城头上飞矢如雨,蝗虫一般纷纷向她射去。我军一名百夫长见是她到了,忙指挥近旁一小队辎重兵在盾牌掩护下将一部云梯推近城墙。

    萧疏离左手持盾护体,右手剑挥绞不停,箭矢离她尚三尺远时,早被她剑气激荡开,掉落四周。眨眼间她已疾步登上云梯,正欲飞身上城头,一条长鞭忽地从城墙之上飞卷出来,直击她面门。

    普通长鞭不过十几尺长,这条长鞭竟少说也有二十尺。

    顷刻间两人已交换了五招,那人竟丝毫不落下风,逼得萧疏离在云梯上腾挪跌宕,将所有身法都施展开来。所幸她轻功绝佳,下盘极稳,若换了其他人,早已不得不弃盾来攀住云梯。

    那人手中的长鞭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与萧疏离手中剑招式相缠甚紧。长鞭本已是难练的兵器,更何况是加长了的长鞭,申渡城内竟有如此武功高手,难怪柏途远胆气甚壮。

    如此长的长鞭,且又是居高临下,那高手占尽地利上的便宜,萧疏离手持锋利之极的青铜剑,竟只能维持在云梯上不被逼落。

    亚父讶然道:“此是何人?竟有如此鞭法?”

    四周无人应答,连我也不知世上还有如此用鞭高手。

    天光逐渐亮起,这一夜即将过去。之前隐隐绰绰的一切轮廓,都逐渐显形。

    攻城的人与守城的人仍在奋力苦战。双方都不敢稍稍露出疲惫之态。

    我极目望去,终于在城墙的箭垛之后见到一个未穿甲胄的蓝衣人若隐若现,夭矫的长鞭正是由他手中使出。他身法比他的长鞭还要灵活,恐怕我派出神箭手也奈何他不得。

    两人相持近一个时辰,始终分不出高下。

    不过五妹毕竟吃了地形之亏,严格说来,还是她略胜一筹。

    我正思索如何才能助五妹杀了这蓝衣人,言眺的声音自我身后传来道:“三哥,我有一计可赚他,只是要借你白马和方天画戟一用。”说罢跳下马走到我身边,向我嘻嘻一笑。

    我正要叱他不得胡闹,他已从怀内掏出一样物事,覆于脸上。

    是人皮面具,依我的面貌所制的人皮面具。

    眼前便是另一个我。不要说敌军,便是我军也定然分辨不出他是真的林睿意还是假的林睿意。

    我顿时醒悟,下马将方天画戟交到他手上,叮嘱道:“多加小心,敌人箭势甚猛。”眼看他上马执戟而去,心中虽有些担忧,却另有一种怪异感觉。

    他垂下眉眼的一刹那,看不出狡黠眼神,便真真切切就是我从铜镜里看到的自己。

    仿佛我在这世上苦寻的影子,终于自我的身后来到了我的面前。

    我竭力想扭转头,不看他的背影,却不知为何,始终不能移开目光。

    我与亚父在中阵观望,虽焦急,却看不见千军万马之前言眺的情形如何。他轻功不佳,手上所持的又是长兵器,想来虽要引开蓝衣人注意,却定不敢上云梯,始终要骑在马上。

    但蓝衣人的长鞭却始终与萧疏离缠斗在一起,未曾分开一瞬。

    不知是他未曾留意到言眺,还是一意不予理睬。

    半晌,言眺丧气而回,道:“那厮并不上当,只缠着五妹不放,不知是否柏途远授意。。

第二十二章

    半晌,言眺丧气而回,道:“那厮并不上当,只缠着五妹不放,不知是否柏途远授意。相隔太远,我的暗器也打不到他。我在城下招摇了许久,只招来一通乱箭。”说罢撕下面上人皮面具。

    我见他神情颇有狼狈,道:“罢了。”向亚父道:“我军已现疲累之像,是否歇息片刻再攻城?”

    亚父却摇头道:“不可歇息,仍需加紧攻城。”

    再看萧疏离与那蓝衣人,两人身法都已逐渐呆滞,一招慢似一招,眼见力气都将用完。终于,萧疏离卖个破绽,不再缠斗,自云梯飘落下来。尽管经此恶战她气力用竭,却仍是身姿从容悠闲,如落花飘落枝头。那蓝衣人却也收了长鞭,并不理会攻城的普通小兵,人影消失于箭垛之后。

    萧疏离回到我面前时,我才看清她步法虽未凌乱,却已是全身大汗淋漓。她略略气喘,只道:“三哥,我明日再去会他。”

    我忙道:“五妹,你快回营休息。”

    亚父道:“你可知晓那蓝衣人是谁?”

    萧疏离摇摇头,自行驰马回营。

    亚父向着我道:“看来那蓝衣人专为防疏离一人。有此人在,疏离难登城楼。”

    我略一犹豫,道:“亚父,我军伤亡实在过大,不如我亲自……”

    不待我说完,亚父已高声道:“不可!你是主公,岂可涉险?你怎知城楼上有无其他高手?你上了城楼之后若是被几大高手夹击,陷入险境,南剑之盟该如何是好?”

    张远也是连声附和。言眺道:“亚父说的是,那柏途远手下既有蓝衣人这样的高手,未必没有其他高手。那厮阴险狡猾,说不定正是要诱你亲自出手,好来个‘擒贼先擒王’。”

    他们说的有理,我只得打消此念。

    一连三日,萧疏离都与那蓝衣人缠斗不休,始终分不出胜负。到第四日,我令她不必再出手,只在城下观望,以防蓝衣人出手杀我小兵即可。

    我军的伤亡却已达到了两万人,不得不从练阵之兵中调了两万人过来。

    亚父的脸色终于有些变了,却道:“我军伤亡虽大,敌军业已折了五千人,如今守城之兵统共只有三千人,东、西、南三个城门各一千人而已。”

    张远仍是迟疑道:“练阵之兵一共才五万六千人,如今调走两万,只剩三万多人,如何布阵?”

    亚父道:“你从各营各阵抽调,待攻下申渡城,仍回各营练阵。”

    张远并未即刻领命,而是看我一眼,我明白他这一眼之意—若是这两万人也折在了城楼下,该如何是好?只是亚父是元帅,张远不能抗命。

    我替张远开口道:“亚父,申渡城久攻不下,我军不得已把练阵之兵调来,万一有失,岂不是两者皆输?”

    亚父摇头道:“练阵只为防万一,郭随未必便会出全力夹击我部,因此阵法多半用不上。何况我军攻城虽伤亡两万,又焉知敌军不是强弩之末?我观城楼上箭势渐渐疲弱,必是箭矢即将耗尽。我军若再支撑一两日,敌军必溃。”

    我听得最后一句,精神一振,张远却踌躇道:“不知这可是诱敌之计?”

    亚父道:“不论如何,我军总要攻下申渡。练阵之事,可在攻下申渡之后再作打算。”张远这才领命而去。

    果如亚父所说,狄冲派亲兵来报说,城上箭矢有耗尽之像,敌军已开始投掷砖瓦等物。

    亚父露出一丝笑意道:“敌军即将溃败,请狄将军加紧攻城。”

    亲兵才走,城头上忽地竖起降旗。紧接着守城的敌军果然纷纷放下兵刃,任由我军将士登上城楼。

    我军海潮般的欢呼声中,城门缓缓自内打开。

    我与亚父对视一眼,心中半信半疑,不知柏途远之转变何以如此突然。

    我身边言眺不禁雀跃道:“柏老儿终于顶不住了,再守下去也是个死,不如趁早投降。”

    我向亚父道:“亚父你看此是真降还是假降,该如何处置?”

    亚父沉吟道:“之前斥候来报,道是这几日我军攻势甚急,申渡城内人心惶惶,不少百姓唯恐城破之后我军屠城,向柏途远吵闹着要出城,柏途远无法可想,只能任其出城,我也令大将军不必干预,任其逃生。如今他兵力只有三千,箭矢檑木都已耗尽,城中百姓也多不愿死守,因此我看投降倒多半是真。”

    我心中一宽,心想此番倒能保住柏途远性命,如此甚好,便叫过甘允道:“承奉郎,你看该如何处置?”

    言眺抢先道:“叫柏途远先把妻儿老娘送来,我军再入城,若是有埋伏,就先砍了他妻儿老娘,再屠他全城。”

    我瞪他一眼他道:“即便有埋伏,与百姓何干?我当盟主一日,南剑之盟便没有屠城一说。”

    言眺不再说话,一旁甘允已笑道:“副盟主说的是,主公可令柏途远献上全家为质,若他毫不犹豫,定然是真降,若有犹豫之色,便是有诈。”

    亚父道:“眺儿说的可行,我军便如此回复,看他送不送妻儿父母过来。”

    言眺主动请缨道:“亚父,三哥,我亲自去向柏途远传令,瞧他反应。他若有什么诡计,定然瞒不过我。”

    我心知言眺狡黠,柏途远若有花招,定逃不过他的眼睛,于是点头应允,道:“好,你与承奉郎一同去。”

    盏茶功夫,言眺回营复命,笑道:“柏途远毫不犹豫,一口答应,说是半个时辰之内,定会送上全家老小。”

    张远忽道:“他全家老小,我等并不认识,他若拿百姓冒充,我等也看不出来,这……”

    言眺道:“无妨,只要柏途远本人是真,他全家老小即便是百姓冒充也不打紧。”

    我点头道:“柏途远是守城主将,有他本人为质实已足够。要他全家不过是试他一试。”

    不到半个时辰,狄冲回营,亲自将降兵押回。降兵队伍的最后跟着一辆板车,板车上坐着一个白发老妇,一个衣饰整洁的中年妇人及两个垂髫童子。两个大人面带愁苦,两个孩子面带惊恐。板车之后便是神情木然,颈中挂着金印的柏途远,面貌与画像上一般无二。

    郭灵喝令他上前拜见我,他便走到我面前,双手奉上金印道:“降将柏途远见过林盟主。”

    他不愿下跪,我也不愿见他下跪,便温言道:“柏将军能顺天应人,实申渡百姓之福。”

    郭灵已自他手中将金印接过,捧到我面前。

    言眺忽地走到他面前,伸手在他脸上轻轻一捏,柏途远勃然大怒道:“林睿意!我降你不是怕死,而是为了保全城中的百姓,你竟敢如此羞辱于我!”

    我微笑道:“柏将军误会了。我四弟非是要羞辱你。他是易容的大行家,只想看看你是否是真的柏将军,而不是他人易容改扮的。”

    柏途远“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虽已投降,对我并不卑躬屈膝媚颜求生,仍有一份倨傲在,未失尊严,如今我倒相信他投降是真了。

    萧疏离走上一步,道:“柏将军,适才降兵之中未曾见到那使鞭的蓝衣人,你可知他去了何处?”

    柏途远转首见到萧疏离,神情一肃,看得出对她颇有尊崇之意,道:“他见我欲降,已弃我而去。”

    萧疏离又道:“他是何人?为何助你?”

    柏途远摇头道:“我并不识得他。那一日申渡被围,他便翩然而来,自称姓庞,要助我守城,我自然欣喜留他下来。”

    我吩咐好生安顿柏途远一家,便与亚父、张远商量如何入城。

    我本想直接入城,张远道:“如今我军只接管了三个城门,城内街道还未肃清,不知是否还有不愿降的流寇,主公当在我派人将街道一一肃清,柏途远官邸打扫之后再入城进驻。”

    亚父颌首道:“大将军说的是,可派一万八千人分三个城门各自入城,将街道布防完毕后,意儿再入城不迟。”

    我点点头。

    张远向狄冲道:“东城距城门半里有瓮城,你可派盛副指挥使率八千人进城,其余两个城门各派五千人入城即可,我率其余人等在东门外。一切安顿好之后,你再派人来请主公入城。”

    狄冲领命而去。

    言眺伸个懒腰,笑道:“总算拿下申渡,我军上下终可歇上一歇,好好过个冬至了。”

    我点头道:“这些日子以来,全军上下都不胜辛苦,待过了冬至,都要论功行赏。”想起萧疏离与那蓝衣人几日的苦战,我又向她笑道:“五妹,你功劳越来越多,我只担心哪一日实在赏无可赏,该如何是好?”

    萧疏离难得微微一笑,道:“今日冬至,三哥只需赏我新衣过节即可,别的我也不要。”

    我一瞥眼,见她裙摆下方一泼血迹,不知是哪个敌兵所溅上的,道:“好,你的裙子是脏了,的确该换新衣了。”

    萧疏离低头,顺着我的眼光见到自己裙角的血迹,忽地弯下腰来呕吐不止。我一惊,只道她身子不适,叫道:“五妹,你可是病了?”

    言眺却笑道:“无妨。”上前一把将带血的裙边撕了下来,道:“贼人血脏,五妹见不得。”

    我这才知道,原来她如此爱干净,连一点点脏血也容忍不得。

    可她却为了我,整日不停地杀人,任鲜血溅满一身。

    张远已下令全军拔营,我也将妹妹接来我帐中,只待虎贲军副指挥使盛盈安顿好之后派人来请,便可全军入城。

    忽有一骑全速狂奔而来,马上人背插的竟是十万火急的明黄色军旗。

    军中见得此旗,早已纷纷退让,在张远面前让出一条通道来。那骑士还未到跟前已是狂呼:“大将军!大将军!”

    张远一步抢上前,我与亚父深知必有大事,不由得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眼里看到一丝惴惴之色。

    马上人滚落于地,抬起头时,我识得他似是一名校尉。他见了张远,惶急叫道:“大将军请暂缓入城,敌军有诈!”

    张远变了脸色,道:“快说!”

    那校尉道:“卑职奉命押运降兵,有一降兵始终抖个不停,我上前盘问,他竟吓得尿了裤子,这才道出实情,原来他只是城中一普通百姓,不是守城的兵士。”

    张远大喝道:“你快上马去东门,传令盛盈不得入城,即刻返回!”

    那校尉刚应得一声“是”,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巨大闷响,似有小山崩塌,我只觉脚下的大地微微震动。这声响传来的方位,正是东面。

    我还不知这是何声响,亚父已颤声道:“晚了!”他面上第一次呈现出一种死灰之色。

    张远颓然道:“敌军已放下千斤闸,盛盈出不了城,我们也入不了城了!”

    我犹自不解:“三面城门不是都已被我军接管了么?这千斤闸又是何人所放下的?”

    萧疏离看我一眼,道:“自然是蓝衣人那样的高手所放下的。我军城头的普通小兵又岂能拦得住那样的高手?”

    一时之间,全场寂寂无声。谁也不曾料到,柏途远以自身及全家为质,竟仍是在城内设了伏。

    良久,张远一咬牙,道:“火速传令下去,全军列队,跟我入西门,急援东门。”

    我吩咐郭灵道:“步兵行进慢,你率亲卫队全体两百人与龙骧军五十骑,火速入西门驰援盛盈。”

    郭灵见我调走身边所有护卫,不禁略一犹豫,我大声喝道:“快去!”

    待我自西门绕到东门瓮城城下,战事刚刚结束。

    柏途远果然在瓮城设了伏,他那投降的三千兵士都是城中百姓死士所假扮,真正的兵士都埋伏在了这瓮城之上。

    盛盈所率领的八千人一进瓮城,蓝衣人便出手砍断了东门城门的千斤闸绞索,截住盛盈退路。盛盈毫无防备,进退不能,瓮城上万箭齐发,八千人全军覆没。

    进西门的许校尉察觉不对,赶去东门救援,全力攻打瓮城,又折损了两千余人。

第二十三章

    盛盈所率领的八千人一进瓮城,蓝衣人便出手砍断了东门城门的千斤闸绞索,截住盛盈退路。盛盈毫无防备,进退不能,瓮城上万箭齐发,八千人全军覆没。

    进西门的许校尉察觉不对,赶去东门救援,全力攻打瓮城,又折损了两千余人。

    待郭灵赶上,靠着两百亲卫队才终于拿下瓮城。

    小小的瓮城,前后吞噬了南剑之盟万余人的性命,只有进南门的全校尉保全了手下五千兵。

    激战过后出奇地寂静,似是天地也为之无言,只有一道鲜红的血流自远处蜿蜒流到我脚下。谁人能分清,这是三千敌军之血,还是我军陷入埋伏后英勇搏杀的勇士之血?

    寂静声中脚步响起,四名兵士用门板抬着一具尸身向我和张远走来。

    我还看不清那具尸身的脸,只看到尸身上满是箭杆,但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他一定是那八千人的统领,虎贲军副指挥使盛盈。

    门板已在张远面前放下,我缓缓转首去看门板上的尸身。

    虎贲军副指挥使盛盈,这个名字与容貌皆秀丽如女子的年轻小将,如今一张脸满是血污,右眼眶深插一支箭,左额至左耳一条深深刀痕翻出皮肉,露出白骨。

    他的尸身却比脸上更可怕狼藉,右臂几乎被连肩砍断,甲胄罩不到的肋下中了六、七支箭,左腹与右胸各中一枪,甲胄洞开,一节肠子自左腹的洞口漏出。

    抽泣之声响起,妹妹已忍不住在我身后哭出声来。

    她的哭声如冲破堤坝的第一波浪头,带起之后无数浪头彻底摧毁堤坝,瞬间四周已是哭声一片。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那么多的男儿一齐放声痛哭。

    五岳崩塌,黄河倒流,也不过如此。

    我心中的冰凉难受难以言说。昨日还曾笑着向我行礼的生龙活虎的同袍,今日便已撒手人寰,死得如此之惨。盛盈并不是南剑之盟死去的第一名将士,却是死状最惨的将士。

    我记得他年长我只四岁,虽面目姣好而深得各位同袍怜惜,却素以果敢勇猛著称,张远都曾在我面前数次夸赞于他。如今金汤城池的申渡都已攻下,他却死在瓮城小小的埋伏里。

    怒意涌上心头,我捏紧拳头,只想捏碎或打碎甚么,高声喝道:“将柏途远全家押上来!”郭灵分外响亮地应了声“是”,便去提人。

    言眺走到盛盈身边,跪倒在地,伸出颤抖的手,挥匕首削断了他右眼眶中的箭杆,随后俯下身,不知在他耳旁咬牙切齿地低语了句甚么。

    盛盈的左眼是闭上的,并不曾死不瞑目。但他却实是枉死的,我实在亏欠于他。

    柏途远昂首阔步走来,看到盛盈尸身,仰天大笑:“林贼中计矣!”

    红了眼的狄冲和其他数名将领不顾我在场,早已冲上前去将柏途远一通暴殴,我把脸转到一边。几拳几脚算甚么?

    今日若不叫柏途远偿命,如何让盛盈和我军万余将士在九泉之下瞑目?柏途远一声未哼,他的老母和妻子都惶急叫道:“征辛!征辛!”他的两个幼子不禁惊惶哭叫起来。

    柏途远身上受着拳脚,嘴角眼角俱已开裂淌血,却向着长子怒道:“大郎!你是我柏家嫡子,休要哭哭啼啼辱没门风,死了有何面目去见祖宗!”

    亚父挥一挥手,叫狄冲等人退下,踱步到柏途远面前道:“三千将士,三千百姓,再加上你全家五口的性命,只为换我军一万人性命,值当不值当?”

    柏途远咳着血,兀自大笑道:“翻了一番,值当!”

    言眺一步上前,重重掴了他一掌,咬牙道:“卑鄙小人!我三哥有怜才之心,这才受你之降,你竟敢骗他!”

    柏途远“呸”地一声,吐出被打落的四枚牙齿,道:“林贼借着金弦弓欺世盗名,实则狼子野心,妄图吞并天下,我只恨未能将你诱入毂中一并射杀,好替天下除贼!”

    他凌厉的眼神剜在我脸上,只恨不能扑过来以齿牙将我咬杀。

    言眺反手又是一掌掴在他脸上,待要再掴,我开口道:“够了!人各为其主,四弟也不必再折辱他。”向着柏途远道:“你有骨气不畏死,我敬佩你。

    只是你要成就青史,却难道不顾你老母妻儿的死活?”

    柏途远眉头略略跳动一下,转头去看老母,终于眼眶中有了湿意,半晌哽咽道:“母亲,儿不孝……”缓缓跪下。

    他的老母却肃然道:“为人自当先忠后孝,先国后家。征辛,你做的对。”柏途远站起身子,又向妻子道:

    “娘子,连累你了,容我来世相报。”

    言眺冷冷地道:“没这么便宜。今日,你杀我属下杀我士卒,我要让你知道何为人间至苦。

    我要让大母看着孙儿死,母亲看着儿子死,痛断肝肠却不能相救。我要让你受百倍于盛盈之苦,悔断肝肠却求死不能。”

    我看着两个惊惧大哭的幼童,微微犹豫,不知该不该相救。两个无知童子虽无辜,可我军死去的一万将士又何尝不无辜?当母杀子虽残酷,可盛盈如此被杀又何尝不残酷?

    就在我犹豫的这瞬间,言眺已提起柏途远长子,头朝下狠狠掼于石地上。一声凄厉的惨叫声伴随着头颅摔碎的破裂声响起又戛然而止。

    我的心头一紧,即便只是眼角瞥到那孩子抽搐的双脚也无法再看这场面,别过头去,恰在郭灵手持的方天画戟的白刃上照见自己的脸,我从未在自己的脸上见到如此难看的青白之色。

    更凄厉的两声喊叫响起,撕心裂肺直入魂魄中来。这是孩子大母与母亲所发出的。我耳中忽地听到柏途远大叫:

    “娘!娘!”转头看时,柏途远的老母已自行扑上旁边一名兵士所持的鸦项枪枪尖,登时毙命。

    言眺厉声道:“按住他!”押解柏途远的四名兵士牢牢按住不停挣扎的柏途远。柏途远面上的神情我只敢瞥一眼便立即转过头去。

    谁也不会愿意再看那样的神情第二眼。

    又是一声孩童的惨叫,言眺已杀了柏途远的另一子。

    满场的血腥气,满耳的凄厉哭叫,我忽觉得,我早已变了个人,不复当初南汀的林三郎。

    “花神让道林三郎”,我早已与花神无关,早已与书法名家无关,我已在走向恶魔。

    今日冬至,本该着新衣,吃馄饨,举家同乐。

    我下令全军连我在内为死难将士服大功之丧,发誓今后行事当慎之又慎,绝不再意气用事。

    亚父与张远为瓮城之失向我请罪,我深知这过失中亦有我的一份—若非我一心想要保住柏途远,又怎会令亚父与张远为顾我之意而失了详查?我以战事未完不宜定赏罚为由,只好言相劝,更向亚父表明今后战事只听亚父之言,再不擅自做主。

    全军士气沮丧,亚父借演练阵法提升士气,更为逼郭随北逃,将休整之期延长到二十日,一直过了二十日后才又整军出发。

    出得申渡,再行几十里地便是广峦。过了广峦往东便是沚皋,出沚皋三百里便是傥州城了。

    广峦是宽阔平地,一望无际,我军下一战要攻的便是沚皋了。

    连日来几波斥候回营,向亚父禀报各道情形。惠山、起阳皆未破,郭随在傥州城内不见动静。朱袭却联合潘蔚,出兵攻打罗灵通,意图牵制赵储芫,赵储芫出五万兵相助罗灵通。只是朱袭有霍威黄雀在后虎视眈眈,并不敢出重兵,因此围魏救赵之法并不奏效。

    又有斥候报葵山西道有两路人马不知何故开战,朱袭与霍威目前只作壁上观。

    各道都有消息传来,只郭随处毫无动静,实在令人不解。

    我思忖再三,仍是开口问亚父道:“亚父,依你之见,郭随老贼打的到底是何算盘?五支大军攻他,他怎敢无动于衷?”

    亚父皱眉沉思,半晌道:“他若不想死,必要各处求救,霍威鞭长莫及,朱袭孤掌难鸣,葵山西道各路诸侯杂而无章,看样子求救无门,他只能集全力直扑一军,若是能大败云崇或巫光便可直上攻赵储芫。”

    张远开口道:“他亦可南下直扑我军而后攻取积艳山。”

    正此时,又一斥候来报曰:“郭随大将路申将五万军自流雅向东南而来。”

    张远一拍大腿道:“这便来了!”

    我问张远道:“大将军,我军如今还有多少兵马?”

    张远道:“连龙骧军六千骑在内,不到五万人。”

    我点点头,看向亚父,亚父却从怀里取出一丸蜡丸并半枚虎符,交于身边亲兵道:“日夜兼程,将此虎符书信送去神浒耿无思将军处,令他即刻率全军赶来广峦相助我军。”

    此蜡丸并非当场所制,想必前一日便已备下,因而亚父此令定非仓促所下,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定策。我与各人俱是大吃一惊。

    狄冲叫道:“元帅!这是为何?”

    王祁道:“路申只有五万兵马,我等何须怕他?”

    亚父神色郑重,道:“我军孤军深入,后续粮草为第一命脉,因此不论路申派不派人断我粮道,我军都需派重兵守护粮道,如此一来,我军可战兵力满打满算不过四万人。再者路申不会单军而来,恐怕不止五万人马。”

    张远踌躇道:“即便如此,元帅之前拟有阵法,我军日日勤加苦练,又岂会对付不了?”

    亚父道:“虽如此,主公在此,还是确保万无一失的好。”

    张远看我一眼,肃色道:“是。”

    又行了半日,两名东去的斥候来报道:“郭随大将西江狐施贵率兵五万,出青谷,直奔广峦而来。”

    言眺变色道:“不好!果然给亚父料中!”

    敌军一来便是十万,我军连五万都不到,我虽相信亚父之能,也不禁心中焦虑略生。

    我见各人面上都是肃然之色,也不敢随意开口,只向亚父看去,待他发言。

    亚父面不变色,沉吟道:“幸有主公的六千龙骧军骑兵在,此地辽阔,正适宜骑兵作战,以一挡十,我军仍大有胜算。”

    我方喜了一喜,又有斥候急报曰:“鎏金塔方远华领六万军,出采桂而来!”

    三人加在一起,竟有十六万的兵力。

    一声马嘶,亚父勒停了坐骑,叹道:“好一个柏途远!若非他瓮城设伏折了我万余人,我的阵法便完备无缺,便是二十万的大军也可斗上一斗。如今差了这一万五千人,回旋间却是捉襟见肘了!”

    言眺气哼哼道:“我早知这柏途远是个奸诈的卑鄙小人!说不定他早已知晓亚父练阵之事,才不惜赔上全家在瓮城设伏,好让我军的阵法差了人手!”

    此话我却不以为然,柏途远再厉害又怎会知晓亚父之阵缺不得这万余人?他最多便只知道我军练阵之事罢了。

    亚父沉吟半晌,缓缓道:“依我看,柏途远极有可能受了郦胜道的密令,要尽全力造成我军最大伤亡,不要说折我军万余人,便是三、五千人,也是好的。”

    我心中一凛,更觉这郦胜道是个人才。

    张远道:“元帅,我军眼下该如何应对?”

    亚父道:“大将军,你可先下令就近寻找水源,在水源上游安营扎寨,以逸待劳。从此刻起,向八个方位派出五倍于平时的斥候,务要探明敌军三人之中谁为主帅,我好修改阵法。”

    张远刚刚应得一声,亚父却又道:“兹事体大,你还是传斥候营正、副校尉来见我,我要当面吩咐。”

    大军扎营完毕,用过晚膳,我见亚父并无聚将商议之意,便径自前往他的帅帐。

    帅帐之内,只有亚父与张远两人,张远向我行礼,我示意他不必多礼。亚父向我微微一笑,道:“意儿,我知你必来。”

    我见他笑容毫不轻松,便答道:“敌军势大,我有些放心不下,亚父休怪我多事。”

    亚父示意我入座,道:“情形的确对我军不利,但也并非毫无胜算。

第二十四章

    我见他笑容毫不轻松,便答道:“敌军势大,我有些放心不下,亚父休怪我多事。”

    亚父示意我入座,道:“情形的确对我军不利,但也并非毫无胜算。我正同大将军商议,如何以那六千骑兵弥补阵法所缺的人手。”

    他顿得一顿,又接道:“郭随三名大将中,路申性反复不定,施贵性奸诈多疑,唯有方远华性沉稳笃定。只是方远华为人太方,素为郭随不喜,至今未得重用,路申乃是降将,自降郭随以来还未得过重用,唯有施贵跟随郭随多年,屡立奇功,深得郭随信任。如今这一十六万人马几乎已是郭随全部兵力,郭随万万不会交付到不信任之人手中,因此我料此番敌军的主帅多半是施贵。”

    我想起先前亚父所说的我军阵中阵当随敌军主将的心性而变一事,点头道:“如此我军阵法当针对奸诈多疑的施贵而设,诱其上当?”

    亚父道:“不错。六千骑兵正可作一支疑兵,诱施贵出主力追击,则可将其带入死门。”

    张远也道:“正是,平原之上,骑兵正是步兵克星。因此施贵乍见我军有如此精锐的骑兵,必然惊慌,其为保护中军不为我骑兵所冲蹈,定会派重兵拦截围击,届时我军阵法发动,几阵连铰,死门接着死门,便如铰链一般,可将敌军数万接数万铰死在各个死门之中。”

    我并未学过阵法,因此张远之话对我来说甚是玄妙,但我至少明白了查明敌军主帅是谁对此战来说乃是关键,而我军斥候营能否查明谁任敌军主帅更是这关键中的关键。

    待各方位派出的斥候终能确定施贵为敌军主帅时,敌军三支人马已逼近我军营地不足百里。我见果然不出亚父所料,心中大定。

    亚父写了战书,派人送去敌营,约定于五日后在吴王坡一决胜负。

    我想起亚父调耿无思大军来此一事,询道:“亚父,耿将军何时会到?”

    张远笑道:“主公,耿将军尚在神浒,没有一个半月,到不了广峦,更何况,恐怕送虎符的亲兵此刻还在半路上。”

    我一想也是,倒是我心焦了,遂笑一笑道:“恐怕耿将军要白跑一趟了。”

    言眺笑道:“路上收拾些逃亡的残兵败将也是好的。”

    亚父沉吟道:“吴王坡之北地势略高,倒是可以看到两军交战之情形,到时我等可到彼地观战。”

    我一眼瞥见低头沉思的萧疏离,便道:“五妹,亚父阵法不会有失,你也与我一同去观战,不必亲自出战了。”

    我在三千龙骧军及两百亲卫队的护卫下与亚父上得高地看时,我军已在吴王坡布好阵。遥遥望去,只见全军肃列整齐,旗帜鲜明,那身着黎色皮甲的六千龙骧骑兵正在阵中颇深处静待张远号令。

    不多时,郭随大军自北、东、南三个方位如黑云一般渐渐压来,再推近时,我军阵势缓慢发动,整个战阵如风车被轻风徐徐推动,人马逐渐流转散开。

    玄衣玄巾的敌军铺天盖地涌来,如蝗如蚁,密密麻麻,气势凶猛,对着我军大有蚕虫啃食桑叶之势。只见我军斯条慢理却一刻不停地发动阵法,顷刻间一队队人马自阵中突出奔走,迂回往返,左绕右旋,如千手之佛的千臂时而舒缓伸展,时而又挥舞收拢。

    远远看去,我军竟似一多手多足的壮美巨人正作着婀娜跌宕之舞,舞姿缓慢而奇诡。

    我向亚父看去,亚父只是全神贯注看着阵中。也是,此战实在干系重大,难怪亚父如此肃然郑重。我几乎不敢去想,万一此战我军败北又当如何。

    眨眼间我军阵势已加快流转,我尚未看清,大军已闭合为数个小阵,小阵与小阵流转之间,时有小股敌军忽被包抄,瞬间或被近身强弩纷纷射杀,或被龙骧骑兵接连踩踏成泥,或死于成片投掷的长矛之下,或毙命于无数抛出的铁骨朵之下。只是敌军实在人多,死伤虽众,后补之兵更众。

    我眼见这每一眨眼便有成千上百人死去的场景,不禁生出人命如蝼蚁之感,却无暇多想,只盼着我军以最少伤亡大败敌军。

    言眺颇有喜色道:“亚父,你看敌军已死了多少人了?”

    亚父抚须道:“我看,应不少于四、五万。”

    萧疏离道:“只怕我军也伤亡了近万人。”

    说话间敌军忽地变换阵势,原先的合围之势已转变为几支长蛇之阵,如此一来便不会轻易被我军切断包围,继而全歼。

    亚父冷笑道:“施贵果然奸诈如狐,但我又岂会料不到他所思所想?”

    果然见我军阵势亦相应变换,原先紧密相凑互为接应的阵型也相应松散开来,原本在阵中接应各小阵的龙骧骑兵自三队合为一队,疾驰之下声势隆隆,沉重如巨大战车驰碾而过,当者立毙。

    亚父微笑道:“好!大将军已发动疑兵之阵,只要施贵派出重兵拦截围剿,大将军可直扑中军擒杀施贵!”

    我顿时屏息以待,只道战事旋将结束。

    看了片刻,敌军似是无动于衷,对我军骑兵毫不理睬,任由自己同袍被踩踏成泥,却借人多,逐渐对我军主力生成合围之势,将大将军围困起来。

    但此际,我军统共才两万多人,敌军却至少有十万,大将军再竭力调动各小阵将敌军分切绞杀,收效却是甚微。

    转瞬之间,龙骧骑兵来回冲踏,敌军已有数不尽的士卒被踩成肉泥,不知为何,敌军主帅却始终不为所动,只牢牢咬着我军主力不放,我远远望去,只见我军战阵几乎已凝结不动。

    亚父惊道:“不好!我军殆矣!”我听得他的声音都已变调,情知不妙,来不及问为何会如此,只道:“亚父,我等快去救阵!带三千兵从外围杀进去助大将军一臂之力!”

    亚父却伸手阻止道:“且慢!再观望片刻,大将军尚能应对。只是,我令这龙骧军所布的疑兵之阵,那施贵何以竟不上当…”

    我本已自郭灵手中接过方天画戟,听得亚父此言,心下略略一松,垂下画戟,道:“不知大将军会如何应对?”

    萧疏离接道:“我看大将军应先将阵法变为布防之阵,只回兵自守,待骑兵在外围多冲踏几番,只等兵力相差不甚悬殊时,再跟着骑兵正面厮杀突围。”

    亚父看她一眼,目光中颇有惊异之色,点头道:“不错,大将军可先以强弩长矛防守片刻…”

    一句话尚未说完,一名斥候十万火急来报曰:“东北角有一支人马向我军疾行而来,人数约在五千,半柱香后可抵达我军。”

    亚父长眉顿时竖起,道:“此必是敌军,探知我等在此。”

    言眺跃跃欲试道:“来犯的才五千人,不是我三千龙骧精锐的对手,不必怕他。亚父,我亲自带队,只须给我一千人,我保教其有来无回。”

    亚父点一点头,道:“眺儿多加小心。”

    言眺大喜,亲自点了一千人去了。

    言眺走了不到片刻,又有斥候来报道:“东南角有大约上万人,黑衣黑甲,直扑我军而来。”

    想不到施贵还分出了这许多兵力来剿杀我等。

    亚父略一沉吟,吩咐道:“传令下去,我军全速退回申渡城。”

    我原本想着,以我与五妹的武功,各杀个两、三千人不在话下,我那两百亲卫队虽非武林高手,遇上寻常小兵也可以一当十,何况还有五十名龙骧骑兵,总体来看,这支敌军万人队并非对付不了。

    只是亚父想来定要按万全之策来行事,不会容我冒风险,我还是顺他心意为好。

    走出不到四十里,左右两边忽然喊杀声震天,呼啸声中无数箭矢从四面飞来,瞬间将我军人马射倒一片。我不及去接方天画戟,忙从马鞍旁摘下黄金棍舞作一团,上护自身,下护白马。我军将士只惊慌大呼:“不好!有埋伏!”亚父大喝道:“不必惊慌!敌军主力皆在吴王坡,此间埋伏的兵力定不会多,不是我等精锐的对手!”我军这才稍稍镇定,举起盾牌,各掣兵刃御敌。

    呐喊声中,两边密林中钻出无数黑甲兵,持枪杀来,只见旗帜飘扬,人影重重,不知有多少兵力。

    亚父喝道:“我等不知深浅,切莫恋战,当且战且退,往东北角撤退。”

    我急忙命郭灵道:“你率龙骧军五十骑与两百亲卫队牢牢护住小娘子左右,决不可有失!”

    郭灵道:“两百亲卫队足可护住小娘子,不如让骑兵跟着郎君…”

    我断然道:“我足可自保!”一催长鬃白马,提画戟当先冲入敌兵中。

    敌兵尚不知我是谁,纷纷挺枪向我刺来,我一戟一个,或挑或划,抖腕间如抛沙袋般抛出一具具尸身,周围顿时空出一片场地,面前敌兵现出恐惧之色,畏缩着不敢上前。忽有人喊道:“林睿意!他是南剑之盟盟主林睿意!”

    我高声道:“不错!我正是林睿意!此时投降,我饶尔等不死!”一面纵马向前,一面搜寻统领之人,欲先将其擒住。

    一人在敌兵后面叫道:“杀了林贼,赏五万金,封上将军!谁敢投降,我杀他全家!”敌兵听得此言,又复上前向我杀来。

    我舞起画戟,瞬间又挑飞数十人,却又涌来更多人,将我围在当中。我只不停厮杀,暗忖待我杀得四、五千人,五妹必也能杀得三、四千人,加起来当有上万人,施贵的埋伏之兵总不见得有两、三万之众罢?

    不料杀了顿饭功夫,敌兵却不见少,我暗觉不妙。此时远处一名亚父亲兵向我喊道:“主公快撤,切勿恋战!”

    我想起亚父之令,遂辨明方位,拨转马头,往东北角且战且退,一边搜寻五妹身影。

    亚父有机谋且内力极深,当不致有失,我只担心五妹体力不支。一瞥眼间,却于枯草丛里瞧见躲避的甘允。他不会武功,只趴在草间,面上颇有惊惧之色。我一戟劈倒几个敌兵,向他道:“快来拉住我马尾!”甘允踉跄而出,拉住白马尾巴,竭力跟着白马奔走。

    我喝道:“南剑之盟的兄弟随我来!”一面手中画戟不停,护住两人及坐骑,一面放慢马速,以便甘允跟上。敌兵虽众,已不敢再正面拦我。我从容出了圈子,跑出十里,勒停了白马,往身后看时,后面跟上的兵将约有三、四百人,只是不见亚父或五妹。

    我问甘允道:“你可瞧见亚父或是萧娘子?”

    甘允举袖拭汗,仍略有颤抖,道:“我只瞧见主公之妹由郭灵护着已往东北撤走,元帅与萧娘子皆未见着。”

    我听得妹妹安然无恙,心中遂松,高声道:“各位龙骧军的兄弟都随我去和副盟主汇合。”

    众人轰然答应,我见已有人让了一匹马给甘允,再复催马小跑往东北角而去。

    行进间,一个身着鸦青服色的人影从前方草丛闪了出来,在我马头前拜倒,道:“主公,你可到了!”

    我认得他是我亲卫队中一人,名唤韩丰,勒停白马道:“韩丰,你可是来接应我的?”

    韩丰道:“正是,元帅和萧娘子早已到了,与副盟主汇合在一处。元帅说先前说好之地离吴王坡太近,已率众向西北撤走。但因主公不知,特派我来接应,所幸遇到的正是主公。主公这便随我来。”

    我听得众人都已汇合,心中一定,道:“好,你在前方带路。”

    韩丰脚程颇快,不多时,果见亚父等在不远处等着我。妹妹远远瞧见我已是奔了过来,叫道:“哥哥!哥哥!”

    我下马上下打量她,见她完好无损,连身上血迹也没几处,伸手抚了抚了她发鬓,微微一笑道:“哥哥无恙,不必担心。你可安好?”

    妹妹点点头,笑道:“高手都在我身边,我岂能不安好?”

    言眺迎上前道:“三哥,想不到那施贵果真狡诈如狐,三面设伏,折了我们许多兄弟,当真可恶。”神色间颇为沮丧。

第二十五章

    言眺迎上前道:“三哥,想不到那施贵果真狡诈如狐,三面设伏,折了我们许多兄弟,当真可恶。”神色间颇为沮丧。

    我一左一右,携了他与妹妹,去见亚父,道:“亚父,我来晚了,害亚父担忧了。”萧疏离正在亚父身边,微微打量我,向我淡淡一笑。

    亚父道:“此番大意,中了施贵的埋伏,我倒是小瞧他了。”

    我安慰道:“胜败乃兵家之常事,区区小埋伏,亚父不必放在心上。”

    亚父点点头。我环顾四周,见之前的三千龙骧军连两百亲卫队如今只剩六、七百人,心下却是有些惨然。

    亚父道:“之前突围之时,我已派人去申渡城内求救,令熊煌率押粮的一万人马前来接应我等,不出一个时辰,他应可到来。”

    我这才想起原先亚父的确留了一万人马护卫粮道,如今倒可派上重用。

    只是张远处情形未明,我有些担忧,道:“不知大将军那边情形如何?是否等熊都尉到了再一起去接应他?”

    亚父点一点头,道:“是该去接应他。不过,我料他早已突围,往申渡回撤了。”

    他顿得一顿,又道:“我已派人四处打探,待得知他方位再去与他汇合。”

    只等得顿饭功夫,已有斥候来报:“有一大队敌军人马自南向北而来,人数当在两万人以上,片刻即可到达我处。”

    言眺跺脚道:“好狠的施贵!果真要赶尽杀绝不成!”

    萧疏离哂然道:“我等要灭郭随,郭随自然也要灭我等。”

    亚父沉声道:“敌军势大,不可力敌。我军当列队全速回撤申渡。”

    只是这六、七百人原本苦战脱身,又急于赶路,到此时早已疲惫,再快也快不了许多,眼看身后黑压压的敌军不多时便已赶了上来。我与骑马的诸将领若是纵马奔驰,自然能逃脱,余下没有坐骑的几百人却难免死路一条了。

    亚父催马靠拢过来,低声向我道:“意儿,你与睿琛先走,免得受步兵拖累,我与疏离稍后自会赶上。熊都尉应已在半路,你与他汇合之后再带兵杀回来。”

    我听他言下之意,竟是不再顾虑这几百人的死活,截口道:“不,亚父先走去汇合熊都尉。我去后方抵挡一阵。”

    亚父急道:“意儿!你莫忘了你是主公!”

    我已拨转马头向后方而去,只回道:“亚父,诸位同袍为我林睿意打天下,我岂能置他们生死不顾先行逃跑?”

    转首之间,见甘允杂在众人间,他手无缚鸡之力,若不走,必会在大军之中送命。我遂向他道:“承奉郎,我命你速去前方打探熊都尉消息,若见到他,命他火速前来支援。”

    甘允感激地看我一眼,领命策马而去。

    一路跑过时,我向左右打量今日势必要浴血甚至送命的同袍们,只想记住每一张脸。众人见我迎敌,也都原地停下,围成一圈,各备器械待战。一回头,竟见妹妹也跟了过来,我不禁皱眉,怕她不肯听话回城,举戟便在她马臀轻轻一刺,战马受惊长嘶一声,放蹄朝西狂奔而去。我向郭灵微一示意,他只得打马跟上。

    这当口敌兵已围了上来,我舞起画戟,一戟一个,瞬间挑飞了十几个敌兵。敌兵略有震慑,避开我攻向其他人。我转目看时,言眺挥着狼牙棒,萧疏离舞着太宁枪,正与我一同拒敌。其余人见我与言眺身先士卒,都是面带振奋之色,尽力搏杀。我心知不宜深入敌阵,只在一旁来回掠阵,为我军将士解围,只希望支撑到熊煌到来,能保住一个是一个。

    也不知杀了多久,只见到白马的长鬃都已彻底湿透,一绺绺往下淌水,方天画戟的戟杆都被鲜血打湿,十分滑腻,敌兵仍不见少,且十分骁勇彪悍,对我虽有畏惧,仍勉力从旁进攻。我猛然间意识到,这正是敌军主力,施贵之亲部!

    若我所料不差,这支敌军恐怕有四、五万之众。匆忙间转首看时,果然我龙骧军的黎色身影和我亲卫队的鸦青色身影越来越少,即便我和四弟五妹全力营救,仍是渐渐只剩下二、三十人。

    我咬一咬牙,举目眺望敌军阵中,正犹疑是否该冲入敌阵擒拿敌军主帅施贵时,忽听得后方传来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大批绾衣人马涌来,当中一面旌旗上斗大一个“熊”字。正是熊煌到了。

    我精神一振,趁着援兵掩杀过来,挺戟便往敌军阵中冲去,耳中听得萧疏离惊呼一声:“三哥不可!”也不作理会。

    熊煌的援军只有万人,敌军却有三、四万人。不擒住敌军主将,我军仍无胜算。

    我一路挑开血路,极目找寻将旗下的身影,却只见到重重叠叠的敌兵一团又一团围了上来。见不到主将,我只管一戟一个不停歇。忽听敌军中一人喊道:“众军退后,□□手上前!”果见周围敌兵齐刷刷后退,留我一人在场地中心。

    我觅声拨转马头,只见前方敌兵已半蹲下/身子,其后两排□□手正上弩向我瞄准,机括响处,众弩齐发。我猛一催马,将画戟舞得水泄不通,罩住我和白马,一面向□□手急冲过去。

    敌军大乱,惊呼号叫,□□手抛下□□,纷纷闪避,我直冲到那发号施令的将领面前,一枪将他挑在戟尖上,在半空转上几圈,远远抛了出去。

    近旁的几个小兵现出心胆俱寒的神色来。我以戟尖逼住一人,喝道:“主将何在?”那小兵魂飞魄散地朝后一指,我又催马驰去。

    身后五妹叫道:“三哥!三哥停下!”她竟一直追着我而来。我无暇回头,只叫道:“擒住施贵才能破敌!”

    一路杀到敌军后方,仍未见到施贵,却分明看到,敌军的援兵也到了,漆黑一片,不会少于万人,料想不是原先埋伏在西南角的人马,便是埋伏在东南角的人马,或是两者皆而有之。

    好个施贵,一面与我军决战,一面又设下四面埋伏围杀我。

    我心中一沉,换了一个方位,仍是转身杀回。又挑飞数百人之后,忽见不远处一面将旗,正是施贵之旗。我大喜过望,忙纵马杀去,到得近前,却不见任何大将身影,不知是诱敌之计还是敌兵自己已乱。

    瞥眼忽见我军有一队人马正陷入大批敌军包围之中,状甚危急。我顾不得再找施贵,忙赶过去解围,耳中听得我军惊喜叫道:“主公来了!我等有救了!”

    此时萧疏离已从我身后赶上,与我并肩杀敌。敌兵见我两人瞬间杀伤近千人,纷纷畏惧起来,发一声喊,忽地逃散开去。

    我正欲再去寻找施贵,萧疏离忽地横枪拦住我马前,道:“敌军纵深好几里,谁知施贵躲在何处?三哥,你已杀了近万人,此时还杀得动么?”

    她一说,我才觉得自己的双臂早已酸麻,画戟已变得沉重起来。

    她又接道:“即便你还杀得动,你的马还跑得动么?”

    白马早已鼻息沉重,白沫厚厚,这是我所知道的。

    “只是,不擒住施贵,我军只怕……”

    “敌军势大,亚父必定不会硬拼,定会吩咐撤兵以保存实力。”

    我不禁略略犹豫。她说的确有道理,况且以我此时的体力,即便得知施贵在何处,也已经无法杀到他面前去擒住他了。

    施贵军中并无蓝衣人那样的高手,甚至连有些身手的像样将领也未曾出现在我面前,任我一路畅通地杀进杀出,这不能不说是我的侥幸。

    “五妹,依你看,眼下该当如何?”我转目看时,这支被我救出的人马约有一、二千人,个个神情疲惫,想是已苦战了良久。

    萧疏离沉静地道:“亚父若在此,定会令我等就近突围,再图汇合。”

    我点一点头,举起画戟喝道:“各位兄弟先随我突围,再作打算!”

    我率先开道,萧疏离压阵殿后,附近敌兵识得我厉害,并不敢真刀实枪阻拦,只虚作声势。斜刺里忽见言眺也率着一支队伍左冲右突,瞧见我之后喜笑颜开,不待我召唤便挥着狼牙棒急忙靠拢过来。

    一路顾不得说话,只捡敌兵少处攻杀突围,终于渐渐杀了出去,只是急切之间不辨方位,也不知是到了何处。

    众人停下略作喘息,言眺喘气道:“今日杀得痛快,却也累个半死!三哥,你还好罢?”

    我点点头,道:“你可瞧见亚父与睿琛?”

    言眺摇头道:“亚父未瞧见,只远远瞧见了熊都尉。睿琛没有回城么?我瞧见你把她赶走了。”

    我想起郭灵与她在一起,或许已劝她留在申渡城内也未可知。忽见言眺身旁竟是甘允,我一怔道:“承奉郎,你为何不留在申渡城内?战场岂是你该来之地?”

    甘允苦笑道:“身为谋士,主公何在,我甘允便何在,岂能畏惧战场凶险?”

    我心下颇为感动,一时说不出话来。言眺得意道:“我知晓承奉郎不会武功,因此把我随身的铁琵琶给了他。铁琵琶内有数百银针,危急关头他只要一按机关就能化险为夷。”

    甘允怀里,果真抱着言眺的铁琵琶,闻言感激道:“若没有副盟主的铁琵琶,甘允今日早已死了不止一回。”

    我点点头,正要夸言眺此事想得周到,眼前忽地晃过一个翡翠色人影,向我扠手行礼道:“郎君。”竟是金弦弓仆。

    我大是惊喜,道:“阿鹦!你也跟来了!”先前军中忙乱顾不上他,幸而他也无恙。

    言眺做个鬼脸道:“轻功好就是占便宜,敌军再多也伤不到他。”

    眼前的城墙破败,如一名衣衫褴褛的乞丐,年久失修的城门上只隐隐见得“泽兰”两个字,连甘允也不知这是何地。

    进得城中,只有一片死寂,非但人畜不见,连路过的飞鸟都未见一只,这竟是一座废弃荒城。

    甘允打量四周,向我道:“此地虽然荒废,好歹总有片瓦遮头。如今追兵就在数里开外,我军却兵困马乏,急需养精蓄锐。我看不如就在此地休憩。万一敌兵追上,我军好歹也可守上一守。主公意下如何?”

    我听他说得有理,再转目看时,未见军中有高级将领,于是应允道:“好。此正危急之时,我临时擢升你为参将,全军上下现由你调遣分配,不服者立斩。”

    甘允欣然领命,当下调派人手各司其职,无不井然有条。看不出他一个文弱谋士倒对军务如此熟稔。

    适才清点人数,除我、四弟、五妹、甘允及阿鹦外,我军现有兵将一共一千零三十一人,其中龙骧军十一人,我亲卫队五人。连我的白马在内,共有战马三十六匹。

    追兵就在不远处,因此甘允令全军上城墙轮番值守。他派人清扫四面角楼作休憩之用,将我安顿在东角楼。

    我想着这一日间连番的败战和死去的数万将士,不由得心下沉重,虽然一整日都未进食,却丝毫也不觉饥饿。

    一只瓦罐捧到我的面前,甘允歉意苦笑道:“主公,找了半日,城中只有这一罐蜂蜜,好歹也是吃食,主公先将就吃了垫垫饥罢。”

    我向罐中看去,见里面的蜂蜜早已不复原先的金黄之色,也不知存放了多久,尽管如此,鼻中仍是嗅到淡淡的香气。

    一闻到这香气,我忽然觉得自己前胸已饿得贴到了后背。

    只是挨饿的又岂止我一人?抬头环顾四周,只有五妹一个纤弱女子。我站起身,将瓦罐捧到五妹面前道:“五妹,你是女子身子弱,你来吃罢。”

    萧疏离看看蜂蜜,看看我,又看看四周将士,向甘允道:“甘参将,你派人烧上几锅开水,将蜂蜜兑开,务必每人分上一碗,让大家都润一润喉。”

    这一夜,我在饥饿中数番迷糊睡去又数番迷糊醒来,最后清醒过来时,见天光已是微亮。

    城墙上,甘允已在调兵遣将,出去打探消息的斥候。

第二十六章

    这一夜,我在饥饿中数番迷糊睡去又数番迷糊醒来,最后清醒过来时,见天光已是微亮。

    城墙上,甘允已在调兵遣将,出去打探消息的斥候,继续去城中搜寻吃食的士兵,收集柴草以备焚烧狼烟及晚间生火的士兵,安顿马匹的士兵,一一领命而去。

    只有十一名龙骧军及五名亲卫队留下护在我左右。

    中午时分,搜寻吃食的士兵空手而回,只挖出十几坛陈酒和几筐野菜。

    只是再醇美的佳酿如今也毫无用处,且喝酒误事,我吩咐将酒随意堆在一处角落,下令禁止饮用。

    饿了一天一夜,我眼见值守城头的士卒持枪的手已在微微发颤。如此情形,敌兵若是杀到,我军又怎能抵挡?

    我思之再三,咬一咬牙,向甘允道:“杀三匹马,先让将士们吃上一顿。”

    甘允惊道:“主公不可!红蓝江以南,战马何等金贵!来日便是重金也难以买上一匹……”

    我忍痛道:“马再金贵,也比不上人金贵。死马总好过死人。”

    甘允仍在犹豫,一名斥候已飞奔来报:“敌军昨夜驻扎在四里外,今早已开拔,正向我军而来。”

    甘允不再犹豫,即刻下令杀马。

    锅里的马肉尚未煮熟,黑衣的敌军已来到城下。阵中一面大旗上一个“方”字,看样子来的是副将方远华。

    我决意擒贼先擒王,只叮嘱甘允好好守城,便骑白马上了吊桥。忽听身后马蹄响,言眺与萧疏离竟也跟在我身后出了城。

    我回头沉声道:“言眺,你少来添乱,快带疏离回城防守。”

    言眺明知我连名带姓叫他已是发怒之兆,仍是道:“三哥,我们兄妹三人义结金兰,当然要同进同出,怎可让你一人进敌营?”

    我知道他最怕我发怒,故意怒道:“你本事不济,到时有了危险还要我来救你,岂不是拖累我?”

    言眺果然勒住了坐骑,悻悻道:“好,你嫌我武功差,我回城便是。”

    萧疏离却未止步,只道:“我轻功好,绝不会拖累你。你放心。”我略一犹豫,见她神情果决,且她的轻功确实不差,只得由她跟来。

    吊桥升起的“吱呀”声中,我与疏离来到敌军阵前。

    敌军早已严阵以待,一名穿银色细鳞甲的将领越众而出,向我道:“来的可是林盟主?”我高声道:“正是!请你家方将军出来说话。”

    那将领冷笑道:“林盟主若是投降,我自然会领你去见我家方将军。林盟主若是不肯降,又何必见我家方将军?”

    我也冷冷一笑道:“你家方将军若是不敢前来,我便自行去见他。只是到时伤亡众多,就休要怪我手下无情了!”

    那将领面色一变,横过槌枪,道:“传说林盟主武艺超凡,一日挑杀我军近万人,我涂鸣正想领教。”

    此人尚不配我动手,我也无需在他身上浪费精力,捉住方远华才是首务。我向疏离道:“五妹,此人交给你。我要去活捉敌首。”

    萧疏离应声上前,迎战那叫涂鸣的将领,那人却兀自叫道:“林睿意休走!本将要与你过招!”只听得几声兵器相击之声,随后便是涂鸣一声大叫,想是五妹轻而易举便结果了他。

    我催马舞戟杀入敌阵,口里喝道:“挡我者死!”层层叠叠的敌兵如黑沙般涌动,将我围在当中。我转马厮杀间,前方之人忙不迭闪避,两旁之人跃跃欲试,只有身后之人敢真正动手向我杀来。

    一具具尸首飞起又落下,我的画戟只认要害,许多人连闷哼惨叫之声都来不及发出,便已死在我戟下。鼓声咚咚,却仍在催着敌兵向我杀来,我便向着阵中将旗杀去。

    今日若不擒住敌军主将,一座无粮的荒败之城,一千多名兵士,又能支撑多久?

    没过多久,我忽觉手上有异,收回画戟时才发现,这连番血战,忘了磨戟,戟尖竟已有些磨钝,杀人已无先前利落。

    这却也无妨,没有利器我也同样能杀到方远华跟前。

    敌军之中传来一声大喝:“林睿意,我黄性云来会一会你!”一人舞着掉刀策马上前,又有一员穿明光甲持环子枪的将领同时奔马来道:“某乃方将军麾下先锋文墩是也!”右边敌兵纷纷闪避处,一名年轻小将端着开山斧冲出道:“还有我小离山汤天佐前来请教。”

    三人将我团团围住,各将兵刃舞得虎虎生风,声势倒是不错。

    不过当年连雷神刀张远在我手下也走不到一招,这三人即便加在一起,又岂是我对手?只是那持斧的小将天生神力,如言眺一般,我欲节省精力擒方远华,不愿硬拼损耗内力,只以巧劲或卸他攻势,或将他招式引向他同伴,气得他大吼大叫。

    再过得五、六个回合,待三人面上逐渐露出“你也不过尔尔”的神情来时,我卖个破绽,故意将前胸露个空门,引那文墩持枪向我刺来,于他枪到之时却身子略侧,左臂一夹,顿将他枪头夹在腋下,左手在杆上一拍,震得他不得不松手,右手画戟却往那汤天佐前放手一送,同时飞起左脚一脚踢飞黄性云砍来的掉刀。汤天佐方吃了一惊手忙脚乱中,我已错马间摘下黄金棍一棍将文墩打得脑浆迸裂。

    黄性云挥掉刀来救,已迟了一步,于是变招向我劈来。我左手将腋下环子枪一拨,□□向他激射而去。我反手一招苏秦背剑,以黄金棍挡住汤天佐砍向我后背的一斧,随即一绞一引一卸,他长斧脱手飞出,正欲抽佩刀再战,早被我一棍打落马下。

    黄性云已是面色如土,手中端着掉刀却不敢上前,又不甘落荒而逃。我想起那烈骨铮铮的柏途远,心中不禁鄙夷,斜身以黄金棍挑起地上画戟一甩,画戟向他飞射而至。

    他方横刀将画戟挡飞,不料我的黄金棍也同时赶上,一棍打得他胸骨尽碎。

    敌军中忽地想起鸣金之声,我正自疑惑,只见一面令旗挥过,我四周的敌兵瞬时退个干净,我面前却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拒马枪。

    不用想也知道,拒马枪后面定然是无数弓箭手,正张弓以待。

    我微一踌躇,随即想起城内我军一千多人分吃三匹马,想起亚父和大将军眼下不知何等处境,再无余暇犹豫,足尖略略一踢,令白马小步向那拒马枪而去。

    白马甩一甩头,长鬃顿时披拂我一身,我不得不以戟杆将之微微压下。白马碎步前奔中,我舞动画戟,一枪枪于马到之前将面前的拒马枪挑飞。挑了不到三、四十架,呼啸声中,无数箭矢自拒马枪之后向我飞来。

    没有三头六臂,我纵然身手再快也无法既格飞矢又挑拒马枪。再也前行不得,我只得轻吁一声停下白马,舞起画戟将飞来的箭矢挡飞。

    此时尚能转身回城,只是回城之后恐怕再也出不了城,城内的一千多人将全部葬身于此。为保这一千多人,我无论如何不能转身。

    白马似是知晓我心意,摇一摇头,竟转过身/子倒退而走,以后腿将拒马枪一架架踢开。

    我趁此将画戟舞得水泼不进,罩住我和白马,任白马一步步后退而进。

    过得片刻,瞥眼间只见敌兵从我两侧团身涌上,左手各举盾牌护身,右手却纷纷将骨朵、飞钩、铁链夹棍甚至绊马索向着白马脚下投掷而来。

    头上雨势般的箭矢却仍不停顿。

    白马一声嘶鸣,惊慌起来,急切跳跃闪避间,我已无法在马背上坐稳。

    我暗暗叹息一声,心知今日长鬃白马恐怕要葬送此地,只是开弓岂有回头箭?如今不得不忍痛弃马。反正画戟已钝,我干脆也弃了画戟,将黄金棍摘下,舞作一团,抵挡箭矢。左掌在马鞍上微微一撑,借力飞窜而起,下马站定于地。

    箭势如暴雨倾洪,我耳中似是听得身后白马一声惊嘶,似乎已受伤摔倒。如今再顾不得它,我只能舞动黄金棍护住周身。

    也不知过得多久,只瞧见被我挡飞落地的箭不知不觉已积有四、五寸厚。

    也好,敌军今日为我用了这许多箭,来日攻城就会无箭可用。只不知五妹处情形如何,只愿她也毫发无损。

    再过得片刻,箭雨阵终于渐渐疏落,我于箭矢空隙中却见东北角处敌兵中间似有骚动。

    再凝目看时,敌兵中间竟缓步走来一个中年布衣男子,他头上挽着双螺髻,衣襟微敞,手持一把青罗伞正左右挡飞射来的箭矢,动作虽快却意态从容。此人赤脚着一双木屐,仪态之间透着说不出的疏慢懒散,眉目清远澹朗,明明走在矢箭乱飞,兵刃相加的战场上,却如同刚从东篱菊下、明月松间走来。

    想不到在此乱世之中还能见到有如此林下之风,魏晋气度之人。

    我一时之间不禁想起了那日梦中卖字的文士。

    矢箭终于停下,三名敌将拍马赶上,各持兵刃攻向这布衣男子,喝道:“你是何人?敢来此地?莫非是来救林睿意的?”

    那男子状似慵懒,却罗伞一挥,轻描淡写拍飞一柄掩月刀,荡开一支铁鞭,又横过罗伞拍断了第三名敌将的马腿,向我淡淡一笑,道:“前方穿麻衣的必是魏碑兰亭,无一不擅的林三郎了?”

    不敢,正是林某。

    “某亦好此道,正想向三郎请教一二。不料有此等俗辈作梗,甚为扫兴。”他穿着木屐的腿只轻轻一扫,便将那堪堪跃下马背的敌将扫倒在地,“某姓赵名箴,表字泽兰,号太初。”

    其他两名敌将不敢再向他出手,转向我攻来。我不愿在如此气度之人面前大开杀戒,只以黄金棍轻轻一扫,敲伤一人右肩,将另一人敲昏,道:“幸会。”

    四周敌兵逐渐围上,却始终不敢靠近两丈以内。

    赵箴收了罗伞,正色询问道:“当年王羲之趁酒兴写下兰亭序,为何他翌日酒醒之后想要重新誊写,却始终不如首次?”

    我驻棍于地,略一思忖,答道“艺之道,书之法,最重本心,最忌刻意。初日写时,他不求最佳,但求尽兴。风和日丽,其情也朗,与友相聚,其心也泰,共赋佳句,其意也舒,酒酣耳热,其神也醺,心泰意舒神微醉,无所求,心无旁骛之际,自然能跳脱庸俗,出此洒脱飘逸神人之作。二日写时,他心中已有所求,乃是刻意为之,心不能泰,意不能舒,神不能醺,各为滞障,又岂能洒脱飘逸?只能为俗笔耳。”

    赵箴略现赞成之色,微一点头道:“三郎说得有理,某亦觉如是。但书法一道,自有其格局。初日写时,虽率性而为,但格局已定,二日再写,终不能摆脱已定之格局,故无法超越旧作。”

    当真是“卫阶论道,平子绝倒”。

    此人对书法的见识,恐怕更在我之上。想不到刀兵生涯之中,还能结交这样的方外异人,真是有幸。

    赵箴又道:“某欲寻三郎,一路行来,闻听此地有城,与某同名,不料细探之下却是荒城,实在扫兴,但不想果在此得见三郎,足慰平生。”说罢三声大笑。

    我正要回答,忽听一声清喝道:“林睿意看弹!”六道金芒分上中下三路向我打来。我展动身形,飞腾转跃间只以左手将这六道金芒一一抄在手中,原来却是六粒黄橙橙的铜丸。一人自众敌兵肩头飞跃而来,飘落于我面前,竟是个唇红齿白的美少年,模样似乎比我还要小上几岁。

    他手持一张两尺长的弹弓,横眉竖目向我道:“林睿意,果然好身手。”神色间却甚是不服。

    我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你尚不是我对手,此时回去,我饶你不死。”

    那美少年大怒,另有一人锵锵笑道:“他一人不是你对手,再加我如何?”一面色淡金之人,双手持一把环首长刀,声到人到,一言莆毕,已是一刀向我兜头劈来。

第二十七章

    那美少年大怒,另有一人锵锵笑道:“他一人不是你对手,再加我如何?”一面色淡金之人,双手持一把环首长刀,声到人到,一言莆毕,已是一刀向我兜头劈来。

    我举棍架他长刀,向赵箴道:“太初先生,此地凶险,先生不如暂退,待日后我再与先生切磋。”

    那美少年挥弓向我袭来,与那面色淡金之人一同斗我。弓、刀之上俱是劲气充盈,拂我面门。

    两人竟都是武林高手,远非适才三名敌将所能比拟。看来今日敌军果真是有备而来。

    我心知适才舞棍挡箭已耗去不少内力,此时不宜力拼,只展开身形,以轻功满场游走。

    此时又有一人吟道:“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青影闪处,又有一名高手到来。

    我此时仗着轻功斗两人虽游刃有余。一时片刻却也伤他们不得,若再来一人,恐怕我便要吃紧,更遑论要深入敌阵去擒住主将了。

    眼角瞥处,那第三名高手却直往赵箴而去,所用兵刃竟是一根长长的钓竿。

    那美少年忽然恼怒道:“林睿意,你不过仗着轻功厉害,有本事便不用轻功。”

    我见他如此无赖,不禁哑然失笑,道:“小兄弟,你不过仗着这把弹弓厉害,有本事便不用弹弓。”

    赵箴叹道:“刀枪丛里论书法,别有一番情趣。只是我容得他,他却容不得我。”撑开罗伞,去挡那第三人的钓竿。

    我虽知赵箴功夫不差,却不知那持钓竿之人深浅,只恐赵箴伤在他手上,顾不得耗损内力,再无保留,催动先天罡气将一整套棍法绵延施展开,果见那美少年与那淡金面色之人神色变得凝重,额头汗水滚滚而下,招式间渐显迟缓。

    再过得片刻,那淡金面色之人招式间终于露出一丝破绽,我觑得真切,趁机一棍横扫在他腰间,他立时口中喷血,扑倒在地。

    那美少年能将弹弓这般难练的兵器练得如此称手,其实功夫远在他练刀的同伴之上,却毕竟年少,一见同伴扑倒,一时竟心慌意乱,露出好几处破绽。

    我本已趁机一棍直捅他心窝,见他惊惧神色,不知为何忽然想起惨死的盛盈,棍首已到他胸口却捅不下去,便顺势偏了一偏,将黄金棍插入他腋下,顿将他挑飞出去,道:“你尚未成人,林某不愿伤你。回家去罢,休再为虎作伥。”

    再观赵箴与那使钓竿的高手时,一个罗伞挥洒自如如行云流水,另一个杆头略颤遍点对方周身大穴。只是那钓竿高手认穴虽准,功力却是差了许多。我料知他三十招之内必败,于是只在一旁观战,并不出手相助赵箴。

    果然到二十五招上,赵箴喝一声:“碎!”罗伞黏上钓竿,微微一震,便将钓竿震断为几截。那钓竿高手竟嬉笑道:“斗你不过,我去也。”果然转身飞跃离去。

    赵箴收了罗伞,仔细打量我,叹道:“原来三郎的武功也在我之上。”

    其实我真力也已损耗过半,闻言只能苦笑。恰在此刻,不远处响起一声清啸,正是萧疏离所发。我立刻撮唇长啸回答。

    赵箴道:“你既有帮手在此处,想必大军困不住你,可来去自如。既然如此,赵某便自行告辞,来日再来相寻。”

    我难得遇上如此有见地的书法知己,很有些不舍,但战场凶险实在不宜留人,只得道:“今日遇到先生,令林某耳目一新,真是相见恨晚。只是大战在即无法留客,但愿他日能重遇先生,再聆高见。”

    赵箴点一点头,转身便走,仍是如来时一般疏慢慵懒,四周敌兵无人敢拦。

    我一路目送着他,直至再也见不到他背影。敌兵骚动中,萧疏离骑着黄骠马奔至我面前道:“快上马!”我不假思索,一跃上马,坐于她身后,询道:“去何处?”

    萧疏离一面舞枪突围,一面道:“方远华麾下颇多高手,今日讨不了好,回城罢!”

    我遥遥望去,前方敌军仍是密密麻麻,方远华不知躲在何处,手下不知还有多少高手,我却连白马都已失去,内力更是不足,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去擒住方远华了,只得道:“只能如此了。”

    注:“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引自柳宗元诗。

    回到城中,甘允已趁我挑营之时将城墙破败之处一一修葺,只是这城墙原本便不到两丈高,再如何整修,也难以与紫州、申渡相比,敌人若要猛攻,实在难挡几日。

    言眺捧来一碗马肉野菜汤给我,我想着葬身战场的白马,心中难受,喝了一口汤便放下了碗。言眺道:“三哥,你若还是不进饮食,可就撑不了多久了,你若是倒了,大伙可全要跟着你倒了。”

    他难得如此正经,面上满是忧色,我听他说得有理,于是强令自己将这一碗连肉带汤全都吃光。

    甘允见我吃完,这才上前禀报道:“主公,我已派人烧起狼烟,好让大元帅得知我军方位。”他略一踌躇,又接道:“只是恐大元帅不知主公在此,未必会来此地救援。”

    我心里略略一沉,心知他所言不差,亚父若非确定我在此荒城,必不会费力来营救我军一小队人马,何况他手下兵力本已不足,无法与方远华抗衡。

    我沉吟道:“亚父如今不知还有多少兵力?但眼下大批敌军围困此地,他势必要派人探听消息。依我看,不如迅速赶制一面盟主旌旗,也不必与原先之旗一模一样,只要绣个‘林’字即可,升于城墙之上,好让探听消息之人得知,我被困在此。”

    甘允连连点头道:“主公之言极是!大元帅见了主公之旗,必会想方设法前来营救。”

    我环顾四周,见城墙上堆满了从城内民宅拆下的砖瓦木梁等物,又问道:“甘参将,敌人若是攻城,你料我军可支撑多久?”

    甘允苦笑道:“实在难料。斥候来报,说是围困敌兵约在两万左右,不知是否还有后续敌兵。即便无有后续敌兵,敌人亦有我军二十倍之多,若是尽全力猛攻,我军恐怕捱不了五日,敌军若珍惜士卒,我军可守七到十日。若是……”

    他顿了一顿,接道:“若是敌军从我军大营收缴了我军攻城的辎重,三日之内就可破了泽兰城。”

    我心头一紧,想起我军败逃之时,将抛石机、搭天车等所有攻城器械都留在了营地,敌军若真得到这些器械,要破小小的泽兰城当真不费吹灰之力,甘允所说的需三日,不过是看在我军还有我与五妹这样的高手份上。

    果然甘允道:“不过我若是方远华,眼下必定围而不打。我军远来不知泽兰是荒城,方远华却必定知晓。他此时若来强攻,有主公和萧娘子在,定是伤亡惨重,又何不以逸待劳?”

    我摇头苦笑道:“甘参将有所不知,方远华手下颇多武林高手,他们若是来攻城,恐怕我和五妹拦不了多久。”

    甘允微微变色,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转过话题,道:“我观城下围困的敌军主将仿佛是方远华,施贵并不在军中。依你看,施贵当在何处?”

    轮到甘允苦笑道:“施贵是敌军三军主将,他眼下自然是追击张远大将军去了。也不知大将军此际还有多少人马?能否回师来相救我军?”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若是张远全军覆没,亚父与熊都尉败退之师也不过如我军一般只区区几千人,又有何力来此相救?

    我身后极少出言的金弦弓仆忽地开言道:“郎君勿忧,郎君既有金弦弓在手,便是有天命之人,到时自然会有出路,不会困死在此。”

    我听他出此宽慰之语,足见他对我也颇为关心,朝他笑了一笑。甘允神色也微一振奋,道:“正是如此,主公不可灰心。”

    第二日,我见敌军后方毫无动静,并没有亚父率人来救之像,只得吩咐再杀三匹马。

    如今只能捱得一天是一天。

    午时刚过,城下便隆隆擂鼓,呼喝呐喊,声势大作,正是敌兵吃饱喝足来攻城了。我出角楼看时,只见众敌兵正自搭板铺桥渡过壕沟,向着城墙底下冲来。我军早严阵以待,由于缺弓少箭,只能纷纷投以砖瓦石块。

    甘允忽地想起甚么,吩咐几人将前日挖出的十几坛陈酒搬了过来,又燃起了几十支火把。我顿明其意,叫过言眺与萧疏离,三人各运内力,将酒坛砸到一一砸在敌兵所搭的板桥之上,随即又将火把扔上。一时间木板桥熊熊爆燃,将敌兵阻隔在壕沟之外。

    只是也只能阻挡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敌兵复又搭板铺桥如故,我军却再无陈酒可以焚烧板桥,只能眼睁睁看其渡过壕沟。其后敌兵源源不断奔上,每人身负一个沙袋,各将沙袋堆在城墙底下,欲以此为阶梯登城楼。

    我与言眺、疏离各守一面,以碎石瓦片杀敌。幸而我军将士也知城破难免一死,因而不顾腹中饥馁,皆拼尽全力杀敌守城。

    我令言眺与疏离提防敌军中高手。果然不多时有两名未穿甲胄的高手自沙袋上一跃而起往城墙上落下。我早已瞧见这两人,左手暗将前日那美少年射我的六枚铜丸扣在手心,退至角落处,趁敌明我暗,待其中一人将落未落,身形极难再变化之时,一扬手打了出去。

    此番距离极近,那人极力转换身形,堪堪将前面四粒铜丸避过,却再也避不过第五与第六枚,惨呼声中,额头与髌骨各中一枚,当场身死。

    另一人一言不发,拔剑向我刺来,我挥棍一挡,猱身欺进,以棍当斧,左劈右砍,二十招之后,终于一棍击中他胯骨,复跟一棍,击破了他天灵盖。

    我正防备前日与我相斗的弹弓美少年又来攻城,敌军却响起鸣金收兵之声,转瞬间城下敌兵都已退去。

    过了片刻,城下始终一片静谧,也不知意欲何为。

    言眺与萧疏离都来见我,道:“敌军为何突然退兵?”

    我想起甘允之言,道:“此番或只是敌军试探攻城,看我军实力如何。如今既有我等三人在,攻城并非易事,敌军为保留兵力,极有可能不再攻城,转而困死我军。”

    言眺忧愁道:“这可如何使好?我军即便日日杀马充饥,如今只有二十九匹马,也实在吃不了几天。又不知亚父何时来救?”

    萧疏离略一犹豫,道:“亚父探听消息,集结兵力,总需几日光景,我看再过几日总该来了。”

    我忽地想起一事,道:“不好,亚父未必得知此地是荒城,他一时之间筹不到兵力,极有可能退回申渡只等耿无思的援兵到来再作打算。”

    言眺变色道:“那我们岂非要活活饿死在这里?”

    甘允上前道:“副盟主勿忧,大元帅即便不知此地是荒城,若有足够兵力,也会尽早来救的,否则一旦敌军攻破泽兰城,主公也势必有危险。”

    萧疏离点头道:“甘参将说得有理。”

    转眼又过七日,眼看马杀得只剩下八匹,亚父仍不来相救,敌军亦毫无动静。

    言眺发急道:“难道真要饿死在这里不成?”

    甘允苦笑道:“之前主公派出全部亲卫队五人出去报讯,如今皆石沉大海,也不知是否已落入敌军之手?如今别无他法,仍是要送人出去报讯。”

    言眺与萧疏离互望一眼,萧疏离嘴唇方动,我已抢在她之前向金弦弓仆道:“阿鹦,你可愿去找亚父报讯?”

    金弦弓仆躬身道:“但凭郎君吩咐。”

    言眺笑道:“你轻功如此好,必不会有危险。找着了亚父,便可饱餐一顿,总比每日在这里挨饿的好。”

    我不去理睬他,向金弦弓仆道:“万一找不着亚父或大将军,你也不必再回来送死。我准许你自此摆脱仆役之身,想去哪里便可去哪里。”

    金弦弓仆脸上浮起一丝古怪笑意,似是愉悦又似是苦笑,又似有茫然之意。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我不去理睬他,向金弦弓仆道:“万一找不着亚父或大将军,你也不必再回来送死。我准许你自此摆脱仆役之身,想去哪里便可去哪里。”

    金弦弓仆脸上浮起一丝古怪笑意,似是愉悦又似是苦笑,又似有茫然之意,却不说话,向我拜别,又取下背上金弦弓交到我手中。

    我接过金弦弓,温言道:“你先去饱餐一顿,待天色一暗便走,一路多加小心。”眼见甘允领着他去了,我随手将金弦弓连弓带鞬向言眺抛去,道:“即日起,你来背着金弦弓罢。”

    “扑”地一声,金弦弓掉落于地。言眺竟未伸手去接,只呆呆看着地上的金弦弓,整个人都已变色。

    萧疏离走上前去,捡起金弦弓,微微一笑道:“就算金弦弓有万钧杀气,四哥也无需吓成如此模样。三哥成天带着它,不也好端端的?”

    言眺回过神来,勉强笑道:“金弦弓是天命所系,三哥即便不介意,我可不能僭越。五妹,你是女子,无甚僭越不僭越,还是你来背罢。”

    转眼又过几日,所有马匹都已吃完,最后吃的一匹正是萧疏离自敌阵中抢来的黄骠马。我虽一直心痛我陷于敌阵的白马,此际却也另有一种欣慰—我的白马若非陷于敌阵,此刻也必定难逃被吃的下场。

    最后连野菜、树皮都已吃尽,亚父还是没有半点消息,而阿鹦一去,竟如石沉大海,再无音讯。

    将士之中有人已面生异色,若不是忌惮我武功了得,恐怕他们早已叛变投降。

    这却也怪不得他们,这几日,我也饱尝了饥饿滋味,深知腹中空空浑身无力是何等难受。

    城下敌军一点动静也无,看来正如先前所预料的那样,深知我军处境而想不费一兵一卒便困死我军。

    言眺斜靠在墙上,时断时续地吹着笛子,他吹的还是“故国望乡”,如今虽然曲不成调,但旋律起伏中仍是弥漫出浓浓的哀愁,连我的思乡之情都被勾起,本已萎靡的兵士们神情更见困顿凄切,有人甚至掩面低泣。

    “四弟,休要再吹。”我向他皱了皱眉。奇怪,他为何总是吹这首曲子?难道他还留恋哀鸿遍野的前朝?

    甘允盘坐在我身边,他虽已饿得两颊凹陷,神色尚算镇定,目光看地,似乎仍在想着对策。

    言眺收了笛子,回过头来,有气无力地道:“迟早要饿死,我就是不吹,士气也高昂不了。”

    萧疏离皱眉道:“什么时候了,还要拌嘴?还不如想想突围的办法。”

    “甘参将都束手无策,我能有什么办法?”言眺撇嘴。他看看我脸色又勉强一笑道:“林三言四萧五,今日果然要死在一处了!”我看着他已显黄瘦的脸,想起结拜时的誓言“林三言四萧五,自今日始,结为手足,亲如一家,永无二心”,心里也同时想起了亚父告诫我不可轻信他人的话来。

    如今果真到了生死关头,两位结拜的手足并不曾负我,倒是亚父多心了。我却难免愧疚:“我许诺的‘一字并肩王’与‘长公主’都已无可能再实现,却要他们陪我活活饿死。”

    言眺是副盟主,这江山有他的一半,倒也罢了,五妹却实在是……

    我看向萧疏离,斟酌开口道:“五妹,不如……”

    她已知晓我要说甚么,截口道:“三哥不必多言,既然你我三人是结拜的兄妹,自然生死都要在一起,否则‘同生共死’云云岂不成了戏言?”

    言眺虚弱一笑,道:“五妹说的对。”举起笛子又吹起了《故国》。我实在不想再听这曲子,不禁皱眉向甘允看去,甘允抬头与我双目一对,已知我为何烦恼。

    他略一思忖,向言眺道:“副盟主可曾读过《秦风无衣》?”

    言眺一怔,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甘允点一点头道:“在下斗胆请副盟主给这篇《无衣》谱首曲子,愈简单上口愈好,好教给将士们传唱,以振士气。”

    言眺精神一振,果然自己乖乖寻了个角落,靠墙坐下,拨弄起他的铁琵琶来。

    又过得半日,甘允忽然颤颤巍巍站起身来,蹒跚行到我面前向我跪下:“主公,你轻功绝顶,不如一个人先走,再图后业……”

    我看着他,一掌拍在墙上,墙塌下一大块,破碎的墙砖倾泻而下:“我必与士卒同在。谁再敢提此议,立斩无赦!”

    甘允轻声道:“如此,主公与我等必将饿死在这泽兰城了!”他虽饿得行动无力,眼中一片绝望之色,面上神情却仍有几分从容,果真有大谋士的风采,只可惜,也要陪我葬身此处。

    我缓缓扫视身周已是闭目待死的兵士们,正自暗暗难过,角落里的言眺忽地起身放下琵琶,道:“泽兰城?甘参将你说此地是泽兰城?”

    他不待甘允答话便走过来,捡起一块墙砖,细看上面的刻文,忽然回头道:“此处的城墙似乎是景观三年所造?”

    甘允也捡起一块有字的墙砖,看了一眼道:“正是景观三年所造。”

    言眺眼睛一亮:“此地是否隶属于黄原郡?”甘允点头,道:“似是隶属黄原郡。”

    萧疏离道:“那又如何?”

    言眺拍手笑道:“那我们就有救了!”

    萧疏离笑出声来:“难不成我们还可以吃这城墙?”

    她笑到一半,忽然怔住,言眺竟真的从碎砖堆里拣起了一块碎屑,放进嘴里,嚼了起来。众兵士面面相觑。

    “四哥,你饿疯啦?”萧疏离喝道。

    我也只当言眺捱不得饥馁,竟而失心疯了,但仔细观其神色,却不像发疯。

    言眺笑吟吟咽下碎屑,道:“景观三年,先父从外邦得到一批绝衰草,据说焚之得灰可防腐百年。他后来就任楚州别驾,奉命在黄原郡各处筑墙,到得泽兰城之时,忽然想起绝衰草,便于城墙之内另筑夹层,夹层以黍、蜂蜜、江米汤及那绝衰草灰所制,道是日后无粮之时可以此充饥。”

    说到此处,他舔一舔嘴角,回味道:“味道不错,未曾**,看来传言是真。”

    四周兵士见他吞下了碎屑,早纷纷抢上前去捡那碎屑吃。捡不到的顿时各用兵器去砸城墙。

    言眺忙叫道:“浅黄色的夹层才可以吃,其他可都是货真价实的砖石!”

    萧疏离疑惑道:“这绝衰草既能防腐,果真无毒么?”

    言眺轻松笑道:“何首乌都有毒,何况是绝衰草?不过其毒性极轻,只要不一口气吃个三百斤便不妨事!日后我自有办法解毒。须知天下间除了河豚之毒外,没有我解不了的毒。”

    言眺既然这样说,那便不会有失了,我放心下来。众人顿时爆发出欢呼之声。

    在饿了三、四日之后,此时的峰回路转当真如梦似幻,我连吃几块碎屑后才敢相信此事是真,并非做梦。众将士面上的狂喜都难以言表,实在想不到竟能在此绝境中逢生,而逢生之法又是如此匪夷所思。

    甘允也是喜出望外,边吃边看着我高声道:“天命!此真天命也!”

    饱餐了两顿,士气顿足,各人看我的眼神都变得不同,人人都是崇敬坚定,俨然我便是真命之主,天下即将为我所有。

    甘允兴致勃勃地出谋划策道:“如今敌军不知我军已有食粮,还道我军即将饿死,毫无防备,此时正宜我军谋划出路。”

    我点头道:“甘参将说的是,只是敌军毕竟势大,若要谋划突围,我军只有千人,又无马匹,纵然敌军毫无防备,我军也难有胜算。”

    言眺眼珠一转,道:“若能在城里设下埋伏,诱方远华进城击杀,敌军必然不战自溃。”

    甘允点头道:“副盟主说的极是。在下以为,这几日可陆续派人假意出城投降敌军,道是城内兵士大多已饿死,已有人开始掘尸食肉,主公等业已奄奄一息。方远华闻言必定大喜,定会再待上几日等主公等饿死之后派人攻城。趁这几日我军便在城内挖一地道,等城破之后全部撤入此地道。待假意投降之兵将方远华诱入地道附近时,主公和萧娘子便可出其不意,擒住方远华,便可号令敌军,敌军纵然人多,也要投鼠忌器。”

    我一听果然是好计,道:“好!就按此计行事。甘参将这就选人假投降罢。”

    过得六日,地道已是挖好,我与甘允正揣测敌军将何时攻城,忽听南门城下远处似有喧嚣之声。我与甘允急忙上城头眺望。

    远远望去,围困泽兰城的敌军后方似乎起了骚乱,令其阵型大乱。

    言眺喜笑颜开地道:“亚父来救我们了!”我军尚未退入地道,闻言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有人摩拳擦掌道:“主公,我等何不此时冲出城去,杀他个腹背受敌?”

    甘允高声道:“不可!敌兵的前军未乱,我军人少,此时冲出,援军不及相救,势必陷入险境。各位稍安勿躁,待援军切入敌兵腰腹时,我军再出其不意冲出,方能一举奏效,大破敌兵!”

    萧疏离本已擎剑在手,闻言便收剑道:“好,也不争这片刻时间。”

    再过片刻,援军果然一左一右深入敌腹,敌军想是毫无防备,不及应对,逐渐呈现整军溃败之势。甘允正欲开口,萧疏离忽地说道:“那不是亚父兵马,而是耿将军兵马!”

    我顺着她手指方向看时,果然一面将旗上一个大大的“耿”字。我记得参将以上仅耿无思一人姓耿,又是惊诧又是惊喜,向甘允道:“甘参将,何以是耿将军前来营救?”

    言眺也疑惑道:“那日亚父派人送蜡丸之时,耿将军尚在神浒,没有一个半月万万到不了此地,可今日才第二十六日啊?”

    甘允亦是面带喜色,却镇定答道:“耿将军既然号称‘乾坤一将’,自然有其过人之处。只能说,主公有识人之慧眼。”

    眼见墙下敌军已大溃,只顾四散奔逃,甘允这才下令大开城门,全军冲杀出去,接应援军。我持棍当先出城,高声向众人道:“今日随我奋战之勇士,来日都直升龙骧军!”

    众人轰然应答,士气高涨。城外敌军忽见我军从城内冲出,皆是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言眺抡着铁琵琶,一连砸倒十几个敌兵,忽地想起甚么,高声唱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众人纷纷跟唱。慷慨激昂声中,我军人数虽少,气势顿时大增,敌军更是慌乱,无心抵抗,狼奔豕突之中竟至互相踩踏。

    萧疏离向我道:“三哥,还是先抢马要紧。”随即舞剑杀入敌军中去。我心道不错,一面杀敌一面搜寻马匹,又想起甘允不会武功,放慢脚步待他跟上,回头叮嘱道:“你紧跟着我,须臾不可离开。”

    所幸敌兵受到前后夹击,几乎已无斗志,只顾自己逃命。

    不多时,我已抢得一匹驳马,便将甘允也一把拉上马背,舞着黄金棍前去与耿无思汇合。

    正杀敌中,身后甘允道:“主公,你看右前方那人。”我抬眼望去时,只见远处一小群敌兵正簇拥着一个身穿耀眼金漆甲的将领,只遥远一瞥也可见他身姿威武挺拔如一座庄严宝塔,正侧首向左右吩咐甚么。我一喜道:“那可是鎏金塔方远华?”

    甘允笑道:“多半不错,主公何不前去擒住他?”

    我一棍扫开几个小兵,道:“好!”正欲催马上前,忽见一道夺目金光于那群敌兵上方划过,随即见两道身影飞起欲拦,却是迟了一步。那道光芒亮似闪电快如流星,一隐而没,随即见方远华那宝塔般的身影慢慢倒了下去,他身边的之人顿时大乱,嘈杂之声四起道:“不好!方将军中箭了!”

    甘允不明所以,奇道:“那是甚么?”

第二十九章

    甘允不明所以,奇道:“那是甚么?”

    我想起这几日萧疏离背着的金弦弓,道:“那是金棱箭,五妹动用了金弦弓。”转目向射箭方向看去时,果见萧疏离自半空中飘落于马首之上,正自收弓。原先欲拦金棱箭的两道身影拦截不成便向萧疏离攻去,一人使双短戟,一人使铁锏。

    甘允叹道:“萧娘子不愧是主公的左膀右臂。”

    我笑一笑,忙催马去助五妹,一面提气喝道:“郭随之兵听好,如今你们主将方远华已死,大势已去,不如趁早投降,我林睿意可饶你们不死!”

    话音刚落,敌兵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叫道:“我军勿慌,方将军早已派人向路将军求救,路将军正率大军赶来,援军即刻便到,定能将林贼军一网打尽!打赢此仗,每人连升三级赏十金!”

    此言果有安心之效,原先已四散逃跑的敌军重整旗鼓又转身杀了回来。我颇为忧心,向身后甘允道:“不好!敌军如此吃紧,来支援的若仅是副将路申,则其主将施贵定是围困住了大将军!”

    甘允微一沉思,道:“不然,来的若是施贵,这才不妙。来的若只是路申,则大将军只是被施贵围困,暂时无恙。”

    我一想不错,略放下心来,只盼张远仅被施贵暂时围困不得脱身而已。待打败了路申援军我再与耿无思一同商议如何去援救张远,便道:“你坐稳了,我先杀过去帮五妹。”

    还未奔出几步,一连有五名将领模样的敌兵骑马向我冲杀过来,团团将我围在当中,一长须紫面之人笑道:“林贼休走,擒住你可封上将军,吾辈功业可要仰仗你了。”一枪向我刺来。

    我舞棍格挡,与五人战在一处,一面向甘允道:“你多留意五妹,她若吃紧,即刻告诉我。”甘允应道:“好。”

    这五人武艺平平,只是我身后多了一人,未免照顾分心,因此直到五十招之后才将他们一一了结。却即刻又有三名高手自人群中飞跃而出,前来拦截我。

    却也奇怪,方远华并非主将,手下却有这许多高手替他卖命。不知那真正主将施贵手下又会有多少高手?

    幸好这些高手之中并没有当日持弹弓的美少年,否则今日我恐怕饶不了他。

    又斗了一百来招,我一棍击碎了一名使锤高手的胸口,那剩下两人才知难而退,转身遁去。我向五妹处看去时,早已不见她及两名高手身影。甘允道:“那两人都已被小娘子刺死,小娘子毫发无损,主公尽管放心。如今还是先去见耿将军要紧。”我放眼望时,四周已不见敌军中高手,料想五妹应能对付,遂点一点头。

    一路杀敌,问了我军援兵,这才遥遥见到耿无思一身银甲坐镇于后方,战事如此激烈,他却是沉稳如山,宁静如水。近到他面前时,他亲自策马迎上前来,下马行礼道:“主公,果真是你!先前斥候来报,说是有一支敌军围困泽兰城,城上有一面‘林’字旗,我虽不敢相信,但又恐万一是主公,因此不顾寻找大元帅,先来解围。”他平素面上波澜不兴,此际却分明露出惊喜之色,我不禁心中一暖,向他微笑道:“无思,幸好你来解围,否则我等不到千人,实在难以突围而出。对了,你怎会来得如此之快?”

    耿无思道:“我接到大元帅兵符,心知情势危急,因此先带七千精兵抄近道翻山而来,还好来得及时,只是山路难行,路上有六十一名兵士与八匹战马坠崖而死。”

    我心中一紧,说不出话来。年幼读书时,虽也览过无数战火诗句,毕竟未曾亲眼目睹,血与泪俱远,难以切身体会。如今亲历战事,一个个有名有姓的将士纷纷亡于眼前,方知“一将功成万骨枯”是何等惨烈。

    耿无思见了我的神色,劝慰我道:“马援有语,‘男儿当马革裹尸还葬’,主公不必为死去将士难过。他日主公平定天下,四海安宁,百姓安居,便足可告慰英灵。”又道:“主公怎会被围困在此?大元帅如今安在?”

    我还未答话,身后甘允已苦笑道:“真是一言难尽,自从吴王坡一战之后,我等早已与大元帅大将军失散,如今正要寻找他们……”他还未说完,已有一名亲兵飞驰来向耿无思报道:“敌军有大批援军杀到,人数恐有两万左右,打的是‘路’字旗。”

    耿无思脸色丝毫未变,镇定自如地吩咐道:“无妨,我军皆是精锐,足可以一当三,不怕敌军的老弱病残。”

    随即,我军后方略有骚动,遥遥果见大批黑压压的敌军正在杀来。

    耿无思向我道:“敌兵援军此时锐气正盛,敢请主公略向后撤以避锋芒,我也好观望调度。”

    我心知他全局指挥调度总需与厮杀主场略略保持距离,忙道:“无思你调度便是,我一切依你将令。”

    耿无思下令急速后撤,带我退至泽兰城门下,我只道他拉开敌我距离只为调动阵法,他却只是一一调派众将各自领兵先后从不同方位杀入敌军,又勉励众将道:“昔日马服君有语,‘狭路相逢勇者胜’,如今虽不是狭路,却正是拼胆气之时!我军乍然先到,敌援军后至,因此必不知我军兵力,交锋之时定有谨慎疑惧之心,诸军正当放胆向前,全力杀敌,以报主公!”

    各将轰然允诺而去。

    耿无思又派二十人上城楼擂动所有战鼓以造声势,派四十人在诸军之后扬尘以混淆敌军视听。

    我心里暗暗赞叹,向耿无思道:“敌军原主将方远华适才已被疏离一箭射死,此时统领援军的只是副将路申,此人若死,敌军自会不战而溃。”

    耿无思向我恭敬地道:“如今我军正面迎攻敌军,胜算颇大,还请主公安坐后方观战,自有三军将士为主公效劳,去取路申性命。”

    我本有意亲自去擒路申,此时听得耿无思如此一说,倒也有理。我若再要亲自上阵,势必要令他分心,令他指挥之间有所顾忌,且显得不信任他领兵才能,倒不如视情形而定,待必要之时再出手也不晚,于是向他点一点头以示认可。他此时方向我道:“主公的马一路驮着两人,想必已经乏了,可否请承奉郎与我副将钟韶庆共乘一骑?”

    我心知钟韶庆武艺不差,足可保护甘允,便点头应允。

    甘允刚刚上马坐稳,又有一名探子飞马来向耿无思报道:“敌军援兵身后又有我军一支人马,看将旗仿佛是大将军主力。”

    我与众人都是喜出望外,耿无思道:“有多少人?”

    探子道:“那支人马已与敌军混战在一起,人数难以估计。”

    耿无思挥退探子,向我道:“如今几支人马混战在一起,场面颇乱,请主公跟在无思身边,统观大局。”

    我心想如今张远既率兵来支援,双方兵力相差不多,且我军皆是精锐,多半胜局已定,只是五妹尚在阵中,不知是否还有其他高手,委实放心不下。甘允已知我心意,向耿无思道:“耿将军,萧娘子与副盟主尚在阵中,请派人前去接应。”

    耿无思看我一眼,随即传令道:“令校尉李章率二十骑前去接应萧娘子,令校尉雷必摧率二十骑前去接应副盟主来此,不可恋战。”

    我料想以五妹的轻功及剑术,即便遇上高手也能全身而退,于是按耿无思所说,在他身边静观情势。

    眼见敌军的黑色身影越来越少,我军的绾色身影越来越多,钟韶庆笑道:“主公,看来我军胜局已定了。”

    又过片刻,有亲兵来报曰:“敌军不敌,已呈溃败之像,只是拼力四散逃窜。”

    耿无思淡淡道:“传令鸣金收兵,穷寇勿追,任其逃窜。”

    只是直到此刻也未见前去接应言眺与萧疏离的两队人马回来,想来战场太大,一时难以找到他两人。

    耿无思正要向我说话,忽见一个鸦青色的人影骑马全力狂奔而来,连撞倒穿绾色衣甲的同袍都不顾,显见有十万火急之事。耿无思喝道:“快散开,来的是主公亲卫队。”

    我方自看清发髻散乱神情狼狈的来者正是郭灵,他已一个翻身下马,滚落在我面前,气急败坏道:“郎君,小娘子……小娘子被路申拿去了……”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喝道:“他往何处去了?”郭灵伸手一指道:“往北去了!”

    我再顾不得答话,摘下黄金棍便打马往北疾奔。只听得身后耿无思等人纷纷叫道:“主公!主公!”

    一路也不知有谁跟在我身后,只是全力打马狂奔,也不知奔出多少里路,果见前方有一小队着黑衣的人马。我精神一振,复奋力追赶。

    那队人马听得马蹄声,都拨转马头朝向我,我一眼望去,果然见到妹妹双手被缚,坐于马背上,她身后一个面色阴沉的蓝衣人正向我上下打量。

    我强令自己镇定,吁停了坐骑,向蓝衣人道:“阁下是何人?为何擒住一个弱女子?”

    妹妹见到我已哭叫道:“哥哥!哥哥!快来救我!”

    蓝衣人身旁一骑哈哈笑道:“好标致的美少年!来的可是林睿意?”

    我见他身着五彩山文甲,料想是副将路申,急道:“路将军,当年我与你家主公在瀛洲古原曾有盟约,不得以对方家眷为挟,今日你擒我妹妹,岂不是违背了你家主公的誓言?快快放了我妹妹,我任你离去,决不赶杀你。”

    路申笑道:“我可不曾擒你妹妹,擒住你妹妹的是这位庞先生。他却不曾奉郭随为主公,盟约对他可作不得数,因此无人违背盟约。”

    我气极,却无法辩驳,甘允忽自我身后接道:“这位庞先生既在你军中替你效命,你又是郭随之人,他便等同是在郭随手下替郭随效命,如郭随帐下其他将士一般无二,即便不曾立名目却有实干,又岂能说不是郭随之人呢?”

    我回首看时,原来他已独骑一马,与耿无思等人赶上。

    我听他口才如此了得,不愧是谋士,心里稍稍一定。甘允又道:“路将军想必心中明白,郭随亲小人远贤臣,大势已去,再跟着他只怕无甚好下场,何不来投我家主公?我家主公最是爱惜将才,又有天命,荒城尚且困不死他,前有天降黍米,后有飞来神兵,天下之主舍他其谁?”

    路申轻蔑道:“甚么天降黍米,飞来神兵,区区把戏,休想诳我!即便郭随气数已尽,我也不会来投林家小儿,我这便渡红蓝江去投朱袭。”

    他向我狰狞一笑道:“令妹长得这般好看,想必朱袭定然瞧得上,到时与你结个亲家也说不定,哈哈!”

    我狠狠握紧手中黄金棍,又不得不松开。纵然我一棍能横扫千军,此时妹妹在他手中,我手中之棍又怎能扫得出去?这无耻小人身边仅有十几骑,却是比千军万马还要难以对付。

    甘允又道:“路将军,你为人二三其德,天下共知,恐怕今后无人再敢用你。何况朱袭手下强将如云,未必会有你一个降将的一席之地。与其日后在朱袭手下受辱,倒不如现下放了我家小娘子,我家主公言出必践,定会好生放你离去。”

    路申脸上忽红忽青,神色变幻便如身上的五彩山文甲,还未开口,身旁蓝衣人阴鸷道:“不入耳之语不听也罢,你一身本事谁敢看轻?且渡了红蓝江再说,到时朱袭若待你不恭便去投霍威,若再不成,自立为王便是。总之,这女子万万放不得,一放你便会死于乱箭之下,更无葬身之地。”

    路申正了正神色,向我厉声喝道:“林家小儿,你与你手下之人全都后退百步,若敢不从,我立时捏死你妹妹!”

    我心知他即刻便要逃跑,决计不肯降我,我身后甘允料想一时也别无良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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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示和悬疑分类无关,灵气复苏向!!!)“这是一周后的高考题,还有双色球二等奖中奖号码!”“你在逗我?”验证后的落寒高呼:“我要发了,我要当首富。”落寒穿越而来获得预知系统,先知一日,富贵十年!“是否领取新手大礼包?”“是是是!领取!这个必须领。”【一年后的今天灵气全面复苏】“什么,灵气要复苏了,不,我要当首富,不要玩命修仙!”我竟然能预知未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竟然能预知未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竟然能预知未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