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茶摊风云(中)
这个局其实并没有多么精巧,但时机地把握十分到位,而且其中涉及许多关键细节,只要有一个环节出了问题便会露馅,是十足的大手笔。
有能力设下这种局的人不多,但能受益的却不少。
文官集团?锦衣卫?东厂?还是御史言官?
一瞬间徐锐脑中千回百转,可他毕竟对大魏官场十分陌生,仅有的认识不是听曹公公无意谈起,便是看那本《各国杂录》,使看出了端倪,也暂时理不出什么头绪。
“绣娘,你跟着老爷我,不比为那丘八守寡来得快活?听说军中风气败坏,每到一地必奸淫掳掠,说不定你那死鬼相公早就背着你尝了不知多少肉味,不然也不会那么年轻就糟了报应,你又何苦这般委屈?”
刘大生狞笑着,慢慢向绣娘走去,绣娘泪如雨下,不住地摇头。
“不会的,相公不是那样的人,不会的……”
“哼,不会?俗话说好男不当兵,真正的伟男子谁不是读书求功名?不是地痞流氓混不下去,谁会去当兵吃粮?”
“不,相公说好男儿当保家卫国,马革裹尸,他不是你说的那样!”
“保家卫国?那帮兵痞在老百姓面前是霸王,在南朝蛮子眼里都是怂蛋,听说这次泾阳大败,他们丢盔弃甲,闻风丧胆,连狗都不如,你相公怕也是和他们一样,在草原上逃命时丢了性命吧?”
“不,相公顶天立地,怎会如你所说?”
“好好好,你相公顶天立地,正好到阴间保家卫国,成全了咱们!”
刘大生冷笑一声,一把捉住绣娘的手腕,绣娘脸色大变,一脸惊恐地想要缩回手来,可她毕竟是个弱女子,又怎会是刘大生的对手?
“啊!”
绣娘惊叫一声,被刘大生一把拉进了怀里,刘大生立刻对怀里的美人上下其手,竟就这般当街宣淫!
“小侯爷,您也是北国热血男儿,难道就这样看着?!”
梁同芳已经气得咬牙切齿,满面通红,拳头捏得骨节泛白,似是已经忍到了极限,但徐锐不让他动,他便硬是生生把怒气憋在胸中。
不仅是他,听刘大生把军中说得如此不堪,两桌将领也都愤怒至极,要不是北武卫大败而归,一众将领都夹着尾巴做人,恐怕早已经跳将起来,将他打成残废。
徐锐咬着牙齿,心中也是愤恨不已,可他一时找不出对手的目的所在,又怎敢轻举妄动?
肖进武似乎也发现了一些端倪,见众人都已忍到极限,连忙道:“事情不对劲,各位大人切莫冲动……”
可他话音未落,豆腐摊上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耳光,绣娘一巴掌打在刘大生脸上,趁他吃痛松手,连忙从他怀里逃了出来。
“小贱人,你敢动手?!”
刘大生捂着胖脸,两只小眼睛顿时通红,咬着后槽牙,怒道:“给我把她绑起来,老子今天就在这铺子里要了她!看什么看?这贱人欠老子的钱都够买她一百回了,都给老子散了!”
四五个狗腿轰开人群,冲将上去,一把将想要逃走的绣娘按住,死命地往豆腐摊后的铺子里拖。
绣娘惊恐万分,一边挣扎,一边哭嚎。
“不要过来,你们不要过来!救命啊,乡亲们救救奴家,求你们了,救救奴家啊……”
绣娘哭得凄惨,周围的人心中不忿,有几个也想挺身而出,但一见刘大生身边那些凶恶的狗腿,再想起他背后的可怕势力,竟没一个人敢喝止他的暴行。
刘大生扫视众人一眼,胖脸上的冷笑越加得意,等目光重新落到绣娘身上的时候已经毫不掩饰淫邪和贪欲。
“美人,今日便是你我的洞房花烛夜,忘了你那丘八死鬼,新相公来啦!哈哈哈……”
说着,刘大生的胖脸笑成了一朵菊花,挫着手向那间铺子走去。
“住手!”
“啪”的一声,邻桌的一位参将终于忍耐不住,拍案而起。
“东关!”
徐锐咬着牙齿闭上了眼睛,肖进武却是脸色一变,连忙喝止。
可那位参将怒发冲冠哪里还听得进劝?
只见他提起桌上的盘子,手腕轻轻一抖,那盘子竟直直砸向抓着绣娘的一个狗腿。
那狗腿是个二十五六岁的汉子,身体粗壮却没练过武,只听一阵破风声传来,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盘子砸中手腕。
“啊!”
瓷盘顿时四分五裂,脆弱的手腕瞬间骨折,那狗腿痛呼一声,倒在地上,绣娘回过神来,连忙转身冲进铺子,合上大门,后背死死抵在门板上,呜呜地痛哭起来。
刘大生脸色一变,豁然回头,只见茶水摊上站起几个大兵模样的家伙,气势汹汹地围拢过来。
他身边的几个狗腿都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恶霸,平日里仗势欺人,从不把几个大兵放在眼里,现在后台老板就在身边,哪肯轻易相让,立刻骂骂咧咧地拾起棍棒,迎了上去。
梁同芳一见终于有人发难,顿时如同火山爆发,“噌”的一下窜了起来,就要去痛揍那群狗腿。
可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手腕一紧,怒而回头,只见拉住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徐锐。
梁同芳已经忍无可忍,哪会再听徐锐的劝告,咬了咬牙,想要甩开他的手,却听徐锐急声说道:“梁将军可愿纳了那娘子为妾?”
“什么?!”
梁同芳一愣,徐锐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脸上泛起一阵冷笑,不知为何,一见那笑容梁同芳心中的火焰顿时全消,甚至打了个寒颤。
“慢着!”
眼看一场械斗就要上演,刘大生突然喊了一声,一众狗腿微微一顿,停下手来。
刘大生从狗腿之中走了出来,刚好迎向最先发难的那位将领李东关,脸上禽着冷笑说道:“我倒是谁这么大胆子,原来是仗着一身狗皮,想要学人出头?”
“没有这身皮,老子今天也要拔了你的皮!”
李东关怒喝一声,双拳一紧就要动手。
刘大生微微后退一步,脸上没有半分惧色,冷笑道:“好啊,大家都看见了,我说什么来着?这帮兵痞打仗不行,欺负老百姓倒是个顶个的凶狠,现在竟还要当街行凶!”
“放你娘的狗臭屁!为了保家卫国,我大哥倒在南朝的沼泽里,二哥死在西北的草原上,这次泾阳之战,营里的弟兄一半战死,一半被大雪埋了,要没我们流血牺牲,哪轮得到你这蠢猪在此作威作福?今日老子便要替天行道,打断你的狗腿!”
李东关越说越激动,刘大生却是哈哈大笑起来。
“哟,原来咱们北朝大军原来这么厉害?得了吧,谁知道你大哥二哥是不是袭扰乡民,被人家一锄头锤死的?
怎么,不服气?既然你们那么厉害,那怎会被南朝蛮子打得屁滚尿流?你们这些兵痞老爷我见多了,在老百姓面前你们是恶狼,见了敌人就成了癞皮狗?”
“你满口喷粪,老子……”
“怎么,想动手?大家都看着呢,咱大魏可是有王法的,军卒无故欺压百姓,轻则仗二十,重则流放八百里,今日你敢动我一根汗毛,我便要你关死在大兴府的水牢里,有种你便试试!”
“你!”
李东关乃是苦哈哈出身,没读过书,今年也不过刚刚二十出头,除了砍人啥也不会,论起斗嘴哪会是刘大生这等流氓的对手?
他倒不是害怕刘大生的威胁,只是这句威胁让他清醒了几分。
作为正五品参将,李东关情知眼下朝局汹涌,北武卫正是人人瞩目的众矢之的,要是这个时候再闹出什么乱子,说不定会影响数万大军的命运。
尽管心中愤懑已极,但此事干系实在太大,李东关理智尚存,不敢因小失大,拿整个北武卫冒险,一时竟呆立原地,对刘大生毫无办法。
见他停下手来,刘大生更为得意,拍着李东关的脸道:“小子,便宜你们,好好听着墙根,今日老爷我便要在你们面前要了那娘们,看你们能拿我怎样?哈哈哈哈!”
说完,刘大生狂笑一声,得意地一扫众人,迈开腿朝绣娘藏身的铺子走去。
李东关浑身一震,牙齿挫得咯吱作响,他空有一身武艺,满腔热血,却是投鼠忌器,无能为力,简直憋屈至极。
“哈哈哈哈!”
就在这时,人群中又是一声大笑传来,李东关回过头去,只见徐锐在众人的簇拥之下,满面笑容地走了出来,心中顿时大喜。
“徐佐领!”
徐锐冲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不要泄露大家的身份。
李东关心领神会,点了点头,站到了徐锐身后,望着刘大生冷笑不已。
徐锐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佐领,但泾阳一战,他简直就是神仙般的人物,北武卫全军上下,尤其是这些年轻军官,哪一个不把他看做偶像,奉若神明,马首是瞻?
甚至有时候他说话比主帅的军令还要管用,为了这事刘异没少跟他吹胡子瞪眼。
在李东关想来,大名鼎鼎的武陵王都没从徐锐手上讨得多少便宜,又何况是一个小小的胖子?既然有他出头,那么这死胖子今日一定没有好果子吃!
李东关几乎立刻便放下心来,将舞台交给徐锐表演。
刘大生见来的竟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脸上的肥肉微微一颤,不屑道:“怎么,毛都没长齐也想学人出头?
还是小小年纪动了春情,想要早早领略男女之事?你放心,等老爷我玩腻了,说不定会发发善心让你尝尝刷锅水的滋味!”
周围的狗腿顿时一阵哄笑,将领们怒不可遏,唯独肖进武一脸凝重,徐锐面不改色。
“闭上你的臭嘴,再敢说些屁话,我就让你下半辈子都在床上度过!”
徐锐面带笑容,语气淡淡,但说出来的话却如凛冽寒风。
第七十七章:茶摊风云(下)
被徐锐怼了一句,刘大生脸色冷下来。
他双眼微眯紧紧盯着徐锐,冷笑道:“年纪不大,口气道不小,没看那些老兵都不敢动么,你这雏鸡也想在太岁头上动土?好啊,老爷我正浑身痒痒,求之不得,来呀,动手啊!”
徐锐摇了摇头:“你以为我不敢?既然你提到王法,那你可知强占军属乃是大罪?今日我等秉公执法,就算把你打死也占着理呢。”
刘大生闻言脸色微变,不过只是一个瞬间便又哈哈大笑起来。
“小子,你哪只眼睛见我强占军属?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大魏律法明文规定,孀居妇人若无力偿还欠债,是要被卖身进官窑的,老爷我可是救人于水火,难道你是想等她进了官窑再去一亲芳泽么?”
此言一出,众人都不说话,这人渣虽然摆明了强占良家妇女,却占着一个收债的理。
大魏律法本就是权贵的律法,对债权人的权利定义很高,从法理上来说,他的确可以用债务直接买下绣娘,这也是众人一直忍到现在的原因之一。
“哈哈哈哈!”
徐锐也笑了起来,笑得比刘大生还要放肆,还要欠揍。
“你笑什么?”
见徐锐少年老成,脸上没有半分血气方刚的急躁之色,刘大生立刻意识到此人不简单,再听见他的笑声,心里没来由地一沉,皱着眉头问。
徐锐犹自笑个不停,一边笑一边说道:“我笑你自作聪明,谁说他是孀居的妇人?”
刘大生冷哼道:“她相公去年战死,不是孀居妇人又是什么?此事在场之人都可作证,小子,你想在此事上做文章可是打错了算盘!”
徐锐摇了摇头:“你说得没错,不过那已经是过去之事,现在这位娘子已经许了人家,你的债自然有她夫家偿还。
你要是再纠缠下去,那便是当街调戏良家妇女,我让人打断你的狗腿还算轻的,就是拉你进猪笼,也由不得你喊冤!”
“什么?!”
刘大生闻言顿时惊怒交加:“放屁!有老爷我在,谁敢娶她?小子,你敢信口开河,小心老爷废了你的子孙根!”
“闭上你的狗嘴,老子娶她,你能拿老子怎样?!”
这次没等徐锐说话,梁同芳便从他身后挺身而出。
“你?!”
刘大生微微一愣。
梁同芳冷笑道:“就是我,老子刚刚派人去她家下聘,只要她婆婆一点头,她便是我老梁家的人,你再敢碰她一个指头,老子便拧断你的脖子!”
听到此话,刘大生终于变了脸色,两只小小的眼珠立刻在眼眶里打起转来。
此人说话掷地有声,不似虚张声势,那少年更是胸有成竹,不知是哪里跑出来的人物,恐怕得用点手段了。
想到这里,他悄悄拍了拍身边的狗腿,冲他递了个眼色,那狗腿心领神会,往后退了两步,不露声色地钻出了人群。
肖进武看着这一幕本想说话,但他见徐锐竟目送那狗腿离开而无动于衷,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便又强忍下来,等待着徐锐的下文。
见狗腿钻出人群,刘大生心中大定,微微受挫的气焰重新燃起。
他冷笑一声道:“就算你现在下聘,在她婆婆答应之前绣娘也还是孀居妇人,老爷我现就用那笔债买她当丫头,只要签了卖身契,就是她婆婆也做不了他的主!”
说着,刘大生朝身边的几个狗腿一努嘴道:“给我把门砸开,让她签了卖身契!”
几个狗腿立刻一拥而上,开始用力去撞绣娘藏身的大门,抵着门的绣娘被隔门撞了出去,顿时惊叫起来,门闩发出一阵断裂之声,显然支撑不了多久。
“找死!”
梁同芳双眼一眯,大喝一声,就要冲将上去动手。
徐锐连忙抱住他的后腰,急道:“将军不可,你们都是军中将领,一旦动手便中了幕后黑手的奸计了!”
梁同芳甩开徐锐,怒道:“此时不动手,绣娘就要糟了那王八蛋的毒手,老梁我决不能眼睁睁看这人渣得逞!”
“将军稍安勿躁,你信我啊!”
徐锐哪肯放手,刚被甩开立刻又死死拉住他的手臂。
刘大生冷冷看着徐锐和梁同芳纠缠,他不相信梁同芳敢动手,就算真的动手自己身边还有不少人,吃不了多大的亏,而等此事过后他就会去寻关系,狠狠惩治这些不开眼的穷丘八。
另外一边,刘异和曹公公眼见局势即将失去控制,心中也十分焦急,一方面刚刚徐锐已经跟他们说了情况,得知此事很有可能是针对北武卫的一场阴谋,二人都吓了一跳。
另一方面,刘异本人就是个大龄愤青,最见不得这种丑事,能忍到现在还没有一刀劈了刘大生已经是顾忌北武卫了,又哪有力场再去阻止梁同芳?
就在局面即将向最差的方向发展时,一个纤细的身影突然从天而降,左右开弓,闪电般地击出两记手刀,正正砍在两个狗腿后颈,两个狗腿顿时双目一翻,晕了过去。
接着,她如鬼魅一般钻到刘大生身后,飞起一脚踹在第三个狗腿身上,那狗腿惨叫一声,飞出数米,砸塌了考烧饼的火炉,被火红的炭火烫得满地打滚。
此时,一众将领才看清突然出现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影俾!
一众狗腿也看清了影俾的身影,顿时怪叫着围了上来,影俾面无表情,身子只是一闪便从原地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狗腿之中立刻响起一片哀嚎,只是眨眼的功夫,地上便躺了六七个大汉,全都口鼻溢血,昏死过去。
眼看形势突然急转直下,狗腿们瞬间便倒了大半,剩下的也都神色惊恐地四散逃窜,刘大生吓得面无人色,再看到那个杀神一般的清秀少年正朝他走来,更是心中大骇,一边后退,一边求饶。
“壮壮壮……壮士……有话好说……有话好……啊!!!”
影俾鬼魅般地闪到刘大生面前,毫不留情地伸出一脚,狠狠踢在他两腿之间,接着回手一记耳光,将他狠狠扇飞出去。
做完这一切,她朝徐锐看了一眼,见徐锐微微点头,便向前迈了一步,身子骤然升高一丈,从人群头顶飞了出去。
直到此时,围观众人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人群之中一片哗然。
刘大生脸颊红肿,捂着下体疼得冷汗直流,偏偏影俾下手极有分寸,故意不让他昏迷,可怕的疼痛如潮水一半冲上脑门,整个下半身都在抽搐。
“你……你们无故殴打……殴打百姓,我要去官府……去官府告你们!”
刘大生躺在地上,冲着大笑的将领们恶狠狠地放着狠话。
徐锐笑道:“奇怪了,你多行不义,路过的游侠看不过眼揍你一顿,关我们何事?冤有头,债有主,就算要告,你也得去他吧?怎么你见了我们像是饿狼,见了狠人却成了癞皮狗?”
徐锐学着他的语气说话,围观的百姓和众将们顿时大声哄笑。
正如徐锐所说,天道昭昭,刘大生多行不义不得人心,众人心里都憋着气,只是碍于他有财有势才不敢出头,影俾三下五除二地收拾了他们一翻,着实为大家出了一口恶气。
“让开让开,是谁在此地惹事?!”
就在这时,一个四十多岁的军官领着一队守备从人群外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先前悄悄溜走的那个狗腿就跟在他们身后躲躲闪闪。
围观的人群见守备军出动,顿时大惊,一哄而散,将原本被围在正中的刘大生露了出来。
徐锐双目微眯,心道这些家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看来是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只不过我这一手滴水不漏,你们又有什么文章可做?
“童大人您终于到了,这些丘八无故打伤草民,还请您为草民做主啊!”
刘大生一见那军官顿时松了口气,忍住下体的剧痛跪在地上,一把抱住那军官的小腿哭诉起来。
原本这南关镇只是一个小镇,并无资格驻军,但因为此地乃是京师大兴的门户,才有一支五百多人的守备军驻扎于此。
那个所谓的童大人便是此地守备军的头头,七品的把总,和县太爷品序相同,在绣娘这等小民看来已经是顶了天的存在。
一见刘大生凄惨的模样,童大人顿时大惊。
“刘大官人,是谁把你弄成了这副模样?”
刘大生艰难地朝徐锐几人一指,声泪俱下道:“是他们!求童大人为草民做主啊!”
童大人瞟了几人一眼,见他们穿的只是普通士卒的衣甲,顿时冷笑道:“刘大官人放心,这帮兵痞无法无天,今日定要还你一个公道!”
说着,童大人一努嘴,手下的守备军立刻一拥而上,将徐锐几人团团围住。
“哪来的野兵痞也敢在老子的地头撒野?知道他是谁吗?你们竟敢当街行凶,简直目无军纪,来啊,给我把他们都绑了,有敢反抗者军法从事!”
“是”
见守备军不问青红皂白就要为刘大生出头,几位将军顿时大怒,徐锐却抢在刘异开口前大笑道:“这位大人,刘大生当街逼迫两家妇女,被路过游侠击伤,与我等何干?军法当前,我劝你还是多做调查,以免自误。”
童大人冷笑道:“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兵也敢跟本将军谈军法?告诉你,老子说的话便是军法,给我把他们抓起来!”
徐锐耸耸肩,坏笑着对刘异道:“你看,军法是人家定的,我没辙了。”
“住手!”
刘异终于忍耐不住,怒喝一声:“你身为驻军主将,为何不曾调查便草率行事?!”
“哟呵?”
童大人冷笑道:“本将军如何行事还用你教?快点乖乖跟我回去,再说废话小心本将军治你哗变之罪!”
刘异怒极反笑:“想治老夫的罪,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资格,就算把鞭子递到你手上,你敢动手么?”
刘异久经沙场,又是军中大将,说话自然带着一股凛冽之气,绝非那些地方守备可比。
童大人一听此话,立刻怯了三分,再看这几人虽然都穿着大头兵的衣甲,但浑身尽是肃杀之气,除了徐锐和曹公公之外,无不是眼神俾睨,满脸不屑,心中略有些不安。
“你们是哪个营的兵?”
童大人放缓了语气试探地问。
刘异冷哼一声,随手抛出一块腰牌。
童大人接住腰牌扫了一眼,脸色顿时大变,双腿一弯跪了下来。
“卑职童茂才见过侍郎大人,卑职有眼无珠冒犯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侍郎大人?!”
刘大生哑然地望向童茂才。
童茂才低着头,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地说:“姓刘的,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这是兵部侍郎刘大人,老子这次被你害惨了!”
“什么?!”
刘大生终于明白自己这次是踢道了铁板,顿时如遭雷殛,浑身汗如雨下。
呆立片刻,他再也顾不得下体的剧痛,连忙伏在地上磕头请罪。
“小人不知是大人一行,小的该死,求大人绕小的一命吧,小的再也不敢了!”
刘异冷哼一声,毫不理会求饶的刘大生,只对童茂才道:“此人当街霸占良家妇女,被路过游侠击伤,附近百姓皆可作证,你且将他收押,待本官将此事上报兵部再做处理!”
“遵命,卑职这就抓了恶人,等候大人发落!”
一听刘异没有处理自己的意思,童茂才顿时大喜过望,一挥手,守备军一拥而上,将犹自求饶的刘大生拖了下去。
“将军,饶命啊,小的兄长是黄大人家的管事,将军,饶命啊!”
刘大生一路哭嚎,甚至不惜当街报上自己的后台,却没有一个人再去理会他说的话。
徐锐松了口气,拍了拍梁同芳的肩膀道:“好了,事情解决了,不过为防事后有人拿此事做文章,你得赶紧准备准备,去把你的美人娶回家,有刘大生这么一头饿狼盯着,再加上你有官身,她婆婆应该很快就会同意。”
听徐锐说起此事,梁同芳老脸一红,连忙扯开话题。
“小侯爷,就这样把刘大生交给守备军也太便宜他了,若他真是内阁首辅黄庭之的人,说不定过不了今晚便能大摇大摆地回家,继续为祸乡里。”
徐锐哈哈一笑,摇了摇头道:“你放心吧,他恐怕没几天好活了。”
梁同芳一愣:“小侯爷为何如此肯定?”
徐锐笑而不语,摆摆手朝茶摊走去。
梁同芳挠了挠头皮,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机锋,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
对街二楼,紧闭的窗户开了一条细缝,一双兀鹫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刚刚发生的这一切,窗户的位置角度极好,从这里望出去不会漏掉任何细节。
“好了,咱们已经被人家看破了手脚,停了这场闹剧吧。”
一个低沉的声音从房里传来,那双眼睛瞳孔一缩。
“老爷……”
不等他转身,声音继续说道:“这次是咱们忘了身份,本是堂堂正正的人便该做堂堂正正的事,让黄庭之把他家那个狗奴才处理掉吧,这个刘大生也别从牢里出来了。”
眼睛的主人诚惶诚恐,连忙跪了下来。
“老爷,奴婢明白了……”
第七十八章:大人物
“我说,你不去找你的美人,跟着我干什么?”
见梁同芳一路跟着自己,徐锐打趣地问。
梁同芳微微一愣,他倒是个爽朗的人,听徐锐如此说便也不再扭捏,朝徐锐微微拱手,便兴高采烈地去敲绣娘的门,那又急又喜的模样惹得众将哄堂大笑。
“众将回营!”
众人原本乃是出营散心,没想到却被刘大生扫了性质,再加上徐锐断定此事背后恐怕没那么简单,刘异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惹麻烦,便一挥手吆喝众人返回。
徐锐摇了摇头,从人堆里闪了出来,拦住刘异道:“将军且慢,不妨再在茶摊小坐片刻。”
刘异一愣,沉声道:“小子,现在不是偷懒的时候,如今朝堂风起云涌,北武卫前途未卜,决不能再惹出什么乱子,否则刚刚那个把总,老夫绝饶不了他。”
一旁的肖进武看徐锐嘴角挂着招牌式的贼笑,眉头一皱,问道:“徐佐领,你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此言一出,众将又是一愣,都望向了徐锐。
徐锐贼笑道:“是看出了点门道,不过不敢确定,只要在茶摊上稍等片刻便能见分晓。”
刘异对徐锐喜欢卖关子的恶习已经习以为常,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知道现在问也问不出个门道,便咬了咬牙道:“好吧,那便再等片刻!”
说完,他一招手,一众将领又重新坐回了茶摊之上。
被守备军这么一闹,热闹的集市上顿时冷清了不少,茶摊的掌柜和伙计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好在刚上的茶水还热着,够众人再喝一阵。
然而,众人刚刚为空杯斟满茶水,便见对街缓缓走来一个老人,在空旷的集市上显得十分刺眼。
那老人貌似七十上下,枯瘦如柴,满脸皱纹,眼窝深陷,仿佛夜枭一般。
他身着一件锦绣长袍,看上去富贵逼人,但走路的姿势却小步徐徐,似是如履薄冰,与行头打扮截然相反,感觉有些怪异。
曹公公端着茶碗正要喝茶,一见此人顿时一惊,手中的茶碗骤然滑落,茶水洒得满桌都是。
刘异和肖进武也是瞳孔一缩,浑身僵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其他将领莫名其妙,但见三人如此,也不禁拘束起来。
徐锐心中一沉,暗道自己猜测得果然没错,面上却是不露声色。
那老人穿过集市,丝毫不理众人,只是径直走到徐锐面前抱拳下拜。
“这位小兄弟,我家老爷刚刚目睹刘大生欺压乡里,鱼肉百姓之事,对小兄弟智勇双全,滴水不漏地解决此事十分钦佩,想与小兄弟畅谈一翻,不知能否移步?”
徐锐连忙起身还了一礼道:“多谢老人家抬爱,智勇双全的是那位路过的游侠,小子不过是见事有不平,仗义执言而已。”
他不知这位老人的底细,自然不敢松口承认,老人也不多做纠缠,只是再度深深下拜,邀请徐锐去对街见见他的老爷。
徐锐回头,只见曹公公耷拉着脑袋不敢抬眼,刘异倒是想要说话,却被肖进武死死按住大腿,欲言又止。
肖进武倒是一个劲朝徐锐挤眉弄眼,可配上他那一脸络腮胡,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徐锐在心中叹了口气,暗道今日怕是躲不过去,便哈哈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既然你家老爷盛情难却,小子哪敢不从?”
闻言,老人依旧是一副死人脸,看不出半点情绪,只是躬身让开前路道:“如此甚好,小兄弟这边请!”
徐锐也不扭捏,迈开步子当先朝对街走去,那老人连忙快走几步,绕到他的身前为他引路。
二人一走,曹公公顿时如僵尸回魂醒过神来,一脸惨白道:“坏了,坏了,他竟在此,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刘异一拍桌子,指着肖进武懊恼道:“没想到幕后黑手竟然是他,刚才你为何拦我?徐锐这个愣头青不知道其中的厉害,万一说错一句话便要坏了大事!”
肖进武面色阴沉道:“既然他来了,便是已经把事挑明,刚刚咱们若多一句嘴,那才是坏了大事。”
“哎!”
刘异哪会不知肖进武说得极是,可他实在担心徐锐的安危。
要说这大兴城里能让徐锐那个混世魔王吃瘪倒霉的人绝对一个巴掌数得过来,而正好来的那位和等着见他的那位都在其中,让他如何不急?
一众将领面面相觑,不知这三位大人为何反应如此之大,肖进武却是叹了口气道:“你们也别太担心,以徐锐的才智未必看不出其中的门道,我相信他不会有事。”
曹公公苦笑道:“我就是怕他看出了门道,这小子行事往往出人意表,又胆大包天,谁知道他会弄出什么幺蛾子,恰好那位又是极不喜欢幺蛾子的人,这一局着实凶险万分呐!”
肖进武摇头道:“凶险的确不假,但二位大人别忘了,徐锐不过是个不入流的佐领,可那位却指名道姓要见他,而且是以这种方式,难道你们还不明白其中的深意么?”
刘异和曹公公微微一愣,曹公公立刻反应过来,惊讶道:“你是说……”
肖进武点头道:“今日之事便是那人对徐锐的试探,也就是说,徐锐这小子已经入了他的法眼!”
“什么?!”
刘异与曹公公同时一惊,脸上似惊似喜,复杂之极。
徐锐随着老人来到对街的一间酒楼,掌柜跑堂都在,只是食客都被守备军给吓跑了,偌大的酒楼冷冷清清。
“老人家,你家老爷究竟是谁?”
上楼之前,徐锐笑眯眯地问道。
老二人规规矩矩地走在徐锐前面,头也不回道:“老爷就在楼上包厢,小兄弟何不亲自问他?”
见他寡淡,徐锐撇撇嘴,不再细问,跟着他来到二楼包厢。
包厢门口空无一人,可不知为什么徐锐却隐隐感觉杀机四伏,他敢肯定,若有人想强行冲进包厢,立刻就会被不知躲在哪里的死士击毙。
老人在包厢门口站定,轻轻敲了敲门道:“老爷,小兄弟来了。”
“请他进来。”
门里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
老人微微点头,轻轻推开了房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徐锐深深看了他一眼,抬脚走进了房间。
房间里并没什么特殊,除了香薰的味道格外好闻之外,便只有一桌四椅,一位年近五旬的中年人坐在桌前,正闲庭信步地冲着一壶清茶。
中年人身着一袭素衣,面目方方正正,浓眉大眼,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大气,虽然已经有了些许老态,但依稀还能看出几分俊朗,年轻时必是一位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
见徐锐进门,中年人也不起身,只是指着桌边的椅子笑道:“小兄弟请坐。”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淡淡威严,那是久居高位养成的气势,不知不觉就会显露出来。
徐锐也不客气,大马金刀地坐到中年人对面,拱拱手道:“不知这位大叔如何称呼?”
“大叔?”
中年人微微一愣,抬头去看老人。
老人跟着徐锐进了屋,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见中年人望来便不露声色地点了点头。
中年人收回目光,笑道:“在下是做生意的,按年纪小兄弟称呼在下大叔也无不可。”
“做生意?”
徐锐笑道:“大叔的生意一定做得很大,在整个北朝也是数一数二吧?”
中年人笑道:“何以见得?”
徐锐道:“做生意讲究一个信字,为了取信于人往往需要大摆排场,以显示财力。
大叔你一身素服,从头到脚没有一件值钱的物件,便说明您的地位已经高到返璞归真,不需要这些身外之物来取信于人,如此还不是数一数二?”
徐锐说得其实是一种心态,所谓商场如战场,鱼龙混杂,尔虞我诈,充斥着骗子和居心叵测之辈。
打肿脸充胖子也不完全是坏事,很多商人为人低调,开豪车,穿名牌其实未必全是为了享受,而是想通过这些外在之物宣示实力和地位,这样更容易获得伙伴的信任,得到机会。
只有那些已经有了一定地位,甚至已经站在金字塔尖的人才不需要这些外在的东西装点门面。
中年人微微一愣,笑道:“小兄弟的见解倒是有趣,不过细细想来也有几分道理。”
见他默认,徐锐摆摆手道:“都是平时闲来无事瞎琢磨,让大叔见笑了,不知大叔找我来究竟所为何事?”
中年人提起茶壶,倒了两杯茶,将一杯推到徐锐面前,笑道:“若没看错的话,小兄弟一行应该都是军中将领吧?小兄弟小小年纪便能身居高位,真是羡煞旁人啊。”
徐锐抬起茶杯一饮而尽,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大叔慧眼如炬,小子身边那几位的确都是军中将领,不过小子只是个佐领,比大头兵好不了多少。”
中年人摇头道:“小兄弟过谦了,我看你们一行虽然就你年纪最小,但众人无不环伺你之左右,唯你马首是瞻,你若只是个佐领,他们何至如此啊?”
说这话的时候,中年人虽然笑容依旧,但徐锐却敏锐地察觉到他语气里的寒意,似乎只要回答得不好,就会引来大祸。
一开场就来这一套?
徐锐在心里腹诽一句,面上却毫无异色,大咧咧地笑着说:“大叔多虑了,在场之人即是小子的上官,又是小子的长辈,哪有什么马首是瞻?
要说大家尊重小子的意见那倒不假,不过这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尊重,他们只是觉得小子比众人都聪明些,这才把小子的话当做参考而已。”
军队乃是国之重器,将领们除了皇帝之外绝不可能对任何人马首是瞻,徐锐当然不会犯这样的政治错误,是以前半句话便将中年人挖下的坑堵死。
在这之后他又话锋一转,当仁不让地告诉他自己就是比所有人都聪明,所以大家才会听自己的,算是对中年人挖坑的示威。
这话说得前恭后倨看似矛盾,却是攻守兼备,既保证了政治正确,又不露声色地警告中年人自己不是傻子,不必如此试探,算得上滴水不漏。
果然,听完徐锐的回答,中年人端起茶杯,目中闪过一缕异色,把准备好想要试探的话都咽了回去,直奔主题。
“哦?小兄弟小小年纪便自诩比军中大将还要聪慧,想来必是一位不世出的奇才。
附近驻扎的只有南征归来的北武卫,若在下所料不错,小兄弟大概也是其中的一员,既然你这么厉害,为何在下却听说北武卫此次乃是大败而归?”
说话间,中年人双目之中寒光大放,尤其“大败而归”四字咬得极重,仿佛一头披着羊皮的猛虎突然撕破伪装,咆哮山野,惊人的气势排山倒海而来,似是要将徐锐彻底吞没。
徐锐心中一凛,暗道:“开门见山么?看来今天的第一关终于来了……”
第七十九章:坐而论道
“大叔似乎在生意之余,对军国大事也挺关心?”
面对中年人的咄咄逼人,徐锐宛若春风拂面,轻笑着问到。
中年人端着茶杯,稍稍了一口,不置可否。
徐锐突然抢过中年人手里的茶壶,为自己斟满,身后的老人见状眉头一皱就要上前,中年人连忙横了他一眼,老人立刻停下脚步,低头不语。
徐锐好似对这些细节全无所察,一口喝干杯中浓茶,叹道:“好茶!”
中年人笑道:“既然喝了在下的茶,小兄弟是不是也该回答在下的问题了?”
徐锐点头道:“那是自然,既然大叔关心,那小子我便斗胆说几句,要是说得不对,还请大叔见谅。”
中年人点点头道:“你我不过关起门来闲聊罢了,小兄弟旦说无妨。”
徐锐笑道:“好,既然如此,那小子便献丑了。小子以为此战大败非战之罪,罪在谋略!”
“哦?”
中年人脸色微微一僵:“愿闻其详!”
徐锐盯着中年人的反应,心中冷笑一声,说道:“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小子便先从全局说起。
当今天下由大汉分崩离析后的七十二国而来,经过五百年兼并战之后形成了六国并立,两强相争的格局,是也不是?”
中年人点头道:“正是!”
徐锐继续说道:“两强之中,我北朝控制北方二十三省,版图面积是南朝三倍,人口一亿七千万,是南朝两倍,但自武陵王横空出世以来,南朝兵锋日益强盛,北朝军力日渐凋零,可是如此?”
中年人的脸色有些难看,却还是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
“好!”
徐锐点头道:“既然我北朝国力远超南朝,为何偏偏在军事一途屡战屡败?”
中年人正色道:“小兄弟以为如何?”
徐锐笑道:“很简单,南朝采用了正确的战略,而我朝却没有。”
中年人眉头一皱:“小兄弟可否说得仔细些。”
徐锐沉声道:“兵者,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
简单来说便是战事一起,靡费甚重,其实拼到最后,打的是国力。
我朝国强,南朝国弱,长期作战南朝必然积贫积弱,是故武陵王一直采用速战之法,避免长期作战和大规模决战。
转而采用不断取得的局部战争胜利,消耗我朝军力、国力,以达到慢慢蚕食北朝的目的,等到我朝国力优势丧失殆尽,他便会大举北侵,用最小的代价一举统一天下!”
此言一出,中年人浑身一震,仿佛被捅破了一直盖在眼前的窗户纸,终于将世事看得通透。
徐锐不理会他的反应,继续说道:“而反观我朝,经过武陵王十余年的消耗之后已经丧失了一举踏平南朝的力量。
如此也就罢了,错就错在不知进退,时常主动与南朝进行小规模战争,让南朝有机会削弱我朝。
就好像一个强壮的人,不断流血,让身体虚弱不堪,终将积弱成疾,酿成大祸,这便是大战略的失败!”
听到这句话,中年人顿时脸色铁青,冷哼道:“小兄弟,反击南朝乃是圣上钦定的国策,你难道是在指责当今圣上昏庸无道么?”
徐锐道:“圣上虽贵为天子,却也是凡人,难道不会犯错?
所谓君之所以患于军者三:不知军之不可以进而谓之进,不知军之不可以退而谓之退,是谓“縻军”;
不知三军之事,而同三军之政者,则军士惑矣;
不知三军之权,而同三军之任,则军士疑矣。
三军既惑且疑,则诸侯之难至矣,是谓乱军引胜。”
“大胆!”
中年人脸色一变,双目微眯,死死盯着徐锐道:“你竟敢说圣上自乱军队,导致敌国取胜?!”
徐锐拱了拱手:“泾阳之战是圣上钦定的战略,却从一开始便落入了武陵王的陷阱,以至十二卫精锐损失殆尽,敢问大叔,小子哪里说错了?”
“你……”
中年人心中怒极,咬牙切齿,可他虽有心反驳,却是哑口无言。
愣了良久,他终于冷哼道:“南朝兵锋日盛,咄咄逼人,圣上励精图治,抓紧每一个机会扭转局面,这有什么不对?
你也说武陵王蚕食我朝,而我朝又没有一举踏平南朝之力,若不伺机打破困局,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南朝强盛,坐以待毙不成?”
徐锐叹了口气道:“圣上救国之心当然没错,可错便错在操之过急,殊不知治大国如烹小鲜,一旦操之过急,难免火候过猛,反倒糟蹋了一锅好食材……”
“治大国如烹小鲜?”
中年人微微一愣,口中喃喃重复着那句“治大国如烹小鲜”,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脸上的怒色竟然稍稍缓和了几分。
“好吧,就算你说得有道理,可也不过是空谈而已,若是你来应敌,又要如何面对南朝的蚕食战术?”
徐锐哈哈笑道:“这有何难?
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
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
地者,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
将者,智、信、仁、勇、严也。
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
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者不胜。
故校之以计,而索其情,曰: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吾以此知胜负矣。”
徐锐说这话时大义凛然,洋洋洒洒,仿佛俾睨天下,指点江山,千军万马信手拈来,千山万水等闲可至。
中年人闻言瞪着双目愣了好久,就在徐锐以为他是不是没听懂的时候,中年人突然拍案而起,合掌叫绝。
“好!不过寥寥数语,却是道尽了军中胜负之大势,道、天、地、将、法,胜负的关键竟如此简单,制胜之道,这便是制胜之道!”
徐锐心中好笑,这可是《孙子兵法》“计篇”所述,相当于《孙子兵法》的总纲,千古战策当然是制胜之道。
中年人自然没有读过那篇传扬千古的军事巨著,骤然听到这般精辟的理论,顿时惊为天人,震撼不已。
先前的闲庭信步荡然无存,他绕着桌子来回踱了两圈,还是难以压下兴奋的心情,望向徐锐的目光也多了几分热切。
不知不觉,中年人先前的拷问之心早已不见,倒像个好奇的孩子乍见新奇之物,忍不住刨根问底。
“小兄弟,你刚才所说乃是大的战略格局,不知着眼具体又当如何布置?”
徐锐拱手道:“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出其不意……至理名言,果然是至理名言!”
中年人喃喃自语,宛若疯魔,徐锐身后的老人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一脸担忧。
老人刚要出言提醒,中年人却是一屁股坐到了徐锐对面,死死盯着他,那目光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欣赏,却又饱含着深深的忌惮,复杂至极。
“小兄弟可是要出仕做官?如你这等大才,一旦出仕,必是我大魏之幸。”
徐锐咀嚼着他的目光,在心里叹了口气,摇头道:“小子一生放荡不羁,最受不了束缚,做官什么的还是算了吧。”
中年人一愣:“你不愿意做官?”
徐锐点了点头,坦然道:“泾阳一战原本也是赶鸭子上架,小子我还是更适合约上三五好友游山玩水,得闲便晒晒太阳偷偷懒,做官太累,还是留给那些喜欢劳碌的人吧。”
“此话当真?”
中年人的目光如同两道利箭,直刺徐锐眉眼,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徐锐不闪不避,坦然迎向他的目光,双眼之中一片清澈,有若敞开心扉任他予取予求。
良久,中年人收回目光,眼眸之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似是失望,又似是了然。
他长叹一声,惋惜道:“可惜,如你这般贤才千年难遇,却偏偏没有雄心壮志。”
徐锐笑道:“所谓人各有志,无论如何选择都不过是探索自己存于这世上的价值而已,谈不上可惜。
如果硬要说可惜,天下之大,新奇之事何止千万,将自己困于朝堂,又或是拴入军营,为了些许俗事而无法领略这大千世界,不是更加可惜?”
中年人诧异地望着徐锐,摇头苦笑道:“小兄弟的见解总是出人意表,却又丝丝入扣,在下佩服。”
徐锐起身作揖道:“小子其实就是一个懒人,当不得大叔这般评价,今日与大叔相谈甚欢,但眼下时日不早,将军们还在外面等我归营,小子就此向大叔辞行。”
中年人点了点头:“也罢,不知不觉竟已这么迟了,你去吧,希望今后还能与小兄弟畅谈。”
“小子也期待与大叔畅谈天下,告辞。”
见中年人放他离去,徐锐终于松了口气,心道今天这一关总算是过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又行了个礼,转身准备离开。
“小兄弟!”
就在此时,中年人又叫住了他。
徐锐微微一愣,转过身抱拳道:“大叔还有事?”
中年人脸上的情绪已经消失,只留下一抹大有深意的笑容。
“小兄弟,我很好奇,你究竟是如何看破我身份的?”
徐锐闻言瞳孔猛的一缩,不过仅仅一瞬他便恢复了常态,抱拳道:“您本就没打算隐瞒,小子要再猜不出,岂不是蠢到家了?”
“哦,是吗?”
中年人嘴角一勾,脸上浮现一抹玩味之色。
徐锐点头道:“正是,若小子所料不错,临街那些商贩怕是专门保护您的护卫吧?集市上一个萝卜一个坑,若出现生面孔很容易引起猜疑,这些商贩如此自然,定是东厂或锦衣卫早已埋在此地的暗哨,而有能力让东厂或锦衣卫动用暗哨护卫的,天下间只此一人。”
“原来如此……”
中年人恍然,自嘲一笑,朝徐锐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徐锐犹豫了片刻,又抱拳道:“大叔,之前那番指点江山的狂妄之语是小子讲给大叔听的,在小子心里,大叔是我的朋友。”
说完,他又深鞠一躬,转身出了包厢,只留下一脸精彩的中年人愣愣不语。
“想跟朕交朋友?有意思,真有意思,哈哈哈哈……”
良久,中年人突然拍着桌子哈哈大笑起来,他竟是大魏国的宏威皇帝赵钊。
第八十章:帝心难测
听得皇帝大笑,老人脸上没有丝毫喜色,双腿一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神色阴沉地说道:“陛下,此子胆大包天,目无尊卑,其罪当诛!”
赵钊摆了摆手,脸上的情绪已经消失无踪,先前的震惊也好,失态也罢,有多少是演出来的试探,又有多少是真实的外露,只有他自己清楚。
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萧索。
“汪顺啊,自打朕登基以来,已经多久没人这样同朕说过话了?高处不胜寒,满朝文武都说朕是千古明君,可徐锐说得没错,朕是天子,却也是凡人,是凡人便会犯错,朕是该有个朋友,在关键时刻提醒朕几句了。”
汪顺闻言瞳孔一缩,作为侍奉了三代帝王的老太监,他太熟悉这位强悍的皇帝了,这是一个有心,也有能力掌控天下的人,任何无法掌控的东西都会被当做绊脚石消灭得干干净净。
从徐锐今日的表现来看,他绝对是个无法掌控的异数,可皇帝不但容下了他,甚至还有意和他做朋友,难道就真的这般看重那小子?
宏威皇帝瞥了他一眼,似是看出了他的惊愕,冷冷道:“不用惊奇,朕的心里只有天下,没有私情,为了天下,朕不惜一切,又何妨交个朋友?”
汪顺脸色一变,连忙叩首道:“老奴妄自揣测圣意,请陛下恕罪!”
宏威皇帝摆摆手:“起来吧,今后多把心思用在差事上,朕虽无意隐藏身份,可被人家一眼看破手脚却还是脸上无光。”
“老奴知罪,回去之后便立刻整顿东厂……”
汪顺伏在地上请罪,宏威皇帝却只是“嗯”了一声便再不回应,他慢慢走到了窗子边,透过窗缝看着徐锐的身影渐渐远去。
“你觉得此人如何?”
等到徐锐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宏威皇帝突然问了一句,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问汪顺。
汪顺缓缓起身,略一犹豫,说道:“小有才气,但桀骜不驯。”
宏威皇帝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失笑道:“亏你自诩对人心洞若观火,却是错看了此人。朕虽与他只是匆匆一瞥,他也只说了寥寥数语,但每一句话都说到了点子上。
在此之前,天下人都不明白武陵小儿兵锋之胜,完全可以横扫天下,为何只是小打小闹不思进取?
天下人都说是他出身寒微,格局所限,小富即安,只有徐锐一语道出真谛,武陵小儿是想兵不血刃地夺取天下,如此算计实乃我北朝心腹大患!
再看徐锐,不过年方十六,却对天下大势洞若观火,实在是令朕醍醐灌顶呐……”
“陛下高见,老奴着实老眼昏花。”
汪顺低眉顺眼,面无表情地说。
宏威皇帝指了指他,摇头道:“你是老眼昏花吗?你是人老成精,不愿说实话而已!”
汪顺的死人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笑意,躬身道:“陛下考较臣子,自然会有所计较,轮不到老奴说三道四。”
说着,他话锋一转道:“只是老奴听说此子师出鬼谷子,乃是武陵王的师弟,前日锦衣卫送来情报说他有可能是南朝暗棋……”
宏威皇帝微微一愣,摇头感慨道:“通阴阳、降天兵、架仙桥,兵不血刃攻城略地,带领五万残兵大破黑旗,自打在锦衣卫的密报上看到这些惊世骇俗之举,朕便对他充满好奇。
为此,朕不惜晾了满朝文武整整一个月,就是想亲眼见见此人。
原本朕以为密报只有三分足信,今日一见才知道是朕低估了他,方才所谈你也听了,此子所言无一不是惊世骇俗,切中要害,便是朕,也觉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天下有如此鬼才之人,除了徐锐恐怕只有南朝武陵一人,鬼谷一脉果然个个都是人中龙凤!
至于暗棋之事朕以为不过是捕风捉影,鬼谷一脉向来各为其主,何况即便是武陵小儿也绝不可能奢侈到让鬼谷传人来做棋子。
不过此事关系甚大,不可不察,保险起见,你花点功夫去弄清楚也好。”
“老奴遵旨。”
汪顺拱了拱手,又道:“陛下可是有心用他?”
“天下英才当然都要为朕所用,何况如此奇才?”
说着,宏威皇帝冷笑一声,又道:“不过他太年轻了些,南朝武陵王警钟在前,当年他横空出世之时也不过堪堪十八,短短十二年便已权倾南朝,封无可封,以至尾大不掉,危及宗室。
我大魏决不能出现第二个武陵王,所以这个徐锐要用,却不是这么个用法,朕要为他选一条独一无二的路!”
汪顺点了点头,像是想到了什么,忧心道:“陛下,老奴观人还算有几分心得,此子淡泊跳脱,又没有野心,恐怕不好驾驭。”
宏威皇帝瞥了他一眼,冷笑道:“野心么?那是天下间最容易生根发芽的种子,他迟早会有的,就算真的没有,朕还不能亲手种下去么?”
汪顺闻言瞳孔一缩,身子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宏威皇帝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面无表情地说道:“走吧,已经晾了他们一个月,也到了该收网的时候。”
长街之外,徐锐大步流星地朝茶摊走去。
众将一见他回来,连忙围了上来。
“你没事吧?”
刘异第一个冲到徐锐面前,关切地问。
徐锐笑着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听曹公公问道:“里面的人呢?”
徐锐朝对街望了一眼,笑道:“怕是还在说悄悄话,不过大概这会儿又有新打算了吧?”
“新打算?”
几人都是一愣,肖进武连忙问道:“你到底跟他们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啊,里面那个大叔有点笨,我就好好教育了他一通。”
徐锐耸了耸肩。
“什么?”
曹公公脸色大变:“哎哟,我的小祖宗,你知道他是谁吗?整个大魏谁敢跟他胡说八道?你可真是闯下大祸了!”
刘异一板脸,怒道:“哭丧什么?之前你们一个个都不敢说话,现在又来埋怨这小子,是何道理?”
说着,刘异横了贼笑连连的徐锐一眼,说道:“你别担心,天塌下来,老夫顶着便是!”
被刘异训斥一通,曹公公和肖进武的脸色都不好看,尤其想到之前因为胆怯,没敢出言说破汪顺的身份,二人心中有愧,都不好意思去看徐锐的眼睛。
徐锐却是浑不在意,笑道:“几位大人,你们对小子的爱护之意小子心领了,我知道你们各有苦衷,小子不会计较。
你们也不必太过担心,那位大叔大概是个好学之人,被小子教训了一通,不但没有怪罪,看样子还很满意。”
“此话当真?”
三人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徐锐点了点头,正想解释几句,长街上突然传来一阵隆隆的马蹄声。
众人一惊,回头望去,只见街口两端同时涌出一队人马,竟是清一色的玄甲红缨,正是负责拱卫禁宫的羽林卫!
羽林卫不过三五百人,却兵锋整肃,器宇轩昂,杀气腾腾,军容之盛比之黑旗军也不遑多让,就是不知道又有黑旗军的几成战力?
羽林卫将徐锐刚刚去过的酒楼团团围住,队列之中跃出一骑,当先朝众将奔来。
众将一见此人,立刻不再和徐锐纠缠,各自整盔肃甲,然后按照官职大小站成了两列。
那一骑在众将几丈开外拉住马缰,从一人多高的白色站马上跳下一个三十多岁的英武将军。
他先是朝众人行了一礼,接着摇杆一挺,朗声道:“北武卫众将接旨!”
刘异几人脸色一肃,齐齐下跪,朗声高呼:“末将接旨!”
俗话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徐锐可没有见人就跪的习惯,可若是众人都跪,只有他一个人站着便会变得十分突出,说不定又会惹出什么麻烦。
略一犹豫,他也只得跟在队伍末尾,随众人一起下跪,只是浑身都不舒服。
“圣上口谕!着北武卫立刻归营,四品以上将官入太和殿面圣,钦此!”
“末将领旨谢恩!”
宣旨完毕,那将军朝众将拱了拱手道:“诸位将军,圣上急命,还请不要耽搁!”
说完他便飞身上马,朝队列之中奔去。
数百羽林卫如潮水一般,拱卫着从酒楼之后行出的一辆车驾,向大兴城的方向开去,如来时一般干净利落,不带半分迟滞。
北武卫众将缓缓起身,神色各异。
“圣上历来雷厉风行,此事却酝酿了整整一月有余,看来是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了。”
肖进武感叹一声,说着看向了徐锐。
很显然,徐锐和宏威皇帝的那场谈话便是北武卫归营的导火索,也许在很大程度上还将决定事态的走向。
“不管是福是祸,该来的早晚要来,时间紧迫,走吧!”
刘异沉声说了一句,又回头对徐锐道:“你先回营等我,待入宫见架之后,老夫再来安排你的事,这几天你千万不要再弄出什么幺蛾子,知道吗?”
徐锐讪讪地点了点头,心中暗道:我一直安安分分,从来都是幺蛾子找我好么,你倒是让那些莫名其妙的人别来找我啊!
这番话他自然只敢在心里想想,就算要说也不能在这个时候。
回京之后一直被晾在一边的北武卫终于归营了,一潭死水般的朝堂突然活了过来,就好像往一个装满炸药的木桶里投入了一颗火星,不知道那声爆炸会让多少人粉身碎骨。
就如曹公公所言,朝堂是另一个战场,那里的腥风血雨一点不比真正的战场稍弱半分。
而这一切都取决于一个人的心思,这个人此时正坐在车驾里,手里端着锦衣卫对北武卫一路行来的密报,皱着眉头,不知道正在沉思着什么。
第八十一章:有子安歌(上)
对徐锐来说,同宏威皇帝的那场谈话其实也是他对自己的一场拷问,直到宏威皇帝问他愿不愿意出仕做官的时候,他才终于想清楚下一步究竟该做什么。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
虽然他来到这个世界充满了疑点,但他不愿去想,既然上天给了他选择的机会,那么这一辈子他便不打算再为别人而活。
世界之大,精彩之事何其丰富,何必再做一个冰冷的战争机器?
这一辈子,我徐锐当抛开所有牵挂,活出自我,活出人样!
在想通未来的一瞬间,徐锐只觉阴云散去,天空豁然开朗。
然而,开朗归开朗,有些令他头疼的事却还是必须要去做的。
一场大战下来,死伤无数,最痛苦的其实是活着的人。
这几日北武卫虽未入城,但阵亡将士的名单早已上报,兵部已经按照惯例通知家属,抚恤遗孤。
几家欢喜,几家愁。
平安归来的自然敲锣打鼓,战死他乡的却如同末日。
徐锐虽说见惯了生死,却历来不愿多参与这种事,但这一次有几个人他是避不过去的,无论是杨渭元、徐方还是二狗,他都欠着一份人情,现在到了还人情的时候。
二狗家在西北,此时自然无法探望,杨渭元是自己的义父,等办完正事就要回家,也不着急,所以徐锐第一个便去了徐方的家。
徐家败落之后,徐方作为徐家最后的家奴,被杨渭元安排进入军中,他本可就此脱了奴籍,可因为徐锐还在,这个老实人仍旧以下人自居。
为了离徐锐近些,徐方把家安在了戎扬胡同,与靖武侯府仅隔着一条小河,然而河那边轻歌曼舞,河这边确是脏乱不堪。
国家分裂,连年征战,催生出了许多阴暗的角落,戎扬胡同便是其中之一。
这里住的大多都是伤残军人,或是军人遗孤,失去了家里的顶梁柱,又花光了朝廷的抚恤,让这些挣扎在最底层的人们铤而走险,变成了小偷、强盗和暗娼。
第一次来到这里的徐锐被这里的肮脏深深震惊。
他虽然出身在贫民窟里,但两个世界之间的文明差异让同样的贫民窟出现了本质的区别。
刚刚踏入这个胡同,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便扑鼻而来,地上的积雪无人清扫,家家户户的污水随意倾倒,再被众人一踩变成恶心的黑色碎冰,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恶臭。
巷子口,一个没有四肢的花甲老人就躺在恶臭的黑冰之上,面容十分空洞,若不是眼珠子时不时地转上一转,徐锐都要以为那是一具尸体。
老人的怀里支着一只讨钱的小碗,显然这个高度伤残的军人已经被家属当做了乞讨的工具,如此凄凉的晚景着实令人唏嘘。
徐锐在老人身边停下脚步,想了想,把刘异刚刚给他的几个铜子都掏了出来,一股脑放进了老人的碗里,老人默默看着天,一动不动,似是根本没有看见这一幕。
徐锐叹了口气,向巷子里走去。
在他掏钱的时候,几个六七岁的孩童就躲在一边,面孔麻木地可怕,两只眼睛却是死死盯住碗里的钱。
那眼神徐锐太熟悉了,为了生存,他们已经变成了泯灭人性的野兽。
果然,徐锐一走,孩童们顿时一拥而上,把装着铜子的碗扒了个干干净净,就好像被野狗舔过一般。
徐锐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也不在意他们鬼鬼祟祟地跟着自己,在他看来可恨的并不是人性,而是该死的战争。
以徐方的军饷和军功,他本不必住在这种地方,但他还是选择了这里,原因当然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他的少爷。
为了少爷,他不惜搭上了性命,又怎会在乎住得差些?
听徐方说,杨家的夫人和少爷都对徐锐很苛刻,动辄打骂羞辱,甚至连温饱都难以保证,想来徐方攒下的那些钱都给徐锐做了补贴。
只是孩子的成长与环境关系太大,自己挤占了徐方的巨额资源,他的孩子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徐锐想着徐方临死前依旧挂念的儿子,又是担忧,又是心疼。
巷子深处,一户破落的院子挂着祭奠亡灵的白帆,这里便是徐方的家,即便是在这个逼仄的胡同里也算是最破败的几处所在。
徐方真是把什么都给了自己啊……
徐锐心中一痛,就要敲门,可手举到了一半又悬在了半空。
自己回来了,徐方却没有,对于这个家来说,无疑是个毁天灭地的消息,他的家人应该会痛恨自己吧?自己又要如何面对他们呢?
即使在战场之上,徐锐也从未有过这样的犹豫,可他不敢退缩,因为那个宁愿自己吃发霉的橘子,也要把好橘子留给自己的人,兴许会在某个角落看着自己。
就在徐锐挣扎之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爽朗的歌声。
“有亲归天兮,吾自哀;哀而不悲兮,壮志酬;壮志不负兮,祭家酒;酒洒泪干兮,路依旧……”
那是一首祭奠亡魂的歌,原本死气沉沉的曲调却被一个稚嫩的嗓音唱出了几分昂扬,在淡淡的哀思之下竟藏着一股动人心魄的力量。
歌声仿佛冬日里的炭火,激得徐锐浑身一震,下意识一把推开破旧的院门。
破落的院子里,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跪在雪中,对着天空放声高歌,脸上带着深深的悲切,却又饱含着难以言状的斗志,好似一朵寒梅顶风冒雪,不屈地绽放。
听到开门声,歌声戛然而止,少年豁然回头,讶异地朝徐锐望来。
少年一身破衣,手臂上绑着白布条,眉目俊秀,与徐方的粗狂老实大相径庭,但不知为何,这个瞬间徐锐却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另一个徐方。
“请问公子找谁?”
短暂的讶异之后,少年立刻恢复了平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朝徐锐拱手问到,语气不卑不亢。
少年的恬淡不惊与这个肮脏、破败的胡同形成了鲜明对比,几乎一瞬间便赢得了徐锐的好感。
徐锐回过神来,也朝他拱手道:“方才未曾敲门,多有失礼,还请海涵,请问此地可是徐宅?”
“大郎,是谁来了?”
少年微微一愣,正要答话,忽然从里屋之中走出一个妇人。
妇人最多不过三十出头,岁月的风霜却已经在她脸上刻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此时她身着重孝,一见徐锐便楞在当场。
“少爷?!”
妇人突然惊呼一声,双腿一弯跪在了徐锐面前。
“母亲!”
少年大惊,连忙冲到妇人身边,妇人却拉着少年道:“快跪下,他便是你爹说过的少爷,不,你该叫老爷!”
“啊?”
少年微微一愣,也学着母亲的样子跪了下来,郑重地朝徐锐磕了三个响头。
徐锐被这突入其来的一幕惊得愣在原地,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连忙冲到这娘两面前,一把将少年扶起。
他还想去扶那妇人,却又怕男女有别,只得收回了手,劝道:“夫人何故如此,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妇人摇了摇头,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少爷是金贵人,却屈尊来到这肮脏之地,相公在天有灵定然万分欣慰,奴家这一跪,不但是礼数,也是为相公高兴。”
说起徐方,徐锐心中更是愧疚,叹道:“这天下哪有什么金贵人,同他相比,徐锐何其卑微?要不是我他不会客死他乡,你们更不会住在这么个鬼地方!”
妇人深深望着徐锐,又摇了摇头。
“相公说过,少爷在,徐家就在,徐家是他的根,便也是我们娘两儿的根,为了您,吃多少苦,受多少罪咱们都没有怨言,奴家相信,相公九泉之下也一定觉得死得其所。”
少年点了点头:“父亲说做人须不贪生,不忘本,否则便与猪狗无异。”
说着,已经起身的少年竟又倔强地跪了下去。
徐锐浑身一震,这个世界上最难偿还的便是人情,而徐方给予他的已经不仅仅只是人情,而是恩情。
来此之前,他曾想过无数可能,毕竟家里的顶梁柱是为自己而死,就算对自己横眉冷对,甚至恶语相向,也合情合理。
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等着他的不但不是指责,反而是如此的深情厚谊。
徐锐长叹一声,一撩衣袍也跪了下去。
妇人顿时大惊,想要去扶徐锐,徐锐却已经重重下拜。
“徐锐何德何能,竟受你们全家如此大恩,我虽不才,却愿此生不负,荣辱与共!”
“这怎使得,这怎使得?”
妇人连忙躲开徐锐的大礼,招呼儿子一起将徐锐扶了起来,徐锐起身又是一拜。
在另一个世界,他是孤儿,是冰冷的战争机器,除了同样孤独的莫以外,几乎没有朋友,可在这里他遇上了杨渭元,遇上了徐方,遇上了二狗,现在又遇上了这有情有义的一家子。
徐锐觉得老天真的待自己不薄,在另一个世界失去的,渴望的,都在这里得偿所愿。
所谓的情意不是雪中送炭,更不是锦上添花,正是这融入血脉的点点滴滴,正因为曾经失去,所以才会倍感珍惜。
对于一家子人,徐锐一言一行都是发自肺腑,没有丝毫造作。
第八十二章:有子安歌(下)
小小的屋子里只有几样陈旧的家具,破裂的墙壁四处漏风,透过屋顶的破洞甚至可以直接看到明晃晃的太阳。
这便是徐方的家,相比之下,家徒四壁都有些奢侈。
徐锐实在无法想象,这对母子究竟是如何在这样的屋子里熬过寒冬腊月的。
“相公出征时带走了家里的茶,现在只有热水,还请少爷不要见怪。”
珍娘捧着一晚热水递给徐锐,脸上还带着些许歉意。
徐锐心中又是一酸,他记得徐方怀里老揣着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一小撮茶叶,每当徐锐叫渴的时候,他都会小心翼翼地挑出一些,煮开之后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喝下去,让他也喝几口,他却只是傻笑摇头。
当时徐锐不知道这些茶叶如此珍贵,还时常吐槽他没有品位,把陈年劣茶当做宝贝,现在看来,那已经是他能给的全部了。
徐锐心中一叹,把热水放在桌上,问道:“嫂嫂今后有何打算?”
珍娘指了指桌上的排位,淡淡道:“和从前一样,守着相公和这个家。”
徐锐点了点头,略一犹豫,说道:“我想带大郎出去看看。”
珍娘点了点头:“此事自然,少爷不说奴家也会提,相公走了少爷缺了人照顾,当然得是自家人才信得过。”
徐锐摇了摇头:“我不是要他给我当个家仆,而是要他看看这广阔的天地,然后选择一条自己想走的路。”
珍娘道:“少爷不用解释,奴家和大郎都是徐家的人,该做什么全凭少爷安排。”
徐锐点了点头,又问:“听嫂嫂的谈吐像是读过书?”
珍娘微微一愣,脸上突然浮现一抹哀愁。
徐锐心中咯噔一下,立刻明白这背后恐怕还有故事。
果然,珍娘叹了口气,对徐锐说道:“不瞒少爷,奴家本是大户人家的陪读丫头,跟着先生读过几年诗书。
可十五岁那年被老爷强占了身子,原本此事在大户人家也算不得什么,可偏偏奴家有了身孕,夫人容不得我,便派人在奴家的饭菜里下了药。
夫人身边的丫头与奴家交好,提前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奴家,这才逃过一命,从那户人家里跑了出来。”
说着,珍娘凄苦地笑了笑,又道:“大魏律法对逃奴何等苛刻,再加上奴家当时年少无知,肚子里的孩子又已经显怀,真是走投无路,举步维艰。
幸好在被家丁和官差抓住之前遇上了相公,他看奴家可怜,不仅收留了奴家,还骗过了官差。
奴家感恩相公,也钦佩相公,便想打掉孩子,以身相许,可相公却说孩子不染尘世何其无辜?让我安心养胎,他定会将孩子视如己出。
之后奴家便和他安安心心地过了十几年,他做到了当初的承诺,奴家也一直守着这个小家。”
“这么说大郎不是徐方的儿子?”
徐锐诧异地问。
珍娘坦然地点了点头:“奴家后来也想给相公生个儿子,奈何造化弄人……”
徐锐惊愕了一瞬,突然自嘲地笑了起来。
珍娘虽然说得简单,但这背后又有多少辛酸苦闷?
徐方生性善良,这对母子又继承了他意志,他们虽没有血缘,却是一个和谐的家庭,倒是自己这个来自文明世界的人,还不如他们开放大气。
见徐锐眉头突然紧皱,珍娘的心也提了起来,直到看到他的笑容,珍娘才又重新把心放下去。
她与徐方的这段往事从未向第三个人提起过,可徐锐不同,既然是托家之约,珍娘不想对徐锐有任何隐瞒,她也相信相公不会看错人。
徐锐只是点了点头,却没有任何表示,这个时候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苍白,不如直接用实际行动证明一切。
“大郎有大名吗?”
徐锐问到。
由于某部文学作品太过深入人心,一提起“大郎”这两个字,徐锐总是觉得膈应。
珍娘摇了摇头,然后郑重地朝徐锐行了一礼道:“大郎还未成年,也未入学,是故不曾取名,奴家请少爷为他赐名。”
徐锐微微一愣,回想起一次见到少年时,他跪立雪中仰天高歌,不卑不亢的模样,想起屈原的《九歌东皇太一》里那句:扬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
徐锐心中一动,斩钉截铁道:“从今以后,他便叫做徐安歌!”
破落的小院前,珍娘为徐锐和安歌送行,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即将拜别母亲,随着同样年少的徐锐踏上自己的人生之路。
临行前,安歌跪在台阶上,向母亲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他的眼眶有些红,却没有掉眼泪,稚嫩的脸庞上全是倔强。
徐锐本想带着珍娘一起走,可珍娘却说他要留在这里陪着相公,不愿离开。
其实徐锐心里明白,徐方不过留下了一个排位,在哪里不是陪?珍娘一定是知道自己眼下也是在杨家寄人篱下,处境堪忧,这才不想变成自己的包袱。
真是个聪慧的女人啊,徐方能有她相伴也算有福……
徐锐心怀感激,带着安歌往巷子外走去。
珍娘一直将二人送到巷口,远远看着他们朝自己连拜三次,然后转身离开,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
“少爷,大郎,你们珍重……”
一瞬间,这个聪慧又坚强的女人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身子一软,靠在破败的墙壁上,泪眼朦胧。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可怜天下父母心,一腔厚爱,都寄托在无言之中,虽从不提起,却如烈酒一般醉人。
“安歌,你平时都做些什么?”
走在路上,见安歌沉默寡言,徐锐便问了一句。
安歌道:“挣钱,打架!”
徐锐一愣,想起巷子里那些为了钱财不择手段的孩子,心中一紧,连忙问道:“如何挣钱,为何打架?”
安歌道:“城南的高粱八十文一斗,酿成一坛烈酒便有三分利,把酒卖给城东的苦力会多得一分利,不过他们没钱付账,会拿从漕运上卡来的皮货抵账。
皮货见不得光,原本两百文的货只能抵一百五十文,我收了皮货卖给城南的铺子,比集市少十文钱,他们便不会计较皮货的来源。
如此这般,原本的八十文就翻了一番,我便是靠这个挣钱。
至于打架,巷子里的孩子不愿自己动手,老想占我的便宜,我就只能揍他们,揍得狠了他们会怕,便不会再打我的主意。”
“这就是你平日里干的事?”
徐锐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安歌。
安歌懵懂地点了点头,不知道少爷为何这般惊讶。
徐锐当然惊讶,安歌赚钱的方式实际上就是利用商品流通和供需关系的不平衡,赚取其中的差价,在另一个世界对这种生意有个专有名词,叫进出口贸易!
虽然手段还略显稚嫩,但他才堪堪十五岁,而且之前没有上过学,完全是靠对商业近乎本能的嗅觉。
徐锐仿佛看到一颗冉冉升起的商界新星在向他招手,好好培养安歌几年,自己是不是就可以躺着数钱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中早已乐开了花。
“少……少爷……我做错了么?”
见少爷突然露出了邪恶的笑容,安歌心里有些发虚。
“错?当然没有。”
徐锐连忙摇头,笑得像是正在骗棒棒糖的坏蛋。
“安歌啊,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门学问,叫做经济学?”
“经济学?”
安歌疑惑地摇了摇头。
徐锐一把搂住安歌的肩膀,一边走一边说:“那是一门可以让人日赚斗金的学问,谁要是学会了,就能闭着眼睛把天下的钱都赚了。”
“真的?还有这种学问?!”
“当然有,少爷我刚好懂一点皮毛,你想学么?”
“当然想啊。”
“想就好,不过在学经济学之前,你得先学数学、物理学、会计学、金融学、审计学、市场营销学等等,在那之后你就可以用专业知识制造剪刀差,去剥削别的蠢蛋了。”
“啊?要学这么多啊?还是算了吧……”
“嘿,没出息!你还想不想让你娘过上好日子?”
“想是想,不过……”
“没有不过,从明天开始我就给你编教材,学成之后你便好好给我打工,哦不,好好挣钱,让你娘尽快过上好日子……”
“好……好吧……”
“没志气,大声点,好不好?”
“好!”
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就这样,两个少年一扫先前的阴霾,勾肩搭背,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慢慢向未来走去。
第八十三章:朝会
就在徐锐探访戎扬胡同的时候,朝堂之上风起云涌,正在进行一场看不见的角逐。
北武卫归营,四品以上将官太和殿觐见,这个消息如同一个风暴迅速席卷大魏官场,一场酝酿了一月之久的风波终于迎来了决战时刻。
太和殿外,六位内阁阁老,除兵部之外的六部堂官,左右都御史,五军都督府指挥同知全都不请自来,几乎所有大佬悉数到齐,等待着皇帝的召见。
一众文臣之前,年近七旬的百官之首,内阁首辅黄庭之端坐在一个蒲团之上,半眯着眼睛假寐。
由于其年事已高,皇帝特准赐座等待,这是百官之中唯一获此殊荣者,标志着圣眷不衰,地位尊崇,实际意义远不是一个坐字能够体现。
“恩师。”
年逾五旬的户部尚书杜若刚刚赶到,立刻上前向黄庭之见礼。
黄庭之抬了抬眼皮。
杜若微不可查地冲他点了点头。
黄庭之昏花的老眼中一道厉芒一闪而逝,随即微微合眼。
两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对话,但该交流的消息已然送到了对方的心上。
杜若回到班列中站好,吏部尚书汤怀信立刻凑了过来,小声问道:“阁老可有谕令?”
杜若小声道:“恩师准了,一切按计划行事,此番决不能让那些兵痞讨得好去。”
汤怀信点了点头,朝其他几位同僚递着眼色。
泾阳之战大败,京师十二卫三十万精锐损失殆尽,让文官集团找到了打压武将势力的绝佳机会。
如今兵部一众官员(魏国兵部由武将主事),五军都督府数位大佬都已经回家待参,武将集团只剩小猫两三只,正是乘胜追击,痛打落水狗的大好时机。
虽然由于宏威皇帝态度暧昧,文官集团的攻势一度放缓,但这些满头银发的老头子战斗意志极为旺盛,都跃跃欲试地等着在北武卫归营的这天,为武将集团的坟头盖上最后一捧黄土。
太和殿变成了文武两股势力决战的战场,等候皇帝召见的臣子自动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列,气氛异常紧张。
烈日之下,一个小黄门从太和殿内快步走出,朗声道:“传圣上口谕:既然众位爱卿不请自来,便一起进来听听吧!”
以刘异为首的北武卫将官闻言都是一惊,一众文官大佬却纷纷面露笑意。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是瞎子都知道文官们想干什么,这个时候传文官一同觐见不是等于给了他们攻讦北武卫的机会?
圣上终究还是对铁板一块的武将集团失去了耐心!
黄庭之豁然睁眼,从蒲团之上缓缓起身,迈开大步朝太和殿走去,哪有半分老态?一众文官大佬神采飞扬,紧随其后,个个精神抖擞。
刘异心中不安,脸色铁青,却不敢耽搁,拍了拍犹自愣神的肖进武,领着众将匆忙入殿。
大殿之内,宏威皇帝高高坐在上首,龙冠上的珠帘挡住了他的脸,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文武两班分列左右站定,吏部尚书汤怀信望向身边的杜若,杜若没有回头却向他点了点头。
按照之前的计划,等到皇帝挑开话题,杜若便会第一个出班启奏,弹劾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一众将官玩忽职守,导致魏军惨败,以及北武卫擅自退兵,令收复泾阳的计划彻底搁浅。
之后五部尚书、左右都御史都会出班附议,打压有敢反驳的武将,再之后便是阁老们接连出马施压,引导舆论,最后内阁首辅黄庭之总结陈词,一锤定音。
仿佛一切都已经注定,久经“战阵”的杜若热血沸腾,跃跃欲试。
他怀里揣着弹劾的奏折,死死盯住龙椅旁的小黄门,只要他念完“有事起奏”的开场白,便轮到自己表演。
可左等右等,那小黄门竟然依旧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迟迟没有念白。
在场的大佬们都是官场中打熬多年的人精,小黄门的异常立刻引起了异样的气氛。
杜若心里咯噔一下,莫名地有些不安,偷偷朝前面的恩师黄庭之看了一眼,只见恩师自岿然不动,稳如泰山,杜若心里稍安。
就在这时,宏威皇帝突然冲那小黄门点了点头,小黄门连忙躬身,深吸了一口气,准备说话。
多虑了,该来的还是要来!
杜若松了口气,把提着的心重新放回了肚子里,默默调整着自己的状态,准备把头炮打响。
“圣上口谕,泾阳一战北武卫虽身陷重围,却仍旧力战不止,历时一月有余,转战南朝一千余里,以数万残兵大破武陵黑旗、犀角两支亲军,其勇可嘉,其谋可叹,当为全军楷模。
着兵部草拟有功将领名单,报内阁裁定,依律恩赏,以彰其功,北武卫副帅刘异、指挥佥事肖进武南书房见驾,钦此!”
一语言毕,大殿上顿时一片哗然。
杜若大张着嘴,呆若木鸡。
不对,事情不该是这样!
事前文官集团有过商议,众人一致认为圣上为平息泾阳惨败的影响,必然不会对北武卫松口,最多也就是个功过相抵的结果,怎么今天一上来就给北武卫定了全军楷模的调子?
不对,事情有蹊跷!
杜若回过神来,心念急转。
既然圣上已经下了圣旨,再反对便是公然抗旨,北武卫是碰不得了,但泾阳惨败必须有人负责,事情还是可以争取的。
突然被宏威皇帝打乱了计划,一众文官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但机会稍纵即逝,由不得半点犹豫,是以杜若虽心中不安,却还是硬着头皮出班启奏。
“启奏圣上,臣弹劾兵部、五军都督府一百三十七位官员玩忽职守,尸位素餐,以至泾阳大败,京师十二卫,三十万精锐损失殆尽!”
杜若双手举着弹劾奏折跪伏在地,浑厚的声音响彻大殿,一字一句清晰入耳,振聋发聩。
刘异和肖进武闻言都是心中一紧,文官们终于还是发难了,北武卫最后会不会被拖下水还很难说。
刹那间,乱哄哄的大殿迅速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高坐龙椅之上的宏威皇帝。
宏威皇帝身子微微前倾,龙冠上的珠帘顿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杜卿平身,今日不是早朝,只谈北武卫,不谈其他,奏折递到内阁去吧。”
宏威皇帝淡淡地说,似乎完全没把他的弹劾当一回事。
什么?!
这次不仅是杜若,除了几个阁老之外,一众文官全都目瞪口呆。
皇帝此话便是公然偏袒武将集团,难道他真的打算自己背下这场败仗的黑锅?
“陛下治国、治军历来赏罚分明,怎可只谈功,不谈过?臣也弹劾兵部、五军都督府玩忽职守,尸位素餐,以至泾阳大败,请圣上决断!”
眼看形势不妙,吏部尚书汤怀信连忙出班帮腔。
他一开口,又接连有几位重量级的大佬出班弹劾,一众文官齐齐拜倒,高举弹劾的奏章,附议之声此起彼伏,群情激愤地要求皇帝治罪。
可无论文臣们叫得有多凶,龙椅之上就是没有丝毫回应,等拜倒在地的文臣抬起头,才发现龙椅上竟空空荡荡,皇帝早已离开。
站在最前列的黄庭之是唯一一个没有出班附和的文臣,他目送着宏威皇帝头也不回地离开太和殿,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向殿外走去,步子又小又慢,老态龙钟。
“黄阁老,黄阁老!”
眼见黄庭之离开,一众大佬连忙围了上来。
“黄阁老,圣上今日如此行事,究竟是何用意?”
汤怀业急不可耐地问。
黄庭之瞥了他一眼,缓缓道:“还能是何用意?圣上不想说话,也不想让咱们说话,走吧。”
说完,他摇了摇头,继续向大殿之外走去。
“不想说话?”
汤怀业细细咀嚼一翻,还是不明白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一把拉住准备离开的杜若问道:“杜尚书,圣上究竟何意?”
杜若脸色铁青,四顾一周,见无人注意,压低声音道:“我不知圣上究竟是何用意,但有一点我敢肯定。”
“你敢肯定何事?”
汤怀信诧异地问。
杜若道:“圣上若要为北武卫表功,一早便可下旨,何必等到现在?”
汤怀信脸色一变:“你是说圣上原本不想轻易放过北武卫,是临时改了主意?”
杜若咬牙道:“正是!我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依圣上的性子,应该是刚刚才改变了主意,只要仔细打听打听他见过什么人便见分晓!”
说完,杜若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剩下的文臣也都面带怒色,极不甘心。
一场精心准备的总攻竟然就这样被化解于无形,一众文臣就好像用尽全力打出一拳,却是打到了棉花上,既憋屈,又悲愤。
南书房外,刘异和肖进武并排跪在石阶上,下午毒辣的日头烤得二人满头大汗,几个当值的宦官远远看着他们,谁也不敢靠近。
一直到日头渐渐西斜,两人被烤得口干舌燥,汗水浸透棉袍又被寒风冻住,身上硬邦邦的就好像穿了一副铠甲,要不是二人出身军旅,身强体壮,说不定此刻早已虚脱。
此时,终于有个小宦官从南书房里钻了出来,缓缓走到二人身前。
“二位将军,奴婢代圣上问话,还请如实作答。”
刘异和肖进武活动着已经麻木的手脚,叩首道:“臣等不敢欺瞒圣上。”
小宦官道:“圣上口谕,去问问他们,有什么话想对朕说的?”
刘异和肖进武对视一眼,叩首道:“泾阳一战臣等损兵折将,愧对圣上,无话可说,请圣上治罪!”
小宦官道:“圣上口谕,他们要是请功,便让他们滚出朕的南书房,要是请罪便告诉他们,败军之将何以言勇?
如今国朝大败,正需安稳军心、民心,北武卫必须有功无过,战败的黑锅朕给他们背了,让他们赶紧回去把败掉的东西弄回来,三年之内,朕要一个新的京师十二卫,若有半点差池,提头来见!”
说完,那小宦官朝二人作了个揖,转身朝南书房走去。
刘异与肖进武对望一眼,心知北武卫终于算是过了最难的一关,不禁松了口气,叩首谢恩。
和他们的解脱不同,此时此刻,曹公公正跪在皇帝面前冷汗直流。
“告诉朕,杨渭元究竟是怎么死的?朕的锦衣卫为何会全军覆没?还有,流青山一战徐锐到底有没有施展仙法,请下天雷?!”
皇帝只问了他一句话,但这三个问题全都切中要害,而且都跟徐锐有关,圣上很少无的放矢,难道是对徐锐起了疑,还是已经掌握了什么证据?
曹公公抬眼一瞟,只见汪顺站在宏威皇帝身边,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
汪顺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名副其实的内廷之首,他手里掌握着东厂,极有可能也在北武卫,甚至锦衣卫里安插了内应,难道是他发现了什么端倪?
徐锐对付王满的手段看似滴水不漏,但只要有个熟悉内情的人存在,便很容易发现他和暗棋的关系非同一般。
若圣上已经掌握什么线索,只要自己一句话没说对,就很有可能和徐锐一起死!
曹公公越想越是心惊,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第八十四章:曹公公的困境
“曹安,朕的问题这么难回答吗?”
宏威皇帝的身体稍稍往前一倾,山呼海啸般的压迫感顿时扑面而来。
曹公公浑身一颤,心中防线大溃,差点脱口讲出实话,可就在话将出口的一瞬间,他突然想通了关键。
不对!
既然一开始没有主动上奏,对圣上来说便已经算是起了二心,到了这个时候无论圣上手里有没有真凭实据,一旦说出实情圣上都不会饶了自己!
只有拼一把了!
“奴婢失职,请圣上责罚!”
曹公公把心一横,伏在地上哭叫起来。
宏威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曹公公,淡淡问道:“你有何失职?”
曹公公道:“陛下,靖武侯死于暗棋之手,奴婢事先并未察觉,锦衣卫在发现线索之后单独追索,因为他们是天子亲军,奴婢也未敢过问,结果最后死伤惨重,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流青山一战徐锐的确请来了天雷,轰塌峡谷,破开河堤,可奴婢却不知他是如何办到的……”
“你确定真的是天雷?!”
宏威皇帝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不是忌惮,而是深深的惊讶。
曹公公点头道:“的确是天雷,否则怎会有碎山移海之能?此事除了奴婢,北武卫一干将领都能作证,战后山谷崩塌,江改道,南朝士卒尸横遍野,凄惨无比!”
宏威皇帝瞳孔猛的一缩,脸上却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下意识朝汪顺望了一眼,汪顺身子一弯,点了点头。
曹公公心中慌慌,他把流青山一战的实情说了出来,既没有夸大,也没有隐瞒,此事太奇,太大,想瞒也瞒不住,只是不知道宏威皇帝对拥有搬山填海之能的徐锐会是什么态度。
毕竟帝王心术,徐锐在此战展现出来的能力已经超越了帝王能的控制范围,没有哪个皇帝会放心身边有个能翻云覆雨的陆地神仙。
“曹安,你觉得徐锐此人如何?”
果然,曹公公正胡思乱想,皇帝已经开口问到,声音沉沉,听不出喜怒。
曹公公连忙道:“此子大才,且不说他身上的种种神奇,便是军略指挥一道,天下间便没有几人可以企及!”
“哦?这么说,朕该重用于他?”
宏威皇帝眯起眼睛,玩味地说到。
曹公公伏在地上不敢抬头,看不见皇帝的表情,按照他的本意这时便可打蛇上棍,为徐锐争取一个好出身,可是此前徐锐曾告诫过他,不要在这件事上说三道四。
“启禀陛下,徐锐此人虽有大才,但行事往往出人意表,是一把不折不扣的双刃剑……”
曹公公战战兢兢地说到。
宏威皇帝冷笑一声,道:“朕听说泾阳之战时你与徐锐走得极近,甚至三番两次力排众议,采纳他的计策,为何此时反倒不向朕推荐他了?”
曹公公惶恐道:“陛下,奴婢不懂军略,为求战果,必须用其才,可奴婢与他只论公事,没有私谊,更不敢在此事上指手画脚,请陛下明察。”
宏威皇帝面无表情地望着曹公公,双目之中闪过一丝凌厉的杀机,可不知为何,那股杀机只是一闪而逝便再无踪影。
曹公公不知道自己已经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只是心中惴惴不安,伏在地上不敢说话。
南书房内静得可怕,曹公公跪了许久还不见动静,终于受不了这种折磨,鼓起勇气抬了抬眼皮,却见桌案之后已经空无一人,皇帝和汪顺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
“这……”
曹公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惊愕之时,屏风后突然绕出一人,正是去而复返的汪顺。
“圣上口谕,曹安监军有功,着入御马监任提督太监,管辖皇产,钦此!”
汪顺绷着一张死人脸,不带一丝情绪地说。
曹公公一惊,重新伏下身子。
“奴……奴婢领旨谢恩……”
汪顺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转身向屏风后走去。
“老祖宗,老祖宗!”
见汪顺要走,曹公公刻膝行几步,一把抱住他的小腿,哀求道:“老祖宗,为何把奴婢踢出司礼监,难道您不要奴婢了?”
汪顺停下脚步,叹了口气道:“这是圣上的旨意……”
说着,他略一犹豫,皱眉道:“曹安呐,提督一监不是你的心愿么?你与胡淼不和,留在司礼监也没有机会,不如另辟蹊径啊……”
说完,他摇了摇头,轻轻挣脱曹公公的双手,走进了屏风之后。
此时汪顺心中也正波澜起伏,贪生怕死,有所隐瞒,皇帝有一万个理由杀了曹安,而且似乎他也准备这么干,可为什么最后却改变了主意?
这位心思深沉的陛下究竟在想什么?
还有,皇帝只是深深看了汪顺一眼,然后让他看着安排,把曹安踢到御马监的确是他自作主张,可这步棋究竟对不对呢?
一切异数都在徐锐的身上,这个小子既无官身,又远离朝堂,可对朝局的影响竟然已经如此之大,甚至超过了皇子……
汪顺越想越是心惊,脑海里翻来覆去,思索着未来。
曹公公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南书房的,直到晚霞照在身上,他还有些浑浑噩噩。
内廷十二监,司礼监是绝对的权利核心,监掌督理皇城内一切礼仪、刑名,控制东厂,管理当差、听事各役,素有“第一署”之称。
御马监则仅次于司礼监,掌管禁军、皇产、养马,以及监督军队,大魏所有的监军倒有一大半出自御马监,也是一个极重要的衙门。
此次他升任正四品的御马监提督太监,算是御马监第三人,真正步入了“太监”(高级宦官)的行列。
可升官并不见得一定是好事。
汪顺年事已高,地位超然,早已将手中的权利下放,司礼监实际上是由秉笔太监胡淼打理。
胡淼此人心胸狭隘,阴毒记仇,与御马监掌印太监王德顺势同水火,久而久之,司礼监和御马监也就形成了两个宦官集团相互争斗,唯一能控制所有人的只有“老祖宗”汪顺。
自己虽然也与胡淼不和,但毕竟是司礼监的人,此番被踢到御马监,便如一根针插进敌营,王德顺会将自己当成眼中钉,胡淼也会把自己看成叛徒,完全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更关键的是,自己虽然顶着一个提督太监的名头,可职权却是管理皇产,没有实权不说,还占着一个肥缺,就好像坐在金山上却手无寸铁,别人不想方设法整死自己才怪!
曹公公越想心里越苦,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宫门前。
“哟,这不是新晋的提督太监么?”
正想着,迎面走来几个太监,当中一人乃是东厂提督太监刘洪春,胡淼的死党。
“见过刘公公……”
曹公公连忙躬身作揖,宫里的消息传得很快,他才刚出南书房,众人便知道了他的职务变动。
“大胆!怎么跟提督大人说话呢,小心御马监的禁军掌你的嘴!”
“是是是,小的忘了今时不同往日,人家现在可是圣上和老祖宗面前的大红人,今后见到曹公公可要三拜九叩呢。”
几个太监冷嘲热讽,与他擦身而过,东厂提督刘洪春却至始至终都没看他一眼,脸色冷得可怕。
最坏的结果已经出现了,而且这还只是冰山一角,今后只会越来越糟。
曹公公面色惨白,心中一片冰凉。
一回头,他又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宦官正蹲在墙角独自抹泪,那小宦官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干儿子马春。
“怎么回事?”
曹公公走到马春身边,黑着脸问到。
“没……没事……”
马春摸着眼泪,惊恐地摇头。
曹公公顿时大怒:“说,干爹还没死呢,有什么事,干爹给你做主!”
“干爹!”
马春似是再也忍不住,双腿一弯跪了下来,抱着他的大腿哭诉道:“干爹,他们让我去倒夜壶!”
“什么?!”
曹公公怒火更甚:“咱家今日才回宫,这不是明摆着要给咱家一个下马威吗?是谁?谁敢这般欺我?!”
“干爹,是胡公公,自打您走之后,他便时常去老祖宗那说您的坏话,听说……听说这次您去了御马监,他们更是变本加厉,说是早晚要把您……把您……”
“把咱家怎么着?”
“说是早晚要把您这叛徒捅了**扔进护城河里!”
“胡淼这王八蛋,咱家饶不了他!”
曹公公怒喝一声,只觉急火攻心,一阵天旋地转。
“干爹,干爹!”
马春连忙扶住曹公公,劝道:“干爹莫急,儿子委屈惯了,不就是倒夜壶么,儿子受得了,他们现在气焰正盛,您可千万不能冲动啊。”
曹公公扶着墙壁站稳,深深吸了几口气,终于强行压下怒火。
马春说得没有错,现在正是艰难的时候,绝对不能意气用事!
他皱着眉头拍了拍马春:“先委屈你遭几天罪,等干爹在御马监站稳了脚跟,便把你弄过来。”
“儿子知道,儿子等着干爹。”
马春擦干眼泪,强行挤出一抹笑容,连连点头。
曹公公看着他委屈的样子,心中一阵悲凉,哀叹一声,慢慢向宫门外走去。
“干爹,您去哪?”
马春问到。
曹公公摆了摆手道:“老祖宗给了咱家几天假,咱家去宅子里看看。”
大魏对太监管束不算太严,有点实力的太监都在宫外有宅子,这倒不算什么犯禁的事。
曹公公在宫里待不下去,便想到宅子里想想办法,眼下能救命的人不多,他能想到的也只有徐锐一个,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便要求上他了,这小子又懒又精,也不知道愿不愿意这趟浑水。
就在曹公公提心吊胆的时候,有两道圣旨已经先一步出了宫门,接到这两道圣旨,大魏官场顿时一片哗然。
第八十五章:徐锐是谁?
这两道圣旨的内容十分简单。
第一道圣旨是说泾阳大败,损兵折将,除了杨渭元只字未提外,其他五路大军主帅全部夺爵罢官,家属流放;
兵部、五军都督府玩忽职守,包括兵部尚书、五军都督府右大都督在内的七十六名高级官员遭到罢黜,一百二十一名官员降职。
第二道圣旨则为嘉奖北武卫流青山大捷,拔擢北武卫副指挥使刘异为正二品龙虎将军,任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北武卫指挥佥事肖进武为正二品定国将军,任兵部尚书。
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北武卫四品以上将领全都破格提拔,其中梁同芳等几位资历较老,又没有靠山的将军都担任了新十二卫的指挥使。
四品以下将官也有封赏,但够不上圣旨指名道姓地安排,只是统一让兵部草拟名单,由内阁签批后另行任用。
圣旨传到内阁的时候,从太和殿出来的诸位文官大佬正集聚一堂,商议如何扭转局势。
分裂时代,尚武精神永远压过文官一头,一旦错过泾阳大败的机会,文官们便很难再对武将集团形成高压态势,是以只要还有一丝机会他们便不会放弃。
然而,等口沫横飞的文官们拿到这两道圣旨的时候却顿时如霜打的茄子,蔫了下来。
吏部尚书汤怀信双手捧着圣旨,一脸坐蜡,好半天才叹了口气道:“下官终于明白黄阁老那句圣上不想说话,也不想让咱们说话是何意思了。
你们看这圣旨,圣上分明早有定夺,根本不想咱们插手。
借着泾阳大败,圣上将老将集团一网打尽,然后转手扶持了北武卫的一帮新贵,这些新上台的将领们只有职权,没有爵位,身后也没有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再也不会变成铁板一块。
可笑咱们还在此处争得面红耳赤,计划如何逼迫圣上对武将们下手,谁知人家将咱们当作挡箭牌,早就不露声色地洗好了牌,要说高明,还是圣上高明呐。”
闻言,一众文官大佬都醒过味来,点头哀叹。
内阁首辅黄庭之原本正闭目养神,听到汤怀信的话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汤怀信立刻醒过神来,连忙跪倒在他面前。
“下官方才心神恍惚,竟胡言乱语,妄议君上,请大人处置。”
黄庭之抬了抬眼皮,淡淡道:“此事老夫处置不了,上一道请罪折吧,圣上向来宽宏大量,想必不会为难臣子的无心之过。”
既然黄阁老说是无心之过,那么就算陛下想要处置他也会帮忙说情,汤怀信闻言心中大喜,连忙拜谢。
其实在场之人哪个看不破这圣旨上的深意,不过众人皆是人老成精,看破不说破,只有汤怀信一时大意,犯了忌讳,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就在汤怀信郁闷不已的时候,户部尚书杜若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端起桌上的茶水一口喝干,穿着粗气道:“宫里……宫里传来消息,圣上今日见过……见过一个人……”
黄庭之眉头一跳,汤怀信却已经从地上跳了起来。
“见了谁?”
“说是叫徐锐,我没听说过,你们听说过吗?”
“徐锐?”
这个名字对一众大佬十分陌生,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黄庭之站起身朝众人施了个礼道:“老夫精神不济,这便先走了,诸位大人也不要太过操劳,办差需抓住重点才能事半功倍!”
说完,他又向众人拱拱手,走出了内阁的签押房,众人连忙起身恭送。
等黄庭之走后,汤怀业立刻凑到杜若身边问道:“阁老的意思是?”
杜若冷哼道:“所谓重点自然是这个徐锐,此人对圣上的影响如此之大,咱们得尽快把他找出来,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
与此同时,曹公公回到内宅,烦心之事却如影随形,越想越怕,越怕就越想,不禁焦躁地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甚至没有发现书房的门已经被一双纤纤素手缓缓推开。
“叔父又在为何事忧心?”
轻柔的声音如山中清泉,甘甜柔美,婉转动听,十分舒服。
曹公公微微一愣,这才发现一位女子已经在书房里不知站了多久。
女子眼若琉璃,发如青丝,细腰盈盈,体态修长,一身素衣秀美婉约,好似画中之人。
她正是曹公公兄长之女,闺名婉兮,取的是《诗经郑风野有蔓草》里“清扬婉兮”之意。
曹公公的兄长故去的早,留下一子一女都是被他拉扯大的,和他感情极好。
一见侄女,他暂时将烦心事抛诸脑后,笑道:“婉儿回来了,思源呢?”
曹婉兮道:“弟弟一早便跟人出了门,看天色也快回来了。”
曹公公摇了摇头:“怕是又跟人赌马去了,这小子学了几天功夫,成天不务正业,只知道好勇斗狠,他要有你一半懂事,叔父能少操多少心?”
曹婉兮娉娉婷婷地坐到书案前,幽幽地叹了口气。
曹公公这才发现她眉宇之间似有几分忧色,不禁脸色一变,关切地问:“怎么,陶家那小子又纠缠你了?”
曹婉兮微微摇头道:“叔父不必为侄女担心,我还能应付的。”
曹公公冷哼道:“应付什么?你一个待字闺中的大家闺秀,何必理会那等无耻之徒,他若再来,你让叔父出面便是?”
曹婉兮美目微垂,苦笑道:“父亲去得早,侄女和思源都是叔父带大的,叔父在朝中没有靠山,处处受气,侄女知道叔父的难处,只是想多帮衬叔父一些。
那陶攀虽为人轻浮,不学无术,入不得侄女之眼,但其父乃是户部侍郎,侄女实在不愿将关系弄僵,让叔父难做。”
听曹婉兮这般说,曹公公的心就好像被刀子一片片地割着,他少时进宫,无法生育,早将兄长这一儿一女视如己出。
如今侄女婉兮刚刚十六,出落得亭亭玉立,却要受自己牵连,早早与那些公子王孙虚与委蛇,让他心中如何不痛?
曹公公颓然坐下,长叹一声:“叔父没用,真是委屈你了。”
曹婉兮莞尔一笑,摇了摇头:“和叔父相比,侄女这点委屈算得什么?所幸侄女自幼饱读诗书,生得还算有几分姿色,只盼能找个依靠,好让叔父在朝中有座靠山,不至如此艰难。”
“婉儿……”
曹公公浑身一震,豁然向她望去。
曹婉兮盈盈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西斜的晚霞自顾自感叹。
“叔父不必愧疚,女儿家哪有真正能自己做主的?侄女在叔父的羽翼之下已算是逍遥自在,又怎能自私自利,只顾自己?”
说着,她忽然转过身来,嘴角挂着微笑,眼里却已经有了隐隐泪光。
“侄女每每见叔父发愁,都恨自己为何生了个没用的女儿身,若叔父需要与人攀交,便把侄女嫁了吧,无论庶子旁支,又或是偏房妾侍,只要能帮到叔父的,侄女都无怨言。”
“婉儿!”
曹公公豁然起身,死死盯着曹婉兮,胸膛起伏不定,心中情绪已然激如奔马。
“不,不行!叔父见惯了高门大户的龌龊肮脏,一旦所托非人必定生不如死,就算真的要家破人亡,叔父也不会为了一己荣华误你终身!”
听到这句话,曹婉兮心中感动,两行清泪缓缓滑落,同时一抹灿烂的笑容绽放出来,好似梨花带雨,让人又爱又怜。
“侄女相信叔父,您选的人怎么会错?”
曹公公摇了摇头,正想开导几句,却突然微微一愣。
对啊,侄女的确到了适婚的年纪,自己何不为她选一位既能帮助自己,又能真心待她之人?
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可若能找个前途无量的青年才俊便无此忧。
眼下正好有个适合的人选,徐锐恰好也是十六岁,尚未婚配,虽说有些懒惰,但家庭清白,一身才华惊天动地,最难得的是有情有义,值得托付终身,与自己侄女堪称郎才女貌。
眼下自己正愁着如何让这小子出力帮自己度过难关,要是能促成这段婚事,还怕这小子不肯用心么?
只要这个混世魔王肯用心,相信没什么事情难得倒他!
想到这里,曹公公大喜道:“婉儿,叔父向你推荐一个人,此人少年聪慧,文武双全,重情重义,堪称天下第一才俊,保准你满意!”
曹婉兮一愣:“天下还有这样的人?他是谁?”
曹公公一字一顿道:“此人姓徐名锐,乃是靖武侯的义子!”
不知叔父为何突然态度大变,曹婉兮心中大为惊异,可徐锐这个名字却是异常陌生,若真是叔父说得那般厉害,自己又怎会没听说过?
“徐锐……他是谁?”
第八十六章:考较
今日本是每月一次的皇子功课考较之期,除了有差事的皇子外,其余皇子都必须接受宏威皇帝的课业考较。
北武卫归营一事闹得沸沸扬扬,朝堂上风起云涌,宏威皇帝一直没顾得上皇子们。
眼看考较之期已过,几位皇子都不敢派人去请皇帝,日落之后,年幼些的被母妃接走,严格按照作息制度就寝,只剩下太子赵歆,四皇子裕王赵恒和七皇子辽王赵壤留在东宫继续等待。
兄弟三人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餐,如今三位皇子渐渐长大成人,平日里各有差事,已经很少能聚在一起吃顿便饭。
不过即使这顿饭如此珍贵,气氛却算不得好。
太子赵歆性格懦弱,历来不受宏威皇帝宠爱,甚至时常被皇帝当众责骂,以至威信扫地,让一些兄弟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排行第七的辽王便是其中之一。
辽王赵壤少年聪慧,乃是宏威皇帝最宠爱的阴妃所生,外公又是百官之首的内阁首辅黄庭之,完全具备争夺大宝的软硬件条件,最近一两年已经和太子明里暗里交锋多次。
吃饭之时太子与辽王再度争锋,差点为夹菜、添饭之类的小事起争执,还好一向豁达的裕王从中调解,二人才没有真的动起手来。
好不容易吃完晚饭,饭菜刚刚撤下,宏威皇帝终于风风火火地来到了东宫。
“儿臣拜见父皇!”
宏威皇帝刚一在主位坐定,三位皇子连忙行参拜大礼。
宏威皇帝接过汪顺递来的一盏清茶,轻轻了一口,开门见山地问道:“课业如何了?”
皇帝话音一落,七皇子赵壤立刻捧起一本奏折道:“这是儿臣根据户部奏疏草拟的山东四省赈灾概要,请父皇御览!”
宏威皇帝露出一抹难得的笑容:“学以致用,不拘泥于书本,且不论写得如何,有这份心便不错。”
见七皇子又得夸奖,太子赵歆哪还坐得住,也举起一本奏折道:“启禀父皇,儿臣近日通读四书有感,为《大学》做了几处注解,请父皇过目。”
宏威皇帝眉头一皱,淡淡道:“你可知《大学》乃是儒家经典?”
太子连连点头:“儿臣自幼跟随几位师父学习诸子百家,自然知道。”
宏威皇帝冷哼道:“既知《大学》乃是儒家经典,便该知多少鸿儒名士穷极一生也未能真正钻透。
去问问你那几个学富五车的师父,他们敢随便给《大学》做注么?你才学了几年,也敢学人写注?如此好高骛远,你让朕如何放心?”
被毫不留情地痛骂了一通,太子顿时脸色惨白,低着头不敢说话。
四皇子赵恒忙劝道:“父皇,大哥不过是通读《大学》有感,便写了些自己的见解罢了,称不上专门的注解,如此说也是为了讨您欢心,还请父皇息怒。”
宏威皇帝扫了裕王一眼,又看了看窃笑的辽王和浑身颤抖的太子,压下火来。
“今日便不说课业了,朕给你们看一份锦衣卫密报,看完谈谈见解。”
说着,宏威皇帝朝汪顺点了点头,汪顺立刻将早已抄写好的三分密报分给三位皇子,三位皇子不敢怠慢,借着烛台昏暗的灯光仔细看了起来。
“谁先来说说?”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见三人都已看完,宏威皇帝问到。
太子刚刚吃了批头,深怕再次落在老七后面,便硬着头皮第一个站了出来。
“启禀父皇,密报简直一派胡言,什么调阴兵,架仙桥,引九天神雷,无一不是以讹传讹的鬼话。
父皇常说天地之间唯有浩然之气长存,哪有什么神神鬼鬼,儿臣深以为然。
那徐锐若真的这般厉害,还不早把武陵王打得全军覆没,又岂会如丧家之犬一般四处逃窜?
依儿臣之见,要么是锦衣卫为逃脱作战不利之罪,刻意编出这等荒谬之语,要么就是那个什么徐锐奸猾狡诈,蛊惑世人……”
“啪”!
太子的话还没有说完,宏威皇帝手里的茶杯便飞了出去,狠狠砸在金丝楠木制成的梁柱之上,摔得粉碎。
太子顿时浑身一颤,不敢再说,四皇子赵恒和七皇子赵壤也吓了一跳。
宏威皇帝从汪顺手中接过一块丝巾,擦拭着手上的茶渍,面无表情地望向赵壤:“老七,你说说看。”
赵壤眉头一皱,他深知父皇的脾气,从来都对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嗤之以鼻,抛开措辞不谈,他的观点倒和太子大同小异,可父皇显然不满意太子的回答,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赵壤略一犹豫,还是不敢冒险,找了个折中的说辞道:“启禀父皇,密报上的内容的确匪夷所思,但也并非全无可能,儿臣以为应该派人查证之后再做定夺。”
宏威皇帝不置可否,又道:“老四,你觉得呢?”
赵恒道:“孩儿以为此事多半为真,只不过密报上有些夸大。”
“哦?”
宏威皇帝似是来了兴致,点头道:“说说你的理由。”
赵恒拱手道:“启禀父皇,儿臣昨日看过兵部关于泾阳一战的邸报,我六路大军三十万精锐被武陵王分割包围,各个击破,以至惨败而归。
而六路大军之中只有北武卫这支偏师转战千里,突出重围,并在流青山脚全歼追击而来的黑旗、犀角一部。
密报上说北武卫一应战事皆由徐锐出谋划策,想必此人定有过人之处,只是单凭密报还不足以盖棺定论,所以儿臣也同意老七的说法,应当派人查证之后再做定夺。”
一语言毕,三位皇子都眼巴巴地望着皇帝,等着他的评价,可皇帝只是坐在上首沉思,一言不发,如同入定,三位皇子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出言提醒。
“今天就到这儿吧。”
宏威皇帝突然摆了摆手,站起身来迈着大步扬长而去,汪顺及一众太监连忙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热闹的东宫瞬间冷清下来。
太子赵歆松了口气,跌坐在地,后背湿了一片,四皇子赵恒和七皇子赵壤则是眉头深皱,仔细思索着什么。
宏威皇帝一口气走到御花园,站在月下望着满园雪景犹自发愣,汪顺挥退身边的太监,抱着一件貂裘大氅,一个人来到皇帝身边。
“陛下,天凉了,还请保重龙体啊。”
汪顺一边躬身说话,一边将大氅披到了皇帝身上。
宏威皇帝回过神来,淡淡问道:“汪顺,你可是觉得朕对太子太过苛刻了?”
汪顺摇头道:“陛下,奴婢老了,精力不济,没那么多心思,现在只想着怎么伺候好您的龙体,好让咱们大魏国的盛世能多绵长几年。”
“老滑头!”
宏威皇帝笑骂了一句,又问:“今日诸事,你定有许多地方想不明白吧?”
汪顺一愣,点了点头:“奴婢老了,总有很多事看不明白,想不透彻。”
宏威皇帝笑道:“看不明白就对了,今日之事便是朕对那小子的一场考较,他若能过得了关,才配朕对他另眼相看!”
汪顺闻言,瞳孔微不可查地缩了一缩。
陛下拿朝局作为考较的题目,便等于是拿天下作为考较的题目,即使对东宫储君他也未曾如此上心,这难道还不够另眼相看?
还是说陛下聪明绝顶,在北国已经独孤求败,突然出现一个有可能棋逢对手的徐锐,才会这般见猎心起,想与他一争长短?
无论是哪种情况,这个徐锐在陛下心中的位置都比自己预估得还要特殊,看来曹安那步险棋终究没有走错。
汪顺低眉顺眼,板着一张死人脸,心中却是千回百转,瞬间闪过了无数念头。
东宫之内,辽王赵壤若有所思地走了,裕王赵恒却是追着太子一路来到寝宫。
“大哥,大哥!”
裕王终于在太子进入后宫之前叫住了他。
太子停下脚步,叹了口气,朝裕王深深作了个揖。
“多谢四弟维护,今日大哥又让兄弟们看笑话了。”
裕王道:“大哥哪里话?都是亲兄弟,何必如此见外?”
太子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裕王道:“大哥,父皇从不无的放矢,今日让咱们看那份密报,明摆着是让咱们去结交徐锐,您可得早做准备。”
太子自嘲地笑了笑,心灰意冷道:“就算知道父皇的用意又如何?孤做什么都是错,所幸不如不做,那徐锐便让老七去结交吧,孤老老实实地躲在东宫,少些责难便是烧了高香!”
一说完,太子便扭头走进后宫。
“大哥,大哥!”
裕王还想再说,可任他如何叫喊太子都曾不回头。
“哎!”
裕王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只得朝东宫之外走去。
这一日,徐锐这个名字似是润物无声的春雨,一日之间传遍北朝官场。
在官场之中只要肯打听,几乎没有任何秘密,随着从北武卫传出来的消息越来越多,徐锐的事迹渐渐传扬开去。
调阴兵,架仙桥,请天雷无一不是匪夷所思之事,听闻这等传言,冷笑不语者有之,嗤之以鼻者有之,半信半疑者有之,但不论是谁,都对这个身负传奇色彩的少年充满了好奇。
而就在全世界都在等着见徐锐的时候,他却面红耳赤地站在靖武侯府门外瑟瑟发抖,那扇紧闭的大门像是无法逾越的高山,将他阻隔在寒风里。
第八十七章:冷眼
这一日虽未下雪,但冬日的寒风仍旧冷彻骨髓,徐锐和徐安歌两个少年冻得哆哆嗦嗦,面前的那扇朱漆大门依旧紧紧闭着。
接了徐安歌之后,徐锐便打算带他回杨府,名义上他还是杨渭元的义子,北武卫归营之后,他便只能回到这里。
其实徐锐也不想来,但杨渭元刚刚故去,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去别处。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两人在大门外等了整整两个时辰,敲了无数次门却根本无人回应。
要说府中无人那是不可能的,这可不是两室一厅的三口之家,而是六进三出,外加东西两个跨院的侯府大宅,就算主人不在,专职看门的下人也一定会有。
徐锐不知白痴,何况每次敲门之时他都能听见门后传来的窃笑声,少说也有四五个下人正透过门缝看他的笑话,自然知道是这间大宅的主人故意不肯开门。
“少爷,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阿……阿秋……咱……咱们走吧。”
眼看天色渐暗,安歌被冻得实在受不了,吸着鼻子说到。
徐锐面色铁青,冷笑道:“他……他们不开门,不就是想赶我走么?咱……咱们北朝以孝悌治天下,义父刚走我便离开,人人都会说我忘恩负义,想搞臭我,这便是他们打的算盘!”
要说这算盘打得着实不算高明,但问题是杨家作为主家,即便不开门也是道理,再加上杨渭元刚刚战死,舆论同情,除非用些非常规手段,否则便是徐锐也拿杨家毫无办法。
“可……可咱也不能冻死在这儿不是?要……要不明天再来?”
安歌可怜巴巴地望着徐锐。
徐锐略一沉吟,咬了咬牙道:“算了,我便让一步,咱们走后门!”
“后门?”
“嗯,后门一定会开!”
“少爷,您早就知道后门会开,为何还要在这傻等?”
“笨蛋,少爷当然是等给别人看的,吃亏这种事,只能在明,不能在暗,你记住,俗话说吃亏是福,但吃暗亏那就是蠢!”
两个少年一边哈着白气说话,一边拖着僵硬的身子,绕过偌大的靖武侯府,向后门走去。
正门后门仅有一字之差,但代表的意义可是天差地别,徐锐此次出征归来,算是极重要的大事,若从正门进出,那便是堂堂正正,从后门进出则低人一等,与奴婢合流。
打从一开始徐锐就知道杨家的意思,他们给了自己两个选择,要么滚,要么夹着尾巴当条狗。
偏偏徐锐是个混不吝,婊子要当,牌坊也要立,这才会在大门前苦等了整整两个时辰。
虽然最后他看似低头服软,可若没有战略撤退,又怎么会有反攻的一天?
徐锐用兵向来又奇又险,做人自然也不会循规蹈矩。
二人来到后门,那是专门给马车、牲口和家奴进出的地方,安歌强忍着不快上前敲门,这次果然没等多久,大门便“吱呀”一声打开。
两个少年刚要进门,一盆脏水突然随着门缝泼了出来,要不是二人年轻,身手还算敏捷,十有**要被淋个狗血喷头。
可即便没有被脏水泼到,二人也是吓了一跳。
泼在地上的脏水发出阵阵恶臭,安歌抽了抽鼻子,认出那竟是冲洗马厩粪便的“金水”,顿时大怒,一脚踢开门板,就要上去理论。
徐锐却拍了拍他的肩膀,摇头道:“走吧,现在去理论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
说着,他迈开大步,坦然地走进后门。
安歌还想说什么,可见少爷都如此说了,也只得咬了咬牙,跟了上去。
二人来到侯府时,下人们正在开饭,烙饼的香味远远飘散,众人争先恐后地往厨房跑,徐锐和安歌就好像两个透明人根本无人理会。
徐锐原本的记忆里关于侯府的一切都很模糊,大概是之前的徐锐因为太过痛恨,所以刻意忘了,让现在的徐锐不得不面对一个巨大的难题,那就是不知道侯府的路怎么走。
不得已之下,他只得向蹲在墙角啃烙饼的仆役拱了拱手,准备问问路。
“劳驾,请问……”
“滚一边去,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有你说话的份吗?”
徐锐的话才出口,那年近四十的仆役顿时恶狠狠地顶了回来。
“有种你再说一遍!”
安歌究竟是少年心性,哪受得了这个气?一把揪住那仆役的衣领就要动手。
可他毕竟只有十五岁,身体又瘦又小,那仆役是个马夫,生得牛高马大,一巴掌便将安歌狠狠推了回来。
安歌被激起了狠劲,红着眼睛就要上去拼命,徐锐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少爷!”
安歌咬着牙望向徐锐,徐锐却只是摇了摇头,强行将他拉走。
那仆役冷冷望着脚步沉沉的徐锐和犹不服气的安歌,重重地吐了口浓痰:“呸,两个野种,什么东西,看夫人怎么收拾你们!”
回家自然是要拜见长辈的,徐锐不想坏了规矩,历经无数白眼和恶语之后,终于找到了杨夫人的所在,可是他刚刚来到后院便被拦了下来。
拦住他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管事,像是已经等了他一段时间。
“夫人说了,她不想见你,回去吧。”
管事语气淡淡,目光之中甚至毫不掩饰厌恶之色,仿佛是在打发一条肮脏的流浪狗。
徐锐平静地拱了拱手,问道:“这是夫人的原话么?”
那管事一愣,冷哼道:“自然不是。”
徐锐道:“我想听她的原话。”
管事刮了他一眼:“真是个贱胚子,夫人的原话是见到你就恶心,你这贱种克死了老爷还敢回来,当真是胆大包天,要不是忙着老爷出殡的事,今晚定要打断你的狗腿才算解恨!”
听到这么恶毒的话,安歌气得浑身发抖,徐锐却是坦然地点了点头,朝管事拱了拱手,说了句:“知道了。”
然后便带着安歌转身朝下人们住的跨院走去。
管事目送二人离开,一脸不屑地走了。
徐锐的房间就在马厩边上,不到五平米的房间内除了马屎的恶臭,便只有一口装着几件破烂衣裳的箱子,就连床板都被拆了,更别说铺盖什么的,在漫漫严冬里显得十分凄凉。
其实这里除了不透风以外,甚至还不如安歌和珍娘的蜗居,可以想见之前的徐锐一直在过什么日子,怪不得他会离家出走,入了暗棋。
两个少年都没吃饭,安歌的肚子已经在“咕咕”地抗议。
徐锐将那些通洞的旧衣服拿出来,铺在地上,歉然道:“没想到第一天就让你跟我受苦,先挨过今晚,明天少爷带着你去吃点好的。”
安歌摇了摇头,心中的恶气再也忍不住。
“少爷,饿肚子是常有的事,别说一顿不吃,就是三天不吃又算得了什么?我只是不明白,他们明摆着欺负你,你为何不反抗?”
徐锐一愣,笑道:“你觉得少爷是那种逆来顺受的怂蛋?”
安歌撇撇嘴道:“我当然不想你是,可……哎……不说了……”
见他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徐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可笑着笑着,他的脸上竟露出一抹森然:“告诉你个秘密,少爷我有个原则无论是谁,和我什么关系,只要站在我的对立面上便是敌人,而对于敌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安歌还是第一次见温温吞吞的徐锐露出这种表情,不禁浑身一颤,不解地问:“可少爷为何对他们百般容忍?”
徐锐收起那股凌厉之气,重新变回了安静淡然的样子。
“安歌,你听过一个成语叫退避三舍么?”
安歌摇了摇头。
徐锐道:“上古时期,天下有上百个国家,其中有个国家叫晋国,它的皇子重耳为逃避迫害跑到了秦国,受到了秦国国君的礼遇。
宴会上秦国国君问他,若有朝一日你成为晋国国君,会如何报答我?
重耳说,若两国交战,大军必退避三舍!(九十里)。
后来重耳真的成为了晋国国君,秦晋两国为争夺天下霸权,也真的打了一场仗,重耳果真应诺,退避三舍。
秦国以为重耳可欺,所以轻敌冒进,被重耳打得大败,那场战役就是大名鼎鼎的城濮之战,而重耳也凭借此战成为了称霸天下的晋文公。”
见安歌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徐锐又道:“其实重耳退避三舍并不是应诺,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
因为当时晋**队还没有做好战争准备,他后退九十里不仅缩短了补给线,找到了有利地形,而且还迷惑了敌人。
等到不知虚实的秦**队杀上门来,自然只能大败而归。
安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江湖便代表着斗争,在这个世界上,打架的方式有很多种,直接用拳头既蠢,效果还不好,所以得用脑子。”
“我明白了!”
安歌恍然道:“少爷对杨家也是退避三舍,对吗?”
徐锐点点头,又摇摇头。
“义父对我有恩,我曾在他临终前答应过,会保杨家一世安稳,既然答应了我便一定会做到,所以我可以让着他们。
只不过安稳这种东西有很多种解读,富贵是安稳,贫困也是安稳,只要不死,无论受多少罪同样是安稳,他们能过多安稳,既取决于我有多大能力,也取决于他们自己有多聪明。”
“也就是说,当他们触碰到少爷的底线,变成了敌人,就没那么安稳了?”
安歌好像渐渐明白了少爷的意思。
可徐锐却摇了摇头:“就凭杨家这几个孤儿寡母还不配做少爷的敌人,真正让少爷退避三舍的不是他们,而是那些等着看我出丑的人。”
安歌一惊:“还有人等着少爷出丑?”
徐锐淡淡笑道:“如果我猜得不错,现在应该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这些目光有善有恶,善意的人自然要跟他们交朋友,恶意的人,我也不介意抠下他们的眼睛!”
第八十八章:退避三舍
宏威十五年腊月十二,北武卫归营的第二日,大雪。
内阁首辅黄庭之的书房内摆满了碳炉,年过七旬的老人家捧着茶杯小口着,身边一位眉头紧锁,二八年华的少年正是皇七子,辽王赵壤。
“外公,孙儿究竟要不要去见见那个徐锐?”
赵壤思索了半天还是没有个定论,便干脆直接问黄庭之。
黄庭之放下茶杯,笑眯眯地看着他,问道:“为何要见,又为何不见?”
赵壤道:“父皇昨日的暗示已经十分明白,就是要让几位皇子去见见这个徐锐,不过孙儿不知道他究竟有何深意。
如今徐锐看似只是个不入流的武职,却已经是朝堂上的众矢之的,父皇心意不明之下,若与他牵连过甚,说不清是福是祸啊。”
黄庭之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将手里的茶杯往书案上一放,笑道:“王爷小小年纪,能将朝局看得如此通透已经难能可贵,不过你可曾想过,问题的关键在哪?”
“问题的关键?”
赵壤略一犹豫,摇了摇头。
黄庭之道:“圣上雄才大略,他的眼里只有天下,没有私情,无论何人,无论何事,对他来说都不过是一统天下的工具罢了。”
赵壤一愣:“您是说,徐锐也是父皇的工具?”
黄庭之点头道:“圣上的高明之处便在于常人很难猜到他的想法,即使猜到也无力改变,就好像此次文武之争,谁都以为圣上已经对尾大不掉的武将们失去了耐心。
可从没人想过,文武也好,内外也罢,无一不是此消彼长,牵一发而动全身,圣上纵然要对武将们举起屠刀,却又岂会让文官势力趁机做大?
圣上先是借用泾阳大败,挑起文武之争,一举处理掉原有的武将势力,然后反手又扶植起新的武将势力制衡文官。
新的武将势力太弱,处处都要倚靠圣上,而有了圣上的支持,文武之势形成了新的平衡,争斗便会迅速平息。
文武两派一旦停止内斗,一致对外,内廷那位“老祖宗”的声音则会自然而然地被压下来,这是一石三鸟的连环计啊。”
“所以父皇这次故意捧徐锐其实也是意有所指?”
赵壤渐渐听懂了黄庭之的意思。
“不错!”
黄庭之道:“圣上从不无的放矢,一张一弛皆有深意,眼下他故意将徐锐这个无名小卒推到台前必有所谋。
陛下既然有所暗示,王爷自然不能视而不见,不过王爷顾虑得很对,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个时候急不如缓,等到事态稍明朗些再去见那徐锐不迟。”
赵壤点了点头,轻轻敲着书案道:“外公说得对,便让太子先去趟一趟浑水,试试深浅也好!”
靖武侯府。
“少爷,少爷!”
安歌将睡眼朦胧的徐锐摇醒,急道:“少爷,听下人们说,今日一早杨家便摆开灵堂,刘异刘老将军已经来拜祭过,没见你的影子,便问杨家管事你为何不来守灵,那些该死的管事颠倒是非,说你……说你……哎……”
徐锐揉了揉朦胧睡眼,摆摆手道:“那些恶心人话就不必说了,刘老将军现在何处?”
安歌道:“说是五军都督府有紧急军务,已经回去了。”
徐锐点了点头:“义父出殡我不能不去,等我稍微整理一下便立刻过去。”
就在徐锐整衣肃发的时候,靖武侯府大堂已经来了不少拜祭的宾客,但地位显赫的并不多,大都只是杨渭元的故旧。
泾阳战败,六路大军主帅全部死在阵前,但除了杨渭元外,其余五人都没逃过重罚,让不少人摸不清楚皇帝的态度,不敢来祭拜。
杨夫人一身丧服,跪在排位之前,她如今已经年过四旬,岁月的风霜将她吹得身材发福,眉眼松弛,只是端正的五官还能依稀看出几分曾经的美貌。
祭奠的帖子昨天一早便发出去了,见到场祭拜的人比预想得还要少,杨夫人脸色十分阴沉,一旁的下人们都不敢靠近。
杨渭元的长子杨怀振打着哈欠姗姗来迟,漫不经心地走进灵堂,随意地和宾客们打着招呼,最后一屁股坐到了杨夫人身边。
杨夫人心头火气,压低声音道:“你父亲你日出殡,何故现在才来?”
杨怀振道:“儿子昨夜伤心过度,睡过了头。”
杨夫人冷哼道:“胡扯什么?昨夜是不是又去赌了?”
杨怀振神色讪讪道:“娘,老二、老三都没来,您怎么不去盯着他们?”
杨夫人怒道:“你是家中嫡子,岂可与他们相比?子不教,父之过,那死鬼活着的时候只知道往军营里跑,看看你们三个都成了什么样了?”
杨怀振撇撇嘴:“爹不回来还不是被你逼的……”
“你说什么?”
“没有,儿子现在不是来了嘛。”
“来有是什么用?这次你父亲战死沙场,朝廷一直没有下旨让你袭爵,你们三个都不争气,要是再没了这个爵位,咱家今后如何在大兴城里立足?”
杨怀振双手一摊道:“这事我有什么办法?”
杨夫人冷哼道:“自然是指望不上你,不过这几天你得给我好好表现,让那些叔叔伯伯们好好看看,娘才好求他们去给你说话。”
杨怀振无奈地点了点头,突然他像是想起什么,皱着眉头对杨夫人道:“对了娘,昨晚儿子听吏部的汤尚书的小公子说,现在大兴城里很多人都对徐锐很感兴趣,该不会就是那个野种吧?”
杨夫人微微一愣,脸上浮现一抹浓浓的怨毒。
“这丧门星在咱家白吃白住多少年了?现在又克死你爹,这个节骨眼上绝不能让他再来坏咱家的事!”
杨怀振翻了白眼:“就他?能坏得什么事?”
杨夫人冷哼道:“他自然是废物一个,可你们三个都没随你爹从军,那些叔叔伯伯们反倒和那废物更亲近些,要知道人情可是有限的,要是大家都为他说话,不管你的死活,你的爵位可就悬了。”
“有这么严重?”
“娘还能骗你不成?”
“那是得防着他一手。”
杨怀振的脸色终于阴沉下来,杨夫人则是一脸刻薄。
“徐佐领,您来啦?”
“徐佐领,今日安好啊?”
就在这时,灵堂上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杨夫人与杨振业豁然回头,只见徐锐竟出现在灵堂上。
光是来也就算了,今日来祭奠的人有不少出自北武卫,对徐锐敬畏有加,一见他来便立刻围上去热切地打起招呼来。
“这野种怎么来了?”
“这丧门星怎与几位大人这般熟络了?”
杨夫人与杨怀振同时惊呼一声,二人对望一眼,顿时变了脸色。
徐锐和众人打着招呼,梁同芳在他身后小声地讲解着规矩,见他没有穿丧服,便挥了挥手,让自己的亲兵去找一件。
二人都没意识到,这一幕看在别人眼里又是另一番滋味。
梁同芳堂堂一个正三品指挥使,在徐锐面前竟像个跟班一样,更夸张的是,北武卫众将竟然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竟没有一个人露出异样的神情,这让北武卫之外的宾客如何不惊?
一时间,不少人都小声问同来的宾客,这个一脸稚气的清秀少年究竟是谁?
就在众人惊讶之时,杨夫人咬着牙,带着杨怀振怒气冲冲地走到徐锐面前,恶狠狠地道:“徐锐!谁让你来的?”
徐锐见这二人恶行恶相,心中虽十分陌生,却几乎立刻就认出了他们的身份,深深作揖道:“孩儿徐锐,见过主母、哥哥。”
“谁是你的主母?谁是你哥哥?你这丧门星,还不快给我滚出去?!”
杨夫人不留一丝情面,当着众人厉声喝到。
原本围着徐锐的几个北武卫将领脸色一僵,下意识望向徐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无比。
徐锐脸上没有一丝愠色,又深鞠一躬道:“主母,孩儿不知哪里得罪了您,在这给您陪个不是,今日乃是义父出殡,孩儿只想为义父守灵。”
见徐锐竟没有发火,梁同芳松了口气,连忙劝道:“是啊夫人,徐锐年少,若是什么地方做得不对,还请您多多担待,今日是大帅出殡的大日子,万万不可动气……”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杨夫人冰冷的眼神逼了回来。
“梁将军,我夫君把你从贼窝里救出来,二十年来扶照有加,不曾有半点亏待,如今夫君刚走,你便帮着外人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是何道理?”
说着,杨夫人竟呜咽一声,哭了出来,几位想要当和事老的将领都被惊得楞在原地,进退维谷。
梁同芳更是涨红了脸,他本是最重义气的人,现在被说成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人,心中自然又惊又怒,却又无法反驳。
一来杨夫人乃是女流,耍起赖来,一群军中糙汉如何同她讲理?
二来杨渭元与夫人素来不睦,军中将领大多对她印象都不算好,可她毕竟是杨渭元的遗孀,杨家现在以她最大,她说的话就是杨家的声音,就算有理又能去找谁说?
“就是这丧门星!”
或许是觉得场面还不够尴尬,杨夫人指着徐锐,声嘶力竭地大喊。
“你这有娘生没爹养的东西,夫君对你视如己出,从小将你养大,吃喝用度从不曾短缺,你却把夫君克死在战场上!
你不是夫君的亲卫佐领么?为何你活着回来,夫君却战死沙场?今天当着这么多人,你敢不敢拍着胸脯说夫君的死和你无关?”
主帅死了,亲卫却活了下来,这在战场上本就是一件奇事,再被杨夫人一阵哭闹,立刻引起了众人的兴趣。
北武卫出身的将领们自然知道事实真相,可北武卫之外的将领们却纷纷皱起了眉头,望向徐锐的眼神里充满了怀疑。
杨夫人见有人站在自己这边,顿时闹得更欢,一把扯住徐锐的衣领来回撕扯。
徐锐面无表情地任她又掐又捏,瘦弱的身体随着杨夫人肥硕的双臂甩来甩去。
庄严的灵堂顿时闹成一团,场面一度失控,几个北武卫的将领再也看不下去,像是七大姑八大姨一般围上来劝解。
徐锐心中一直对杨渭元的死耿耿于怀,认为是自己害死了义父,杨夫人的话恰好戳中了他的痛处。
可即便没有这层心结,徐锐也不会反抗,因为跟一个存心害你的人摆事实、讲道理,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小侯爷,快走吧,今日是大帅出殡的日子,千万不能再出乱子,否则大帅走得不安心呐!”
北武卫的几位将领好不容易把徐锐从杨夫人的魔爪里拉了出来,梁同芳见那女人大有越闹越凶之势,赶紧劝徐锐离开,一众将领也都点头附和。
而杨夫人被几个汉子拉着还状若疯虎,犹自大叫:“狗东西,你害死夫君,还敢假惺惺来祭拜,杨家容得下,老天也容不下你!滚,你给我滚出去,滚得越远越好!”
眼见事态已经超出控制,徐锐深深地叹了口气,朝着杨渭元的排位深鞠一躬,然后毅然转身朝灵堂外走去,留下杨夫人独自一人撒泼打滚。
北武卫的几位将领大为不忿,又怕徐锐心中委屈,便追着他一路跑了出来,其他的宾客们则围着杨夫人连连劝慰,好好的一场祭奠立刻变得泾渭分明。
“小侯爷,女人就是这样,您千万不要往心里去,等过几日老梁再去说和说和便会没事。”
“是啊是啊,徐佐领不必难过。”
梁同芳跟在徐锐身后一路劝慰,众将们纷纷点头附和。
徐锐摆摆手,示意大家不用再讲,然后淡淡道:“多谢诸位挂怀,徐锐不过只是想为义父守灵,尽点孝心而已,只要心中有灵,在哪里不是一样守?”
说着,他突然一撩衣袍,竟向着灵堂的方向,就这般跪在了雪中。
大雪纷纷扬扬,只是几个呼吸便将他涂成了白色,寒风不停地往他脖子里灌,不到一炷香便令他嘴唇发紫。
然而即使冷得浑身发抖,徐锐的身子依旧一动不动,跪得笔直。
梁同芳和一众北武卫将领默默看着徐锐,无不心神大震。
好一句“只要心中有灵,在那不是一样守?”,好一个坦坦荡荡的大好男儿,好一份宠辱不惊的大气魄。
军中的糙汉哪在乎什么规矩,便是徐锐这样干脆的真性情才更能打动人心。
这才是侯爷的风骨!
侯爷,您后继有人,可以安心啦!
看着徐锐瘦弱却坚定的身影,梁同芳心中感慨,不知不觉竟湿了眼眶。
就在此时,侯府外的门子突然大喝一声:“家属迎客,裕王爷、肃王爷到!”
这个声音顿时如同一声惊雷,惊得乱糟糟的灵堂瞬间安静下来。
第八十九章:二王之邀(上)
“裕王爷和肃王爷来了?!”
因为不清楚皇帝对杨渭元的态度,除了与杨渭元私交极好的门生故旧到场之外,兵部与五军都督府的高官一个没来。
其余五部堂官、内阁魁首、上得了台面的勋亲贵戚更是一个没到,令这场祭奠黯然失色的同时,也为杨家的未来蒙上了一层阴影。
此时二位王爷到场,无异于给杨家打了一剂强心针,立刻让这场祭奠蓬荜生辉,颇有拨开云雾见晴天之感。
裕王是宏威皇帝的第四个儿子,肃王爷则排行第六,这两个人不仅地位尊贵,而且身份特殊,极有可能代表皇帝的意志。
宾客们第一个念头便是圣上恐怕要对杨侯爷大加褒奖。
泾阳一战,全军皆受牵连,唯独北武卫人人授奖,又怎会缺了主帅杨渭元?
一时间,满堂宾客心思各异,正在垂泪痛斥徐锐的杨夫人也立刻停止了哭嚎。
“是裕王爷和肃王爷来了?”
杨夫人难以置信地问。
“是啊夫人,的确是二位王爷!”
周围的宾客们肯定地说。
“快快快,振儿快扶娘起来,准备迎接二位王爷!”
杨夫人连忙擦干脸上的泪痕,扶正头上的朱钗,又仔细整理好弄乱的丧服,换上一副郑重而悲壮的神色。
“夫人,二位王爷一到,怕是带着圣旨来的,大少爷要承爵咯。”
有宾客上来凑趣,眼神里带着几分艳羡和热切,杨夫人绷不住,也跟着笑了出来。
即便是杨渭元在世的时候,家里出入的也大多是武将,像二位王爷这等贵人十几年都不见得会登门一次,如何不让她喜形于色?
“哪里,哪里,还不是圣上隆恩,没有忘记咱们孤儿寡母,倒让妾身惭愧了。”
杨夫人一边同宾客们说着客气话,一边在杨怀振的搀扶下来到灵堂门口,将一众宾客甩在身后,摆出一副杨家主母的派头。
一墙之隔的徐锐跪在雪中,身后是梁同芳等十几位北武卫将领,他好像没有听见两位王爷到来的消息,仍旧一动不动地跪着。
将领们见他不动,也不好起身去迎二位王爷,便跟着他一同跪在雪中。
好在大魏国的习俗是以死者为大,跪念哀思之时可免大礼,所以当二位王爷从众将身边经过时并没有丝毫怪罪。
“四哥,他们怎会跪在此处?”
走进灵堂之前,一个凤眼剑眉,身穿四爪龙纹袍的少年疑惑地问裕王,他便是十九岁的肃王赵荣。
裕王赵恒扫了徐锐一眼,摇了摇头:“军中向来多慷慨悲歌之士,怕是以此寄托哀思吧。”
说完,他的目光没有在众将身上停留,只是挥了挥手,招呼肃王和另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走向灵堂。
临走时,肃王又忍不住朝跪在最前面的徐锐看了一眼,见他顶风冒雪,双目紧闭,身子却跪得笔直,心中升起一丝异样的情绪。
“老六,走了。”
“啊,好!”
听见裕王叫他,肃王赵荣连忙答应一声,收回目光,走进了灵堂。
三人刚一进灵堂,杨夫人便带着一众宾客迎了出来。
“妾身见过裕王爷、肃王爷!”
“见过二位王爷!”
一众宾客七嘴八舌地行礼,有人跪,有人拜,乱哄哄的气氛之中带着浓浓的谄媚。
肃王不喜欢这种场面,只是朝众人点头算是还礼,裕王却对官场的逢迎司空见惯,抱着双拳,对每一个人微笑还礼。
“大家不必多礼,杨侯爷为国尽忠,本王来送他一程也是应有之事,诸位请起,快快请起!”
宾客之中没有拿得出手的人物,平日里自然是见不到两位王爷的,没想到裕王竟然这般平易近人,顿时如沐春风,对杨家的未来更加看好。
“夫人呐,裕王如此客气,看来圣上真是记挂着杨家呐。”
有人压低声音在杨夫人耳边恭维。
“夫君为国尽忠,圣上自然不会亏待了咱家,你说是不是?”
杨夫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得意的模样就连瞎子都看得出来。
趁着二位王爷向杨渭元上香的空档,杨夫人压低声音对身边的杨振业说道:“一会儿二位王爷若是宣旨让你袭爵,你便留二位王爷用饭,定要借此机会攀上这两颗大树,知道么?”
杨怀振为难道:“娘,二位王爷如此尊贵,孩儿请得动他们吗?”
杨夫人眼珠一横,怒道:“没用的东西,你怕什么?等你袭爵之后便是国侯,身份地位虽不如王爷,却也是我大魏数得着的勋贵,再说他们来祭拜你爹自然是皇帝授意,你只要说得诚恳些,娘再敲敲边鼓,他们怎好拒绝?”
杨怀振撇撇嘴道:“好吧,到时候娘可得多帮孩儿说话,免得孩儿下不来台。”
二位王爷和同来的年轻人按照礼制先后为杨渭元上香祭奠,然后与家属相互答谢,等复杂的礼仪结束之后,众人已将他们围在了中间。
肃王赵荣和那年轻人四处张望,目光在几位家属身上扫来扫去,似在找着什么,裕王赵恒则安慰杨夫人节哀顺变。
见二位王爷迟迟不宣旨,众宾客都等得有些心急。
最着急的自然还是杨夫人,她几次想要把话题引到圣旨上,却见裕王谈性正浓,不好打断,她哪知道,裕王也在想着怎么把话题引到他关心的问题上来。
“四哥,究竟哪个是徐锐啊?”
肃王寻了一圈也没发现与徐锐相似的人,不禁在裕王耳边小声问到。
裕王眉头一皱,正思索着该如何体面地打听徐锐的消息,一旁的杨夫人见裕王停下话头,终于找到了时机,连忙暗示道:“王爷此番可是带着公务?”
“公务?”
裕王微微一愣,诧异道:“什么公务?没有呀。”
杨夫人笑容一窒,心中咯噔一下,仍不甘心地问道:“王爷,夫君殉国已经有些时日了,我们孤儿寡母悲痛欲绝,日子过得苦啊,不知圣上对犬子袭爵之事可有安排?”
“哦,原来你说此事。”
裕王恍然,习惯性地微笑起来,露出一排好看的白牙,杨夫人和杨怀振见他笑了,以为此事已经有了着落,提着的心顿时放下了一半。
然而,没想到裕王的下一句话立刻让他们如坠冰窟。
只见裕王抱拳朝天拱了拱手道:“杨侯爷为国尽忠,父皇自然感怀,但爵位之事关乎国运,轻慢不得,相信他老人家一定有所安排,你们安心等着便是。”
“什么?!”
裕王的话虽说得客气,可却是一句标准的官腔,意思就是现在还没有安排,在场之人谁听不出来?顿时一片哗然。
“二位王爷此番来府难道只是为了祭拜我家老爷,就没有别的了?”
杨夫人心神大乱之下口不择言,话一出口便见裕王涨红了脸,顿时大为后悔,连忙向杨怀振递了个眼色,让他出来圆场。
杨怀振以为母亲让他邀请裕王留下用饭,连忙道:“二位王爷,府中准备了素膳,还请二位王爷吃完再走吧。”
话还没说完,就让人家吃完再走,这不是等于把人往外赶么?
杨夫人一听这话,差点气得晕倒,只盼二位王爷不要不真被自家蠢儿子气走才好。
“这……”
裕王一脸为难,有心拒绝,又不好开口。
其实他之所以脸红,是因为来杨家的确不是单纯为了祭拜,刚刚他以为被杨夫人说中了心思,才觉得有些惭愧。
此时加上杨怀振的话,他更是又尴尬又惭愧,心中的话便更加难以启齿,张了张嘴还是没好意思说出真正的目的。
见他欲言又止,不仅杨家母子,在场的一众宾客也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肃王是个急性子,不像裕王这般面面俱到,一见场面有些尴尬,立刻朝杨夫人拱了拱手说道:“此次过府叨扰除了祭拜杨侯爷之外,的确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不情之请?”
一听王爷竟然有求于自家,杨夫人顿时大喜道:“王爷客气,杨家小门小户,承蒙王爷看得起,若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地方定义不容辞。”
肃王看了裕王一眼,抱拳道:“多谢夫人,实不相瞒,今日我兄弟二人来此,除了祭奠杨侯爷之外,还想见见徐锐!”
“什么,见徐锐?!”
没想到二位王爷竟然是专门来找徐锐的,在场宾客顿时“嗡”的一声炸开了锅,杨夫人和杨振业脸上更是精彩纷呈。
肃王不明所以,问道:“听说徐锐乃是杨侯爷义子,为何不在灵堂?”
“这个……”
杨夫人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不知是谁说了一句:“门口跪着的那位便是徐锐!”
肃王微微一愣,想起跪在雪中的那个身影,顿时浑身一震,二话不说,立刻转身跑出灵堂。
“六弟,六弟!”
裕王招呼他两声,见他头也不回,连忙朝众人告了声罪,然后也追着肃王去了。
热闹的灵堂没了主角,瞬间安静下来,杨家立刻从众星捧月的云端跌落谷底,沦为笑柄。
“夫人,看来您得花点心思,高抬贵手,饶过徐锐了吧?”
有人在杨夫人耳边小声劝谏,也不知道是真心为杨家好,还是存着看热闹的意思。
“闭嘴!”
杨夫人突然歇斯底里地怒吼一声,吓得说话那人又羞又恼,一跺脚,拂袖而去。
错愕的宾客们难以置信地朝杨家母子望来,杨夫人只觉每一道目光都是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她的脸上。
她黑着脸,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牙齿挫得“咯吱”作响。
好半天,她才猛地跺脚,指着灵堂外说:“去,看看那小畜生能玩出什么花样?!”
第九十章:二王之邀(下)
肃王一口气跑出灵堂,只见徐锐仍旧跪在众人之前,一动不动,任风雪落在身上,铺了厚厚一层雪渣,好像个雪人一般。
“即是为杨侯爷守灵,为何不进灵堂,却要跪在此处?”
肃王走到徐锐面前,忍不住开口问到。
可徐锐不知是没听见,还是被冻得有些恍惚,竟然丝毫没有回答的意思。
梁同芳见状立刻领着众将向肃王行礼。
“末将右骧卫指挥使梁同芳,见过王爷,启禀王爷,杨家主母不许徐锐进灵堂守灵,故而只能跪在此处祭拜一二。”
“哦,竟有此事?杨家主母为何不许徐锐进灵堂?”
肃王又问到。
梁同芳深吸口气,就要道出实情,徐锐却开口道:“心中有灵,何处不可祭拜?又何必拘泥于形式呢?”
肃王微微一愣,盯着徐锐上下打量一番,赞道:“好一个心中有灵,何处不可祭拜!杨家主母不许你进灵堂,你却仍旧维护于她,果然是个好汉子!”
徐锐挣开眼睛,叹了口气道:“王爷谬赞,我没那么好,只是尽人子应尽之则罢了。”
此时裕王刚好从灵堂出来,听到这句话,顿时笑道:“我大魏以孝悌治天下,孝之一字说来简单,做起来可就难了,否则百里负米,孝感动天的故事也不会传扬千古。”
说着,裕王朝徐锐郑重地拱了拱手道:“本王皇四子赵恒,若没有猜错的话,阁下便是以天雷大破黑旗、犀角两支武陵亲军的徐锐,徐佐领吧?!”
此话一出,裕王身后顿时传来一连串倒吸凉气的声音。
原来一众宾客都跟着裕王冲了出来,他们大都出身军旅,太明白武陵王三大亲军的可怕,之前也曾听说有人大破两军,却没想到那个徐锐便是这个徐锐,顿时震惊无比。
杨家母子被淹没在人群之中,再没有人理会她们,浓浓的失落和对徐锐的记恨让那两张脸黑得好似刚烧完的锅底,四只眼睛怨毒地盯着徐锐。
“我观你不过十六七岁,小小年纪便能运筹帷幄,完成多少名将、宿将可望而不可及之事,颇有南朝武陵横空出世之风。
昨日听说有你这号人物,本王便迫不及待想与你一见。
今日见你豁达大度,仁孝两全,果真是英雄出少年,本王赵荣有幸与你相识,实乃大幸之事,不知徐兄可愿与在下相交一场?”
肃王心直口快,毫不吝惜对徐锐的欣赏,竟当众提出要与徐锐相交,甚至后半句话里自称在下,隐隐有了平等相交之意。
裕王稳重,觉得肃王此话有**份,本想开口阻拦,可仍旧晚了一步,只得听之任之。
一众宾客没想到徐锐竟会得到肃王如此礼遇,差点惊掉了下巴,再看徐锐的目光都透着艳羡。
徐锐向来喜欢直来直去之人,再加上肃王此话说得诚挚,双目之中也是清澈如水,没有丝毫做作之色,顿时好感大生。
他朝肃王拱了拱手道:“多谢王爷礼遇,在下不过运气好些罢了,当不得王爷如此称赞,至于相交之事,若是王爷不嫌在下身份低微,相交一场又有何妨?”
“好!”
肃王合掌大笑道:“徐兄快人快语,不以俗世为绊,实乃真豪杰也,在下与徐兄一见如故,对徐兄大破黑旗、犀角两军之事更是好奇,可否请徐兄移步一叙,一解在下好奇?”
王爷相邀,这可是祖坟冒烟的好事,一旦能趁机攀上这两颗大树,徐锐立刻就能名扬朝野,一众宾客恨不得自己能变成徐锐,就连梁同芳也瞪圆了眼睛,羡慕不已。
然而徐锐却露出一副为难的神色,摇了摇头道:“王爷好意在下心领,可今日乃是义父出殡,生为人子当在灵前尽孝,怎可移步他处?”
肃王见徐锐态度坚决,不似作伪,顿时一阵失望。
可转念一想,今日的确不是个好日子,自己实在有些强人所难,心头那一抹不快也就消失无踪。
正当肃王准备改日再约的时候,与二位王爷一同前来的年轻人却笑道:“方才听徐兄说只要心中有灵,何处不可祭拜?便知道徐兄乃是不拘一格之人,怎的现在却要拘泥于守灵之地,推辞王爷之邀?”
一听此话,肃王顿时大喜道:“是啊,既然心中有灵,何处不可祭拜,徐兄又何必坚持守在此处?
哦,忘了介绍,这位乃是新科状元,翰林院编修黄正元,你们一文一武,同是少年才俊,当好生交流一翻,才不枉今日这一场相遇之缘。”
听得肃王介绍自己,黄正元挺直腰杆,朝徐锐拱了拱手,脸上笑意连连,双目一动不动地盯着徐锐双眸,似乎也对徐锐很感兴趣。
徐锐见此人样貌一般,锋芒不显,但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傲气,站在两位王爷身边没有丝毫逊色,立刻明白此人不简单,心中便已经有了三分意动。
裕王点头道:“是啊,择日不如撞日,徐佐领也是爽快之人,何必拘泥?”
按照大魏礼法,徐锐并非杨家亲子,只需祭拜,不必守灵,是以裕王才会跟着劝说。
徐锐见二位王爷诚挚相邀,几人又都年龄相仿,脾气相投,心中已经有了倾向,只是顾念着想要送杨渭元最后一程,才迟迟没有点头。
梁同芳怕他真的当众拒绝两位王爷,反倒得罪了人,连忙捅了捅他的后腰,小声劝道:“小侯爷,大帅又不是今日下葬,若想送他有的是机会,你就答应了吧。”
徐锐微微一愣,心想也是,自己之前已经说了“何处不可祭拜?”现在一再拒绝反倒显得做作,大有沽名钓誉之嫌,还不如爽快答应下来。
想到这里,他终于点了点头:“好吧,二位王爷还有黄兄盛情相邀,在下感激不尽,哪敢不从?请王爷说个去处,咱们现在便动身如何?”
“好!”
肃王一把扶起跪在雪中的徐锐,帮他掸去身上的积雪,大笑道:“徐兄可是有福之人,今日刚好有个地方精彩绝伦,不去都不行!”
说着,肃王回头望向裕王和黄正元,二人立刻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地方,顿时大笑起来。
“肃王爷说得是,那个地方可是非徐兄这等才俊不得入内呢。”
黄正元冲徐锐眨了眨眼睛,神秘地说。
裕王也面带笑意地点了点头:“正是,若错过了今日,徐佐领定然追悔莫及!”
“哦?竟有如此之地,那在下倒真要去见识见识。”
徐锐毕竟只有十六岁,见三人说得神秘,猎奇之心大起。
一切说定,两位王爷再加上两位少年英才你一言,我一句相谈甚欢,春风得意地走出了杨府,好像相交多年的老友一般。
一众宾客一直将众人送到门口,直到四人的身影消失不见,还不时有人叹息不已,恨自己没能成为四位风流人物中的一员。
而杨家母子就像风中的柳絮,再没人朝他们看上一眼。
杨渭元夫妻不和,三个儿子都不成器,门生故旧们本就和这对母子不太对路,此番前来吊唁也是顾念着最后的一缕香火情。
现在杨夫人与徐锐闹翻,徐锐又深受两位王爷赏识,日后的前途不可限量,若是继续与杨家母子亲厚,不是平白无故惹人记恨么?
风向从来都是如此善变,世态从来都是如此炎凉。
任杨夫人如何挽留,那些从前想方设法巴结自己的人还是告了个罪,匆匆离开,反倒是梁同芳几人留了下来。
杨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她再也受不了讥讽的目光,和躲瘟神一般的态度,离开灵堂,转入后宅。
没多久,后宅里便传来“叮铃咣当”的声音,似是有人正拼命砸着碗碟。
到了中午,两位王爷拜访杨家的事情渐渐传开,有了领头的,那些还犹豫不定的六部高官、京中各营都开始陆续到府祭奠杨渭元,便是久不问世事的五军都督府左大都督洪广利也派了人来。
本已绝望的杨夫人顿时大喜,立刻把争取爵位的主意打到了这些人身上。
可没想到这些人都和二位王爷一般,上完香之后便提出要见见徐锐,得知徐锐已被二位王爷请走,便立刻大失所望,头也不回地离开。
更可恨的是,这些离开的人同时带走的,还有徐锐雪中守灵,二王相邀的佳话。
青年才俊忠肝义胆本就是最吸引人的桥段,更何况这些事就发生在自己身边,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之下,徐锐的名字和事迹开始走出官场,来到民间。
只是苦了杨家那些易碎的陈设,自打杨夫人再遭羞辱,杨家后便院鸡飞狗跳,能砸的东西没有一样幸免,下人们更是无不心惊胆战,不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