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长兴道场
裕王一行在七八个侍卫的簇拥下乘车离开杨府。
四人都十分年轻,裕王最大,今年不过二十有四,黄正元次之,上个月刚满二十三岁,乃是大魏立国以来最年轻的几位状元之一。
肃王时年二十,最有性格,徐锐只有十六,年纪虽小,却是谈吐不俗。
年轻人之间没有隔阂,再加上趣味相投,没一会儿功夫便已经打成了一片。
肃王对军旅之事最感兴趣,才一登上裕王的车驾,便立刻迫不及待地询问起泾阳之战的经过。
徐锐将如何看出武陵王的围歼之计,如何带领北武卫转战千里,最后如何大破黑旗、犀角两支武陵亲军,返回大魏的故事讲了一遍,只是隐去了那些不该说的细节。
饶是如此,在场的三人也都听得惊心动魄,赞叹不已。
尤其是听到暗棋谋杀杨渭元,以及雪山之中突然行刺,二狗以命换命的时候,三位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无不提心吊胆,心跳加速。
虽然结果早已注定,但听徐锐这般娓娓道来,还是难免心生紧张,又何况是亲历战场之时?
直到此时,三人才对这一战的艰难和惊险有了深刻的认识。
“南朝武陵果然智极近妖,着实可怕,他一日不除,我朝便一日食不知味,睡不安寝!”
裕王赵恒听完徐锐的故事,由衷地感叹了一句。
肃王没有裕王那般忧国忧民,却对徐锐描述的大战心生向往,惆怅道:“泾阳一战果然风云际会,精彩纷呈,可惜父皇不许儿臣入伍,只能当个看客。”
裕王笑道:“父皇是怕你年少惹出乱子,等再过几年,你要还有这份心思,四哥可以为你向父皇求一份军中差事。”
“四哥此话当真?”
肃王顿时大喜。
裕王点头道:“自然当真,不过到时候你可不许叫苦就是。”
肃王精神一振,笑道:“四哥放心,只要能从戎出征,无论吃多少苦我都安之若素!”
两位王爷兄友弟恭,在勾心斗角的皇家之中着实难得。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黄正元突然笑眯眯地问徐锐道:“徐兄,你觉得南朝武陵此人如何?”
徐锐一愣,此战乃是武陵王设下的口袋战术,自己也是侥幸身在北武卫这支偏师之中,大军又被暴雨困住半月,没有完全钻进包围圈,这才有了侥幸逃脱的机会。
老实说,单就战斗而言,徐锐认为武陵王绝对是一位极其高明的指挥官,甚至比另一个世界里的名帅也不差分毫。
若不是他忙着围剿包围圈里的肥肉,没工夫理会自己这只苍蝇,而且自己又侥幸造出了黑火药这等逆天之物,恐怕是凶多吉少。
裕王说得没错,即便在徐锐看来武陵王也是一个极为危险的敌人,甚至危险到超出这个时代的存在。
假如将他放到另一个世界,大概也是白起、孙斌那种流芳千古的名帅吧?
想到这里,徐锐的脸色凝重了几分,由衷地说道:“此人诚如裕王所言,可怕至极。”
黄正元闻言,微微一笑道:“不见得吧?”
徐锐一愣,反问:“黄兄有何高见?”
黄正元笑道:“武陵王再可怕,不也被北武卫逃出来了么?而且还赔上了数万战无不胜的亲军。我看呐,你徐锐比南朝武陵还要厉害三分呢!”
说完,黄正元目中闪过一丝异色,哈哈大笑起来。
两位皇子一听此话,也抚掌大笑,冲徐锐伸出了大拇指。
徐锐一脸羞愧,连说侥幸,心中却是微微一凛,黄正元此话表面上看虽是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话,但其实是在试探自己。
在听完泾阳一战的经过之后,此人立刻抓住了问题的核心,对自己能够创造奇迹,突破重围的原因产生了怀疑。
只是当着两位王爷,他不好明着发问,才用这句玩笑来试探自己的反应。
此人心机深沉,思维敏锐,今后与他相处得十分小心才行。
徐锐佯装惭愧,没有接招,自然逃不过黄正元的眼睛,但不知为何,他只是点到即止,没有刨根问底,倒让徐锐暗暗松了口气。
马车在大兴城里兜了个圈,来到皇城脚下。
四人从车驾里钻了出来,便见一个巨大的牌坊,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长兴道场”四个大字。
牌坊之下站着一排青衣书生,每一个都器宇轩昂,神采飞扬。
路过之人,无论男女老幼,身份高低,都会停下来朝书生们鞠躬行礼,书生们则抱拳弯腰,恭敬还礼,一派礼法祥和,教化有方的模样。
裕王领着三人穿过牌坊,路过书生之时与其他人无异,也向那些书生鞠躬行礼,书生们丝毫不以他的身份为奇,与对待路人一般,恭敬回礼,看得徐锐啧啧称奇。
裕王似是看出了徐锐的诧异,笑道:“徐佐领之前从未听说过长兴道场?”
徐锐摇了摇头:“在下出身军旅,成天与军汉为伍,哪来过这等淡雅之地,让王爷见笑了。”
肃王笑道:“徐兄过谦了,文武两道殊途同归,我大魏向来文武并重,以你在军略一途的造诣,即便在这长兴道场之内也当有一席之地!”
徐锐连忙摆手,口称不敢,黄正元却笑道:“肃王爷说得没错,长兴道场乃是百家争鸣之所,你所长的兵家自然也有一席之地!”
被他这么一说,徐锐倒有些明白这长兴道场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了。
但凡国家分裂日久,各国为了在残酷的竞争中生存下来,自然会萌发出无数的新生思想,从而催生社会变革,就好像春秋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一般。
而统治阶级为了广纳贤才,及时吸收新的思想,便会开设专门供诸子辩论的场所,例如战国时代齐国的稷下学宫。
这种地方不看身份,只看才学,若是能驳倒名家,立刻就会名声大噪,运气好的甚至会直接被皇帝看重,受封高官。
春秋战国时期,名垂千古的纵横家苏秦、张仪,法家大拿商鞅等等名士,走的都是这条路。
徐锐曾经分析过这个世界的礼法制度,由于有朱震这个穿越者的存在,儒、法两家的理论已经非常成熟,自大汉以来历朝历代走的都是外儒内法的道路,倒是与另一个世界相似。
只不过这个世界儒家的地位虽也基本占据主导,却没有强到独尊儒术的地步,诸子百家还有很大市场。
“难道长兴道场今日有一场重要辩论?”
徐锐问到。
肃王笑道:“不愧是能与南朝武陵过招的徐兄,果然一点就透。”
裕王也点头道:“长兴道场有个规矩,谁能力压群雄便是这里的主人,今天以前这里已经快三十年没有换过主人了。”
“哦?”
徐锐奇道:“不知是哪位大拿如此生猛?”
黄正元骄傲道:“当然只有三代帝师之师,素有北朝第一大儒之称的东篱先生左旬,左老夫子!”
帝师之师,还是三代,这个人在学术界怕是泰山北斗式的人物,地位大概和南宋朱熹也差不了多少吧?
徐锐一边想着,一边问道:“既然这场辩论如此重要,对手也一定不凡咯?”
提到对手,二位王爷和黄正元的脸上都露出一抹凝重。
肃王道:“今日这场辩论的另一方便是道家第一人,长庆子甄竖黎,此人学富五车,十年内三度踢馆,是最有希望令长兴道场易主之人。”
徐锐微微一愣,奇道:“此人十年内三度踢馆,也就是三度失败,屡战屡败之下为何还会如此受人重视?”
黄正元道:“徐兄有所不知,一来此人的确学究天人,实力强劲,二来听说长庆子近日悟道有得,实力大为精进,三来东篱先生近年来渐渐进入瓶颈,有些地方一直未能突破。
此次长庆子来势汹汹,准备充分,东篱先生守擂三十年,渐渐有了疲态,用你们兵家的话来说,胜负之势悄然转变,结果实在不好说啊。”
徐锐点了点头,看来这是一场极为重要的哲学辩论,若真的擂台失守,或许将在极大程度上改变主流社会的价值观,甚至帝国未来的走向,自然广受外界关注。
哲学说起来玄之又玄,但其实是人类发展的方向指引,在读军事史的时候,经常能看到因为先进思想的出现,彻底改变战场态势的例子。
之前徐锐便对这种哲学辩论很感兴趣,没想到真的能亲眼见证这等盛事,他顿时见猎心起,兴奋起来。
第九十二章:儒道之争
儒道两家都是中国古代的经典学派,长期以来都是道家占据优势地位,甚至在西汉前期道家还被当做立国之本。
直到汉武帝时期,儒家学派迅速崛起,儒道之争愈演愈烈,最终,董仲舒以天人感应力压黄老之学,令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开创了儒家学派长达两千多年的绝对统治。
在这个世界,儒家的四书五经都是大汉开国皇帝朱震带来的,可以说基本就是另一个世界的复制版。
道家典籍徐锐没有关注过,不过既然能出个朱震,没理由不会有其他的穿越者,想来这个世界的道家思想极有可能也是来自苏所在的那个世界。
为了表示对人才的尊重,长兴道场占地极广,其中包括许多谈经讲学之地,真正的辩论场只有一个室内篮球场那么大,四周的看台仅仅只能容纳数百人,规模并不算大。
当然,像这种层次的辩论自然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看的,除了身份地位之外,学识不够的人就算放他进来也听不懂。
所以一场颇受外界关注的辩论赛,往往是在发生之后,由国子监着专人记录、注解、审核,再将通稿发到内阁以及各地学政之处,对外公示。
辩论场最好的位子自然是为皇帝和内阁高官准备的,不过这些大人物日理万机,通常不会亲自出现,只是派遣特使前来观摩,待辩论结束之后再将情况汇报给身后的主子。
余下的位子则留给礼部、翰林院、国子监等学术机构,以及社会各界名流和学术泰斗等,最差的才轮到受邀前来观礼的各级官员。
二位王爷因为身份特殊,分到的是次一些的位子,不过距离龙台很近,甚至能看到场上选手喷出的吐沫星子。
为了见徐锐,二位王爷来得晚了些,当四人入场的时候辩论已经开始有一阵子了,直径十余米的圆形龙台上放着两个蒲团,两位胡子花白的老人正在上面口沫横飞地辩论。
这两人自然不是大名鼎鼎的东篱先生与长庆子,辩论是团队战,一开始两边自然会派出小弟相互厮杀,等到气氛达到**,大佬们才会亲自下场。
这种赛制其实对新人很不公平,因为这样一来考验的其实不仅是团队和财力,还有辩论者的体力。
若是新学说,孤身一人的辩论者必须舌战群儒,击败对方整个团队才有可能一鸣惊人,这也是为什么东篱先生能守擂三十年之久的原因,辩论的门槛是真的高啊。
不过凡事都有利有弊,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脱颖而出的新人、新思想一定极具说服力,真正能够引领时代发展,绝不会是滥竽充数的存在。
“咦,东篱先生这边竟然已经连败了三场!”
才刚刚坐下,肃王便指着龙台惊呼一声。
徐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围着龙台有一圈椅子,靠北的十五席是东篱先生的方阵,靠南的十五席则是长庆子的方阵。
此刻,东篱先生的方阵里已有四个空位,除开正在场上辩论的一人,有三人已经不见了踪影,想来大概是辩输之后离席的。
而长庆子这边的十五席只有一个空位,便是正在龙台上侃侃而谈的一个老头。
二位王爷和新科状元虽然没有明确说过自己的站边,但从谈话的细节之中,徐锐早已猜出三人都算儒家学派的门生,自然是站东篱先生的队。
徐锐虽然对这两个学派都不感冒,但就治国而言,相比起来,民本思维的儒家至少比无为而治的道家好上许多。
四人立场一致,情绪统一,见代表儒家的东篱先生一方竟然身处下风,顿时有些不安。
黄正元紧紧盯着场上辩论的二人,半晌突然皱着眉头说道:“场上辩论的那人名叫田聪,长庆子最得意的门生,没想到他们一上来就派出这等人物,看来是想先声夺人了!”
果不其然,黄正元话音一落,场上辩论的那位大儒已经被田聪驳得哑口无言,掩面而去。
没想到这位年过五旬的田聪竟然一口气连下四城,气势如虹,观礼之人一片大哗。
道家形势一片大好,十五位弟子喜形于色,而儒家处境愈加危急,十五位弟子则是面色铁青。
经过短暂的商量,儒家十五席之中走出一个年逾六旬,眉眼方正的老头。
一见此人,肃王顿时大喜:“张师傅出场了,这次定能挽回一局!”
这老头名叫张宗年,乃是东篱先生的亲传弟子,官居殿阁大学士,是诸位皇子的老师之一,自然也就是裕王和肃王的老师。
在肃王看来,这位严师胸中自有韬略,岂是一个山野之人能够相比?自然是信心百倍。
然而徐锐却并不这么看,辩论场上很多时候考验的不是学识而是机辩,若没有敏捷的思维,即使学问再高也发挥不出来。
而皇家选师,自然会找那些大气稳重之人,这种人本身性格沉稳,又浸淫官场多年,习惯了谋定而动的思维模式,少了几分锐气和锋芒。
更别说他们早已年过半百,从生理学的角度来说,大脑已经处于衰退的低谷,不得老年痴呆已经谢天谢地,又能有多敏捷?
反观那个什么田聪,虽也是个老头,却比张宗年年轻十岁,再加上他一看就是专业选手,各种老辣的套路烂熟于胸,时不时就会挖个坑,着实不好对付。
正想着,徐锐突然瞟见黄正元也是眉头紧锁,全然不似二位王爷信心百倍,便意识到他也不看好这场辩论的结果。
辩论的走势与徐锐分析得大同小异,刚一上场,两人打过招呼,田聪立刻变了脸色,指着张宗年厉声喝道:“汝身居高位,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这话的意思是说张宗年身居高位,能付出很小的代价造福世人,却抠门得不肯牺牲。
被人指着鼻子大骂,张宗年自然心中有气,但脸上却没有丝毫异色,而是沉下心来,思考着如何应对。
可还不等他说话,田聪又道:“汝为我,是无君也。汝师兼爱,是无父也。无君无父,是禽兽也!”
田聪骂张宗年自私,目无君上,骂东篱先生兼爱,眼中没有父辈,二人是无君无父的禽兽。
兼爱、非攻本是墨家学说,但朱震在整合儒家思想的时候借鉴了大量其他经典,将兼爱思想融入儒家学说重新解释,这才会有此一说。
但田聪的话其实是**裸的人身攻击,徐锐没想到辩论场上还能直接问候别人祖宗,顿时大开眼界。
张宗年养气的功夫还算到家,被田聪破口大骂,却丝毫不乱,挑开话题。
“儒家尚礼法,重仁义,乃是经世之学,不似你道家玄之又玄,徒增谈资耳。”
田聪道:“愿闻其要。”
张宗年道:“要在仁义。”
田聪道:“请问,仁义,人之性邪?”
张宗年道:“然。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
田聪道:“请问,何谓仁义?”
张宗年道:“中心物恺,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
田聪高声怒道:“意,几乎后言!夫兼爱,不亦迂乎!无私焉,乃私也。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
则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趋,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义意,夫子乱人之性也!”
二人这段辩论的大致意思是田聪问:“儒家的要义是什么?”
张宗年答:“要义是仁义。”
田聪又问:“你说的这个“仁义”,它符合人的本性吗?”
张宗年道:“当然!一个君子,如果不仁,就站不住脚;不义,就活不下去。仁义,当然是真正的人性,这又有什么可怀疑的吗?”
田聪再问:“什么叫“仁义”?”
张宗年道:“怀着一颗爱心,愿万物安乐;爱天下所有的人,没有任何私心杂念,这就是仁义。”
田聪大怒道:“噫呀!你们这是存心要搞乱人性啊!太自私了!天地万物,日月星辰,都有自己的天性,按照各自的天性去生存,去生活,就很好,就是幸福,甚至就是最高境界,儒家画蛇添足反倒乱了人性。”
听到这番对话,徐锐长叹一声,料定张宗年已经输了。
他记得在另一个世界里,孔子和老子就有一段关于仁义和自然的辩论,与此时所说的大同小异。
张宗年大概犯了和孔子相同的错误,儒家看似一直在阐述,其实是跟着道家的思维在辩驳,被人牵着鼻子走,自然处处受制,最后落入挖好的思维陷阱而不自知。
张宗年一场上便被田聪影响了情绪,他想要排开干扰另辟蹊径,这自然是对的,但在连败四场的压力之下,他太过追求以理服人,反倒更加容易钻进陷阱。
其实若是写一篇恢弘文章,田聪大概给张宗年提鞋都不配,但说到辩论技巧嘛,两人根本不是一个段位。
只是这个田聪堂堂正正的手段不用,尽整一些盘外招,搞得好好一场辩论变成了小伎俩的舞台,换在另一个世界已经算是耍赖,可笑那些酸儒看不出来,竟还一本正经地回答,实在是太蠢了点。
想到这里,徐锐突然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这时场上刚好辩论到激烈的时候,众人无不屏气凝神,等着张宗年的回答,徐锐这一声大笑带着浓浓的嘲讽,突兀至极。
就好像领导在台上演讲时,有人扔了一只破鞋,立刻便将所有目光引到了自己身上。
徐锐意识到失态,心道一声不好,连忙闭嘴,可已经为时太晚,他的笑声已经成功将场中正在辩论的两人思路打断。
辩论关乎国运,何等庄重,如何能受这等讥讽?
坐在最前面的学术泰斗们纷纷皱起了眉头。
“徐兄,你……”
黄正元震惊地望向徐锐。
不单是他,长兴道场毕竟是读书人的地盘,而这天下最不能得罪的便是读书人,眼见徐锐惹了众怒,就连二位王爷也替他捏了一把汗。
第九十三章:骑虎难下
“对不起,想着别的事,失态了。”
徐锐讪讪地朝三人致歉。
肃王压低声音道:“徐兄,龙台辩论之时,观礼者是不可说话的,否则便会被视作对场中观点不满,若场中之人有意,可以邀你下场辩论!”
“什么,还有这种规矩?”
徐锐微微一愣,三人连连点头。
徐锐赶紧闭上了嘴,开玩笑,说别的还行,讲哲学,他这种半吊子都算不上的家伙哪敢丢人现眼?要是弄出什么笑话,恐怕立刻就会传遍朝野,他今后想要混好可就难了。
徐锐毕竟是裕王带来的,他出了丑,裕王脸上自然也不好看,见全场都在关注着徐锐,裕王连忙向辩论主持,国子监祭酒陶增拱手致歉。
陶大人的脸色虽不好看,却也不好当众让裕王下不来台,冷哼一声,朝场中挥了挥手,示意辩论继续。
有了这个小插曲,辩论的节奏中断,田聪苦心营造的步步紧逼之势荡然无存。
张宗年毕竟是人老成精,得到喘息的机会立刻醒悟过来,不再同田聪谈什么仁义道德,转而以荀子的“天人合一”驳斥道家的“顺天而化、道法自然”。
“徐佐领方才究竟因何发笑?”
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裕王忍不住小声问徐锐。
徐锐原本打定主意打死也不说话,但裕王刚刚才帮他擦了屁股,自然不好意思不回答。
“我笑那田聪耍赖。”
“耍赖?”
裕王奇道:“田聪如何耍赖?”
徐锐道:“若单论才学,我料定田聪不是张宗年的对手,但他用了很多技巧,想要通过龙台上的高压气氛框住对手的思维,然后一步一步引导对手落入自己挖好的陷阱,兵家将此法称作借势而为,但对于学术辩论,这就算是耍赖了。”
辩论场上自然需要很多技巧,原本这也无可厚非,但此次辩论的乃是三观,徐锐认为这种学术辩论应当摆事实,讲道理,才能体现一门科学的真实水准,若是上来便问候别人祖宗,就算赢了也无法为国家和民族带来进步。
裕王一愣,往龙台望去,果然田聪营造的大势一破,张宗年的思绪立刻不再受限,转守为攻,深厚的学术积累立刻便让他占了上峰。
田聪此时是有苦说不出,对面的十五席坐的无一不是成名已久,位高权重的鸿儒名士,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
他此番能够先声夺人,兵不血刃地连下四城,便是凭借苦心营造的高压之势,迅速打乱对方阵脚,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便一鼓作气将其驳倒。
眼下被一个小辈的笑声破了气势,让张宗年缓过神来,他的压力便骤然大增。
原本田聪虽不如张宗年,但两人学的不是一派,无论高低,也不是没有一辩之力。
可眼看一场到手的胜利悄然溜走,田聪心中大恨,难免分心,再看刚才发笑的那个小辈竟然还在窃窃私语,更是怒不可遏,越想越气。
而趁着田聪节节败退之机,张宗年却是越战越勇,得势不饶人的他连发三问,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语气一声比一声高亢,到得最后几句已经犹如山呼海啸一般振聋发聩。
田聪脸色一变,情知以自己现在的状态,大概是回答不出这些问题的,但他又不甘就此放弃,恰好余光瞥见徐锐正与裕王有说有笑,顿时双目一转,计上心来。
“若是回答不出趁早认输,何必赖在场上徒增笑料?”
张宗年见田聪久久不语,忍不住讥讽一句。
可田聪非但没有理他,反而转身朝观礼席走去。
“小辈,你先是讥讽大笑,现在又窃窃私语,可是对老夫之说心有不服?”
田聪指着徐锐朗声说到,观礼席上一片哗然,众人再度望向徐锐。
见田聪朝自己走来,徐锐便知道没有好事,心道大概这厮打算狗急跳墙,拿自己做文章。
没想到他一语成畿,不幸料中,顿时一脸坐蜡。
“背后说人岂是君子之道?若有不服便下场与老夫一辩!”
见徐锐没有反驳,田聪顿时大喜,面上却是大义凛然。
“哈哈哈哈!”
眼见田聪竟然又使手段,张宗年大笑道:“汝乃道家宗师,怎好意思欺负一个小辈?若是自觉辩不过我,认输便是,何必丢人现眼?”
田聪冷笑道:“若不是这小辈打断老夫思路,此时你早已被老夫驳倒,有何面目在此大放厥词?”
张宗年登时大怒,但他为人周正,不得不承认之前的确岌岌可危,若是没有那一声讥讽大笑,他还无法醒悟,现在恐怕已经被驳得哑口无言。
心中一旦有愧,说话便没了底气,张宗年有心帮腔,却不好说话。
田聪吃定张宗年爱惜羽毛,不会为徐锐强出头,又指着徐锐朗声道:“怎么,不敢下场?还是你原本就是儒家派来扰乱老夫的招数?”
此言一出,儒家之人大怒,知道这老家伙是铁了心不要脸,二位王爷和黄正元也都是一惊。
兹事体大,若是因为徐锐闹出什么岔子,影响了这场辩论的结果,别说他们,就是皇帝本人都不一定兜得下来。
情急之下,裕王起身抱拳,就要说话,可还没等他开口,徐锐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王爷不必说了,眼下已成骑虎之势,多说无益,我去辩上一场就是。”
“什么?!”
一听此言,三人更加着急,便是一直稳如泰山的黄正元也变了脸色。
“徐兄不可胡闹,此事非同小可,且不说胜负,若是出了半点差池,你轻则前途尽废,重则沦为整个北朝笑柄,一辈子抬不起头!”
参见法国大革命,价值观的斗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血腥程度甚至远超宗教战争,徐锐何尝不知此事乃是神仙打架,自己这点小身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碾成齑粉。
但自己失态在前,坏了人家的好事,也就怨不得别人拿自己做文章,何况即便是对上道家宗师,徐锐也自信未必会输。
“放心吧,我有分寸。”
徐锐拍了拍一脸担忧的肃王,又朝裕王和黄正元点了点头,朗声道:“既然田师相请,小子哪敢不从?”
说着,他竟真的起身离席,朝龙台走去。
没想到徐锐竟然真的这般干脆,全场顿时沸腾起来,有人大声叫好,更多的却是为他担忧,或嘲笑他不知天高地厚。
龙台上,徐锐向张宗年拱手行礼。
张宗年因为徐锐的一声讥笑扭转局面,自然对这个年轻的人心生好感,一见徐锐竟如此年轻,不禁摇头叹息道:“小友,今日之事非同小可,那厮害你,你不该出头啊。”
徐锐心中一暖,暗道这些腐儒也并非全不可取,面上却是躬身道:“夫子安心,便让小子与他会会,兴许会有惊喜也说不定?”
张宗年实在不忍看到这个年轻人被田聪毁了名声、前途,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少年心气,少年心气啊,哎……”
按照长兴道场的规矩,田聪请徐锐上场辩论,张宗年便只能暂时退场等待。
龙台之上顿时只剩徐锐与田聪两人。
“在下徐锐,见过田师。”
徐锐照着规矩朝田聪行礼。
田聪冷笑一声,道:“小子,今日你运气不好,为了大道只能拿你开刀了!”
第九十四章:偷梁换柱
徐锐淡淡一笑,宠辱不惊地朝田聪拱手道:“田师不必多言,小子既然上场,便已抛开胜负得失,今日有一事请教。”
田聪道:“愿闻其详。”
徐锐道:“小子听闻道家一脉讲求道法自然,然否?”
田聪点头道:“然也,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徐锐道:“请问田师,何谓道?”
田聪道:“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
徐锐道:“也就是说,道生万物,万物皆可为道?”
田聪道:“然也,虚无大道,自然为性。道本无形,真非有相,自然万物皆可为道。”
徐锐笑道:“既然如此,那田师悟道否?”
田聪冷笑道:“道之一字蕴含万物,老夫只知毛皮而已。”
“哦?”
徐锐轻笑一声,摇头道:“可小子怎么觉得田师对道之一字一无所知呢?”
“什么?!”
此言一出,场中顿时轰然炸响,道之一字乃是道家的核心,徐锐竟说道家宗师对道之一字一无所知,那岂不是说他在此地侃侃而谈的都是屁话?
若是田聪不懂道之一字,难道徐锐比他还懂?一个无名小卒竟敢如此信口开河,大放厥词,当真胆大包天!
田聪听到这句话心中顿时大怒,要不是站在龙台之上,早就一巴掌招呼过去,哪还会让他好好站在自己面前?
田聪满脸阴沉,狰狞道:“小子,大道蕴含万物,老夫距离悟道尚差很远,不过你既然说老夫对道之一字一无所知,那定是对大道感悟颇深,老夫倒想听听你的高见!”
这话看似谦虚,实则十分阴毒,若是徐锐说不出个所以然,甚至只要留下小小的破绽,他便能趁机发难,把徐锐踩在脚底,永世不得翻身!
“糟了,那位小友口不择言,田聪要对他下死手了。”
张宗年心中一凛,对身边的同僚急道。
几个老头有心帮他,可他们作为参赛选手,不可干扰龙台上的一应事物,只能坐在椅子上干瞪眼。
观礼席的肃王大急,对黄正元道:“黄兄,实在不行,可否出言打断这场辩论?”
黄正元摇了摇头,凝重道:“那田聪已被徐兄逼入死角,势必不会善罢甘休,若此时出言打断,他定会疯狗咬人,咱们恐怕只能越赔越多。”
肃王心急如焚道:“那要如何是好?”
裕王叹了口气:“现在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就在众人都为他担心,或等着看热闹的时候,徐锐却丝毫不见异色。
谈哲学我不是你们的对手,可要是谈科学,你们拍马也赶不及!
徐锐心里冷笑一声,淡淡道:“小子不敢,小子虽对大道知之甚少,却不妨碍田师对道之一字一无所知。”
听闻此言,田聪心中更怒,咬牙道:“好,那你又凭什么说老夫对道之一字一无所知?难道就凭你这空口白牙?”
徐锐摇头道:“自然不是。敢问田师,一个装满水的瓷杯倒转杯口,水滴落地算不算道?”
田聪道:“自然算道。”
徐锐笑道:“若在杯口处盖上一张纸板,纸上钻出小孔,再往外倒水,水还会流出来吗?”
田聪闻言哈哈大笑道:“我道你故弄什么玄虚,竟是这三岁孩童都懂之事,满水瓷杯倒转杯口,别说是水,便是盖在杯口的纸板也会落地!”
“田师确定否?”
“自然确定!”
徐锐笑道:“既然田师如此确定,不如小子在此亲手一试如何?”
田聪眉头一皱,看徐锐波澜不惊的模样,心中略有不安。
但仔细一想自己的结论没有任何问题,只怕那小子是要在材料之上动手脚,好让自己出丑,一会儿自己亲眼监督,还怕他玩出什么花样么?
想到这里,田聪点头道:“大道如此,那便一试又有何妨?”
“好!”
徐锐招手找来几个书童,附耳低语一番,书童立刻转身去寻徐锐所说的东西。
田聪冷笑一声,回到蒲团上坐好,闭目等待,张宗年则绕到徐锐身边问道:“小友,纸不阻水,就算盖上一张硬纸,倒转杯口岂有不落之理?”
徐锐笑道:“小子自有道理,夫子瞧好便是。”
见徐锐胸有成竹,张宗年不好再说,只得继续在场下等待。
观礼席上,黄正元皱着眉头问裕王:“王爷,您觉得杯中之水会往下落吗?”
裕王摇了摇头:“若是别人本王自然觉得会往下落,可他是调阴兵,请天雷的徐锐,这事可就不好说了……”
黄正元微微点头,目光瞟向闲庭信步的徐锐,露出一副若有所思之色。
数百位观礼之人凝神等待,他们大都不相信徐锐能在田聪眼皮底下玩出什么花样,至于满水瓷杯盖上纸板,调转杯口水会不会流下来,这种问题还用问么?
只要不是白痴,谁会傻到认为能用一层扎了孔的纸板阻隔水流?
众人等了整整一盏茶的时间,就在快要不耐烦的时候,书童终于推着一个推车回来了。
推车有三层,每层都放着一个大盘子,盘子上盖着红布,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书童将第一层的盘子搬上龙台,揭开红布,里面正是一支茶杯,一壶清水,一根铁针和一张纸板。
田聪看着书童拿来道具,心中冷笑,只有这点东西竟然准备了如此之长的时间,若说那小子没有动手脚绝不可能,一会便当众将他拆穿,看他还有何面目与老夫争辩!
正想着,却突然听徐锐说道:“东西已经拿来了,为求公正,请田师和辩论主持陶大人一同检查检查吧。”
田聪脸上闪过一丝意外,没想到徐锐竟然有胆子主动让自己检查,难道他是自信能瞒过自己的眼睛?
想归想,他二话不说,从蒲团上站起身来,与坐在观礼席前排的陶增一同检查起那几样东西。
田聪看得十分仔细,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但找来找去都没发现任何问题,东西越简单便越难做手脚,他和陶增都能确定,拿来的的确只是普通的茶杯、水壶、铁针和纸板。
陶增看了徐锐一眼,也不知道这个少年究竟想干什么,但这一番操作的确成功勾起了他的兴趣。
见东西没有猫腻,陶增朝众人朗声宣布,然后也不离开,就站在一旁等着看徐锐接下来的动作。
徐锐旁若无人地拿起铁针,毫不客气地在纸板上扎了一圈小孔,接着提起水壶往茶杯里倒水,水倒得很满,等到将将快要溢出的时候才停下手来。
然后他又拿起那张打好孔的纸板小心翼翼地盖在茶杯杯口。
“好了,请田师亲自倒转杯口,咱们来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
徐锐笑眯眯地对田聪说到。
田聪一愣,见徐锐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他心中的不安也越发浓郁,可仅凭一张纸就想堵住水流,这未免也太荒唐了一些。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伸出两指夹住那支小瓷杯,凑到眼前仔细打量。
徐锐打孔、倒水、盖纸的全过程都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完成的,根本没有掺假的可能,难道真会出现奇迹不成?
田聪牙一咬,心一横,手掌突然一翻,在众目睽睽之下,那支瓷杯终于翻转过来。
第九十五章:科学的力量
“水没流出来,水竟然没流出来,难道是神仙显灵了?!”
在数百位观礼之人的眼中,那张扎满小孔的纸板竟然紧紧贴在杯口之上,里面的水一滴也没有洒出来!
“这怎么可能?!”
田聪瞳孔猛缩,浑身一震,顿时僵在原地。
围着龙台的名儒大家、道家宗师齐齐起身,震惊地盯着田聪两指之间夹着的那支瓷杯。
国子监祭酒陶增也是睁大了眼睛,绕着田聪转了整整三圈,这才确认真的没有水滴溢出,顿时惊得合不拢嘴。
田聪回过神来,手指一颤,那支瓷杯落在地上摔成两半,杯中之水溅得到处都是。
“这不可能,定是你在这杯中做了手脚!”
他狂吼一声,死死盯着徐锐,那恶狠狠的面目就好像要吃人一般。
徐锐冷笑一声:“东西是田师和陶大人亲自检查过的,小子若是动了手脚,如何能够逃过二位的法眼?”
“这……”
田聪涨红了脸,他有心反驳,可根本无从说起,却又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
其实不止是他,在场之人除了裕王三人之外,几乎没有人相信,因为这个小实验已经超出了众人的一般常识。
虽然话题已经被徐锐成功从哲学思辨转移到科学实验上,但他知道惯性思维和常识思维何等强大,单凭这个试验还远远无法打破。
“既然田师不服,那小子再问你,一斤重的石头和五斤重的石头同时从三丈高处落下,哪块石头会先落地?”
“自然是五斤重的石头先落地!”
田聪微微一愣,脱口答到。
话才出口,他便心中一紧,眼前的少年虽然年纪轻轻,却邪门得紧,刚才之事余音未散,不免生出一丝忐忑,可仔细一想,分明就该是重物率先落地才对。
然而这个想当然的重物加速理论就连亚里士多德都没能参透,又何况是田聪?
徐锐没有给他喘息的时间,朝那书童一招手,书童掀开推车的第二层,露出两块模样相似的石头,只是大小差异很大。
接着几个书童又搬来一把人字梯和一杆大秤,陶增立刻明白徐锐的意思,亲自为那两块石头称重。
虽然有些误差,但两块石头的重量的确差不多相差了五倍。
田聪早已收起了轻视之心,深怕徐锐再玩出什么自己看不破的花样,亲自拿手掂量两块石头,重量差异的确很大。
等二人检查完毕之后,书童双手各抓一块石头,爬上两丈多高的人字梯,然后等徐锐数“一二三”之后同时放手。
著名的比萨斜塔自由落体实验在这个世界完美再现,两块石头竟然同时落地!
“哗”的一声,全场顿时炸开了锅,包括陶增、田聪和围在龙台周围的二十多位鸿儒、宗师集体石化。
他们距离试验场地更近,学识更渊博,受到的冲击也就更大。
“这……这怎么可能?!”
这次不光是田聪,就连张宗年也下意识感叹了一句,望向徐锐的眼神里充满了惊奇。
徐锐脸上不悲不喜,趁田聪震惊之时朗声喝道:“敢问田师,木浮于水,铁沉于水,是道否?”
田聪被一连两个颠覆常识的实验惊得晕头转向,哪还有时间仔细思考,一听徐锐的问题,想也没想便点头道:“自然是道!”
徐锐也不多话,朝书童点了点头,书童又掀开推车上的第三块红布,从上面搬出一个木盆,木盆里盛满水,水面上飘着一只铁碗。
“铁浮于水!”
这个试验一目了然,根本无需多言,田聪一见此景顿时如遭雷殛。
徐锐哪会放过痛打落水狗的机会,还不等他醒过神来,书童早已按照徐锐的吩咐又搬来一个火炉。
火炉柴火正旺,上面驾着一口小锅,锅里竟是沸腾翻滚的热油!
数百道震惊的目光顿时被那口装满滚油的热锅吸引,虽不明白徐锐还想干嘛,但之前接踵而至的震惊已经让人对他产生了本能的期待,一见又有新东西,顿时更加兴奋。
“田师,你可敢把手伸入这滚油之中?”
徐锐指着油锅,一脸狞笑地问。
油锅烹人,这可是传说中的地狱酷刑。
见徐锐笑得像是阴间小鬼,阴森可怖,田聪只觉毛骨悚然,后背上起了一片鸡皮,竟是不敢作答。
开玩笑,纸断水流或许还有蹊跷,但油锅烹手根本就是真理。
看那油锅沸腾的模样,只要敢把手伸进去,大概立刻就会被炸熟,丢一条手臂是小,若是感染,便是连命都可能保不住。
见田聪涨红了脸,浑身不住地颤抖,徐锐哈哈大笑着往油锅走去。
离他最近的陶增顿时大惊:“小友不可!”
张宗年也是脸色一变,立刻冲上龙台,想要阻止这个疯狂的年轻人做下蠢事。
然而,他们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徐锐当着北朝最顶尖的数百位学术大拿,毫不犹豫地将手伸进了沸腾的油锅之中。
“徐兄!”
观礼席上,裕王三人豁然起身,死死盯住龙台,脸上又惊又忧。
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几乎所有人都被徐锐这个疯狂的动作吓得惊骇不已。
时间仿佛就此定格,在场之人看到了有生以来最为惊诧的情景。
徐锐的手掌在滚油之中来回搅动,白皙的皮肤竟然没有半点变化,他的脸上也不见丝毫痛苦之色。
足足十几息之后,徐锐才将那只手掌抽了出来,甩掉油渍,高举过头,数百道目光能够清晰地看见,他的手掌依旧红润白皙,竟是毫发未伤!
“不会吧,难道他竟是水火不侵的陆地神仙?!”
目睹此景之人心中无不生出这等荒谬之念。
徐锐哈哈大笑,指着面如死灰的田聪道:“天地万物是道,纸板断水,双石落地、水中浮铁、油锅烹手亦包含于万物之中,自然也是道。
小子一连问了田师四个问题,田师统统答错,这不是对道之一字一无所知又是什么?你不学无术,欺世盗名,安敢在这龙台之上开口讲道,闭口论道?”
有了这四个震撼人心的试验在前,徐锐的总结陈词就好像山呼海啸一般震慑全场,呆滞的田聪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望向徐锐的目光透出浓浓的恐惧。
“你……你不是人……你施了妖法!”
田聪再也顾不得宗师身份,指着徐锐惊恐大叫。
徐锐大笑道:“妖法不在我身,而在你心,你的无知才是最大的妖法!”
“你……”
徐锐四个实验堂堂正正,一举击垮了田聪的心神,就好像他之前先声夺人连下四城,此时风水轮流转,轮到他阵脚大乱,一身所学无法施展,被驳得说不出话来。
龙台上,陶增再不理会灰溜溜的田聪,而是正了正衣冠,朝徐锐郑重一拜。
“小兄弟真乃鬼神之才,恕老夫有眼不识泰山,方才多有怠慢。”
徐锐连忙还礼,谦虚道:“哪里哪里,小子所学都是小道,怎当得起陶大人如此大礼?”
陶增抬起头来,真诚地问:“小兄弟如此大才,必不会是籍籍无名之辈,不知您究竟是何方神圣?”
看来徐锐方才所为太过惊世骇俗,便是连国子监祭酒陶增都怀疑他是哪路神仙所化。
徐锐心中苦笑,正要解释两句,观礼席上突然有人高声喊道:“他便是大破南朝武陵黑旗、犀角两支亲军的北武卫亲卫佐领徐锐!”
徐锐微微一愣,便见肃王站在观礼席上朝他眨着眼睛,无奈地摇了摇头。
此言一出,全场又一次炸裂,就连陶增也瞪大了眼睛。
泾阳之战引起的风波何等巨大,在场之人又都与官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自然听说过北武卫出了个能通阴阳,请仙雷的陆地神仙。
只是没想到此人就站在自己的面前,而且还如此年轻。
原本这些学究、鸿儒初闻徐锐的传说时,只当是有人胡说造谣,嗤之以鼻,今日一见这神鬼莫测的手段,哪还会有半分不信?
特别是最后那个油锅烹手的壮举,除了陆地神仙,根本无法解释。
就在众人惊诧之时,龙台正南的凉亭突然卷起珠帘,从中缓缓走出一位鹤发童颜,身材枯瘦的老人。
一见这老人出场,一众道家宗师立刻起身朝他抱拳下拜,不仅是他们,就连儒家一众鸿儒和观礼的数百高官名士也都集体起身行礼。
徐锐看着老人缓缓走向龙台,哪还猜不出他便是所谓的道家第一人,长庆子甄竖黎?
“打了小的,来了老的,**oss终于要出场了么?”
他微微眯起双目,口中喃喃自语。
第九十六章:物理的魅力
“糟了,长庆子为这场辩论准备了数年,如今大好局面被徐兄搅和得不成样子,他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观礼席上的黄正元眉头紧锁,担忧地说到。
裕王望着龙台,脸色凝重道:“实在不行只有冒险将徐锐从龙台上弄下来,到了长庆子这般身份地位,应该不会像田聪那般不要脸。”
黄正元一愣:“可这样一来王爷在圣上那里要如何交代?”
裕王摇了摇头:“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徐锐的确有经天纬地之才,要是真的栽在这里是我大魏的损失。”
“就怕为了大道之争,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一旦长庆子不顾脸面,咱们就算想保下徐兄也不容易!”
肃王担忧地说。
三人齐齐叹了口气,一阵头疼。
龙台下的张宗年远远朝长庆子行着礼,压低声音对身边的同门说道:“各位,徐小友已经为咱们挡了一劫,一会儿见机行事,切不可让他再有闪失。
否则我等既对不起徐小友,还会被人说是倚靠外人取胜,到时候我等的脸面又要往哪里搁?”
鸿儒名士们深以为然,纷纷点头。
欺负了小的,来了老的,有后台就是舒服。
龙台上的徐锐暗自感叹一声,心念急转,刹那间得失厉害纷纷涌上心头。
那长庆子虽已年过七旬,却是容貌俊逸,龙行虎步,气势不凡,在全场学究众星捧月之下,宛若一颗璀璨恒星耀眼夺目。
此人不是田聪,他一直坐在场下冷眼旁观,直到尘埃落定才突然发难,自己偷梁换柱,将哲学思辨强行变成科学实验,如何能逃过他的眼睛?
只要他及时扭转风向,随便抛出几个问题,自己一个也答不上来,不是立马就要露馅?
对于这场辩论,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如今气也撒了,仇也报了,便宜也占了,再不见好就收,恐怕就有些欺人太甚,说不定已经吃进去的都要吐出来。
何况学术服务于政治,谁知道这场辩论的背后又会有哪些大佬的影子?若是不小心陷入朝堂之争更是得不偿失。
识时务者为俊杰,徐锐本无意搅了这场辩论,更不想打肿脸充胖子,强出风头,眼见竟逼得长庆子提前上场,他已经生出了几分退意。
徐锐打定主意,只要长庆子一开口,他便立刻借坡下驴,投子认输,绝不给对方报仇雪耻的机会。
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败给道家第一人,说到哪里去都不丢脸。
然而,令徐锐和在场之人都没想到的是,身为道家第一人,享誉天下的长庆子上台之后,竟没有多说一句话,朝着徐锐躬身一拜,双手都快要垂到地面,着实让人担心他的老腰能不能受得了。
这是唱得哪一出啊?难道是先礼后兵?
这一拜令徐锐和在场之人齐齐愣住,与方才见证那几个惊人实验时如出一辙。
这一幕转折太大,出现得太突然,徐锐傻乎乎地站在龙台上,受了长庆子一个全礼,和全场之人一般无二,屏气凝神等待着他的下文。
长庆子缓缓起身,苍老的面孔上无悲无喜,宠辱不惊,好似历经沧桑之后已经没有什么能够令他动容。
“夫子这是……”
徐锐回过神来,不明所以,诧异地问。
长庆子淡淡道:“徐小先生莫惊,老夫方才在场下观你所为啧啧称奇,自认绝非鬼神之力,但苦思冥想还是不得其解,这才冒昧请见,望徐小先生能不吝赐教,一解老夫心中所惑。”
长庆子竟是在向徐锐请教?!
二人之间,无论身份地位,还是年龄辈分无一不是天差地别,此言一出,观礼之人无不震惊不已。
这就好像高高在上的老夫子被人当面抽了一记耳光,非但不怒,反而虚心求教,这份胸襟气魄当真称得上绝无仅有。
徐锐死死盯着长庆子的眼睛,只见他双眸之中一片清澈,波澜不惊,至诚至真,毫无杂念,终于明白此人为何能够在十年内三度挑战长兴道场,虽屡战屡败,却进步神速。
这是一个孜孜不倦追求大道的纯粹之人,除了他心中所念的道之一字,其余种种皆是虚妄。
徐锐历来敬佩这种纯粹之人,连忙拱手道:“夫子言重了,在下所知都是小道,道理说出来其实很简单。”
长庆子摇了摇头:“世间种种本不复杂,难的是如何发现万物规律,徐小先生莫要自谦,便是举手之间的道理也蕴含着天地奥妙,不可轻视。”
徐锐闻言浑身一震,大气压强、水中浮力,可不就是举手之间的天地奥妙么?长庆子不愧为一代宗师,虽不知其所以然,却能敏锐把握正确方向,这才是真正的天才吧?
他郑重抱拳道:“多谢夫子,晚辈受教。”
见徐锐一点就透,长庆子微微点头,望向他的目光里多了一丝赞赏。
科学只有发扬开去才有价值,关于另一个世界的文明,徐锐从没想过敝帚自珍,但要和完全没有物理基础的长庆子解释科学原理,着实是一件头疼的事。
沉吟片刻,徐锐道:“世上有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存在,那就是空气,所谓呼吸便是吐纳空气而已。
除此之外,万事万物都有一股看不见的力存在,茶杯倒转,之所以纸不落,水不流,就是因为空气的力将纸板压在杯口,阻隔了水流。”
“原来如此……”
长庆子微微颔首,感叹道:“老夫知道世间有气,只是没想到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气竟还蕴藏着如此如此神奇之力,只是这些力又是如何产生的呢?”
徐锐当然无法把力学完整地讲解一遍,只得描述个大概,然后打个哈哈,便赶紧进入下一个话题。
“至于两块石头同时落地,原理与纸板断水相似,只不过是地面的力将两块石头拉向自己,这个过程与重量无关,只要不施加另一股力,两件器物的外不要相差不大,都会同时落地。”
“哦?”
长庆子道:“这么说便是老夫随手拾起两杆毛笔,同时放手,也会一同落地?”
徐锐点头:“就是这个道理。铁浮于水也是一样,水有浮力,铁的面积越大,浮力便越大,只要造型合理,便能浮在水中。”
长庆子沉吟片刻,似是大致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又问:“那油锅烹手呢?”
徐锐脸上浮现一抹红霞:“那是晚辈耍赖,在油中加了白醋,白醋沉在油下率先受热,只要很低的温度就能沸腾,看上去就好像整锅油都在沸腾,但其实温度并不高。
要是换成现在,白醋已经被烧干,沸腾的变成了真正的油,就算借晚辈一百个胆子,晚辈也不敢再把手伸进去了。”
长庆子闻言一愣,突然哈哈大笑:“有趣,着实有趣,徐小先生奇思妙想,活学活用,这可不算耍赖,倒是我们学艺不精,如此浅显的道理都看不出来,贻笑大方了。”
被他这么一说,徐锐有些不好意思,正想谦虚几句,却又听长庆子问道:“方才的四件小事徐小先生只说了个大概,其中的原理真要解释清楚恐怕也不简单吧?”
徐锐点了点头:“的确,这涉及到一门完整的学科和许多新颖的概念,要详细解释不是一时半刻能够做到的。”
“完整的学科?不知这门学科可有名字?”
“名曰物理。”
“物理……物理……”
长庆子默默重复着这两个字,双目之中隐有异彩闪烁。
“物理物理便是万物所存之理,此乃大道啊,老夫学究一生,还是第一次接触这等奇妙之学,不知今后可否再找徐小先生教我?”
徐锐连忙拱手:“不敢,夫子学究天人,晚辈怎当得一个教字?若夫子不弃,晚辈愿随时与夫子讨论物理。”
长庆子大喜,再度深深下拜,这一次竟然是执弟子之礼。
徐锐还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但周围一众鸿儒大拿却都惊诧万分。
观礼席上,黄正元大张着嘴,好似一尊泥塑,好半天才对两位王爷说道:“长庆子竟拜徐锐为师?在下没有看错吧……有了今日这一幕,恐怕徐兄明日便会名震朝野。”
裕王摇了摇头:“怕是等不到明日了,你们看已经有不少人悄悄溜走,无非就是想把这个消息第一时间传递出去,恐怕等徐兄走出长兴道场的时候就已经名满大兴了。”
龙台上,长庆子心满意足,施礼之后便缓缓转身,带着一众弟子向外走去。
陶增一愣,追着他问道:“辩论还未结束,夫子欲往何处?”
长庆子脚步不停,朗声道:“老夫学艺不精,不用再辩,此战我已认输。”
见他这般干脆,徐锐心中反而有些不忍,高声道:“夫子不必灰心,大道永无止境,只要初心不改,总能傲立巅峰。”
长庆子停下脚步,转身抱拳:“徐小先生所言极是,不过老夫从不灰心,今日与徐小先生一谈胜过三年闭门苦修,所思所得其珍无比,与之相较,一场辩论的胜负又算得什么?”
说完,长庆子仰天大笑,潇洒转身,在一众弟子的簇拥之下扬长而去。
徐锐望着他的背影,由衷感慨,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长庆子能如此谦虚好学,不耻下问,成为道家第一人绝非偶然,就凭这份胸襟和对学问的执着,想不成功都难。
就在他心生感慨之时,张宗年悄然来到徐锐身后,拱手道:“徐小友,此刻可得空闲?”
徐锐回过神,点了点头道:“有空,自然有空。”
张宗年笑道:“家师方才听说了此间种种,想请你到阁中一叙。”
“什么?!”
徐锐一愣,他的师父不就是三代帝师之师的儒家魁首东篱先生么?
刚刚送走道家第一人,这么快儒家魁首又找上门来,自己今天难道是走了大运?
第九十七章:东篱先生
“四哥,你紧张吗?”
肃王跟在张宗年身后,小声问裕王。
裕王点点头:“自然紧张,皇太爷、皇爷爷和父皇的老师都是东篱先生的弟子,要去见他,能不紧张吗?”
张宗年一边引路,一边用余光瞟着身后的四个少年,脸上带着笑意。
这几年东篱先生年岁渐高,学术之路又遇到瓶颈,已经很少过问世事,即便是此次辩论也鲜有现身。
这次东篱先生主动邀请徐锐,徐锐又坚持带上其他三个少年,看着这四个人中龙凤,年少青春的模样,张宗年总想着他们或许能给那个迟暮的老人带来一点活力。
转过一条小径,张宗年带着四人来到一个小院么门口,牌匾上写着“暖阁”二字。
“到了,进去吧,家师就在里面等着你们。”
张宗年朝暖阁一指,笑着说到。
徐锐点了点头,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其他三人却是相互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才敢往里走。
小院清新却谈不上雅致,除了两间青砖瓦房之外,便是满院子枯萎的瓜果蔬菜,想来当开春之后,这里又会变一片田地。
在这片枯萎的田地里,一个老农带着斗笠,默默铲着积雪,汗流浃背,不时用破旧的棉衣袖子擦去额头上的汗珠。
“老人家,请问东篱先生住在哪间屋子?”
徐锐走到老人身后,拱手问到。
老人转过头,笑眯眯地望着徐锐,他皱巴巴的老脸上满是皱纹,牙齿大概已经掉了不少,干瘪的嘴唇往里翻着,不过看上去精神矍铄,还有一膀子力气。
裕王三人刚好进门,黄正元一见这老人的模样立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学生黄正元,见过师祖!”
师祖?这个老人就是东篱先生?
徐锐一惊,他实在很难将这个老农的形象与儒家第一人联系起来。
那老人也是一愣,笑道:“原来是新科状元当面,不错,不错,你如何认识老朽?”
黄正元叩首道:“学生师承鑫丰鸿儒刘子光,七年前家师进京为师祖拜寿,学生曾有幸随家师见过师祖一面。”
东篱先生微微点头:“原来是子光的弟子,果然不凡。”
说着,老人扔下手里的雪铲,对裕王和肃王拱手道:“二位便是裕王爷和肃王爷吧?几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
两位王爷连忙下跪道:“学生赵恒(赵荣)见过师祖!”
两位王爷虽然身份尊贵,可论起辈分却都是东篱先生的徒孙,别说是他们,就算是宏威皇帝见了东篱先生也得行此大礼。
没想到东篱先生地位竟然如此之高,在场三人才一见面便纷纷跪倒在地,只有徐锐一个人还站着,不面有些尴尬。
见徐锐挠了挠头皮,一副为难的样子,东篱先生笑道:“你又不是老朽的徒孙,就不用为难了,孩子们都起来吧,咱们进屋里说去。”
说着,东篱先生便要上前相扶,跪着的三人哪敢受礼,连忙从地上跳了起来。
东篱先生笑道:“果然年轻是福,我老人家可真是羡慕死你们了。”
一句玩笑瞬间化解了拘束,四个年轻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如果说长庆子甄竖黎像是一颗璀璨的太阳,让人一眼便能看出不凡,那么东篱先生左旬便是平凡的砂砾,返璞归真,平易近人。
虽然都只是匆匆一瞥,但徐锐对这两位宗师都生出了浓浓的好感,相比之下,他更喜欢东篱先生一些,毕竟太阳无论如何温和,总会给人一丝高高在上的疏离之感。
一老四少来到屋内,屋里的陈设出奇简单,除了书山之外便只有一盆小苗,一张长桌,连取暖的碳炉都不见。
兴许是看到四个少年面有讶色,东篱先生歉意地说:“老朽今年九十有七,手脚不大麻利,怕生火会点了这满屋子的书,只好委屈你们陪老朽一起挨冻了。”
四个少年哪敢委屈,连连摇头,表示没有关系。
此时,张宗年端着刚刚沏好的热茶跟了进来,两位皇子都是他的学生,不敢让老师斟茶倒水,连忙起身帮忙。
王爷都没好意思坐着,徐锐和黄正元自然更不好意思,也七手八脚地跟着忙活起来。
不知为何,东篱先生就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和之感,令人如沐春风,轻松自然。
一翻怪异的礼让之后,六个人重新落座,先前的拘谨已经荡然无存,倒有些像是老友相会,分外温馨。
“对了师祖,今日乃是辩论之期,学生见您根本没有换上辩服,难道早就料定甄夫子无法过关?”
见东篱先生一身破旧棉袄,黄正元忍不住问到。
东篱先生与张宗年对视一眼苦笑摇头。
“不是师父神机妙算,而是他老人家根本就没打算参加此次辩论。”
张宗年苦笑着说。
“什么?!”
四个少年都是一惊,肃王忍不住问:“辩论关乎国运,更关乎儒家一门的前途命运,师祖为何不打算参加?”
“此事何须家师出马……”
张宗年正要替东篱先生回答,东篱先生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必隐瞒,老朽近年来精神愈加不济,仅有的一点功夫也都用在了做学问上,已经没有余力上台辩论了。
何况儒家已然深入人心,辩与不辩其实无伤大雅,别看甄竖黎来势汹汹,其实他也过不是想通过辩论印证学问而已,那些虚名对他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这……”
四个少年对视一眼,都有些黯然。
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就算是儒家大圣也不例外,东篱先生九十七岁高龄,还能有如此强健的体魄,如此清晰的思维,已经算是上天对他的眷顾了,又还能强求什么?
“听说东篱先生遇到瓶颈,会否是因为此事牵扯了太多的精力?”
徐锐突然问了一句。
东篱先生苦笑道:“是也不是,人力有时而穷,到了老朽这个年纪难免心生固执,左右摇摆,反而入到画中难以自拔,其实是作茧自缚而已。”
张宗年叹了口气,补充道:“家师一生所学已经到了半步成圣的地步,然而这最后一道关卡却是一直未能突破。”
“是什么难题竟令师祖如此为难?”
裕王问到。
东篱先生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便是我自己!”
“您自己?!”
见四个少年又惊又奇,张宗年解释道:“其实师尊早在十年前便到了瓶颈,无法突破并不是因为没有思路,恰恰相反,是因为思路太多。”
“思路太多?”
东篱先生点头道:“是啊,儒家理论发展至今,已然十分璀璨,再往下便出现了两条路,这两条路都是有理也有弊,老朽钻研了整整十年也拿不定主意。”
“敢问师祖究竟是那两条路令您如此为难?”
黄正元急切地问。
东篱先生道:“一条为格物,一条为炼心。”
提到治学之事,东篱先生顿时来了兴趣,像是一位老教授,滔滔不绝地讲着一生的研究成果。
一开始几人还能插几句嘴,但说了没两句,徐锐便开始接不上话,又说了一炷香,二位皇子也沉默下来,只有黄正元还能偶尔插上一句。
再后来连黄正元也开始专心聆听,变成了张宗年与东篱先生讨论,到最后张宗年也插不上话了,只剩东篱先生独自一人口若悬河。
关于理论知识徐锐就好像在听天书,但大致的情况他还是听了个似懂非懂。
东篱先生在深奥的儒家哲学之中寻到了截然相反的两条出路,一条是类似朱熹的格物致理,另一条是偏向王阳明的心理之说。
东篱先生在这两条路上来回徘徊,再加上一直也没有真正钻透这两条道路,就仿佛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对这两条路都似是而非,这才一直没有突破。
徐锐虽然没有深入研究过儒学,但对朱熹和王阳明都还是有所了解,特别是王阳明这位伟大的军事家,徐锐曾系统研究过他的军事思维。
兵不血刃攻克岭东,便是学习借鉴了他攻破宁王老巢南昌的经典战例。
其实在徐锐看来,无论是朱熹还是王阳明,都是儒家圣人,东篱先生无论走哪条路都必然可以化茧成蝶,跻身一代圣人之列。
可偏偏他同时看到了两条路上的风景,以至心猿意马,举棋不定,一耽搁就是十年。
想到这里,徐锐突然犯了愁,朱熹此人虽然对儒学做出了重大贡献,但他那所谓“存天理灭人欲”的理论实在与人性相悖。
虽说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就在于能够通过道德礼法控制**和本能,但凡事过犹不及。
过度泯灭人欲造成了明清两代主流价值观的畸形发展,社会风气封闭保守,难以接受新鲜事物,从而故步自封,阻碍人类进步。
而在高压的社会风气之下,越压迫,越反抗,反而滋生了无数肮脏的男盗女娼,《红楼梦》里那些道貌岸然之下隐藏的迷乱、悖伦、**便是深刻的社会反映。
更关键的是,朱熹这厮自己提出了“存天理灭人欲”,可他自己却完全没有遵守,什么迫害青楼女子严蕊,取尼姑为妾,甚至是“扒灰”,那些黑历史简直堪称禽兽不如。
可见所谓的“存天理,灭人欲”更多的是一种虚无缥缈的道德标杆,而不是引领社会进步的先进哲学。
若东篱先生终身无法突破这道瓶颈还好,要是倒向了程朱理学,以他的地位和名望,很可能会令大魏重走中国近代的老路。
而在一个分裂的时代,若是走上一条拒绝改变的保守之路,那便距离灭亡不远了……
想着想着,徐锐不禁眉头紧皱,开始为大魏国的前途担忧起来。
第九十八章:圣人之像
东篱先生一口气把说话完,端起茶杯大口大口地喝着茶水,完全看不出他已是一位快要百岁的老人。
张宗年愁眉苦脸地坐在一边,其实他和徐锐一样,也觉得是学术上的瓶颈牵扯了东篱先生太多的精力。
这几年随着被瓶颈限制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的精力已经大不如前,再这样下去,大家都很担心东篱先生究竟能不能撑过三年后的百岁大关。
“徐小友对道家的批驳别出心裁,着实令老朽眼前一亮,不知徐小友对老朽的理论有何见解?”
喝完茶水,东篱先生竟主动问了徐锐一句。
在场之人都有些诧异,徐锐出身军旅,自然是兵家一脉,虽然刚刚与田聪辩了一场,但更多的还是通过四个实验强行打脸田聪的大道之说,细细想来,他并没有提出任何见解。
从之前的交流之中,众人也都明白他对儒家学说的研究并不如何深入,不然也不会第一个插不上嘴,不知道东篱先生为何会问道于盲。
徐锐倒是有些理解东篱先生的心思,他是陷入自我的思维怪圈太久,想要通过自己这个异数打破固有的思维枷锁,所以才会一听到自己大闹龙台,便迫不及待地邀请自己。
说到儒家理论,徐锐虽没有研究,但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抄,现成的程朱理学他还是略知一二的。
老实说这套理论应该很适合东篱先生现在的诉求,可问题是徐锐也有私心,他实在不愿意看到大魏走上中国近代的老路。
沉吟片刻,徐锐突然问东篱先生。
“先生,请问何为圣人?”
东篱先生笑道:“三百年前,我大魏先贤龚友德曾言‘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
听到此话,徐锐呼吸一窒,“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立人极焉”,这应该是宋朝理学家周敦颐在《太极图说》里提出来的。
看来这个所谓三百年前的大魏先贤龚友德十有**也是个穿越过来的文抄公……
不过徐锐现在没工夫去管这些,因为这句话前面的部分都好理解,关键在“主静”二字。
所谓“主静”的意思就是,在没有天地以前的世界是“静”的,所以人的天性本来也是“静”的,只是后天染上了“欲”,必须通过“无欲”的工夫,以求达到“静”的境界。
这已经是“存天理,灭人欲”的雏形。
再看东篱先生身为一代大家,竟深居简出,衣着极其朴素,这便是已经是在灭自己的欲了。
还有,徐锐注意到房间里有盆小苗,作为这间屋子里唯一的装饰,显得十分突兀,说不定那便是他用来“格物”的试验品。
看来东篱先生应该是渐渐倾向于理学之说,即使没有任何外在影响,他应该也会很快突破瓶颈,走上理学之路,到时候魏国的前途可就不好说了。
想到这里,徐锐在心里暗叹一声道:“先生可听说过心即理?”
“心即理?”
东篱先生一愣,心即理这三个字他觉得有些熟悉,但仔细一想却又有些似是而非,不禁问道:“何谓心即理?”
徐锐道:“心即理,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东篱先生闻言眉头一皱,似是陷入了沉思。
徐锐却继续道:“道家说道,儒家说理,在晚辈看来其实都是一回事,那就是宇宙中的真理。
晚辈看先生已经吸收了道家精华,认为理在万物之中,要明理便要格物而至理。
然而不论格物不格物,理都客观存在,却只有印刻在人心里才能起到作用。
是故心即理也,心外无理,心外无物,心外无事。
先生遭遇瓶颈,不问本心,却要格物,岂非南辕北辙,舍本逐末,又怎能不被受困其中作茧自缚?”
“徐兄,不可胡言乱语!”
见徐锐竟然教训起东篱先生来,黄正元顿时大惊,连忙开口阻拦。
张宗年一把按在他的肩头,朝东篱先生努了努嘴,只见东篱先生眉头紧锁,神情凝重,似是已经抓到了什么关键。
难道师祖竟真的受了徐锐的启发?
黄正元愕然望向张宗年。
张宗年朝他点了点头,小声说道:“不要打断徐小友,兴许是个契机!”
什么?连张师也认为徐锐能助师祖成圣不成?
黄正元浑身一震,望着徐锐心中一片骇然。
徐锐没有理会黄正元,盯着东篱先生继续说道:“吾之灵,便是天地鬼神之主宰。
天若无我之灵,谁去仰他之高?地若无我之灵,谁去俯他之深?鬼神若无我之灵,谁去辩他吉凶灾祥?
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之灵,便再无天地鬼神万物。我之灵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无我之灵。
是故吾心即道,吾心即理!
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世人借眼、耳、鼻、舌、身识万物、辨善恶,此为本心,人人皆有本心,便人人皆可成圣!”
“轰!”
东篱先生只觉脑海中有天雷轰然炸响,那层始终未能捅破的窗户纸好似春融之冰瞬间破碎,一个崭新的世界骤然出现在他眼前。
徐锐的解释虽然不一定正确,但东篱先生一身积累何等厚重,同样的话听在他的耳中又是另一番天地。
大道至简,道理说开的时候往往十分简单,但思考的过程却是极难。
此时徐锐以王阳明的心学轻轻一捅,所有积累融会贯通,那些一直想不通的关节豁然开朗,深厚的学术理论顿时犹如洪水决堤,水到渠成,东篱先生距离悟道成圣只差最后一步!
见东篱先生瞳孔一缩,脸色大变,张宗年知道他已经到了突破瓶颈的关键时刻,顿时浑身绷直,双拳紧握,紧张到了极点。
东篱先生豁然望向徐锐,沉重地喘着粗气,用沙哑的声音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徐小友说人人皆有本心,是故人人皆可成圣,可知易行难,若知而不行,又要如何成圣?”
闻言,徐锐没有丝毫停顿,张嘴便道:“知行合一!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是故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便是未知!”
“知而不行便是未知?!知行合一……好一个知行合一!哈哈哈哈……”
东篱先生突然仰天大笑,抬手一扫,将桌上的茶杯茶壶全都扫到地上,“叮铃桄榔”几声脆响,茶杯茶壶碎了一地,茶水溅得到处都是,甚至沾湿了好几卷宝贵的古书。
裕王三人大惊失色,东篱先生却是毫不在意。
他一把抓过一叠大纸,又提起搭在墨盒上的笔,当即在纸上奋笔疾书起来,一边写,还一边念念有词,情绪激动,神情夸张,好似中邪一般。
“成了,成了,终于成了!”
张宗年喜极而泣,老泪纵横,对四个少年拱手道:“家师悟道,家师悟道矣!”
东篱先生耽搁十年,却不是荒废十年,这十年的积累好似一汪深海聚于天灵,一朝悟道立刻进入忘我之境,一日千里。
几人有幸得见一代宗师悟道成圣,自都兴奋不已,但此时不敢打扰东篱先生,便跟着张宗年悄悄退出小屋。
才一出来,白发苍苍的张宗年马上“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四位少年顿时大惊,连忙上前搀扶,张宗年却十分固执,无论如何就是不肯起身。
趁徐锐来扶他的时候,他一把抓住徐锐的手腕道:“徐小友学贯诸子,当真无双大才,此次不吝点拨,助家师悟道成圣,大恩大德,我儒家上下没齿难忘!
张宗年身为家师之徒,能有幸见证他老人家得偿所愿,亦为其喜,为国喜,为我儒家一脉喜,请徐小友受老夫大礼!”
说着,张宗年竟是朝着徐锐深深拜下,裕王三人,特别是真正的儒家门徒黄正元顿时一脸愕然地望向徐锐。
第九十九章:人前光鲜,人后凄凉
“哇,怎么这么多人?”
徐锐诧异地问其他三人。
他们好不容易把激动过头的张宗年劝住,四个少年匆匆离开长兴道场,可才一出门便见人山人海。
长兴道场就在皇城附近,比邻足够八辆马车并排前进的朱雀大街。
然而,此时朱雀大街人满为患,已经被无数华贵的马车堵了个水泄不通。
“出来了,出来了,他们出来了!”
一见四人从长兴道场出来,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黑压压的人群顿时围了上来,负责维持秩序的兵丁和书童们像是脆弱的堤坝,转眼便被泛滥的洪水彻底淹没。
“怎么回事?”
徐锐脸色一变,才一回头,却见其他三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躲回了长兴道场。
“喂,你们等等我啊!”
他刚要往长兴道场里跑,却听裕王笑道:“你自己造的孽,自己顶着!”
说完竟“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造孽?我造什么孽了?”
徐锐正一头雾水,恐怖的人流立刻将他淹没。
“我是董记粮油铺的老板,这条街上五家铺子都是我开的……哎哟……”
一个干瘦的男人凑到徐锐身边,兴冲冲地大喊,才说了半句便被人硬生生挤开。
“我是隆昌商会的老板,长兴城里一成的产业都在我的名下,家里还有一个闺女待字闺中,长得国色天香,徐小友若有意可以先验货再付款……啊……”
富贵打扮的胖员外扯着徐锐的手腕大声吼到,语速快得像机关枪,即便是这样,他也仅仅只比刚才那个人多说了几个字。
“徐佐领,我是工部员外郎家的管事,我家六小姐二八年华,貌美如花,正好与你才子佳人,老爷让我请徐佐领过府一叙,今晚就别回去了……”
“徐公子,我是南天阁的东家,我姐姐虽是孀居妇人,但生得沉鱼落雁,家中资财万贯……”
“徐夫子,我……哎哟,谁的破鞋?!”
“徐少爷,我家在大兴城外有良田千亩,我家小姐对您很是仰慕啊……”
“徐小郎君,我家……”
“徐大人,我家,我家,啥也别说了,跟我回家吧……”
徐锐被一群爷们又挤又扯,摇来晃去,耳边像是有无数苍蝇,嗡嗡直叫。
而挤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根本没人能完整地讲完一句话就会被后来者推到一边,一张张新面孔又带着谄笑凑上来继续介绍。
弄了半天,徐锐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这不就是宋朝时候的榜下捉婿么?
所谓榜下捉婿,便是达官贵室在科举放榜之时,捉那些金榜题名的书生做女婿,为此还有专门的捉婿车。
诸如大名鼎鼎的宰相寇准、蔡京、秦桧等人都曾这样择婿,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刚刚高中之时,也是这样成了参知政事薛奎的女婿。
没想到自己一没参加科举,二没入朝做官,这种事情竟然落到了自己头上,想来想去,定是方才在长兴道场里玩得太过火,以至风头太盛。
枪打出头鸟,此话诚不欺我,瞧今天这阵势,不被这些家伙撕碎才怪。
徐锐心中苦笑,一脸坐蜡,身上的衣服已经有了四分五裂的迹象。
一门之隔,肃王透过门缝望着外面汹涌的人群,心有余悸地赞叹。
“啧啧,从没见过这般疯狂的榜下择婿,徐兄出手果真非同凡响。”
裕王撇撇嘴:“这份艳福要是给你,你愿意么?”
肃王连连摇头,一脸畏惧道:“不成,不成,要是那样父皇还不打死我?”
裕王笑道:“所以说,这可苦了徐兄咯,有了今天的壮举,他便是我北朝第一青年才俊,从今往后怕是要被提亲之人踏破门槛了。”
“王爷……”
两位王爷正说着玩笑,一旁的黄正元忽然喊了裕王一声。
见他神色严肃,裕王一愣,问道:“少瑾,正想问你呢,自打从暖阁出来,这一路你都闷闷不乐,究竟怎么了?”
黄正元一脸严肃地感慨道:“原本以为徐兄只善军略,最多还会一些阴阳之术,没想到他的儒学造诣竟也高到这等地步,连困扰了师祖十年之久的瓶颈都被他顺手击破……”
被他这么一说,裕王的脸色也严肃起来。
“是啊,昨日看到锦衣卫的密报时,本王只当有所夸大,没想到就连锦衣卫都小看了他的能耐,此人的确神奇,真是叫人羡慕。”
“王爷,下官说得不是这个……”
黄正元心中一急,正要细说,却见裕王朝他压了压手。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见裕王态度坚决,黄正元把想说的话咽进肚子,脸上闪过一丝沉吟。
“喂,你们几个真不仗义!”
墙头上突然传来徐锐的声音,三人愕然回头,便见徐锐正艰难地从墙外翻进来,此时的他衣衫褴褛,发髻散乱,犹如疯人一般。
“徐兄,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肃王惊到。
“哼,能活着逃出来就不错了!”
徐锐冷哼一声,终于跃下了墙头。
裕王笑道:“徐兄不愧是运筹帷幄的大将之才,身陷重围之中竟还能全身而退,本王佩服,佩服!”
徐锐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今日便让你们看个笑话,没时间跟你们瞎扯,我得赶紧去换件衣服,一会儿他们要是包围了整个长兴道场,再想走可就难了。”
说着,徐锐涨红着脸一路小跑,往里屋冲去,三人见他气急败坏的模样顿时忍俊不禁。
“四哥,徐锐说得对,咱们也赶紧走吧,迟了小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肃王调笑到。
裕王点了点头:“说得对,咱们还得进宫,是没有多少时间能耽搁的。”
“进宫?”
肃王一愣:“四哥是要去见父皇?”
裕王点了点头:“今日之事闹得这么大,无论如何都得给父皇一个交代。”
肃王皱眉道:“有锦衣卫和东厂的番子,父皇现在怕是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四哥又何必去费那个劲?”
裕王摇了摇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这是为人子的本分,走吧,知道你是怕被父皇考较课业,没啥好躲的,躲也躲不掉。”
说完,裕王已经领着黄正元往侧门走去,肃王只好撇撇嘴,跟着裕王准备进宫面圣。
徐锐找张宗年讨了一套书生的青色长衫,反复确定无人包围,这才鬼鬼祟祟地从后门逃出长兴道场,一路小心谨慎,深怕被人认出身份,好似做贼一般。
等他好不容易远离皇城的时候已经天色渐暗。
寒风徐徐,恼人的鹅毛大雪又开始下了起来,路上的行人早早回家团聚,热闹的长街渐渐变得萧索。
徐锐喷着白气,慢慢朝杨家走去。
走着走着,他突然闻到街边一户人家的饭菜香味,听见一家人坐在饭桌前嬉笑怒骂,不禁叹了口气。
浮华之后总要面对自己的内心,往往热闹时越是疯狂,安静时便越是空虚。
无论在哪个世界,无论白天多么精彩,天黑之后总是要回家的,可徐锐两世为人,却从未有过一个家。
在另一个世界,他从记事开始便和莫一起四处流浪,后来因为战争来到军营,便把那里当成了家,没想到来了这个世界也是一样。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人潮总是有聚有散,军营这个残酷的地方又怎么会是一个理想的安身之所?
就好像现在,大军归营,他又得回到靖武侯府,去面对那些头疼的人,头疼的事。
徐锐的步子有些沉重,不知不觉便走到了那条既熟悉又陌生的街口。
远远的,他便看见侯府的墙角下蹲着一个瘦弱的身影,徐安歌正抱着一口残破的大箱子,顶着寒风瑟瑟发抖。
徐锐知道一定又出了什么幺蛾子,脸色一变,快步朝他走去。
安歌见徐锐终于回来,连忙起身,一把擦掉脸上的鼻涕,又揉了揉冻得发青的小脸,满面愤愤不平之色。
“怎么回事?”
徐锐来到安歌面前,沉声问到。
安歌怒意未消,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杨府的大门突然打开,昨天堵住他的那个管事从门后伸出半个脑袋,像是打发街边的野狗。
“夫人说了,杨家庙小,装不下你这尊大菩萨,让你有多远滚多远,再敢回来便打断你的狗腿!”
说完,那管事看也不看徐锐便缩回脑袋,“砰”的一声,狠狠关上了大门。
杨渭元战死之后,杨家这些孤儿寡母便失去了大部分消息来源,今日又正好是杨渭元出殡的日子,从主人到下人都忙了整整一天,还不知道徐锐在长兴道场的壮举。
不过以杨家的刻薄,杨夫人即使知道这一切,除了更加记恨徐锐之外,恐怕也不会改变什么。
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这是人之天性,又何况是曾经看不起,或者极度痛恨的人呢?
杨家现在每况愈下,风雨飘摇,徐锐却是蒸蒸日上,万众瞩目,换了谁都极难接受。
“少爷,咱们现在无家可归了。”
安歌落寞地说了一句。
徐锐看了杨家的深宅大院一眼,摇了摇头:“你觉得这里是家吗?”
安歌苦笑:“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不然回我娘那去吧。”
徐锐从安歌手中接过装着破衣服的箱子,顺手扔到墙角,那是之前那个徐锐仅有的财产,却不是现在这个徐锐的牵挂。
他拍了拍安歌的肩膀,搂着他转身往外走。
“安歌啊,咱们昨天才出来,要是就这么回去,少爷我不是很没面子吗?放心吧,咱们会有家的,一定会有……”
安歌点点头,哈出一口白气搓着手掌。
“我听少爷的,可是咱们今晚去哪呢?”
徐锐愣了愣,忽然听到安歌的肚子正“咕噜噜”地叫,便问道:“你今日一整天没吃东西?”
安歌摇了摇头:“在杨家没人理我。”
徐锐心中一酸:“正好我也没吃,先去找个地方填饱肚子吧,不过少爷我没钱,原说今日请你吃顿好的,看来多半要食言了。”
两个少年顶着风雪,在萧瑟的长街上慢慢前行,长街仿佛无限延伸,永无止境,不知道哪里才是归途。
突然,二人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紧接着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二人身后。
徐锐回过头,只见刘异从马车里走了出来,看到两个少年孤寂的身影,长长地叹了口。
“就知道会是如此,上车吧。”
刘异掀开车帘,指着放着炭火的车厢说到。
徐锐看着刘异,脸上突然绽开一抹微笑。
他拍了拍安歌道:“晚饭有着落了,走吧。”
第一百章:夜谈(上)
“别怪你义母,她从前不是这样的……”
马车上,刘异看着两个不说话的年轻人,突然说了一句。
徐锐点点头,没有说话,刘异叹了口,脸上浮现一抹追思之色。
“她曾经也是个知书达理,真诚善良的女人,只可惜当年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你义父。”
“是义父让她变成了这副模样?”
徐锐诧异地问。
刘异点点头,又摇摇头道:“算是吧,你义父是个性情中人,年轻时他曾有个很喜欢的女子,可惜你义父家在党争之中败下阵来,全族获罪。
为了东山再起,父母为他选了你义母这门亲事,你义父没有选择,只得与那女子断了联系,谁知那女子当晚便跳了河,杨渭元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内疚不已。
当时,你义母是爱极了他的,可他因为那女子,却一直难以面对你义母,只好成天往军营里钻,你义母一直包容着他,还说过守得云开见月明,终有一日能等到你义父回心转意。
没成想,天有不测风云,朝堂上却没有常胜将军,你义母家在夺嫡之争中没有选对人,圣上初登大宝便斩了她全家,幸好你义父当时出征草原,用一场大捷换了你义母一命。
从那时开始,你义母性情大变,原本温婉的她变得尖酸刻薄,满怀怨恨,你义父受不了,更是有家不能回,你义母心中怨愤更深,对你义父身边的一切都恨之入骨。
再后来,你爹战死,将你托付给你义父,便成了她报复你义父的工具,为了此事,你义父与她更加冷淡。
而你义父越是冷淡,她便越恨你义父,你的日子也越不好过。
说来说去,你其实是受了上一代人的恩怨,你义母也是个可怜之人。”
原本徐锐还觉得杨家对自己的刻薄很没逻辑,没想到是杨渭元和那位杨家主母有这么一段纠葛。
不过其实原因什么的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做人有自己的原则,知恩图报,有仇也必报,杨渭元对他有恩,杨家主母对他却算不上仇,两相抵消,大家互不相欠。
现在他们主动把徐锐赶出来,其实也是成全了徐锐,今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了。
不知不觉,马车行到刘府门前,将军府自然是无法跟侯府相比的,虽然现在刘异已经主政五军都督府,算是军方排行第三的大佬,不过他在朝中历来低调,恐怕不会有扩建宅邸的想法。
刘府门前,早有一大堆人等在风雪之中,为首的是一位六十上下,面容慈祥的老太太。
老太太披着一件白色披风,虽已年华不再,却更多几分母性,让人心生亲近。
一见马车停下,老太太连忙带着下人围了上来。
刘异当先从马车里出来,老太太埋怨道:“你啊,就知道瞎忙,怎么现在才回来?”
刘异笑了笑,没有答话,而是对刚刚从马车里出来的两个少年道:“这便是拙荆。”
“见过夫人。”
两个少年连忙规规矩矩地抱拳行礼。
刘夫人脸色一板道:“叫什么夫人?叫婶婶。”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又道:“见过婶婶。”
“哎!”
刘夫人喜笑颜开地答应一声,便拉起两个少年的手往府里走,一边走一边说:“多好的孩子呀,老爷也不知道心疼,杨家那女人出了名的刻薄,让你们受了不少罪吧?”
闻言,两个少年心中一暖,又觉有些尴尬,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时,安歌的肚子又“咕噜噜”地叫了起来,刘夫人一听顿时大感心疼。
“造孽哟,半大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怕是一天没吃东西了吧,你们等着,婶婶这就亲自下厨,给你们做顿好的。”
说着,她把两个少年交给侍女,自己便要往厨房里跑。
刘异笑道:“喂,老婆子,都是自己人,不用那么麻烦。”
刘夫人白了他一眼道:“你懂什么,这里不是军营,别拿你带兵那套苦了孩子。”
刘异无奈,对两个少年道:“算了算了,她就这样,由她去吧。”
两个少年望着刘夫人喜滋滋地走向厨房,心中都生出一丝感动。
不到半个时辰,饭桌上已经摆满了盘子,都是家常菜,谈不上奢侈,但对饥肠辘辘的两个少年来说已经是难得的盛宴。
只是徐锐注意到他们只有四个人,但饭桌上却有五副碗筷。
“还有人吗?”
徐锐忍不住问了一句。
刘异却是笑眯眯地望着他说:“怎么,还有个小女娃,你不打算让她出来一块儿吃?”
徐锐一愣,这才明白他说的是影俾,想起这几日自己过得凄凄惨惨,竟没顾得上她,不禁一阵愧疚,连忙吹了声口哨。
一个窈窕的身影立刻从房梁上窜了下来,单膝跪在徐锐面前。
“影俾见过少主!”
徐锐摇了摇头道:“都跟你说了,我这没那么多规矩,快起来吃饭吧。”
影俾抬起头,见安歌睁大了眼睛,刘异和刘夫人也笑眯眯地看着她,不禁脸颊一红,像是第一次出门的少女,扭扭捏捏地坐上了桌。
两个老人相视一笑,连连给她夹菜,搞得影俾更加羞涩。
刘夫人吃得很少,刘异则在军中养成了狼吞虎咽的习惯,两个老人很快便放下了碗筷,倒是三个少年还在风卷残云。
“哎,多好的孩子啊,这是饿得惨了,老爷你怎么就忍心让他们住在杨家呢……”
看着他们的模样,刘夫人一阵心疼,不知不觉又开始埋怨刘异。
刘异无奈地摊了摊手道:“规矩啊夫人,要是这小子不回杨家,那些个御史言官能绕得了他?”
杨夫人冷哼一声道:“我不管,这些孩子我看着喜欢,打今儿起,他们就住在这,这便是他们的家!”
刘异笑道:“我是没意见,不过你总得问问他们呐。”
说着,二老都朝徐锐望来。
徐锐正啃着一块排骨,听他一说差点噎着,再看刘夫人那期待的眼神,不知怎么,鼻头竟有些发酸。
两世为人,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温暖,不知道这算不算爱,但自打见到刘夫人的第一面,从踏入刘府的第一步起,他就感受到一股暖洋洋的幸福,或许这就是家的感觉?
徐锐放下筷子,站起身来,郑重地朝二老拱了拱手道:“多谢将军、夫人,不瞒二老,小子现在已是无家可归,承蒙二老收留,小子感激不尽!”
刘异老怀大慰,正想说话,刘夫人却已经来到徐锐身边,拉住了他的手。
“傻孩子,说得什么话?伯伯婶婶这辈子都没有一儿半女,老爷刚刚跟我提起你们时候,婶婶便喜欢得紧,巴不得你们立马就能来,现在你们来了,婶婶别提有多高兴。
你们记着,从今往后这儿便是你们的家,要是在外面受了委屈,不用藏着掖着,都告诉婶婶,婶婶让老爷为你们出头!”
这话听着就像在哄三岁小孩,可却是头一次有人同三个少年讲起,就好像漂浮的浮萍终于有了依靠,不知不觉,三个少年的眼眶都有些泛红。
这便是有人疼,有人爱的感觉么?还真是有些……不习惯呐。
徐锐在心里开着自己的玩笑,顺手抹掉眼角的泪花,觉得这样便不会因为让人看出心声而尴尬。
大概是受到他们的感染,刘夫人也落下泪来。
她抓着徐锐的手道:“好孩子,你放心,明天婶婶就去给你找个好人家的姑娘,咱家的孩子生得俊,又有才,哪个姑娘要是能嫁给你,那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原本徐锐还在感动,但一听这话,立刻想起今日在长兴道场门前的恐怖一幕,身体就是一僵。
刘异对徐锐今日的壮举也是有所耳闻,一听这话顿时一脸坏笑地望着他。
徐锐连忙道:“婶婶,我还小,不着急吧?”
刘夫人刮了刘异一眼,恨恨道:“什么还小?别听你伯伯胡扯,你都十六了,你伯伯十六的时候早都娶了婶婶,你别害臊,婶婶一定给你找个好姑娘。”
徐锐一脸坐蜡,求助地望向刘异,刘异也不好再捉弄他,便对刘夫人道:“好了好了,孩子们第一天来,住的地方还没收拾呢,你成天瞎扯什么?”
刘夫人一愣,连忙擦掉眼角的泪珠,笑道:“看我,一着急都忘了这事,婶婶现在便去给你们收拾屋子去,都是最好的房,早该有人住了,来姑娘,跟婶婶一起去。”
说着,刘夫人去拉影俾,手掌握住她的手腕时,影俾浑身一震,本能地想要将她的手震开,可看到徐锐冲她微微点头,影俾微微一愣,便由着夫人抓住,乖乖跟她出了门。
“我也去帮忙……”
安歌很有眼力,一见夫人与影俾出门,便知道刘异应该有事要与少爷谈,连忙放下筷子,跟着夫人和影俾去收拾住处。
等到他们都离开,饭堂里只剩下刘异与徐锐两人,刘异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不见。
“今日之事,你做得太过了。”
刘异凝重到。
徐锐一愣:“你说长兴道场?”
刘异点头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在长兴道场里大出风头,消息刚刚传来,圣旨后脚就到。”
“什么圣旨?”
徐锐沉声问到。
刘异道:“自然是奖拔北武卫的名单,此次圣上要用北武卫为班底重建京师十二主力,上到副帅,下到小兵都会重用,可第一批封赏的名单里却没有你!”
第一百零一章:夜谈(下)
“哦,原来是这事。”
徐锐微微一笑,脸上竟多了一丝坦然。
刘异凝重道:“小子,你可别小看了此事,第一批封赏代表着圣上的态度,此战你居功至伟,按说圣上第一个要封赏的便是你,可第一批封赏的名单上却没有你,便说明圣上对你有了别的想法。”
“将军不必担心。”
徐锐摆摆手,笑道:“此事没那么复杂,如果我所料不错,不但第一批名单上没有我,第二批,第三批也不会有。”
“哦?”
刘异一愣,问道:“这其中还有什么深意?”
徐锐摇头道:“没有什么深意,不过是他布了个局,等着我服软罢了。”
“你说圣上等着你服软?”
刘异难以置信地问。
徐锐点了点头,笑道:“是啊,咱们这位圣上心思太重,凡事都喜欢演戏耍手段,早晚要吃亏。”
刘异脸色一变,自动过滤了徐锐对宏威皇帝那番大不敬的评价,忧心地问:“是不是南关镇那日你对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才让他起了别的心思?”
徐锐道:“那天之事不是主要原因,总之您不必担心,他自己弄出来的烂摊子想让我去收拾,门都没有,管他如何布局,我通通不接,看他还能怎样?哈哈哈哈。”
见徐锐笑得开怀,刘异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之上,怒道:“你这小子,仗着有点小聪明便不知天高地厚,圣上的局也是说不接就不接的?”
徐锐揉着后脑勺,委屈道:“要是接了,从今往后便要任人鱼肉,不接还有一线生机,我可不想一辈子当奴才。”
“不当奴才你还想当主子?”
刘异没好气地说。
徐锐却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与其给别人打工,当然不如自己当老板来得痛快。”
刘异瞳孔一缩,骇然道:“小子,你想造反?!”
徐锐翻了个白眼:“造反这种工作又辛苦,又危险,没前途的,况且老板有无数种当法,何必总盯着那把又硬又难坐的椅子?”
刘异悻悻地哼了一声道:“小子,老夫警告你,朝堂不比战场,有时候看不见的刀比真正的刀还要危险百倍,可别玩大了收拾不了!”
“放心吧,我什么时候打过没把握的仗?”
徐锐得意的一笑,自信地说。
刘异想起徐锐在泾阳一战的表现,从来只有他占便宜,连一场真正的硬仗都舍不得打,这种王八精神着实令人看不下去,心里的担忧这才微微少了几分。
徐锐不愿再和他谈这件事,想了想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盒,正是杨渭元留给徐锐的传家宝。
那小盒表面漆了一层褐色的漆,乍一看很像木质,但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上面闪烁着隐隐的金属光泽,不知究竟是何质地。
一见此盒,刘异顿时大奇。
“咦,这不是杨渭元的宝贝么?竟是到了你的手上?”
徐锐点点头道:“这是义父临终前交给我的,说是他的镇宅之宝,将军可知义父是在何处得到这件宝物的?”
刘异皱着眉头思索一阵道:“这东西杨渭元一直很少拿出来示人,知道此物的除了老夫不会超过五指之数,老夫第一次见到此物好像是十多年前,他出征草原归来的时候。”
“草原?”
徐锐眉头一皱,似是沉思着什么。
刘异见他不说话,便问道:“老夫观此物不过精致一些,却也算不得什么宝贝,亏得杨渭元将他当做镇宅之物,可为何你也对这东西如此在意?”
徐锐闻言,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伸出食指,按在小盒之上,紧接着令刘异目瞪口呆的一幕出现了。
小盒的表面竟然亮起一阵淡蓝色的光芒,从徐锐的食指上一扫而过,然后盒子里竟响起一个女声。
那声音冰冷木讷,好似行尸走肉,说出来的话刘异却是一个字也听不懂。
他顿时大惊,豁然起身道:“这是何邪物?难道里面封着厉鬼不成?!”
徐锐摆摆手,示意他坐下,然后淡淡道:“现在还说不清楚,不过我可以肯定不是什么邪物,大概和我师门有关。”
“你师门?”
想起徐锐乃是师出鬼谷子,什么东西只要与那位陆地神仙沾上边便少不了神奇二字,刘异便有些释然。
其实徐锐也是不得已才拿鬼谷子当挡箭牌,刘异听不懂那女声说的话,可不代表徐锐也听不懂。
其实那女声说得是英语,大概意思是:“三号目标朱震,男,三十一岁,凤阳秀才,屡试不第,1640年穿越到此,关注等级高。”
大汉的开国皇帝朱震原来是明朝末年的落榜秀才,怪不得他能默出四书五经,也怪不得大汉朝会以明代的制度建国。
这段时间徐锐曾仔细研究过这个世界,发现这个世界的发展极度畸形。
由于朱震的横空出世,将这个原本还处在部落时代的世界强行带入了封建社会,并建立了完善的社会制度和礼教道德,打破了社会自然发展的规律。
这个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平行时空?亦或是宇宙中的某颗类地行星?这里为什么会有人类?为什么会有穿越者?
还有,既然有三号目标,那么至少会有一号和二号目标,他们又会是谁呢?
显然,他们的穿越不是偶然,背后似是有无数看不见的眼睛在冷眼旁观。
那么,自己的穿越又是怎么回事?会不会也是其中的一个目标呢?
看来想要解开谜题,等时机成熟的时候,得去一趟草原才行。
徐锐摩挲着这个小盒,默默地想着。
南书房内,裕王和肃王跪在地上,刚刚他们将今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禀告皇帝,可皇帝却只是端着手里的奏章仔细看着,一言不发。
汪顺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两兄弟跪了半天也没等到父皇的回应,不免有些心虚,肃王用脚跟轻轻碰了碰裕王,像是在问现在该怎么办?
裕王皱着眉头,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乱动。
不知过了多久,宏威皇帝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奏折,提起大笔在上面批复了几个字,然后吹干字迹,将奏折叠好,放到了已经批完的那一摞顶头。
汪顺赶紧上前,递上一块热毛巾,宏威皇帝接过来擦了擦脸,斜靠在椅子上。
“就这些?”
宏威皇帝问了一句,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
裕王点头道:“就这些,之后徐锐遇到榜下捉婿,咱们便分开了。”
皇帝点了点头:“朕知道了,不早了,你们回去吧。”
肃王还想说什么,裕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拉着他扣头。
“儿臣告退,请父皇早些安歇。”
说完,两位皇子缓缓退出南书房。
等二人一走,皇帝脸上的淡然之色瞬间消失无踪,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这小子真能惹事,去了一趟长兴道场,竟然把两个老夫子教育了,这可有些棘手。”
汪顺缓缓来到皇帝身后,低声道:“陛下,要不要压一压他?”
皇帝没有回答,而是叹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圣贤教会乃天地至理,小子你可知道钢过易折啊……”
说着,皇帝摇了摇头:“汪顺,明日你去一趟长兴道场,替朕向夫子传一句口谕。”
汪顺连忙躬身领命。
就在宏威皇帝思索着该如何向东篱先生开口的时候,七十余里外的山路上,一个少年正哼着小曲,缓缓行路,正是跋涉了一个多月的要离。
走得累了,要离便找颗大树一靠,从包袱里掏出两个干馒头啃了起来。
“哎,天天吃馒头,第一次任务就得跑这么远,真是何苦来哉……”
说着,他掏了掏口袋,翻出十个铜板,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难看。
“又没盘缠了,钱怎么这么不经花?”
他叹了口气,把铜板装回口袋,又从地上捡了一块大石头裹进包袱里,继续往大兴城赶去。
第一百零二章:名震大兴
隔天。
雪骤停,明媚的阳光将皇宫照得熠熠生辉,一个宫少女迈着轻快的步子,袅袅娜娜地朝南书房走去。
少女十五六岁,生得明眸皓齿,青春靓丽,尤其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仿佛两颗耀眼的明珠,扑闪扑闪的,似是会说话一般。
“奴婢见过栖霞公主!”
她似一只雀跃的百灵,自由翱翔在深宫之中,有宦官宫女见到她,连忙向她下拜行礼。
“起来吧,地上凉。”
少女莞尔一笑,似是春风拂面,一转身,窈窕的身姿翩跹而过,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一日不是大朝会,皇帝一早便在南书房批阅奏折,可不知道是谁惹得皇帝不快,不但送内阁票拟的两位阁老被骂了出来,就连例行问安的太子也被骂了个狗血喷头。
栖霞公主来到南书房的时候,两个小黄门正端着一盏摔碎的瓷杯,愁眉苦脸地从里面退了出来,一见到她便是一阵苦笑。
“奴婢见过公主,您终于来了,圣上正发火呢?”
“所为何事?”
栖霞公主一捋青丝,好奇地问到。
那小黄门摇了摇头:“奴婢不知,您快进去看看吧,兴许圣上见到您就消气了。”
栖霞公主对那小黄门点点头,略一犹豫,推开了南书房的大门。
“不是说了别来扰朕么?怎么……”
一听到开门的声音,宏威皇帝顿时大怒,可抬头见到进来的是栖霞公主,却顿时没了火气。
“青梧来了?快过来让朕瞧瞧,听说这几日你都玩疯了,都是大姑娘了,怎的还是这般调皮?”
在栖霞公主面前,威武的宏威皇帝似乎变成了一个普通的父亲,慈爱地对着她连连招手。
栖霞公主朝他做了个鬼脸,慢慢走到他的身边道:“父皇又生什么气,气大伤身呢。”
听她提起此事,皇帝脸上顿时闪过一阵阴霾,冷哼道:“好东西谁都想要,可朕不给的,谁也不能动心思,偏偏就是有人不开眼,管朕伸手要东西。”
“哦,谁这么大胆子?”
栖霞公主笑嘻嘻地朝桌上一看,只见一篇打开的奏折上写满了漂亮的蝇头小楷,意思大概是想请皇帝做主,将一个叫徐锐的人许给自家女儿。
她目光一转,再看地上还有几封奏折被撕得稀巴烂,上面也隐隐有徐锐二字。
栖霞公主心中有数,笑道:“该不会是父皇种了一片自留地,还没结果子,便被人惦记上了吧?”
宏威皇帝一愣,轻轻一拍栖霞公主的屁股,笑骂道:“小姑娘家家,成天跟谁学的这些东西。”
皇帝劲道不弱,栖霞公主吃痛,揉着屁股,嘟嘴道:“那女儿说得对不对嘛?”
皇帝冷哼一声道:“意思是这个意思,朕看上的人,自己还没用,他们看出些苗头,就想拉到自家去,哼,真是打得好算盘!”
栖霞公主笑道:“既然如此,那父皇何不将此人请进宫来,耳提面命一翻?只要他自己不松口,谁还能强行捉了他不成?”
皇帝摆摆手道:“你不懂,此人十分特殊,就算朕真的把他请进来,他也未必就会乖乖听话,这便像是熬鹰,得慢慢磨掉他的锐气,用着才会顺手。”
栖霞公主一愣:“此人有那么厉害,连父皇的话都不听?”
皇帝没好气地道:“不听话的人还少么?你又何尝乖乖听话?”
栖霞公主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正要再说,南书房的大门突然被人打开,汪顺匆匆走了进来。
见到汪顺,皇帝奇道:“你这么快就回来,难道差事已经办好了?”
汪顺“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扣头道:“陛下恕罪,奴婢没有去到长兴道场。”
皇帝眉头一皱,问道:“却是为何?”
汪顺道:“奴婢刚刚出宫便收到东厂呈报,东篱先生今日一早便去了国子监讲学。”
“什么?!”
皇帝惊道:“夫子已经十年未曾讲学,怎的今日会突然去国子监?”
王顺道:“东篱先生之前一直受瓶颈所困,昨日被徐锐点拨,突然顿悟,一夜写就堪称儒家第六经的《大礼记》总纲,今日便是去向学生们讲解此纲的。”
“什么?快把东西呈上来!”
宏威皇帝豁然起身,从龙案后走了出来。
汪顺连忙将一本薄薄的册子举过头顶,还不等他呈道皇帝面前,皇帝便一个箭步冲上来,迫不及待地夺了过去。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本薄薄的册子,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便已读完,可是其中的内容却令他震撼至极,久久不能平静。
整整一盏茶的功夫,他才小心翼翼地将这本册子放到了龙案之上,叹道:“夫子终于跻身圣贤之列,光是一本总纲便让朕受益匪浅,成书之后,那本《大礼记》又该何其经典?
有了这本儒家第六经,天下读书人还不对我大魏趋之若鹜?我大魏若人才济济,何愁天下不肯归心!”
宏威大帝兴奋不已,可一见跪在地上的汪顺欲言又止,神情不安,他意识到恐怕还有事情未讲,便问道:“还有何事令你如此为难?”
汪顺道:“陛下,东篱先生在国子监讲学时曾提及……提及……”
见他吞吞吐吐,皇帝顿时不耐道:“提及什么,你倒是说啊。”
汪顺吞了口吐沫,硬着头皮说道:“东篱先生提及这本《大礼记》中的核心思想‘心即理’及‘天人合一’乃是出自徐锐,只不过被他老人家吸收发展,才有了后来的《大礼记》。
他还说,徐锐通晓百家,尤擅阴阳,性情豁达,目光长远,小小年纪便有圣人之像,便是他自己四十岁前也多有不如,实乃天下读书人之楷模。
现在徐锐已经名震大兴,天下读书人都以能有幸见他一面为荣,他暂住的刘府从国子监讲学一散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奴婢估计今晚刘老将军恐怕都是有家难回。”
“什么?!”
汪顺一口气把话说完,心中舒爽了很多,可是宏威皇帝却是当场石化,大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见皇帝没有反应,汪顺暗暗叹了口气,缓缓退出南书房,倒不是他有意把难题抛给皇帝,而是有栖霞公主在时,皇帝从来不用别人陪在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宏威皇帝才从惊愕之中稍稍清醒过来,一屁股坐在龙椅上,苦笑不已。
栖霞公主撇了撇嘴,不忿道:“怎么又是这个徐锐?”
皇帝揉着酸胀的太阳穴,感慨道:“这小子,真是个不务正业的惹事精啊……”
栖霞公主不解道:“父皇,此人既然有才,不该是大魏之幸么,您为何这般为难?”
皇帝道:“你不知道,此人生性跳脱,不易控制,原本父皇是想晾一晾他,让他感受一下人间疾苦,没想到他误打误撞,竟弄出这么大的声势,朕若再一味打压,恐怕弄巧成拙,这小子,真是会给朕出难题啊。”
栖霞公主双目一转,笑道:“父皇是想压一压他,又不让他起了怨怼之心?”
皇帝不置可否。
栖霞公主笑道:“这有何难,不过是对付个书呆子嘛,青梧有个主意,如今大兴城不是治安不靖么,不如让他去巡城好了。”
皇帝一愣:“这是什么主意?”
栖霞公主狡黠一笑,凑到皇帝耳边低语几句,皇帝顿时双目一亮,大声赞道:“妙啊!如此一来,看他还能蹦到天上去不成?”
得了父皇交口称赞,栖霞公主一阵欢喜,正要跟他撒个娇,却见皇帝笑眯眯地望着她,摇了摇头。
“青梧,你的主意是个好主意,可你看错了此人,他可不是个书呆子。”
“哦?能让夫子如此盛赞的,不是书呆子又是什么?”
见栖霞公主不以为然,皇帝从一本书中抽出一张纸条递给了她。
“这是新任兵部尚书肖进武呈上来的,知道你喜欢这些,便特意留着给你看看。”
“我喜欢的,是什么?”
栖霞公主接过纸条打开一看,只见纸条上写了几行字。
臣肖进武呈圣上御览,徐锐大破黑旗、犀角两军后情不自禁,作词一首。
见是一首诗词,栖霞公主顿时大感兴趣,可再一看词牌,又嘟起了嘴。
“临江仙?好古怪的词牌……”
然而栖霞公主如水的目光往下看去,只看了几句,顿时顿生一震,脸上浮现一抹讶异的红晕。
就在徐锐轰动大兴城之时,五十里外的山坳里有一间小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专门为远行的客人提供饭食和住宿。
如今已是严冬,没几个人会选在这个时节出远门,小店也就变得有些冷清。
上了年纪的老掌柜趴在账台上打着盹,三十来岁的伙计则细心地擦拭着手里的菜刀。
突然,房梁上发出两阵轻微的“咚咚”声,老掌柜和伙计豁然抬头,却什么也没看到,正疑惑之时,二人一回头,却发现身后竟凭空多出一个人影。
人影一袭黑衣,脸上带着一副面具,手里提着三尺长剑。
一见他的模样,掌柜和伙计连忙压低声音,抱拳道:“属下参见护法!”
“圣灵准备得如何了?”
人影点点头,嗓子里发出一阵干涩的怪叫,依稀可以分辨似是一句人话。
掌柜为难道:“启禀护法,这几日朝廷查得太严,圣灵的数目一直没有凑齐,还请多宽限几日。”
人影道:“不是我和你们为难,上面逼得很紧,这批圣灵再不交上来,咱们谁也交代不了。”
正说着,人影突然浑身一震,沉声道:“有人来了,你们先去办事。”
说完他竟身影一花消失不见。
二人心中一凛,连忙朝小店门口望去,只见果然有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提着一个包袱走了进来。
少年便是一路赶往大兴城的要离。
他一进小店,便寻了最好的位置坐下,将手里的包袱往桌上一放,包袱“砰”的一声狠狠砸在桌上,似是斤两颇重。
“掌柜的,肚子饿得紧,好酒好菜只管上来!”
要离锤着桌面大声嚷嚷。
掌柜也算是老江湖,斜着眼睛略一打量,见要离年纪轻轻,既没带武器,又无人陪同,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他不露声色地朝伙计递了个眼色,伙计心中会意,立刻换上一副笑脸,热情地走了上去。
第一百零三章:黑店
“不知客官要吃些什么?”
伙计笑盈盈地问着要离。
要离眉头一皱,不耐烦道:“有什么来什么,要最好的,吃完了爷还要赶路。”
“得嘞,客官您等好,酒菜马上就来!”
伙计谄笑一声向厨房走去,路过掌柜时不露声色地朝他微微点头。
掌柜心领神会,笑眯眯地凑到要离身边,问道:“这位小兄弟面生得很,怕是外地来的吧?”
要离得意地拍了拍包袱道:“南边来的,赶着开春之前到大兴城进货呢。”
掌柜笑道:“小兄弟小小年纪便独自走南闯北,家里怎么也不派几个人跟着?”
要离不屑道:“怎么,小爷我堂堂七尺男儿,出门几百里路一定要人跟着才成?掌柜的是看我年幼,怕我给不起钱?”
掌柜的笑了笑道:“哪里哪里,客官好气魄,老头不过随便问问,我这便到后厨给您催催菜去。”
要离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快点的,我小爷我赶时间。”
掌柜答应一声,掀开门帘进了后厨。
“怎么样,不会走眼吧?”
伙计见掌柜的进来,便朝外面努努嘴,压低声音问到。
掌柜摇头道:“脸上细皮嫩肉,没干过活;眼睛直接通到心窝,不会说谎,没什么江湖经验;应该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小公子,不会错,是个雏。”
“这就好。”
伙计点了点头,狞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包粉白色药粉,一股脑倒进了茶壶之中。
“饭菜来了,客官慢用!”
不多时,伙计将几样小菜端到要离桌上,虽都是些家常菜,可要离接连啃了大半个月干馒头,看到这些小菜眼都绿了,顿时吞了口口水,迫不及待地抽出筷子大快朵颐。
见他狼吞虎咽的模样,掌柜笑着对伙计低声道:“看吧,出门没经验,定是在山里饿惨了。”
伙计点点头,躲到一边,隔着一根柱子悄悄观察着要离。
要离风卷残云般将一桌饭菜吃了个干干净净,就差将盘子也舔干净,而加了料的那壶水也早就见了底。
吃饱喝足,要离揉着肚子站起身来,冲柜台后的掌柜说道:“掌柜的,结账!咦……”
话才出口,他便觉眼前一花,接着身子一软,如泥鳅一般扑倒在桌上,人事不知。
老掌柜脸上没有丝毫意外,笑盈盈地走过来,盯着要离自言自语道:“小兄弟,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从家里跑出来,千里迢迢给我们送这笔横财。”
伙计转身到后厨拿了一把牛耳尖刀,也冷笑着走了上来。
掌柜的瞟了伙计一眼,道:“打开他的包袱看看,入手很沉,这小子说不定带了不少金银。”
伙计点点头,依言去解要离的包袱,那包袱里三层,外三层,颇废了一番手脚才全部解开,可里面哪有什么金银,只有一块粘着泥巴的大石头而已。
“这……”
伙计愕然地望向掌柜。
掌柜突然脸色一变道:“小心,这小子有诈!”
然而他话音未落,一把牛耳尖刀突然从伙计喉管里穿了出来,温热的鲜血顿时洒了掌柜一脸。
本该被蒙汗药麻翻的要离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伙计手里的刀更是神奇地到了他的手上。
眼见伙计双目暴突,瞬间惨死,掌柜顿时大骇,连脸上的血都来不及擦,便立刻转身逃走。
可是他的速度又怎会快得过要离,不过刚刚转身迈出一步,那把尖刀便“噗”的一声从他后颈扫来,掌柜只觉脖子微微一凉,视线便突然开始打转。
转眼之间,掌柜的视线落在了地上,眼睁睁看着一具熟悉的身体缓缓软倒,那个被他算计的少年却是面无表情地一脚踩了上来,他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脚踢开老掌柜的脑袋,要离冷笑一声:“一包蒙汗药就想麻翻小爷?小爷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们这间黑店,不过是想讨些盘缠,白白搭上两条人命,真是何苦来哉?”
说着,要离将随手扔掉手里的刀,一个纵身跃到柜台之后,从抽屉里掏出几枚碎银收进了自己的口袋。
就在这时,要离突然感觉后背一凉,可他不但没有丝毫惊慌,嘴角反而勾起一抹诡异的微笑。
只见他身体不动,脑袋微微向右平移了一寸。
刹那间,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剑快若闪电地贴着他的脸颊刺了出来,堪堪落了个空。
偷袭之人自然便是那位所谓的护法,他眼睁睁看着两人被杀,就是为了这一剑能出其不意,一招制敌。
见这必杀的一剑刺了个空,护法心中顿时大惊,手腕一抖就要变刺为扫,一举割下要离的人头。
可他的长剑才微微一动,剑尖顿时发出一声脆响,一股巨力从剑身传来,仿佛被大锤砸中,差点令他抓握不住。
护法被那股巨力震得虎口发麻,心中大骇不已,再顾不得袭杀要离,连忙收剑后退,等拉开两三丈的距离,才将长剑拉进一看,顿时瞪大了眼睛。
原来长剑剑尖已经不翼而飞,断口上还有半截清晰可见的手指印,刚刚的巨力竟是这少年屈指弹断了自己的长剑!
徒手碎剑!天下间只有一门武学能够做得如此震撼!
“南越鬼祖的无极鬼爪!你是武圣弟子?!”
护法惊呼一声,诧异地望向要离。
要离笑眯眯地转过身来,对着右手中指轻轻一吹,笑道:“看了那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出手了?你剑法不赖,可惜还不够火候。”
话音刚落,那护法瞳孔猛地一缩,在他的视线里,要离突然身影一花,失去了踪影,他心中顿时警铃大作,立刻就要抽身而退。
可还不等他真的行动,便见一抹寒芒从眼前扫过,速度快到不可思议。
紧接着,护法只觉喉头一凉,鲜血好似喷泉洒出,脖子上竟是开了一条三寸多长,不知有多深的口子。
一瞬间,护法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轰然倒地,在他震惊的目光之中,要离从他身后缓缓走出,手里握着那把牛耳尖刀。
刀不是被他扔了么?
生命的最后时刻,护法瞪大了双目,怎么也想不明白。
要离又一次抛下手里的刀,耸了耸肩,继续方才未完的事业。
好不容易扮一回强盗,不仅多杀了三个人,还只找到了一点碎银,这怎么能让他甘心?
本着贼不走空的原则,要离将有可能藏钱的地方都好好搜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无奈只得来到后厨碰碰运气。
“咦?”
别说,在细心观察之下,他还真的在灶台旁发现了蛛丝马迹。
站在灶台旁的时候,脚下的地板踏上去有些异样,或许普通人根本察觉不出什么不同,但对要离来说,这就像是突然踩上一团沙子般明显。
要离右脚发力,地板上顿时传来一阵清脆的碎裂声,三尺见方的地板碎成几块,落了下去,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吧嗒,吧嗒。”
眨眼的功夫,碎裂的地板便落到洞底,里面顿时传来一阵惊呼。
要离眉头一皱,低头朝洞里望去,只见洞里挤满了孩子,小的只有三四岁,大的也只有五六岁。
这些孩子面黄肌瘦,被吓得不清,紧紧地蜷缩在一起,好似一群离了水的鱼。
一见洞口探进一个脑袋,孩童们又是一阵惊叫。
要离悻悻地缩回脑袋,挠了挠头皮。
“真是晦气,竟遇上一伙拐卖孩童的歹人,不过方才那人的剑法已算上乘,已经勉强步入了高手之列,怎会来行此无耻之事?”
想了一会儿,他忽然一拍脑门,丧气道:“嘿,他们爱干什么关我屁事?咸吃萝卜淡操心,真是何苦来哉……”
说着,要离摇了摇头,双腿微微一蹬,整个人顿时如同一片落叶飞出了窗外,就此远去。
傍晚,一个身着黑衣的高挑身影站在三具尸体前发愣,她身后突然闪出一个黑衣人,沉声道:“师姐,圣灵都逃了。”
高挑身影反手一巴掌狠狠抽在黑衣人脸上,恶狠狠道:“看看你们干的好事,现在好了,让我如何向侯爷交代?!”
黑衣人捂着脸,不敢躲避,低头道:“十三师弟已经得了师父的三分真传,但看样子根本没有还手之力,怕是遇上了高手。”
高挑身影道:“会不会是东厂,或是锦衣卫的人?”
黑衣人摇头道:“应该不会,若是这两家,现在早就已经鸡飞狗跳,又怎么会把尸体留到现在。”
高挑身影点了点头,沉声道:“不是他们最好,现在这个据点已经暴露,尽快善后,然后把那个行凶的家伙揪出来!”
黑衣人一愣,为难道:“师姐,这次咱们的人手不多,那人又是个高手恐怕不太容易。”
高挑身影冷哼道:“人手不够不会去找侯爷借么?这个据点如此隐蔽,竟还是被人识破,那人定是有备而来,若是不把他抹掉,咱们的大事怕是要生变故。
何况就算那人是高手又如何?五师兄恰好在长兴城内,只要不是武圣亲临,还怕他翻天不成?”
第一百零四章:接头
入夜,大兴城,城隍巷。
“圣使,这是这个月的红莲供奉。”
衣衫褴褛的老管家捧着一个红布包递到一个黑斗篷的面前。
黑斗篷双手合十,接过红布包,掂量了一下,感觉最少也有两贯钱,便心满意足地将红布包塞进怀里,双手掐出一个莲花手印。
“天使护佑众生,赐尔等万福。”
老管家学着他的样子,也掐了个手印,虔诚道:“多谢红莲圣使。”
黑斗篷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老管家一直没敢抬头,只是双耳却仔细听着对方的脚步声,待脚步声渐行渐远,他才警地左右看看,确定无人偷窥,便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走了?”
屋子里,上官不达从柜子里钻了出来,借着微弱的灯光问老管家。
老管家点了点头道:“走了。”
上官不达叹了口气:“没想到北朝的邪教如此猖獗,竟到了公开勒索钱财的地步。”
老管家摇头道:“也不是都这样,只是这几个巷子比较极端,为了躲避暗棋的追踪,只能住到这等鱼龙混杂之地,委屈老爷了。”
上官不达如何不知管家说的那些无奈,可虎落平阳被犬欺,此时此地他也只能徒呼奈何。
随着北武卫一路来到大兴,上官不达亲眼见证了流青山一役,被黑旗、犀角两军覆灭后的惨状震惊得肝胆俱裂,这还是他第一次对武陵王的必胜姿态产生了动摇。
再加上他混迹官场多年,虽说一直未能大红大紫,可却深谙官场之道,明白一旦被暗棋找到,最好的结局也是成为炮灰,只得趁着北武卫归营之前,偷偷逃出军营,一路隐姓埋名地躲在大兴城中。
可这样躲下去也不是办法,就算不考虑坐吃山空,像他们这等来历不明之人一旦出了丁点纰漏,便很容易被顺藤摸瓜查出身份。
沉吟了许久,上官不达问老管家道:“你昨日说那帮邪教手眼通天,可以弄到新身份?”
老管家叹惜道:“的确如此,可他们狮子大开口,要价太高。”
上官不达站起身来,绕着那盏残破的油灯踱了几圈,仿佛下了天大的决心,对老管家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明日你去找那些人,为咱们弄两个合理的出身,咱们要想在北朝混迹下去,就必须要有过得去的身份。”
老管家一愣:“老爷,他们胃口很大,一个漏洞百出的身份就开价二十两,合理些的都在五十两以上,咱们去哪弄那么多钱?”
上官不达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从腰带里摸出两颗拇指大小的珍珠,即便在如此昏暗的灯光下,那两枚珍珠也是熠熠生辉,一看便不是凡品。
“老爷?!”
管家惊愕地望向上官不达。
上官不达叹了口气道:“此乃公主的陪嫁,原本乃是御赐之物,就算是将死之时我也不曾拿出来,现在看来不拿出来是不行了。
明日你去找个地方,将这两枚珠子当了,小心一些,宁愿开价低些,也不要惹出什么麻烦,拿到钱后去换个合法身份,剩下的便是咱们今后生活的最后依仗。”
“老奴……老奴知道了……”
老管家颤颤巍巍地接过那两枚宝贝珠子,他心里清楚,被他抓在手中的不仅仅是一件宝贝,更是上官老爷最后的身家性命。
同一条巷子之中,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间破败的大宅,已经多年没有人住。
被半截围墙包围的大宅塌了大半,杂草丛生,鬼气森森,在月色下显得更加渗人。
而在斑驳的院墙角,白日里还空空如也,到了晚上却出现了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标记。
这个标记普普通通,看上去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留下一个擦痕,完全看不出任何规律。
可当要离哼着小曲看见这个标记的时候却是冷笑一声,想也没想便纵身一跃,如同鬼魅一般飞过了院墙。
院墙内堆着厚厚的积雪,要离贴着地面一闪而逝,踏雪无痕,如飞鸟一般直接窜到了那半间大屋之中。
才刚一落地,他身后立刻闪出一道黑影,明晃晃的钢刀当头劈下。
要离面无表情地错身一闪,轻而易举地让过钢刀,紧接着后退半步,撞入那人怀中,一肘敲在他的胸膛。
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长刀瞬间脱手飞出,那人闷哼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倒飞数丈,狠狠摔在地上不动弹了。
顺手解决了这个偷袭的家伙,要离脚步还未站定,又有两把钢刀一左一右朝他狠狠砍来,一柄直奔脖颈,另一柄攻向下盘,竟是将他的退路全部封死。
电光火石之间,要离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见他双臂一展,左手伸出两指,如同铁钳一般准确架住劈向脖颈的长刀,长刀顿时好像砍进树干之中动弹不得。
持刀之人大惊,全力收刀,要离双指用力一折,长刀顿时断成两截。
与此同时,他身体一转,好似一条滑腻的鲶鱼,轻巧地绕开攻向下盘的那柄长刀,右手以掌成刀狠狠劈在另一人手腕。
咔嚓一声,那人手腕软软垂下,要离不等他痛呼,便一脚踢出,正中那人左脸,那人仿佛被流星砸中,重重摔在地上也没了声音。
握着半截长刀之人见同伴已被制服,心中大惊,转身欲逃,可要离却已经入鬼影一般贴到了他的面前,曲起一指轻巧地点在他的太阳穴上。
那人顿时浑身一软,口鼻溢血,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住手!”
此时房梁上终于传来一声娇喝,一位艳装女子带着浓浓的香气从天而降。
要离冷笑一声,一步跨到她的身前,似是捉鸟一般,右手成爪一把扣住她的咽喉,将她从空中生生抓到了手中,提到自己面前。
那艳装女子闷哼一声,浑身力气散了大半,竟是完全无法反抗,眼看就要被要离捏断颈骨,她只得涨红着脸,从齿缝中艰难地挤出两个字:“饶……命……”
要离唇角终于勾起一抹微笑,随手一甩,将那女子扔到了地上。
女子好半天才喘过气来,死死盯着要离的身影,怒道:“你明明知道是自己人,为何还要下此毒手?!”
要离风轻云淡道:“敢对我动刀的,只要我打得过,就要他们付出代价,没有杀人已经是看在同为暗棋的份上,给足你们面子了。”
女子见他一副冷漠之态,又看看生死不知的同伴,银牙紧咬,恨恨道:“如果你肯规规矩矩地对暗号,他们又怎会将你当做不速之客?”
“规矩?”
要离失笑道:“规矩是强者定的,就凭你们,还没资格让我讲规矩。”
女子大怒,却不敢发作,强压下怒火道:“小姐不日便到,你以为还能得意多久?”
要离闻言冷笑一声,缓缓走到女子身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低声道:“听好了,她是你们的小姐,不是我的,要是不高兴了,便连她一起杀了就是。”
女子瞳孔一缩:“你杀了小姐王爷不会放过你。”
要离摆摆手:“王爷要的只是一把刀,不会在乎这把刀究竟是她还是我。”
女子咬牙道:“没有小姐帮助,你绝不可能任务!”
要离摇摇头,冷笑道:“任务之事不用你们操心,你家小姐来到大兴之前,我就会查出那人是谁,然后他杀了。”
第一百零五章:灭口
流青山中白雪皑皑,可是山中有一小片河谷之地因为地势较低,气温本就比周围高出不少,再加上附近有一汪难得的地热泉眼,令方圆半里之地依旧春意盎然,在这严冬之中堪称世外桃源。
钟庆渊坐在一块山石之上,卸下背上的背篓,恬淡地望着这片宁静的山谷。
此时的他一身农家打扮,少了几分锐气,多了不少亲和。
流青山一战,他被徐锐引来的江大水冲走,幸得山中一对祖孙相救,才勉强逃得一命。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一月有余,可每每回想起那一战,他还是不禁心胆具寒。
直到现在他还是想不通,北武卫明明已经濒临崩溃,为何还能扭转乾坤?
难道真是有位陆地神仙引下天雷不成?
钟庆渊跟随武陵王日久,受他影响,对鬼神之说不太感冒,这番若不是亲眼所见山河崩塌,便是打死他也不会相信这是真事。
想到这里,钟庆渊长叹一声,摇头不语,仿佛他的所有心气都被那奔流的洪水冲刷得一干二净。
“大牛你怎么了?是不是想起了你的身世?”
十七岁的少女翩跹而至,见他面带忧色,便眨着大眼睛向他问到,那俏丽单纯的模样,就好像一块无暇的水晶。
钟庆渊回过头望着她,眼中全是宠溺,却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少女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失落,又好像生出了一抹欣喜,俏皮道:“没关系,要是想不起你究竟是谁,便安心住在村子里,直到想起来为止。”
钟庆渊望着少女,心中流过一阵暖流。
不知为何,她的身上仿佛有种魔力,像是天生便能驱散所有阴霾,只要一见到她的笑容,积压在心里的那些沉重便会立刻烟消云散。
或许一辈子这样也不错吧……
钟庆渊在心里感慨一声,愁云散去,爽朗地笑了起来。
“一直住在小春家,不成了白吃白住么?我吃得那么多,你就不心疼?”
钟庆渊突然调笑到。
少女摇头道:“小春愿意让大牛吃,何况大牛虽然吃得多,但是力气也大,一个人干好几个人的活,小春才不心疼。”
钟庆渊打趣道:“可是别人大概不这么想,你那山哥哥每次看到我,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来,深怕我把你从他身边夺走似的。”
少女闻言脸颊一红,如同熟透的苹果,连忙背过身去,细若游丝地说:“大牛你又胡说,我只当山哥哥是亲哥哥,哪有什么夺不夺?”
“你说什么?”
他故意假装听不清,测过耳朵做倾听状。
少女顿时娇羞不已,一跺脚,娇嗔道:“你坏死了,不和你说,爷爷已经采完药回村去了,谁要陪你在此胡扯?”
说着,少女再不敢看钟庆渊一眼,像是兔子见了野狼一般,逃也似地往山谷外跑去。
“哎,我不问就是了,你慢些,小心摔跤。”
钟庆渊摇了摇头,重新背上背篓,一边笑眯眯地望着少女的背影,一边迈开轻快的步伐,往谷口走去。
走着走着,他突然深吸一口气,仿佛是想好好品尝这暖人心肺的气息。
自打清醒过来,钟庆渊恐惧过,彷徨过,手足无措过,但在这世外桃源一般的小山村里,有那个洁净无瑕的少女陪着,战场上的戾气和恐惧变成了平和的怡然自得,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喜欢上这种恬淡又与世无争的日子。
钟庆渊摇了摇头,心中突然冒出一句话。
过去的那个钟庆渊已经死了,朝堂也好,战场也好,一切纷争就由他去吧,现在站在这里的只有小春喜欢的那个大牛而已。
二人走出河谷,一路有说有笑,俨然便是一对佳人。
然而,山中的天气就好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原本还是晴空万里,不一会儿便已经乌云密布,碎末一般的雪花纷纷扬扬,眼看就要下一场暴雪。
二人不敢再耽搁,连忙加快步伐朝山村走去。
可是刚刚走到村外的山头上,二人突然看见一股浓烟冲天而起,正是村子的方向!
难道是村子里走水了?!
小春顿时大惊失色,冲到山头往下一看,立刻呆在那里。
山头上居高临下,只见山坳里的村子火光四射,映红了满天乌云,小小的山村就像一只孱弱的野兔,在烈焰之中痛苦地翻滚挣扎,就快要被完全吞噬。
钟庆渊追着小春的脚步冲到山头,一见此景,心中顿时咯噔一下,下意识望向小春。
“爷爷!”
小春回过神来,凄厉地哭喊一声,也不管疯狂的烈火,撒开脚丫便朝村子里跑去。
“小春!”
钟庆渊心中一惊,一把扔掉肩上的背篓,追着她往村子里跑。
“爷爷!墩子叔!山哥哥!”
小春似是已经失了神,一边跑,一边泪流满面地哭喊着,任由滚烫的热浪铺面而来。
“小春!”
二人冲到村子前,眼看小春快要一头扎进火海,钟庆渊连忙追上去,一把将她拉进自己怀里。
“爷爷……墩子叔……山哥哥……”
小春失神地小声唤着,抬起头,看到钟庆渊的脸,仿佛终于认出了他,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大哭起来。
“大牛,爷爷没了,墩子叔,还有山哥哥也没了,村里的人都不见了,小春喊不答应……你帮我喊,帮我一起喊好不好?他们不会丢下小春的……”
“好……好……我帮你一起喊……他们一定会答应的……”
钟庆渊用力抱住小春单薄的身体,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刚才,他其实已经看到火海之中倒着一具尸体,那便是小春口中的墩子叔。
更可怕的是,这个年近五旬的猎户胸口洞开,躺在血泊之中,双眼大大地睁着,死不瞑目。
见惯了刀光剑影的钟庆渊又如何不知,这明显是有人屠戮了整个村子,然后再放火妄图湮灭一切。
这个小山村普普通通,安静祥和,之所以会遭此横祸,唯一的可能便是因为自己这颗灾星!
钟庆渊心如刀绞,浑身颤抖,而小春却还在他怀里低声哭泣。
“大牛,爷爷他们不会丢下小春的对不对?小春那么乖,大家不会那么狠心的对不对?”
“对,小春那么乖,没人会忍心丢下小春,大家都在等着小春呐。”
钟庆渊搂紧小春,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鬼话,心中凉了又凉。
突然,他感觉大地微微震动,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太熟悉不过了,那是有至少一百重装骑兵正向这里飞驰而来。
钟庆渊长叹一声,伸出手掌轻轻砍在小春后颈,小春顿时双目一翻,晕了在了他的怀中。
即便已经失去了意识,她的眼泪还在滚滚趟下,看得钟庆渊一阵心酸。
“轰隆隆”的马蹄声愈加清晰,地面的石子好似一只只跳蚤上下翻飞。
钟庆渊半蹲着身子,左手搂着小春,让她的头轻轻靠在自己肩上,右手则伸向后腰,拔出一把采药用的镰刀。
纯白色的战马如潮水一般汹涌而至,在二人身后十余丈外停住脚步,数百骑兵整整齐齐立在风雪之中,无论人马,竟是雅雀无声。
军阵的正中间,一位三十出头的将官端坐马上,他的双眼如同两柄利剑,身着纯白光明铠,正是犀角军副帅卢东卿。
见眼前之人果然是钟庆渊,神经紧绷的卢东卿终于松了口气,朗声大笑。
“青玄,终于找到你了,你不知道这一个月愚兄都快疯了……”
“为什么?”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钟庆渊一声冷哼打断。
“什么?”
卢东卿没有听清,下意识问了一句。
“为什么?”
钟庆渊没有回头,冷冷地又问了一遍。
卢东卿看了看他怀里的女孩,又看了看这场大火,脸色渐渐严肃起来。
“王爷说,此战非青玄之过,若是流落北朝之事传将出去,必会为你日后立足朝堂埋下隐患。青玄,王爷对你可真是仁至义尽了。”
“此事是王爷授意?”
钟庆渊豁然一惊,手中的镰刀微微松开。
卢东卿叹了口气道:“青玄,你跟了王爷这么多年,没人比你更了解他。”
这话只说了半截,但钟庆渊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在王爷眼里别说一个村子,就是一城、一省又如何?
这个村子对他有救命之恩,可王爷对他来说却是父亲一般的存在,若此事真是王爷授意,他又能如何?
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是那一场耻辱的失败,造成了今天的一切悲剧。
钟庆渊看了看怀里的小春,心中一痛,手里的镰刀却是垂了下来。
卢东卿似是看出了他的想法,沉声道:“王爷说你若活着,有一个月时间应该早已回到我朝,除非心中有愧,没有面目来见昔日同僚。
王爷让我告诉你,天下没有白吃的苦,也没有白受的罪,战争可以输,但不能认输,若是一场战败便一蹶不振,逃避现实,那么便只能当一个永远的失败者。”
钟庆渊浑身一震,仿佛被一道天雷直击天灵,流青山之战的一幕幕恐怖画面顿时在他眼前流转不休。
卢东卿道:“青玄,回来吧,战场才是你的归宿,难道你就不想亲手击败那个给你带来耻辱的人?就算你真的怯懦,可王爷对你恩重如山,你又如何忍心负他?”
钟庆渊听着卢东卿的循循善诱,心中千回百转,天人交战。
卢东卿端坐马上,不再说话,大大方方地给钟庆渊留下犹豫的时间,既然钟庆渊是王爷看重都的人,那么卢东卿可以肯定他一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终于,钟庆渊长叹一声,抱着小春跪了下来,朝着烈焰中的山村遥遥一拜。
眼见此景,卢东卿稍稍松了口气,冲周围的人使了个颜色,几个亲兵立刻下马,拔出马刀朝钟庆渊围了上去。
钟庆渊搂着小春,余光突然瞥见那几个亲兵,顿时重新握紧手中的镰刀,朝他们一指,冷冷道:“你们想做什么?”
卢东卿摇了摇头,盯着小春道:“青玄,你难道忘了,斩草必须除根?”
钟庆渊摇头道:“我没忘,但我这条命是她救的,恩将仇报已经心中有愧,又怎能干下那等禽兽不如之事?”
卢东卿劝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无毒不丈夫啊!何况事情已然如此,等她醒来,你又要如何面对她?”
“我不管!”
钟庆渊咬牙道:“如何善后是我的事,今天谁敢对她不利,我便要他抵命,就算到了王爷那里也一样!”
亲兵们为难地望向卢东卿,他脸色一变,死死盯住钟庆渊的双眼,钟庆渊则寸步不让,坚决地回瞪过来。
似是感受到钟庆渊的决心,卢东卿思索片刻,终于无奈地摆了摆手算是同意。
自此,流青山一战之后,南朝第一少年勇将死里逃生,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不知过了多久,小春幽幽醒来,发现自己正趟在一辆马车之中,钟庆渊靠在一边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很轻,很柔。
小春心中流过一阵暖流,可紧接着便回想起村子被烈火吞没的一幕,顿时心中大痛,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
小春本就坚强善良,有了这段时间的缓冲,她虽然还是痛彻心扉,却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激动,而脑子一旦活泛起来,也就大致明白了一切。
“村里人都死了对吗?”
小春扎在钟庆渊怀里,幽幽地问。
钟庆渊浑身一震,点了点头。
小春看着他,又问:“是坏人干的,对不对?”
钟庆渊脸色一僵,却还是点了点头。
小春慢慢把头枕在他的胸膛,喃喃道:“大牛哥,你是好人对不对?”
拍着她后背的手掌微微一滞,停顿了整整一息才又重新拍了下来。
“是,大牛哥是好人……”
钟庆渊愣了好久,才违心地讲出了这句慌话,没人知道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左手死死掐着自己的大腿,捏得一片青肿。
小春好似完全没看出他的异样,伸出双臂轻轻环住了他,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轻轻地说:“小春没有家人了,从今往后大牛哥便是小春的一切。”
钟庆渊心中一痛,喃喃道:“谁说你没有家人?从今以后,我便是你的家人,有我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好……”
小春轻轻点了点头,嘴角勾起一抹甜甜的笑容,双目之中却止不住地流着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