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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竟然能预知未来全文阅读

作者:无聊的魔方     我竟然能预知未来txt下载     我竟然能预知未来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五章

    至于金弦弓,先前也曾落在朱袭手中,眼下朱袭又何在?”

    霍威脸上的雪花又飘落一些,却语声平静地道:“林公子,你是文人雅士,霍某实在不愿杀你。只要你答应我二事,我即刻放你还乡。”

    天下岂有这等好事?当日朱袭明里放我,暗中却派人追杀我,霍威贼子险恶更在朱袭之上,更无可能真的放我还乡。

    霍威见我不答,又接道:“此二事极为容易,林公子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办到。”

    我冷笑道:“落在你手里,我早已不求活命,只求爽快一死。”

    霍威叹息道:“林公子本是君子,实在不该如此恶意揣测霍某的用意。霍某所求的,一是与林公子同饮一杯,二是林公子的法帖一幅,只是写些甚么,自然由霍某做主。”

    同饮酒,无异于献媚乞怜,写字帖,无异于写降表。这两样,都是换了名目的投降。

    即便此后他果然放我还乡,我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我断然道:“你休想!”

    霍威扶了扶额,道:“这活命的机会,岂是人人都能有的?林公子今日草率拒绝,日后不知有多少人为你惋惜。”

    我道:“我确实不知今后多少人为我惋惜,我只知今日和日后全天下的人都切齿恨你骂你死无葬身之地。”

    霍威忽地变了脸色,原先发红的脸膛逐渐变青,再加上面上施的□□,越发狰狞阴森。他掸了掸儒衫下摆的灰,慢慢从椅中站起身来道:“我只道林公子不凡,却不料与天下人一般愚昧无知。我杀萧芒,难道为的是我自己?我杀萧芒,为的正是天下百姓!”

    指鹿为马到此地步,真是世间少见。此人之无耻,更非无耻二字可以言说。

    我不禁大怒,拍案喝道:“为了天下百姓?无耻狗贼!你杀贤人,起刀兵,是为天下之贼!”

    霍威也怒道:“我不起刀兵,何以令天下安定?当年秦始皇,也是以战止战,才平息了诸侯之间几百年战乱!世人不说我苦心,却只知骂我野心。这些愚民愚妇,本不配安享太平!”

    我冷笑道:“你还竟敢自比秦始皇?天下苦的只是奢帝,只要奢帝一死,萧芒继位,天下自然得享太平!你却杀人如割草,竟敢说自己苦心!”

    霍威道:“只要奢帝一死?奢帝正当盛年,没有二三十年岂会轮到萧芒继位?他若再活四十年,百姓岂不是还要再苦四十年?而我,只需再给我三五年,我定能平定了天下,从此再无战事。”

    我道:“你若真为了天下,只要杀了奢帝,拥立萧芒继位,天下早已太平。”

    霍威仰头一阵大笑,道:“拥立萧芒继位,天下便会太平?萧芒如此天真,他岂能坐稳帝位?庙堂内外如此险恶,以他的妇人之仁,能活过三年五载才是怪事!”

    他双目一瞪,道:“欲坐稳帝位者,非有狠辣心肠、雷霆手段不可!只有我该杀时杀,该剐时剐,该屠城时屠城……”

    我接道:“该暗中加害义兄时加害义兄,该陷害手下时陷害手下,该逼迫兄长时逼迫兄长,该卑鄙时卑鄙,该无耻时无耻,是也不是?”

    霍威面泛恼怒之色,道:“不错,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与萧芒,只配作个文人书家。”

    我见他额角青筋尽起,显然早已不顾再装风雅卖风流,不禁冷笑道:“可惜连你自己也看不起自己。萧芒传承墨家,一心兼爱天下,为人温文雅致,你嘴上笑他天真,心里只有说不出的羡慕,你自己即便打过几次胜仗,但在百姓心里仍是狗屠人狼!即便登上了帝位,也不过是狼披衮,豺着冕!反观萧芒,就算已死,百姓仍是哀悼他,你却毫无办法,你心里怨恨,恨只恨自己不是萧芒!你强行装作温文尔雅,只是为了模仿萧芒,其实连你自己都已厌恶、恨透了自己!”

    “咯”地一声,霍威脚下的莲纹方砖突然裂开,碎成五块。

    我本来还不忍心杀你,是你逼我如此。

    殷献一步跃上,挡在霍威面前道:“何劳义父动手?便让孩儿来了结此人。“

    霍威拍拍他肩头道:“献儿退下,此人义父想要亲自……”

    殷献脸上浮起一丝笑意,目光闪动,似要对我说些什么。我方自一怔,他已倒过枪尖闪电般猛力插入自己胸口,他身后的霍威一声怒吼,如狮如豹—殷献的短/枪穿透自己身躯后,又插入了霍威的右胸口。

    霍威重重一掌,将殷献劈出十步之远,面容似一个彻底裂开的面人,露出底下赤红的本来面皮:“我……一直视你如同己出……”

    殷献倒在地上,胸前洞开,血水流若溪渠,咬牙笑道:“老贼!我含恨七年,今日方报父仇……我八岁认父,九岁便丧父……我父高绪,待你如弟,竟遭你暗中加害!我断发纹面,认贼作父,为的便是报此血海深仇!”

    霍威瞪了他半晌,忽地笑道:“好!高兄有子如此,远胜于我。”缓缓撕下外袍,团作一团,堵住右胸伤口。

    一道血流延至我脚前,高献无视身上的血洞,勉力抬臂去解身上麻衣,手指无力,数次滑落。我走到他身旁,蹲下身,帮他脱下麻衣。

    高献感激一笑:“多谢你。”黑眸渐渐定住。我伸手合上他的双眼。

    父仇已报,你该瞑目了。

    我看向霍威,霍威右胸鲜血渐渐湿透外袍,沿着腹腰一路流淌而下。

    霍威也看着我。忽然之间,他眼神中满是恐惧—我内力虽未恢复,但他重伤至此,我仍有把握杀他。

    门外已传来他亲随的声音道:“大王,大王,你可安好?”我立时捡起地上的短/枪,霍威神色惊惧,看着我,勉强提气应答道:“我甚好,不必进来。”

    我缓缓举起短/枪,霍威忽道:“你若杀我,我手下之人必定杀你。你若不杀我,我给你迷/药的解药,你恢复了内力,任谁也杀不了你。”

    我冷冷道:“我不要你的解药,只要你送我一程。”只要我将他押作人质,出了他的地界,何愁伯父不能为我解迷/药?

    霍威苦笑道:“你看我伤成这样,若不及时医治,片刻就会失血而死。我的手下见我如此模样,也会一拥而上,将我们两人都杀了。”

    他又忙接道:“我平时管教手下极严,想要我死的,也不在少数。”

    我略一犹豫,道:“好!你给我解药,我不杀你。”

    霍威大喜,道:“好!解药即在我独脚铜人的脚内。”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果然见兵器架上横着一枝独脚铜人。取下独脚铜人,拆下独脚,果然有一个木瓶滑落下来。

    木瓶中有几颗淡紫色药丸,一时难辨真伪。

    霍威见我神色,苦笑道:“这确实是解药,不是毒/药,你若不信,我可以先吃一粒。”

    我欣然道:“好。”当下塞了一粒在他口中,眼看他将药咽了下去。

    果然无事,我这才吃了一颗。

    霍威胸口的血依旧流着,他脸色逐渐惨白—如今倒不用再抹粉了,双腿一软,渐渐跪倒,随即瘫坐于地。

    我已觉内力逐渐恢复,于是将独脚铜人的脚又装了回去。

    霍威紧捂胸口,声音略有颤抖地道:“我想叫我的医官来先为我止血,随后我即送你出城。”

    我微微一笑道:“你失血过多,恐怕医官也救不了你了。”走到他身侧,右手高高抡起独脚铜人。

    霍威惊恐地竭力喊道:“林睿意!你答应过我不杀我,岂能出尔反尔?来人!来人!”

    我回道:“可惜我今日偏要学一学你霍贼,这就送你去见萧芒和高绪。”再不答话,照着他后脑便将铜人狠狠砸下。

    我纵有仁义,岂能施于霍威之辈?

    房门***,大批霍威的亲卫涌了进来,见到霍威的尸首,俱是目瞪口呆。

    我沉声道:“我内力早已恢复,霍威正是我杀的。今日我不想多杀无辜,只要尔等让出路来,我一概饶过尔等性命。”说罢,舞起独脚铜人便往外冲去。

    众人一半未回过神来,一半畏惧我手中独脚铜人,果然无人拦阻于我。

    门外兵卒潮水般涌来,我一面抡着独脚铜人开路,一面四处搜寻马匹,果然见一骑黑马的将领手持□□正带队赶来支援。

    我见敌兵实在太多,而我力气终有用竭之时,便大声喝道:“霍威已死!你们何必再无谓送死?快快散去,我不杀尔等!”

    众士卒怔得一怔,那将领喝道:“休听他胡言!快快合力将他擒下,大王必重重有赏!”忽听一名兵士小声道:“但他手中拿的正是大王的兵器啊。”众人都略略犹疑,停了手中攻势。那将领大怒,一枪挑飞一名士卒,道:“畏缩不前者死!”

    我一把抛出独脚铜人,顿时将那将领砸下马来,趁着众人不知所措之时,展开轻功抢上前去,拾起地上□□翻身上马。众人四散逃开,道:“林睿意好生厉害!”

    一路策马奔出府门,已不听得身后有追兵,但我岂敢松懈,只一路往前疾驰,忽见前面不远处便是城门,守城兵士见我毫无放缓之意,已知有异,正要关闭城门。我大急,城门若是关闭,我自身纵能凭借轻功自城头跃下,马却无法出城,失了坐骑,即刻便会被追兵赶上。

    焦急间忽在马鞍旁摸到一壶长箭,忙抽出一枝向那关门小卒远远掷出,正中他胸口,我又连掷几箭,一连几人倒下,余下众人顿时四散而逃。

    出得城门,我辨了辨方位,一路向西打马飞奔,不到半炷香时辰,却听得身后有追兵渐渐赶上。霍威再是卑鄙无耻,仍是有人对他忠心耿耿。

    我本不想理会,只顾打马往前飞驰,耳中却分明听得身后一骑越追越近,显见骑的是匹良马。忽然脑后风声呼呼,竟有一物远远袭来。我急忙伏身于马背,躲过这一击,略回头觑时,只见追赶我那人身穿蓝衣,用来袭击我的正是一条长鞭。

    他一鞭未中,又再挥鞭,我挥枪朝他鞭上缠去,他抖手避开,又复挥鞭去卷我坐骑后腿,我又伸枪一拦。如此过得五、六招,我忽地想起这正是在申渡城头与疏离斗了个旗鼓相当的蓝衣人。想不到他竟替霍贼效力,定非良善。

    我武功尚在五妹之上,这姓庞的蓝衣人连五妹都斗不过,自非我敌手,只是他身后定有无数追兵,我若不速速结果了他,转眼便要被霍贼的追兵赶上团团围困。

    我挡得数招,等他长鞭复来卷我马腿之时,故意弃枪不救,黑马惊嘶一声,顿被缠住后腿,即刻便要摔倒,我已左手在马鞍轻轻一撑,借力旋身向后跃起,趁他长鞭不及松开,右手斜抄,一把将长鞭抄在手中,用力便往回拉,同时轻轻落于地上。

    不料鞭上并无任何抗力,那蓝衣人并不放手撤鞭,却顺我一拉之势离鞍向我扑来,我反几乎被自己拉力回冲撞倒,忙脚下使个千斤坠,上身后仰,卸去力道。

    我堪堪仰起身来,面前忽地寒光一闪,已有利刃袭来。我不假思索屈臂撞他持利刃的手臂,格住这一刀,随即顺势旋身出拳,将一套万象无极拳绵绵不绝地打了出来。

    蓝衣人左手持羊角匕首,右手使掌,招式狠辣,绝不留情,转眼间便过了五十多招,我虽在招式上占了优势,毕竟以空手对利刃,若想结果他,少说也要在三百招开外。

    这场打斗极耗内力,但我若弃战,展开轻功遁逃,稍候定会被骑兵追上,只能凝神静气寻他破绽以求一击必中。

    又过几十招,耳中逐渐响起如雷的马蹄声,偷眼看时,大批追兵已然赶至,眼见蓝衣人与我激斗正酣,遂远远止步观看。军中一人高喊道:“庞先生,何必费力与林贼缠斗?快快回转,本将这便将他射成筛子!”

第四十六章

    门外亲卫立时踏上,将王楼拖出门外,按倒在地便一伍一什打了起来。

    王楼只是大声惨呼,哀告求饶,我心知其说谎,并不为所动。

    只打到二十五棍,王楼已呼号道:“主公饶命,莫要打煞了小的!大将军去了镜州!大将军去了镜州。”

    镜州正是我被霍威囚禁,在屏风后见到张远之地。

    我心中一片冰凉,挥手让亲卫退下。

    我那日所见到的竟真的是我的大将军张远。我的大将军竟已真的暗降霍威。

    不对,当日所见的若果真是张远,他应该远早于我返回折州,又岂会等到我回来还未到?

    此事实在不通,毕竟我在秦护梦处整整耽搁了两日,无论如何不可能比张远先回折州。到底是何事令张远耽误了行程?

    我竭力思索,忽地想起霍威曾在张远面前提起过祀州,似是要他去祀州一趟。如此说来耽搁两三日便说得通了。

    我令人将王楼搀走,吩咐道:“着人时刻守着城门和城外大营,一俟张远回转,即刻来报。”

    我看着桌上的午膳,从冒出腾腾热气到热气隐若游丝,再到菜上油脂逐渐冻住,如霜凝露结。

    一夜半日,张远竟还未归。

    一道正午阳光从窗外斜斜照入,暖融融亮堂堂映在这放着午膳的桌上,光束之中粒粒尘灰浮动,纤毫毕现。若人心也能如这光束中的尘灰般纤毫毕现,世上不知会少多少烦恼?

    日光仿佛自有其颜色,随时辰而自深浅,白色亦有浓艳惨淡之别,划出暖寒之分。

    不知不觉,斜照的日光已变作惨淡,散出丝丝凉意。

    我向窗外望去,只见已是日暮西山。

    我站起身来,只觉浑身骨节僵硬,皮肉麻木。

    门上响起剥啄之声,我浑身一震,只觉这声音似是催令急符,提醒我已到了不得不作决断的时刻。打开房门,程进恭立于门外道:“主公,大将军已回城,是否即刻召他前来?”

    斟酌早已告终,我不再犹豫,摇一摇头,转身走到房内,从架上取下随身佩剑,一步一步走到程进面前,眼见他面上神色从诧异逐渐转变成惊惧。

    我慢慢道:“你拿我的剑去见张远,说,我以擅离职守之罪,赐他自/裁。”

    程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随即跪倒惶急道:“大将军虽擅离职守,必有缘故!主公何不召他前来,亲自问个明白?”

    何必再见,何必再问?谎话我已听得够多,实在不想再多听一句。

    我将剑往前一递,程进忙跪着往后退,只苦求道:“大将军劳苦功高,请主公三思!”

    我冷笑一声道:“你可知我几日前在何处见到过张远?正是在我那夙敌霍威的书房之中!你说我可还要三思?”

    程进一时讷讷不能言,我高声道:“秩先!连你也要抗令,也要背反我不成?”

    程进满头急汗,浑身战抖,缓缓举起双手来接我佩剑,低声道:“程进遵令。”他起身欲走,我又叫住他道:“张远若是心中不服,我准他亲自到我面前来申诉。”

    程进闻得此言,略一振作,躬身应道:“是,秩先定将主公的话带到。”

    冰凉的午膳已撤走,换上了香气扑鼻的晚膳。我坐在桌边,仍是不想动筷。

    我是否冤枉了张远?他不在折州是否令有隐情?

    但跟随张远多年的王楼已经招供,王楼岂会陷害张远?即便王楼陷害张远,张远仍可到我面前申诉。只要他合情合理说出不在折州的缘故,我仍愿信他,我不会中了霍威那贼的反间之计。

    只要他来申诉。

    门上却响起熟悉的剥啄之声,程进凄切的声音响起道:“主公,程进特来复命。”

    听此音调,我已觉不祥,心沉如铅打开门,门外果然只有程进一人。他双眼通红,双手奉上宝剑,低声道:“大将军已奉命自裁,请主公验剑。”

    我怔得一怔,茫然接过宝剑,拔出看时,只见剑锋上一抹猩红的鲜血。

    张远竟真的自裁了?他竟不来我面前申诉?

    他是真的降了霍威,因此无颜见我,羞愧自尽了?

    我慢慢道:“张远临死前,可曾说过甚么话?”

    程进沙哑着声音道:“大将军只惨然一笑,说他早该为耿将军腾出位置来了。”

    他竟以为,我杀他是为了将兵权给耿无思?我看在以往功劳,即便知晓他已投降我的夙敌,仍愿顾全他的声名,不曾明说他反叛,他却不肯反省,反拿出耿无思来当借口替自己遮掩,却将我置于不仁不义之地?

    适才见到剑上鲜血的一丝心痛瞬间荡然无存,我心中只有满腔愤怒,拔出剑来咬牙道:“将此剑传示城内外所有将领,说这便是暗通霍贼的叛徒下场。”

    我将剑鞘抛在地上,再不看程进一眼,坐回桌边,举筷大吃。

    似是有人在府中喧哗,但此时早已夜深,我业已歇下,还有谁人敢在这太守府喧哗?

    我坐起身来仔细听时,那喧哗之声已到我卧房之外。

    竟是甘允的声音,悲愤欲裂在嘶吼:“主公!主公!大将军究竟身犯何罪?你要令其自裁?”

    自从认识他以来,他还从未以此口吻同我说过话,我一时竟如被摄住一般不能动不能言。

    甘允又嘶声道:“大将军母病危,他这才孤身赶去了祀州,见其母最后一面!主公为何不分青红皂白令其自裁?”

    大将军母病危?

    我猛地起身,来不及掌灯,摸索扑至门边,打开房门,只见甘允满面憔悴,目眦欲裂。见到我面,他又重复道:“大将军母病笃,派人来请大将军务必见最后一面。大将军怕自己一走会动摇军心,这才独自悄悄去了祀州!他行前早已向我告过假,我代主公应允了的,并非是大将军擅离职守!主公为何不问清缘由便逼死大将军?”

    我脑中瞬时如百千个焦雷一同炸响,只在我耳中轰隆乱鸣,丝毫听不见甘允连哭带喊,又在说些甚么。猛然间他扑通跪倒在我面前。

    他旁边一人也跟着跪倒在我面前,泣道:“主公,大将军的确是因母亲病危才去的祀州,那前来报信的家丁是小人的亲戚,万万不会有假。”我这才看清这人正是大将军亲兵候华,他鼻头通红,只泪如雨下。

    我只觉浑身无力,几欲瘫倒,竭力抓住门框,不让自己倒下,颤声道:“大将军……出折州是……为了探母……不是暗通霍威?”

    甘允摇摇晃晃站起身,吃惊道:“大将军怎会暗通霍威?是何人在主公面前进的谗言?”

    我已觉不妙,随手指向一名举着火把的亲卫道:“你速速去传王楼来对质。”

    甘允举袖抹去泪水,渐渐平息悲愤,道:“可是王楼说大将军暗通霍威?”

    我点头道:“是王楼说大将军去了镜州,何况我在镜州也确实见到过大将军。”便将当日屏风后所见说了一遍。

    甘允跌足道:“我早听说霍威帐下有一人擅拟音,小至禽声兽语,大至天地之音,都能模仿,伪作他人声音,更是不在话下。任是谁人说话,他只需听过一次,便能模仿得难辨真伪。主公定是遇到了此人!”

    我只觉胸口闷塞欲炸,险些一口气接不上来,颓然靠在门框之上,只艰难呼吸。

    我竟真的冤枉了大将军!我竟真的中了霍威的反间计!

    狗贼霍威!卑鄙无耻之极!

    我此时便是将他挫骨扬灰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先前那亲卫一人回转,向我复命道:“禀主公,王楼人已不见。”

    王楼竟果真是个奸细!我惊怒交加地道:“叫王祁起来,派五仟人一营一营去搜!全军捉拿奸细王楼!出城去追,快去!”

    我想上前问候华当日他去了哪里,一步迈出却是一个踉跄,几乎跌倒,身后有人及时扶住了我。我转头看时,见是程进。我猛地想起一事,一把抓住他手臂,喊道:“秩先,我说过准许大将军来我面前申诉的!他为何不来申诉?他为何不来辩白?”

    程进垂泪道:“大将军只当主公一心要杀他,好令耿将军接替大将军之位,因此以为申诉也是无用……”他话未说完,已是转身走向一棵大树,跪倒树下,放声痛哭。

    我浑身冰冷,忽觉喉中古怪,一股逆血已是急冲而上,喷出口来。

    甘允与候华忙上前扶住我。甘允道:“主公且宽慰些,如今全军仰仗主公,主公万万要保重。”

    候华哀声道:“怪只怪小的当日吃坏了肚子,主公派人来传的时候,只有王楼在,才给那厮找着了机会……”

    明明都是我的错,当日屏风之后我其实便已中了霍贼的奸计。若非我心中早已认定张远背反,又怎会如此轻易听信王楼之言?

    我实在是个昏昧的主公,天下尚未大定便斩去了自己臂膀,拆毁了自己长城。我还有何面目做这个主公?

    甘允见我悔痛交集,此时反竭力安慰我道:“想来也是大将军命该如此,在劫难逃。偏偏其母于此时病笃,偏偏我又不得不去赵储芫处。唉,哪怕我提前半日回转,大将军亦可逃过此劫。”

    他忽地发现我身上只穿了亵衣,忙将自己大氅解下披在我身上,道:“主公千万保重,莫要着了凉。”

    我一把捉住他手道:“撤兵,叫言眺回积艳山。我要亲自扶柩,送大将军回乡落葬。”

    大军行进于白山黑水之中,寒雨冷风更增凄凉。

    我骑在白马之上,脑中昏昏沉沉,只知紧紧握住手中剑。

    剑寒沁心骨,剑沉如悔意。

    鞘中是大将军之血,忠臣之沉沉碧血。我亲手铸下这大错,无法弥补,不可原谅。就算找回王楼,将之碎尸万段,也无法令我的大将军起死回生。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我不配吟咏这句前人名句来表彰大将军。我根本不配做他的主公。

    我明知霍威卑劣,却还是入了他的彀,明明信任大将军,却还是听信了王楼之言。想必大将军日后在九泉之下,也会是寒透了心。

    一旁的甘允不停劝慰我,道:“万事万物有其命数,想是大将军的命数到了,不得不去,本不是主公之过,主公不必太过自责。大将军虽殁了,但主公毕竟亲手杀了霍威,替天下除了害,更是为大将军报了仇。大将军地下有灵,必定也是欣慰的。此番主公虽中了霍威奸计,但除贼之功光璨天地,世上百姓人人感激,地下的太子芒也可安然长息了。”

    钟韶庆忽地从旁赶上,满面堆笑接道:“尚书令说的极对!不过是天假主公之手杀大将军,如何说是主公之过?如若不然,又怎会令尚书令恰好出城,又令候华恰好跑肚?主公如今杀了霍威,立下了这天大功劳,便是立时登基称帝,百姓也万万没有不服的!”

    我不禁向他瞪视一眼,钟韶庆一怔,惴惴退下。

    甘允也不禁向退下的钟韶庆看了一眼,道:“钟将军说的原也没错。主公为天下除了恶贼,更为萧芒报了仇,功劳远远大于过失,实在不必再为大将军之死耿耿于怀。”

    我摇了摇头,甘允又道:“要说过错,其实倒是我的过错。我不该在此当口去赵储芫处探病,即便去了,哪怕是留下一名亲信腹心在城里,待主公回来时,也可将误会说清……”

    一边吴悝插话道:“尚书令明着是去赵储芫处探病,实则因主公失踪,想要请赵储芫出兵攻打霍威以逼他交出主公,只是那姓赵的借口托病,并不肯发兵。”

    我惨笑道:“我已失踪两月,又有谁人能料到我会突然回城?尚书令又非神仙,安能知晓霍威设下此反间毒计?我只恨我自己,明明已等到大将军回城,却不肯将他召来问一问!我实在是个昏主!”

    吴悝与甘允忙一起出言安慰。我一侧首间,忽见一名将士手中持的正是大将军的长刀。

    雷神刀下,人马俱碎。如今大将军却碎于我手!

    我心痛难当,只觉喉中又是一阵腥甜,一口血喷处,天旋地转,就此栽下马来。

第四十七章

    我独坐在椅中,看着天光逐渐大亮,终于有了些倦意,正想和衣小憩片刻,忽听门外程进的声音颤抖报道:“主公,耿将军……耿将军殁了……”

    我难以置信,惊跳起来,披发跣足,一路狂奔至耿无思的卧房内。

    周围之人见我到了,纷纷退开,我扑到塌边,果然见耿无思闭眼躺着,一动不动,嘴唇乌紫。我颤抖着伸手去探他鼻息,气息全无,再摸他胸膛时,整个身子早已冰凉。

    无思殁了。

    我的稳如山、静如水的乾坤一将,竟真的无声无息走了。

    我怔怔地站着,仍是无法相信。

    这厄运,这时命,竟会到此地步。

    我该如何是好?我要如何是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伯父拨开人群,来到床边,俯身掰开耿无思的眼皮,又撬开他齿关,拉出他舌头,查视良久。

    我回过神来,怒气大发,咬牙切齿向伯父道:“有人下毒!定然有人下毒!无思他唇色发紫,定是被毒死的!”

    伯父黯然道:“确是毒发之像,莫非阿眺忘了给解药?”

    耿无思亲兵关龙哭道:“副盟主三日前还派人送了解药过来,我昨夜亲眼看着将军服了药的,不料今日过了卯时还不见将军起床,进来看时将军便是这模样了!”

    我怒道:“无思既是中毒死的,言眺便脱不了干系,叫他过来!”

    忽听言眺的声音道:“三日前我便送来了解药,只要耿将军按时服用了解药,定不会是眼下这般模样。”

    我转首看时,言眺斜依在门边,面白如纸,已恢复男装。

    她并不看我,只目光在其他众人脸上扫过一圈,低声道:“耿将军早已中毒,我若要他死,不给他解药便是,又何必多此一举,另外下毒?”

    伯父点点头道:“不错。但我看解药中似是有一味川乌,不宜长期服食,长期服食定然中毒。”

    言眺道:“解药中确有川乌,但我的解药耿将军每月只服一次,其药性一个月内定会消解,不至于中毒。”

    她似乎想起一事,向着关龙道:“耿将军吃剩的解药何在?”

    关龙走到桌案前,拿起一个木瓶,递给言眺道:“都在瓶里。”

    言眺拔开瓶塞便往掌中倒去,却并没有倒出一颗药来。

    她顿时大惊失色道:“这是一年的药,一共一十二粒,莫非耿将军都吃了不成?”

    伯父抢过瓶去,用力拍打瓶身后又在掌中倒了半天,仍不见一颗药丸,沮丧道:“一年的药,无思都一气吃了,怪道会中毒。”

    言眺道:“为何耿将军……”

    我恨到极点,连质问都懒得质问,看也不看她,只用手指着她道:“你,出去!”

    我梦见我骑上了一头白虎,白虎漫山狂奔,我欲下不能,只得竭力坐稳,耳畔只有呼呼风声掠过。山势忽高忽低,白虎时跃时奔,我被颠得抛上抛下,双眼发昏,几不能视,想要双手扼住虎颈,将白虎扼死,却只觉双臂虚弱无力,一丝气力也使不出来,只得竭力揪住虎颈皮毛,以防自己从虎背摔下,被白虎吞噬。

    从梦中挣扎醒来,我仍觉得浑身酸软无力,仿佛那个几番在敌阵杀进杀出的林睿意并不是我,我只是一个缠绵病榻的羸弱之人。

    面上依旧火烫,高热仍未退去。若此时有人来行刺,我实无力抵挡。

    是否会有人来行刺?言眺会不会来行刺?她为何一次给了无思一年的药?她是存心要无思的命么?但无思为何会将一年的药一次服完?莫非是言眺逼迫他?

    言眺又为何急着要无思的命?为了谋夺天下而除去我身边所有人?

    但言眺竟是个女子,她为何会有如此野心,来谋夺天下?

    言眺既是女子,自然不会是剑岭言家的言眺,她究竟是何人?

    千变万化如意手言眺之名早已传遍天下,她既不是言家之人,言家为何不出言揭穿?莫非她虽非言眺,却的确是言家之人?

    言家之人?还会有谁?

    是大郎瑳?不,李十七曾见过大言,世间并无□□之术,一个人绝无可能同时在两地现身,何况大言是个男子。

    难道是二娘帗?李十七说她常年在深闺养病,外人见不到她。

    若积艳山上的言眺实则是言二娘,那真正的二郎眺又去了何处?

    我虽觉浑身火烫,仍是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若言眺确实是言二娘,那晚她又为何有此惊人举动?

    是她果然与她姑母一般,疯病发作?还是她另有居心?她莫非要来引诱于我?她又为何要来引诱我?她要谋夺天下,唯有一装到底,借机将我除去才能如愿,为何自揭身份半途而废?

    她定是疯了,她定是如她姑母一般,发了疯病。

    我想得头痛欲裂,正想派人请伯父来为我扎几针,忽听门外亲卫道:“小娘子,主公有令,除了孟神医、尚书令与程指挥使三人,其他人一概不见。还请小娘子不要为难小人。”

    睿琛?她为何会在积艳山?

    果然听得妹妹吃惊又愤怒的声音道:“胡说!哥哥不会不见我的,定是你这厮假传圣旨!你再敢拦我,我就把你杀了,看哥哥会不会责罚于我!”

    我皱了皱眉,高声道:“睿琛,你进来。”

    妹妹奔入房中,见了我面,不禁呆了一呆,忽然痛哭道:“哥哥,我已有半年未见到你了!”

    我见她神色也颇有憔悴,也是心中一痛,忍着酸痛费力伸出手去,道:“来,让哥哥好好看看你。”

    妹妹扑到床边,握住我的手,哭得泪如雨下。

    我想起年幼时和妹妹一起玩耍的种种情景,想起父母临终嘱托我照顾好幼妹,也是忍不住流下泪来,只悔恨自己当初为何要出来夺天下,为何不好好在家中过平凡日子。

    妹妹哭得累了,趴在我胸口慢慢睡去,我心中安定,也渐渐睡去。

    忽然间门外似是有人闷哼一声,我猛地惊醒过来,刚刚推醒妹妹,便见雪亮的剑光劈开屏风直刺过来。

    持剑之人果然是言眺。

    剑光如寒星,却不是刺向我,而是刺向妹妹。

    我竭尽全力,也只能将妹妹推开半尺,嘶声道:“言眺,你果真疯了?快住手!”

    言眺一言不发,面上神情却无癫狂之色,只是沉静肃然,似是对自己所作所为清清楚楚。她一剑落空,紧跟着又是一剑刺出。此时妹妹已出袖中攒心刺,急挡住了这一剑。言眺却一剑接着一剑,毫无停歇之意,竟是一意要取妹妹性命

    我只恨自己病中酸软无力,无法替妹妹阻挡言眺连绵的剑招,只得大声呼喊门外亲卫,却连叫声都是虚弱无力,眼睁睁看着妹妹竭力挡了言眺数十招。

    忽听门外锣声大作,随即传来众人的脚步声,纷纷喝道:“有人行刺!快快保护主公!”有人踢碎了房门,大批亲卫队涌了进来,我刚说得一句:“拿下言眺!”言眺右手剑招不停,左手往后一扬,似有一张七色渔网罩下,十数名亲卫已惨呼倒地。

    我竭力喊道:“去叫王祁来!去调龙骧军来!去调弓箭手来!”

    言眺手下不停,她每一扬手,便有少则两三人,多则十数名亲卫丧生,转眼间房内的亲卫几无生者,我踉踉跄跄扑到兵器架前,抽出我的宝剑便向言眺砍去,一边向着妹妹大喊:“快走,去找龙骧军!”

    言眺不得不回身挡我这一剑,妹妹乘机跃出窗户。我虽用尽全力,但重病之下休说内力,便是连气力也使不出来,手中剑只一碰便被磕飞。

    我只道言眺第二剑便会刺向我,只在原地等死,言眺却收剑跃出窗外,追着妹妹而去。

    我来不及奇怪,忙跟着追去,远远只见妹妹慌不择路,竟向着仰星台而去,言眺只在她身后紧追不舍。

    我无力追赶两人,只大喊:“来人!快拦住言眺!快拦住言眺!”急得浑身汗出如浆。沿途有亲卫及兵士奔出拦截,却都不是言眺对手,反被她一一杀害。

    此时已无人阻拦她,她若发暗器,妹妹万难抵挡。

    她却始终未发暗器。

    莫非她暗器已用尽?我无暇深思,只见妹妹已被逼上仰星台,言眺持剑急追在她身后。

    我实在追赶不上,哑着声音求道:“言眺,不要杀我妹妹!不要杀我妹妹!你要南剑之盟我给你南剑之盟,你要天下我给你天下!只要你不杀我妹妹,你要我如何我都答应!”

    言眺根本不向我看上一眼,持剑追着妹妹上了仰星台。仰星台下只有百丈悬崖,妹妹再也无路可走。我情急之中不知哪里生出了一股气力,脚下如风,竟也登上了仰星台,眼见离言眺只有几步路,却再也来不及赶上,眼睁睁看着言眺一掌拍飞了妹妹手中攒心刺,一剑刺入她心口。

    我魂飞魄散,一声怒吼,右掌朝着言眺猛拍过去,风声呼呼,竟使出了内力。

    言眺抽剑转身,见我右掌拍到,却一动不动。

    骨骼碎裂,胸口塌陷,言眺摔落仰星台,滚到悬崖边。

    她竟不避不挡,散开了全身真气,以血肉身躯硬捱了这一掌。

    我抱起妹妹,妹妹早已气绝身亡。我满腔怒恨,纵身跃下仰星台,拎起言眺领口嘶声道:“为什么要杀我妹妹?你到底为什么要杀她?”

    言眺疼得五官扭曲,口中鲜血如泉涌出,瞬间流遍了我抓着她领口的整只手。

    绝世伤心与满不在乎两种截然相反的神情却同时在她脸上闪过:“我活得腻了。”

    我松手看她跌回地上,感觉自己声音已完全沙哑:“睿琛哪里得罪了你,你为什么一心要她死?”

    “我是在帮她,也是在帮你。”言眺似乎已感觉不到疼痛,嘴角一撇,轻蔑与厌恶升起眉间。

    我看着她的眼睛,已不知道到底是她疯了还是我疯了。言眺,如果你不是疯子,你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言眺的黑色瞳孔渐渐散开,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始终不愿说出,左手费力在右手衣袖里摸索,取出一物递向前:“你的脸,还给你。”

    我不由自主伸手去接,碰到她的手,指尖忽然微微一麻。我左手斜掌拍出,身子已倒退三步。

    天怒地怨两界针!

    我举起右手,手掌毫无异色,我左手摒指疾点,封住整条手臂的穴道。

    身后王祁焦灼的声音响起道:“主公,你怎样了?可要放箭?”

    我摇一摇头。此时早已晚了。此时纵有千军万马,又有何用?

    五道鲜血从言眺雪白的脸上笔直流下,她定定地看着我,嘴角再度一撇,一种解脱般的轻松笑意在整张脸上荡漾开来,仿佛心愿达成,从此了无遗憾,轻声叹道:“你们两个,总要死一个才好。林睿意,我实在不愿再看你陷在你妹妹的泥沼里。”往后一仰,掉下悬崖。

    我如梦初醒,扑前伸手一抓,指缝间只有丝丝冷风漏过。言眺黑色的身影如受伤的鹰隼茫茫落下,一直下坠到我看不见的幽暗虚空。

    我大喝一声:“言眺!”只有四周山谷回荡我的叫声,言眺永远地跌出尘世。

    水仙池里倒映月色,水仙池里水仙盛放。

    水面上倒映出两张脸,相似的两张脸,同样一动不动。从今以后,世上不会再有一张脸和我相似。

    先天罡气不能续接心脉,中庸论语无法起死回生。

    武又有何用?文又有何用?

    我什么都不想再要,我只想你睁开眼睛。

    我竟让这样的疯子留在你的身边,我竟和她成为八拜之交。

    水仙池里倒映晨曦,水仙池里花香委靡。

    我情愿你从来没有长大。我情愿我们从来没有逐鹿天下。

    我不需要你为我出谋划策,争夺天下,不需要你为我殚精竭虑,以身犯险。我只想要你活着,活在我身边。

    水仙池面暮色渐笼,水仙池边寒露升起。

    我不配做你的哥哥。我不配做你的哥哥。不配。

    我下令永远封锁仰星台,永远封锁西庭,下令任何人今后不得再提言眺两个字。

第四十八章

    我开始害怕黑暗,每当黄昏来临,我就在东庭里点起一树火烛。重重的烛光影映中,我在镜中一张张自己的脸上看到他的脸,眉根的青色,睫毛的阴影。鬓如黑丝织就,颌如玉石。

    影子被烛光拉得斜长,每一个都是从头至尾的枷锁,附骨之蛆。

    我微微地一动,镜中千百张脸也随之而动,重重叠影,都冷然地看着我。我伸出手,只摸到一片冰凉,只摸到我与我自己间的界限。虚像与实在,我与我自己。

    不,不是我自己,是言眺!是言眺与另一个言眺!

    我恐惧到极点,嘶声大喊:“郭灵,你快进来。”

    郭灵推开了门,惊疑不定地看着我,他的样子似乎有些变了,但他当然就是郭灵。我把言眺的面具覆上他的脸,眼前是另一个我,还是言眺?

    郭灵的身体微微地颤抖,我看着眼前的脸,忽然从脸上看到了丝丝的恐惧和畏缩。但我的脸上,又怎么会有恐惧和畏缩?

    出去!我竭力喊道。门砰地关上,我一回头,四壁和顶上的无数张脸都流露出绝望和嘲弄之意,我一拳打在镜上,喀喀声中,一个裂痕波延向四面八方,所有的脸一起破碎,叠出更多的脸。

    我打开房门,走出东庭,解去腰带,扔在一旁,走出无暇殿,脱下赭黄袍,丢在地上,走下白玉阶,卸下紫金冠,抛在台阶上。

    主公,你怎么了?

    主公,你去哪里?

    我用力排开众人,想要一步步走下积艳山,走出南剑之盟,忽然间手腕已被扣住,一根针刺入我的昏睡穴。

    我从昏睡中醒来,见到身边一张张熟悉的脸,带着各异的神情,但看不到最熟悉的几张脸。

    原来郭灵已经死了,原来无思已经死了,原来妹妹已经死了。

    妹妹已经死了。

    王祁流泪道:“主公今日这模样,小娘子便是在地下也不得安生。”

    不得安生?万一人死后有知,妹妹是否会在地下痛苦辗转,牵挂着我,不愿重新投胎做人?我的额头逐渐沁出一头冷汗。我看着王祁,定定地道:“我不会让妹妹在地下不得安生,我一定保重。”

    只是我再不愿出东庭,不愿与龙骧军一同操练,不愿同甘允一起议事,不愿让伯父把脉。

    萧疏离回到积艳山,几次求见,我始终不愿见她。

    我不知该如何对她,不知该如何对她说言眺。我只见自从她回山,密密麻麻的龙骧军围住了各殿各庭,尤其是她住的北庭。

    我不舍得安葬妹妹,仍是将她的棺椁安放在南庭,便如她仍住在隔壁。

    甘允每日来东庭禀报政事,我令吴悝领了兵事。

    郭灵死了,程进也死了,如今亲卫队中,大多都是陌生的脸,谁的名字我都没有记住。

    我只认得都虞侯黄鸢,他侥幸没有死在言眺手下,我便令他提领了亲卫队。

    去过耿无思墓前一次后,我忽然养成了每日到后山杨运墓前独坐的习惯。耿无思死后,甘允奉我之命,将他匆忙葬在杨运之旁,让他主臣二人,终在地下相聚。

    春日过完,蝉鸣声响起时,甘允忽然在深夜紧急求见。

    他行过礼便急冲冲道:“主公,细作来报,半个月前,宋逸设下圈套,诱杀了宋三,夺取了金弦弓,将其献于了杜俊亭。”

    我怔了半晌,才想起金弦弓为何物。甘允神情微愠地道:“天下皆知,金弦弓乃主公之物,杜俊亭从宋三手中夺回此弓,照理说该还回主公,杜俊亭却说金弦弓使亲人互/戕,分明是不祥妖物,不该留在世间为祸,便找了个极隐蔽的所在,将弓深藏了起来。”

    这一瞬间,我心中忽然一喜,如释重负,顺口道:“杜俊亭说的极是,金弦弓是个祸害,早该毁去了。”

    甘允讶然看我一眼,道:“主公此言差矣,金弦弓替天下择主,怎能说是祸害?金弦弓早已择了主公为主,主公便是受命于天的新君,来日定能一统江山,解民于倒悬。”

    我心中厌烦,道:“金弦弓如今既不在我手中,恐怕并未择我为主。杜俊亭既然铁心将弓藏匿,世间必定再也见不到此弓。因此我看那谶语未必是真。”

    甘允平静道:“其事紧急,我适才未及禀报主公便已送信给杜俊亭,向他索要金弦弓,他若看在女儿面上,便该将弓还来。”

    我心里泛起一阵恼怒,不快地道:“我哪里还有脸面与他提大娘?何况杜俊亭若是不愿将弓还我,难不成我还与他开战?”

    正要叫他追回信使,甘允竟道:“不错。即便主公自己不想要金弦弓,三军将士也不能答应。杜俊亭若不肯将弓还回,南剑之盟便不得不出兵攻打杜俊亭。”

    他又道:“我料杜俊亭多半不能答应,请主公示下,万一杜俊亭不肯还弓,我军何时发兵?”

    他竟还咄咄相逼。

    我看着甘允,他面上神情甚是坚定,即便对着我,也毫无慌张畏惧之色。

    我想起当日他与我一同被困于泽兰城时,在我身后拉住马尾于敌军之中突围时,彼时他虽略有惊惧却并不慌张,也是如此地坚定,似乎从未怀疑我可以一统天下,持弓登基。

    傀儡也罢,皇帝也罢,我仿佛看到我的命数便是不由自主,受人操控。

    我沉默片刻,轻轻地道:“时已入夏,恐怕天气即将炎热,我须先将妹妹送回乡安葬。其他事宜,待我回山再作裁决。”

    桌上放着一个白釉碗,碗里是捶好的石榴汁。

    这是萧疏离送来的。她因天气炎热,又怕我路途劳顿,特意送来与我解渴。

    我看着碗里的石榴汁,籽与衣都已仔细滤去,连沫业已小心掠去。碗中的汁液紫红通透,浓艳如心血。

    可万一里面下了致命之毒呢?只怕也是用尽了心血的恶毒。

    几层的龙骧军与亲卫队把守在她门外,她不会不知自己的处境。

    她更应知晓,我若要她性命,实在是轻而易举。她又为何不走?为了金弦弓?杜俊亭回复甘允连他自己业已无法找回金弦弓,萧疏离即便不知此事,也该知晓杜俊亭绝不会将弓送还给我,莫非还不死心?

    她又是否为了替言眺报仇而不得不此刻与我虚与委蛇?我端起碗,连碗带汁扔出窗外。

    尺牍上只有七个大字“此物唯郎君能制”,正是百里凛冽的手迹。

    我打开木匣,不禁遍体生寒,汗毛根根竖立。

    木匣中,正是问世以来已令无人丧命,更曾在短短数月间令骨肉兄弟反目相残的金弦弓。

    这金灿灿的金弦弓躺在我面前,正如亮堂堂的命数卧于我面前。

    门外甘允的声音已在高声求见,我打开房门,甘允未及进

    门已道:“特来请主公示下,何时发兵攻打杜俊亭?”

    我木然道:“金弦弓已在我这里。”指向桌上木匣。

    我以为甘允定会欢欣鼓舞,狂喜不已,但甘允神色毫不意外,他连看也未曾向金弦弓看上一眼,只是正衣冠,肃颜色,高声道:“请主公这便入北庭,杀了萧娘子。”

    我如同身后挨了一冷箭般浑身僵硬,只是看着甘允。

    说的并不意外,此念早在我心里想过无数遍,我却始终不愿去正视。如今甘允说了出来,只不过是将我内心深处的想法说出口罢了。

    我早该去杀了萧疏离。早在李十七证实其身份时,早在她回积艳山时,那时我就已该持上公主金册拓布,到她面前坦坦荡荡说出因何杀她,她为何非死不可。

    更早之前,我早该杀了言眺。早在那日我看到趟在长凳上的她之后,早在我发现她为妹妹制做杜大娘的人皮面具之后,更在那晚她如魔似疯女装来见我之后。

    如果我那时便将言眺杀了,妹妹又怎会惨死?

    归根到底是我优柔寡断,当断不断,才酿成这祸事。我握紧了拳头,甘允却以为我不愿,撩袍跪倒,一字一顿

    地道:“主公今日若不杀萧娘子,则甘允求去。”

    掌灯时分,我下令撤去层层兵士与亲卫,独身走入北庭院中,在黑暗中仍是一眼便看到一株枝叶扶苏的腊梅。

    群玉一日曾说起过,那是萧疏离特意从不鸣山移栽过来的。

    可笑,倒显得她如何珍视这段结拜之情。可如今呢?言眺当着我的面,杀了我妹妹,即便我口口声声许诺愿将天下给她换妹妹一命。

    她们一个两个都是疯子!都有源自萧夫人的疯病。若言眺是疯子,萧疏离作为萧夫人的亲女,只会比言眺疯得更厉害!

    窗户从屋内支起,萧疏离从屋内看到了我,随即房门打开。

    我暗中戒备着,慢慢走进屋,以为会看到怨恨痛苦和愤怒不甘,却看到了一张毫无怨恨的脸。也是,她有什么要怨恨我的?我只差没有死在她们姐妹手里。

    她长久地注视着我,开口道:“三哥,我不知道言眺为何要杀九妹。

    我也久久地注视着她,慢慢道:“我不知道言眺是谁,不知道你是谁。”

    一丝迷惘从她脸上闪过,猛然间我想起了两个月前水仙池边的自己,所有的怨恨痛苦和愤怒不甘都只属于我,她与言眺谋划了这巨大的阴谋只为了坐收天下,何来的痛苦与不甘?!

    想到妹妹近在咫尺,我却救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她送命,我只恨面前站着的是萧疏离而不是言眺,否则车裂,寸磔,炮烙,我哪样做不出来?

    我切齿道:“你的表兄,不,表姐,何以非要我妹妹的命?何以非要当着我的面杀她?何来的深仇大恨?”

    萧疏离道:“我的表姐是言家的二娘拔,她因想做一番事业,因此假借二郎眺之名,与你结拜。她唯一隐藏的只是女子身份,其他对你并无任何隐瞒。她对江山也并无非分之想。”

    她面上迷惘更甚:“我也不知她为何要杀害九妹?她二人素来交好,即便九妹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她也不必杀她。”

    她愈是迷惘,我愈是愤怒,只因我心中的迷惘更远远甚于。

    “好,她想做一番事业,女子身份不便,因此她乔装打扮,好成为我的兄弟手足,好成为南剑之盟的副盟主,好提领虎贲军。”

    我忍不住高喊出声:“那她为何又要半途而废,自揭身份,到我面前来袒白,告诉我她是个女子?”

    萧疏离的脸白了几分,道:“她……果真如此.…….”

    我怒道:“她为何不装到底?为何不等到我登基称帝,再来做我的一字并肩王?”

    怒火愈甚,我心底深处的一个疑问却也愈清晰:“她若有心杀我,我早已死去多时,她却为何始终不愿杀我?只是定要将妹妹杀了?”

    我始终不愿深思这个疑问,始终不愿去想其他的可能。无意间抬头撞上萧疏离的双眼,不禁慌乱转过头去。

    萧疏离慢慢道:“她毕竟是个女子,她喜欢上了你。”我喝道:“住口!我林睿意还缺女子仰慕不成?她喜欢我,所以当我的面不顾我苦苦哀求杀了我妹妹?”

    我气急败坏,满心厌恶,一时口不择言道:“她是你家祖传的疯病发作了么?她要替你夺天下,要杀的不该是我么?为何找上我妹妹?”

    最后一丝血色从萧疏离脸上褪去,她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狂怒之下,我也瞪视着她,毫不退缩。

    我看着这张我从未看清楚的脸,此时更是恍惚。这张脸,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是在骗我,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虚情假意。

    我却信赖她。因为妹妹信赖她。

    当日朱袭演给我看的傀儡戏,竟没有一分一毫是假的。我从一开始就陷在了她和言眺的陷阱之中!

    而我竟如此愚蠢,从头至尾没有过半分怀疑。

    她看着我,渐渐恢复几分血色,道:“替我夺天下?”

    眼神中看不出半分伪装。

    世上总是有人,能完全掩藏尽心中所思所想,不在面上流露半分。我面前便有一人,精通此技,炉火纯青。

第四十九章

    我,我就是你的傀儡。”

    “我替你除尽对手,替你打天下,一旦江山稳固,我便是你第一个要除去的人,而后,江山自然到你之手。”

    她怔怔地看着我,似全不认识我,又似呆滞,似无措,半晌道:“我一个女子,要江山何用?”

    “你四哥未必不在人间,你二哥有遗腹子在邻国,更何况我中央之国不是没有过女皇帝。”

    “我四哥?我二哥?他们是谁?”

    我拿出袖中公主金册的拓布,缓缓在她面前展开,冷笑道:“你四哥萧箦,你二哥萧芜,你三哥萧著,你大哥孝广成太子萧芒受万民景仰,你都不知么?萧夫人不曾告诉过你么?你是奢帝之女,你甫一出生,奢帝便私下册封你为照临公主。莫非你从未见过你的公主金册?”

    萧疏离看着拓布,目瞪口呆。过了良久良久,她终于苦涩开口。“三哥,这一切…..”

    我截口道:“我只有一个妹妹,她已经死了。”

    她不再说一个字,只定定地看着我,一直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我再也不想说一个字,再也不想见到她。我不知自己脸上是何种神情,但此刻连我自己也不想看到自己的脸。

    我别过脸去,耳中听得她移动脚步,不知是要走出房去,还是只想离我远些。

    终于忍不住还是抬头看她,她已走到兵器架前。兵器架上有两柄剑,我认得一柄是锋利无比却质地刚脆的青铜剑,另一柄是以绵著称的楚国铁剑。我记得这两柄剑她一样地心爱。

    不知她会选哪一柄来对付我?我不禁在心里冷笑一声。她果然略有犹豫,随后拿起了楚国铁剑。我虽自信武功胜她一筹,仍是全力戒备,谁知她会不会使出言眺教她的暗器毒药来?

    我觉得自己牙齿渐渐咬紧,从齿缝里逼出的语声开始飘忽:“得金弦弓者得天下,唯萧氏人得之则亡天下。

    你也姓萧,所以,你不得不找一个傀儡来替你持有金弦弓,你找到了我,我就是你的傀儡。”

    “我替你除尽对手,替你打天下,一旦江山稳固,我便是你第一个要除去的人,而后,江山自然到你之手。”

    她怔怔地看着我,似全不认识我,又似呆滞,似无措,半晌道:“我一个女子,要江山何用?”

    “你四哥未必不在人间,你二哥有遗腹子在邻国,更何况我中央之国不是没有过女皇帝。”

    “我四哥?我二哥?他们是谁?”

    我拿出袖中公主金册的拓布,缓缓在她面前展开,冷笑道:“你四哥萧箦,你二哥萧芜,你三哥萧著,你大哥孝广成太子萧芒受万民景仰,你都不知么?萧夫人不曾告诉过你么?

    你是奢帝之女,你甫一出生,奢帝便私下册封你为照临公主。莫非你从未见过你的公主金册?”

    萧疏离看着拓布,目瞪口呆。过了良久良久,她终于苦涩开口。“三哥,这一切.……..”

    我截口道:“我只有一个妹妹,她已经死了。”

    她不再说一个字,只定定地看着我,一直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我再也不想说一个字,再也不想见到她。我不知自己脸上是何种神情,但此刻连我自己也不想看到自己的脸。

    我别过脸去,耳中听得她移动脚步,不知是要走出房去还是只想离我远些。

    终于忍不住还是抬头看她,她已走到兵器架前。兵器架上有两柄剑,我认得一柄是锋利无比却质地刚脆的青铜剑,另一柄是以绵著称的楚国铁剑。我记得这两柄剑她一样地心爱。

    不知她会选哪一柄来对付我?我不禁在心里冷笑一声。她果然略有犹豫,随后拿起了楚国铁剑。我虽自信武功胜她一筹,仍是全力戒备,谁知她会不会使出言眺教她的暗器毒药来?

    她终于开口,极慢极慢地道:“无以自明,唯有剖心。”我方自一怔,她已倒转铁剑,一剑往自己左胸刺下。

    我大惊之下不及思索,本能扑上架住她手腕,拍落她手中剑。

    鲜血喷溅而出,她摇摇欲坠,我顾不得男女有别,一手扶住她,一手牢牢按住她伤口,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要她死。

    血仍从我的指缝里汩汩淌下,我惶急大喊道:“伯父!伯父!快来救救疏离!”

    鲜血渐渐浸透了她半个身子,萧疏离的双眼慢慢闭上。我只觉得这一刻比我过去的一生都要漫长,比我发现中了赵箴的圈套时还要绝望。

    忽然耳中听得一阵风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道:“你牢牢按住伤口,不要动。”我转头望时,竟是师父到了。

    她从头上拔下一根银针,又拔了一根头发,穿发进针,一手撕开萧疏离上衣,一手以针穿皮过肉,缝起伤口来。我忙转过头去,几乎要喜极而泣。

    我耳中听得针线穿皮肉而过的声音,既煎熬,又茫然无措,只是祈求上天不要让疏离死。忽然之间,我不再恨她一直欺骗我,一直拿我当傀儡操纵。

    也许从她一剑刺向自己心口那一刻起,我心里的恨意便已烟消云散。

    师父直到缝好她伤口,又将她抱到床上,拿被子盖住,才道:“好了。”我跪在榻边,看着她雪白的脸颊,低声问师父道:“她会死么?”

    师父取出一粒药丸,塞入萧疏离口中,道:“看她造化。”我轻轻握住萧疏离垂在榻边的手,感觉仍有一丝温热,心中稍稍一定,不禁低声道:“疏离,只要你不死,我一切都不在乎。”

    一滴滴水混合着鲜血滴落在被子上,我才发现自己满脸是血,满脸是泪。

    师父看了看我,取出一条丝帕递给我,叹气道:“真心假意你都分不清么?偏要闹到这一步。”

    我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与血水,厚着脸皮道:“徒儿这些天还要偏劳师父留下照顾五妹,毕竟我是个男子…..”

    师父不待我说完便道:“好,我待她醒来再走。”又皱眉道:“哪家女子若是喜欢上了你,当真是三生不幸。”

    我等群玉换好药才转入屏风后去看疏离,她昏迷未醒。我以手探额,仍觉发烫。伯父虽已用了药,看来没有三四天的光景好不了。伯父与师父说的一样,他们人事已尽,她能不能活命只凭造化,但愿她能闯过这一关。

    我在榻边坐下,握住她的手,低声道:“疏离,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我只盼你能活下来。你若能活,我一切都不在乎。*

    疏离一动不动,脸色因发烧而通红,也不知能否听见我说话,伯父说她血行已慢慢恢复,群玉业说她伤口已渐渐愈合,如今唯一难办的便是退热。

    我虽已派出多路人马,从各处采买来冰块,放置在床榻四周,又令群玉以冰水多擦拭她身子,却似乎仍是收效甚微。

    我双手握着她的手,一直不愿放下,心里不知不觉回想从最初相识到今日的种种情景。

    她为我甘愿去罗灵通处当人质为我甘愿身先士卒杀敌,在泽兰城里几乎陪我饿死….我到底是如何会相信她接近我原是阴谋只为要夺我的江山的?

    歉疚如同一朵层层迸开的花,瞬间撑满我整颗心,我心思沉重,一心只想着她能活过来,丝毫没有想过她一旦活过来我该如何待她。

    深夜出北庭时,我见甘允跪在路边,见到我便伏拜于地道:“主公为何不杀了萧娘子?”

    我道:“她与言眺无关,杀我妹妹的是言眺一人。”甘允道:“她是前朝公主否?”

    我已不记得何时与他说过此事,只疲惫道:“她确实是前朝照临公主,只是她自己也不知此事,她从未瞒骗过我。”

    甘允昂起头,高声道:“她既确是前朝公主,如此处心积虑地混到主公身边,又岂会不怀着伺机暗害主公重建前朝之心?主公岂可一而再再而三地中了言眺和她的奸计?”

    我摇头道:“她已对我剖心明志,若不是我手脚快,她几乎已将自己的心剜了出来.……...”

    甘允打断我,痛心疾首道:“主公已然中过如此多的诡计,怎地还是不知反省,又要轻易上当?区区的苦肉之计便想赚得主公尽弃前嫌重新信任有加,可见她远比言眺更为狡诈阴险!主公今日不听我良言相劝,日后必定会死于她手!”

    我已无法向他解释,只有亲眼看到她对自己刺下的那一剑的速度与力度,才能明白她当时心里的刚烈,手下的决绝。我也不可能拉着甘允去疏离床头给他看这一剑所造成的伤口绝非“区区的苦肉之计”。

    甘允直起身来,拔去发簪,卸下进贤冠,语气转为平静,道:“主公既然听不进某良言相劝,某已无法再为主公效力,这便请去,请主公准许。”

    我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平静坚定,知他去意已决,何况心中也不想挽留,温言道:“好,甘先生既然一心求去,我便不再挽留。这些年你为我殚精竭虑地谋划,又几乎为我饿死在泽兰城,我十分感激,自是会永远铭记五内。

    甘先生要多少财物都使得,请自去黄指挥使处领取。此后甘先生想投哪里都使得,只除了朱袭处。”

    甘允向我叩首道别道:“某理会得。林盟主请多珍重。”

    入寝之前我又去看疏离,她仍未退热,犹在昏迷之中。我从四周盆里取了一小块冰,轻轻在她额头脸颊擦拭,也不知她能否听见,将甘允求去之事说了,说完只觉浑身轻松自在,忽地想到:

    “甘允口口声声说疏离与言眺要谋夺我的天下,我其实早已无意于天下,既然如此,何不顺水推舟便把金弦弓给了五妹,我好从此逍遥自在?”

    我低声道:“五妹,只要你醒来,我即刻把金弦弓给你,即刻把南剑之盟交到你手上。这些我其实原本便不想要,只要

    你活着,我情愿把一切给你……..”

    话未说完,一阵剧痛忽然同时在我全身发作,便如浑身的骨头在同一刻被碾碎一般,我不禁大叫一声,摔倒在地。

    我只觉得有无数把铁锤正在我身上不停捶打,又有无数钢针密密麻麻刺入我全身,疼得我不住在地上翻滚,只觉得自己顷刻便要碎成童粉。

    偏偏仍未化为齑粉,仍觉疼痛与酸刺深入心肺骨髓,恨不能立时死去却无论如何不能死去,渐渐连号哭之声也发不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疼痛酸刺才慢慢消退,我筋疲力尽地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已被汗水浸透,有十几双的手正按在我身上,将我牢牢按在地上。伯父的声音响起道:“可算是好了。”

    众人将我扶到椅中坐下,我慢慢环顾,见黄鸢吴悝王祁等都围在我身边,担忧地看着我。

    一个颤抖的声音响起道:“天怒地怨两界针…..”竟是疏离的声音。

    我转头看时,只见她双手将自己撑起,坐在榻边,脸上不再是潮红一片,而是惨白。我的心慢慢下沉,见到她醒来的喜悦已被明知自己将死的无望心情代替。

    两个月过去,这针却不曾再发作,伯父宽慰我说,想必毒性甚小,发作一次后已然耗尽。他反复替我把脉,又令我割血查验,始终验不出是何毒物。

    我却固知,毒仍在我体内。言眺又岂会如此轻易地放过我,她当日滚落悬崖之前,借口还我面具,暗中已将毒/针刺入我右手指,其后伯父数次替我把脉都未察觉有异,可见这毒隐秘又复杂,并不是轻易可以查知的。

    我已是等死之人,一切都再无意义。骨头在同一刻被碾碎一般,我不禁大叫一声,摔倒在地。

    我只觉得有无数把铁锤正在我身上不停捶打,又有无数钢针密密麻麻刺入我全身,疼得我不住在地上翻滚,只觉得自己顷刻便要碎成董粉。

    偏偏仍未化为齑粉,仍觉疼痛与酸刺深入心肺骨髓,恨不能立时死去却无论如何不能死去,渐渐连号哭之声也发不出来也不知过了多久,疼痛酸刺才慢慢消退。

    .

第五十章

    我筋疲力尽地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已被汗水浸透,有十几双的手正按在我身上,将我牢牢按在地上。伯父的声音响起道:“可算是好了。”

    众人将我扶到椅中坐下,我慢慢环顾,见黄鸢吴悝王祁等都围在我身边,担忧地看着我。

    一个颤抖的声音响起道:“天怒地怨两界针…..”竟是疏离的声音。

    我转头看时,只见她双手将自己撑起,坐在榻边,脸上不再是潮红一片,而是惨白。我的心慢慢下沉,见到她醒来的喜悦已被明知自己将死的无望心情代替。

    两个月过去,这针却不曾再发作,伯父宽慰我说,想必毒性甚小,发作一次后已然耗尽。他反复替我把脉,又令我割血查验,始终验不出是何毒物。

    我却固知,毒仍在我体内。言眺又岂会如此轻易地放过我?

    她当日滚落悬崖之前,借口还我面具,暗中已将毒针刺入我右手指,其后伯父数次替我把脉都未察觉有异,可见这毒隐秘又复杂,并不是轻易可以查知的。

    我已是等死之人,一切都再无意义。

    我在盆中慢慢洗漱,不再仔细去看自己倒映在水中的脸,只是修面洁面,随后束起发髻,又换上一套干净衣衫,环顾了屋内一周。

    所有铜镜早被青布蒙上,不曾再被撕开过。我已有许久未见我自己的脸了。

    屋内摆设甚是整齐,笔墨纸砚与贴身兵刃都各处其位。我业已许久未曾碰过笔墨与兵刃了。

    只有金弦弓,装在匣中的金弦弓,是这屋内的唯一突兀之

    我走过去,拿起木匣,随后出了东庭,去了北庭。

    疏离已经大好,正在腊梅树下,微微发怔。日光闪烁于树叶空隙之中,也倾泻在她依旧略显苍白的脸上,流光波动。一

    瞬间,仿佛万事万物都有了生命,有了魂魄,有了喜怒哀情。

    天地只此一幕,千秋仅此一刻。

    也不知过了多久,疏离转头看着我,慢慢地道:“天怒地

    怨两界针,世上并无解药。”

    我沉默片刻,道:“生死由命,我不强求。”

    疏离看着我的眼里忽然流露出几分软弱:“如果你去找你

    师父,或许还有…..”

    我笑一笑,走过去道:“我确实想去找我师父了,所以来将此物交还给你。”我向她递出木匣。

    她怔了一怔,不由自主接过木匣道:“这是何物?”随即打开木匣,见到了匣中的金弦弓。她脸色大变,尚未开口,我已道:“疏离,我求你,求你收下这金弦弓与南剑之盟。我如今

    要去找我师父救我,却不能让南剑之盟的将士们无所依,不能让当日重建天下的誓言成空!你当知晓我的心意,替我好好守着南剑之盟。’

    萧疏离畴躇道:“你告诉我你师父身在何处,我去把她找回来。”

    我苦笑道:“我师父已非红尘中人,便是我亲自去找,也不知到哪里才能找到她,何况是你?”

    萧疏离略一思忖,道:“你果真是去找你师父么?果真疗

    完毒便回山接管南剑之盟么?”

    我点头道:“那是自然,疗完毒我还是要回来当皇帝的。”萧疏离的脸色稍转放心,毅然点头道:“好,你回来之

    前,我便帮你守着积艳山。”

    天色将明未明之时,我起床,正想开门吩咐牵我的白马来,忽然房门一声巨响,竟被人从外面生生震开。

    震开房门的竟是萧疏离。她站在门口,一脸愤怒。我不知出了何事,一时怔怔说不出话来。

    萧疏离的脸色因愤怒而通红,道:“林睿意,你竞骗我!”

    我强笑道:“疏离,我怎会骗你?”

    萧疏离道:“我已看过你给吴悝的手诏,手诏里说的是你再也不会回积艳山了,就此把南剑之盟托付给我,要他辅佐我做一代女帝!”

    我暗暗皱眉,不知吴悝为何不顾我的嘱托,要把手诏给疏离看。如今该如何收场?

    疏离见我不言,猛然将手中装金弦弓的木匣抛掷于地道:“你的金弦弓,你的积艳山,休想强加于我。从今日起,我与积艳山、与南剑之盟再无瓜葛!”

    她转身拂袖便走,我欲追上前去时,她转身惨然笑道:“林盟主,你是要我再剖一次心么?”那日剖心明志的惨烈历历在目,我顿时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再追,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背影远去。

    一连几日,我盼着她因放不下南剑之盟而终于折返,她却始终不返。

    罢了,她性格极刚烈,便如那把青铜剑一般,我又不是不知。如今再去责问吴悝也于事无补。

    我不找吴悝,吴悝却来紧急求见我,道:“逢州紧急军报!有一支三十万人的大军仿佛自东海登陆而来,已强攻逢州城数日,眼看逢州即将不保。请主公示下,该如何应对?”

    我讶异道:“自东海而来?那会是谁人兵马?”吴悝摇头道:“其全军衣赭,却不打旗号,也不知带兵主将是何人,甚是奇怪。”

    我道:“吴将军自行调兵应对便是。”

    吴悝道:“看敌军声势不弱,我军还是小心应对为好。我欲令陈奉谨与熊煌各领一支军,兵分两路迎敌,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我点头道:“如此安排甚好。”

    才过三日,吴悝神情惶急,又来见我道:“急报!敌军已攻破了逢州与迎州,向紫州而来!”

    我万料不到敌军来得如此之快,半晌才道:“陈将军与熊将军已到了何处?”

    吴悝道:“两人还未到凤皇关。”

    我沉吟到:“凤皇关有亚父所创的造化极演阵守着,不会有失。我意,两位将军还是出凤皇关迎敌,力保运州和紫州,不知吴将军意下如何?”

    吴悝忙道:“末将也是此意。”

    我想了一想,道:“召李十七秘密来见我。”

    过了一日,吴悝又来求见。

    我见吴悝带来一起见我的竟还有斥候营校尉宋承宗,不由略感惊讶。

    吴悝垂首站着,面色凝重又不安,是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神色,我心里不禁一沉,心知事态之劣恐怕远超我预期。他并不开口,只向身旁的宋承宗微一示意。

    宋承宗向前一步,我这才看到他身上背了一个包袱。

    他将包袱放在地上,慢慢解开,只见里面是一具铁甲,式样甚是奇特,似非中原产物。宋承宗向我道:“请主公以佩剑刺甲。”

    我的佩剑是宝剑,削铁如泥,我只怕此甲有来历,不敢将其刺坏,只手腕轻轻运力,一剑刺下。只听“叮”地一声微响◇剑竟刺不下去,剑尖所及之处,只留下一个极小的白点,我一惊,手臂发力又刺下第二剑,甲片这才“刺啦”一声,终被刺饼。

    我中原境内,哪有如此厉害的甲胄?我一时不敢相信,只怔怔看着昊悝。

    吴悝苦笑道:“那无名军中,从小卒到将领,人人穿着此甲,寻常刀剑根本伤不得半分。”

    难怪我军伤亡如此之大!对手穿着如此刀枪不入的铁甲◇我军岂不是任其宰割?

    宋承宗垂丧道:“不仅如此。”他走到吴悝身后,替吴悝卸甲,即将吴悝所穿的铁甲铺于地上。

    吴悝从腰间解下一柄直背短刀,走到铁甲前,用力一刀斩下。“当”地一声,这具千里挑一、精炼的铁甲竟应声而裂。吴悝道:“无名军中,人人佩有此刀。”

    我倒吸一口冷气。

    一时间三人都说不出话来,三人都默默无语看着地上的铁甲与短刀。

    片刻,吴悝道:“如今,唯有战车或长矛骑兵可与之一战。

    战车打造需要时日,操练更需时日,没有三个月的时间如何可成?骑兵或可一战,但积艳山的骑兵一共才八仟人,如何能与几十万的步兵开战?

    我想起了亚父,他若在此,定有完备的阵法以少攻多,我我也想起了张远,他若还活着,以他对亚父阵法的领悟,我军也不会像如今这般束手无策。

    只是我气走了亚父,又活活逼死了张远,才配有如此下场。我只觉得锥心痛苦,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宋承宗斟酌开口道:“不如…主公想法再去请回大元帅…….”

    吴悝截口道:“主公也不必太过担忧,毕竟我军还有凤皇关可倚,无名军想要一路打到积艳山也并不容易!”

    一想到造化极演阵,我精神略一振奋,到:“不错!要想攻破凤皇关千难万难,即便能攻破,也需一定时日,不如我军趁此打造战车,冶炼长矛。”

    吴悝权手告退道:“末将这便去安排。”

    屏风之后,李十七变换了声音道:“好教各位将军知晓,小人在无名军中见到了郦胜道,原来这是郭随的兵马。”

    王祁瞪大了眼睛,吃惊道:“郭随?他不是被赶去了东海么?郦胜道?他不是中了神射手厉青一箭么?怎会未死?”

    李十七道:“郦胜道没死哩。厉青那一箭虽射中他脖颈,却未能要了他的命。只是郦胜道似乎再也不能开口讲话,只能靠手来比划。”

    吴悝剑眉一拧,道:“若果真是郭随与郦胜道,他们当日只凭十几骑逃去了东海,又哪里来的三十万人马?”

    这正是众人关切之事,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盯着屏风上李十七的人影。

    李十七道:“他们逃去东海上,到了一个叫鹤岛的小岛上,谁知那岛上盛产一种上好的铁料。

    岛上之人自称鹤族,据说他们的祖先是一只神鹤的后代,一直居住在鹤岛上,千百年来用这岛上的铁料打造农具兵器,慢慢就练出了一身冶铁的好本领,打造的兵器什么都挡不了,打造的铁甲什么都能挡。”

    众将都是神色凛然,想必都想起了我令宋承宗当众演示过的利刀与甲。

    吴悝忽笑道:“我倒很想看看,用他们自己的刀来砍他们自己的甲,结果会如何?”

    这是一句玩笑之言,却无人发笑。我自觉心头沉重,想必众将士也不会比我轻松多少。

    都尉雷必摧道:“三十万的大军,人人都披着刀枪不入的甲,佩着吹发断毛的刀,恐怕整个中原都没人是对手。”

    参将全觥道:“杜俊亭手下有好几万的骑兵,当可与之一

    吴悝斜眼看他一眼,全觥顿时不敢再说。

    我想起惨死的杜诜,不禁在心中苦笑一声。如今他不出兵来攻打我积艳山,已是看在大娘的份上,又岂会出兵来助我?

    王祁向我认真道:“主公当日在瀛洲古原曾跟赵储芫订立盟约,说是无论谁人引异族入侵中原,其他人都要起兵相助驱逐异族。”我点头道:“不错,确有其事。”

    王祁雀跃又道:“如今朱袭虽死了,赵储芫可还好端端地

    在建康,他若不想背上毁诺的名声,便该立刻出兵来助主公!

    我沉吟片刻,向吴悝道:“茂旷说的对,异族入侵中原乃是大事,须得向天下人示警,好教众人早做谋划。忧山,你即刻派人去往各道大小诸侯处,包括杜俊亭与潘蔚等,将今日我军得知的情形一一告知,乞其相助。”

    吴悝略一踌躇,道:“包括利刀与甲之事也一一告知么?

    我坚定道:“悉数相告,如实相告。”

    吴悝略有忧虑道:“彼等若是得知了鹤族如此厉害,不肯来助该如何是好?”

    我摇头道:“郭随率三十万军来犯,岂会只为灭我积艳山一家?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自然都懂。”

    我亲眼看着萧疏离走进大殿,才能相信适才的通传是实,不禁喜出望外。但见她面色甚是平和,想必已不再恼我。

    仔细看时,见她一身男装,风尘仆仆,似是赶了远路而来,我一时间竟不敢开口问她为何而来。众将士向她看去,又向我看来,无人开口说话。

    过得片刻,王祁率先笑道:“萧娘子必是想念积艳山上的兄弟们了,特地回山来探视了!”他一言既出,众将士都面上一松,一时间七嘴八舌纷纷向她行礼问好。

    吴悝笑道:“萧娘子想念的怕是她三哥,才不是其他兄弟们!

第五十一章

    萧疏离面色微微一沉,道:“我自适州而来,郭随的兵马已破凤皇关,正向珲州而来。”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笑容僵住,目瞪口呆,不敢相信。仓促的脚步声响起,一名吴悝亲兵闯入大殿,嘶声道:“陈将军急报!郭随军已拿下凤皇关,三十万大军毫发无伤直出凤皇关。”

    众人神情如被雷劈,我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

    隔了半晌,我回过神来道:“凤皇关?亚父之前不是留下了造化极演阵镇守此关么?便是再多的人马进了此阵也难生还么?如今竟教敌军攻破了?是何人镇守的此关?”

    吴悝抢下军报,急读一遍,黯然道:“是钟韶庆把守此关,不知为何,他竟开关献降了!”

    我想了半日,方才想起原来因我厌恶钟韶庆为人,不想日日见到他,因此半年前将他远远打发去了凤皇关,不想他竟会在此当口投降敌军,果真是个卑小人。

    全觥破口大骂,道:“这贱/种!早该杀了他喂狗!”

    雷必摧顿足道:“凤皇关一失,我军危矣!”我向殿内扫视一周,只见吴悝低头皱眉不语,众将士有的咬牙切齿,有的忧心忡忡,我不禁有些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屏风后的李十七低声道:“敌军来势凶猛,主公不如暂且避一避,离开积艳山,等日后再回来。”

    离开积艳山,我能去哪里?红蓝江以北是杜俊亭的地界,

    他的独生爱女死在积艳山,我有何面目去求他收留?红蓝江以南,我积艳山的势力最大,又能去投奔谁?谁又敢收留我?

    我只是摇摇头,李十七便不再言语。

    我轻咳一声,压下了满殿的嘈杂声,道:“敌军既出凤皇关,必将与陈、熊两位将军正面对上,两位将军全部兵力加在一起也不过一十六万,刀不够利,甲不够坚,正面难挡敌军,亟需援军。

    忧山,听说这几日罗灵通等送来盾牌、长矛等我军急需物资,我意,有哪位将军愿意前往珲州援助陈将军与熊将军的,可将全部物资带上。”

    狄冲叔手上前锵声道:“小将愿前往!请主公赐印、信,请吴将军赐令箭。”

    我略微一喜,道:“好!忧山,你另调拨龙骧军伍仟骑随狄将军同去。”

    才不过一日,噩报传来,陈奉谨与熊煌阵亡,一十六万兵马全军覆没。我下令急召刚刚出发的狄冲回师,打算死守积艳山.

    若来攻的是杜俊亭或赵储芫,我愿投降来保住所有人,来攻的却是异族蛮夷,我必死战。

    我令吴悝征调附近所有十四岁以上男丁,征调守城所需全部物资,令各州兵马赶来积艳山勤王,更紧迫的是,遣使向各道诸侯紧急求援。

    赵储芫与罗灵通俱已回复愿出兵相助,杜俊亭与我隔江路远,尚未收到其回复。

    只是援兵尚在路上,郭随兵已攻破珲州,璜州,直逼积艳山。

    照此速度,一、两日之内,郭随便要来攻积艳山了。他如此不费吹灰之力便拿下珲州与璜州,想必那投降的钟韶庆“居功至伟”,毕竟他对珲州与璜州的防务熟之又熟。

    我该早做安排了。男儿为家国而死,天经地义,疏离却不能落入异族之手。

    我召来萧疏离,屏退了其他人。

    疏离仍是一身男装,佩着她心爱的两把剑,长发随意绾成一个发髻。她默默看着我,神情里没有半分惧怕。我想起她剖心重伤,醒来后的第一个神情,却是看着在地上挣扎的我满面忧色。

    她大概是真的不怕死,但我不想她死。

    此次送走她,恐怕相逢要到来生。不知为何,在此当口我

    却忽然想起李十七前日无意间对我说起的一句话:“萧娘子换上男装倒是与言家大郎有五、六成相似。”

    他们本是表亲,相似是寻常之事。但她与言眺,却大相径庭。此刻我却不知,我是否仍在恨着言眺?到了今天,恨与不恨其实也不再重要,再过几日说不定我就要在地下见到她了。

    我定了定神,向着疏离微微一笑,道:“如今异族入侵,华夏有难,我军连失十几城,二十几万将士已阵前殒命。积艳山危如累卵,疏离,你可还愿听我调遣?”

    疏离没有半分迟疑地道:“三哥,我愿听你调遣。”

    我刚回得一声“好”,正想将案上的金弦弓交给她,便听吴悝的声音惶急在殿外响起道:“主公,大事不好!郭随已攻至积艳山下!*

    我与疏离两人都是浑身一震,我急忙走到门口,打开殿门,道:“他怎会来得如此之快?不是还有至少一、两日路程么?”

    吴悝的神情破败丧气,如一面被敲破的鼓。他低声道:“除了利刀与坚甲,郭随还有第三件法宝,便是鹤族骑兵,之前我等都毫不知晓。”

    我的心顿时沉到谷底,与疏离对视一眼,俱知今日战场之上再无侥幸,我向吴悝道:“郭随共有多少骑兵?”

    吴悝道:“少说也有三万。今日之前,郭随将这三万骑兵藏得天衣无缝,我军只知他有三十万大军,个个执利刀,披坚甲,谁知他竟还隐藏了三万铁骑,直到最后才现身。”

    我想到连李十七也未能打探到骑兵之事,这定是郦胜道的谋划,才能隐藏得如此滴水不漏。先前攻城,骑兵难展身手,如今到了积艳山脚下,地形开阔,正是骑兵大展身手之际。这披坚执锐的三万铁骑,想必是郦胜道专程用来对付我的。此人如此才华,跟了郭随,又引异族入侵,委实是可惜了。

    我向吴悝温言道:“为保家国,最多一死罢了。忧山,我伯父你是否已派人送他下山?”

    吴悝忙道:“早已送了孟神医渡过红蓝江,主公勿忧。”

    除此之外,也别无放心不下之事。吴悝又道:“算算日程,赵储芫与罗灵通的援军也该到了。”

    我心中早已拿定主意,只点点头道:“忧山,你自去安排便是。”

    我带领诸将与疏离走到积艳山半山的烽火台看时,远远只见郭随的骑兵全身衣赤,如火海一般在积艳山下延展,与我军对峙。虽然看不见,但人人都心知肚明,骑兵之后还有他的三十万鹤族大军。

    无论如何,我军都没有胜算。

    吴悝肃然道:“郭随远来,后勤不足,骑兵又刚刚出动,锐气正盛,必然是求速战速决。我军无城防可倚,只能出战,兵力不足,胜算自然也就小了。”

    他忽然展眉一笑,道:“但罗灵通与赵储芫的援兵已到,杜俊亭也说已派出双翼虎卫缙率一万骑兵驰援我军,加上我军可派七仟骑兵,统共二万三仟骑,兵力也不算相差太悬殊。我先前已征调得牯牛二百余头,正可以火牛阵先冲杀一阵,我军先锋骑兵再跟进,先给郭随一个下马威。”

    我听得吴悝备有火牛阵,顿时精神一振,赞道:“好,忧山此计甚好!”

    一只海东青忽地降落在我眼前石栏杆上,吴悝忙上前一步,取下绑在海东青脚上的便条,看得一眼,喜道:“主公,卫缙率领的援兵还有半个时辰便到了!到时正可与我军前后夹击!”

    我点点头,心中暗算日程,想来杜俊亭自收到我求援之日起便已派出卫缙,路上也丝毫未做停留,不禁心下一阵感动。他原该恨我入骨,知我有难后却如此毫不犹豫地救援我,必是仍看在大娘面上,而我欲报答他父女二人,却只能在来生。

    王祁欣然道:“杜公果念翁婿之情。”我伸手将金弦弓递给萧疏离道:“疏离,此弓事关中原命数,万不可落入异族之手。我令你即刻起保管此弓,待得我军先锋骑兵将郭随军冲乱之后,你带此弓杀入敌阵,我会派一千龙骧骑兵与两百亲卫队护送你一路渡红蓝江。你渡江之后便将此弓交给杜俊亭,嘱他务必好生看管!”

    萧疏离看了我一眼,接过了金弦弓,背在身后,我心中一阵宽慰,向山道看去,只见黄鸢已备得几匹神骏,连我的白马在内,在道旁等候。

    等疏离下山时,我自当在她身旁,护送她杀出敌军。疏离的轻功只在我之下,只要杀出骑兵阵,即便随后有郭随的三十万大军,她当亦能闯出去。

    忽遥遥听得号角军鼓之声大作,吴悝变色道:“不好!郭随已发动攻势!我军等不及卫缙的援兵到了!”他急令挂黛色旗,命全军即刻应战。我亲自提笔写了一张便条,请卫缙急驰来援,缚于海东青脚上带回。

    不多时便见果有全身披火的牯牛群从我军奔出,冲向郭随骑兵,郭随军毫无准备,一时间果然前军阵脚大乱,我军先锋骑兵随后冲出,一阵拼杀,东北方位罗灵通与赵储芫的援兵也一起杀至,一时间烟尘滚滚,看不出孰高孰低。

    此时正是良机,趁敌军一时慌乱无措,说不定能闯出骑兵阵。我从黄鸢手中接过我的方天画戟,方对萧疏离说得一句:“疏离,走,我送你……”她已并指点在我肋下。

    我大惊,却动弹不得,吴悝失声道:“萧娘子,你这是为何?”王祁与黄鸢一起拔出兵刃,指着她喝道:“岂敢伤我主公!”萧疏离无动于衷,只低声向王祁道:“我去引开敌军骑兵主力,你等借机送我三哥渡红蓝江,以图日后东山再起。”取下背上金弦弓,背在我身上。

    王祁怔得一怔,归刀入鞘,道:“好!有劳萧娘子了。”以眼示意黄鸢也将兵刃收起。我怒道:“岂有此理!茂旷,飞卿,你们快拦住她!疏离,快快将我穴道解开!”

    萧疏离取出一块白纱,蒙在自己脸上,又伸手来卸我头上金冠,我见她神情坚决,更是大急,只好言恳求道:“疏离,快解开我的穴道!你要作什么尽可商量!”

    她置若罔闻,将金冠套上自己发髻,束好冠带,神情镇定自若:“穴道一炷香后自解。我也姓萧,我可不敢手持金弦弓,还是你自己去将金弦弓送给杜俊亭罢。”从一旁黄鸢手中接过我的方天画戟。

    我急得五内如焚,偏偏没有一个人听我号令,只得竭力嘶声道:“疏离不可,快解开我穴道!你要如何我都依你,只求你快快解开我穴道!”

    她转身待走,听得此言又停住,回头凝神看着我,忽而微微一笑,走过来伸手揽住我腰,轻轻将头在我胸口一靠。我鼻中方闻得她发间香气,她已放开我,毅然转身便走。

    我运气硬冲被封的穴位,不禁喷出一口鲜血。虽然受了内伤,毕竟能够动弹了。

    我略喘一口气,便追了上去。她肩头一转,身形轻晃,已离我三尺。王祁与黄鸢一起挡在我身前。

    她再度回首看我一眼,眉梢居然掠过一丝笑意:“花神让道受了伤,可就捉不到我了。”

    我向前一滑一转,撞开王祁,闪过黄鸢,右臂伸处,一块衣角从我手中滑走,萧疏离瞬间已在山道上,拉住我的白马,翻身上马。

    黄鸢喝道:“众亲卫拦住主公!”与王祁两人拦腰将我抱住,四周扑出七、八个亲卫抱腿的抱腿,捉臂的捉臂,连李十七都握住了我右手腕。

    王祁喊道:“主公万万不要负了萧娘子的心意!”

    我一时挣脱不开,但心想我的白马除我之外无人能骑,等着萧疏离被掀下马来。

    孰料长鬃白马一声嘶鸣,亲热摆头,随后仰立而起,长鬃顿时披拂了她一身,如雪白的流苏斗篷微微漾动。她忽然一顿,缓缓回首,再看我最后一眼,眉梢如发簪尖细的簪尖,一下刺进我的心里。她回过头去,猛一催马,绝尘而去。

    竟连我的马都不听我号令,我又气又急,不禁又吐了一口血。

    眼见疏离去得远了,黄鸢这才放开手,从怀里取了一颗药,塞入我口中,道:“主公,这是孟神医留下治内伤的药,快咽下去。”

第五十二章

    眼见疏离去得远了,黄鸢这才放开手,从怀里取了一颗药,塞入我口中,道:“主公,这是孟神医留下治内伤的药,快咽下去。”

    吴悝也道:“我已派了伍佰龙骧军去保护萧娘子,主公不必担忧。”众人随后才将我放开。

    我急欲上阵,忙咽下药丸,道:“众亲卫随我来。”

    驰下半山腰时,只见疏离已杀入敌阵,山下的敌军见她领着伍佰龙骧军,顿时将她当作了我,纷纷朝疏离围拢上来,宁死不退。

    我策马狂奔下山,放声叫喊:“林睿意在此!林睿意在此!”只差了这几步,便只能远远看着她如游龙入海,万千铁骑追逐在她身后,无人理会我这个真正的林睿意,敌军潮水般席卷涌上,眼看那骑白马的身影随即被大军淹没。

    我挥着抢来的一杆长枪,一路挑杀,只可惜适才强冲穴道受了内伤,无法提起先天罡气,只能以蛮力杀敌,远远不如往日般利落,敌兵铠甲又坚韧逾常,我愈是想杀入敌军后阵寻找疏离,愈是被重重围在阵中难以杀出,渐渐力不从心。

    偶尔瞥眼间,只见连吴悝等主将都已下场在我身边厮杀,今日已是存亡一线间。也不知卫缙的援兵何时能赶到。

    厮杀之中,李十七忽然竭力靠过来,叫道:“主公若是信得过我,不妨将金弦弓交给我。”

    我毫不犹豫,摘下金弦弓抛给他。

    只见他马鞍之旁不知何时已备了满满的几壶箭,一拿到金弦弓便弯弓搭箭,专射敌将咽喉。我几乎忘了,他原本也是神箭手。于是便跃马持枪在他身边护住他,看他一箭一个,瞬间射杀了好几员敌军将领。

    不到片刻,敌军已发现了李十七箭无虚发,一阵呼喝,立时有一大股骑兵朝李十七冲了过来,我与亲卫众人虽竭力想要靠到他身旁,却仍被冲散,耳中犹听得王祁嘶声喊道:“快去护住主公!快去护住主公!”随即便是一声惨呼,我转头看时,只见王祁正从马上摔下,几名敌兵顿时向他刺下□□。

    我目眦欲裂,大叫一声“茂旷”,横枪一扫,拍倒几名敌骑,正欲冲过去营救,却有更多敌骑涌了上来,将我远远隔开。再转眼看时,我身边的龙骧军与亲卫越来越少,我自己也觉得气血翻腾,力气衰竭,手中枪愈来愈沉重,愈来愈难以挥动。

    再杀得几名敌兵,远远又见柴衮被一枝长槊刺下马来,滚落在地,十几把长刀立时朝他砍了下去,血溅四方。我心中悲痛,无法再看,只能扭过头去尽力拼杀,忽闻背后风声呼呼,似是有兵刃攻到,回枪欲挡时,身手毕竟失了矫健,背心已是中了一锤,顿时眼前一黑,栽下马来,隐隐听得似乎是黄鸢的声音在焦急大喊,随后便失去了知觉。

    我仿佛被活埋了,只觉两耳被堵,双眼被蒙,每吸一口气都要用尽全力,浑身酸痛,身上像压了一座山一样沉重。我竭力喘息挣扎着,浑身汗透重衣,身上压着的山这才略有松动,五脏六腑无一不裂开般疼痛,我不禁喷了一口血出来。

    内伤虽然不轻,我却并不后悔强冲穴道。我只后悔没有早点将疏离送走,让她陷在了战场之上。

    挣扎之中,眼前忽然透出一道光亮,我顿时生出了几分力气,尽力朝着光亮爬去,身上压着的山似乎渐渐崩落,转首看时,那崩落的哪里是山,分明是一具具的尸体!

    我猛然回想起来,我并未被活埋,而是仍在战场上,再仔细看身周的尸体,都是龙骧军与亲卫队里一张张熟悉的脸。在我中锤摔落马下时,他们想必都扑到了我身上,将我层层盖住,这才保住了我的命。天地俱寂,战事早已结束,我军早已惨败,全军覆没。

    我以剑拄地,踉跄前行,慢慢在尸首堆里翻找,盼着能找出哪怕是一、两位未死的同袍。我找到了死去的狄冲,李章,雷必摧,黄鸢……

    除我之外,已无活口。

    我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我所铸就的黄金台,其下尸骨累累。

    泪水渐渐风干,我倚坐在一匹死马的身旁,转首四顾这血腥又荒凉的屠戮之地,无法去想今日有多少人葬身此处。

    一小片白色映入我眼帘,会是疏离的面纱么?

    我急忙赶过去,只见是郭随的侍卫贺御风,斜躺在一块大石之上,胸口中了一剑,鲜血流个不停,他身上原本雪白的蝉衣除了下摆之外都已变成血衣。幸好不是疏离,我顿松一口气。

    但他竟然未死。

    我急忙问道:“你可曾见过一个面覆白纱,手持双剑的女子?”

    贺御风见到我,狭长的眉眼竟透出一丝笑意,傲然道:“你去找些水来,替我洗干净脸和手,我告诉你。”

    我四处寻觅,觅得几个水囊,慢慢将水浇在他脸上和他双手上。

    贺御风看着洗净的双手,吐出了一口长气道:“那剑术高明的女子,用青铜剑刺了我一剑,往北去了……”

    他垂下头,逐渐闭上了双眼。我伸手探他鼻息时,他已然断气。

    他之前强撑着一口真气不死,竟只是为了将脸洗净。

    我却无暇多想,一路检视着尸体,向北寻觅。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看到了一把熟悉的铁剑,心逐渐下沉,再转目四顾时,果然看到了疏离。她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我怔了片刻,小心翼翼抱起萧疏离的尸身,她颈上一条红痕,尸身未冷,眉目犹生,长发四散垂下,衣角随风飘动。我抬起头,向前望,暮色朦胧,微带湿气,四周细虫飞舞,低语似的嗡嗡声弥漫空中。

    萧疏离死了。

    一切都在摇晃,一切都不复存在。

    湿气仿佛也进了我的眼睛,四顾白茫一片。无论叫我拿什么换,我都情愿,只要你再活过来,只要你再冷冷地对我说话。

    你是死在我的手里,是我荒废了战事,才引得郭随率异族来攻。你要替我引开大军,所有人都叫我不要负你,我知道你心甘情愿,可我竟如此无能,竟不能将你救回。

    一切都在坍塌,世间再无半分颜色。

    这一次我终于能够看清楚你的脸,你的脸却与冰雪同色。

    疏离从来都爱干净,生前死后都是一样。我脱下脏污的外衣,露出里面略为洁净的白罗中单,再捧起疏离的尸体,茫然向前走去,我不知自己仍是走在人世间还是已走在黄泉路上。

    一阵剧痛间杂着麻痒忽地从四肢百骸传来,我不禁大叫一声,几乎失手将疏离摔下。

    是天怒地怨两界针。言眺又岂会如此轻易地放过我?

    剧痛麻痒噬骨啮心,我无法抗衡,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只是用尽全部意念咬牙将疏离轻轻放在地上。

    痛痒排山倒海,不知不觉间我已在地上滚来滚去,只盼有敌人未死,一刀将我杀了。暮然间我想到了我的佩剑,我反复在地上摸索,想找到佩剑来自行了断,却摸到了疏离的衣袖。

    疏离还躺在这血污不堪的战场上,她还等着我,带她去干净明秀的所在,不必杀人,也不会被杀。

    只要疏离还在等着我,我定能做到。我将左臂塞入口中,牢牢咬住,苦等药性发作完。

    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道:“花神让道?你可是受了伤?”

    我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更不想回答他。

    他拉起我的右手,略一搭脉,惊讶道:“内伤不轻,还中了毒。”

    天怒地怨两界针的药性终于渐渐退去,我勉强将眼睛睁开一线,似乎看到了一个僧人,他嘴歪眼斜地一笑,道:“三郎如此模样,只能进我的棺材了。”

    他果然抱起我,将我放入一具牛车拉着的棺材里,我极力挣扎着,叫道:“疏离!疏离!”却实在无力爬出棺材,眼睁睁看着他合上榫头,拉上了棺盖。

    清香忽来,弥漫空气中,一物在眼前轻轻晃过,粉影绰绰,依稀是一朵莲花,花下还有一只手,修长而洁白,柔弱无骨,如花茎在风中微晃。

    我慢慢睁开双眼,眼前是繁复斗拱,绘有朵朵莲花,依稀是一个亭子的藻井。我一惊翻身而起,却不得不眯起眼,亭外阳光闪耀刺目,持莲花的手已消失不见。转过头去,我原先竟睡在一个凉亭的石桌上。凉亭前后左右,粉红色的荷花一望无际,花瓣娇嫩,荷叶彻绿,天地间充盈着荷花的清淡香气。

    此时远未入夏,何来的盛放荷花?

    更何况,我原先明明被一个和尚扔到了棺材里,为何此刻会在这画一般的景中?再看自己身上,先前明明只穿了中单,如今却换上了一身洁净衣衫,这套衣衫,甚是素雅,并非我所有。

    莫非这里竟已是九泉之下?我试提真气,先天罡气已是流转无碍,内伤竟已痊愈,这里果然已是九泉之下。

    此生已了,再也见不到师父的面了,我心头不禁一阵黯然,转念一想,诸位同袍与疏离当离我不远,我快快追赶,应能赶上。

    一声水响,荷花池边忽然爬起一个**的人影来,我猛吃一惊,他上身□□,下身穿着一条紧身鱼皮裤,一头黑漆漆的虬发在阳光下滴着闪亮的水珠。他向我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一个鱼跳,又投入荷花池里,轻盈地绕过花枝,瞬间悠游而去,分不清是人还是鱼。

    我抢步上前待仔细看时,那半人半鱼的怪人早已了无踪影。回过身,赫然却见一条逶迤的走廊。我走上长廊,两边的檐下随风飘荡着长长短短的细丝,丝线下飘荡着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傀儡。风声忽然响起,我忙向左一避,有人已自我右边荡了过去,他回过头来,向我嘻嘻而笑,眉眼全都皱在一起,一时间竟看不清他到底是个木头傀儡还是个活人。

    几声熟悉的嘶鸣声响起,正是我的长鬃白马,它竟也在此处,我不禁热泪盈眶,忙四顾寻觅,绵绵长啸,欲召唤它前来。

    白马始终不现身,我朝着嘶鸣声发出的方位一路奔去。长廊尽头忽现假山,假山旁,一个少女却正堆着沙丘,疑惑之中,我停下观望。她将沙丘从左移到右,又从右移到左,周而复始。我跳出长廊,正欲上前向那少女问话,少女突然消失不见。

    我急退三步,脚下如沙丘般忽然陷下。我猛提内力,拔起身形,站在假山顶上,四面八方只见沙丘起伏,一望无际。我闭起眼睛,安神定志。再睁开眼来,景物已变。

    细风微拂,一只白山羊正自得地啃着绿草,一个健壮的少年忽然弯下腰来,与山羊角力。一会儿是山羊占了上风,一会儿又是少年将山羊逼退。

    不见孟婆,不见鬼神,这九泉之下的景致,实在是匪夷所思。

    我拿出一枚金铃,屈指一弹。清脆的铃音响过,少年和山羊一起消失不见。

    眼前忽然出现一间大殿。难道此处正是鬼神居所?我是否当去此处投胎轮回?我迟疑地走上台阶,殿门的紫铜门扣清晰真实。我轻扣数下,始终无人应答,轻轻一推,门竟开了。

    空荡荡的殿内,一无所有,只左右两面的墙上各画着三幅壁画。壁画上画的都是女身的菩萨。

    仔细看时,左面墙上第一幅画画的是一位人面鸟身的女神,下半身正是一只鹦鹉,她鼻尖略勾,宛如鸟喙,面带微笑,笑中却有几分诡异,几分嘲讽,似在笑着世上的芸芸众生;

    右面墙上第一幅画的是女神散花,女神身姿曼妙,袅袅飞升,四周花朵飞扬散落,定睛看时,四散的哪里是花朵,分明是一颗颗大小不一的人头!

    我骇然转过去,左手第二幅画画的竟是一个吃人的女神,那被吃之人的半截身子已没入她口中,女神却踏于祥云之上,唇边鲜血犹自淋漓,衣袂飞扬;

    右手第二幅画却是一个身披刑具的女神,她浑身血流成溪,却面无痛苦之色,闭目仰首,双手向上托举着一头大象,大象背上似是载着世上万兽,;

第五十三章

    右手第二幅画却是一个身披刑具的女神,她浑身血流成溪,却面无痛苦之色,闭目仰首,双手向上托举着一头大象,大象背上似是载着世上万兽,;

    左手第三幅画上只见一人左半边身子是女神,右半边身子却是一个狰狞的异兽,左半张人脸上半垂着眼睛,神情悲伤,泪水长流,右半张兽脸神情贪婪凶残,似有无尽饕餮之欲。

    正对着我的墙上也挂有一幅画,画的却不再是女菩萨,而是一只手,一只细腻修长的手,不带烟火气息,让人烦恼顿消的手。依稀是我刚醒过来时看到的手。

    这手上,正持着一朵莲花。

    一朵盛放而庄重的莲花。

    我慢慢走过去,想伸手去摸摸这幅画上的莲花,画却模糊起来,渐渐遥远,耳边轰然响起阵阵梵音,高阔深厚,铺天盖地向我挤压过来。

    我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只见满帘血色。四面墙赫然已变作血墙。墙上血瀑倒倾而下,血腥气扑涌而来,滔声震天夹杂着不间断的梵音颂唱,我脚下已是动荡踉跄。我提起内力,勉力定住身形,血瀑澎湃飞泻,却全都滑开身侧,竟溅不到我半滴。

    这些血瀑,可都是我曾犯下的杀业?我的确,在战场,杀过数不尽的人。

    我运气于胸,绽声于舌,绵绵一声清啸,梵音慢慢低了下去,终于消失,血墙也不见了。

    我转过头来,大殿中央忽然多出了一具透明的冰凌棺,里面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形。几缕阳光照在棺上,闪耀出五色光线,斜长不一。我心中忐忑,慢慢地走近,冰凌柜里所躺之人长发散开,双眼紧闭,果然是疏离。

    她脸色苍白,眉目如生,我抚上冰凌棺,寒气侵入掌心,棺里的她一动不动。我暗催内力,想要推开棺盖,棺盖却仿佛与棺身一体般纹丝不动。同在九泉之下,疏离不该是如此模样!她一动不动,定是此棺有甚古怪。待我拍碎此棺,救出疏离,疏离便能与我一般了。一念及此,我猛然一掌向冰凌柜拍下。“砰”地一声,这拍实的一掌之下,冰凌棺却坚实如初,毫发无损。我长啸一声,第二掌加倍用力,第三掌倾尽全力,冰凌柜却一动不动。

    我定要拍碎此棺,将疏离救出。我一掌掌拍下,全然不顾手掌已肿起两倍。

    再举掌时,冰凌棺忽然向前滑去,我忙伸臂一把将之扣住,冰凌棺却涂了油一般仍是往前滑动,我定住身形,使出千斤坠,竭尽全力扣在棺角,冰凌棺蛇般一寸寸挣扎向前。

    空中一道银光卷起,迅雷般向我伸出的手臂斩下。我看着棺中萧疏离冰雪般的脸,顷刻间决心已定,沉下腰,仍是牢牢扣住,耳中只听得地上的莲花方砖寸寸碎裂之声。白光斩下,劲气激荡衣服,我闭上了眼睛,等着手臂被斩下。

    手臂一麻,我失去了知觉。

    我仿佛看到有个人在注视着我,一直不曾移开目光。

    那目光中带着一丝悲悯的神情,像同情芸芸众生一般同情着我。也许这世上的万物本就值得同情,我也不过是万物之一。我随即想起了阿光临死前看我的那一眼,也是满含怜悯,虽然明明即将死去的是它。

    它是试药的狗,被于茗仙喂过各种各样的毒药迷药,它知道中毒的痛苦,因此了解我的痛苦,对我充满怜悯—有仁心的不一定是人,有歹心的也不一定是兽。

    这目光始终不曾转开。

    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圣德仁懿孝广成太子,万民景仰的墨家传承,英年早逝的萧芒。

    我觉得脸上温暖,如有暖阳照耀,但这阳光却似乎不同于其他任何时候,只令我生出一种懒洋洋的惰怠心思,仿佛可以不必做任何事,也不必想任何事,只渴望沐浴沉醉在这阳光里。

    还有风,一阵阵舒缓吹过,极是惬意,惬意之中还微带着凉意。

    远处仿佛还传来一阵阵奇异的呼啸声音,似是带着某种韵律,呼啸之声忽大忽小,又忽远忽近。

    我的神志逐渐清明,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是另一番景象。先前所见的荷花池、长廊、沙丘、大殿都已了无踪影,眼前是郁郁葱葱的山坡,而我正躺在一棵从未见过的树下。

    再起身远眺时,只见山坡下不远处一片湛蓝,竟是一片海,我所听到的忽远忽近的呼啸声,正是涨潮退潮之声。

    我竟是到了一个全新的天地。

    莫非我已投胎转世?我不禁摊开左手仔细看掌心,掌心中烫伤的疤痕仍在,与同袍们浴血奋战的情景也历历在目,疏离对自己刺下那绝望一剑所造成的可怖伤口也清晰在我脑中。我不曾转世,我仍是林睿意。

    或许,我是在梦中,一个极长极长的梦中。

    草丛中忽然响起窸窣之声,我转身望时,只见一个少女正向我走来。她甫一看到我的脸,竟忽然尖叫一声,连退三步,几乎要夺路而逃。

    定是我脸上仍有战场血污,吓到了她。

    我忙扠手一礼道:“小娘子莫怕,我并非恶人。”她远远打量着我,仍是不敢靠近,只惶恐道:“你是谁?怎地来到这里?”

    我答到:“在下姓林,家中排行第三,我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迷失在此。”

    那少女又道:“那你又要去哪里?”

    我一时怔在原地,竟是回答不出我要去哪里。

    我该去哪里?积艳山一役,南剑之盟已无人生还,南汀的老家已不再有妹妹与郭灵,妻子杜诜早已长眠于地下,真心待我的疏离连尸首我也未能保住。就连我身边亲近的吴悝、王祁都跟我阴阳两隔了。

    我看着眼前的少女,看模样她正与妹妹一般大小。

    我又想起了睿琛,想起童年的她依偎在母亲怀里咬果子,我刚开始临摹字帖,坐在父亲膝上听父亲点评,那时尚年幼,全然不知这场面便是“幸福”两字的全部含义……

    如今四人之中只留我一人在这世间。

    我猛然跪倒在地,哭得不能自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条手帕颤抖递到我的面前,那少女口中却恶狠狠地道:“你莫再哭啦,哭得我心烦,我不再问你便是。”

    我接过帕子抹了抹泪水,抬起头来,她不禁倒退一步,满面都是恐惧与厌恶之色。我疑惑顿生,从来没有人看到我的脸会是这般如见鬼怪的神情。

    我踌躇道:“这位小娘子,你看到我为何如此害怕?是我脸上的血污么?”

    那少女定了定神道:“你这丑鬼,不知自己长得丑么?”

    世上竟会有人说我林睿意的脸丑?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那少女见我不信,拉起我的衣袖,道:“你跟我来。”

    她拉我来到一处水塘,我往水塘中看去时,几乎一跤跌进水塘。

    水面上是一张几乎恶鬼般的脸,块块肌肉扭曲,似乎正痉挛时被定在那里,再也无法复原。我不由惊叫一声,倒退了三步。

    这哪里是我林睿意的脸?分明是一个陌生到不能再陌生之人的脸。

    我不禁又摊开左手,仔细验看手心的伤疤,实在无法相信我不再是林睿意。

    那少女惊讶道:“你竟不知你长得如此丑怪么?莫非你从未照过镜子?”她又怎会知晓,若在以前,我一天之内照镜子的次数恐怕比她一个月内照镜子的次数还要多。此刻,看着我水塘中狰狞的面目,我又如何说得出以前我的脸曾令无数女子沉迷?

    也许只是梦,一个极长的噩梦。我不知所措,又走回到原先那棵树下,慢慢躺下,闭上眼睛,希望尽快梦醒。

    再醒来时,我仍在原地,只有心中的恐惧愈来愈甚。我将右手塞入口中,狠狠咬了一口,右手顿时一阵剧痛。这一切竟都是真的,我并未在梦中。我又奔到水塘边看时,仍是先前那丑怪之极的模样。我竟真的被换了一张脸。

    我无力地跌坐在水塘边,不由自主伸手去撕扯我的脸,但无论如何用力撕扭,脸总是又恢复到水塘中的模样。并没有人将我易容,我确实变成了一个丑怪之人。我再也不是花神让道林睿意。

    先前那少女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道:“你是不是原来不丑?忽然变成了这么丑?瞧你这难受样子,原先是不是长得很好看?”

    我想着种种前尘往事,一时间也不知是庄周梦蝶还是蝶化庄周,不禁茫然。那少女叹了一口气道:“那也无用,老天从不让人好过。就像有的人昨天还乱奔乱跳,今天就突然死了。”她走到我面前,抛给我一包枯荷叶。我打开看时,里面是一条大大的烤鱼。那少女没好气地道:“吃了罢,别饿死了。”

    我虽然已有许久未曾进食,如今吃着香喷喷的烤鱼仍味同嚼蜡,道:“这是哪里?”

    那少女不耐烦地道:“这里是赵塘村,我叫苏雀,山雀的雀。乡亲们都叫我阿雀,你也叫我阿雀罢。”

    我点点头道:“阿雀,那你可知这里隶属于何州何道?”

    苏雀摇头道:“对不住,这些我可都不知道,我不识字。”

    我又道:“那你最远去过哪里?”

    苏雀道:“我最远去过县里,县里很远,要走两个时辰的路呢。”她皱了皱眉,又道:“冬天的时候,我们打上的鱼虾还能拿去县上卖钱,到了夏天就不能去县上卖鱼虾了,路上两个时辰,鱼虾都臭了。”

    原来此处是个与世隔绝的小渔村。

    苏雀虽然一看到我的脸便现出厌恶之色,却仍向我说了些村子里的情形,道:“你眼下有什么打算?”我苦笑道:“我如今这模样,早已无处可去。”

    苏雀同情地道:“也是,我都不敢多看你几眼,恐怕你原先的熟人定然不会再认你。”

    我心中一动,忽然想起了师父。纵然天下人都不认得我,师父又怎会不认得我?即便不认得我的脸,又怎会不认得我的武功?只是天下之大,我又该往何处去寻她?

    忽听苏雀道:“今晚你便睡在我家罢。只是男女有别,你只能睡在屋外院子里,我会给你草席的。你也不能白吃白住,每天都要给我干活,算是我雇的长工。”

    她忽然嫣然一笑道:“还好你长得丑,决计没人相信我会看上你,不会有人说闲话。若是你长得俊,我还不敢收留你呢。”

    我看看满院晾晒的渔网,又看看满天星斗,以为我会睡不着,但很快我就入睡了。

    梦中,我仿佛又回到了积艳山,正与龙骧军一同操练,用膳之时,看着王祁与柴衮一起说说笑笑,互相在对方碗里抢肉吃。忽然又看到了张远,他笑着道:“又有人给主公送了良马,请主公这便去试骑,若有主公不要的,也赏赐一匹给我。”

    还未完全醒来,我已知是在做梦,泪水再也抑制不住。

    亲朋、兄弟与手足,如今只能在梦中见着。我情愿永远在梦中。

    天光逐渐透亮,我躺在草席上,强令自己平复心情,用衣袖慢慢擦去满脸的泪水。忽然远远似乎传来阵阵的惨呼声,声音极是痛苦。我不由一惊,莫非有人正遭虐打?

    我一个打挺,跳了起来,正欲辨明方位时,只见草屋的门开了,苏雀走了出来。她见我神情吃惊,只平静道:“不妨事,是虞叔的腿又疼了。”

    我踌躇道:“他经常腿疼么?可有法子医治?”

    她摇头道:“他的腿已烂了七、八年了,哪里有法子治?县上的徐仙官说,只有把腿砍了才不会再疼。”

    我心里一紧,这小小的渔村里,谁又有胆量去砍断人腿?

    苏雀又道:“去年,虞叔疼得实在受不了,央求县上的郑屠夫来帮他把腿砍了,便是失血死了也情愿。谁知郑屠夫都已到了虞叔家,明明已把刀举了起来,却最后还是不敢,又放下刀走了。”

    苏雀叹道:“虞叔实在太苦,可是谁也没法子帮他。”

第五十四章

    苏雀又道:“去年,虞叔疼得实在受不了,央求县上的郑屠夫来帮他把腿砍了,便是失血死了也情愿。谁知郑屠夫都已到了虞叔家,明明已把刀举了起来,却最后还是不敢,又放下刀走了。”

    苏雀叹道:“虞叔实在太苦,可是谁也没法子帮他。”

    我犹豫道:“虞叔的腿烂到哪里了?该从何处砍断?”

    苏雀看我一眼,不耐烦道:“似乎已烂到膝盖,徐仙官说,要么不砍,要砍便要从大腿中间砍断,不然还会再烂,那腿就白砍了。”

    她自然不知,我在战场上杀人无数,要砍断一条人腿实在是区区小事,只是若从大腿处砍断,伤口如此巨大,断腿之人多半会失血而死。

    我斟酌再三,还是没有开口。

    苏雀收着满院的渔网,叹口气道:“我今天该去出海捕鱼了,否则就该饿肚子了。你把院子里的柴都劈好了,等我回来看,不劈好不准吃饭!”说罢朝我一瞪眼。

    我看着她将重重一摞渔网背上瘦弱的肩头,心中不禁一阵怜惜,道:“好。”

    我目送她走远,随后在院中找到了斧头,忍着饥饿,开始劈柴。

    原以为斧头在我手中虽不像方天画戟般趁手,毕竟简单易上手,劈了之后才知,劈柴虽毫无花哨,却极费力气。不用内力,劈了不到一炷香时间,我已是满头大汗,待我将满院的柴都细细劈好,码作一堆时,早已气喘如牛。

    忽见四邻从四面八方涌来,一见我面都惊叫着四窜逃走,我不禁苦笑。

    孰料过不多久,他们又三五成群地回来了,只是不敢靠近,都站在院外,战战兢兢地打量我。

    我只得大声道:“诸位莫怕,我只是生得丑些,并不是恶人。”便有胆大的乡人开口询问我是何人。我道我是逃散的败兵,一时无处可去,流落在此,幸得阿雀姑娘收留我,暂时给她做个长工。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交头接耳地议论。

    一个老妇人忽道:“那堆柴都是你劈的么?阿雀可劈不得这般精细。”我点点头。老妇人满面堆笑道:“柴劈得甚好。你也来帮我劈柴罢,我给你吃的。”

    一个上午,我帮三户邻家劈了柴,累得几乎动弹不得,却也得到了七个芋头,八个菜团,还有一个煮熟的大海螺。

    我从未想到,我林睿意竟然有一日要靠劈柴来养活自己。但今日无论是芋头还是海螺,都比我往日吃的鸡鸭鱼肉来得香甜。

    日渐西沉时分,终于看到苏雀疲惫地拉着一个木排回来,她一看到我,便没好气地道:“你倒惬意!快来帮我把网里的鱼虾都捡出来!”

    我与她一起把木排上的渔网拿下抖开,将各种鱼虾都捡出,放入一个大木盆中,耳中听得她絮絮叨叨哪些可以放到灶间的大缸里等过几日再吃,哪些今晚便须煮熟,哪些可用盐腌着日后再吃。

    我看着她劳苦烦忧的神情,想起睿琛活着时所过的日子与她相比可谓是天上地下,不禁问道:“阿雀,你家就你一人么?你爹娘呢?你兄长姐妹呢?”

    苏雀皱眉道:“就我一人,爹娘都死了,娘生病死了,爹出海捕鱼遇到风暴死了。”我想像着她父母刚死时无助凄凉的样子,心中也不禁替她难受,道:“那你一个人是如何过来的?”

    苏雀惊讶看我一眼,忽然怒道:“林三!你少想这些没用的!爹娘死了,难道日子就不过了么?我们穷人谁不是挣扎过来的?”

    她一转头,看到我劈好的柴,脸色稍稍好看一些,向我赞许道:“柴劈好了,不错,晚饭准你多吃些。”

    晚饭仍是鱼虾,没有米饭,也没有饼饵,连芋头都没有。

    我劈了半天的柴,不吃米饭,便是吃再多的鱼虾,仍觉不饱而心慌,忍不住道:“没有稻米么?我已有好几日没有吃米饭。”

    苏雀瞪我一眼,道:“稻米这般金贵!我之前攒的钱都已买了盐腌鱼,哪里还有余钱买稻米?你是什么高贵人家,还要吃稻米?”

    我心中一震,不禁目瞪口呆。原来对穷人来说,连稻米都是奢侈之物。

    一连几日,苏雀都出海捕鱼,晚上又用盐腌鱼,只有晒网时才得空休息半日。

    我已在村中有了砍柴精细的声名,便时常有人来找我去砍柴,渐渐便是连其他力气活也找上了我。众人也不再畏惧我长得可怖,待我甚是亲厚。

    几旬过去,我几乎要忘了自己从前是谁,只以为自己原本便是苏雀兄长,一直以来便过着与她相依为命的日子。

    这一日,苏雀原本该去县上卖咸鱼,只是天光已然大亮,也未见她从屋中出来。我有些不安,到她屋外敲门时,听得她在屋内虚弱地道:“林三,你进来,倒碗水给我喝。”

    我进屋看时,见她躺在床上,无力下地。

    我倒了一碗水,喂给她喝,再探她额头时,才知道她发了烧,不禁手足无措。此处不是我的积艳山,我一声令下,便有人为我去城里运回冰块,抓回药材,请回名医。此处是个无医无药的小小渔村。

    苏雀见我慌乱,低声安慰道:“你去找杨婆婆,她有草药,你煮给我喝,我喝了就好了。”

    杨婆婆果然给了我治发热的草药,只是连喝了三日,苏雀都不见好转。第四日凌晨,苏雀已烧得神智不清。

    杨婆婆慌乱道:“不好!草药不管用了!得去县上找徐仙官了。”

    我毫不犹豫道:“我背阿雀去,县上怎么走?”

    杨婆婆告诉了我如何能找到徐仙官,又道:“顾三哥家原本有头骡子可以借来当脚力,只是去年病死了,如今只有问他借推车来推着阿雀去。”

    我道:“不妨事,我背着阿雀去,我原本便想认阿雀做妹妹的。”

    杨婆婆欲言又止,我忽想起一事,踌躇道:“不知徐仙官要收多少诊金?我……实在……”

    杨婆婆抖抖索索从怀里摸出一串铜钱,道:“我眼下只有这两百钱,你等我片刻,我再找乡邻借些。”

    我坐立不安,终于等到杨婆婆送来一贯钱,便急忙背着苏雀出门。

    “呜……!”意识只是浅浅的恢复,我就感觉到全身火烧火燎般的疼痛,勉强睁开眼环视四周。入目却是残旧的木质房梁,到处纠结的灰色蜘蛛网和不住往下渗水的破败三角形屋顶。

    这……这是什么鬼地方。我明明记得自己是随着车子掉落悬崖的,怎么……现在竟到了个类似破庙的地方?

    一阵缓和期过后,我终于适应了这周身的疼痛。看来以往的经历也不是全无用处嘛?我苦笑着扬了扬嘴角。

    眼珠流转中,我瞥见前方有个人影,似乎正坐在火堆前。心中有些了然,应该是掉落悬崖后这个好心人救了我。外面下起大雨,他没处去,只好把我带到这里。

    我忽然想起了一事,大惊,顾不得身体从脸到脚撕裂火烧般的痛,对那人大喊道:“小雨呢?不……你有没有看到和我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子,你……”

    那个……我终于看清了,那是个男子。他起身,用冰冷毫无温度的眼睛扫过我,就转身走出了破庙。

    我,如遭雷击!不是为了他的眼神,我丫的别说眼神,就连他长相都没看清楚。可是那一身古代服饰和装扮……我进到剧组拍摄场地了吗?

    我安慰自己,一定是的。难怪我会躺在这种只有武侠小说才会出现的破庙、石床上。可是,心里又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个修长的身影。

    我抬头望向他,怔怔地看着他微湿的头发轻轻随风舞着,薄薄的唇轻抿,嘴角微微扬起,与唇边的酒窝勾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他的脸上,从额头到鼻尖都被一个银灰色月牙形面具遮住了。我只能看到他那双长长的睫毛覆盖下,冰蓝色的瞳眸,带着温暖的笑意向我靠近。

    我从未想过在中国会有人拥有这种颜色的眼睛,仿佛能夺人魂魄。是混血儿吗?

    “你没事吧?”如水晶般清爽透彻的声音。这是天籁传来的乐声吗?

    我忍不住吞了下口水,无意识地点了点头。

    他微笑着摸摸我的额头,好清凉好舒适的触感啊!我忍不住陶醉其中。这肯定是哪个剧组请来的大明星,正演戏呢。而且包准是个大牌,感觉比我以前接触过的那些明星都有真材实料多了。

    唉,没想到摔个悬崖也能摔出这种艳遇来,真不知该说幸还是不幸。

    等等,悬崖!我狠狠地在心里咒了自己一通,一把抓住他的手,也许因为我手中滚烫的温度,他怔了下。但我并未察觉,一脸焦急地问道:“小雨呢?车上的其他人呢?”

    他疑惑不解地看着我,漂亮的蓝眸满是担忧。(咳!不会是以为我烧傻了吧。)

    我的心开始下沉,深深地吸了口气,为自己加油,抬头问道:“是你救了我?”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轻柔地嗓音如泉水流动般响起:“是步杀在山谷里发现你的,那时你身受重伤,高烧将死,是我救活你的。”

    步杀?什么怪名字,应该是刚刚坐在火堆边的那个吧。我感激地朝他笑笑,不想牵动脸上伤口,痛得我龇牙咧嘴。但仍不忘继续问道:“那你们有没有看到我身旁还有其他人,或者旁边有没有车子之类……”

    他仍是轻轻摇了摇头,低头单手轻柔地扶起我道:“姑娘,你的烧刚退下一点,伤口还没有痊愈。还是喝了药早点休息吧?”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另一只手上端着碗药。修长的手指握在粗制瓷碗的边缘,在黑色药汁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晶莹白皙。

    但此时的我却再也没有心情去欣赏那双手,去感激那份关心。盯着那碗黑漆漆的药汁,我全身的力气如一下子被抽空了般,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瘫倒在他手上。

    我现在几乎已经可以肯定,我身上发生了史上最烂的桥段——穿越时空。

    不幸中的万幸,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虽然已经满是泥泞,但仍肯定是原来那件,本在我背上的包包也仍安静地躺在我手边。唉!至少我不是附身到别人身上吧!

    到这时我才发觉自己右手上仍握着东西,我拿起来一看,脸色瞬间煞白。

    那些坠崖前后的片段渐渐在脑中清晰起来,连带着那些我希望永远不要开启的久远记忆。

    黝黑短小的金属躯壳,在现代,非警务人员佩带属于绝对违法的走私物品——□□!

    那是……坠崖前,我跟那些歹徒撕打时夺过来的……

    我暗地把枪藏在了身下,其实我有什么好心虚的,这个社会又不会有人认识它。

    那男子仿佛什么都没看见,药已经凑到了我的嘴边,闻着那味我就觉苦,可是看着对方关切真挚的眼睛,我却没辙,只得乖乖大口大口往下灌。

    我此刻可说是完全躺在他怀里,他一只手环过我的脖子凌空将我支撑住,另一只手轻柔却有力地拿着瓷碗喂我喝药。闻着从他身上散发来的,淡淡的混杂着幽谷气息的男子特有味道,我竟有些迷醉了。胸口似有股暖流,一忽儿窜了上来,脸瞬间发烫。

    我有些尴尬,喝药地速度也不自觉慢了下来,几乎都快忘了这药的苦了。他却也不催,只是微笑地轻柔地,看着我。冰蓝色的瞳眸仿佛夹着几分暖意在说:“别急,慢慢来。”

    我楞了下,忙一口把碗里的药全喝光,苦味此时才一股脑儿都窜了上来。

    他看着我皱眉,牵动伤口,不禁也抿了抿薄唇,眼含歉意。

    想来他也是没辙,在这荒郊野地能找到药材已经算很本事了,哪里去找甜味的食物啊!

    我一把夺过手边的包包,拿出两颗“德芙”巧克力,这是小雨每天都会为我放进去的,因为我总忘记吃早饭,她说这个补充体力最好。

第五十五章

    想来他也是没辙,在这荒郊野地能找到药材已经算很本事了,哪里去找甜味的食物啊!

    我一把夺过手边的包包,拿出两颗“德芙”巧克力,这是小雨每天都会为我放进去的,因为我总忘记吃早饭,她说这个补充体力最好。

    想到小雨我不禁有些黯然,我在现实中表面看来与谁都能处的很好,事实上却无法真正与人亲近。小雨可说是我唯一承认的朋友。都是我连累了她,不知她有没有事。

    深吸了一口气,我看巧克力虽然已经有些化了,但好歹是甜的。于是迫不及待地剥开包装放进嘴里,直到尽数化开才暗暗松了口气。这是什么药啊!怎么能苦到这种地步。

    一抬头,见那男子直楞楞地盯着我——手中的巧克力。我尴尬一笑,本来还想把这颗也塞进嘴里的,算了,人家怎么说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嘛!

    我剥开一半包装递到他嘴边,微笑道:“尝尝吧,是我们家乡的特产哦!”

    他微微低头俯视着仍半卧在他怀中的我,眼神甚是专注,蓝眸中竟是我模糊的身影。

    我有些尴尬,只得撇开了头去,手却依然举高递着。

    他一口吞进了整块巧克力,这才将我放置在石床上。

    我有些开玩笑地道:“味道不错吧?苦中带甜,很象生活的味道。”

    说完,自己都觉得心里有些感慨又有些失落。一定要想办法回去现代,我暗暗发誓,因为那两个人一定在没日没夜的找我、等我。

    “活着的味道……我已经很久……谢谢!”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微笑着没有看我,也似乎没有看任何东西,只是眼中的光芒仿佛阳光般灿烂。让我忍不住跟着温暖起来,仿佛爸爸和哥哥的感觉。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水冰依。”我顺手一笔画。

    “你怎么会一个人昏迷在山谷呢?要知道这里人迹罕至,寻常人是不敢孤身来此的。而且你那一身衣着,实在有些奇怪……”

    那说明他和那个步杀不是寻常人喽。我暗自斟酌着,要怎么把这个故事编的圆满。

    “如水姑娘实不愿说,也无妨。”

    “叫我冰依吧。”我仍旧舒适地躺着,故事基本上已经打好了腹稿,于是侧过头跟他对话,“我和妹妹小雨从小无父无母,以乞讨干些零碎活为生,很是艰难。这身衣服也是别人丢弃了我看刚合适才捡过来穿的,没有办法,我和妹妹……”

    此时是应该挤两滴眼泪出来的,可惜没有,我无奈侧回头面向里屋。

    继续圆谎。“前几日,我们侥幸被一富户招去当丫鬟,我被派去伺候太太,小雨就伺候老爷,本以为总算有了安稳日子过。谁知那富家老爷不安好心,竟想调戏小雨,我正巧经过,于是趁老爷不备打晕了他,顺手偷了些他家里的东西,拉着小雨跑到这山间,不幸失足从山崖摔落了下来。于是……”

    我努力保持着颤音,想要让自己听起来在勉强忍住眼泪。其实这个故事有很多破绽,只是不仔细去分析也是很难发现的。

    更何况我跟眼前这个男子也不过是萍水相逢,想必他就算觉得我有所隐瞒也不会去深究。而我之所以刻意编出这个故事,也是为我以后能名正言顺跟着他们走找个借口。

    在古代这个人生地不熟的世界,我连是什么朝代都不知道,一个人怎么可能活的下去。

    “那冰依你先休息吧。”他对我的话没有致一词,就要走。

    完了!肯定是被怀疑了。

    我不禁暗骂自己笨,看我那身行头,哪一点象是穷人家的孩子。刚还说那“德芙”是家乡产的,真是笨的可以去喂猪了。

    “你对每个人都是这么好的吗?”我回过头问。

    他回给我一个温和的笑容,道:“我是个大夫。救人性命是应该的。”说完,就转身打算离去。

    “外面不是在下雨吗?那你和步杀在哪避雨?”我赶忙挽留。

    “不需要。”他依旧宽容地笑笑,“步杀在练剑,雨天对他来说是最好的时机,刚刚是我叫他守在这里的。而我还要去采些草药,你的脸……”

    他没有再说下去,眼中满是担忧和谦然。这人绝对是个烂好人。

    我这时才忽然意识到,刚刚脸一直火辣辣地疼,想必是伤的很重。在这个医术烂到彻底的古代社会,那我岂不是已经——

    毁容了?

    我悻悻地摸了摸脸,左右脸颊分别有一道五六厘米长的伤疤,下巴也有条不短的刮痕,其他的小伤口恐怕数都数不清了。

    不过好象都抹了什么药膏,虽然火辣辣的痛,间或仍会有阵清凉的舒适感。

    难怪刚刚一牵动脸部就痛,我想起从悬崖上掉下来的那个时候,由于和绑架我的人扭打结果车子翻下山崖,我被冲击的惯性从车子的窗口中甩了出来。

    当时只觉得全身一阵火辣辣的痛,然后就失去意识了,肯定是被那些碎玻璃割伤的。

    这么多伤口,即便是在现代,要完全医好也必须借助整容技术,在这里恐怕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不过说起来,我以前也常常全身上下都是伤,又没去精心料理过,可身上竟是什么疤痕也没有。

    唉,但那毕竟是小时侯的事了,现在的皮肤哪还会有这么强的自我愈合力。

    难怪他这么担忧的看着我,对一个女人,尤其是古代的女人来说最重要的不外乎名节和容貌。

    我无意识地冷然一笑,名节和容貌吗?我脑中倏然浮现出那具□□的尸体,即便满身的伤痕却依旧如白莲般美丽圣洁。然而她却再也不会醒来对我微笑了。

    我的心被狠狠地抽搐了一下,随即马上强迫自己将那画面驱逐出脑海。早在七年前,爸爸用那双温暖的手将我和哥哥拉出黑暗的时候,我们不是发过誓了吗?忘记那一切,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幸福快乐的生活。

    而我,也一直做的很好。至少,比哥哥做的好。

    我收敛了所有地情绪,转而用一张带笑的苦瓜脸面对他,哀声道:“完了,这下毁容了。”

    听出我完全开玩笑的口气,他足足楞了有三秒,才道:“你竟完全不在乎吗?”

    “那怎么可能?”我甩甩手,“有谁会希望变成个丑八怪?不过再怎么在乎也没用啊,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所以只好想不过是一个躯壳而已,反正下辈子总要换的。”

    仿佛是忽然间触及到了什么,他听完,竟有些失神

    我看他脸上闪着银灰色的面具,心中有些了然。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你叫什么名字啊?”我问。从外貌看,他的年龄应该是跟我相近的,顶多也不过大我一二岁。在古代我无亲无故的,能跟着他,被他象哥哥那样照顾还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萧祈然。”

    我点点头,问道:“可以叫你祈然吗?”

    “当然。”他露出一个如春风般和睦的笑颜。

    盯着他脸上的面具,我失神了良久,明知道不该问,但却还是脱口道:“你为什么要带着面具?我不能看看你的真面目吗?”

    他楞怔了许久,估计是没料到我会提出这个要求。不过继而仿佛想通了什么,不在意地笑道:“可以啊!如姑娘所言,不过一个躯壳而已。”

    说完,反手便将脸上的面具取了下来。

    “啊——”我张大了嘴忍不住轻呼出声,原本躺倒在石床上的身体也支了起来。

    我发誓,绝对不是我想在他面前表现得那么幼稚丢脸。而是那张脸,给我的震撼实在太大了。

    在现代,由于爸爸在商界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叱咤风云的名流。虽然,我和哥哥为了某些特殊的原因,也为了不引人注意从来都是故意低调地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上普通的高中,可还是免不了要偶尔接触上层社会那些翩翩佳公子和影视歌明星。即便是哥哥本身,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就是待人冷漠了点,不爱笑,却更显得酷。

    可是,早见过这么多帅哥,我却仍是被眼前这张脸震地久久无法回神了。这个人的容貌根本就无法用英俊来形容。什么叫绝世容颜,我到今天才终于真正见识到。

    墨黑的丝丝发缕在庙外微风地扶动下不住飞扬着,时而贴着他白皙晶莹的肌肤,时而又扶过他薄薄的微微扬起的唇。窄窄的鼻梁,如山上雪般衬着幽光,拔卓挺立。而那双细长剑眉下的眼睛,我竟仿佛是第一次看清了它们的全貌。

    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带出冰蓝色瞳眸中温暖的笑意,忽闪着明亮的光芒。

    下一刻,我彻底惊呆了!

    不为面具下那绝世的容颜,不为他驱散我不安的温暖笑意。却只为那双望着你时灿若星辰的眼眸,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痛楚亦沧桑,竟仍清澈地如一汪秋水。

    他对我的反应抱以苦笑,只是淡淡地道:“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戴面具了吧?”

    我楞楞地点头,随即幡然醒悟,马上又急切地摇头:“我可没垂涎你美色的意思,你这个容貌是人看到都会没抵抗力的。”

    他被我的话逗乐了,望着我轻轻一笑道:“你好好休息吧。”

    我还沉醉在刚刚那个颠倒众生的完美笑容里,直到他快走出门口的时候,才回味过来。

    他的背影挺拔俊秀地,在风中却显得相当单薄,神子般的华丽中竟隐隐透着无限孩子气的落寞和苍凉。面具仍被他握在右手上,捏地很紧,仿佛要将它握碎。

    我不知道他曾经历过怎样的事,却在那一瞬间产生一种共鸣地心酸,让我的心狠狠跳动了一下。我压下心中一切翻滚地情绪,语调平静而又轻柔地开口:

    “人生,其实就是一场接一场的梦。以前的悲喜,想透彻了,也不过是另一场已然结束的梦。既是梦,又何必再挂牵呢?因为,我们总有一天会醒来,继续……新的梦。”

    我缓缓地叙述,眼睛望着他,却没有望见他微微僵直的身体。我的视线穿过他望向遥远的时空,那个几乎被我彻底遗忘的时空。

    劝慰别人容易,那么我自己呢?

    我轻叹了口气,忍着全身的疼痛再次躺下,缓缓闭上双眼。

    五天以后,经过祈然的精心护理我的身体已经基本康复了。只有脸上的伤依旧狰狞,我曾在河边观察过,几乎可以肯定我此刻还未脱痂的脸拿出去吓人,效果一级棒。

    即便脱痂了,恐怕伤痕也很难自动消除。看来当了17年的“美女”,如今老天终于狠心剥夺我的荣耀了。

    这五天来我很少见到那个叫步杀的人。不用祈然说明,我就知道他是个相当冷漠的人了,简直跟我哥有的一拼。

    第二次见到步杀,是祈然叫他把药端来给我。我当然不指望他会向祈然那么对我照顾周到,可是也没想过他会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放下药就径直离去。仿佛跟我在一个屋里多待两秒钟,就会无比厌烦一般。

    不过我倒是看清了他的长相。介于刚刚才受过祈然那张脸的视觉冲击,相较起来步杀的长相真可说是乏善可陈了。但无论谁只要真正看过一眼,就绝不可能忘记。

    他一身黑衣,头发简单地用金丝束在身后,有几束散落下来隐隐遮住他的脸,使我一瞬间不能看得很清楚。你千万别以为他这样的装扮会被误认为女人,不,完全不可能。

    因为他的全身都透着无尽的冰冷之气,即便在头发和披风的遮掩下你仍可以感受到他过于刚硬的身形和脸部线条。或者用冰冷来形容他并不合适,对了,是凉薄,凉薄到让人无法感受到他存在的气息。

    我再次从河边回到破庙时,发现祈然和步杀已经打包好了衣物,显然是要离开了。

    祈然已经带上了面具,远远地看着我微笑,而步杀则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手中握着把长刀,看形状很象浪客剑心手上的那把。

第五十六章

    祈然已经带上了面具,远远地看着我微笑,而步杀则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手中握着把长刀,看形状很象浪客剑心手上的那把。

    其实我一开始并不是太喜欢漫画这类东西,只是小雨实在太过于热衷了。

    小雨这个人啊,全身仿佛会散发无尽光芒般,将身边的人照亮、温暖。跟她相处久了,耳濡目染,竟也慢慢喜欢上了这些东西,慢慢从孤独中走了出来。

    说来有点奇怪,不知祈然会不会武功,也从没见他拿过什么兵器。

    咳~这种时候我竟还有心情胡思乱想,不早在为这天怎么死缠烂打上他们做准备吗?

    我走上前去,望着祈然问道:“要走了吗?”

    他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不舍和无奈。

    这五天他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我,我则躺在床上,有事没事给他讲几个适合古代的笑话,不能不说相处的非常融洽。

    短短五天的相处,我已经对他的聪慧和七窍玲珑之心叹为观止。

    他对身边的一切,尤其是人心相当敏感。我什么时候渴了,饿了或是伤口痒了,他都会第一时间发现,然后给予最周到的服务。

    至于我那些骗人的小伎俩,虽然他一句未说,我是打死都不相信他没有察觉破绽的。

    但是就象我当初所说的,他待人,即便只是个陌生人,都太好了。宁可自己承受被人欺骗的痛苦,也不愿勉强别人。

    我低头,看着自己已经变成全黑的运动鞋,沉默许久才低声道:“可以跟你们一起走吗?”

    “不行!”一个不抑不扬,冰冷的声音响起。

    我在心里把步杀咒了个千八百遍,但仍低头做可怜状,我就不信祈然这个滥好人会忍心。

    “不是我们不愿带你上路,而是跟着我们实在没有什么好处,怕带给你更大的麻烦。”

    我抬头,坚定地望着他道:“我连毁容这么大的痛苦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祈然被我说的语塞,一时不知该如何推搪我才好。

    我感到一股冰冷的杀气在我周身蔓延,抬头只见步杀仍是面无表情的盯着我,只是那眼神,仿佛只要我坚持跟上,他就会毫不犹豫地下杀手,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但骨子里要强的个性,却使得我反而抬头,迎视着他,平缓而又坚定地道;“对不起,我知道会给你们添很多麻烦,但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所以请带上我一起走。”

    气氛仿佛沉默了许久,我回首望向祈然,却没有换上泫然欲泣的面孔。神情依旧倔强而淡漠。

    “好吧。”祈然终于松口了,他有些宠腻地摸了摸我的头,无奈地笑道,“你这人毛毛躁躁的,把你丢下还真有些不放心。”

    几天相处下来,真是越来越喜欢祈然了,就象哥哥一样时时宠着我保护我,最重要的一点是比我那个哥哥温柔多了。不知他是不是对每个人都如此,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无奈,肯定是的,怎么看他都是个滥好人。

    “谢谢!”我甜甜一笑,不知道这个表情在这张毁容的脸上会不会过于恐怖,“还是祈然最好了。”

    “祈,你……”步杀皱了皱眉看向祈然,欲言又止。

    “没事的。”祈然笑笑,“不是有你在吗?我们还是快点赶路吧。”

    步杀望了已经走前的祈然一眼,冰眸中闪过一丝担忧。随即,他面向我,瞬间地那抹担忧转为浓浓地防备。

    “我不管你有什么目的。”他的声音字字清冷,透着无边地寒意,我是第一次听他说如此长的一段话,呃……威胁,“但若祈有什么损伤,我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静静地看了他半晌,仿佛从他身上望到了当年哥哥拼死保护我的身影。我淡淡地笑笑,不答话,却忽然转头向前方大声喊道:

    “祈然!”

    祈然回过头不解地望着我。

    “你和步杀是什么关系啊?主仆吗?”

    祈然显是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呆了许久,才露出一个笑容。我敢肯定,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展开这种毫无防备,如孩子般纯真的笑容。

    他的声音清泉般响起,缓缓流动于我们三人之间。

    “他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亲人。”

    我也向他展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祈然果然是祈然。

    是啊!最重要的亲人,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去,因为那个世界中有我最重要的亲人在等着我。

    我转头面向仍有些失神的步杀,收起所有的算计和假面具,用我平生最诚挚地眼神望着他,做出承诺:“我水冰依仅此发誓,决不做任何伤害祈然和步杀的事,否则就让我重新活在黑暗中,孤独一生!”

    没有在黑暗中生活过的人永远不会感受到黑幕带来的孤寂,也不会感谢阳光的可贵,更不会知道从阳光中重入黑暗的无边恐惧。

    这个誓言在普通人听来,可能只是个无关痛痒的后果,但我却肯定步杀能体味其中的分量。因为祈然就是步杀的阳光,就象爸爸是我和哥哥的阳光一样。

    “我承认有些事我做了隐瞒和欺骗,但却也真的从未存一点点害你们之心。在这个世界上,你们对现在的我来说,是唯一的朋友。我只是单纯的不想与你们分开,仅此而已。”咳~~,好吧,我承认还有想傍着你们,好吃好住的因素在里面。

    我诚恳地看着步杀,对他凌厉地探视丝毫不予回避。许久,我仿佛看他轻叹了口气,又仿佛没有,眼神依旧冰冷如昔。

    “走吧。”他眼中浓浓的杀意一闪而逝,随即淡然道。

    我的心从未有过的欢呼雀跃,虽然防备仍然存在,虽然只要我伤害了祈然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杀我,可是毕竟……

    他说——走吧。

    不管是因为他顾及祈然的立场,还是感受到了我们身上相同的波长,总之他能把我当同伴,哪怕只是让我可有可无地跟着,也是相当值得骄傲的。

    “别只知站那傻笑了,我们还要在天黑前找到住宿的地方呢。走吧。”

    祈然远远地笑着向我招手,那微笑仿如对着步杀般,清澈毫无防备。让我首次感到,可能……掉入古代也不是全然的坏事。

    步杀冷冷地走在前面,许是因为祈然的笑容太过温暖,我竟感觉,他背对着我的身影不再只有……杀气和防备。

    阳光淡淡地洒落在他们身上,脸上,仿佛跳跃着无数金芒,在我眼前忽闪忽闪。

    多么久远以后,每当回忆起此情此景我都忍不住夹着温暖微笑,只是那温暖以后的冰冷,微笑以后的苦涩,当时的我们又怎么会想到呢?

    阳春三月,天气温和清爽。我们一行三人抱着游戏的心态,停停走走,竟也在一个月内走了大半个国家。

    在这一个月内我也终于弄清楚,自己究竟到了一个怎样的时代。这里并非中国古代的任何一个皇朝,恐怕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时空吧。我们现在所在的国家国号为“祁”,是周边国家中实力最强的,一共拥有三十六个州,一百八十几个郡,郡下又辖县镇。

    祁国的国王——卫聆风,年仅20岁时就登基为帝,是祁国史上最年轻也是最强大的皇帝。仅用了三年时间,就将版图扩张了几倍,成为各国中当之无愧的霸主。

    至于其他几国,我既没有踏足,现在自然也无暇去理会他们。只知紧追“祁”之后的还有“尹”、“钥”等国,实力也是相当不俗的。

    旅途中我闲来无事就跟祈然学习医术、瑶琴。可能因为在现代我本就对医理颇感兴趣,短时间内竟也有了一定的成果。至于瑶琴,本身在现代时我就学过古筝,所以弹起来竟也似模似样。

    听着祈然夸我聪明,真是飘飘然乎,也不管旁边步杀“阴险”的笑。

    至于武功,祈然是一开始就想要教我。说在这乱世中,姑娘家没有一点自卫能力是很危险的。可惜古代这武功委实过于恐怖,练外功都必须得有内功辅助,否则那些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招,还远不如我以前训练来的技巧有用。

    问题就出在这个内力的修炼,竟让我每天静坐三个时辰,合六个小时,去感受体内气流的窜动,再慢慢引导它。my god!还不如让我直接死了算了。

    于是乎,兴致勃勃要成为武林高手的我,在三天后当机立断放弃了这个想法。

    祈然无奈,步杀冷笑,这一次我全体忽略不记。

    走在被称为祁国“鱼米之乡”的昌平郡上,我的心情无比的畅快。这一个月来我可谓是实现了七年来每天盼着,却苦于爸爸工作太忙一直没机会实现的梦想——旅游。

    除了偶尔因为没找到住宿的地方要风餐露宿外,其他可说是相当美好的。

    我脸上的伤早已经完全脱痂了,但疤痕却如我所料依旧殷红。介于第一次上街就吓哭了一个小妹妹,吓跑了一堆美男,我无奈之下只好每天戴起面纱。幸亏现在仍是初春,天气温和却不炎热,要到了三伏天我都不知是否要学祈然去打造个合适的面具了。

    我也曾问过祈然,当初见到我的脸时,有没有觉得厌恶或恐惧。

    他笑笑,眼里却没有笑意,说:“绝美的脸,才会让我觉得厌恶或恐惧。”

    我楞了楞,终于知道他是在说自己。

    我手握着银票三步并做两步蹦到客栈老板面前,扬声道:“老板,我们要住店。”

    恩,有钱的感觉就是好!象在现代,那个吝啬的老爹明明有钱到可以买下一个城市,可是偏偏就不给我和哥一毛多余的钱,美其明曰:享受生活。

    什么包车接送,保镖护航的阵仗,我是压根连影儿都没见过。只有回家才能见到的那栋豪宅和爸爸偶尔带我们去参加的上流宴会,才会让我想起自己也是有钱人家的孩子。

    果然,有没有血缘关系,待遇就是差了一截。

    我笑笑。那个人啊,永远都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

    “请问客官要几间房?”

    “两间,要上房知道了吗?”我晃了晃手中厚实的银票道。

    “好勒!”掌柜一声吆喝,“带几位客官去天字一号、二号房。”

    我信步在前面蹦走,祈然颇有些无奈地笑道;“你做什么高兴成这样?小心脚下,莫再摔交了!”

    我回头狠狠地瞪了祈然和在旁眼露讥笑的步杀一眼,恨声道:“都说了那是意外了,再提摔交我可要翻脸了!”

    想起几天前那场意外我就火大。那天是个赶集日,街上人来人往的,无视祈然和步杀一副看怪物的表情,我正好奇地买了个古代的糖人儿又舔又咬又摸地研究着。

    忽然,街上起了阵混乱,原来是有匹马惊了。眼见当街有个小男孩吓傻了就在那马蹄底下,我管不了三七二十一,箭步冲上去抢救。

    本来依我的身手,这种行为绝对是小case,可谁料我那新穿上的古代士女裙和绣花鞋根本不能跟牛仔裤和运动鞋的矫捷相提并论,还没跨出两步我就被拌了个狗吃屎,那糖人竟也全擦在了脸上纱布上。

    眼看我就要和那小男孩一起成为马下亡魂,我吓得闭上了眼睛。

    下一秒却感觉自己已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睁眼,对上一双蓝眸。祈然的眼中第一次蕴涵了少许怒气,正待斥责我。那小孩却因惊吓突然啼哭起来,害得我手忙脚乱去安慰,结果他突然凑过来在我脸上舔了一下就不再哭了。

    我吓了一跳,他接着仍要再舔,这才想起我脸上全是甜浆。待要起身不予,那小孩却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搞得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祈然此时都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么近得在他怀中看他如此开怀地笑,我竟有些愣怔。他忽然低头,轻轻在我额头上舔了一下,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道:“果然很甜。”

    他望着我的眼神似燃着某些不知名的情愫,蓝眸瞬间转深。墨黑的丝丝发缕飘散到我的脸上,拂动着,直麻到我的心底。

第五十七章

    他望着我的眼神似燃着某些不知名的情愫,蓝眸瞬间转深。墨黑的丝丝发缕飘散到我的脸上,拂动着,直麻到我的心底。

    我一忽儿脸全红了,“唰”一下跳起来,也不知该说什么就往前走。谁知那裙,我真是无比后悔穿上这裙。只听“扑通”一声,我再次扑倒在地上。

    “哈哈……”这次不只是祈然,连着那小男孩和围观的人群都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我抬头,发现竟连步杀那张千年不化的寒冰脸,也带了些须笑意。唉!我是不是该先夸奖下自己功德无量呢?

    回忆结束,我转头悻悻地继续往楼上走。

    自从那天以后,只要自己一穿上仕女裙,祈然就会时不时地冒出一句“走路小心”之类的话,最可恶的是两人往往眼含笑意。尤其那个步杀,完全一副看好戏的促狭表情。

    可是不穿女装改扮男装,蒙着个面纱又实在太过奇怪。我也不是没想过戴垂纱斗笠。可是,我一提出后,祈然就坚决反对,说我平时走路就已经够摇摇欲坠了,要再在眼前遮个纱布,也就别想活着走出一个郡了。

    我被气地一天没跟他们说话。

    我们正走在楼梯中段,忽然楼下一个洪亮的声音破空般响了起来。

    “那不是步杀吗?!”

    我回头,看到步杀的脸瞬间凝结起来,全身的杀气仿佛是与生俱来般,弥漫在这狭窄的走廊上。

    “真的是步杀?”

    “你……你没看到他手上那把‘汲血’吗?”

    “……”

    随着这种议论声的蔓延,客栈里开始被恐慌、愤恨和疑虑的气息充斥。看他们的样子,有些似乎想立时夺门而逃,有些紧盯着步杀恨不得剥他的皮,却又夹杂着矛盾的恐惧,不敢有任何行动。

    我凑近微微皱眉的祈然,低声问:“步杀是什么来头啊?瞧他们一副见鬼的模样!”

    祈然沉默的望着我,虽然没有抬头我也能感觉到步杀的意识若有若无地集中在我身上。

    许久,祈然带着点无奈道:“你一直都不知道吗?步杀是天下第一杀手。”

    难怪他身上有着跟哥哥一样的气息,我苦笑,早该猜到了不是吗?

    但现在却不是感伤的时候,我望过去,几乎能看到步杀眼中一瞬即逝的寒意。

    这一个月来我们三个每天都在一起,虽然步杀一直冷冰冰的样子,可是我却能感受到他越来越不再仇视我的存在。

    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要真正接受一个人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办到的,所以这份信赖对我来说格外珍贵。

    我收敛所有的情绪,促狭地上上下下打量他半晌,笑声道:“就你这副模样也算得上天下第一杀手?”

    步杀眯起眼,回视我,眼中闪过一道危险的光芒。但浑身的杀气却无意识地收敛了,我笑笑。却听他清冷的声音道:“要试试吗?”

    我连忙往祈然身后一缩,声音愤愤:“你明知我一个手无缚鸡只力的弱女子怎么可能斗得过你?天下第一杀手耶!这么响亮的名号,怎么可能会象你这么没胸襟、没气度、没修养……有本事,你跟祈然打啊!”

    “冰依!”祈然又好气又好笑地打断我,“你确定要在大庭广众讨论步杀是不是第一杀手的问题吗?”

    我低头,这才发现下面的人群已经完全被吓懵了,只懂呆楞楞地盯着我看。我尴尬一笑,对祈然道:“嘿嘿,我们还是先上去吧。”

    不知为何,我忽然感觉背部一紧,仿佛有人正紧紧地盯着我。那眼光,不是冰冷的,却也没有什么温度,如果非要用什么词来形容的话,应该是——探究。

    我讶意地四处看看,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人物。心中不禁暗怪自己太过疑心。

    “怎么了?”祈然柔声问。

    我摇摇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道:“我们上去吧。”

    祈然宠腻地摸摸我的头发,示意我先走。所以我并没有看见,他在我转身后,眼光专注地盯着某个方向许久,许久。

    我们三个就这样旁若无人的往上走,气氛那个诡异啊,楼下大堂静地连根针掉下都能听的一清二楚。直到——

    “步杀——!”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凄厉的喊叫,“还我父亲命来!”

    我的脚步一顿,回头,只见一个全身布满血迹的青年,披散着头发状似疯癫地从门外冲了进来。原本就惴惴不安的人群,经此一吓,马上炸开了锅。奔逃、拥挤、惊声尖叫充斥了整个客栈,全体涌向门外。

    很难理解,我们三个游游走走都一个多月了,从没见步杀掩过脸面,却也没人发现他的身份。步杀这个人本来就很难让人感受到他的存在,怎么今天一到客栈就会被人认出来呢?

    难道……是有人故意煽动人群?我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随即想起第一个叫出步杀名字的声音,仿佛不带一丝恐惧。那么,煽动者就是他喽?但是,动机又是什么呢?

    我环目四顾,终于发现有个满脸络腮胡的中年人双手环胸,靠在角落的梁柱上,平静地注视着奔逃的人群。与四周恐慌或者愤怒的众人截然不同,仿佛早就预知了这结果,现在正耐心等着正幕的开场。

    我凑到步杀身边,轻声问:“你认识那个疯子吗?”

    “认识。”他面无表情地回答,“一年前被我杀掉的王守跃的儿子。”

    “这么早以前的人你还记得?”我讶意地道,因为步杀对他不感兴趣的人事是绝对不会花一分脑细胞去存储的。

    他低头淡淡地扫了我一眼,回答:“他本也是我的目标之一。”

    “那……您老会这么好心放过他?”

    步杀的眼中已经开始积聚不耐的怒意了,我却仍是不知好歹地用好奇宝宝的眼神直瞪他。

    “我没兴趣杀已经疯掉的人。”他终于妥协,回答。

    果然,我所料不差。一个疯掉的人又岂会知道步杀在哪里,更不可能刚好在有人认出步杀的当口突然杀出来,这显然是一个早就布好的局。

    虽然,我不得不说,这是个挺烂的局。

    我点点头,随即敛起笑容,沉声问:“那下面那个呢?你认识吗?”

    步杀的眼神瞬间郁结起来,冷笑道:“不认识。不过也不差了。”

    他一个翻身,跃到楼下已然走空一半的大堂。

    剩下的各个都手握兵器与正中央的步杀对视,眼中充满怨恨。

    唉,想他老兄在一个客栈里就能找到这么多仇家,也真不枉他天下第一杀手的名号。

    “步杀!步杀!——”那个疯癫青年喘着粗气,大声喊叫着,双眼通红,是人都听得出他刻骨的仇恨。他一个个人望过去,终于目光落在步杀的刀上,大吼一声:

    “终于让我找到你了,步杀!还我爹命来——”

    步杀露出个怜悯的冷笑,在他即将扑过来前,轻轻侧身一闪。青年收势不及,一头撞在梁柱上,顿时血流不止,将他原本就很班驳的破衫染得更猩红。

    我忽然有些恐惧站在底下的那个步杀。他的全身溢满了杀气,不若平常的冰冷无表情,却带了抹嗜血的冷笑,直让我感到彻心彻骨的凉意。

    他就这么静漠地看着周身的一切,仿佛除了自己,其他只是没有生命的死物。

    我害怕那样的步杀,害怕他会不顾一切的走入黑暗,再不回头。一如当初的哥哥。

    “步——”祈然暖暖地悦耳地声音响起,瞬间驱散了他身上的寒意,和我满心的恐惧,“小心王奇,他被人下了毒,手指、钢刀包括血都莫要碰。”

    我心头一震,惶惶望向祈然,温暖的笑冲淡了我地不安。他揉了揉我的头发,将我拥进怀里,声音仿佛有魔力般逐渐安抚我:“放心吧,步杀不会有事的。他早已经不是以前的步杀了。”

    我使劲地眨眨眼将迷蒙的水汽逼回去,把脸深埋在祈然温暖的怀抱里,反手紧紧抱住他。

    哥哥和我早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们了。这点我一直都知道的,不是吗?但为什么听到祈然的话我会感到那么的如释重负,仿佛就等着有一天,有这样一个人来告诉我。

    步杀望了楼上的我们一眼,笑笑,没有一丝讽刺与寒冷的微笑。随即,没等客栈的任何人有所反应,他动了。

    我抬头的那一瞬间,只能看到一个如鬼魅般的影子在我眼前飘闪,隐没。

    待我们回过神,王奇已经如死尸般躺倒在地上。只有那仍在起伏的胸口证明他还是活着的。

    在场的人都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气,开始意识到自己与对手的实力差距,根本不是拼着人多或意志可以战胜的。

    连那个络腮胡也一时苍白了张脸,真是好看。

    “说吧!”步杀刀尖遥指他,冷冷地道,“为什么要设计我?”

    络腮胡明显地一楞,没想到步杀会这么快将矛头直指他。不过,只片刻他就冷静了下来,换上一副悲愤的面具,对着众人吼道:

    “大伙儿,你们也看到了,这个冷血的杀手,杀死了王少侠的爹,又把他逼疯了,却仍不肯放过他。这样丧心病狂的人,相信在座各位曾受到他毒害的也不少吧。我蒙阔今天就是拼了这条贱命也定要为天下英雄讨个公道!”

    一番话,讲得大厅里群情激昂,人人一副慷慨就死的模样。唉!群众果然是盲目的。

    步杀毫不在意地笑笑,冷声道:“是吗?那么我不妨先成全了你!”

    说完,身形一动。络腮胡先是一慌,随即马上冷静下来,抽出一把大刀,堪堪架住了步杀的刀势。紧接着几个来回,我只觉人影在我眼前不停的晃,我却怎么也看不清到底谁占了优势。

    我心里一慌,握着祈然的手也不禁直冒冷汗。他回头轻轻地对我一笑,道:“放心吧,他不是步杀的对手。”

    果然,片刻之后,两个缠斗的身影分了开来,其中一个狼狈后退了好几步,另一个则稳如泰山,仿若从未动过。

    络腮胡吐出几口鲜血,恨恨地盯着步杀,忽然想起了什么,眼珠一转,对着众人道:“我们这么是对付不了他的,各位!快上楼抓他同党。”

    声音刚落,底下那些自称英雄好汉的人已经蜂拥着从楼道爬了上来。

    步杀的脸色狠狠一变,待要抢上,却被周围数十个人围的团团转。这些人要收拾也不过是半晌的时间,可他现在却等不了这么久。

    步杀冷冷地扫过围住他的人群,那眼中的杀意和居高临下的藐视,让在场的人都打了个寒战。他把手轻轻抚上黑刀“汲血”,指力一深——

    却听祈然的声音仓皇急切地响起:“步!不要破刀,我们不会有事的!”

    步杀手势一顿,周围的人群已经围了过来,他无奈地叹息一下,只得重新投入战斗。

    说真的,我竟然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情欣赏步杀那边的战斗,都不得不佩服我自己了!

    我一直觉得奇怪,步杀为什么会担心我们呢?虽然我没怎么见祈然使出过武功,可这一个月来的相处,我大致也可以明了,祈然的武功绝不下于步杀。对付这些盲从的人群还不是易如反掌?

    有几个人已经冲到了我们面前,祈然抱紧我轻轻一跃,姿势那个潇洒啊!随即转身,晶莹修长的手指随手一点,眼前几人就已如雕塑般无法动弹。脸上那个惊愕莫名的表情啊,真该拿出手机把他们照下来。

    一个后继的老者,冲到我们面前,却停了下来,望我们半晌,才道:

    “公子和姑娘年纪轻轻,为何竟跟这等江湖败类勾结?”

    祈然表情淡然,平声道:“他是我朋友。”

    老者脸色一变,但仍忍住气,好言好语劝慰:“看公子年纪轻轻就有一身好武功,将来必定能有一番成就。何必为了一个误交的匪类而断送自己的锦绣前程呢?”

    祈然默然不语,我知他是脾气太好,不愿与人争吵。

第五十八章

    老者脸色一变,但仍忍住气,好言好语劝慰:“看公子年纪轻轻就有一身好武功,将来必定能有一番成就。何必为了一个误交的匪类而断送自己的锦绣前程呢?”

    祈然默然不语,我知他是脾气太好,不愿与人争吵。

    那老者却以为劝慰有效,更是一副慷慨激昂地模样振词:“更何况公子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身边的姑娘着想啊!若以后让人知道她与步杀是一伙的,岂非毁了她一世清白?”

    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本姑娘不讲话你当我好欺负啊?

    看祈然担忧的眼神,不会真的被说动了吧?my god!烂好人就是烂好人,怕是一辈子都只会为他人着想了。

    我稍稍离开他的怀抱,向他嫣然一笑。随即巧笑倩兮地面对那老者,做天真状:“老爷爷,你说跟着步杀会毁我清白吗?为什么?”

    老者仿佛意识到自己竟真的有希望感化两个迷途的羔羊,心情一阵激动,回首阻止要上来的众人道:“各位,这两位看来仍有向善之心,我们是否该给他们一次机会呢?”

    “好!但凭李长老做主!”下面的人看来也是颇为激动。

    下面缠斗中的步杀抬头冷眼扫了他们一遍,露出个轻蔑的浅笑。

    祈然则有些怜悯地看了那老者一眼,依然沉默不语。

    “小姑娘,你知道杀手是做什么的吗?”

    “杀人呗。”我做吃惊状,“老爷爷,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下面忍不住一阵哄笑,老者的脸色白一阵青一阵,许久才控制住自己的怒气,用自认为最和蔼的声音道:“老爷爷当然知道。小姑娘,你不认为杀人是不对的吗?”

    我郑重地点点头,道:“是很不对。”

    老者大喜,正待再次鼓簧,我却先他一步指着楼下缠斗中的人群尖声道:“老爷爷,他们那么多人围杀一个,那不是更不对?”

    楼道众人待要昏厥,老者继续耐着性子解释:“那是因为步杀他杀了很多无辜的好人,那些人是在为民除害知道吗?只有他死了,其他的好人才能不再被他杀害。因为他是个该杀的坏人!”

    我的手紧紧地握成拳,指甲深嵌进肉里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真的要用尽我全身的力气才能让自己不露出冷笑。

    难道他们以为杀手生来就是杀手吗?难道他们以为杀手是自愿去杀人的吗?他们只是一群拼命守护着自己和亲人,甚至不惜沦为别人工具的可怜人啊!

    为什么只是这样仍不得不被人憎恨呢?

    “真是坏人?”我张大水灵灵的眼睛。

    老者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我一副难过的表情:“老爷爷,那我跟祈然哥哥也算是坏人吗?”

    “这个……”老者看我一副被伤害的表情,心中不忍,想也不想脱口安慰道,“当然不算,你们是好人。”

    “哦,那即是说,就算我只是在拖延时间你也不会杀我喽?”我“天真”地问,“因为老爷爷你又不是杀手,不会杀无辜好人的嘛!”

    老者脸色一变,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又抓不着头绪。

    我笑笑,很真诚的表象:“老爷爷,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哦?”

    “什么?”他紧张地问。

    我笑得格外灿烂:“步杀就站在你们后面。”

    我笑得格外灿烂:“步杀就站在你们后面。”

    老者惊惧地回头,这才发现楼下那些围杀步杀的人群早就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上,也不知是生是死。奇怪的是步杀身上依旧干净清爽,连一丝血迹也没有。

    老者回过头来,原本佯装慈祥的脸已经变得狰狞无比,声音仿佛是从牙齿中怨恨地蹦出来的:“臭丫头,竟然敢耍我!我要你的命!”

    我呆呆地看着离我越来越近的深红色手掌和一副扭曲的面孔,却动弹不得。楼下传来步杀的喊叫,声音竟隐隐带了些慌张:“冰依!”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在古代,这是我第一次感到死亡离我那么近。可是我却不想动,并非没有丝毫的恐惧,只是那点突如其来的恐惧并不能驱散我长久以来的彷徨。心中竟有着少许的期盼:也许死了才好,那样我的灵魂就会飘回现代跟爸爸、哥哥还有小雨团聚。

    然而,意料中的疼痛和死亡并没有来临,我却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带着少年特有的夹杂幽谷草木的清香,让我恍惚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碰——”身体被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下一刻,那老者已经跌飞出去,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恐惧。

    “祈——!!”步杀发出一声比刚刚惊慌无助上千百倍的惊叫。我从没想过象步杀那样的人竟也会有如此惊慌失措的时候。

    然而,马上我便切身体会到了,那种仿若失去全世界的恐惧。

    一道暖湿的液体忽然落进我的颈脖,顺着我的肌肤流淌。我没有胆量转身,因为那一阵阵刺鼻的血腥味充斥了我的整个神经。

    终于,我所依靠的身体缓缓倒了下去,我仓皇转身,望着脸色煞白的祈然,尖声大喊,此时才发现自己的眼眶已经盈满泪水。

    “祈然,你怎么样?你不要吓我啊!”我扶住他的头,哽声。泪水滴湿了脸上的面纱,却没能阻止嘴角感受到的苦涩。

    祈然很无力地向我笑笑:“傻瓜,哭什么?我没事……咳……”又一口鲜血吐出来,染红了他白色的襟口,“真的,没事……”

    安慰的话还没说完,他就昏迷在我的怀中。

    我抬头,步杀已经将楼道上所有的人都踢了下去,黑刀带着千钧恨意劈向那个有胆伤祈然的老者。

    “步杀!”我大叫,声音镇定如昔。

    他刀势一顿回头同样冰冷地望着我,用他充血地赤目望着我。

    “祈然不会希望你杀人的。”我扯下碍事的面纱让狰狞的刀疤暴露在空气中,平静地道。

    生平第一次,我毫无抵抗得让仇恨充斥了自己的心口。

    他竟说我是傻瓜?他自己才是彻头彻尾的傻瓜啊!傻到我只想将伤害他的人碎尸万段,傻到我和步杀都不惜为了他重新背上一身的罪孽。

    可是,我却不能仇恨,甚至不能让步杀杀人。因为那个躺倒在我怀里的烂好人,绝对不会希望我们的手沾上鲜血。

    “救祈然要紧,我们走吧。”

    步杀眼中的火红逐渐淡去,暴露了他眼底的无助和恐慌。他一脚将那吓得魂飞魄散的老者踢下楼,背起祈然就往下走。我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

    客栈门口。

    “步杀,你以为这么容易就能走得了吗?”络腮胡,或者应该叫他蒙阔才对。他的脸色仍是苍白,胡子上沾满斑斑血迹,扶着断裂的手臂恨声道。

    大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完全不若几个时辰前的热闹喧嚣。在蒙阔的身后有不下五十的人众,穿着统一的服装,整齐划一,仿佛就等着他下令。

    一看他们的样子,就知道绝不是乌合之众,很有可能是改装的精锐士兵,事情似乎有些麻烦。

    如果这件事背后真正的策划者是官府的话……

    我知道不论在哪个时代,掌权者都不可能是绝对清廉的。甚至大部分越是强大的势力,他的形成与形成后的维护更是肮脏不堪。在现代,我也不是没见识过。

    可是却怎么也没想到,来古代仅一个月,就要去面对那么黑暗的现实。

    步杀把昏迷中的祈然放下交到我手中,声音平静地道:“看着他。”

    我点点头,在客栈的台阶上坐下来,把祈然的头枕在我腿上。到此时我才想起自己在这一个月是跟祈然学了稍许医术的,于是把上他的脉。

    心惊得实在不知该如何表达,祈然体内竟仿佛有千万股气息在乱窜。再细察才发现,真正紊乱的只有一股,从心口蔓延至全身各大血脉,竟仿佛在驱赶着他全身的真气四散般。

    我颤抖地缩回手,用很大的劲咬牙才能阻止眼泪溢出来。这就是步杀担心他的原因吗?这个傻瓜,为什么明知自己绝不可催动内息,还要冲出来救我?我低头看他。

    他的脸苍白得几乎透明,皮肤晶莹如皎洁的月光。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轻抿着,却仍是美的惊人。虽然我看不到他大部分的面容,却能感受到沉睡中的他如婴儿般纯净,如天使般圣洁。这样一个人,不可能就这样死去的!

    蒙阔轻蔑地瞥了眼我和昏迷中的祈然,对上步杀时却带了几分敬佩,朗生道:“你以为带着这两个废物逃得掉吗?”

    步杀不说话,全身漫布开抑制不了的杀气。我却抬头,冷冷地道:“你有什么目的不妨现在就说出来,我怕你待会没命发表。”

    蒙阔眼中杀机陡盛,却不答我话,对着步杀沉声道:“‘玄武石’在哪?只要你交出来,我保证你们三个可以毫发无伤地离开这里。否则……”

    “你这么肯定石头在我这里?”步杀面色不变,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哼!谁不知道玄武石原本在‘青竹居士’谢家齐的身上,谢老前辈武功之强,当世险少有人能与之匹敌,所以根本没人敢打玄武石的主意。”

    “可是自从一年前,他莫名其妙地从武林中销声匿迹后,玄武石也就不知所踪了。很凑巧的,我一个朋友打听到,谢前辈失踪前的一个月,也是你接到暗杀他命令的时间。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你敢说不是你拿走了玄武石?”

    “如果我说我不知道呢?”步杀淡淡地说,眼中有某些不知名的光芒在闪动,目光仿佛穿透了蒙阔投向很遥远的地方,象在缅怀什么旧事。但手却握紧了刀把。

    蒙阔眼珠一转,有意地瞥了我一眼,阴险地笑道:“你步杀的本事我当然不怀疑,只要你想走,这世界上恐怕还没有拦得住你的人。可是她们两个呢?只要我拼着损失几个手下,先把其中一个抓起来,你还不是要乖乖束手就擒?”

    话音刚落,站在前排的几个人双手一抖,竟翻出一张挂满倒刺的鱼网。果真是有备而来。

    步杀握刀的手松了下来。

    “一个昏迷不醒的废人和一个没有武功的女人,我倒是很想看看你要先保护哪个?”

    我第一次在步杀的脸上看到这种沮丧而无奈的表情。因为他看上去总是如此坚不可摧,仿佛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事能难倒他。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骄傲如斯的人,此时此地却不得不为了我和祈然,放下手中的刀。

    “哈哈……”蒙阔大笑,“以冷血无情著称的步杀竟然也有为了别人放下屠刀的一天。而且还是为了一个丑八怪和一个没用的废人。”

    步杀垂下了眼帘,我能看到他眼中熊熊的怒火和一触即发的杀气,还有一丝对自我的厌恶和彻底悲哀。

    我不知道一直在战斗的他为什么要自厌,却能深刻感受到这样的心情。

    如果不是我的无能,如果不是我的消极,祈然根本就不会躺在这里昏迷不醒。

    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卑鄙。曾经,我想尽了办法融入他们中间,说他们是我唯一的朋友。到现在,他们终于开始接受我了,我却用“不能在这里留下足迹”这样的借口,一次次冷眼旁观,一次次把自己置身事外。

    “步杀!”我开口,声音冷如寒冰。

    他回首看我,一时竟回不了神,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惊诧,看得我心中狠狠一痛。

    我的手中多了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正抵在祈然白皙光洁的颈上,维持着平静冷漠的声音道:“把‘玄武石’给我。”

    步杀缓缓地转向我,眼底的冰冷几乎可以把我冻僵。他墨黑的发丝贴着黑衫在风中轻轻扬起,衬着他苍白的脸,赤红的眼,竟犹如来自地狱的修罗般冷酷、邪恶。

    以前的他,由于祈然的温暖,一直将黑暗和冰冷深埋在心底,竟让我误以为那就是全部的他。

第五十九章

    以前的他,由于祈然的温暖,一直将黑暗和冰冷深埋在心底,竟让我误以为那就是全部的他。真是可笑——

    原来,直到此刻,我才真正见识到步杀的可怕。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杀手——步杀。

    然而,真正让我心惊的,却是他冰眸中一抹深深的伤痛,压垮我最后一丝自我保护的意识。仿佛烈焰中的一股幽蓝之火,燃得我全身如被撕裂般生生疼痛。

    他是想起了我的誓言吗?还是我那句:你们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吞下所有的苦果,将几欲喷礴而出的眼泪强压回心里,匕首一抖在祈然晶莹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丝:“如果想要他的命,就把‘玄武石’给我!”

    “你敢!”步杀猛然一吼,赤目紧盯着我似要把我灼穿,“汲血”刀横劈而下,却在到达我头顶前生生停止。

    几缕断发顺着我的脸颊缓缓飘落到昏迷的祈然脸上、唇上,随着他微弱的鼻息颤动,黑白甚是分明。我用没有握刀的手将它们轻轻拨开,最后深深地望了眼这张深烙我心底的脸。

    多想告诉他,善良美好如你根本不需要戴着面具生活;多想告诉他,请不要对任何人都好,却惟独忘了对自己好;多想……

    我抬起头,无畏地直视那张冷然震怒的脸,嘴角却是扯出一个淡淡的弧度:“我很清楚,全世界你唯一赌不起的,就是祈然的命。”

    步杀怔怔地望了我半晌,赤目逐渐转黑,直到恢复夜幕的暗沉。我知道,他已经将我视做如蒙阔那样陌生的仇人了,再也不是那个一起笑过、发过誓的朋友。

    我忽然醒悟:真是可笑,也许,他从来也没有当过我是朋友。

    我的心一阵阵绞痛,却要笑看着他缓缓地将刀收起,并从胸口拿出一块漆黑、浑圆的晶石狠狠扯下,抛给我,冷笑道:

    “为了这样一块石头,竟让你不惜毁容、发毒誓,还紧跟了我们一个月,真是难为你了!”

    我紧紧握住仍留有他身体余温的玄武石,收起匕首漠然道:“我劝你,与其在这里跟我废话,不如带了萧祈然快走。他……恐怕撑不了多久了吧?”

    步杀眉头轻蹙,眼中如利刃般的杀意一闪。随即,快速走近我身边,蹲身扶起昏迷中的祈然。在他起身的瞬间,我抬头,朝他展露出一个淡淡的,却无比真诚的笑容,眼中的光芒如繁星般温和灿烂,却掩不住淡淡的悲伤。

    他一楞,随即无比嘲讽,无比冷漠地扫了我一眼,那神情仿佛在说:你到了现在仍想骗我吗?随即,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只留给我一个无情而又孤独的背影。

    我起身,朝着仍被眼前局势变化震得无法回神的蒙阔众人嫣然一笑,因着脸上那几道狰狞的刀疤□□裸地暴露在空气中,他们着实打了个激灵。

    “蒙将......大人,步杀要跑了,我们快追!”一个醒悟过来的士兵急切地提醒道。

    “追什么!”蒙阔喝道,随即用带着几分激赏的眼光看着我,笑道,“想不到姑娘年纪轻轻,能有如此高深的心计和智谋,竟连步杀都会错信于你?真正是人不可貌相啊!”

    我嘴角一瞥,皮笑肉不笑地回应;“比起乔装改扮的蒙将军和您老的众部下,我小小的阴谋又算得了什么?”

    蒙阔虎目一敛,眼内闪过数道凶光,沉声道;“你如何会知道……”

    看到我嘴角促狭的笑意,他的声音猛然一顿,气急败坏地喊:“你竟敢套我的话?!”

    “咦!不是你自己非要告诉我的吗?我可是一句话也没说啊!”

    “臭丫头!”蒙阔暴跳,“识相的就快把玄武石交出来,否则我让你生不如死。”

    “蒙将军!”我猛喝一声。

    “是!”背后一群士兵终于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唉!天生军人的条件反射就是没辙,我摇头。

    蒙阔狠狠地瞪了背后众人一眼,声音马上消失,真不愧为训练有素的士兵。

    “蒙将军,你也看到我这张脸了。”我阴险地笑笑,“若非你们搅局,我尽可慢慢将这石头骗到手,此刻却不得不改变这全盘大计。你认为,一个女人,如果连这个都不在乎了,还有什么生不如死可以吓唬我呢?”

    我这句话当然是在误导他,让蒙阔以为脸是我为了接近步杀取得玄武石,而自己画花的。面对这样一个为求目的不折手段的人,他才不得不心生畏惧。

    蒙阔扶着剧痛的手臂,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许久才眯起眼,狠狠地道:“就算不用任何手段,我只要强取,你认为可以带着玄武石跑掉吗?”

    我笑笑:“当然不可能。不过蒙将军,你记得离我多远的地方有条河吗?”一脸的无所谓。

    蒙阔脸色一变,因为客栈的右前方,也就是离此处不远,就是一条护城河。却仍是嘴硬:“你花了那么大精力,才从步杀那里骗来这石头,怎么舍得如此扔掉?”

    我笑容不变,反更见灿烂:“那也比拱手让人好啊!”

    “说吧!”蒙阔终于自觉败下阵来,“你到底要怎样才肯交出玄武石?”

    我暗笑,这个一根筋通到底的军队老粗怎么跟我比诡计。也不知道那些威胁步杀的手段是谁教他的……

    是谁……教他的?我的心里忽然没来由的一阵恐慌,神经瞬间紧绷,连每个毛细孔都皱缩起来。我很清楚,当年杀手训练所造就的,如本能般的危机意识竟在此时启动了。

    没有人能了解,我对这种意识厌恶和恐惧的程度。它的出现,是时时刻刻提醒我,那段我拼命想要遗忘,却如梦魇永远纠缠着我的过去。

    我握刀的手微微渗出冷汗,胸口不断传来的“扑通扑通”声让我几乎丧失思考的能力。狠狠的把指甲嵌进肉里,剧烈的疼痛让我稍稍清醒过来。

    我面上漫不经心地笑笑,却一阵全神戒备。

    蒙阔被我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气得几乎跳脚,沾血的胡子一抖一抖的甚是可爱。

    虽只是三月,阳光却意外的有些刺眼。

    突变,陡生。

    烈日下,我竟能感觉一道寒气侵体而来。精光闪过,我凭着本能,用手中匕首举高相抵。

    然而,意料中的金属相击声并没有传来,我心叫不好。肩膀处猛然传来一阵剧痛,我却顾它不及,狠狠往后一退。

    肩膀有肌肤被撕裂的疼痛,让我一阵晕眩。

    我险险站稳,咬牙看着眼前笑得无比欠扁的青年。

    他二十六七岁的样子,长得倒也算是英俊潇洒,只是一双眼睛闪烁不定,光芒太过阴险飘忽。他全身的皮肤有些异样的白皙,尤其一双手竟比女人更纤细精致。此时正握着那把沾满我鲜血的长剑,心满意足的把玩。

    王八蛋!我低头看看血肉模糊的肩膀,禁不住在心里暗骂。那剑身竟是布满倒刺的。

    我正待开口,他忽然舔了下剑上的鲜血,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道:“不错,果然是我喜欢的味道。虽然长得丑点……”

    他的声音也不能说难听,但那腔调,那表情,我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只是下一秒,我便再没有嫌东嫌西的权利。

    他一只手紧紧的掐住我脖子,因为失血过多,神志已经有些迷离的我根本不知道他是如何到了我的身侧并控制住我的。只是,胸口传来窒息的阵阵剧痛,让我再也没办法考虑这些。

    “蒙阔,还不快过来搜她的身!”

    蒙阔厌恶地瞪了他一眼,恨声道:“秦业,你只是负责策划这次行动而已,凭什么命令我?不要以为有皇……主子宠着你,就可以无法无天了!”

    “凭什么?”秦业“嘿嘿”一笑,“就凭你让这丑八怪耍的团团转,而我一出来就制服她了!”

    蒙阔牙关咬得紧紧,面色惨白,却还是认命的听话。唉!明知不应该,我却开始同情起这老粗来了。

    “姑娘,得罪了!”他走到我面前抱拳。

    我喉咙被掐,一张脸鳖得通红,却还是勉强笑笑,用无比难听的声音回道:“蒙将军,没什么……咳~……得罪,总比被这个……变态搜好!”

    蒙阔听了我的话,忍不住露出个笑容,面色缓和了不少。

    只不过掐着我脖子的那位就不见得多高兴了,他一把加重了力度,马上让我的脸色由红转紫,肺部因为极度缺氧而不断抽痛咳嗽,但却又被生生遏止在喉咙口。

    我努力憋着一口气,冷笑道:“怎么?不喜欢……咳咳~……变态这个……称号吗?不若……叫你人妖……如何?”

    “啪——!”一个巴掌狠狠掴在我脸上,牙齿仿佛都松动了一下。

    我丝毫不管嘴角溢出的鲜血,却是嘲讽地看着他扭曲的脸。

    秦业不怒反笑,右手放开我的喉咙,改捏住下颚,目光猥琐地打量半晌。笑声道:“我还一直在想,会被步杀看上的女人,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

    我闭上眼,不去理会他的风言风语,心中却已转了千百回,苦苦思索逃脱的方法。

    “可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个毁了容的丑八怪。真是害我失望的紧啊!”

    感觉到有冰凉湿润的东西贴上我的脸,我睁开眼,赫然是那把沾满我鲜血的长剑。他得意的一笑,迫得我抬头面对他。

    “不过现在仔细一看,你以前,说不定也是个美人!而且,既然能吸引步杀,床上工夫肯定也不赖吧?”

    我冷冷一笑,回道:“我是不是个美女暂且不论。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不论过去、现在或者将来,我都不可能是个人妖!”

    “嘿嘿!”蒙阔和一众士兵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臭□□!”秦业恼休成怒,长剑狠狠一划,脸上已经有一股热流和着新旧鲜血,缓缓淌入我的嘴角,“别一副清高的样子,你还不是为了玄武石才接近步杀的!”

    “是。”我用逐渐微弱的声音回击,“我当然不象你。”

    “就算想装清高,也装不成。我用膝盖想想也知道,那些下三流的手段都是你教蒙阔的吧?”

    我对脸上的伤毫不在意。只是肩膀那一剑刺得很深,剑上的倒刺又撕裂了不少动脉。血长时间的流没办法止住,让我的意识逐渐开始模糊,眼前的东西慢慢转为黄色,甚至不断旋转。我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却绝不愿在这样一个垃圾面前屈辱地倒下。

    “蒙阔!”秦业大叫,嘴角露出一丝邪恶的笑意,“你不搜是吧?那我来!”

    “嘶——啪——”

    我连惊慌都来不及,耳中已是听到了来自我身上的巨响,却一时根本无法反应发生了什么事!

    身体传来阵阵的寒意,我看着秦业手上迎风飞舞的布片,竟忍不住身体如筛糠般的发抖。

    “怎么?”秦业把手中的破衣随手一扔,得意地笑道,“你不是很嘴硬吗?现在不敢说了?”

    秦业的刀仍架在我脖子上,我不得不承认,此时我的恐惧心已经升到了极点。我并不怕死,因为经历过太多比死更恐怖的事,所以有时觉得死反而是一种解脱。可是现在我却不想死,如果我就这样在一个败类面前屈辱地死去,那么我绝不会瞑目。

    白皙的肩膀衬着猩红刺目的伤口,晃得我眼睛生疼。

    秦业突然咽了口口水,恨声骂道:“臭□□,果然是天生的……难怪步杀都被你迷得团团转。看这皮肤细腻的……”那双比女人更精致,在我看来却比毒蛇更恐怖的手,缓缓向我抓过来……

    蒙阔忽然意识到了秦业要做多猥琐的事,惊慌地叫道:“秦业,你干什么?”

    待要抢上,却紧紧被身后的一个手下拖住。

    “将军,以你现在的处境,实在不适合跟秦……公子正面冲突!”

    蒙阔急切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眼中有着无限的懊恼和自责。

    我什么也没听见没看见,只是紧紧咬住带血的下唇,直到新的血腥味在舌尖蔓延,即将涣散的精神终于重新被集中起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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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示和悬疑分类无关,灵气复苏向!!!)“这是一周后的高考题,还有双色球二等奖中奖号码!”“你在逗我?”验证后的落寒高呼:“我要发了,我要当首富。”落寒穿越而来获得预知系统,先知一日,富贵十年!“是否领取新手大礼包?”“是是是!领取!这个必须领。”【一年后的今天灵气全面复苏】“什么,灵气要复苏了,不,我要当首富,不要玩命修仙!”我竟然能预知未来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竟然能预知未来,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竟然能预知未来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