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6章
白头偕老,这应该是对新人最好的祝福,可是他和她之间,没有信任、没有爱情、没有婚礼、没有满堂的宾客,那么维系在他们之间的究竟还剩下什么?
这一纸薄薄的结婚证书,是否就能够保证他们的白头偕老?
季荏是在一周后去的北京,叶云嫣去机场送她的时候,她说:“勰涢,有些话我不说是因为我知道,其实你心里都明白,但是,你要记住,没有什么比你自己更重要,任何时候。”
她含笑点头,这些年来,她所剩不多的东西也都在时间的长流中一点一滴地失去,她能留下的东西太少太少;幸而每一次,在她心生放弃之时,总有一个人,无论多远,都会陪她走过最艰难的路程,然后告诉她:在这个世界上,她并不是一无所有。
她并没有告诉季荏她和王子明分房睡,也没有告诉她夏晨曦与他们住在一起,她不能参加她的婚礼,至少不要再给她带来麻烦。
其实现在的夏晨曦一点都不麻烦,王子明请了一个保姆、一个看护轮流看着她。即使没有人看着她,叶云嫣也不觉得她会惹什么麻烦,因为现在的夏晨曦只会长时间地呆在自己的房间内,一日三餐都有人送上去,一天都不用说上一句话。
好几次,保姆端下来的餐盘上的食物,几乎动都没动,然后王子明会亲自再拿上去一次,叶云嫣不知道他是用的什么方法骗她吃下那些东西,好象只要他一上去,就算几口她也会咽下去。
她知道,夏晨曦所有的药都是混在这些饭菜里的,一楼那个锁着的储物柜里,她看过一次看护从里面拿药,满满的几十瓶药整齐地摆放在那里,她差点就吐了出来。
可是,叶云嫣从来也没想过要去打听夏晨曦的病情,不用问,她也知道她吃的无非是那些,有时让人嗜睡,有时让人兴奋,可是会有什么作用呢?所有的药就算能医得了人,也医不了一颗心。
她也从没进过夏晨曦的房间,从她搬进来,似乎一次也没遇见过。这也是她能所接受的底线,她没有忘了,梁易晟是为了救她才离开的。
她可以为她找医生,那是因为她知道易晟希望夏晨曦能好起来,所以,她甚至可以接受与她同住一个屋檐下。但这并不表示她原谅了她,或者说,原谅她自己。
这一个星期,她和王子明天天见面,每天说得最多的话是“早”、“再见”、“晚安”,生疏得如同陌生人,一个人的时候,她想想自己都觉得可笑。
做夫妻做成他们这个样子,也可算是绝无仅有了。
可是,每天这样的见面还是无法避免,他好象算准了她每天起床的时间,跟她一起吃早饭,然后再去上班。有时候,她也很奇怪,为什么这么大的一家公司,老板竟然还有时间每天中午、晚上都准时回家吃饭。
因为怀孕,她几乎什么都不能做,别说上网、看电视,连看书,都不能长时间的翻阅,叶云嫣最大的消遣变成浇灌花园里那些花。
此时已是初春,王子明花园里的花开得正艳,其实,她对花并没什么研究,只知道无聊的时候就给它们浇水,没想到,半个月不到,那些花就有大半全都死了。
那天,王子明回到家时,她就正对着花园里的花发呆,低着头,双目无神,甚是沮丧,别人看过来竟有些泫然欲泣的模样。
他轻轻地走到她身边,不敢胡乱猜测,只能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
叶云嫣恍若未闻,过了一会,才自言自语道:“这些花太娇贵了,不过多浇了点水,就受不了了。”
王子明松了口气,又觉得好笑,竟第一次那么轻松地跟她说话:“那我们种些好养的。”
她突然转过头,皱着眉一本正经地问:“这些花很贵吗?”
王子明竭力忍住笑,也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不是很清楚,不过把这些花移过来的时候我签了二十万。”
“二十万?”她瞪大了眼睛,“你怎么不早说啊,早知道我连这个花园都不会进来了!”
她的双眼望着他,这一次,没有躲闪,没有逃避,他一下就呆在了那里,她有多久不曾正眼看过他了?
叶云嫣很快发觉他的失态,再次把头低下来,轻声说:“我暂时没有那么多钱赔给你……”
王子明回过神来,笑着说:“我骗你的,不过几朵花,哪来这么贵?正好我也想换掉这些花,你喜欢什么花?”
叶云嫣看了他一眼,那满脸的笑意,果然是在骗她。不知怎的,火就突然冒了出来:“我喜欢梅花,可是现在是春天,哪来的梅花?”
说完,直接转过身,往屋里走,留下王子明独自面对一堆已经全部枯败的花苦思冥想,他要去哪里弄能在春天盛开的梅花?
叶云嫣进屋的时候,才觉得自己这火发得有些莫名其妙,又想到王子明愁眉不展的样子,脸上不自觉地就露出了笑容,快要撞上人都不知道。
“吓我一跳!”看清对面人的脸后,她皱眉低声抱怨。
“你做了什么亏心事吗?为什么要害怕?”夏晨曦盯着她的眼睛,笑着问道。
明明眼里是含着笑,却让叶云嫣一阵发冷,她克制着自己压下那种不舒适的感觉,问:“你今天吃药了吗?”
夏晨曦还是笑着:“你呢,你吃药了吗?”
叶云嫣手一挥,不想再理她,继续往里走,手臂却猛得被人一把抓住:“不准走!”
“你放开!”她用另一只手去掰夏晨曦紧攥的手,可是她的力量出奇得大,她挣了好几下,也没有挣开。
“你告诉我,易晟在哪里?是你把他藏起来,你说,他在哪里?”夏晨曦好象疯了一般,不是,她就是疯了,拼命捏着叶云嫣的手腕摇晃,叫喊。
听到声音的王子明迅速跑过来,想要拉开她们,可是夏晨曦一直乱动,他怕伤到她,根本使不上力,他转头看到叶云嫣痛苦的表情,心里一急,突然一伸手,从后面环抱住夏晨曦,用力将她往后拉。
夏晨曦意识到后面力量的强大,又不肯松开手,只好用牙去咬环住她的那双手,她把全身的力量都积聚到她的牙齿上,像是要吞噬一般,两边的太阳穴整个鼓了起来。
叶云嫣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王子明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可是他却没有抽出手来,任由她咬住自己,一步一步往后退。
终于,那只手渐渐离开了她的手腕,可是,她的整颗心却像突然空了一样,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怎么做。
夏晨曦依旧咬住王子明的手臂不放,放开了手,她更加肆无忌惮,抓着他的手臂就用力往下咬,什么都顾不得了,而刚刚被她咬过的地方,赫然一个印着血迹的牙印。
王子明示意她不要过来,叶云嫣不知道他们这个姿势维持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呆站在那里,除了震惊,还有不断涌上来的越来越多的疼痛。
她用手抚着自己的胸口,直到夏晨曦终于累了,颓然得松开牙,她才觉得一口气又喘了过来。
那晚,叶云嫣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眼前全是那些沾着血迹牙印,翻来覆去,最后还是起床拿了药箱,去敲他房间的门。
“把手伸出来,让我看看。”她走到床边,语气轻柔地像一阵微风。
王子明本来不准备伸出手,整个手臂到现在都在隐隐作疼,他自己看得都是触目惊心,别说是她了。
“让我瞧瞧你的手,至少上点药。”她坐到床边,再次开口。
她的声音本来就好听,此刻更是温柔地让人不忍拒绝,王子明无意识地就从被子里伸出了手。
整条胳膊深深浅浅好几个牙印,虽然已经清洗过,但有些深的地方还是有血迹。不只这些新添的伤痕,还有一些似乎是很久以前就形成的伤疤。
叶云嫣看着看着,眼泪就扑簌扑簌往下掉:“她疯了,你也疯了吗?为什么任由她咬?”
下午的时候,她看着他被咬,只觉得疼,却没有哭,可是现在,眼泪那样自然地掉下来,一点预告都没有。
“我只是不想让她伤着你。”王子明掳下袖子,低声安慰:“其实不是很疼,你怎么样,她有没有弄伤你?”说着就要去抓她的手腕来看。
叶云嫣反手抓过他的手,把他的袖子往上拉,放在她的腿上,说:“会有点疼,你不要动,忍一忍就好。”
王子明竟然有些脸红,果真乖乖地不敢再动。
她用棉签蘸上药水,很轻很轻地往他的手上涂,她不敢去看他的脸,她知道很疼,可是只有这样,伤口才不会发炎。她只有轻一点,再轻一点,边涂边在上面轻轻地吹气,她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可是至少会好一些吧!
而王子明就这样看着她专注的表情,手臂上传来一阵一阵的刺痛,可是又有一阵一阵的凉风,那种感觉似乎再也不是什么疼痛。
他说:“我知道,你一直想问我,为什么不把晨曦送到那些精神疗养院。其实,我不是不愿意,在英国的时候,我忙着上课,后来忙着工作,根本没时间来照顾她。我和她妈妈找了最好的医院,可是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逃出来,要么伤害别人,要么伤害自己。她说,她不喜欢那些地方,她就算要疯,也要做全世界最自由的疯子。晨曦她其实是最无辜,也最可怜的一个人,我们不要勉强她,好不好?”
叶云嫣没有回答,继续专心地给他上药,上完药后,她把东西收拾好,将她的手放回去,说:“一个人的同情心泛滥并不是件好事,你所了解的,所知道的事情太少,这世界上,谁不比谁无辜,谁又不比谁可怜呢?”
她那样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番话,让王子明无从辩驳。他只能涨着张脸说:“我今天不想跟你吵架。”
如果他们还能吵起来的话。
叶云嫣轻笑,站起来说:“你早点睡,我回去了。”
王子明突然坐起,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她转过头,疑惑着看着他。
“能不能,今晚留下来?”他看着她的眼睛,又迅速地加了一句,“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做。”
叶云嫣站在那里,他没有松开她的手,袖子顺着手臂往下滑落,那些伤口再一次呈现在她眼前。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走到另一边,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王子明一时没反应过来,有点不知所措,愣了好一会,才知道要躺下来。可能他觉得今天已经要求得太多,真的就躺在里面,动也不敢动。
房间里静极了,只有他们的呼吸声,也越来越轻。不知道过了多久,被子下面,他的右手被另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握住,只听到一个温柔地快要将他融化的声音轻声说道:“我就在这里,不会走。”
他的手心一点一地暖和起来,他低低的呢喃:“如果是梦,我可不可以选择不要醒?”
叶云嫣眼角有眼泪滑过,然后感觉耳朵里有凉凉的感觉。
对他,她一次次的超越自己的理智和界限,那些莫名的她以为早就失去了的种种感觉,即使她再努力,也无法压制,就像疼痛。
她不该接受他的帮助,她不该怀他的孩子,更不该嫁给他,可是所有不应该做的事,她却全都做了。以后,他们该怎么办?他们又会怎么样?
她偏过头,不让他看见此刻她的眼泪,低声说:“晚安。”
“晚安。”
王子明以为他会睡不着,可是很快意识就模糊起来。
她这样真实地躺在他的身边,跟他道晚安,原来,只要她在他的身边,他就能很安心的睡着。
这些日子以来,他宁愿每晚在这个房间里工作到深夜,也要每天奔波来回两个多小时,只为能陪她吃一顿饭,或者,只要见她一面就好。
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够这样牵着她的手,一辈子都不用放开。
第一章
过了几天,李清洋不知道从哪里,竟真的弄来几枝干梅花,放在她的房间里。那上面还带有阵阵扑鼻的梅花香,若不细看,足可以以假乱真。
又过了几天,花园里大兴土木,几个工人随后搬进来两棵腊梅树种在里面,虽然几乎大部分都已变成干枯的树枝,空落落的,但是,有一枝上竟还残留着一朵梅花,傲然挺立,好象有着极强的生命力,不肯凋落,不肯放弃。
他说:“我没有能力给你带来奇迹,但是,至少,我可以给你一个希望。再等一年,你一定能看到满院都是你最喜欢的梅花。”
一年,不是她不愿意等,她最擅长的不就是等待吗?再长的日子她都等过,她只是怕,怕她会来不及,看到这满院盛开的梅花。
萧勰涢怀孕四个月的时候,妊娠反应更加激烈起来,几乎到了闻到什么就想吐的地步。李清洋为此换了三个厨师,可她还是一点食欲都没有。有时候,她为了让他放心,只好勉强喝下一点白粥,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又全部吐了出来。
李清洋试尽了所有的方法,但就是一点用都没有。
她反而安慰他:“不用太担心,这是每个怀孕的女人都会经历的,放心,没事的!”
然而,有没有事,她自己心里清楚。每次跟季荏通电话,都必须趁李清洋不在的时候,这样,她才能同时瞒住两个人。
自那天过后,为了怕夏晨曦再伤到她,李清洋开始在她的房间外上锁,不过令人奇怪的是,那天之后的夏晨曦变得异常安静起来,每天都乖乖地按时吃药,然后躲在自己的房间内,要么昏睡,要么发呆。
李清洋呆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甚至赖在家里,不去上班,有什么事直接叫人到家里来谈。
那一天,却早早地出了门,萧勰涢从起床就没见到他,到了晚上,他才一脸疲态地回来,但又掩不住兴奋地说:“你一定还没吃饭,今天就由我来下厨,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她在客厅坐了半个小时,他就端了一个大碗出来,笑着喊她过来:“趁热过来吃,凉了就不好了。”
萧勰涢倒是好奇,他半个小时能捣腾出什么美味的东西来,于是笑着走过去,说:“我看看,做了什么好东西?”
是一碗酒酿元宵。
真的是一碗酒酿元宵。
她傻站在那里,李清洋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说:“你尝尝,是不是你要的味道?”
萧勰涢伸手拿住勺子,舀了一勺放进嘴里,淡淡的米酒味瞬间充溢至牙齿,眼泪就这样毫无声息地一滴一滴滴进碗里。
她有多少年没有尝过这种味道,她都已经不记得了。可是第一口的时候,她就知道,就是这个味道,没有错。
那是爸爸的味道,是她从小到大都能闻到的味道,她怎么会弄错?
他竟然煮了一碗一模一样的酒酿元宵,她最爱的酒酿元宵。
她边哭,边吃;边吃,边流泪。
这一次,她没有吐,整整一大碗,全部吞进了肚里。
吃完之后,她抬头看向一脸满足望着她的李清洋,听见他说:“幸好,这一次,你没有再吐了。以后,你想吃的话,我可以再给你煮,但是里面有少量米酒,你是孕妇,不能多喝。你要先答应我,该吃的饭还是得吃……”
“为什么?”萧勰涢满脸泪水纵横地打断他突然说了一句。
他有些怔忪,奇怪地反问:“什么‘为什么’?”
过了一会,仿佛想到什么似得又接着说:“你问我为什么会做这个啊?说来也巧,我们公司附近新开了一家甜品店,我在里面要了一碗酒酿元宵,后来又去了几次,一次跟老板闲聊的时候听他说起,原来他就是以前在我们学校门口那家小饭馆的老板。我就记得,你以前最爱那里的酒酿元宵了。果然还是一样好吃,而且他还告诉我,他家酒酿元宵的做法是很多年前一位学生的家长教的,说她女儿最爱吃这个,可是现在离家太远,怕她以后吃不到……”
萧勰涢哭得泣不成声,她爸爸从来没有告诉过她,那时侯年纪小,总以为所有的味道都一样,所以,她总喜欢往那跑,却没有想过,会跟她爸爸有什么联系。
后来,她爸爸不在了,她才知道,原来有些味道即使再相似,也不可能一样。因为那里面是她爸爸对她满满的爱。可惜,她却再也找不到。
可是,他重新把它找回来了,他说得这样简单容易,可是,她知道不是这样的。他费了多大的工夫才找到那家店的老板,他用了多长时间的时间去学,她都能感受得到。
“那个家长就是你爸爸吧?”他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任右眼泪往下淌,“为什么为我做了这么多,却不告诉我?那两棵梅花,是从我家门口的花坛里运过来的吧!你又花了多少钱,才买下那栋房子?”
她这样笃定地说,其实她早就知道了。梅树搬进来那天,她接到一通电话,上次回去扫墓的时候,她给了隔壁大妈一笔钱,让她无论如何帮她说服屋主把房子卖回给她。可是一直都没有消息,直到那天,她才接到电话,告诉她房子被一个男人高价买走了。
他就是这样爱着她,默默地为她做了很多事,却一直都不让她知道。就同他爸爸一样,那么深那么深地爱着她。
可是,她还可以相信他吗?他也曾那么深那么深地伤害过她,将她伤得体无完肤,她以为,她这一辈子,再也没有爱一个人的能力了,她只是想,帮肚子里的孩子找回爸爸,这样,即使有一天,她跟她妈妈一样,不在了,那这个孩子也能够健康地长大。
她总说,她会好好活着,其实,是生是死,她早就无所谓了。别人不清楚,可是她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她根本没有把握能和这个孩子一起平安地活下来。有时候,她甚至想,这样也好,她终于能够解脱。
可是,他帮她找回了家,她失去的,他一样一样,费尽心机地把它们都找了回来。
那么,他能不能帮她找回她失落的一颗心呢?
李清洋显然没想到她竟然全部都了如指掌,所以,他想了很久,似乎斟酌很久,才闷闷地回答:“因为你是我的妻子,是我这辈子最最爱的人。”
最最爱的人,她是他最最爱的人,可是,在她以为等得到他的时候,在她最需要他在她身边的时候,他却因为另外一个他自认为比她更可怜的女人,放弃了她。
他那么善良,善良到连无家可归的小猫小狗都愿意收容,却独独忘了这个这辈子他最最爱的人。
他可怜他们,却独独不愿可怜她;他同情他们,甚至施舍他们,却独独对她这样残忍!
她原谅他,是因为她不在乎了;如果她在乎,那么她会恨,那些恨会如藤蔓一样再次爬满她的心,纠缠在一起;她会贪心,会想要更多更多……
这辈子?她已经不知道,他们的这辈子还有多久?
那一晚最后的记忆有些模糊,萧勰涢只记得最后是在他怀里睡着的,很安心的一觉。醒来的时候,她不再看到任何食物就反胃,状况竟出奇般地又好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她接到一个电话,是季荏临走之前帮她联系的那个心理专家,说是已经回来,想约她见个面。
在还没有确定情况以前,萧勰涢没有打算将这件事告诉李清洋,但是她又不可能一个人将夏晨曦带出去。
所以,她只能趁李清洋在公司忙的时候,把地点约在家里。
开门的时候,萧勰涢微微错愕,没想到季荏所说的很厉害的女博士竟然是一个看上去与她年纪相仿的美女。她漂亮自信,周身散发着一股难以抵挡的成熟女性的魅力,谁见了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
萧勰涢愣在那里,倒是对面的人先友好地对她微笑,然后伸手说:“你好,我是顾天蓝。”
她赶紧伸手回握:“你好,请进。”
萧勰涢引着顾天蓝上楼,她的手搭在扶梯上,有些凉。其实她很少走这一条路,因为每一次,她越是靠近夏晨曦的房间,就越是觉得一股莫名的恐惧和阴冷。
下意识地就裹了裹外套,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停下来,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手微微地颤抖,试了几次,才开了锁,她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昨天晚上没有睡好。”
顾天蓝看了一眼挂在门上的锁,什么话也没说,轻轻推开了门。
房间里,许是因为长久不通风,有股特有的潮湿气。夏晨曦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站在窗口,这两天天气不好,早上还是有些凉,一阵风吹过,窗帘沙沙作响,随风摆动。
萧勰涢连忙走上前,将窗户迅速关上:“谁这么粗心,竟然忘了把窗户关上?”她转头看向僵硬站着的夏晨曦,皱了皱眉,还是从床上拿起一件外套,给她披上。
而夏晨曦仍旧看向窗外,分毫未动。
萧勰涢循着她的视线望去,意外的是竟然看到了那两棵梅树,她不会忘记,那是李清洋千辛万苦为她找回来的。可惜,上面唯一仅存的一朵梅花,不知何时,也已经凋落了。
原来这扇窗正对的就是这个花园。
萧勰涢偏过头,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两步。
顾天蓝此时走了上来,对萧勰涢说:“能不能让我跟她单独聊一会?”
她恍惚中点了点头,慢慢走出了房间,轻轻掩门。
顾天蓝随后走到夏晨曦身边,她的眼睛并非如寻常的精神病人那般呆滞,反而像是聚焦在某一个点上,正在全神贯注地思考着什么问题。
“在想什么?”顾天蓝微笑着问。
夏晨曦依旧看着窗外,像是在自自语:“起风了,快要下雨了!”
顾天蓝转过身,陪她一起站着看向窗外,用很轻的声音说:“是啊,起风了,你觉得冷吗?”
她不摇头,不点头,只是用双手环住了自己,喃喃自语:“冷不冷呢?”
顾天蓝浅笑:“说不定,易晟会觉得冷。”
夏晨曦这才把视线转过来,看着顾天蓝,鬼魅般笑了笑:“易晟他不会觉得冷,因为有我陪着他。”
“那他现在在哪里?”顾天蓝继续问。
夏晨曦的眼神突然变得空洞无比,开始陷入困惑,然后就一直在问:“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
顾天蓝轻叹了口气,悠悠地说:“他就在你的心里。”
夏晨曦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对,他在我心里,他就在我心里,我哪都不许他去。他不能走,他会被那个女人害死的,她会害死他的……”
……
顾天蓝转身走出房间的时候,背后一阵响雷,终于下起了瓢泼大雨。。
萧勰涢坐在沙发上,有些出神,背后何时站了个人都不知道。直至肩头被人拍了一下,才转过头,慢慢站起来说:“好了?”
顾天蓝示意她坐下,然后自己也在她对面坐下,说:“她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已经开始有了攻击欲,不适合再住在这里。”
萧勰涢苦笑:“如果这样做行得通,我就不会找你。你也知道她父亲的身份,如果她的事情被曝光,那后果我们谁都无法预料。”
“不管如何,我始终不赞成你们继续生活在一起。对她来说,不能得到最好的治疗和照顾;对你们来说,没有安全的保障,何况你现在还怀着孩子。”顾天蓝冷静地分析,“我想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过药了,她其实很聪明,还知道怎样瞒过你们把药藏起来,这说明,潜意识里,她根本就不想康复,她宁愿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你是说,是她自己不愿意醒过来?”萧勰涢震惊地问道。
顾天蓝点头,“她抗拒吃药,抗拒治疗,她甚至知道,要有节制地控制自己,隐藏自己,乖乖地在你们面前吃药,也许,她比你们每个人都清醒。”
第二章
那个晚上,叶云嫣听到隔壁房间里摔破东西的声音,以及后来李清洋和夏晨曦吵闹的声音,不知道他们是谁骂了谁,又是谁打了谁,反正,都已经与她无关了,她只要保护好自己和孩子就好。
和李清洋的冷战并没有让她的生活产生多大的改变,当一切曝晒在烈日之下,不需要再掩饰什么,她反而能安静地睡觉、吃饭、休息,将自己隔绝于他们的世界之外。
李清洋果然如那天答应她的那样,开始安排夏晨曦的去处。叶云嫣常常能在客厅里看见各个疗养院的资料,这就是李清洋,就算要送她走,也要给她一个最好的安身之处。他好象永远不明白,对被放弃的那个人来说,再多的安排和补偿都是残忍的。
她应该觉得庆幸,这一次,她不是被放弃的那个。其实,她也一度好奇,在她和晨曦之间,如果他定要做个选择,那么谁会是最终被放弃的那个?
然而,当结局揭晓的那刻,她才发现,这个结果一点都不重要。李清洋曾经因为夏晨曦,放弃过她,现在,他当然也可以为了她,放弃晨曦。或者,他根本不是因为她,他所有的决定中都有太多的考量,而她永远不可能是最关键的因素,只是这一次,恰好,她在里面。
夏晨曦好象也感觉到什么,变得越发的沉静和乖巧起来,按时吃饭吃药,不发疯也不吵闹。
叶云嫣觉得她真是可怜,以前要靠发疯才能留住梁易晟,现在又要靠不疯留住李清洋,可是她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怎么还不明白,李清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曾经很羡慕夏晨曦,有良好的家庭背景,光明的前途,有珍惜爱她的男人,即使后来知道她疯了,她还是觉得,她是这世上最优雅的疯子。
可是现在,她只觉得她可怜,只是可怜。她看不懂自己的心,任由它因为两个男人摇摆不定,放纵自己生活在她自己编织的世界中,不愿意醒来面对现实。
所以,她同情她,可怜她,更加看不起她。
如果可以,她是不希望再和夏晨曦有任何的牵扯。
那天早上,夏晨曦好象特别清醒,李清洋出门的时候,她还记得跟他微笑道别:“再见,清洋哥。”
李清洋微微错愕,只在很小的时候,她才这样叫过他,他们的年龄一样,后来上了学,她怕别人误会,才随着他们一起叫他“大洋”。
他赶着出门,所以错愕之后,也只是对她笑了笑,又吩咐了保姆一通,起身离开。临走之前,他看了叶云嫣一眼,似乎有什么话要说,稍稍停顿了一下,终究只是叹了口气,推门走了出去。
其实叶云嫣大概知道他想说什么,昨天晚上她听到他在书房通电话,知道也许今天就会有人来把夏晨曦带走。
做这些事的时候,他并没有刻意瞒着她,甚至他更希望,她能知晓。可是,他不知道,在她知晓的同时,另一个人也同样清楚。夏晨曦的敏感甚于其它人,她一直不说,只不过是在等他改变决定。
这些天来晨曦的表现怕是早就有了自己的打算,只有李清洋没有发现而已。这些,叶云嫣当然不会去提醒他,这是他们之间的事情,李清洋愿意装糊涂,她一个局外人为什么还要去搀和?
只是没想到,夏晨曦竟然会在走之前来找她。
叶云嫣坐在阳台的躺椅上,半眯着眼睛,半张脸被书遮住,晒着暖暖的太阳。
脸上的书被人拿起,她慢慢睁开眼睛,看见夏晨曦,双手不自觉地抚上肚子。
夏晨曦半蹲下身子,手扶在靠椅上,微微一笑,抬头说:“能不能让我摸摸宝宝?”
叶云嫣没有回答,夏晨曦的右手已经抚上了她的肚子,她的手很轻,脸上还带着温柔的浅笑,此时此刻,她也只是一个渴望做母亲的女人。
她不自觉地就把双手放下来,让夏晨曦的手能自然地在她的肚子上来回抚摸。
过了一会,她听到夏晨曦轻声说:“宝宝,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你,我怎么会伤害你呢?你是易晟在这世上唯一留下的东西了。可是好象他们都不相信我呢,你是相信阿姨的吧?我也很想看你健康快乐的长大,可是现在不行,因为阿姨更渴望自由。所以我来跟你告别……”
意料之中的事,叶云嫣很平静地问:“你要走了?”
夏晨曦点头,讥笑道:“他到最后也还是没有改变决定,恭喜你。我知道你一定不会告诉她,放心,我不会再让他找到我。”
叶云嫣摇头,微笑,“我不告诉他不是因为怕他不让你走,而是因为我觉得你应该自己告诉他,你想怎么样。”
夏晨曦茫然地看着她,似乎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晨曦,好好爱自己,才能爱别人。易晟已经死了,而我跟李清洋也已经结婚,你也要走一条属于你自己的道路。”叶云嫣摸着肚子,突然感觉到一阵微颤,她轻轻浅笑,“肚子里的宝宝在踢我,你要不要感受一下?”
夏晨曦把手放上去,突然她的手随着肚子一阵阵地颤动,有力而坚强,难以想象,里面真的有一条小生命,那么渴望出生,来到这个世界。她被震撼了。
叶云嫣缓缓站起来,说道:“你要走要留,我都不会拦你。我们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生命负责,你的人生也是由你自己来做选择。易晟的死,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我和你都应该学会面对。我和李清洋虽然结婚,可是你也知道,我们并没有实质的夫妻关系,他把你当妹妹,当亲人,你心里想什么,你想做什么,实在没有必要瞒他。”
夏晨曦也站起来,问:“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因为我希望你好起来,不为别的,只因为易晟爱过你。我希望从此以后,跟你再没有什么瓜葛。”
“你很诚实。”夏晨曦微笑,“不过,我会好好想想。”
叶云嫣也笑,可是她的额头上却突然有了汗珠。她伸手想扶住什么,却只抓到夏晨曦的半截袖子,然后,她的脑袋一晕,就没了意识。
原来,她也只能坚持到这里。
所谓的诚实,不过是说出去的话都是事实,那么,瞒住的事实呢?
叶云嫣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的病床上,房间里很安静,她睁开眼,一转头就看到李清洋正背对着她站在窗户前,手里还点着一根烟。
从她住进他家后,他已经不在她面前抽烟了。他大概没有感觉到她已经醒了,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
她对这个背影如此熟悉,曾几何时,她见过他各种各样的表情,搞怪的、严肃的,可是究竟是从哪天开始,他给她的总是同一个表情,从那张脸上,她看不出他的喜,他的怒,他的一切。这种感觉,让她觉得他很遥远,很陌生。
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只要她愿意,她总能见得到他,可是为什么她却觉得他们之间比以前更远,甚至已经超过了那错失的八年里的他和她时间和地理上的距离。
就像此刻,他背对着她,她无从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是她却感觉到他的背影前所未有的寂寥。
如果她不在了,他会怎么样?会不会难过,会不会觉得孤单,会不会想念?
叶云嫣鼻子一酸,迅速将头偏了过去。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两个身着白大褂的男医生走了进来,一个四十岁左右,另一个看上去很年轻,但是又有种很成熟的感觉,让人摸不准他的年龄。
叶云嫣坐了起来,勉强一笑:“好多了,麻烦你们了。”
那边的李清洋听到声音,也转过身,掐灭了烟头,说了声“抱歉”,然后走到了病床边。
此时,叶云嫣才能看清楚他的脸,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但他的脸看上去比她还憔悴,抬头的时候还能看到他下颚四周新冒出的点点青绿色的胡渣。
年纪稍长的那个医生显然已经认识他,打过招呼后,指着旁边那个医生向他介绍:“这位是过会要为病人做检查的医生,韩磊。”
叶云嫣心里一颤,情不自禁朝他望过去,怪不得这么熟悉,原来是他。
这城市太小,转来转去总是会饶回到同一个点上。
只见他客气有礼地和李清洋握手寒暄,然后转过来对她说:“检查之前,我想先跟你聊聊,可以吗?”
这时,李清洋的手机适时地响了起来,他再次抱歉地笑笑:“那你们先聊,我出去接个电话。”
“韩医生,你想知道什么?”李清洋走后,叶云嫣才开口询问。
韩磊拉了张椅子在她边上坐下,微笑着说:“在没有得到检查结果之前,我不会做任何无意义的结论。应该说,你想要让我知道什么?”
因为是韩磊,这个名字过于熟悉,让她产生了莫名的亲切和信赖,叶云嫣直接说:“即使我什么都不说,你大概也知道了。要不然也不会要你来为我做检查?”
这样坦诚的对白让韩磊也卸下伪装,又变成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你认识我吗?奇怪,这么漂亮的美女,如果我见过,应该有印象才对。”
果然是她听说的他的风格。
叶云嫣轻笑,“鼎鼎大名的心脏科圣手,对一个先天性心脏病患者来说,应该不会太陌生,何况你还是……”
没等她继续说完,李清洋已经推门进来,指了指手机,说:“韩医生,麻烦你接个电话。”
韩磊有些愕然,不知道为何会有人通过李清洋的电话来找他。但是他还是极有风度地站起,接过手机,走出病房。
“韩磊,我告诉你,在我没回来之前,你不许动她一根毫毛。叶云嫣是我妹妹,她有什么差错,我唯你是问。我已经订了明天的机票……”
他刚把手机放到耳朵边,就传来一阵高昂尖锐的声音,语速极快,另停顿都没有。
韩磊怔怔地站在那里听着,一时竟忘了要回话。
好半晌,那边又问:“你听到没有?”
是她,没有错。这世上,能对他颐指气使的两个女人,一个他已经娶回了家,另一个就是现在这位,即使是隔了这么多年,她对他说话的语气还是一点都没有改变。
韩磊终于回过神来,缓慢又认真地说:“季小荏,新婚快乐!”
就算不联络,他也从同学录上知道她结婚的消息。
对方沉默了一会,再开口的时候声音也不似刚才那般激动,转而低沉了下来:“帮我好好照顾她。”
下午照例是一系列的检查,李清洋全程陪同,却始终没有再开口说话。叶云嫣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也只有沉默。
她嫁给他的时候就知道,早晚会有这样一天,也没有想过要特意去瞒他,因为她不知道的是,如果他知道以后,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晚上,李清洋把一切安排好之后,在她隔壁的病床上躺下来,他们一个向左,一个向右,病房里安静地只听得到对方均匀的呼吸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她闷闷的声音:“睡着了吗?”
“没有。”
又是几秒的静默。
“如果,如果我有事,你会照顾这个孩子的吧?”
她的声音很轻,经过空气的稀释变得有些飘渺,可是还是清楚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不懂医学,但也知道她不是普通的晕倒,从她怀孕后,她的状况就时好时坏,他以为不过是孕妇的正常反应,可是现在看来,根本就不是这样。这么多的检查,有些他连名字都记不住,如果他还猜不出来,那就不是天真,是蠢了。
这一天,他害怕,害怕得连一句话都不敢问。因为怕那个答案,他不知道自己知道答案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原来他一直都在忽略她。
从认识她的那天开始,他就在忽视她,就算后来,他明白了自己对她的感情,他还是一直在忽略她,忽略她的感受,忽略她的心情。
第三章
叶云嫣拉开病房的窗帘,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她的身上,暖洋洋的,很舒服,让她暂时忘了昨晚那一番沉重的对话。
王子明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的,她醒来就没有看到他,不过没有关系,反正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
身后传来阵阵敲门声,破坏了这静谧的气氛,叶云嫣转身,对着门口说道:“请进!”
进来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似乎精心打扮过,穿着也很讲究,但其实她不用打扮,就已经给人一种很独特的感觉。
她走进来,看了看叶云嫣已经隆起来的肚子,然后微笑,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说:“我婆婆说,怀孕的女人喝这个骨头汤最好。你过来尝尝吧!”
如此单刀直入,简洁明朗,连自我介绍都全都省了。
叶云嫣已经猜到来的是谁,微微一笑,走过去说:“好啊,谢谢你。”
和陆映亦聊天很愉快,一点都不累人,没过一个小时,叶云嫣已经开始欣赏她这种爽朗的个性。
韩磊进来巡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她们相谈甚欢的场面,他似乎并不惊讶,只是皱眉拉过陆映亦在她耳边轻声说:“不是让你别来了吗?”
陆映亦扬起头,一脸不服气的样子说:“你不让我来,我偏来。”
叶云嫣不由觉得好笑,这才是寻常夫妻之间该有的吧,温馨自然,就算是吵闹,也是爱的另一种证明。
韩磊觉察到叶云嫣的笑容,对她歉然一笑,有点不好意思地拉起陆映亦,瞪着她说:“别吵着别人休息,跟我去办公室再说。”
他们离开后,叶云嫣忽然觉得她已经开始不适应会突然而来的安静。
“说吧!你想怎么样?”韩磊一进办公室就坐下来问。
陆映亦跟着进来,也没关上门,回答道:“我不想怎么样,就是想来看看她。”
“看谁?叶云嫣还是季荏?”韩磊无奈地说,“你别整天瞎胡闹,这里是医院。我就是怕你胡思乱想,才告诉你的。人家季荏都结婚了,这次回来只是为了她那个妹妹。”
陆映亦得理不饶人:“那人家要是没结婚呢?你打算怎么办?”
韩磊到底了解她的脾性,努力控制自己快要升腾的火焰,看着她笑着说:“我还能怎么办,我都跟你结婚了,这上有老下有小的,我就算不管你,也得管他们吧!”
“是谁上有老下有小的啊?”
陆映亦刚想冲过去揍他一顿,就听到一个声音先她一步传了进来,她一转头,就看到季荏拖着个行李箱一脸笑容地走过来。
韩磊连忙站起来,对她笑了笑,又问:“这么早,去看过她了吗?”
“还没有,先来问问你大致情况,其它的等会再说。”季荏放下行李,又看向陆映亦,“你怎么一点都没变,还这么风风火火的?”
陆映亦也笑:“听说你前阵子终于结婚了,新郎倌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他有点事,还没办完,等他来了再补请你们吃饭。”季荏也知道她不是真的介意,这只是他们夫妻之间一种独特的相处方式。然后,她也不再寒暄,直接对韩磊说:“报告呢?让我先看看。”
韩磊遂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份报告递给她。
趁着季荏全神贯注看报告的时候,陆映亦轻轻走到韩磊身边,拍了下他轻声说:“那我先走了,晚上早点回来。”
韩磊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点头道:“知道了。回去快把妆谢了,难看得要死。”
“你的意见呢?”季荏放下报告,抬头问他。
韩磊给她倒了杯水,随后回答道:“我的意见你应该很清楚。”
“如果我说,我一定要留这个孩子呢?”季荏把杯子推到一边,继续问。
“你不能感情用事!”韩磊拿指着报告说:“以你专业的判断不会不知道,这孩子留不得。就算是第一个孩子,我都没把握她能安全产下,何况是第二个。”
季荏疑惑:“你都知道了?”
韩磊点了下头,接着说:“照理说,她的先天性心脏病不是很严重,就算怀孕,她的体质也不应该那么弱。报告显示,她的各项功能似乎都受过极大的损伤,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已经勉强生过一个孩子。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要再生这个孩子,你应该清楚,危险系数有多高,也许两个都保不住。”
季荏低头沉思,他说的全都是事实,她也全都明白,可是,她也同样清楚这个孩子对叶云嫣来说的意义。
他是她在这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也许也是她最后一个希望。
知道了这一点,她怎么还忍心剥夺这个小生命,也剥夺叶云嫣重生的希望?
“其实还是有办法的,是不是?”季荏抬头,眼里闪着泪光望着韩磊,“现在孩子已经五个月,要拿出来同样危险,我们再等等,再等两个月,替她做引产,未必没有希望。”
那样期待的目光,韩磊有些震惊地看着她:“你难道不明白,这样做,手术即使成功,母亲也可能一样醒不过来?而且,两个月,这两个月会发生很多事,她已经开始晕倒,你能保证,她能安然度过这两个月?”
季荏低下头,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韩磊在边上束手无措,只能沉默。
这沉默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只听到季荏哽咽的声音响起:“当年我转做妇产科,你固然是一个原因,而另一个原因你知道是什么吗?”
韩磊没有说话,季荏原本也没想要他回答,自顾自往下说:“跟你分手,是因为我不相信你,不相信你能容忍一个不能怀孕的女人做你的妻子,而的家庭也不会允许。其实,终究是我不相信你足够爱我。你在我身上,或许找到了和映亦共通的地方,但我毕竟不是她,也不能替代她。
离开你之后,我跟着医疗小组去广西支贫。那是个真正的山区,医疗设施很落后,流产率也很高。有一次,我开车去镇上买药,途中冲出来一个即将临盆的妇女,可能受了惊吓,她的羊水已经破了。我没有经验,那里又找不到医院,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只能在车里给她接生。
可是那个妈妈很坚强很坚强,她咬着自己的手,几次我以为她快要痛得晕死过去的时候她依然支撑着,最后终于在我慌乱完全没有技巧的帮助下,生下了这个孩子,母子平安。
当我抱着那个满身是血的婴儿,听到他的啼哭声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做一个医生。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是无法避免的事实,可是只要有一丝生存的希望,我们每个人就都不应该放弃,是不是?”
韩磊听完这番话,站了起来,撇开了头,不让她看到他眼泪的潮湿。
过了一会,他终于缓缓开口:“只要她不放弃,你不放弃,我也不会放弃。”
季荏擦干眼泪,也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伸出手,试图牵起嘴角的一个笑容:“谢谢你,终于有机会和你携手合作。我相信你,也相信自己,更相信母爱的伟大。”
韩磊伸出了另一只手,用力握住了她的,坚定地说:“我们一起努力。”
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在他们手心传递,那是爱,和希望。
“我不同意。”
王子明在听完韩磊和季荏的手术安排后,直接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走。
季荏追上去拉住他:“你这是干嘛,有什么事大家好好商量。”
王子明甩开手,带着嘲弄问道:“商量?你们不是已经和她商量好了吗?既然这样,何必还要来通知我?”
韩磊也站起来打圆场:“你要对我们有信心,我们一定会尽全力保她们母子平安。”
“我不需要你们的全力。你能保证吗?我赌不起,更输不起。这几天我拿了她的报告去了这么多地方,没有一个肯给我哪怕是50%的希望。我不知道她用什么方法说服了你们,总之我不会再把她交给你们。”
王子明的愤怒显而易见,他只有在气极的时候才会透出他那种强势。
韩磊还想再说什么,被季荏轻轻拉住,“让他走吧,自会有人给他希望。”
叶云嫣见到王子明的时候,他脸上的怒气还没有散去,她尽量扯开脸上的笑容,轻轻地问了一句:“你今天不用忙吗?”
王子明一声不吭地过去替她收拾东西,叶云嫣觉察到不对,走上前拉住他问:“你干嘛呀?”
“换上衣服,我们走!”王子明继续埋头收拾东西,不再多说一句废话。
叶云嫣急了,顺手就去抢他手上的衣服:“我不走,要走你自己走。”
王子明不说话,也不去管她手里的那件衣服,转过身去拿另一件塞进包里。叶云嫣一下明白他要做什么,伸手就将包里的衣服拿出来扔到床上。
她一件一件地扔,他一件一件地捡起再放回去。叶云嫣终于失去了耐心:“你到底想怎么样?”
“是我要问你,你想怎么样?”王子明终于抬头看她,“为了他的孩子,就想要赔上自己的命吗?那么我呢?你有没有一丝一毫想过我的感受?”
王子明心里烦躁,似乎想要竭力发泄什么,用力将手上的那件衣服甩到地上。
叶云嫣怔在那里,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她稳定了自己的情绪,捡起地上的衣服放低了态度说:“我没有说过要赔上自己的命。”
“可是你就是在做。为了这个孩子,你什么都不在乎了,是不是?我一直在等你告诉我,可是,你一直都在瞒我。从头到尾,你根本没想过要跟我一起分担,你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你的丈夫!叶云嫣,你究竟为什么要嫁给我?”
王子明觉得自己无比的悲哀,他一心以为他们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他什么都可以不计较。他不过就是想给她一个家,不过就是想好好爱她,他从来不知道,爱一个人,原来可以卑微如此。
可是这么久了,她始终不愿对他敞开心扉,真正接纳他,连对他偶尔的笑容都是虚假的。
就算是这样,他都想守在她的身边,他不介意等待,他曾经让她等了那么久,现在换他等她也是应该。
可是为什么,她却连一个机会都不肯给他?她不在乎自己的命,可是他在乎,比谁都在乎。
王子明身上涌出来的悲伤和无望让叶云嫣的双眼潮湿,她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放柔了声音说道:“那你想要我怎么样呢?”
王子明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快步往前走:“我要你去做手术,把孩子拿掉。”
“不要……”叶云嫣一下警醒,试图挣开他的手,可是他箍得太牢,她根本使不上力。
她知道他说到做到,她怕极了,拉着他哀求道:“我不去,我不要去……我求你……你让我生下他……只要你让我生下他,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我求你,好不好……”
王子明生怕弄疼了她,手上的力道减轻,但却还是拖着她往前走:“只要一会,你别怕,我会守着你。我不在乎我们以后有没有孩子,只要你好好的。”
叶云嫣急的眼泪簌簌往下落,她是真的慌了,只知道要拽开他的手,只知道要让他放手,“王子明,你没有权利不要这个孩子,他不是你的。”
他不是你的。
王子明抓着她的手猛然一松,叶云嫣趁机溜开,她瑟瑟地躲到床上,像是受大了很大的惊吓,用被子裹住自己,全身都在发抖。
李清样看着她这个样子,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不断地在下落下落,就快要什么都没有了。
他该怎么办?他要拿她怎么办才好?
他觉得累极了,这段婚姻走到今时今日,他看不出他们之间还有任何的希望。他一直想要弥补对她的亏欠,一直想要用爱来温暖她,包容她,就算用一辈子的时间也没有关系。
她厌恶他也好,对他冷言冷语也好,甚至完全地漠视他都好,只要她还在他身边,这些折磨他都可以无所谓。
第四章
她厌恶他也好,对他冷言冷语也好,甚至完全地漠视他都好,只要她还在他身边,这些折磨他都可以无所谓。
可是她怎么能不爱惜自己,他那么珍爱的东西她却可以这样不在乎,她根本不能想象他在跑了这么多家医院之后的心情,他从来没觉得这么累过。
李清洋终于无力地蹲了下来,用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
那是一个男人的低声呜咽,是他压抑了太久的感情,是他终于失去了全部的耐心和希望。她太明白他,他就是爱她,所以不忍心,不忍心逼她。
萧勰涢在他的低声呜咽中渐渐平息下来,她走下床,一步一步地走向他身边。她已经不能再蹲下来,只有伸开双腿,坐到他的面前。
她轻轻地拿起他抱着头的手,慢慢放到她的肚子上,用无比温柔的声音说:“你听听,这是宝宝的心跳。我听他们说,孩子在妈妈肚子里一个月的时候就会有自己的心跳。从我知道自己怀孕开始,就一直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好象他在跟我说话,叫我妈妈,妈妈。
我想生下他,不是因为他是谁的孩子,只因为他是一条生命,一个与我血脉相连的亲人。你,也是我的亲人。
我曾经很爱你,你是第一个走进我心里的人,你说过,你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我相信你,到现在,我也相信这句话。
我也曾经很恨你,恨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你问我,为什么会嫁给你。我也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要嫁给你,到底是因为爱,还是因为恨?我明知道嫁给你会让自己更麻烦,可是我却做了。我想,是因为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从来没有忘记你在我生命里留下的印迹。
不过现在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已经是一家人,你,我,还有肚子里的宝宝,我们谁都不能先抛下谁。
最近,我总感觉自己在慢慢改变,不再执着于过去的人和事,心境也变得越来越平和,我知道是宝宝在帮助我。
清洋,我想好好生活,我真的想要放下一切好好生活。你让我生下这个孩子,我保证,我和孩子都会好好活下来,从此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忘记过去,重新开始,做真真正正的一家人。
就当是我求你,给我一个机会,给大家一个希望,好不好?”
萧勰涢讲得泪流满面,她的眼泪一滴滴滴到李清洋的手背上,肚子里的孩子似乎有所感应一般动了一下,他抚摸着她的肚子,真真切切地感应着这个孩子强大的生命力。
过了一会,李清洋终于站起来,把她抱起,说:“地上这么凉,怎么能就这么坐下去呢?”
也许,这个世界真的有希望。
希望这个词,对萧勰涢来说,已经太过遥远而陌生。
好象自她出生的那刻开始,她就不断地陷入希望和失望一个个循环的轮回里,不能解脱,也无法得到救赎。
后来她才知道: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更不会绝望。
所以,很多年前她就告诉自己:希望是她要不起的东西,任何时候,都不该有希望。
可是,这一次,她宁愿相信有,因为只要她相信有,她的孩子就会有,她和李清洋之间也会有。
她从来没有那么认真地想要活着,她有了孩子,有了丈夫,她已经有家了,她要他们一家人从此幸福地生活。
这便是她的希望。
萧勰涢的身体意外地越来越好,韩磊每次给她做完检查,都会笑着说:“一切正常。照这种情况,再过一个多月,我们就可以进行手术了。”
季荏说:“你看,这个世界毕竟还是希望多一些。”
她笑,她所求不多,不过是个安稳的家而已,哪会这么难呢?
李清洋大部分的时间都陪在医院里,医院里的相熟的护士跟医生常常过来取笑勰涢:“如果要评模范丈夫和模范爸爸,非你老公莫属。”
她也常跟李清洋说:“要是忙就不要来了,这里这么多医生护士,不会有问题的。”
可他就是固执地每天风雨无阻地奔波,只有见她好好地坐在那里,才会安心。
手术前两个星期,萧勰涢开始吃不下任何东西,有时候睡了就醒不过来,甚至出现过两次短暂的昏迷。
季荏跟李清洋说:“你别太担心,以她的身体状况出现这种现象也是很正常的,只要再撑几天,等宝宝足月,动了手术,就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
但是私下里,她跟韩磊已经通宵了好几天,结合各个医生的建议不断修改他们的手术计划。
而李清洋除了着急,担心,就只有恐惧,其它的,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萧勰涢醒来时每每看到他越来越紧的眉头和消瘦的脸,总是笑着说:“孩子出生的时候,看到你的脸,说不定会吓哭。”
每个人都在熬,都在等,终于捱到手术前的最后一晚,睡觉之前,萧勰涢说:“我想出去散散步。”
她的肚子已经很大,走路都不太方便,李清洋扶着她,慢慢踱步到医院的草坪上。
“我们躺一下好不好?”萧勰涢一手撑着腰,一手握着李清洋的手,笑着问道。
李清洋点点头,小兴翼翼地扶她躺下,然后自己也在她左边躺下。萧勰涢努力挪了挪身子,将头靠到他的肩膀上,说:“你看,今晚的星星真是漂亮,我已经很久没有出来看星星了。”
李清洋没有说话,萧勰涢将头又缩了缩,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看流星雨的那晚?”
“嗯。”李清洋伸手搂住她,简单地算是应答。
“那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我们一起许愿,你说等我们再一起看流星的时候,就看谁的愿望实现了?”
“嗯。”
萧勰涢仰望着星空,又问:“你的愿望实现了吗?”
李清洋停顿了一会,用手替她理了理头发,轻声说:“实现了,你的呢?”
“实现了一半,”萧勰涢摸着自己的肚子,放缓了语气,笑着说:“我许的愿是希望有一天,你看得到我,后来你就走了。可是现在你每天都看着我,应该算实现了吧!”
“想不想知道我许的什么愿望?”李清洋也笑了一下,问她。
“跟我有关吗?”萧勰涢转头,看着他问。
“嗯,”李清洋闷声回答,“我许的愿望是:以后的每一颗流星,我都要在你身边,陪你一起看,然后实现你所有的愿望。”
萧勰涢的手紧紧地攥住衣脚,头低在他怀里,掩饰了即将落下的眼泪,低低地说:“原来你许的愿望就是这个。”
那个时候,他们如此简单,所盼望的不过是他能看得到她,而她能陪在他的身边。如果当年,他没有离开;如果那一晚,他们都说出了自己的愿望;那么今天的他们是否会有所不同。
人生的奇妙就在于它的未知,不知道结果,所以也就永远无法判断当时的选择是否错误,而那个选择也永远无法改变。
沉默了一会,萧勰涢试探着开口:“如果明天……”
“没有如果,”李清洋打断她,低头看着她说:“我会在外面等着你们出来。你和孩子都会好好的,就像你说的,我们一家人以后开开心心地生活。”
萧勰涢点头,又说:“清洋,我有一件事情想要告诉你。”
“什么?”
她笑了一下,伸手撇开他脸上的一根杂草,无奈地说:“算了,以后再说。”
李清洋宠溺地笑:“那就以后再说。”
两个人躺在草坪上,静静地看着这片夜空,那一晚的夜空是只属于他们的。
萧勰涢枕着她的手,安心地闭上眼睛。
就快要睡着的时候,李清洋却突然收回了他的手,坐起来,在口袋里寻找什么。
萧勰涢奇怪地看他,李清洋对她笑笑,伸出手,摊开掌心。
这条陨石项链,她扔了一次又一次,他一次又一次地捡回来,再放到她的面前,究竟是她太执着,还是他太固执?
李清洋拿起项链,解开环扣,坐到她身后帮她戴上,“我一直都记得,你说过你妈妈曾经有一条陨石项链;你说是因为弄丢了它,你才会那么不幸。这些年,我一直想要帮你找一条回来,原来它真的能给人带来好运,因为这条项链,我才又见到了你。”
萧勰涢摸着这条项链上的陨石,问:“你信这个传说吗?”
“我信。信就有,不信就没有。”李清洋坚定地说,“我相信,它会保佑你和肚子里的孩子,也会让我们得到幸福。”
萧勰涢喃喃地重复:“信就有,不信就没有……”
戴好项链,李清洋伸出双手,环住了她的脖颈,柔声道:“勰涢,你要好好的,你一定要好好的……因为,我爱你……”
我爱你。
三个字,人世间最简单的三个字,也是最俗气的三个字,她听到的时候,却只剩下感动。她一直都知道,他爱她,可是他的爱太过飘渺,就像是周围的空气一样,她想抓,却抓不到。
可是现在,他说他爱她,他终于说了爱她,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也不管将来他们会怎样,这一分这一秒,她就是相信,她就是他心中全部的世界。
萧勰涢的眼泪终于没有忍住,她微微抬起手,握住了胸前那双宽大而有力的手,那双带给她希望的手,说:“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我们一定可以!”
“我们一定可以!”
人世间最珍贵的感情或者不是爱情,是一种相信的信念。
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爸爸妈妈都还在,他们一家人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梦里李清洋没有离开,一直陪伴在她身边,走过一段又一段的路,跨过一道又一道的坎;梦里易晟也没有遇到满身狼狈的她,晨曦也没有疯,还在他的身边温柔地笑着;梦里她还是嫁给了李清洋,为他生了一个健康可爱的宝宝。
那是只有梦里才会有的圆满。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梦,这个梦太过美好,以至于她想要永远沉醉在这梦中,不用醒来
可是,最后,她还是醒了。就好象以前的每一次一样,醒过来,才发现原来只是一场梦,一场空。
萧想溃睁开眼睛的时候,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滴下来。
李清洋连忙站起来,急切着说:“你终于醒了,我去叫医生。”
然后,季荏和韩磊也走了进来,照例是一番检查,季荏勉强一笑,问:“感觉还好吗?”
她只是沉默,过了好一会,才犹豫着,又似乎只是想确定什么,嘴唇微启:“孩...不是……..在了……”
季在没有忍住,转过身去擦眼泪,倒是韩磊上前一步叉开了话题:“你身体很弱,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修养..
萧想溃没等他继续往下说,就偏过了头,不再看他们,也不再说一句话。
李清洋轻声说:“我想跟她谈谈,你们先出去吧!”
“她刚醒,你别再刺激她了。“季荏走之前,想了想还是小声提醒了一句。
待他们走后,他转到她面前坐下,鼓起勇气说:“我不想说谎骗你,我想你自己也感觉到了,手术过程并不是很顺利,是我最后在手术单上签的字,放弃了那个孩子。”
她好象什么都没有听到,只是闭上了眼睛一言不发。
李清洋叹了口气,想说什么终究什么都没说默默地陪在她身边。
萧想渍昏迷了三天,醒来之后,除了所问的第一个问题,再没开口说过半个字。季在毫无办法,只能召了顾天蓝回来。
顾天蓝每日来一次,时间不定,但只要她来就不许任何一个人进病房,也不会回答任何与她们谈话内容有关的问题。
李清洋本来不同意,但见萧?淚并不像抗拒其他人一样排斥她,也就不再反对。
半个月后,顾天蓝说:“我能做的该做的都做了!
第五章
半个月后,顾蓝说:“我能做的该做的都做了,最重要的还是要看她自己。不过你们也别太紧张,我从来没见过比她意志力更坚强的人。”
那日,落寒进病房后,看到叶云嫣正坐在轮椅上看着窗外的空,虽然依旧沉默,眼神却比以前温和很多。
他拿件外套,替她披上,温柔地说:“身子才好些,别再着凉!”
他知道她不会回答,这些天他们都是一样过来的,他说,她听,就好象回到从前。但是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她开口。
落寒转过身去替整理床铺,说:“今见到韩医生的老婆,人很好……”
正说着,背后却突然传来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他,带嘶哑,吐字却很清楚:“我想回家。”
他震惊地回过头,不敢置信地又问了一遍:“什么?”
“我想回家。”叶云嫣转过轮椅,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
落寒听清楚之后,欣喜若狂地走上前,蹲下来抱住她,激动地话都有些说不清:“好……我们、们明天……就回家。”
“要回自己的家,”叶云嫣任由他抱着,过了一会,闭上眼睛轻声道:“落寒,我们离婚吧!”
我们离婚吧!
窗外,有飞机压低在上空盘旋,前行,轰隆隆的声音震得他的耳朵都在微微颤抖,耳畔似有无数的声音飘过,喧嚣的,刺耳的,可他却只抓住一句。
瞬间,心好象被撕裂般疼痛,疼得他几乎就要掉下泪来。
他抱她抱得更紧,似要把她揉碎在他的怀里,紧紧的,一秒也不敢放松,他的语气有隐隐的哀求,但又异常坚定:“你恨我也好,怨我也好,怎样都没关系,但是不要离婚,我绝对不会跟你分开,绝对不会……”
叶云嫣没有挣扎,只是等待他的力气渐渐散去,才慢慢道:“没有恨,我知道,你是为了我都是为了我……但是,我累,清洋真的累,再没有爱或者恨的力气……就让这段婚姻到此为止吧……”
“不,我不会让它结束,你休想要它结束。我还没有累,也不许你累。你想要孩子,等身体再好了,以后,你想生多少个,我们就生多少个……”
“没有以后,”叶云嫣打断他,“不会再有以后,落寒,想不想听个故事?”
不待他回答,她自顾自地转过轮椅慢慢往下说:“你知道,我从小就没有妈妈,但你不知道,妈妈是为了生下我才去世的,她豁出自己的命也要保住我。妈妈死后,爸爸再没有笑过,可是我后来知道,他爱我,就像他爱妈妈样。是因为他们的爱我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所以,我要活着。可是却不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好好活着。
后来,我遇到了你,在我最彷徨无助的时候,是你带我走出那片沼泽,给我一片全新的天空。所以,就算你不告而别,我也从来没有怪过你。我知道,我的世界太小,而你的天空太广阔,你需要时间出去闯闯,但是我相信,总相信,总会有一天,你会回来,会回到我的身边,实现你对我的承诺。
四年,就等四年。四年,我努力让自己变得越来越好,让自己越来越接近你的天空,想等你回来的时候,不是你陪着我,而是我陪着你。
但是,等了四年,我却没有等到。是我傻,怎么会相信一个年幼的承诺,怎么会相信你会因为我放弃你的天空?
爸爸是在五年前去世的,他死后一段时间,我才能理解妈妈走时,他的那种心情。那是天和地都崩塌的感觉,爸爸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一个亲人。那个时候,我刚刚毕业,没有钱,没有工作,最后连家都没有。
我走投无路,一无所有,可是竟然还以为你会回来。所以,自暴自弃,折磨自己,以为这样,你就会心疼,会出现,像从前的每次那样,在我最落魄,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救我出苦海。
每晚上我流连于舞厅,酒吧,喝很多很多酒,喝到每次都要进医院,却始终也等不来你救。后来,我想,你都不珍惜,为什么我要珍惜自己?
怀孕的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那个跟我上床的人,我都记不清楚他是谁,只记得,他是一个跟你拥有同样温暖笑容的人。
那个时候我的酗酒症已经很严重,在我自己都要放弃自己的时候,易晟出现在我身边。或许是因为同情,或许只是因为当时的他也被晨曦放弃,或许只是因为我们的同窗之谊,但是无论是哪一种,他都会让我感激他一生。
他照顾我,鼓励我,用尽任何方法让我好起来。我原本不想要那个孩子,但是那个孩子在我的肚子里越来越大,他会呼吸,也会有心跳,最后,我还是选择生下来。可是,也许是上帝惩罚,惩罚我,不是一个好母亲,孩子出生后不到一个月,就得脑膜炎,还是离开……”
“不要再说了,求你,别再说了……”落寒哽咽着出声阻止。
她说得很平静,就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可是,每说一个字,就像是在他身上割一刀,割到最后连他自己都觉得麻木,连疼痛感都没有,只觉得快要无法呼吸。
“在我孤单的时候,你在哪里?在我最害怕的时候,你在哪里?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在哪里?现在我,跟你,不如放手。”叶云嫣哭着看向他,“不放手,我们又能怎么样?你还想听吗?今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她转过头继续:“那些再难熬都我挺过来了,也没想过要去怪任何人,要怪的只有自己,是自己一辈子都想要缩在自己的壳里,不愿意面对所犯下的错误,不愿意承认已经离开的事实。可是,为什么,在我已经快要成功的时候,你却又回来?回来提醒我有过那么一段我竭力想去忘掉的往事?
我可以不恨当年你的离开,可以不恨你没有信守承诺回来,可是我恨你为什么在我不再等待的时候却又回来,我更恨自己竟然还会对你有期待。你知不知道,放弃的那个孩子,不是易晟的,更不是别人的,是你的孩子,你的亲身骨肉?”
她终于将所有的过往,原本想埋葬一辈子的过去全都说出来,终于将隐瞒么久的真相告诉他,原来真的能够如释重负,畅快淋漓,甚至连心痛也稍稍好些。
落寒往后退几步,要握住扶手才不至于让自己倒下去:“原来那是真的……原来那真的是我的孩子……”
叶云嫣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在笑还是在哭:“心痛吗?现在你有多心痛,这些年来我就有比你百倍的痛。但是这最后一次,以后,我想为自己活着,只为自己活着。”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活在自己给自己编织的梦境里,守着和你的回忆不肯放手,不明白和你早就已经成为过去,成为回忆。总是在自怨自艾,一直活在当年的梦里,不曾醒来过。
嫁给你,是要求个结果。曾经一度以为,这是个结局,现在我才知道,其实这是一个结束。结束和你之间的纠葛,爱恨,让我真正从梦中醒来……”
落寒用颤抖地声音对叶云嫣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会是样……”
“没有关系,现在我,连和你之间唯一仅有的牵连也都没有了。我终于可以心死,终于可以不用再想到底是该爱你还是恨你,终于可以有个结束。
如果,你真的觉得对不起我,不如放我们两个都自由,结束这场短暂又荒唐的婚姻。”
“我们真的不可以吗?”落寒哑着嗓子问。
叶云嫣好象知道他会这么问,一将直攥在手心的项链拿出来,:“这世上根本没有所谓的陨石项链,他们不过是借助个个传。你就算不知道,也应该清楚,陨石会对人体造成辐射,会致癌。如果是这条真的陨石项链,你根本不会让我带在身上。”
她举起手,说:“看好……”
说完,她将手中的项链用力往墙壁上砸,项链经过重击,又摔到地面
第六章
夏晨曦继续调侃道:“这世上,竟然还会有这么痴情的种子!易晟死了,我们俩不都还好好得活着吗?”
“那是因为我们都不够爱,萧勰涢嘴角泛起一阵苦涩。
“他当年何尝不是因为不够爱我,才会离开,也因为不够爱我,才没有回来?”
夏晨曦还想替他辩解:“当年是因为他爸爸在外面有了女人,他妈妈才会强迫带他离开。她心里清楚,儿子是唯一能换回老公的筹码。后来,是因为我,那时候,我在英国,无亲无故,如果他不管我,或许我已经死在那里。我知道,他一直很想跟你联系,只是他不知道怎么向你开口……”
萧勰涢静静地听,过了一会才说:“我已经不怪他了,甚至他所做的每个决定我都能理解。也许我站在他的立场上,同样的处境下,也会有跟他同样的选择。”
“那你为什么……”
“因为我不甘心,我没办法忘记这八年,没办法忘记易晟的死,没办法忘记那个孩子。我跟他都不再是八年前的萧勰涢和李清洋,我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那八年的空白,还隔着太多的血和泪。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跟这个人过一生。”萧勰涢淡淡的说。
夏晨曦悠悠感叹:“你这个人还真是犟,谁爱上你注定谁倒霉!”
她浅浅一笑:“谁说不是呢?”
很久以前,她也以为自己会放不下,会被这些过往纠缠一辈子,可是没有。这一次,她彻底的清醒,从当年的梦魇中醒了过来。
原来放下一个人,一件事,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难,不需要一辈子,不需要几年,连几个月都不用。
她执着了那么久的那个人,那件事,放下的时候却只用了一个瞬间。
一瞬间的豁然开朗,一瞬间的海阔天空。用这一瞬间的绝情绝意,换下半生的岁月静好,放过他,更是放过自己。
除了签字离婚的那天,萧勰涢没有再见过李清洋,那一天的记忆格外模糊,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可是,她却连他的样子也记不清楚。
她只要了他为她买回的那套老家的房子,其它的她什么都没有要。
签字的那刻,有阳光透过玻璃折射进来,照在那张纸上,晃得她的眼睛都快看不清楚那几行字,可是,她还是准确地找到了签字的地方,在他的旁边,提起了笔,一笔一划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自此,终于结束了一切,两年迷恋,八年等待,以及一年都还不到的婚姻。
离开的时候,她记得他说:“以后有任何事情,随时来找我。”
她给了他一个微笑:“不用了,谢谢!”
这样客气,带着疏离,如同初重逢时的表情和语气,这段婚姻,他到底还是没能陪她一直走下来。
为什么会答应离婚,他自己都忘记了。只记得那一刻,万念俱灰,只希望她不要再掉眼泪,不要再无休无止地折磨自己,只希望她能好好活着。
如果他离开她,能让她觉得可以重头来过,那么就成全她吧!
他自己呢?失去了她,已经都无所谓了吧!
萧勰涢出去旅游了一圈后,回了老家。将整个屋子彻底打扫了一遍,连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她终于回了家,她以前以为这里如果没有爸爸没有妈妈,就不能算是一个家;但现在,她知道,不管她承不承认,愿不愿意,这里就是她的根。
因为她还有记忆,还有爸爸妈妈延续的爱,这里就是她的家。
萧勰涢每日准时起床,读报看书,闲暇时就整理整理屋前的花坛,翻新一下泥土,她从花鸟市场新买了几株海棠,卖花的老板说:“海棠花极易养活,就算是有凄风冷雨,也能兀自妩媚。”
她起先不信,总认为所有的花都是娇嫩的,经不得任何的风吹雨打,但几次大雨下来,那几株海棠依然生机盎然地挺立,着实让她大吃了一惊。
这样的日子让她忘记了自己原来还在凡尘,几乎是与世隔绝了,若不是李苒来找她,她真的以为自己会在这里生活一辈子。
她的话很简单:“主播这碗饭也是吃的青春饭,我在上面坐得太久,也累了。想慢慢开始转做幕后,你有没有兴趣接我的班,我保证,不用半年,就能让你坐上我现在的位子。”
萧勰涢给她泡了杯六安瓜片,很奇怪,以前,她不喜欢饮茶,现在却嗜茶如命。
“为什么找我?”
李苒啜了口茶说道:“你应该知道,这么多年在台里,我一直在故意压制你。你跟季荏的关系当然是一部分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我认为,你会超越我。”
萧勰涢轻笑,“这话说得很实在。可是,我以前在乎的东西不代表我现在还觉得它重要。人,总会变。”
“别的或许会,但一个人对事业的企图心不会,一个人的理想更不会。”李苒笃定地说。
“我会考虑。”萧勰涢最后说。
“我会在台里等你。”
李苒离开前,萧勰涢随口问了句:“地址是季荏给你的?”
李苒没有直接回答,只说:“年轻的时候,总以为爱和恨都会是一辈子的,或许是真的老了,如今想来,那些怨恨都太不值得一提。我们相亲相爱这么多年,不管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始终没忘记,她是我妹妹。我们身上的血液,怎么都不可能改变。”
这已经是最好的答案,这对姐妹之间的心结,萧勰涢是看得最清楚的一个人。李苒对她的打压,她从来没有在意,是因为她知道,她是季荏的双胞胎姐姐,也是她的姐姐。她心疼季荏,也心疼李苒。
所有人都在越变越好,或许真的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希望从来就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去找寻的,惟有坦然面对过去,才有可能展开新的未来。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一个人如果28岁的时候身边还没有个伴,那么周围的人都会格外关心和注意,尤其那一个人几乎可以称得上完美。
关于萧勰涢的流言有很多,也难怪,只用不到半年的时间就路擢升成为主播,有人说她背后势力极大,也有人说她去整过容,还有人捕风捉影,将年多以前的事情都翻出来,证明她跟前阵才炒得沸沸扬扬的本市最年轻也最有潜力的企业家李清洋之间关系匪浅。
林姐常用个理由企图说服萧勰涢接受安排的一轮又一轮的相亲:“如果你有个公开的男朋友,他们就不会再说三道四。”
她总是笑:“这样也好,省去很多麻烦。只是可惜那次她采访正好外出,不然他们可以有更多的谈资。”
一个城市能有多大,既然决定回来,早就做好会碰见他的准备,可是,上帝的安排就是如此奇妙,这么久,也许他们搭过同部电梯,去过同间餐厅,但是却一次都没有遇见过。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如此微妙,有些人,曾经无比熟悉,以后却可能再也遇不到;而有些人,只见过次,却总是会在遇到。
就好像不久前竟然么巧让遇到当年的第个采访对象——沈嘉言。
确切地,并不是遇见他,而是遇到他的太太,那个有着满脑子古怪念头的女子,叫吴筱桐。
原本吴筱桐是来他们台里应聘节目策划的,实话,她的履历出奇地好,名校毕业、留过学、丰富的工作经验,萧勰涢看得出来,台长几乎是一眼就相中,恨不得立刻将个人才揽进来。
没想到,最后她反倒是笑笑,又收回履历,抱歉地:“对不起,想不适合份工作。”
竟然还会有样的人,应聘成功之后自己又逃之夭夭。
萧勰涢没有掩饰对的好奇,路送到楼下的咖啡厅,还同聊了一会,直到沈嘉言出现。
她笑得脸灿烂,极自然地挎过他的手,向她介绍:“我老公,沈嘉言。”
“我见过萧小姐,你好,又见面了。”
沈嘉言温和地她对伸出手,又转头对着老婆用极宠的语气问:“面试怎么样?”
吴筱桐摇头,“不喜欢,”片刻又立刻转上笑容,“不过,倒是有收获,这个美主播原来是小学妹……”
她的话滔滔不绝,沈嘉言在边上很有耐心地听,眼神从头到尾就没有离开过。
这该是有怎样深厚的感情才能做到如此,真是对令人羡慕的夫妻,不用看,只在他们附近,都能感受到属于他们两个之间的默契和磁场。
这个吴筱桐就是当年他突然愿意帮她的原因吧!他果然最后还是等到她了。
萧勰涢的朋友不多,又不擅交际,季荏回北京后,做什么几乎都是一个人,现在又有吴筱桐,对着她,常常觉得有种莫名的亲切。
所以,偶尔一起喝茶、吃饭、逛街,竟也觉得是一种享受。
“找到工作了?”萧勰涢坐下后,看向对面的人说:“竟然请到么贵的西餐厅吃饭。”
吴筱桐拿起餐牌递给,微笑:“算是吧!我打算自己开个婚庆公司,专做婚礼策划。”
萧勰涢倒是没有惊讶,这的确像是她会干出来的事,只略微头说:“嗯,不错的主意。
不过,晚上我还有节目要录,不能吃得太久。等你的店开业,再好好请一顿。”
吴筱桐也不会介意,简单地餐,又跟她谈论起自己的计划来。
快结束的时候,萧勰涢不经意地抬头,就注意到那头正往外走的李清洋。他走在服务生后面,正同旁边的几个人说着什么,间或淡淡的皱眉,但是很沉着。
他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又似乎变化很大,这家餐厅的灯光原本就很昏暗,使他整个人都似拢在层迷雾中,不太真切。
似乎感觉到什么,李清洋突然沉默下来,顿在原地,不再往前走。
几个人同时望向他,连服务生也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停下来,只小心地轻声提醒:“李总,边请。”
应该只有几秒而已,李清洋的眼神从焦灼到茫然,又恢复到刚才的清明,他想开口,却觉得喉咙有些堵塞,只能微微咳下,低声说:“走吧!”
一句“走吧”,也许是对身边的人,也许是给自己听的,但不管怎样,他还是要步步往前走,不能回头。
萧勰涢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远,甚至能够感觉到他双肩微微的颤动,这一刻,忽然对自己的过去感到释然。
那些执念、爱恨,并不全都没有意义。用么多年去做一个梦,然后经历、成长,爱过、恨过,失去过、得到过,也争取过、放弃过,在这个过程中,那些爱过她,或是她爱过的人都是的老师,教会如她何接受一个真实的自己,也教会她怎样更好地爱自己。
没有这些跌宕起伏的过去,就没有现在的平和安宁,这是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她才确定自己真的已经放下,同时也是真心希望有他也能够放下。
萧勰涢终于能够微笑着看他离开,从前,不管是他离开,还是他回来,她总是带着太多的不甘和眼泪,这次,她要送他走,微笑着送他走。
“喂?你在笑什么?”吴筱桐的手在眼前晃晃,问道。
“没什么,只是见到个老朋友。”她抬起头,浅浅地微笑。
当晚,萧勰涢参加个综艺节目的录制,主持人问:“如果让你选种动物来比喻自己,会选哪种?”
她对着摄像机微笑:“蝴蝶。”
“很恰当的比喻,蝴蝶美丽、自信、优雅、自由……”
那是别人的理解,只有她自己知道,每只蝴蝶都要经历从蛹中破茧而出的过程,有的还要飞跃沧海,才能自由飞翔。
这个蜕变的过程,是要经过痛苦的挣扎,坚持不懈的蛹动,只有学会在挣扎中积蓄力量,在坎坷中学会坚强,才能最终破茧成蝶,美丽舞动自己的空。
时空不可流转,生命不可反复,但应该感激自己走过的这段路,这个梦,以及那个人让蜕变的人。
朗朗日照,蝴蝶飞飞。
第七章
嘭”地一声,棺盖合拢,香气弥散,黑暗拉开巨翅,声音消退。恐惧突然笼罩。
我甚至无法在临死前再看自己一眼,一切都迟了,言眺死得那么容易,我也一样。四月的微风扬起言眺纯黑的披风,他飞扬而笑。漫天花落如艳雨,言眺金环束发。
你就是一笑动九州的林家三郎?他说。花狸猫忽然窜出,踩过我的脚背。“矫矫林家子,俊美世无匹,一笑动九州,昂首惊天地。慕容叹不如,谢混掩面泣,日月相失色,能教众神嫉。”他吟道,笑着说,果然比我还俊。
时刻都在想念自己的容颜,但我只能这样躺着结束,一切都失去意义,没有了妹妹,没有了萧疏离,南剑之盟再没有存在的意义。
向前看只是虚空暗色,闭上眼是浓郁椒香,死亡如轻袖中曼妙的素手,挥招我去向未知的深处。丝幔垂地的白玉阶,东庭后山的水仙池,化为前尘。
我终于感受到结束时的黯淡,不能有半分流连,辉煌已经远在身后。
眼前只有气息浓烈,冰冷麻木。
天下,你和敝履到底有什么差别?
恍惚回到家中,铜镜依旧,淡淡的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
无论看多少遍,镜中的人始终影像陌生,自己的脸,却远在天边。
“我不可能是你的亲妹妹。”她固执地说。
我拿起铜镜,铜镜从一张脸来到另一张脸,变的只是轮廓,不变的是一脉相承的神情。看看你的眉眼,你的口鼻。
我不要看。镜子落地。
哥哥,你为什么不去争夺天下?只有你,才配主宰一切,拥有一切。妹妹说。那些丑陋的人不配。
我不想要。
我要你要,除了你,谁都不配。就像除了你,谁都不配拥有我,她低语。
不要胡思乱想,你是我的亲妹妹。地上的镜子尚在颠簸,映出我下垂的眼帘,震颤不止。
屋外一切静寂,静寂却忽然被划破。“瞿瞿”声如春絮般清扬而起,悠落四方。
我推开窗子,斜飞的雪花中,“瞿瞿”声停下,一个人影转过身来,朝我露齿一笑,肌肤胜雪,竟连雪花也暗淡无色。我想你见见我的两个朋友,妹妹说。
走入中庭,玩空竹的少年竟已消失不见,雪花尤自斜飞。漫天的风雪之中,走进来一个淡色的人影,衣袂微扬,脚步空灵,如同刚从石灰岩的壁画上走下,淡淡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反而令她眉宇恍惚,不能看清。她眼角瞥我一眼,说话的声音如初春的冰泉突然裂开,清冽带着寒意:“我叫萧疏离。”
我正要回答,有人有已抢在我身后道:“我是林睿意。”
我转过身去,忽然怔住。
另一个自己正向我走来,一样的脸,一样的神情,这是镜中才有的景象。
妹妹看着他,眼神中渐渐透露痴迷。萧疏离的眼光也似乎难以从他脸上移开。对面的林睿意脸上浮起几丝笑意,似是戏弄,更带邪意,眉梢眼角说不出的轻佻,柔声向妹妹道:“妹子,你知道我只喜欢你一个。”
妹妹清醒过来,现出一丝厌恶,幽幽地道:“我哥哥是永远都不会对我说这句话的。”假林睿意不理他,却向我道:“你就是一笑动九州的林家三郎?”
别玩了,小言。妹妹有些责怪。她忽然伸手,拉下我的面纱。
“花神让道林睿意,果然俊美无双。”假林睿意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叹道。
他右手一起,轻轻撕下脸上的□□,现出一张弯眉秀目的俊俏脸庞。
“我叫言眺,你最好牢牢记住这个名字,因为我将来会是你的一字并肩王。”
在靠近死亡这一刻,我最先想起言眺。
千变万化如意手言眺,疯子言眺,精易容,擅药石,专暗器。
可我最震惊东庭那夜的他。眼波流转,延颈秀项。红色丝袍掩映如雪肌肤,竟是倾国之色。
“为什么你总是不靠近别人,也不让别人靠近?”言眺又总是怒意盎然。
若不是他的疯,今日的我又怎么会在这具散发着香气的棺材中?
“哥哥,你必须要拥有天下,言眺和萧疏离都会帮你。”
他们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高兴。”萧疏离似乎不愿正眼看我,我转过头,言眺在桌上斜支着头,对着一盘炒菜,漫不经心地嘻嘻一笑:“因为我看上你妹妹林睿琛了。”
“前朝太子萧芒有一张金弦弓,传说谁拿到这张弓就能得到天下,”妹妹向言眺掷去一根筷子,“萧芒死于战乱后,他的金弦弓仆背着这张弓等待新的主人,哥哥,当世只有你的轻功才能追得上金弦弓仆,令他心甘情愿地作你的仆人。”
言眺闪过筷子,眼珠一转,笑道:“花神让道的花神步不知道是否快得过萧姑娘的动无常则?”
萧疏离看了看我,冷笑:“萧芒有了金弦弓,不照样亡国?”衣袖一拂,如一团烟雾轻轻滚过,身影已在窗外。我端起酒杯,慢饮三杯。妹妹蹙眉,看我一眼,我放下酒杯,翻身一掠,跟了上去。
萧疏离的步法如在云上,若往若还,左右难期,脚下无风无尘,担得起动无常则这四个字。
但动无常则虽然灵妙,却不能持久,二十步之内,我就能追上她。
一个翡翠色的人影一闪而过,快如鬼魅,身后似乎背着一张弓囊。我心中一动,弃下萧疏离,跟了上去。
翡翠色的人影回头讶然一顾,足下更快。我不徐不疾,跟在他身后两丈。他回头惶顾,数番加速,我始终不离两丈。
他忽然停住转身,略勾的鼻尖已沁出密密一层汗珠:“阁下可是花神让道,林家三郎?”
我也停下:“我够不够资格做你的主人?”
金弦弓仆跪了下来,双手捧上弓囊:“主人。”
“主人虽然有了金弦弓,但真想要得到天下,还要跟我去见一个人。”
道玄先生凌步虚?
“是。”金弦弓仆垂下头。
散发着凉气的石桥,湿漉漉的石路,静止不动的柳树,黑沉沉的水面。
桥上并无一人,我向四周缓缓掠过目光。
静沉沉的水面忽然刀劈似地从中裂开,一条小舟从水波裂缝中悄无声息地翻了上来,两边的水面微微漾开涟漪,小舟已经停稳。
舟上盘膝坐着一个人,手执一柄玉如意,身上滴水不湿:“花神让道林三郎?”
“是,”我说:“我要得到天下,请凌先生助我。”
舟中人的目光看向我的身后,语声中也透露出一丝惊讶:“萧芒的金弦弓?”
“现在是林家郎君的金弦弓。”金弦弓仆的声调毕恭毕敬,带着淡淡的鸟音。
“金弦弓有万钧煞气,萧芒以一朝太子之贵都压不住,你不怕死于非命?”
我不是萧芒。
“好,”舟中人点头,“阙下刘泾下月初一去太华山祈天,杀得了他,再来见我。”小舟忽被催发,渐渐加速滑过水面,沿河疾掠而去。
我要刺杀刘泾。
“刘泾有十万大军,五千铁骑,五千□□手,就算你能得手,也休想活着回来。”妹妹变色。
杀了刘泾,我就劝降大军,大军无主,当奉我为新主。我说。
“你自己也没有把握。”萧疏离说,我默然看她一眼。妹妹要我夺天下,先杀刘泾是不错的选择。
言眺拍掌,嘻嘻而笑:“好啊,杀了刘泾,这天下你可就得了五分之一了。”
“不过既然是凌先生授意,就必有可行之处。更何况你已得到金弦弓,就是天意所归的真命天子,王者不死,谁都伤不了你。”妹妹仔细想了一想,语气稍转轻松。
十二月十八,华山顶峰现祥兆。十二月三十,刘泾封山三日,上南峰祈天。
十二月二十九,言眺以一柄青铜剑,将自己倒挂于落雁峰峭壁下三夜两日。
“我第一击杀刘泾,第二击砍帅旗。剩下的,就看你林睿意的了。”言眺眼里光芒闪耀,花狸猫在他肩头扬起尾巴。
华山门下,刘泾的大军队列鲜明,洗练一如华山上的天空,天蓝云近。
我缓催白马,踯躅行近。白马的长鬃垂过马膝,随风拂在我的腿上,我反执方天画戟,烂银的枪尖在地上投下光影,随着我的影子颤动前进。
什么人?不得靠近!两百弓箭手雁队而出,前排蹲下,后排搭箭,暗青色的箭头齐齐对准了我。
请雷神刀张远将军出来。
弓箭手的中间闪出青褐色的一骑:“谁要见本将军?”
“哧”地一声,一支箭在我耳边飞擦而过,我一动不动,看着张远。张远青色的脸更青了,失神的弓箭手扑通跪倒,浑身颤抖:“将军饶命!”他抬头哀求,眼角的余光却看向我。
“嘶”地一声轻响如丝绸开裂,弓箭手的头颅已滚在地下,张远察看青白色长刀上的血迹:“阵前大意,我饶得了你,敌军也饶不了你!”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冷笑:“还未出手就已经折我一名兵士,来的可是林家的三郎,花神让道?”
不错。
你不好好地在家吟诗作对,到这里来干什么?
刘泾将死,你无主可保。只要你跟着我,林睿意绝不亏待你。
张远一怔,看了我片刻,忽然放声狂笑:“你今年多大?”
我举起方天画戟,枪尖指向南峰:“帅旗倒时,就是刘泾毙命时。”
张远回头向南峰遥看。朱红色的帅旗随风忽卷忽展,上端已隐入几朵白云里。
旗始终稳稳地立在落雁峰上。
张远脸上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刚想开口说话。落雁峰上空骤然亮起七彩光芒,如渔网罩下,光芒只是瞬间一闪,随即消失。朱红的帅旗拦腰一折,缓缓弯下,消失不见。
他身后的三军顿时骚动起来:“不好了,帅旗倒了。”“主公出事了!”张远回望过去,不由呆住。
我运气于胸,传音三军,缓缓喝道:“你们的帅旗已倒,刘泾已被我义弟言眺所杀。你们现在是无主之军,只有跟着我林睿意,才能再战疆场,一博功名!”
张远面色黯淡,犹疑不决,我道:“张将军,如果你肯助我,他日我平定天下,你就是开国功臣,封王称侯,不在话下。”
张远的神情忽然一整,端起刀来,肃然道:“林家郎君想要张远效力,也得让张远领教一下郎君的本事。”片刻之间,他已恢复镇定,不愧是名将。
那是自然,我说,请出手。
张远微一迟疑,猛一催马,双臂一挥,长刀向我从上立劈而下。一招一式之下,千道万道风声或吼或哮,或嘶或嗷,叠在一起,间杂着雷神隐隐的发怒之威,如整座华山重重砸面而来。
刀锋迫近我的脸,风声却忽然一变,华山和雷神都已消失,一种锦缎撕裂般的轻微呲呲声急速延开,声音渐悄。我依旧等着,一动不动,眼看着一缕惊讶和惋惜从他的脸上一闪而过。
刀锋离我半寸,我挺起方天画戟,兜底一刺,往旁一挑,张远长刀脱手,甩出三丈。
张远面如死灰,半晌道:“郎君好本事!”
我举起金弦弓,喝道:“张远,你看这是什么?”
张远浑身一震,失声道:“金弦弓!”
他再不迟疑,翻身下马,跪倒在地:“张远参见主公!”身后的两排弓箭手也跪倒在地:“参见主公!”不远处三军浪潮般层次跪倒在地:“参见主公!”叫声一层层递向远处。
“但不知主公下一步如何?”张远跟在我的马后,与言眺并骑而行。
我示意他上前与我同行:“积艳山杨运与刘泾结盟,素来相安无事,尚不知刘泾已死,我趁其不备攻山,当可拿下积艳山。”
张远肃然:“主公高见,积艳山易守难攻,粮草兼备,可为大营。”
身后言眺冷冷一哼:“住在奢帝旧日行宫里,恐怕不是好兆头,不如选别的地方,另建新宫。”
妹妹终于开口:“张将军说的对,日后筹集粮草,招兵买马,积艳山十分理想。”
第八章
妹妹终于开口:“张将军说的对,日后筹集粮草,招兵买马,积艳山十分理想。”
张远又道:“何况奢帝之所以失天下,非他,因其奢侈无度,失德失行,主公要得天下,首先要天下归心,不可重蹈奢帝之覆辙。要建新宫,可在天下大定后。”
言眺猛然重重一鞭抽在马上,一人一马猛窜出去。张远愕然看向我。
别理他,他就是这样。
前山低,俯看祈水,后山高,仰接天色。积艳山前后山扶抱如孩童依偎父母。
重檐歇山的无暇殿,朱柱金顶,飞椽挑出一丈多远,赤金蓝彩画的斗拱层层繁复,汉白玉栏杆寸寸雕饰,如此华美巍峨的宫殿建在山上,需要多少人力物力?好一个侈糜无度的奢帝萧望。
顺台阶而上,箜篌之声遥遥传来,惆怅满怀,正是前朝的曲子,“故国·望乡”。相传当年二殿下萧芜前往邻国当质子,临行前萧芒特意谱写这首曲子,送给二弟,叮嘱他勿忘故土。转眼王朝倒崩,离乱纷纷,三位皇子都死于战乱,唯一留下的四皇子也不知所踪,只有这首曲子流传天下。
只是积艳山的新主人,又怎么会听品前朝的名曲?
前山的烽火台上,一人向下注视着我和张远,身上的银丝软甲将一片银光倒映在他脸上,本该是光芒闪耀,不容逼视,却映出一片秋水般的凉意。一动不动的身形,沉静如夜,无形的寒霜之气缭绕他四周,此人一定不是普通之辈。
张远缓步踏上台阶,低声道:“此人是杨运大将耿无思,善使日月乾坤圈,与贺披云齐为杨运左右手。”
白玉阶,红丝幔,一个结玉环绶的美人正弹奏着箜篌。
杨运就在白虎皮铺就的王座上,倾耳聆听。乐声里的哀愁与思念,讽刺地弥散在他的脸上—他既已举起义旗,难道还怀念着前朝?
张远单膝下跪:“末将见过杨大人。”我也跟着跪下。
杨运摆手,执箜篌的美人停下弹奏,退到他身后侍立。
你家主公可安好?杨运头上的梁冠似乎重不堪负,压得他心不在焉,笑容也带上敷衍之意。
张远略一迟疑:“托杨大人洪福。”
张贤侄远道而来,定是有要事相商?杨运说话倒是简明直率,出乎我的预料。
杨大人想必听说过金弦弓?
杨运在王座上微微坐直,赢弱的身形仍是佝偻。眉毛渐渐皱紧,似乎想起了多年前不快的往事,语声轻飘:“谁会不知金弦弓?那是昔年孝广成太子之物啊。据说得金弦弓者得天下,孝广成太子却早逝……”
他皱着的眉间缓缓舒展,脸上的哀愁变成一道阴影褪去,不悦之色却更浓,“怎么,难道有人追上了金弦弓仆,成了金弦弓的新主人?”他的目光从张远的脸上滑开,看向大殿的空旷处,仿佛那里站着个人,正在和他对视。
他忘了张远,怔怔看着那处空旷,眼神模糊,似已不知身在何方。麻木与悲哀交相从他脸上闪过,最后沉淀成一种木然。
这位一方霸主,竟如此闷闷不乐。
张远未露异色:“杨大人可听说过花神让道林三郎?”
杨运毫不诧异,松了口气:“林家三郎,也只有他才能追上金弦弓仆。”他声音微微低下,似乎要睡去,又惊醒似地道:“你家主公差你来,为的就是这件事?”
我微低着头,不再看他,只留心张远的举动。
张远已拿出一个竹筒,示意我呈给杨运:“我家主公的意思,都在这封信里,杨大人看完就明白了。”
终于到了刺杀的时候。
我躬身捧过竹筒,缓步走上前去。
以杨运这样身份,接见外人身边竟不带任何侍卫,要不是自信到了极点,就是极度没有防备之心。
这却是我的好机会,只要我靠近他七步,我必能杀了他。
我一步一步往前走,左足骤然在地下一点,扔下竹筒,全身借力扑出,曲右臂,收右腿,重重一拳,朝着杨运打了出去。
红丝幔猛然鼓荡,劲风扑向杨运,掀起座上的白虎皮,杨运须发和冠带齐齐飘向后,他脸上与其说是惊恐,倒不如说是一丝淡漠,他居然连死都带着一些心不在焉。
若无意外,这一拳足可将他当场打死。
斜刺里寒光涌起,如重云压到,一双日月乾坤圈先后推到。是杨运大将耿无思。
我前扑之势未衰,左手跟着一拳,击向耿无思。
杨运不会武功,只要我困住耿无思,张远定能杀了他。
眼角瞥处,张远果然已冲上前来。耿无思能在呼吸之间赶到,武功的确不弱,但他一个人,又怎么是我们两个人的对手。
杨运端坐在白虎皮上,竟然没有逃走的意图,耿无思已叫道:“大人快走!”
杨运忽道:“住手!”连我也怔了一怔。
他弱不禁风的声音里透出威严,一方霸主的气势,终于显现出来。如同一把名剑,即使再轻再薄,也难掩逼人的气魄。
耿无思双圈一合,当先停下,挡在杨运面前。我和张远对看一眼,也停了下来。
阁下想必就是林三郎吧?杨运赢弱的面庞突然透出几分光彩,眼也不眨,直视着我,飘远的心神终于重新回到了他身上。
我伸手撕下□□,“正是林某。”
杨运转过目光看向张远:“你们的计谋本来很好,用的险,用的妙。只是,你们万万想不到,我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
耿无思身上散发的丝丝凉意像是突然侵入了我的四周,冬日变得更冷几分,我几乎要微微发颤。
不错,他到底也是一方统领,又怎么会如此耳目闭塞呢?我的确失算了。妹妹和萧疏离正率兵偷袭,是否此时已陷入包围?
我太低估杨运了。他若是完全有备而战,我军恐怕不仅伤亡惨重,全军覆没也不无可能。
杨运看着我的脸,忽然温和一笑,笑容柔和了他灰红的脸色:“我可以让披云将军弃战降你。”
耿无思立时动容道:“大人!”
杨运摘下腰间双玉佩:“无思,传我号令,积艳山上下归降林睿意。”
为什么?我沉住气。他这样做到底居心何在?
杨运不看我,也不看耿无思,抬头遥向大殿空旷处隐约地一笑,好象那里有个人在等着他这样做。
昔年氓山高绪起兵谋反,奢帝派太子萧芒和大将霍威平乱。太子一片仁心,不忍见天下起杀戮,情愿孤身犯险前去劝降高绪。不想霍威早已暗通高绪,他派先锋丁摄将太子诱入绝谷,太子终被丁摄锤杀,从此战事既起,天下纷争不断。
杨运的声音低迷下来,眼神自麻木转为逐渐清澈,定定地看着那处空旷。眼里悲愤升起,如巨石压在他胸口,他不能再多说一句,暗赤色的红潮却在灰红的脸上逐渐泛开,合成一种骇人之色,轻轻的喘息声中,他仿佛轻松了下来,目光转到我的脸上,伸手扶了扶头上欲坠的梁冠。
你问我为什么要把积艳山送给你?他嘴角轻轻一牵,带出半分讥讽笑意,抖一抖衣袖,一块雪白的丝帕自他袖中飘落,悠悠软软覆上白玉地砖。
丝帕上一朵朵殷红的血梅正盛开。
我不过还有半个月的命,这积艳山迟早都是别人的。你既然已经杀了刘泾,我把积艳山送给你,不过是个顺水人情。
耿无思垂下头,不去看他,执双圈的双臂也慢慢垂下,猛然抬头道:“只要大人活着一天,无思就要追随大人左右!”他昂首看着杨运,眼里的凉意渐渐温润,变成暖意,如一块本质清凉的玉,握入手心后也被慢慢捂热。
想不到这场刺杀会是这样不费吹灰的结局,我心里却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只觉得说不出的悲凉。
杨运软软斜靠在王座上,歉然微笑,“本来许诺要给你们荣华富贵,想不到我…我竟如此短命。”
耿无思扭过头去,似有两粒水珠滚下,穿过尘埃,滴上他脚下的地砖。
杨君还有什么心愿未了,林睿意愿替你做到。
杨运的眼睛忽然睁大,呼吸急促起来:“杨某身受太子重恩,起义不是为了造反,只是为了杀霍威,替太子报仇。愿郎君替我做到。还有,”他费力转向耿无思,“请郎君善待我的人。”
一定。我说。
他的脸开始逐渐发黑,像是吃了什么□□,我心里一沉。
难怪他始终没有咳过一声。
耿无思悲吼一声,冲上王座。
一丝僵硬的笑意从杨运的脸上坠下,如一幅红丝幔轻坠于地。他解脱般地闭上双眼,“也好,我早就想到地下去侍奉太子了……”
积艳山脚两军对垒,形势千钧一发。幸而杨运留在积艳山的兵力不多,才不至于将我军围而歼之。
耿无思举起双玉佩,清喝:“主公病殂,临死遗命,积艳山上下归降南汀林睿意!”众军哗然中,一白袍将策马而出,圆睁双目:“主公安在?”
耿无思垂泪:“主公自知沉疴难起,已服毒自戕。”
白袍将眦目良久,忽昂首一声厉啸,啸声裂云穿石,震怖四野,颌下冠带顿时崩裂。募然瞪向耿无思,一字一顿道:“无思何不思报主公也!”
耿无思霍然抬首:“无思非畏死也!主公临殂,以大业相托于林家郎君,求日后为太子报仇。贺将军既思相报,何不遵主公遗命?”
白袍将仰天大笑:“我贺披云岂是易主之人?”圆瞪双目,发丝根根竖起,顶落发冠,眼眶渐裂,血水自目侧流下,我暗觉不妙,他已猛然大叫一声,右手一起,钢鞭砸下脑门。
好个刚烈的人,只可惜我来不及出手相救。
杨运军更见骚动,哭声响起,两员裨将策马抢出,捧过尸首,哀哀而哭。一骑更舞枪向我疾冲而来:“林贼!若非你率军刺杀偷袭,又怎会逼得我家主公自尽?”
杨运后军渐渐围拢过来,将我包抄在中央。眼前不在山上,隔着杨运军无法看清我军形势。
我撮唇长啸一声,示意我军不得妄动。长啸声中,那飞骑的银枪已刺向我面门,我偏首让过枪头,左手跟上,夺过□□,枪尾一拍,将他拍下马来。更有两骑奔来,一骑抢人,一骑舞双锏向我攻来。
想不到杨运和刘泾的人心竟是如此不同。早知杨运是如此之人,我绝不该行暗杀之事,而是要光明正大与之决战。
耿无思喝道:“诸军既爱主公,何不遵主公之命?”
我枪尾在地下一顿,借力窜起,抛去银枪,半空中一个翻身,落于舞双锏之将马上。他方自大惊,我左手已斩上他左手手腕,右手已拿住他右手手腕,就势一拧,双锏落地。
我以左腿压他左腿,右腿压他右腿,在他身后,向着大军运气说道:“南汀林睿意,不知杨公起义是为广成太子报仇,故而出此行刺之策。现错已铸成,心中悔甚。幸得杨公见谅,以积艳山相托。”
一个翡翠色的人影飘忽闪到,金弦弓仆双手捧上金弦弓。
我提起马上将,轻轻掷向耿无思,耿无思一把将他接下。我取过金弦弓,抽出一支金棱箭,弯弓搭箭,向着积艳山山顶一箭射出。
大军鸦雀无声,看着这射出的一箭。
金棱箭化作眩目金芒,呼啸破空而过,射入积艳山顶,牢牢定住,隐约可见分崩的山石前后滚落而下。
杨运军中纷纷叫道:“金弦弓!是太子芒的金弦弓!”更响的欢呼之声从我军传来,纷纷呼喝:“主公威武!主公威武!”
我又喝道:“今日林某以这一支金棱箭起誓,必遵杨公遗命,十年之内杀霍威替广成太子报仇。林某之言,如此离弦之箭,永无更改!若有违此誓,十年之后任何一位弟兄都可以指着这支插在积艳山上的金棱箭,来要林某的首级。”
靠近两岸的河水缓缓流淌,小舟四周的水面纹丝不动,一条河竟分成两个部分。凌佑虚端坐船头,面带微笑。
......
第九章
靠近两岸的河水缓缓流淌,小舟四周的水面纹丝不动,一条河竟分成两个部分。凌佑虚端坐船头,面带微笑。
好厉害的太和元气,不但入水不湿,而且能将流水都定得稳如峙岳。
郎君之事想必已办妥?
小子已杀刘泾,取积艳山,合两军为一,愿奉先生为军师。
只是军师?凌佑虚一捋长须,看我的一眼意味深长。
我跪下叩首:“愿奉先生为亚父!”凌佑虚上知天象,下晓地理,熟阵法,通军事,足可教我,尊他为师也并不为过,只是我已有师父,只能尊他为父了。
郎君可愿牵我小船靠岸?凌佑虚端坐受礼,呵呵一笑。
我一怔,遂明其意,掖起袍角,跳下水去。
静水忽然开始流动,我不用内力,踩着河底淤泥,排开刺骨冰寒的水流,牵船靠岸。
“意儿,行刺杨运之事,你失之卤莽,所幸后来处置得当,总算也得了杨运军十之三四的兵力,也算不错了。”案上的青烟袅袅升起,亚父以玉如意轻击手心。
即使我射箭发誓,最后也只有耿无思部下四万人愿留下,为我效力,三万人随几员裨将另立门户,余下人宁可解甲归田。亚父说不错,实在是宽慰之言。
“我的确不知杨运是萧芒旧臣,否则不会如此行事。不过他为何不明告天下?”
亚父略一思忖,道:“霍贼势大,想必杨运是为了不引起他注意,再伺机报仇吧。”
亚父之言有理。
“眼下不算刘、杨属地驻军,我们已有十三万军,你可知当下最紧要的是何事?”亚父又道。
我闻言一怔,“粮草?赋税?或是操练阵法?”
亚父缓缓摇首:“粮草已足,赋税不急,操练阵法更不急。”他抬头看我,“当务之急在于正名顺言,建有名之师。”
我恍然,“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我要征讨天下,必须师出有名。”
亚父微微一笑,道:“刘泾残暴,十日屠三城,尽诛皇族,枉杀部将,张将军才肯率众降你,杨运无寿,中道崩殂,故以全军相托。更何况天意冥冥,授你以金弦弓,你只要起草檄文,传昭天下,誓言替广成太子报仇,必得民心,民心所向,何愁王业不成?”
“更何况我已在两军阵前发下重誓,必杀霍威,替广成太子报仇,自然要说到做到。”我说。
“如此一来,其他几路义军必有先观望之心,不至于视我军为大敌,我们更有机会联合他们,一起攻打霍威,先除了他再说。”妹妹忽然插话,眼里闪耀喜色。
亚父含笑点头。
言眺伸个懒腰,伏在案上,懒洋洋道:“三哥久负才名,这个檄文你自己来写最合适不过。亚父,你看我做什么好呢?”
亚父轻捋长须:“刘泾辖下十四州,杨运辖下十一州,如今听说易主,难免动摇。我看要有人走一遭。不肯降服的,有异心的,不如杀了,另派人接管。”
亚父话音刚落,言眺眼放异彩,大笑道:“这个我最擅长,就当仁不让了。”
我和妹妹对看一眼。妹妹迟疑道:“四哥戾气太重,恐怕到时杀的人多,降服的人少,反而更激起反叛。”我向萧疏离看去,萧疏离微一沉吟,道:“我去,当以力劝为主,不到万不得已不伤人命。”亚父颌首应允,道:“你可带张远部下石明,耿无思部下钟韶庆同去。”
我解下杨运的双玉佩,递给萧疏离。
言眺撇一撇嘴,哼了一声,满面不悦之色,眼睛一转,忽又向萧疏离笑道:“五妹,你走之前到我这边来,我自有门道,包你马到功成。”
我改大军为南剑之盟,称盟主,令言眺为副,拜亚父为帅,张远为大将军,定居奢帝旧日行宫,积艳山,无暇殿。
秉始皇之遗志,一统华夏;承广成之余德,以伏叛逆。
檄文上的墨迹未干,已有气势千钧,此句直欲破纸而出,直上梁宇。凛然飞扬之态,一改我往日的凝重端持,是词句增添了字之气势,还是心境增添了字之气势?
耳中忽有轻微异声,我抬头向丝幔后看去。
猩红的丝幔水波般微漾,一缕寒光如水银疾泻而下,我把笔一扔,一退三步,绕到柱后。寒光三点轻颤,幻出漫天梨花,披散而下,又如漫天冰雹,激射而来。我向后滑步三折,足不点地溜开三丈。
“静无常,动无常,世间无常不及剑无常;爱无常,恨无常,无常一剑销生死。”
无常剑谢无常,剑无常谢无常。
分不清是剑无常还是人无常的谢无常。
丝幔后闪出一个铁灰色的人影:“能避开我一招三式的杀招,果然是花神让道林三郎。”
“无常剑剑法与轻功俱佳,不愧是赵储芫帐下第一高手。”
谢无常毫无笑意地微微一笑:“三郎的脚下功夫我已经领教了,手上的功夫也不如一并讨教。”剑头颤处,幻化出漫天的青藤,四处延伸,向我卷绕而来。
我拧腰旋身,顺手提起座边的卷云团龙黄金棍,横棍一扫,藤蔓纷纷断裂,丝袍鼓风荡起,谢无常不得不缩腰避开。
他翻腕以剑尖在石柱础上轻轻一点,人已借力窜起,又是凌空一剑刺下,点点闪耀,如银河洒下。看来此人擅长从上方出手。
可惜疏离不在,否则这两个剑术名家相遇,倒真是棋逢对手。
两道浅银色的弧光掠起,旁边闪出耿无思,日月乾坤圈一抡,双双砸向谢无常。谢无常剑尖微颤,向下轻划,避开十字锁,直刺耿无思丹田。
“谢无常,你怎配我们盟主亲自动手?还是和我们的乾坤一将过过招吧。”言眺一跃而入,看着谢无常,只晒然一笑。
谢无常忽然收剑,抛出一卷羊皮:“我是来替我家主公下书的。”
“顺便刺杀?”言眺肩头方自一耸,我已按住他手腕:“不得用暗器伤他。”
我放下黄金棍,缓缓展开羊皮。有言眺在,我不担心信上有毒。
书信的文采不错,不知是否赵储芫亲自所写。
“书呈南剑之盟盟主林睿意阁下,尝闻阁下御尘骄子,一步迈而收金弦,少年英物,诛刘泾而伏杨运。未尝识荆,平生憾事。闻听瀛洲古原草色无边,夕阳艳好,仆已邀得郭随、朱袭两君,于初七申时会饮郊野,愿阁下不吝赏光,仆自当扫席相侯。”
言眺抢过羊皮卷,晒然一笑:“你们摆的这鸿门宴,当我们不识么?”两手一搓,焦臭之气弥散,羊皮卷已化焦屑。
谢无常神色不变,扠手一礼:“郎君若是害怕,大可不必前来。”一个倒纵,身形已在三丈外。
言眺顿足,恨声道:“好猖狂的小贼!”眼光向我瞪来:“要不是你拉着,我早已废了他三次!”
“依你们看,我该不该去?”我将目光掠过妹妹和亚父。两人对视一眼。亚父捻须不语,微笑向我看来。到底是亚父,早已猜出我心中决定。
“古原之上,难设兵马埋伏,何况以你的轻功,若要逃脱,谁能追得上你?”妹妹一言出口,亚父与言眺各自点头。
妹妹向着言眺一笑,道:“即使他在酒菜里下毒,有三哥在也不怕。”
言眺大笑:“正是,我是做的祖宗,不是天下第一,也是天下第二。”
妹妹展眉一笑道:“想来姓赵的也没这么蠢。”
我点一点头:“我当然要去,但他邀请的不止是我一个人,郭随和朱袭都已各据一方,他遍邀我们前去,当然不止是喝酒赏景这么简单,定会论及天下。亚父,你怎么看?”
凌佑虚右手拇指轻抚玉如意,微一沉思,道:“鸿门之宴,无外乎两种可能,一是刺杀,二是结盟。如今又添一种可能。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天下瞩目的金弦弓既到了你手里,岂有不引人觊觎之理?”
莫非他要扣住我,以我交换金弦弓?
亚父缓缓摇头:“想要金弦弓,只需邀请你一人即可,何必遍邀郭、朱?何况赵储芫素有贤名,想来不至于用此手段。既然邀的不止你一人,多半不是要图金弦弓,也不会是刺杀,而是结盟协定。”
言眺奇道:“结盟?难道他会四家结盟,共抗霍威?”
亚父道:“天下本苦奢帝久矣,皆冀望于广成太子,广成太子甚得民心,而霍威逆民心杀太子,天下皆怨之。更何况战乱一起,百姓苦上加苦,究其原因,皆由霍威而起,民心由怨转恨,四家会盟欲除霍威,也是极有可能。”
他转向我,郑而重之地道:“意儿,他日你得了天下,治理国家,须得牢牢记住六个字‘以百姓心为心’,方不致重蹈奢帝覆辙。”
我肃然道:“意儿谨记老子先贤的这六个字。”
言眺忽道:“万一不是结盟,而是刺杀呢?谁知道姓赵的和那两家是什么关系,若是三家联合刺杀三哥,那当如何?”
亚父想了一想,对我道:“可惜疏离不在,她若在此,以她的轻功和剑术,有她和眺儿同去,任是赵、郭、朱帐下高手尽出,当可保你无恙归来。”
妹妹黯然道:“可惜我武功不行,不能为哥哥分忧。不如派耿副将同去,他的乾坤圈也足以挡得两名高手。”话音刚落,言眺跳起道:“不行!耿无思本是杨运的人,杨运到底死在三哥手里,目前他虽归顺,又有谁知他心里怀不怀恨?若到时反戈一击,我们死得更惨!”
我瞪他一眼道:“休要胡乱猜测!耿副将重情重义,不是表里不一之人。他既已奉我为新主,绝不会有二心,我信得过他。
妹妹微一犹豫,道:“那不如派郭灵去,郭灵是我们自己人,跟随我们多年,不然哥哥也不会任他为亲卫队指挥。”
亚父摇头道:“郭灵的身手算不上高手,难当此重任。”
我沉思片刻,已做决定,道:“我带四弟和耿无思去。郭灵率我亲卫队保护睿琛,防谢无常那样的高手刺杀。请亚父率张远将军坐镇积艳山,以防敌人偷袭。就这么定了。”
妹妹和言眺互看一眼,不再做声。
亚父微一沉吟,玉如意一指言眺道:“眺儿,你的易容术出神入化,足可以假乱真。为防意外,意儿,眺儿,你们不妨互换身份。”
瀛洲古原距积艳山两日路程,既不是我的地界,也不属赵、郭、朱三人管辖,只在另三路小股义军所留出的辖地留白处,在这里会盟,既不可能带大队人马,也不可能设置陷阱,只要带小队人马于附近接应即可,实在是个绝佳的所在。
我跟在言眺身后,缓催白马,踏草前行,隐隐看到前方古原深处有帐幔围起。
今日只是会饮,我只带了随身的卷云团龙黄金棍,若有意外,埋伏在远处的参将王祁和三千兵自会来接应我。
行到近处,果见帷帐外有两仆迎上前来,将马牵走,另有一仆,引我们三人入帐,帐内席案俱备,童子侍立。
北面案上,一人起身相迎:“三郎果非胆怯之辈,赵某佩服。”葛衣木簪,一身朴介,眉目却清雅,神容冲淡和气,想必就是赵储芫。
言眺将手中黄金棍交给我,扠手还礼,笑道:“赵公好朴素的装扮!”
赵储芫笑捋长须:“赵某比不得三郎是富贵子弟。请入席。”
言眺左右望了望,左右首各有一个空席,赵储芫并不示意他在哪里入座,他便走到左首坐下。右首案上人忽道:“老夫郭随,驻军东南,想必你已有所闻。”声如老鸦,貌如老羊,着一身大红袍服,系一条黄金腰带。
言眺道:“久仰大名。”他转向左首之人:“阁下想必是朱公了?”左首之人鹤氅紫冠,眉目疏淡,神色静逸,只微微点头,却不发一言。郭随目光灼灼,紧盯着言眺,无端一阵大笑,道:
“林三郎真是好相貌!便是花神果然在世为人,也不过如此!”
第十章
郭随面皮由青转红,堪比身上红袍,还未答话,他身后一人忽道:“主公,御风请战,为亡弟报仇!”说话之人身着雪白蝉衣,腰束鲜红缂丝腰带,刀锋般狭长的脸上冷漠傲然,刀锋般狭长的眼盯在言眺的脸上,手中紧握一柄狭长的刀,刀鞘扁细,似乎鞘中刀只有刀锋没有刀背。
难道此人是刘泾或杨运手下,与我有杀弟之仇?可是除了刘泾和杨运,我还杀过谁?
言眺已道:“你是何人?和我有什么仇?”
蝉衣人踏前一步,将手中刀握得更紧,狭长的眉眼竖起:“我弟为杨运帐下贺披云,你刺杀杨运后,他自杀殉主。”
原来如此,果然这笔帐应该算到我头上。
言眺哼了一声,道:“你们兄弟本来分侍两主,他即便不死,难道日后你们不会手足相残么?”贺御风冷声道:“我杀他可以,他杀我也可以,若是别人杀了他,却不可以。”
赵储芫一拍桌案,沉声道:“赵某有言在先,今日相聚,只为会饮赏景,不动兵戈。谁若相违,休怪赵某无礼!”
他身后谢无常按剑而出,瞪着贺御风,眼见贺御风若出手,他即刻也会出手阻拦。
郭随看了看谢无常,微一犹豫,举手示意贺御风退下:“今日既是赵公做东,我等便暂从赵公之意。
左首案上朱袭本来一言不发,此际忽然起身,缓步走到言眺面前,仔细打量一番,忽然道:“你不是林三郎。”语调平静,语气却不容置疑。我心下一惊,他已向我看来,道:“三郎既已到此,何必藏头缩尾?”
我心知无法再隐瞒,伸手取下□□,道:“林睿意失礼,请恕罪。他是我义弟言眺,因担心我有失,故冒名顶替。”郭随与赵储芫俱瞠目结舌,看看我,又看看言眺。
言眺站起身来,剥下□□,不解道:“好你个老儿!我自问这两张□□做得巧夺天工,任谁也看不出来,你是如何知道的?”
朱袭看了一眼言眺手中的面具,道:“你便是华山顶上以暗器射杀刘泾的剑岭言眺?好一只千变万化如意妙手!这面具的确巧夺天工,与真者无二。只是,面具虽不会说话,人却会说话。”
他向我微微一笑:“三郎目灿灿若岩下电,与众有别。更何况神与灵,气与质,又岂是区区一张□□所能掩盖的?你一进帐,我便已怀疑你才是真的林三郎。”他顿一顿,接道:“再者,适才言君发怒之际,双耳通红,面色却是不变,不符常理,显见不是真面目。”
好厉害的人物,好厉害的眼光!恐怕来日他也是我的劲敌之一。
赵储芫苦笑道:“朱公真是目有神光。我与郭公都白长了一双眼睛!”
我再次告罪,众人重新入座,一旁童子筛酒上来。赵储芫举杯邀饮,三杯过后,道: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自汉而始,这锦绣天下,便唯能者得之。”
众人点头,郭随道:“不错,前朝也是如此,今后更是如此。”
赵储芫忽然一叹:“前朝烈帝萧攘以三十四勇士开国,立国后南平袤狄,北逐夏夷,内外俱安,何等英雄了得!只可惜子孙无能,好好地硬将这大好江山断送。”
郭随哈哈大笑道:“若非如此,怎轮得到你我来角逐这花花天下?”
朱袭正色道:“朱某钦佩萧攘者,在于其并非一介武夫。他上马可安天下,下马即可作弦歌,音律之才,也是世间佼佼。”
我点首道:“的确,萧氏一族都擅弦乐,尤其烈帝所作‘铠上明光曲’,足以称得上是传世之作。”
赵储芫一击掌,他身后一位美人执箜篌而出。赵储芫道:“既已说到‘铠上明光曲’,少不得要请各位再听一遍,以助酒兴。恰好我身边有这位于美人,善弹箜篌,请诸君赐教。”
那美人也不行礼,跪于席中,垂首缓缓拨奏箜篌,显得技艺娴熟。我虽不擅音律,也隐隐感受到将士身着铠甲,趁着明皎月光夜行奋进,誓要斩尽敌首的慷慨之气。
一曲终了,我身后的言眺忽道:“‘铠上明光曲’最重铿锵慷慨之气,须得有金石气的乐器才能尽显其风貌,箜篌不行。今天这里没有铜钟大吕,我便用随身携带的铁琵琶弹奏一番,总比箜篌的靡靡之音要好。”
说罢,不待我答话便已走到席中,盘腿坐下。
他取下背上铁琵琶,略作调试,也不理一旁的于美人,就自顾弹奏起来。
我认识言眺虽久,却从未听他弹奏过乐器。适才于美人所弹箜篌,已令我深觉技艺精湛,但此时听言眺一弹,显然技艺更在于美人之上,令人耳目一新。铁琵琶的铿锵之声,比起箜篌来,更增阳刚威猛,正是诸军热血沸腾,杀向敌兵之意。
一曲终了,众皆鼓掌。朱袭赞道:“言君此技,果然更胜一筹!”
言眺微微一晒:“这算得了什么?我还有更拿手的,还在后头。”
郭随奇道:“还有什么?”
我心下了然,知道他是要显示下毒之术,好震慑众人,意在警告。
果然言眺向于美人一笑道:“借娘子簪花一用。”于美人微红了脸,取下发上红花递于言眺。言眺拈花于手,轻轻转动,举向唇边,轻吹一口气。须臾,红花委顿干枯,由灰化黑,花瓣纷纷掉落。
众皆瞠目。只有我和谢无常才知道,玄妙并不在他吹的这一口气中,而在他的手上。朱袭率先鼓掌道:“真出神入化!”
赵储芫却正色道:“你会用毒,赵某帐下也有擅毒之人,未必不如你。”
我和朱袭,郭随都向他身后之人看去,只有谢无常我认识,其他两人一面白,一面赤,似乎从未听过,不知是哪个擅毒。
言眺却向于美人道:“看不出娘子形容美好,还有此等手段。”我心下一惊。郭随也惊道:“难道竟是这位娘子?”
于美人嫣然一笑:“言君也是形容美好,却有此等手段。”
朱袭不解道:“言君先前想必未曾见过于美人,又是如何得知她擅毒的?”
言眺笑道:“这个简单,我嗅到她身上有□□味。”
郭随鼻子用力吸气,茫然道:“为何我闻不到?”
朱袭再三嗟叹。赵储芫道:“想必诸君都知悉昔日氓山高绪反,大将霍威率军平叛,太子芒为监军之事?”郭随忙道:“这个谁人不知?那大将霍威早暗通高绪,半路将太子芒诱入绝谷锤杀,前朝便是亡于此。”
赵储芫又道:“太子芒深得民心,那大军虽奉霍威为帅,此事外泄之后,却也有兵将不服,闹起事来,压制不住,大军四分五裂,霍威本欲除去太子芒后便返攻京师,至此不得不打消此念,改赴氓山。待他最后到得氓山,三十万人只剩下十万。”他微微一笑,向着朱袭道:“朱君手下,便有这霍威大军中的五、六万人,是也不是?”
朱袭道:“不错!我正是借此而起事的。”
赵储芫道:“这些各位都已知晓。各位不知的是,那霍威妄图独霸天下,又岂会甘心与高绪共分一杯羹?他早已秘密寻得一位下毒高手,悉心调制□□。高绪虽也是小心谨慎之人,那高手却以无色无嗅之□□,终将高绪毒杀,且令尸身毫无异状,世人都只道高绪乃是暴病而亡。”
言眺点头道:“无色无嗅的□□不难调制,但凡是□□,皆损血脉或腑脏,血脉腑脏既损,必现于容色,或流于气味。要令中毒之人的尸身毫无异状,不发恶臭,确实不容易,这位下毒之人,果然高明。”
于美人娇笑道:“言君过奖了。”
相信不止我一人在心里一寒。
朱袭道:“萧芒既薨,举国震惊,民皆号哭于道。其后霍威虽领高绪军,合兵二十二万,欲回攻京师。但临江王萧芳蘼已调动勤王之师,两路合攻霍威,虽不胜,却也牵制住霍威。”
郭随道:“霍威先机已失。他若先不杀萧芒,出其不意返攻建康,建康早就被他攻下了。”
朱袭摇首,道:“不对。萧芒若不死,民心所向,五万人也可守住京师,萧芒一亡,军民丧失斗志,就算五十万人也守不住。我若是霍威,还是要先杀萧芒,以丧军民之志,以绝天下之望。”
林某也觉朱公之言有理。
赵储芫叹道:“可惜奢帝又做愚蠢之举!萧芒生前,谗臣惑主,奢帝对太子未必不怀嫉恨之心,萧芒一死,他却又心疼爱子惨死,杀保举霍威为将及萧芒为监军者凡一十四人,不及立储,便要御驾亲征。”
郭随笑道:“倒不是不及立储,实是两派纷争不下,萧望自己也不知道该立二子还是三子。”
朱袭道:“天下已乱,皇储立与不立,实已无多大干系。”
我点一点头,赵储芫又道:“都说得金弦弓者得天下,落在萧氏手里,却实在是催命符。”
郭随眼珠一转,突道:“好在今日各位里并没有姓萧的。”
朱袭淡淡一笑,道:“郭公此言差矣,金弦弓明明已在三郎之手,如何能说今日各位?”
郭随哈哈一笑,并不答话。
我未及答话,言眺已在我身后冷笑道:“不错,眼下金弦弓是在我三哥手中,你若有本事,尽管来抢,抢到了便是你的。”
郭随身后贺御风踏前一步,但听赵储芫身后谢无常冷哼一声。两人冷冷互视一眼,如寒风吹上冰湖。
赵储芫恍如未见,举杯祝酒道:“今日遍邀各位前来,并非为了金弦弓一事。传言只是传言,当不得真,赵某从来也不信这些,这天下,还是要靠自己打才能坐稳,各位说是也不是?”
郭随摇头道:“非也!非也!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金弦弓来历缥缈,岂非正是天意?”
朱袭淡淡一笑道:“若是没有金弦弓,三郎恐怕不能如此轻易收服刘泾的大军,也不能令杨运的亲随降服于你吧?”
言眺怒道:“刘泾残暴凶狠,杨运是个短命鬼,即便没有金弦弓,我三哥想要收服此二人的大军也不是难事!”
我心知此言夸大,且必惹耿无思不快,转首瞪他一眼,向众人道:“林某机缘巧合,得了金弦弓,却也知珍惜黎庶,轻易不挑战事。我早向杨运许诺,必杀霍威为萧芒报仇,除此不轻动兵戈。此后但看天意如何,若是再由我手中失了此弓,那也是无话可说。”赵储芫若真有结盟之心,倒不如先由我来起头,以赢得赵储芫赞赏,减去几分敌对之意,免得因了金弦弓而成为三方矛头之所向。
赵储芫果然大笑,道:“三郎说出了赵某心中所想!”登时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叹道:“今日在座诸位,其实并无深仇大恨,本无必要互相残杀,不过是乱世之中分得一杯羹而已,也是自保之意。”
郭随冷笑道:“赵公说的虽是,怎奈人人都有贪心,总有嫌城池不够大,兵甲不够多的一天。到那时,谁能担保自己不出手?恐怕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了!赵公今日若想结盟抗霍,可就恕老夫难以从命了!也免得他日毁约难看。”
朱袭也沉吟道:“人活于世,难免随时势而转,何况蛟龙必有凌云之志,岂能困于浅滩?”看向我,微微一笑道:“三郎不也说要‘秉始皇之遗志,一统华夏’么?”
看来我不该将这句话写在檄文里,如今倒全面树敌了。
赵储芫并不以为意,点头道:“不错,蛟龙必有凌云之志!盟约若是沦为困境,想必到时也无人愿守,既如此,盟约不立也罢。然赵某今日遍邀诸位至此,却想与诸位约法三章。一来,以免杀戮过重,有违天和;二来,汉家天下,自归汉家人之手,不可落入他族手中。”
郭随松了一口气,哈哈笑道:“只要不立攻守盟约,约法几章又有何妨!”
第十一章
赵储芫并不以为意,点头道:“不错,蛟龙必有凌云之志!盟约若是沦为困境,想必到时也无人愿守,既如此,盟约不立也罢。然赵某今日遍邀诸位至此,却想与诸位约法三章。一来,以免杀戮过重,有违天和;二来,汉家天下,自归汉家人之手,不可落入他族手中。”
郭随松了一口气,哈哈笑道:“只要不立攻守盟约,约法几章又有何妨!”
朱袭也道:“赵公说得有理,请细细说来。”
赵储芫向我看来,我点一点头。他接道:“赵某所提三章,其一,你我四方今后无论征剿何人何处,都各凭自己本事,不得借助异族外力。不然,异族一旦入境,必然为祸,乱我华夏,到时你我便是千古罪人,即便到了地下,也无颜见炎黄二帝、列祖列宗。”
我与朱、郭二人齐道:“正是!我愿守此章。”
赵储芫捋须接道:“其二,不得以家眷互挟。昔汉高祖与楚霸王争天下,霸王擒高祖父,示于阵前欲烹,以此要挟高祖投降。不料高祖竟出无耻之言,嬉笑吾父即汝父,烹好分我一杯羹。霸王无奈,只能放之。换了诸位,是要做汉高祖呢,还是楚霸王?”
朱袭道:“汉高祖所为固然令人不齿,楚霸王所为也算得上欺凌老弱,不仁不义。朱某愿守此章。”
我道:“男子汉大丈夫当光明磊落,胜则胜,败则败,不该以老弱妇孺为要挟。”
赵储芫看向郭随道:“郭兄意下如何?”
郭随略一踌躇,道:“此章老夫也愿守。”
赵储芫向我身后言眺看去,道:“其三,不得施毒于普通兵士。想我等开战,大军集结,若是言君等人物在水源、饮食之中下毒,杀人必以万计,杀戮何等惨重?何况你用毒则我也必用毒,到时华夏之民,所剩几何?况天下竟以毒物而定,想那邻邦异族必引以为笑柄。”
郭随忙道:“这个老夫赞成,老夫也不忍心对兵卒用毒。”
言眺冷笑道:“你说得倒是冠冕堂皇,恐怕是担心于美人下毒下不过我吧?”
于美人咯咯娇笑道:“看来言君自恃毒技高明,不如哪日我与言君再私下切磋一番。”
赵储芫看了一眼于美人,冷声道:“休将人命作儿戏!”
于美人顿时闭口不言,我抢在言眺之前开口道:“此章林某也愿守。两军交锋,凭的该是将帅真本事,而非奇技淫巧。否则,胜之也是不武。”
朱袭笑道:“我账下并无擅毒之人,自然也愿守了。”
赵储芫一拍桌案,道:“好!如此,请各位歃血为盟,若来日有违此三章,其余人必相约讨之!”
饮过血酒,赵储芫吩咐撤帐。此时晚霞已散,天色已暗,一轮明月渐渐升起。看来原上的夕阳美景已无法领略,倒是可以赏月饮酒了。
积艳山上,同样一轮明月悬挂中天。
水仙池里倒映满月清辉,水仙池里也倒映着我自己。我看着水中自己的影子,这影子好像并非自己,而是世上的另一人,而我活着,仿佛也是为了找寻这个影子。
我转身看着金弦弓仆,他微垂着头,看地上,一如既往地谦卑。
其实他才是这世上最神秘的人,不知从何而来,不知为谁而来,他来的时候带来了金弦弓,他就仿佛是这金弦弓的魂魄,相依相生,人弓一体。他却也带来了萧芒的死期,整个前朝也因他而崩殇。
你有没有名字?
我没有名字。
萧芒叫你什么?
殿下叫我阿鹦,鹦鹉的鹦。殿下说我讲话像鹦鹉。
你从哪里来?
我从海外之岛来,乘船历时五年。
谁叫你来的?
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他和你们长得不太一样,微红卷曲的头发,微红卷曲的睫毛。
他为什么找你?
他说他的神明指引他来找我。
是否他交给你金弦弓?
是的。
你为什么相信他?
他知道一切。他知道我的一切。
你的一切是什么?
我忘记了,就在他告诉我我的一切之后,我全部忘记了,我只记得后来的事。
后来他就叫你来到中原,进献金弦弓给萧芒?
是的。
你是否还记得回家的路?
不记得。
“抬起头来。”我说,我审视他的表情,他不像在说谎,我可以叫言眺来试他,言眺有几十种的酷刑可以逼供,但被逼供的人不会再有人形。没有必要这么折磨他,他没有必要骗我。如果他的使命是颠覆前朝,那他已经做到;如果他的使命在今后,难道他能预测来日?来日若能预测,岂非早已注定,又何能避开?
你是否知道萧芒拿到金弦弓就会死?
我不知道。
你是否知道我会继萧芒之后拿到金弦弓?
我不知道。
那天你是否故意引我追你?
不是。
你是否知道每一个拿到金弦弓的人都会死?
我不知道。
得金弦弓者得天下的谶语是否由你散播?
不是我。我不知道是谁。
你是否还能认出给你金弦弓之人的样子?
能认出,但我从未见过他,他不在这里。
耿无思走入厅来,手中捧一筏信笺:“小娘子给盟主的留书。”
“闻西沼之地有前朝训象人,曾训象于皇帝卤薄驾前。其既可训卤薄之象,必亦能训破阵之象,到时可以铁链将象群连之,以哨声指挥进退,奔踏于两军阵前,必可大破敌军。妹不才,愿为兄长前往求之,以尽绵薄。”
我霍然起身:“什么时候看到的?”
“今日方收到,但群玉说小娘子昨日已动身。”
“异想天开!区区卤薄典礼之训象小吏,怎能训出上阵厮杀之象阵?传令备马!”
耿无思应声,方要退下,忽地身形一晃,一步踉跄。
我一惊:“你可有不适?”
耿无思讷讷地道:“请……言副看一下就会好的。”
我忽然明白过来,怒意涌上心头:“我去找言眺。”
我走入西庭,满墙赤红色的蔷薇前,言眺依在假山旁,悠扬地吹着笛子。
故国?望乡。
又是这首曲子。又是萧芒。
这个精通音律的家族,到头来留给这世上的,也不过是几段弦乐。
笛声忽然停下,他背心一耸,花狸猫从他的肩上跃下,钻进了假山。
言眺从脸上拿下什么东西,塞进怀里,然后才转身看我。浓艳怒放的蔷薇海,言眺微微含笑的脸,如静静的画卷展开。他像站在万丈霞光下,又像站在无尽燃烧的火海中。
谁说“人面桃花相映红”?怎么及得上人面蔷薇相映红?
“长安美少年,金络锦连钱。”
他如果是女子,也是另一段倾国倾城。
笑容绽开在他脸上,他的眼里似乎光芒一闪:“三哥,你找我?”
我来找你是为了耿无思。
他的笑容一敛,冷淡地道:“哦。”
我看着他,回忆当初结拜时的情形。“林三言四萧五,自今日始,结为手足,亲如一家,永无二心。”
你给耿无思下的是什么毒?
“三分虞美人,三分飞燕草,还有四分是我自己配制的毒/粉。”
什么时候下的
“赴瀛洲古原之前。”
你为何始终不放心他?
“他到底和我们有杀主之仇。”
我再也按捺不住怒气:“你如此对待部下,又与刘泾何异?你忘了刘泾死后是如何众叛亲离?”
言眺皱一皱眉:“我并不要他性命,只防他有异心。”
你如此待他,只怕他原本并无异心,此时倒有异心了。更何况我曾向杨运允诺,定会善待他的人,你又将我至于何地?
言眺撇一撇嘴,道:“三哥何必为了区区一个……”
把解药给我。
言眺摇头,双手一摊:“这个毒没有解药,只有每三个月服一次的药,暂缓发作。”
难道他此后一辈子都要服药?
“不错。三个月一次,不可断绝。”
我瞪视着他,他脸上仍是一派满不在乎,似乎别人的死活全不在他心上。当初睿琛怎会结识这样的人?我又怎会与这样的人结拜?
我一字一顿地道:“言眺,你记着今后每三个月给他解药,不可忘记。还有,你如再对南剑之盟的任何同袍使用此等手段,就休怪我和你断绝手足之情。”
西沼之地多密林,林深难行,问询猎户樵夫,多不知林中有隐居之人,却有人言曾听得异兽吼叫之声,不类于林中走兽。想必此中果有大象,果是那训象官隐居之所。
再行片刻,前方隐隐透出红光,甚是诡异,似乎不妙,我跃上树梢观望时,只见不远处一片空地之上,盖有三间草庐,已有熊熊火光燃起。
不好!这定是那训象人的居所,不知妹妹是否已到?又因何失火?
我提气纵身,连接几个起落,已至草庐前。三间草庐火光已然冲天,屋前未见一人,也不知屋中是否有人。
我脱下外袍,拧成一条,抡将开来,以劲风逼开火焰,硬冲入屋。目光所极之处,一片火海,屋内事物已不可辨认,更看不出是否有人。
我高叫道:“睿琛!睿琛!”脚下忽然一空,我急提气上窜,环跳穴上一麻,有人竟已算好我起跃方位,守在那里,一指正中穴道。我右手抡动外袍,向出手之人重重击去,人却不由自主跌落下去,眼前募然一黑,洞口似已被遮上。
我左掌往下拍出,欲缓阻下坠之势,忽然浑身一麻,顿时无力,摔倒在深坑之中。
好歹毒的奸计!挖了深坑不算,还在坑中施放迷/药。
一个姣美之声响起道:“林盟主尚能战否?”
是于美人!原来是赵储芫定的毒计,难怪如此了得。倒看不出他心思如此毒辣,如此想要至我于死地。想必妹妹业已落入他手中。
“你们既已擒住了我,要我妹妹已无用,何妨放了她?”
于美人的声音娇笑道:“好一位尽责的兄长!危急关头,第一个想到的还是妹妹。本来看在你面上放了她也无妨,只是她杀害了我昔日同僚,若放了她,我怎对得起这位前朝旧友?”
“昔日同僚?”
“正是隐居在此的训象官周戾人。”
“我妹妹此来是求他出山相助,又怎会杀害他?”
“你已在我手中,我又何必骗你?我守在暗处,本意拿下你妹妹,谁料她说服不了周戾人出山,竟忽下毒手,杀了周戾人,我始料未及,不及出手相救,只能眼睁睁看我昔日同僚送命。”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周戾人多半是你杀的,却嫁祸于我妹妹,这本就是你们做好的圈套。也罢,我不同你争辩。你带我去见赵储芫,我自会和他说话。”
于茗仙诧异道:“赵储芫?莫非你以为这是赵储芫的布置?”
“难道你不是他的人?”
于茗仙冷冷一笑:“我是他的客卿,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他还不配使唤我。”
我半信半疑:“那你到底是何来头?为何要擒我?”回想与赵储芫约法三章的情形,他颇有磊落气度,实在不像是能想出此等歹毒之计的人。
洞口终于打开,于茗仙跃出坑外,又伸手将我拉出。她满面笑容,凝视着我。我转过头去,向四周打量,地上一片焦痕瓦砾,浓烟刚刚散尽,四周犹存热气。
前方停着一驾马车,不远处地上横卧一人,正是妹妹。
于茗仙笑道:“我知你疼爱妹妹,原本也没打算伤她,否则,你定会恨我一世,我怎甘心?我这便放了她。”手指一弹,已将一粒石子打出。
妹妹从地上颤巍巍起身,于茗仙已将我拉入车厢,吩咐车夫上路。
两声鞭响,辕马放蹄,拉动马车。妹妹已奔了过来,哭道:“哥哥,哥哥……”我探出身去,苦笑道:“我已中了迷/药,你一个人不是对手……快些回去找亚父,切莫再擅自行动。”
换了五次马车,两次轻舟,用过三次午膳,两次晚膳,于茗仙终于松一口气,喜孜孜地道:“我们到家了。”
我走下马车,眼前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一片山庄,匾额上题着四字“雾霭山庄”,山庄之内,果然氲绕雾霭烟气,倒有几分仙气境象。
第十二章
我走下马车,眼前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一片山庄,匾额上题着四字“雾霭山庄”,山庄之内,果然氲绕雾霭烟气,倒有几分仙气境象。
也好,地方愈大,便愈容易发现,愈方便亚父救我。
于茗仙却兴致盎然:“我知你是书法名家,这几个字乃山野村夫所写,自然入不得你法眼,待你哪天有了兴致,可亲自题写一幅。”
我冷笑一声。好个一厢情愿的女子。为了得到我,如此煞费苦心定出毒计,不惜以昔日同僚为饵,事后又将其杀害灭口,如此歹毒心肠,正是可杀之人。待亚父和言眺将我救出之后,我定杀她为周戾人报仇。
于茗仙见了我面上神色,叹一口气,不再说话,只牵我往里走。
曲曲折折,也不知转了多少回廊,经过多少亭台水榭,于茗仙终于驻足,嫣然一笑道:“这便是我为你备的卧房。”
她推开房门,我怔了一怔。
铜镜为壁,铜镜为顶,屋里无数个我都从铜镜里看着自己,神色微微震惊。房内几案摆设,无不熟悉,这几乎是我积艳山上自己的卧房,也是我在南汀的家中卧房。
身后忽有“呼哧”之声,我扭头看时,一条骨瘦如柴的黄毛细犬站在于茗仙身边,正惊疑不定地向我看来。
我在老家之时,也有一条褐色细犬,极其聪慧,犹爱下雪,总跟随我打猎,三年前却不幸病死。眼前这条狗有玉石色的双眼,甚是少见,看向于茗仙之时眼带怯怯之意,看向我时,眼有好奇之色。奇怪,它是第一次看到我,却并不吠叫。
于茗仙皱眉叱道:“阿光走开!休弄脏了三郎的屋子。”
我不睬她,向着它伸出手去,轻轻地道:“过来。”
阿光略一犹豫,看向于茗仙,见她不再叱责,便慢慢向我走来,用鼻子轻嗅我的手,神情谨慎。我用手指轻挠它下巴,它顿时高兴起来,猛力摇起尾巴。
于茗仙呆了一呆,勉强一笑,道:“阿光是以前我养来试药的狗,眼下年纪大了,身体也坏了,几次赶走,它都找了回来,也就由他去了。三郎既然喜欢,我这就叫人把它洗浴干净,留在三郎身边。”
我开口道:“好。”
于茗仙眼中掠过一丝喜色,随即叹一口气,幽幽地道:“看来,我在三郎眼里,还不如一条狗。”我讥讽道:“至少狗不会挖深坑,下迷/药,更不会杀人灭口。”
于茗仙不再答话,过了一会,转过话题道:“瀛洲古原一别,至今已三月有余。你可知这三个月来,我都做了些什么?”
不待我回答,又接下去道:“前两个月,我去到你家乡南汀,探寻每一个认识你的人。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自问比你妹妹知道得还要清楚。”她微微仰头看我,接道:“你最爱吃的茶是密云团,吃时佐松仁,最爱喝的汤是鳜鱼做的鱼羹,最爱吃的菜是春天的兰笋,最爱看的花是池塘边的水仙,是也不是?”
我“哼”了一声,不接她话题,道:“后一个月,你自然是在定那捉我的毒计,寻访周戾人的下落了?”
于茗仙嫣然一笑,道:“这么做,无非是为与你在一起。我知你不喜杀戮,本也没想要伤人性命,岂料你妹妹……”
我向她瞪去,她语声顿住,苦笑:“罢了,此时我说什么你都是不信。但我待你一片真心,你总该相信吧?”
我缓缓地道:“我自然相信。但你也该知道,我对你并无半点情意,你困我在此,只是徒增我对你反感之心,又有何益?”
于茗仙垂首默然不语,随即又抬首,展颜一笑道:“不妨事,三郎就当在此做客,我不信以我之貌,以我之情,日日与君相对,三郎会永不动心。”说罢掩口格格而笑。
看来要说服她主动放了我已不可能,只能耐心等待亚父他们来救我了。亚父神通广大,几个月内,定能找到我,只是南剑之盟的军心刚定,若我此时被掳的消息走漏,不知是否会影响军心?但愿亚父有个万全之策,不叫军心动摇。
化开的水墨在画卷上蔓延,与窗外的青山共同延绵。UU小说的黑山森暗,窗外的青山明翠。
一双手自背后环绕住我,于茗仙将身体贴上我的后背:“郎君果然多才多艺,只是笔调过于幽冷了些。”
我沿着山峰画下流水,流水死塞呆沉,呈出一片惨白。于茗仙的左手抚上我的胸膛,右手缓缓往下而探。我手中的笔一颤,流水突兀一弯,整幅画面毁于一旦。
你别想了,没有人可以强迫我。我掷开毛笔,用力一挣。肋下已是一酸,于茗仙右手动作不停,一口气吹在我耳边,轻轻娇笑道:“何必抗拒自身需要呢?”我抓过案上裁纸银刀刺向咽喉,于茗仙惊呼一声,伸手一格,夺下银刀,苦笑道:“好,我不勉强你了。”
于茗仙终于怏怏离去,阿光走了进来。
我俯下/身,看着阿光道:“阿光,你虽是狗,却懂情义,远胜世上许多人。我情愿日日与你相对,也不愿同那些畜生心肠的人为伍。”
阿光看着我,轻吠一声,目光熠熠,也不知能否听懂我说话。
它忽地走近我,再轻嗅数下,目光中似乎带有惊奇询问之意。我苦笑道:“不错,我中了迷/药,是你主人给我下的‘鲜红’,如今已有半月,我无法解开。”
阿光轻轻“呜”了一声,忽然转身奔了出去。我不解地看着它。
夜半时,我从梦中醒来,仍是身处雾霭山庄,仍是于茗仙的阶下囚。被掳已经三月,依然无人相救,迷/药鲜红的药效已过三月而不散,仍聚不起半丝内力。看来这迷/药,除了解药别无他法。
一缕月光透过窗棂照进屋来,屋内静寂,阿光与往常一样蜷作一团,睡得正香。只是这身形为何似乎有些异样?我坐起身来,仔细看时,哪里是阿光,蜷作一团睡在地下的,分明是个人!
我大惊,跳了起来,喝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我房中?”
那人惊醒过来,揉揉眼睛,站起身来,迷惑地道:“三郎,我是阿光啊。”
他一身黄衣,骨瘦如柴,长腿小眼,果然有些神似阿光,双眸之中,竟也似乎带有些玉石之色。
但我绝不相信,世上竟有白天为犬,夜晚为人之事。
我冷笑:“我此刻内力尽失,耳力目力不过与寻常人一般。你趁我熟睡之时,偷偷进来,以人换狗,自然易如反掌,又何必故弄玄虚,弄出这灵异之事?”
黄衣人微微侧头,讶然道:“三郎不认得我了么?我是阿光。白天我是狗,晚上我却会变成人。”
见我依旧瞪着他,他想了一想,道:“昨日三郎临摹了王右军的快雪时晴帖三次,三次都不满意,自己撕了,是也不是?”
我一惊,昨日我临摹之时,房里只有阿光,并无第二人在场,他如何得知?
黄衣人又道:“今日一早,三郎又说我较之前壮实许多,很是欣慰。”的确,这也是我对阿光说过的话,他又如何得知?
黄衣人笑了一笑,道:“日间三郎与我在后林打猎,称赞鹿美兔肥,又恨不能插翅而飞,三郎难道都忘了?”我更惊,难道世上竟真有犬化为人之事?
不,我日间打猎之时,仆从甚多,混入一二闲杂人等,我也未必轻易发现。可之前房中只有我和阿光时,他又是如何隐蔽自身的?
黄衣人瞧了我半晌,忽而哈哈一笑,扠手为礼,道:“在下落寒,有要事到此,不想得遇花神让道,实乃三生有幸。适才与三郎玩笑,切莫当真。”
我一怔之下,哭笑不得:“落寒猎落寒,追踪之术举世无双,想不到玩笑之术也是举世无双。我几乎要信了你白天为犬夜晚为人之说。”
落寒玉石色的双眼满带笑意,微侧着头如一条略带顽皮的狗,道:“虽说骗人不好,但三郎适才面上的神情着实有趣。下次若有机会,在下说不得还要看一回这有趣的神情。”
我也一笑道:“你能骗得了我,自然是你的本事。不过下次恐怕没有这么容易了。”想起他刚才所言,又问道:“你到此有何要事?不知能否相告?”
落寒毫无迟疑,道:“自然可以相告,此事本与三郎有关。”我怔了一怔,难道他是专程来找我的?可听他适才之言,并不知晓会在此处遇到我?
落寒又道:“三郎自然知晓我以追踪之术立足于江湖,此鸡鸣狗盗之雕虫小技,虽比不上三郎的文采斐然,却实是在下所赖活命者。”
我正色道:“落寒君妄自菲薄了。落寒追踪,无往而不利,又岂是雕虫小技?君之声名,虽难说正直,却并无大恶,林某即便不愿结交落寒君这样的人,却也并不厌恶。”
前半句,君子二字,我不敢领受。
后半句,金屋藏娇,这四个字听上去是如此刺耳,我心里又泛上微微的恼怒与羞辱,连苦笑也笑不出来。
落寒看我一眼,立刻接道:“洛阳首富檀翁富甲一方,于半年前以千金购得一颗东海鲛珠,爱若性命,本想做传家之宝,不想却于月前失落。他着人遍访不得,心急如焚,因曾在江湖上听闻我的名头,便以百金聘我寻访鲛珠下落。”
我摇头道:“我从未听过世上有如此鲛珠,恐怕此事与我无关。”
落寒道:“说无关也可算无关,说有关也可算有关。”
我又一怔,忽地想起:“莫非这鲛珠到了于茗仙手里?”
落寒道:“正是!我寻访半月,确信鲛珠到了于茗仙手里。”我回想一月前,的确有好几日,于茗仙都不曾来见我,我当时也未在意,原来她是当盗贼去了。
“但不知她要这珠子何用?莫非这珠子能辟百毒,能增进功力?”我看向落寒。
落寒微笑摇头,道:“这鲛珠虽不能辟百毒,也不能增进功力,却可以延年益寿,永驻青春。三郎莫笑,你的金弦弓虽说得之能得天下,若是让某些人来选,恐怕宁愿得到东海鲛珠而非金弦弓。何况于茗仙是女子,哪有女子不爱珠宝的?”
我默然,不错,女子多爱珠宝之类,何况这珠子能永驻青春?
落寒又道:“我跟随她几日,见她仿佛是要将鲛珠镶到她凤冠之上。”他向着我揶揄一笑道:“三郎想必不知那于娘子这几日正在赶制嫁衣,急着要与三郎成亲了?”
这倒并非出乎我意料,只是没想到她会如此急迫,“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罢了,我怎会娶她?”
落寒摇头叹息:“可怜这于娘子,虽非良善,却也有一腔痴情。”
我不答话,片刻道:“你既已探访明白,何不取了珠子便走?”落寒看向我微微一笑,了然地道:“顺便再替三郎报个信,让贵盟的人尽早救你出去?”
你若肯报信,救得我出去,我愿出五百金相赠。
“我若要你的金弦弓,不知你答不答应?”
这……
落寒哈哈一笑,揶揄之色又现:“你的金弦弓虽然全天下都要抢夺,在我眼里却还不如百金,我玩笑罢了。”
此人倒实在难以捉摸,不知他所言,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一时仿佛是友,一时又仿佛别有心思。也罢,他若肯帮我,自然会应允,若不肯帮我,我出价再高他也未必答应,我也不必自取其辱。
我再不开口,只等他说话。
落寒见了我面上神情,倒是面容一肃,道:“我素爱玩笑,三郎莫怪。”叹一口气,憾声道:“我虽到此,却未必可以拿走珠子。”
顿了一顿,接道:“这位于娘子,乃是赵储芫帐下的毒姬,浑身上下都是剧/毒,即便她毫无武功,我轻易又怎敢碰到她身?
珠子到了她手里,她明知是偷来之物,如此稀世珍宝,原主人必不肯善罢甘休,必派人寻访,她又岂会不做应对之策?”
第十三章
我想了一想,道:“你是担心她会在珠子上也下剧/毒?”
落寒点头道:“即便我可以闭住呼吸,将珠子重重裹住再拿走,沾有如此剧/毒的珠子,檀翁还要来何用?”
我点头称是,道:“确实如此。不过我四弟言眺,专擅毒/药暗器,不在于茗仙之下,你若将我被囚在此之事告知于他,不但我能脱困,珠子上的毒他定然也可一并帮你化去。不知你意下如何?”
落寒斜睨着我,玉石色的双眼略微闪动,又带出几分了然笑意,道:“三郎真是聪慧,说来说去又绕回报信之事。也罢,左右也不费力气,只要三郎答应在下一个请求,在下愿替三郎报这个信。”
我早知他有所求,不会白白为我报信,不动声色道:“是何请求?林某若能做到,当然愿意襄助。”
落寒微笑道:“我有一好友,久慕三郎之名,平生心愿便是亲眼见一见三郎,瞧瞧花神让道到底是何样人物。三郎若肯见他一面,我即刻前往积艳山报信,绝不食言。”
我略一思忖,暗想不过是见上一面,以我的轻功,随时可以全身而退,又有何惧?何况我若不答应,眼下已无第二条出路,便开口应承道:“好,林某应下了。”
既有希冀,日子愈发迟缓。于茗仙想必忙着备嫁衣,每日只早晚各匆匆来看我一回。她既不提成亲之事,我自然也装不知。
第十日上,她忽又来,手上捧着一袭大红婚服,我向她身后看去,只有阿光尾随。于茗仙满脸喜悦,笑道:“林郎快来试试婚服,看合不合身。”
我瞧也不瞧那件婚服,只冷冷道:“我又不成亲,为何要试婚服?”于茗仙笑容不变,道:“林郎说笑了。良辰吉日也定了,婚服也做了,万事俱备,如何能说不成亲?”
真是痴人说梦,我倒要看看,她究竟要以何种手段逼我与她成亲?想到此,我心中猛然一惊:“难道她又挟持住了睿琛,来逼我与她成亲?莫非她那天根本不曾放走她?”
我正自揣测,忽然一声大笑,有人大声道:“于美人,我三哥可看不上你,不如嫁给我罢!”于茗仙脸色骤变,一人从外破窗而入,黑衣红靴,金环束发。言眺终于到了。
我刚松得一口气,眼前骤然有七彩光芒闪过,于茗仙一声惨呼,竟不能避开,她身后的阿光猛然窜到她身前,也是长长一声惨嗷摔倒在地—言眺最厉害的暗器七彩苍穹共有前中后三波,如三层渔网罩下,天下极少有人能自这暗器下逃脱。
我也不曾料到言眺一上来便会使出这最厉害的暗器,即便我未中迷/药,也无法将阿光从这七彩苍穹之下救出。于茗仙死不足惜,却可惜了阿光这条义犬。
“当”地一声,一个瓷瓶从阿光嘴里掉落,滚到我脚下,阿光玉石色的眼睛看了我一眼,稍有痛苦之色,却更带怜悯之意,我叫得一声“阿光”,它双眼已经定住。
于茗仙已倒在地上,她也怔怔地看着死去的阿光。
我还是担忧妹妹在手里,急忙上前问道:“你可是挟持了我妹妹?她现在何处?”于茗仙微一摇头:“我既已放走她,又怎会再捉她回来?”
到此地步,想必她说的是实话,我放下心来。
言眺嘴角微勾,向着地上的于茗仙得意道:“你不是要与我比试毒/药么?毒/药你不是我对手,暗器你更不是我对手!当日一代霸主刘泾就是死在我这七彩苍穹之下,我如今用这暗器来杀你,也算是抬举你了。”
于茗仙恍若未闻,微微抬首,却是向我看来,丝毫不睬言眺。她脸色虽惨白,浑身淌血,却极力在嘴角勾出一个微笑,竟有几分像是言眺嘴角的嘲讽之笑,却更像苦笑。
她嘲笑的是谁?可是她自己?可这苦果毕竟是她亲手所酿。
“林郎,你……到此时……仍对我没有半点动心么……”我仿佛见过这种又凄凉又绝望的眼神。在哪里?是何时?又是何人?
我正想摇头,这眼神却令我沉重,我不禁迟疑。她即便不是良善之人,到底不曾害我,虽对我下了迷/药,却是出自情意,如今濒死之际,我又何必再伤她一次?
我勉强一笑,总算想出宽慰之语:“若你不曾用迷/药囚我,若你不曾杀害周戾人,或者……”
一缕失望之色自于茗仙的脸上闪过,她显然知晓我说的并非真心话。她再深深看我一眼,仿佛至死不能解脱,却不再说话,竭尽全力扭过头去,看着身侧早已死去的阿光,缓缓伸出手去,抚一抚它耷拉的耳朵,终于咽气。
一声叹息,落寒也从窗外跃入,看着地上断气的于茗仙,半晌道:“情字害人不浅……”言眺却冷笑一声,道:“咎由自取!”
他快步走过来,道:“三哥,快让我看看你中了什么迷/药,药性这么久都不散。”伸手把住我脉门,神色变幻不定,片刻,惊奇道:“咦,世上还有这等迷/药!”
朝地上的于茗仙看了一眼,颇有悔意地道:“都怪我下手快了些。这迷/药难配也难解,没有三个月的时间,我也没有把握调配出解药。”
落寒始终侧首瞧着言眺,似在打量极新奇有趣之物,此时忽走过来,捡起我脚下的小瓷瓶,递给言眺道:“你看看,这是否解药?”
我与言眺俱是大吃一惊,这明明是之前阿光嘴里所衔的小瓷瓶,怎会是解药?它不过是一条狗,又怎会知道中毒解毒之事?
落寒却正色道:“我善知犬类。犬素敏于嗅,以鼻知万物。阿光是于茗仙养来试药的狗,□□吃过不少,解药也吃过不少。不管是□□还是解药,里面有些什么物事,它所知的必然远胜我等。”
言眺恍然道:“不错!有的□□虽对人来说无色无臭,但对狗来说,却可分辨。而解药之于□□,往往相生相克,阿光既是试药的狗,常吃□□,又吃解药,若能凭□□的气味而找出相应的解药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顺手接过瓷瓶,将一粒药丸倒在手中,细细嗅着,又一掰为二,轻舔数下,面上顿时露出喜色,向着我道:“十有**错不了,三哥,你快服下此药!”一把将瓷瓶抛入我手中。
此事匪夷所思,闻所未闻,且落寒素爱玩笑,即便言眺敢确定,我依旧瞠目结舌,犹疑不决。
言眺却似有些急躁,轻搓着两手道:“本来休说三个月,就是三年也不妨事,只是如今情势有些……不妥……”
何事不妥?
言眺支吾起来,瞧瞧落寒,又别过头去。我早已明白他的心思,恐怕军中有了大事,不便在人前对我细说。只是他盼着落寒快走,落寒却偏不走,只笑看言眺,眼里满是故意为之的顽皮之色。
言眺瞪了他许久,终于忍不住道:“你还不走?”
落寒只笑着摇头,施施然在椅中坐下。
言眺咬一咬牙,向我道:“三哥恐怕要立即恢复功力才好……如今有战事……”
战事?我不在的这几个月,竟有了战事?
落寒站起身来道:“在下答应三郎的事,已然做到,但盼三郎也是守信之人,到时依约去与我那好友见上一面。”
言眺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走到书桌前,当即手书一份,交与他道:“林某亲笔所书,无论百里君填上何时何地何人,只要交到我手,我必前去相见。”
落寒看也不看,卷起手书,笑道:“如此甚好。三郎兄弟想必有大事相商,我也不做不识趣之人。鲛珠已在我手,两不相欠,不必言谢,就此告辞。”
言眺目送落寒离去,这才转首道:“前些日子,朱袭手下有一小校夜渡红蓝江,逃来玢州欲投奔南剑之盟,玢州太守不敢做主,将人缚了送来积艳山,朱袭便以此为借口,发兵三万,由大将费通率领,前来攻打玢州。”
小校?现在何处?是否仍在积艳山?
言眺愤然道:“那小校分明是个奸细,假做投奔,实为潜伏,好将来接应朱袭。只是那贼甚是刁恶,我几番拷打,他竟始终不招,后来五妹火起,便将他一剑杀了。”
我疑虑顿起:“五妹向来是个谨慎之人,真相未明之前,怎会贸然杀人?更何况那小校也未必就是奸细。”
言眺跺脚道:“三哥若不相信,回头去问五妹,看人是不是她杀的。总之,现在情势危急,我来之前,费通已攻破玢州,璞州,琨州,如今正向琅州而去。南剑之盟虽有亚父坐镇,但三哥恐怕也耽搁不得三个月。”
我点点头:“小校只是借口,朱袭为的自然是金弦弓了。他这是试探之举,令小校假意投诚,看我收还是不收,我若因惧怕开战,把小校送还,如此冷酷无情,则天下人势必寒心,今后再无人投奔我。我若把小校当奸细杀了,他就有了发兵的由头。只是这人上次会饮时所见,颇有眼光城府,心思缜密稳重,照理不会第一个出兵,作此与我斗个两败俱伤却让他人得利之不智之举。”
莫非我被掳之事他已听得风声,乘此机会前来攻打南剑之盟?
言眺撇嘴道:“你太抬举他。区区一粒鲛珠都引人觊觎,何况是金弦弓?再说后下手遭殃,若是晚了一步,金弦弓若被他人捷足先登,今后再想要夺回可就更费力气了。”
话虽有理,我却觉得言眺必有隐瞒之处,看来要问疏离才知道。
亚父是如何应对的?
“亚父已令原刘泾大将吴悝率两万军赶往琅州,再有三日便可到达。五妹与钟韶庆轻骑先行,如今应已到了。琅州守军虽只有三千人,但有五妹镇守,钟韶庆从旁相助,捱到吴悝到理应不难。”
琅州地势险要,有别与其他州,离积艳山虽远,却是南剑之盟的门户之州,若被朱袭拿下,倚为背靠,则可向前一路直进,南剑之盟势必陷入被动。更何况这是南剑之盟第一仗,影响深远,一旦打输必大泄士气,他日再想重整旗鼓可是千难万难了。
琅州万万丢不得。更何况,我不信朱袭没有其他布置,单凭一己之力就来与我叫阵。我需尽快回积艳山,与亚父商议,实在不能有半点耽搁了。
我拔开瓶赛,再不犹豫,仰首吞下一粒解药。阿光是义犬,我相信它,它找给我的一定是真解药。
白马急驰,流苏般的长鬃如光影轮转般在我身上飘来拂去,幸而于茗仙对我的马也是照顾有加,它壮硕不逊之前,我当在两日内到达积艳山。稍稍转头一顾,言眺早已被我甩在身后不见影踪。如今顾不得他,我能早到一刻是一刻。费通也是常胜的名将,尤其擅长攻城,但愿疏离能坚守到援军开到。
进入营地,我特意放缰缓行,让将士看清我已毫发无损回山,以振士气。
张远首先得报,先来见我,神情顿时振奋,喜道:“主公无恙归来,积艳山人心可定矣。”我正要问起小校之事,妹妹忽冲过来,扑到我怀里,哭得哽咽难语。
也是,我们兄妹从未分开过如此之久,且由得她哭,张将军也并非外人。
我又想起疏离,她若在此,见我无恙归来,是否也会露出欣喜之色?
无暇殿内,亚父以玉如意轻槌两下手心,笑道:“意儿,我早知你有天命,不会有失。偏偏琛儿整日哭个不停,你再不回来,她可要哭瞎了。”
我向依在身旁的妹妹看去,她果然模样消瘦,脸颊无光。我摸摸她的头,忍着心疼笑道:“小妹,当初可是你要我来争天下的,这区区波折算得了甚么,更险的只怕还在后头。你如今就要哭瞎眼睛,将来可如何是好?”
妹妹的脸色变了一变,想说什么,却终未说出口来,只将头垂了下来。
第十四章
这区区波折算得了甚么,更险的只怕还在后头。你如今就要哭瞎眼睛,将来可如何是好?”
妹妹的脸色变了一变,想说什么,却终未说出口来,只将头垂了下来。
我转向亚父:“亚父,依你看,朱袭为何会率先发难?”
亚父沉吟道:“一来,恐怕你无端失踪的消息已传到朱袭耳中,二来,自是为那金弦弓之故。他若有心抢夺,自然要趁弓在你手未稳,辖下州郡又未曾完全归化之际。若是等三年五载之后,你根基已稳,人心思定,他再想夺弓,那可就更难了。”
张远点首道:“正是如此。”
我又道:“琅州是我南剑之盟门户之州,亚父为何只派了两万人去守,万一失守……”亚父笑而不语。
张远道:“主公想必奇怪朱袭为何敢派大军孤军深入?我已与亚父探讨,他必有后招,不会孤军作战。”
后招?莫非另有兵马来攻?
张远以钦佩的眼神看向我道:“主公英明。据亚父推测,朱袭必已买通其他几路小股义军,待时机成熟便会同时来攻,我军需严阵以待,不可将大股兵力派去琅州。”
亚父接道:“琅州虽是门户之州,毕竟积艳山才是南剑之盟根基所在。无论情势如何,大股兵力都需留在积艳山。且吴悝虽只带了两万军,但有疏离在城内与他内外夹击,费通胜算不大。”
他看向我,道:“我本担心你先去琅州解围,所幸你先回了积艳山,如此甚好。”
我不如张将军懂阵法,更不如亚父懂兵法,还是回来听亚父调遣的好。
亚父哈哈一笑,面露欣慰之色。
妹妹忽道:“亚父说了,你如今身份不比往昔,不可再随便厮杀于两军阵中,叫人小瞧了。”
张远也道:“主公尊贵,应在后方督战,不可亲临战场。”
我有些不以为然。自古以来,哪个开国皇帝不是亲冒矢石,跃马于战场的?但既然这是亚父的意思,我不便辩驳。
我转过话题道:“亚父,那小校是否为五妹所杀?”
亚父叹气道:“此事倒是眺儿处置失当。玢州太守缚了那小校到此,我们都疑心他是朱袭心腹死士,来此诈降,眺儿便说要拷问他。也不知他是如何拷问的,那小校第二日便奄奄一息,口不能言。疏离看不过去,便一剑将他刺死了。”
我自己也觉自己的脸定然沉了下来,看向妹妹道:“睿琛,你可知道你四哥是如何拷打那小校的?”妹妹避开我目光,只嗫嚅道:“我……不是很清楚……”
我转向耿无思:“无思,你来说!”殿内忽转寂静,连亚父也不再开口。
耿无思看了妹妹一眼,小心翼翼道:“副盟主想必用了些手段,那小校不能走……也不能站,是被拖进来的,已不能眨眼……萧娘子是看他实在不成人形,才给他一个痛快的。”
我已想到了言眺那些骇人听闻的逼供手段:倒施逆行,轮回无门,天怒地怨两界针,碎魄手……,重重一拳砸上案:“言眺是要给我挣一个残暴不仁的名头么?”
无人答话。半晌,妹妹道:“哥哥……区区细作,哥哥休再为他动怒了……四哥也是为了南剑之盟……”
我的太阳穴隐隐突动,泛出几丝酸痛。言眺应该庆幸他的马跑得慢,到此时还未上山。
“谁能肯定那小校一定就是细作?万一他是真心来投奔我的,我如此待他,岂不令人寒心?”
张远终于开口道:“主公不必再怪罪副盟主,那朱袭要我们还人之际称小校是他内弟,一方霸主的内弟怎会随意逃亡?他十有**是来当内应的。”
言眺却于此时闯进殿内,犹不知我为小校事动怒,兀自笑到:“三哥,还是你的马好,长得神骏,跑得也快,是从哪里得来的?改日我也想要……”见我怒瞪着他,一时呆住。
我眼角早已瞥见妹妹向他使着眼色,言眺似乎想起小校之事,一时倒讷讷无言。
亚父此时开口道:“意儿,小校之事眺儿虽有过,不过失之急躁。他要拷问,也已经我准许,只是手段太过了些。此事便由我作主,罚眺儿面壁三日,不得出户半步。”我一怔,正要说惩戒太轻,言眺已大声道:“是,亚父责备的是,我认罚,这就去面壁。”转身飞也似逃出殿外。
我向亚父看了一眼,却是无可奈何。郭灵进殿通禀:“郎君,郭随谴使造访。”
.......
郭随的来使伏拜在地,模样虽恭敬,语声里却有难掩饰的倨傲与不屑:“我家主公命小人将此盒呈上林盟主。”
我命他起身,缓缓打开木盒。
并无机关—若以为一个有机关的木盒就能杀了我,郭随可也就太蠢了。
木盒乌黑发亮,雕刻精美,里面装着一幅被撕下的华服衣袖,再无其他。堂上突然间静若严冬,众人看看这幅断袖,又看看我,没有人敢说话,连妹妹也一派默然。
我起身,下阶,凝视着来使,来使也慢慢地抬头看我,他傲慢嘲讽的神情忽然转为晕眩和迷失,嘴唇颤抖着来不及说出一个字来,我已拔出随身配剑,拂柳般一剑切下了他的头颅。
木盒跌落地上,头颅恰恰跌入盒中,压在断袖之上。
“送回去。”
......
张远右拳重重一击左手掌心,怒哼道:“无耻老贼!”
妹妹却跌足道:“哥哥,你上了郭随老贼的当了!”又道:“郭随明知朱袭来攻,只恨找不到借口发兵,好让你两边应战,疲于奔命。你如今斩了他的使者,正中他下怀,恐怕明日他便会发兵来攻。”
我摇头道:“你错了。郭随明知我与朱袭开战,自然不会错过与朱袭夹击我的良机,又或,这是俩人早已商定好的,他要激我动怒,又有什么手段不敢使出来?即便我忍下此次的羞辱,他定会想出更甚的来激怒我。因此开战是早晚之事。”
亚父不说什么,却缓缓点头。
我接道:“郭随必定来攻,不是璜州便是瑗州,南剑之盟需尽快调大军迎战。亚父,你看派多少人去好?以谁为将?”
张远忽笑道:“主公不必担忧,亚父早有部署。末将帐下陈奉谨早已率三万军驻守凤皇关,以逸待劳。”
我一怔,转目见无思与妹妹脸上俱露出惊讶之色,显见也不知情。我心知这部署必是极机密之事,因此只有亚父与张远才知。
妹妹已张大眼睛道:“为何驻守在凤皇关?”
亚父捋须微笑道:“郭随来攻,不论从璜州还是瑗州,都必经凤皇关。凤皇关地势独特,早在几个月前,我已顺其地势,创出了一个阵法,叫做‘造化极演阵’,此阵依山傍水,威势无双,任来犯的敌军再多,也能全部围困住,绝难突围。陈奉谨是大将军亲部,素得大将军教导,于阵法颇有悟性,我已将阵法传授于他,令他率三万军在凤皇关日夜操练,如今两月有余,想必已娴熟。郭随不来便罢,若是来了,来的人越多,伤亡便越大,只怕他到时悔之晚矣。”
众人听得最后一句,都大笑起来。
我放下心来,却又想起另一事,道:“除了郭随,还有东北方位的罗灵通与廖东山与我军相邻,他们若是来攻,当如何?”
众人都向亚父看去,亚父笑道:“这两人全部兵力加起来也不过五、六万之众,何足为患?即便来攻,到时我自有办法,意儿尽管放心。”
五日后,璜州飞骑来报:“郭随派大将闻人度梅率五万军来攻我璜州,说是报我斩其使者之仇。”
一个时辰之后,瑶州飞骑来报:“罗灵通派兄弟罗世昭率二万军来攻。”
半个时辰之后,琦州飞骑来报:“廖东山亲率大军三万来犯。”
虽是意料中事,我也不禁有些心焦,看向亚父道:“如今果然四方来犯,我南剑之盟恐怕不得不分兵几处,这便犯了那兵家大忌,如何是好?”
亚父挥手令飞骑退下,慢慢踱步至沙盘前,将一面小旗插上琦州,悠然道:“意儿不必焦急,我早有对策。”转向耿无思道:“无思,我为罗灵通所备的礼,你这就着人送去。”耿无思应声而出。
亚父又道:“收了我的礼,罗灵通不日便会退兵,故罗世昭这一路军,可不必理会。但那廖东山从朱袭处得了好处,便敢来犯,若不狠狠教训于他,天下人只当我等可欺。”
我和妹妹对视一眼,都是不解。言眺已奇道:“亚父,你给罗灵通送什么礼了?为何他收了礼定会退兵?”
亚父笑道:“且容我卖个关子,过几日等罗世昭退了兵,我再说与你知。”
耿无思回殿,向亚父道:“我已派遣得力之人前去送礼,罗灵通不日便可收到。”亚父微微颌首,忽一敛笑意,怒声道:“廖贼趁人之危,最是可恨。无思,你当亲率六万军前去应战,务必将之全歼,不可留下一兵一卒!”
言眺与妹妹面面相觑,我也大惑不解:一样是拿了朱袭的好处来犯我,为何对廖东山全歼,却对罗灵通送礼?
言眺已嚷道:“亚父,无思若是带走六万军,积艳山可就没多少人了!廖东山不过三万人,为何要派六万人去打?”
亚父脸色一沉道:“无论何人,敢先来犯我南剑之盟,必要将之全歼,以震慑天下。只是朱袭与郭随势大,一时难以全歼。
罗灵通处不必出兵,我要杀鸡儆猴,廖东山便是那鸡了。此役若能全歼廖东山军,相信往后各路义军必好自为之,不敢再轻易出兵相犯。”
妹妹恍然道:“不错,谁叫他贪图朱袭的好处?咱们定要叫他得不偿失!”言眺向耿无思抛出一个瓷瓶,道:“这个给你。耿副将,你杀廖东山不必两个月吧?”
耿无思接下瓷瓶,面如静波不澜,只躬身道:“多谢副盟主!无思一个月内必提廖东山首级回来复命。”又向我一施礼,大步而去。
我叫住他,道:“副盟主与你说笑罢了。战时情形千变万化,岂是事先可以揣测的?到时若是形势有异,也不必急于一个月内拿下廖东山,以免我军伤亡过大。我会预拨你三月的粮草,不够时,再派人送来。”
耿无思看我一眼,再施一礼,道:“谨遵主公之命。”
七日之后,罗世昭果然撤兵。同时,罗灵通派人送来书信,信中感激涕零,深谢我成全之恩,兼谢冒犯之罪。
我将书信递于亚父,笑道:“亚父,罗灵通兵也退了,信也来了,你到底送了什么礼,这下可以说了罢?”
亚父哈哈一笑,道:“我送他的礼可是千斤难买,他必定受用。意儿,你可猜得出来?”我苦笑摇头。言眺急道:“亚父,你快说了罢!”
亚父手抚玉如意,缓声道:“我到积艳山不多时便已派人探听得,这罗灵通是个孝子。他六岁时,生母因生他兄弟罗世昭难产而死,父亲后娶甄氏为续弦。
甄氏无所出,将罗灵通兄弟视为己出,悉心抚养。
罗灵通后又丧父,不得已在询州街头棰石榴为生,抚养弟弟,与甄氏相依为命。只是后来战乱一起,他兄弟与甄氏在兵荒马乱之中失散了,四处寻访不得。”
妹妹恍然道:“原来亚父送去的正是他的继母甄氏?”
亚父颌首道:“正是!听闻这罗灵通遍访继母不得,每年逢继母生辰,都要面向询州,以椎刺股,嚎哭至深夜不止。”说罢也是一声叹息。
听到此处,我想起了过世的母亲,不禁与妹妹对望一眼。
言眺也难得正色道:“如此孝子,确实难得。”我对罗灵通好感顿生,不再计较他派兵来犯,向亚父道:“罗灵通欲寻继母,恐怕知者甚众,却只有亚父终能找到甄氏。还是亚父高明!”
张远也道:“‘上兵伐谋’,难怪主公说亚父懂的是兵法。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才是兵家之上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