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断后
“南城门开了,王维谷将军在向我们辞行!”
徐锐远远盯着战场,沉重地叹惜了一声。
刘异和梅闯回过神来,连忙朝战场望去,只见南城果然门户洞开,南朝大军是从南面攻来的,由于地势较低,他们一时间还不知道北门未关。
负责守城的白虎营主将王维谷此时打开南门,便是想要将南朝大军引入岭东,拖延他们发现大军主力的时间,同时也是告诉大军,他们不打算走了,要大军尽快撤退。
南朝大军果然就像闻见血腥的鲨鱼群,呼啸着杀入城内,同时北城门缓缓关闭,一场战力悬殊的巷战在岭东爆发。
“王将军临危不惧,不愧是我北武卫的好男儿,魏军威武!”
梅闯望着这悲壮的一幕,牙齿紧咬,双目含泪,低声说到。
徐锐摇了摇头:“这还不够,敌人实在太多,很快就会发现大军去向,他们只要分兵来追,大军还是会全军覆没。”
刘异与梅闯浑身一震,直勾勾地望着徐锐,他们对徐锐已经十分了解,这小子到现在还是一副面不改色的模样,定然还有计策。
“说吧,还有什么好办法?”
刘异问到。
徐锐叹了口气:“奇谋都是建立在一定条件基础之上的,如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好办法没有,笨办法倒是有一个。”
刘异急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故作高深,管他什么办法,有办法就快说!”
徐锐定定看了刘异一眼,沉声道:“前锋营最后进山,我需要他们为大军断后,至少坚持两个时辰!”
“断后?两个时辰!”
刘异瞳孔一缩,所谓断后其实是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牺牲自己拖住南朝主力,为主力撤退争取时间。
这是一个有去无回的任务,没人会认为三千前锋营能在抵挡南朝大军两个时辰之后还能幸免于难。
“山里虽然不利骑兵作战,但敌军人数众多,前锋营要如何拖住他们两个时辰?”
刘异一把捉住徐锐的手腕,盯着他沉声发问。
徐锐道:“我已提前做了布置,他们的马进不了山,便失去了最大的速度优势,前锋营依托有利地形和我的布置,运气好的话应该能够拖延两个时辰。”
刘异深深看了徐锐一眼,重重点头道:“好,你们快走吧,老夫带领前锋营断后,定会为大军争取至少两个时辰!”
“不行!”
徐锐和梅闯异口同声地惊呼。
徐锐道:“将军,义父遭奸人所害,现在您就是这支大军的主心骨,若是由您断后,大军怎么办?”
梅闯连连点头:“是啊,将军,断后一事交给末将便是,您还要率领整支大军返回大魏!”
刘异摆摆手道:“你们不必说了,老夫今年六十有二早已活够,你们都还年轻,前途一片光明,老夫看着你们,便能想到十年之后我大魏军旅何其璀璨。
此番回朝,圣上定会利用保存下来的北武卫重整京师十二卫,所以你们才是整个大魏的希望所在。
此战过后,北武卫便能突出重围,大军交给你们不会有太大问题,有我没我区别不大。
何况前锋营断后十死无生,士卒们难免会心有芥蒂,有老夫陪着慷慨就义,他们才不会心生嫌隙,临阵脱逃,坏了一盘好棋。”
“可是……”
“不必再说,这是命令,再有劝者,军法从事!”
徐锐和梅闯还待再劝,刘异却是斩钉截铁,堵死了最后的退路。
“将军!”
梅闯双腿一软,跪了下来,眼中已全是泪水。
“将军!”
又是一阵齐喝,刘异诧异转身,这才发现身后竟跪满了前锋营的将士,他们都听到了三人刚才的那番对话,无不心生酸楚。
“将军,您先走吧,这里交给我们,老子一定干翻那帮南朝蛮子!”
“是啊,将军您走吧,还有整支大军等着您呐!”
“将军!”
刘异眉头一皱:“干什么?都反了?没听见老子说再敢劝者军法从事么?以为这个时候老子的刀就不会杀人了吗?”
“将军,末将祝您武运昌隆!”
梅闯知道刘异的脾气,他认定的事没人劝得住,何况他历来身先士卒,此战如此重要,绝不会松口。
梅闯忍着泪水,朝刘异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刘异看着他,叹惜一声道:“福春,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兵,这些年来你我情同父子,能看你一步步走到今天,老夫老怀甚慰。
江山代有人才出,今后魏军这面大旗便交给你们了,记住不可辱没了我北国男儿的风骨,有朝一日攻克南朝王都,记得点一炷清香,撒一杯薄酒,让老夫在黄泉路上也能开怀!”
“将军放心,梅闯一定办到,请将军誓师!”
梅闯握着腰刀,低头抱拳。
刘异大笑一声:“好,今日既是本将最后一战,那老夫便最后一次为我前锋营出征誓师!”
说着,刘异转过身来,望着跪满一地的前锋营将士,深吸了一口气。
他刚要说话,梅闯却突然站起身来,双手抱着刀鞘狠狠甩在刘异后脑。
“当”的一声,刀鞘打在铁盔之上,发出一声脆响,刘异双目一翻,软倒下去。
徐锐叹了口气,连忙将他接住,一众前锋营将士则惊讶地望着这一幕。
梅闯不管他们的目光,朝着徐锐郑重抱拳。
“徐佐领,刘将军乃我军旗帜,万万不可折在此地,末将带领前锋营士卒断后,便把将军托付于你。
大军北归之日,不可忘记我前锋营数千英魂,若你有朝一日攻入南朝,请焚香祷告,以祭我等在天之灵!”
徐锐扶着刘异,咬牙点头道:“将军放心,徐锐从来不留隔夜的仇,北武卫的血仇,在下定会让黑旗军血债血偿!”
“好!”
梅闯长笑起身,对一众前锋营士卒道:“集合!”
跪在地上的前锋营士卒们立刻站起身来,集合列队。
梅闯朗声道:“家中独子者出列!上有高堂无人奉养者出列!父子皆在军中者,幼子出列!兄弟皆在军中者,幼弟出列!其余人等重新整队!”
队列中顿时一阵变化,顷刻之间便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队。
梅闯又道:“出列者随将军进山,尽快北返,其余人等,与我一同断后!
弟兄们,我北武卫大好男儿保家为国,千里迢迢杀到此地,如今大军危在旦夕,你们愿不愿随我为大军断后,保护袍泽安然回国?”
“我等愿随将军断后!”
“好,眼前便是南朝黑旗、犀角两支虎狼之师,我等寡不敌众,却必须拖住敌人至少两个时辰,你们怕不怕?”
“不怕!不怕!”
“好样的!北武卫没有孬种,魏军威武!”
“魏军威武!”
“魏军威武!”
剩下不到两千士卒齐声高呼,包括徐锐在内的不少人已是热泪盈眶。
此时,隆隆的马蹄声远远传来,南朝大军已然发现北武卫主力的去向,如同潮水一般向山口杀来。
梅闯瞥了徐锐一眼,俾睨道:“亲卫营佐领徐锐何在!”
徐锐连忙抱拳:“卑职在!”
梅闯道:“徐锐听令!命你护住将军,带领剩下的前锋营士卒尽快北返,回到中军之后务必帮助将军带领大军安然回国,不得有误!”
徐锐咬牙道:“卑职遵命,定不辱使命!”
梅闯大笑一声:“好!儿郎们,列阵,迎敌!”
“杀杀杀!”
在一片喊杀声中,梅闯抽出腰刀,带领断后的前锋营将士进入徐锐提前布置好的阵地,再没人向徐锐看上一眼。
徐锐咬着牙,将刘异背到背上,与剩下的数百名前锋营士卒向山里走去。
路上,徐锐的脑海里突然回荡起二战时丘吉尔的著名演讲。
“我们只有一个目标,一个唯一的、不可变更的目标。什么也不能使我们改变这个决心。什么也不能!我们决不妥协,我们将在陆地上同他作战;我们将在海洋上同他作战;我们将在天空中同他作战,直至借上帝之力,在地球上肃清他的阴影,并把地球上的人民从他的枷锁中解放出来。”
二战时,盟军为了击败邪恶的***,曾抱着无比坚定的决心和强烈的信念英勇作战。
如今,这支小小的前锋营依然如此。
他们或许没有那么高尚的理由,却为战友,为家国,为了心中最质朴的信念去战斗,包括杨渭元、刘异、梅闯,他们每一个人都在最危难的时刻绽放出了人性中最光辉的一面。
他们同样伟大,同样高尚,同样值得敬佩和缅怀!
战争是极其丑恶的,如果有得选,徐锐宁愿这个世界上永远没有战争,哪怕让自己的一身所学沦为屠龙之技,永无用武之地!
可是为了生存,为了大义,为了维护自己的价值观,战争又是必须的!
人类总有自认为需要坚持的东西,为了它们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就好像杨渭元,好像刘异,好像梅闯一样。
走着走着,徐锐的心已经飘到了远远的银河之上,与宇宙里那场正在进行的旷日大战悄然连接。
泪水模糊了眼睛,他的嘴角轻轻蠕动,重复着同样的话,先是小声地喃喃自语,最后变成了放声高呼。
“为了生存,为了文明,为了我们在乎和想要保护的一切,我们决不妥协!我们将在陆地上同敌人作战;我们将在海洋上同敌人作战;我们将在天空中同敌人作战,直至这个世间再也没有丑恶的战争!”
士气低落的将士们听着徐锐的高呼,心中涌起一股豪迈之气,乌云般笼罩的愁云惨雾顿时烟消云散。
不知是谁第一个哼唱起一首北国歌谣,剩下的人纷纷应和,慷慨激昂的歌声渐渐汇成一曲嘹亮的进行曲。
“操武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带长剑兮挟长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在这一刻,另一个世界的苏终于完完全全地与这个世界的徐锐合二为一,他深深热爱这片土地,热爱那些也爱着他和关心他的人。
“大魏啊,我要来了,未来会是什么模样呢?”
在他心中,杨渭元和刘异这些人用爱和鲜血种下的种子终于发芽,对于这个世界,徐锐终于不再是一个冷眼旁观的看客,而是真正走入画中,憧憬起未来的岁月。
第六十二章:悲壮
一万多南朝精锐冲入山口,与两千前锋营士卒拼死一战,双方都有不能后退的理由,各自为了信念拼死厮杀。
或许是犀角军和黑旗军太强,或许是前锋营经过一系列转战,已经疲惫不堪,总之即使他们已经爆发出决死的力量,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可还是节节败退。
战场上,绝对的力量就像一柄无情的大锤,总能轻易杂碎一切旁门左道。
不得已之下,梅闯毅然命人点火,那是徐锐留下的最后一个后手。
沟渠中的火油立刻点燃了秋日的枯树林,战场变成了一片火海,守在山口的前锋营和城里的白虎营一样,在最危急的关头选择了同归于尽的悲壮,稍稍稳住阵脚。
但钟庆渊深知这是他最后的机会,若不能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不仅是他,连同身后的黑旗军都会沦为笑柄。
堂堂数万精锐,竟留不下北武卫五万残兵。
这无论是对他的骄傲,还是对黑旗军的辉煌都是不可接受的耻辱。
为尽快打开道路,钟庆渊甚至亲自卸甲下马,手持长刀杀入战团。
他视烈焰如无物,两米多高的伟岸身躯好似一座灯塔,指引着凶狠的南朝士卒在烈火之中左突右杀,三度冲破前锋营的防线,却又都被立下死志的梅闯带人逼了回来。
两边互不相让之下,战斗的激烈和血腥程度渐渐超出想象,不少参战的士卒哪怕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毅然选择死死抱住敌人,一同被烈火吞噬。
浓烟滚滚之中,有无数烧焦的尸体紧紧缠绕在一起,如同虐恋千年的爱人,再也无法分开。
敌人终究还是太多,太强。
开战仅仅半个时辰,防线便已经千疮百孔,岌岌可危。
对于前锋营的将士们来说,时间仿佛凝固,镇守山口两个时辰的任务似乎永远无法完成。
而南朝大军眼见胜利在望,士气大振,进攻越发凶狠,山口防线几乎就要告破。
就在这最关键的时刻,洪启的三千骑兵终于杀至,他们不顾双方的实力差距,没有一刻停留,立刻从背后杀入战团。
此时正巧是钟庆渊一鼓作气全力冲击前锋营防线的时候,根本没有余力防守从后方插来的利刃。
这个时机选得太好,两面夹击之下,南朝大军阵脚大乱,若是换做其他军队很有可能就此溃散,一蹶不振,被他们打出一场奇迹翻盘的经典战例。
只可惜他们的对手是兵圣武陵王的两支亲军,他们之所以被称作王牌中的王牌,除了具备冠绝天下的战力之外,强悍的战斗意志更是令人发指。
就算在最艰难,最混乱的时刻,他们仍能顶住压力从容调整阵型,将最锋利的长毛插进敌人的心脏。
洪启的绝命突袭没能成功,眼见南朝大军迅速在乱局之中重整旗鼓,数支骑兵向他们合围而来,三位将军只得当机立断,奋力冲破前方的阻拦与前锋营最后的守军汇合。
然而一旦没了首尾两头的牵制,南朝大军便能全力出击,主攻一个方向,兵锋更盛。
面对潮水般涌来的凶狠敌人,烈焰包围的绝境和有死无生的绝望,两千前锋营士卒和三千骑兵毫不退缩,打出了北国精锐应有的气势。
战斗整整持续了近三个时辰,从山口一直打到山腰,直到炙热的火焰在飞扬的大雪中渐渐熄灭,最后一个北武卫战士才堪堪倒下。
而此时,守军将官梅闯、洪启、张北江和田忠都早已葬身在火场之中,有的甚至已达一个时辰之久。
最后一个时辰的战斗,其实完全是由幸存的北武卫将士自由抵抗,他们的无畏和英勇最终将如狼似虎的南朝大军挡在了流青山之外。
天色已暗,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下,南朝大军的火把犹如满天星斗。
钟庆渊就站在星斗中心,浑身浴血,满脸焦黑,发髻散乱干枯,尤其口鼻处都被浓烟熏出了明显的痕迹,仿佛从煤窑之中挖出来的一般。
他提着长刀,静静凝望着最后一个敌人的尸体,健硕的胸口不停起伏,口中喷出一阵阵灼热的白雾。
“将军,我军胜了!”
一个士卒点着火把,单膝跪在他的身后,抱拳说到,语气里没有一丝喜悦的意味。
这一战,他们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虽然伤亡要比北朝将士小得多,但终究还是被拦了下来。
对于两支战无不胜的兵圣亲军来说,这种耻辱堪比全军覆没。
亲兵递来一件黑色大氅,小心翼翼地为钟庆渊披上,又双手举过刀鞘端到他的面前,他回过神来,一把接过刀鞘,就要收刀入鞘,却怎么也插不进去。
钟庆渊微微一愣,低头去看时才发现宝刀上满是豁口,刀刃更是已经卷得不成样子。
他皱了皱眉,将宝刀随手扔掉,又一把扯下身上的大氅,**着上半身向岭东城走去。
“将军!”
毕竟是雪天,又是寒夜,几个亲兵怕他着凉,连忙捧着衣甲追他而去。
钟庆渊突然停下脚步,豁然转身,冷冷地对身边一众将官道:“王爷的铁蹄之下向来没有漏网之鱼,我黑旗、犀角身为王爷亲军,当以今日为耻!”
一众将官面红耳赤,咬着牙底下了头。
钟庆渊扫视众人一眼,沉声道:“此事没完,传令全军,今日已晚,山路难行,各营好生歇息,明日天亮出发,继续作战!”
副将踏前一步,抱拳道:“敢问将军,如何作战?”
钟庆渊道:“北武卫力图直接穿越流青山回到魏国境内,那是痴心妄想!
犀角军听令,命尔等明日出发,借道北齐,绕过流青山追击敌寇,若有阻拦者不论是谁一并消灭!黑旗军弃马、卸甲,与本将一同进山,咬住北武卫的尾巴,即使深入北朝国境,也要将他们尽数歼灭!”
副将脸色一变,急道:“将军,王爷之前三令五申,不许我军冲破国界,此举……此举……”
钟庆渊冷哼一声:“怎么,怕了?若是怕了就跑快点,争取在流青山中屠尽敌寇!本将今日对天发誓,不将这支孤军全部歼灭,誓不回朝!”
说完,钟庆渊再不理会众人,大步朝岭东城走去。
山中,上官不达和管家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山路上走去。
他们没有跟着其他暗棋脱离战团,而是跟着洪启的骑兵冲过钟庆渊的防线,与梅闯的前锋营守军汇合。
当时正值大战,场面一片混乱,没人会在意他们的死活,上官不达立刻趁机扔下战马,拉着管家逃进了流青山。
“老爷老奴走不动了……”
不知走了多久,管家长呼一声,一屁股坐在雪地上,靠着崖壁大口喘着粗气,任由大雪纷纷扬扬地落在脑袋上。
上官不达也累得够呛,被马鞍磨破的皮肤火辣辣地疼,走路时动作大些就受不了,连坐下都不成,只能扶着崖壁慢慢恢复体力。
“我也走不动了,先休息一会儿吧。”
上官不达叹了口气,抓起一团白雪塞进嘴里,贪婪地吸收水分。
管家喘匀了气,苦着脸问道:“老爷,刚才怎么不跟暗棋一起走,反倒跑进山里来了?”
上官不达没好气道:“你以为他们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就是想利用咱们而已,跟他们一起走,早晚要死!”
管家摇头道:“可咱们这么进山,就算不跌下悬崖,也根本熬不得两天。”
上官不达斜靠在崖壁上,尽量放松身体,又不至于刺激到破掉的伤口,发出一声舒服的呻吟,然后才说:“咱们现在还穿着北武卫的军装,只要追上前面的队伍,就有可能混到北方去。”
“可这样一来,咱们就成了叛国贼,就算到了北方,一旦被暗棋之人发现,还是活不下来。”
上官不达叹了口气:“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能过一天算一天吧,也许时来运转,攀上一颗大树也说不定,到时候就不用那么担惊受怕了。”
更远些的深山里,三狗带着一群士卒背着背篓艰难前行,背篓里装的当然是徐锐的宝贝,硝石和硫磺。
马车进不了山,只能用人工驼运,这样一来不仅要少带物资,更加重了这些士卒的负担,走在艰险的流青山中稍不注意就会发生意外。
刚刚进山一个多时辰,便已经有人连人带背篓摔进深渊,其他人也或多或少地经历过几次有惊无险的失足。
这时有人建议将货物卸去一半,以保证安全,但三狗说什么也不同意,竟自己跑到头前领路,为众人开道,也封住大家的嘴。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北武卫大军散在狭长的山路上,以营和伍为单位,星星点点地点起火堆,能搭帐篷的搭帐篷,没有地方搭帐篷的只能挤在一起相互取暖。
“小将军,咱们什么时候去交差啊?”
人群中,常乐凑到三狗身边,小声问到。
三狗对这个半路加入的免费劳力非常满意,这家伙总是背最重的东西,还没有一句怨言,和那些老兵油子形成了鲜明对比。
三狗知道,这不是因为这个叫王乐的老兵天生就傻,而是因为他想见锐哥,锐哥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果然很有道理。
“锐哥去安排断后,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不过算算时间应该也差不多了。”
三狗皱着眉头说了一句。
话音刚落,山路上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杂乱的呼喊声远远传来。
“将军和徐佐领回来了!”
听人如此一说,三狗微微一愣,常乐却是如同猎犬一般竖起了耳朵,一颗心砰砰狂跳起来。
第六十三章:刺杀(上)
“徐佐领来了!”
远远见到几个身影,其中一个隐隐约约很像徐锐,常乐“噌”地一下站了起来,背篓里的地霜密封不善,一下子洒出了不少。
“喂,宝贝都洒出来了,你那么激动做什么?”
三狗一把抓住常乐,不满地说。
常乐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坐了回来,笑道:“小将军对不住,我太激动了,这就收拾,保证不会短了宝贝。”
说着,他放下背篓,将撒出来的地霜归拢到一起,又一点点捧回背篓中。
三狗狠狠刮了他一眼,提醒道:“我现在去找锐哥交差,你远远看一眼便是,若这次你表现得好,等以后有机会我会向锐哥引荐你的。”
“真的?!”
常乐连忙装出一副惊喜的模样。
“当然是真的,瞧你那点出息。”
三狗撇撇嘴,起身朝徐锐走去,忘了自己第一次吃羊肉的时候也是这副模样。
常乐憨厚地笑着,目送三狗走远,笑容渐渐从脸上消失。
他左右一看,见无人注意,便从背篓下摸出一把匕首藏进了怀中,然后把背篓往山壁上一扔,借着擦黑的天色悄悄朝徐锐摸了过去。
徐锐已经把刘异送到了中军,此时正安顿前锋营仅剩的那几根小苗。
山路实在太狭窄了,连一片稍微宽阔点的地方都没有,他们来得又晚,能搭帐篷或点篝火的地方都被别人占了。
他想了想,只能将幸存的前锋营将士们安顿到角落里,将帆布挂在从崖壁上伸出来的树枝上,勉强遮蔽风雪。
这时候他身边乱哄哄地围了不少人,有来帮忙的,也有打着帮忙的旗号添乱的,众人七嘴八舌,吵得他一阵头疼。
常乐小心翼翼地绕过安营扎寨的士卒,两只眼睛如鹰隼一般盯着徐锐,同是出身亲卫营,又都是暗棋中的一员,他对徐锐非常熟悉,只要看上一眼就能确认他的身份。
没错,就是他,苍天有眼,真是苍天有眼啊!
常乐像一只锁定猎物的猫,一点点地接近徐锐,寻找着发动致命一击的时机。
他知道机会只有一次,一旦失败他就会被附近的军卒剁成肉泥,就算能侥幸逃出生天,要是让徐锐有了防备,以徐锐极智近妖的聪明才智,他也没有把握能再找到机会。
耐心一点,再耐心一点……
常乐不断告诫着自己,心脏却越跳越快,手心里不知不觉出了一层细细的毛汗。
他连忙深呼吸,将快要沸腾的血液压抑下来,然后假装休息,藏进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徐锐身边的人太多,现在上去容易出现意外,而且他也觉得自己的情绪太激动了一些,需要一点时间调整状态。
此时徐锐终于将前锋营的士卒们安顿好,正打算去找徐方,看看影俾的伤势如何,却见三狗兴冲冲地朝自己跑来。
“锐哥,你来了!”
他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应了那句老话,少年不识愁滋味,让刚刚见证了那场悲怆断后的徐锐好生羡慕。
“嗯,回来了,你们没事吧?”
三狗摇了摇头:“没事,一路还算顺利,宝贝我都带上了,锐哥放心,一定帮您保管得安安稳稳。”
徐锐笑着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办事我放心,今日有些累了,休息一晚我再去看那些宝贝。”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的故事,而且每一件都非常消耗精力,的确让他身心俱疲,能撑到现在已经是仗着年轻,过度透支身体了。
三狗看他脸色不好,连忙摆摆手道:“锐哥你事情多,不必再为那些宝贝操心,有我在东西丢不了,你先休息我去守着宝贝。”
说着,三狗好像深怕打扰徐锐休息,连忙向外走去。
“唉……”
徐锐本来还想再交代他几句,没想到这小子心太急,已经跑没影了。
角落里的常乐稳定住情绪,继续向徐锐靠近,恰巧徐锐安顿好前锋营士卒也准备离开。
“好机会!”
见他向人群外走,常乐顿时大喜,眼睛死死盯着目标,右手伸入怀中握紧匕首,脚下加快速度,就要冲上去从背后一刀捅进他的后心。
“咦,你怎么在这?”
就在这时,常乐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抬头一看才发现三狗从徐锐那里回来,与自己迎头相遇。
“不是让你远远看一眼便好么,怎么跑到这来了,咦?你的背篓呢?宝贝丢了怎么办?”
眼见徐锐越走越远,就要脱离视线,一个绝佳的刺杀机会快要错过,常乐心中大急。
“宝贝我藏好了,丢不了!现在天色太暗看不清楚,我想离近些仔细看看。”
常乐敷衍三狗一句,再顾不得其他,一把挣脱三狗的手,快步朝徐锐走去。
“喂,喂!”
三狗见他形色匆匆,心中顿时有异,眉头一皱连忙追了上去。
“站住!”
三狗大喝一声,周围的将士们都诧异地朝他望来,连七八丈外的徐锐也回过头来,远远望向这边。
常乐浑身一颤停下了脚步,他知道这次机会已经泡汤,心中大恨。
可为了保留刺杀徐锐的机会,他只能选择继续隐忍潜伏。
“你究竟想干什么?”
三狗走到常乐身边,眯着眼睛打量着他。
常乐连忙笑道:“小将军莫怪小的无礼,小的就是太想看看清楚徐佐领的模样,天色太黑,离远了看不到啊。”
“就这样?”
“真的就这样……”
常乐又憨厚地笑了起来,好像和之前没什么不同,但三狗心里却起了芥蒂。
他虽然年纪小,阅历有限,和其他少年一样沉不住气,可毕竟是在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的人,对杀机格外敏感,刚刚的一瞬间他明显地感觉到一股杀气从这个憨厚的老兵身上溢出,绝不会错。
“三狗,怎么了?”
正犹豫的时候,徐锐竟然走了过来。
常乐回头一见徐锐,顿时浑身一颤,有若一座木雕呆了一瞬。
三狗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有意无意地跨前一步,挡在了他和徐锐之间。
“锐哥,这是亲卫营的火头军,刚刚参军的,今天帮我搬了那些宝……东西,说是想来看看你究竟长什么模样。”
看我?我又不是动物园里的猴子,有什么好看的?
徐锐脑海中冒出一个啼笑皆非的念头,常乐回过神来,跟着三狗踏前一步,有意无意地拉进与徐锐的距离,抱拳道:“小的是亲卫营的火头军,老听兄弟们说徐佐领的故事,小的好奇得紧,这才想来看看您到底是不是三头六臂。”
听他这般说话,周围的将士们都哄笑起来,徐锐也不禁莞尔,三头六臂不成哪吒了吗?看来哪个世界都一样,传言这种东西果然是天马行空,不足为信。
不过这老伙头倒有些意思,一把年纪竟然会相信自己有三头六臂……
等等!
想到这里徐锐突然一愣,伙头军乃是美差,大多都会给那些立过战功,和将军有些关系,却又不愿再冲在第一线的老兵,哪会轮得着刚刚参军的老家伙?
再看他抱拳的手,徐锐心中又是一惊,他右手的拇指上有厚厚的老茧,小臂粗壮有力,肌肉强健,分明就是常常使刀的人。
而且杨渭元死的那晚,下手的就是一个伙头军,也是出自亲卫营,有王满这个亲卫营参将在,那个地方早就成了暗棋的集中营,难道……
徐锐脸色一变,连忙伸手摸向挂在后腰的手弩。
常乐本想继续潜伏,可见徐锐脸色有异,心知自己竟被他一眼看破了身份,顿时又惊又急,再看徐锐右手往后伸去更觉不妙。
没机会了,就是现在!
他心一横,牙一咬,猛地伸手探入怀中,一把拔出那柄准备多时的匕首,双腿使劲一蹬,整个人顿时如猛虎一般朝徐锐扑去。
“徐锐小儿,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第六十四章:刺杀(下)
说时迟,那时快,常乐暴起得太快太突然,一刹那所有人都楞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匕首闪着寒光刺向徐锐。
“锐哥小心!”
三狗一直死死盯着常乐,见他突然暴起发难,心中大惊,也下意识地朝他猛扑了上去。
与此同时,徐锐也终于拔出了改造过的手弩,却终究晚了一步,他与常乐的距离太近,常乐又有武功,速度极快,不过眨眼之间那柄闪着寒光的匕首便已经递到了他的胸口。
“啊!”
就在匕首即将刺进徐锐心脏的一瞬间,三狗的身体却先一步飞到,将他重重撞倒,而那柄匕首却去势不减,狠狠刺向三狗背心。
在身体下落的一刹那,徐锐借着后仰的惯性,面无表情地举起手弩匆匆瞄准,然后迅速扣下扳机。
弓弦“当”的一震,巴掌长的弩箭劲射而出。
常乐不是王满,面对闪电般射来的弩箭他连眼睛都来不及眨一下便被射中右胸。
“啪啪”两声闷响,三狗扑在徐锐身上,两人一同落地,而另一边的常乐被弩箭射翻,也倒在地上。
“有刺客,剁了他!”
周围的将士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抽出腰刀,一拥而上,手起刀落就要将受伤的常乐剁成肉酱。
徐锐一惊,连忙叫道:“留他一命,我还有用!”
已经落下的刀口生生停住,将士们微微一愣,才想起徐佐领定是要从他口中挖出些情报,连忙都把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常乐冷笑一声,还想挣扎,不知是谁一刀背敲在脑门,把他打晕过去。
见终于制服了此人,徐锐松了口气,正要扶起身上的三狗,却突然发现他浑身瘫软气若游丝。
“三狗,你怎么了?”
徐锐心中一紧,连忙扶着他坐了起来,低头去看时竟见他背心插着刚才那柄匕首,正好是心脏的位置。
“三狗!”
徐锐目眦欲裂,惊呼一声。
三狗浑身抽搐,如筛糠一般剧烈抖动,嘴里咳着鲜血,眼睛瞪得滚圆,两只手紧紧抓住徐锐的手臂。
“锐哥,锐哥,我有些冷……”
“没事的,没事的,锐哥脱衣服给你穿。”
说着,徐锐连忙去脱身上的衣服,三狗却挣扎着摇了摇头:“锐哥,等回京城你还会请我去问天楼吗?”
“去去,当然得去,你锐哥答应你的,怎能食言?到时候叫上你娘,还有你的兄弟姐妹,大家痛痛快快吃喝一顿。”
徐锐眼眶禽着泪水,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锐哥,我耳中尽是嗡嗡声,好像听不见了。”
“会好的,有锐哥在,一切都会好的……”
“锐哥……我可能去不了问天楼了……”
“胡说,咱们说好的,你怎么能爽约?”
三狗的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鲜血洒得徐锐浑身都是,身子却越来越软,气息越来越弱,徐锐能感觉到他的生命正在飞速流逝。
即便是在医疗极其发达的另一个世界,面对心脏创伤也仍旧存在很高的致死率,又何况是毫无现代医疗器械的这里?徐锐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点点离开,反而更加折磨。
“锐哥,我看到好多小星星,好美啊……”
“美就把他们都摘下来,留着送给你喜欢的姑娘,等你娶亲的时候我还要去喝你的喜酒,知不知道?”
“好……我等着锐哥来,锐哥……我……我想我娘……了……”
说完最后一句话,三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痉挛的身体骤然不动,彻底软了下来。
“三狗……啊!!!”
徐锐楞了一瞬,终于意识到三狗已经走完了最后一程,顿时仰天大吼一声,怒喝道:“暗棋!黑旗军,你们等着,老子一定要让你们血债血偿!”
杨渭元死了,梅闯死了,现在三狗也死了,都是该死的战争害的!
徐锐一直压抑的情绪像是被这颗小小的火星点燃,在这一瞬疯狂爆发。
三狗的脸苍白得可怕,两只眼睛却仍旧圆圆地瞪着,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真的看到了远方的娘。
将士们围了上来,无论认不认识三狗,都不免生出浓浓的悲切。
徐锐死死抱着三狗的尸体,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无声地滚落,好久之后才颤抖着拔出那把匕首,小心翼翼地把三狗放平,然后轻轻合上他的双眼。
悲愤!
徐锐心中尽是悲愤,心里像是堵着一块石头,快要喘不过气来,愤恨得快要爆炸,就连上次在宇宙中战败被俘,命在旦夕的时候也不曾这般难受。
他突然想起岳飞的一首词,站起身来,从雪地里刨出一块石头,一边念,一边在石壁上疯狂地奋笔疾书。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十六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泾阳耻,犹未雪。此生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流青山缺。壮志饥餐南人肉,笑谈渴饮黑旗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周围的将士们大都没有读过书,徐锐又心怀激荡,笔迹潦草杂乱,几乎没人能看懂他在写些什么。
但所有人都能听懂他念的这首《满江红》,闻者无不悲愤交加,胸中壮志顿生,甚至有人连连叫好。
“徐佐领,等咱们回去修养半年,你便带着大家打回来,杀尽南朝猪狗,为大帅和兄弟们报仇!”
“对!杀尽南朝猪狗,为大帅和兄弟们报仇!”
“报仇!”
呼和生渐渐汇成山呼海啸,稍远些的军卒们被这阵齐呼吸引,纷纷围拢过来。
徐锐却是扔下手中的石头,一言不发地抱起三狗的尸体,默默朝人群之外走去。
所过之处将士们自动分开,为他让出一条道路,不少人甚至自发地跟在他的身后,打算帮他一起掩埋三狗的尸体。
太阳终于落山,寒风刺骨,大雪依旧。
张佐烽背着肖进武来到这里的时候人群已经散去,从将士们口中得知徐锐遇刺的消息,张佐烽顿时大惊,深怕徐锐步了杨渭元的后尘,连忙将肖进武放在石壁下,自己到处打听事情的经过。
半晌,他面色凝重地走了回来,却见肖进武正坐在石壁下,愣愣地望着鬼画符一般的石壁,双目圆睁,一动不动。
张佐烽大惊,连忙脱下冬衣盖在肖进武身上,关切地问:“将军可是哪里不舒服?您才刚醒,身子太弱,还是回去吧。”
肖进武回过神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问道:“徐锐没事吧?”
张佐烽一愣,摇了摇头:“徐兄没事,前锋营的三狗为了救他,牺牲了……”
肖进武叹惜一声却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指着崖壁上的词道:“你来看看。”
肖进武疑惑地向崖壁上望去,只看了几句,登时双目一瞪,一股悲凉苍劲的豪情壮志油然而生。
“好气魄!好文采!好一个胸怀天下,举重若轻的徐锐!”
张佐烽连说三个好字,每说一个肖进武就点一次头,直到他说完,肖进武才叹了口气道:“我昏迷的这段时间错过了太多东西,听你们说徐锐如何神奇,我只道这小子有些奇谋,今日一看这首词,才明白他的格局乃是家国天下,此子大才,日后必成大器。”
说着,肖进武拍了拍张佐烽肩膀道:“这便是拿救我一命当做条件把你换走的人,看来英雄所见略同,都是识货的人啊。”
见张佐烽想要解释,肖进武摆摆手,笑道:“你不必说,我都知道,他比我强,你们又年纪相仿,你跟着他才有建立大功业的一天。”
“将军,我……”
张佐烽一脸窘迫,急得不知如何开口。
肖进武哈哈大笑:“紧张什么,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这我还是知道的,不过就是跟你开个玩笑罢了。
说起来,千里马还需伯乐啊,你这块璞玉能遇到他是你的福分,何况你又不是谁的家奴,更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难道我还会吃醋不成?”
张佐烽被他说得羞愧难当,干脆闭上嘴不说话。
肖进武却是拍拍他的肩膀道:“走吧,原本想见见我这个救命恩人,不过看来今天他是没这个心情了,还是等过些日子再说吧。”
张佐烽点了点头,将肖进武背到身上,稳稳地向自己的军帐走去。
肖进武回过头来,两只眼睛盯着石壁上的那首《满江红》,心中震撼久久难平。
第六十五章:至暗时刻(上)
光明之所以珍贵,就是因为它不是总存在的,总需要有人用汗水、鲜血,甚至是生命去争取,而没有光明的日子便是所谓的至暗时刻。
人类历史上有太多这样的时刻,比如二战初期,欧洲大陆全面沦陷,东线战场节节败退,全世界都笼罩在***的阴影之下;
又比如蒙古南侵略,屠灭华夏根基,炎黄精英尽覆崖山一役,绵延数千年的中华文明危在旦夕。
眼下无论是对北武卫,还是对徐锐本人来说,也都处在至暗时刻,在这样的时刻,总需要超乎常人的忍耐,和对希望异乎寻常的执着。
三狗死了,徐锐匆匆将他埋在一处山涧,坟头只是一块刚刚砍下来的破木板,风一吹就会歪,也许一回头便再也找不到坟茔的所在。
但这已经是这个徐锐能为他做的所有,因为还有更棘手的问题等着徐锐去解决,更多人的性命等着徐锐去拯救。
没有人愿意冒着有去无回的风险翻越流青山,除了因为这座奇怪的山脉每隔数百里便会出现一个贯通南北的隘口之外,也因为它实在太过艰险。
如果硬要类比,流青山与横断山脉有些类似,短短几百里的地界,海拔从区区三百多米急速上升至四千多米,然后又迅速下降到五百米左右。
这样一来,就会催生出无数如参天大树一般直插云霄的奇峰峻岭,以及因为海拔上升过快带来的如高原缺氧、气候严寒等诸多困难。
虽然徐锐用从另一个世界学到的野战知识,逢山凿路,遇水架桥,大大降低了翻山越岭的难度,但光靠他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对抗大自然的可怕力量。
从进山的第二天开始,北武卫就不得不面对接踵而至的困难。
宏威十五年深秋,老天就像故意与北武卫作对一般,纷纷扬扬的雪不仅来得早,而且一下就不停,本就艰险的山路被白雪覆盖变成了吞噬生命的可怕陷阱。
流青山里本没有路,所谓的山路其实就是断崖上露出来的岩石,它们通常只有三十厘米宽,最窄的地方甚至不到二十厘米,一边是陡峭的山壁,另一边便是万丈深渊。
道路太窄,队伍就会变成长长的一字长蛇阵,脚下的积雪被前面的队伍踏成了冰,后面的人一不小心就会踩滑,失足跌落山谷。
队伍里每隔一会儿就能听到一声跌落山谷的惊恐惨叫,开始时将士们还会停下脚步前去查看,将军们也会用这些反面教材提醒士卒千万小心。
可到后来,因为类似的事实在太多,将士们都已经麻木,听到惨叫声只是微微皱一下眉头,便继续前进。
除了失足之外,将士们最担心的还是藏在积雪之下的山缝。
复杂崎岖的山路上有许多狭长的山缝,被积雪覆盖之后根本看不出来,一脚踏空就会跌入数百米深的山缝里,像是一瞬间被野兽吞噬。
到了进山的第三天,北武卫已经接近山脊,海拔狂窜到四千米左右,不少士卒出现了严重的高原反应,体力不支之后便开始逐渐掉队,而在这样的严酷环境下一旦掉队往往意味着死亡。
比高原反应更恐怖的是严寒。
狭窄的山路上空间有限,几十个士卒像沙丁鱼一般挤在一个帐篷里的情况非常普遍,可即便是这样仍有不少人没有空间搭帐篷。
那些没有帐篷的士卒只能把毯子、被褥裹在身上,紧紧挨在一起,然后蜷缩在角落里,躲避可怕的风雪。
然而第二天太阳升起,将士们活动筋骨准备继续上路时才发现,那些没有帐篷的士卒们已经被冻成了一排排的冰雕。
自此之后,将军们下了严令,无论空间多么狭窄,哪怕人落人也得睡进帐篷里,决不允许再出现露宿风雪的情况发生。
直到进山的第四天,大军终于从高高的山顶进入了徐锐早已规划好的峡谷,士卒的大量非战斗减员才算得到控制。
峡谷虽然仍旧艰险,但因为海拔较低,落差较小,危险也相对低得多,不过这个时候新的问题又来了。
北武卫出发的时候太过匆忙,没有储备充足的物资,进山后因为条件苛刻,物资又消耗得太快,导致物资,特别是粮食十分紧张。
将军们不得不实行配给制,严格控制食物的用量。
可是大军没有车马,粮食都是挑在每一个士卒肩膀上的,士卒们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到明天,时常不顾军法,吃饱一顿算一顿,本就不多的粮食迅速消耗,军中开始出现饿死或由于能量摄入不足造成的减员。
太阳升起,阳光却似是没有什么温度,呼啸的山风依然冷彻骨髓。
上官不达从四处漏风的帐篷里钻了出来,捧起一把白雪在脸上飞快地摩擦,不一会儿,整张脸已经变得通红,昏昏沉沉的意识稍稍清醒了几分。
从山口的战场脱身之后,他带着管家一路急行,终于在半夜追上了北武卫的尾巴。
为了快速进山,北武卫不得不打破各营的建制,时常有掉队的士卒被其他营暂时收编,上官不达和管家出现得并不突兀,他们穿着北武卫的衣甲,随便编了个理由便混了进去,没有引起任何怀疑。
一路上,上官不达两人就和其他的北武卫士卒一样面对各种艰难,虽然由于体弱,时常被将士们嘲笑,但许多将士没有坚持下来的险境却都被他们闯了过来。
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就像打不死的蟑螂,依然坚强地活着。
“老爷,给……”
管家悄悄走到上官不达身边,塞给他一团黑黄色的东西,远远看去就像一块石头。
上官不达瞳孔一缩:“是干饼?!”
“嘘!!!”
管家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压低声音道:“快吃吧老爷,这是老奴这几日偷偷省下来的,您身子金贵,哪受过这份苦,快吃吧……”
上官不达望着手里的干饼,又看了看一脸饥瘦的管家,双手微微一颤,鼻子有些发酸,可还是将那块干饼塞进了嘴里,胡乱嚼了几下,咽进了腹中。
徐锐从睡梦中醒来,脑子还是有些发昏,这几日需要他操心的事情太多,又饱受缺氧的折磨,让他年轻的身体都有些吃不消。
还有刘异那个老小孩也很让他头疼,被梅闯打晕之后,他在回来的山路上便醒了过来,得知来龙去脉,这个老家伙倒是没有发疯到要冲回去和前锋营共进退,但从那时开始他便不理徐锐了,就连徐锐被常乐刺杀,他也只是派人来问了一嘴,知道徐锐没事也就没了其他的表示。
倒是徐锐这几日天天都得往中军里跑,不仅要解决各种各样的麻烦事,还要想办法哄刘老头开心,不然就得看他鼻孔朝天的那张臭脸。
“哎……我真是命苦啊……”
徐锐伸了个懒腰,推开身上厚厚的被子,艰难地坐了起来。
刚一起身,他忽然微微一愣,盖在他身上的被子不是一床,而是整整两床。
他连忙回头去看徐方,只见徐方果然只裹着一张毯子瑟瑟发抖。
徐锐心中一酸,就想把被子重新盖到他的身上,可徐方嘴里却传来一阵沉重的咳嗽,幽幽醒来。
这几日他的咳嗽越发严重,徐锐因为太忙,没时间帮他调养,只好交代他给自己打针,徐方每次都答应得好好的,可到头来却怎么也不见好。
徐锐也知道,类似支气管炎这种慢性病虽不是什么大问题,却是实实在在的顽疾,不修养一段时间是不会好转的。
眼下正是大军最艰难的时候,又哪有时间给他修养?也只有先挨过这几天再说了。
“少……咳咳咳……少爷您醒……咳咳……醒了?”
正想着,徐方缓缓爬起身来,见徐锐坐在地上,便问了一句。
徐锐眉头一皱,问道:“你的咳嗽越来越厉害了,这几日有按时打针吗?”
徐方暂时止住了咳嗽,点点头道:“有打,当然有打,少爷您放心吧,老奴我好得很。”
听他这般说,徐锐才稍稍放下心来,从被子里钻了出来,把他的那床被子递了过去。
“你还病着,少爷我没你想得那么娇贵,以后别干这种事了。”
徐方接过被子,笑了笑,也不点头,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高兴地说道:“少爷,昨天我从伙头那弄了点好东西,正好给您尝尝。”
见他一脸贼笑,徐锐也来了兴致,好奇地问:“是什么?”
徐方蹦了起来,神神秘秘地抓过包袱,从里面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瓦罐,徐锐顿时双目一亮:“是酒?!”
徐方开心地点头道:“是啊,好不容易才从老抠门那抢了这些,晚上您要是觉得冷,就用小火温化喝上一口,保证浑身暖洋洋的。”
说着,徐方抱着瓦罐,想要递到徐锐面前,可还没等他伸手,忽然双腿一软栽了下去。
“徐方!”
徐锐顿时大惊,一脚踢开被子,冲到他的面前,见他脸色煞白,嘴唇青紫,连忙伸手朝他额头探去。
“好烫,徐方你在发烧!”
徐方嘴角微微颤抖,像是想说什么,却没有讲出口。
徐锐连忙扶着他躺好,然后翻箱倒柜地找出给肖进武诊治的听诊器,拉开他的衣甲,放在他的胸膛上仔细听了起来。
短短一瞬,徐锐突然脸色大变。
音,有音,他得了肺炎!
在缺医少药的年代,肺炎或者肺部感染是极容易致人死亡的病症,就算在医学极其发达的另一个世界,肺炎也是夺走老年人性命的最大杀手,叫徐锐如何不惊?
“少爷……”
“别说话,青霉素呢?在哪?”
徐方没有说话,徐锐连忙起身,翻出药箱,可里面除了一支针管,其他什么也没有。
徐锐一愣,连忙回头去问徐方:“青霉素你打完了?”
徐方摇了摇头:“都给肖将军送去了,我怕肖将军的病情还会反复,昨晚把最后一支也给了他,他醒了几天了,说是想见您一面,我看您这几天太忙,就没有答应……”
徐锐眉头一皱,一把拉开他的衣服,全身上下果然没有一个针孔。
“你把青霉素都给了他,自己一针都没打?”
徐方点了点头。
徐锐颓然地坐了下来。
肺炎必须要用抗生素,可眼下抗生素已经用尽,他又要去哪里去找?
别说现在物资紧缺,根本不可能把食物摆到发霉,就是真的有那么多物资,在低温环境之下又要如何制造?而且徐方也不可能等得了半个月啊!
“少爷……给……”
徐方双手捧着那罐劣酒递到徐锐面前,脸上勉强挤出了一抹笑容。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乎这个?”
徐锐心如刀绞,恨不得一巴掌把那罐子打碎。
徐方摇了摇头道:“没事的少爷,就算老奴不能陪您,还有我家小子,他翻过年就十五岁了,正是老奴当年遇到老爷的年纪,要是老奴不成了就让他来照顾您……”
“别说了!”
徐锐强忍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撇过头沉吟了片刻,突然站起身来说道:“你等着我,我去找长坡先生,就算用身家性命去换,也要让他保住你的命!”
说着,徐锐一掀门帘冲了出去。
徐方望着他消失的地方,长长地叹了口气,双手捧着酒罐,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徐锐的被子上。
第六十六章:至暗时刻(下)
无论哪个时代,医生总是受人尊敬的,徐锐找到长坡先生的时候他正坐在一个小火炉旁津津有味地读着书,小药童蜷缩在被子里睡得正香。
因为徐锐献计放弃所有伤员,又让张佐烽想办法把长坡先生骗出了伤兵营,长坡先生知道实情之后大为震怒,提着一把药刀就要去找徐锐“理论”。
徐锐哪敢见他,只得把按照记忆连夜抄好的《医学概论》拿给他消气,即便如此,这几日徐锐也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要不是为了徐方,打死他也不敢主动找上门来。
掀开帐篷的门帘,长坡先生顿时被一股寒气吹得回过神来,见来人竟是徐锐,顿时脸色一黑,把身子一扭,理也不理。
徐锐走到长坡先生面前,双腿一弯,“咚”的一声跪了下来。
小药童被那声闷响惊醒,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望着他,长坡先生也是微微一愣,却没有表示,只是等着他的下文。
徐锐朝长坡先生拜下,郑重说道:“徐方病了,是肺炎,求长坡先生救他一命。”
长坡先生这几日一直认真钻研《医学概论》知道徐锐所说的肺炎就是咳喘症,瞳孔微微一缩。
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而是问道:“你医术如此高明,为何自己不救,反倒跑来求我?”
徐锐道:“药都给了肖进武,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是故只能来求先生。”
听他提起药,长坡先生顿时怒不可遏,“啪”的一声将那本《医学概论》重重砸在地上,见书占了露水,又心疼地赶紧捡起来小心擦拭了好几遍,这才盯着徐锐咬牙切齿。
“你没有药,难道老夫便有了?”
徐锐一愣:“您的药呢?”
长坡先生怒道:“拜你所赐,都留在岭东城了!”
徐锐浑身一震,他的心脏仿佛被大锤重重敲了一记,浑身的力气好像被瞬间抽干。
长坡先生由不解恨,冷笑道:“本来老夫的医术虽没有你的那般神奇,但至少也能控制几日,等大军出了流青山,再让你慢慢制药。
可你心狠手辣,冷血薄情,竟将数千伤兵扔在岭东自生自灭,连同老夫的药也都留在那里,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你如此自作自受,怪得谁来?”
“哎!”
徐锐闻言心中大痛,重重一拳锤在地上,脸色凄然。
天下间最绝望的事就是明明知道事情的结果,也知道改变结果的方法,却偏偏无力去改变,这段日子以来,徐锐已经不止一次地品尝过这种滋味,如何能够好受?
长坡先生刀子嘴豆腐心,见徐锐满脸绝望之色又有些于心不忍,说到底他对徐锐还是十分欣赏的。
在他看来,这个小子除了有些薄情冷血,其他都是上上之选,特别是一身医术出神入化,这几日他越看《医学概论》越觉得博大精深,早将徐锐看作是成就医圣的不二人选,无数次为他误入军旅扼腕叹息。
长皮先生摇了摇头,叹惜一声道:“罢了,医者父母心,总是要去看看才知道情况,你去领路吧。”
“啊?好好!徐锐谢过先生!”
徐锐心中大喜,一缕希望油然而生,连忙拜谢。
趁着大军早饭的时间,徐锐将长坡先生引到自己的营帐为徐方坐诊,自己则在帐外焦急地等待,只是片刻的功夫,长坡先生便走了出来。
见到他脸色铁青,徐锐顿时暗叫不妙。
果然,长坡先生冲他摇了摇头:“你诊断得不错,的确是咳喘,已经病入膏肓,若你还有仙药自然一切好说,现在么,还是准备后事吧。”
“什么……”
虽然早就知道大概的结果,但只要是人就有侥幸心理,徐锐一直期盼着长坡先生能够创造奇迹,没想到他反倒先判了徐方死刑,不禁呆立当场。
长坡先生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带着要小药童默默离去,徐锐一把掀开门帘,冲进营帐,徐方正一边咳嗽,一边默默收拾东西,一见徐锐进来,连忙挤出一抹笑容。
“少爷,您回来了?老奴马上就好,等收了帐篷咱们就能上路,你先吃点东西。”
徐锐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被子打包整理,这才发现这段时间自己真是懒得可以,竟心安理得地把所有本该自己完成的杂物都推给了徐方。
徐方固执地从徐锐手里把工作抢了回来,自顾自说道:“少爷,人能活多久那是命,要做什么事也是命,照顾少爷是老奴的命,少爷的命是这片天下,弄岔了老天爷要怪罪的。”
徐锐身子一颤,像是泥雕一样楞在原地,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站起身子冲出了营帐。
“那个刺客呢?”
他拉过一个士卒喝问到。
士卒见他脸色不善,心中一寒,连忙指了指角落,徐锐向他指的方向一看,见常乐果然蜷缩在角落里,冻得脸色铁青。
徐锐放开士卒,走过去一把抓起被困成粽子的常乐,将他拖进一个帐篷,然后把里面的士卒都赶了出来。
常乐冻了一整晚,虽说峡谷里比山顶温暖些,但还是被冻得奄奄一息,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见徐锐正冷冷望着自己,脸上忽然浮现一抹冷笑。
“徐佐领,怎么,终于忍不住要杀我了?”
徐锐道:“我没时间跟你多费唇舌,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不许有半句假话,说清楚了,我留你一具全尸。”
常乐盯着徐锐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放声大笑。
“徐锐小儿,你以为常某做了你的阶下囚就真的任人鱼肉了?告诉你,老子入暗棋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想从常某口中套话,下辈子吧!”
徐锐冷笑一声道:“徐某手下,还没有问不出的话,既然你敬酒不吃,就别怪我让你尝尝手段了!”
说着,徐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袱,里面除了几瓶指头大小的瓷瓶,还有一套恐怖的刑具,每件刑具都只有手指大小,却是狰狞无比,只是看看都能让人头皮发麻,不寒而栗。
这本是徐锐为崔家少爷准备的礼物,没想到那家伙太软,根本没挨到这个礼物就全招了,现在正好用在常乐身上。
常乐看见这些东西脸色顿时一变,但他仍旧硬着头皮把头撇朝一边,毫不理会徐锐的威胁。
徐锐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抽出了一根铁刺,又拔开小瓶,沾了沾里面的药水,然后冷笑着走向常乐。
帐篷之外,不少士卒围在一起,好奇徐佐领又要施展什么奇术,但它们等来的却是一阵惊天动地的惨嚎。
那声音就好像杀猪时的绝望哀嚎,不,比杀猪还要惨上几分,听得人后脊梁发麻。
梁同芳正好巡视各营,听到惨叫便过来一探究竟,听说是徐锐在审问刺客,立即兴冲冲地钻进了帐篷。
只是片刻的功夫他便从帐篷里逃了出来,脸色一片惨白,听说那一整天他都吃不下东西,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缓过来。
惨嚎大约持续了一盏茶的时间,之后便成了断断续续的哭喊,最后又变成了哀求,等到大军快要开拔的时候,帐篷里已经没了声音。
徐锐面无表情地从帐篷里走出来,吩咐几个士卒去收拾帐篷准备开拔,士卒们进入帐篷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常乐已经断气,他的面容极度扭曲,尸体血肉模糊,浑身没有一块好肉,尸体下更是屎尿横流,臭不可闻,仿佛经历了最恐怖的地狱之罚。
个人在大势面前总是渺小的,大军不会为了谁停下脚步,即便是徐锐也不行。
徐方的病情恶化得很快,一路劳顿,加上风寒入体榨干了他最后的生命潜能,到了进山的第五天,他终于再也走不动,倒在了徐锐的怀里。
他离开的时候很安详,没有任何遗憾,也不带一丝怨恨,只是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还在不停地唠叨着,说自家的小子到了年龄,让徐锐千万要去找他,让他代替自己照顾少爷。
徐锐流着泪点了点头,徐方心愿已了,缓缓闭上了眼睛,带着一抹微笑撒手而去。
缘分总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在另一个世界里,苏活了十六年,但除了莫一个至交好友之外从没有人走进过他的内心,可他刚到这个世界一个月,却有太多的身影让他留恋。
就好比徐方,他不聪明,也没什么能力,完全就是社会最底层的炮灰。
习惯了优胜劣汰的徐锐从未想过会为这样的人牺牲什么,可就因为他有一颗赤诚的心,竟然在潜移默化之间改变了徐锐对人和事的态度。
不得不说,在徐锐成长的道路上,徐方这个小人物是一座不折不扣的丰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比杨渭元更加重要。
和三狗一样,徐锐将徐方埋在一个安静的山涧里,墓碑同样是刚刚砍下来的半块薄木板。
夜晚,徐锐捧着那罐劣酒坐在徐方的坟茔前发呆,好久之后他才打开封泥,把被体温温热的酒水全都洒在了他的坟头上。
“放心吧,我会去找你儿子的,会把他培养成才,让他为你光耀门楣。”
正说着,徐锐身后忽然响起一个轻轻的脚步声,他眉头一皱,回过头去,见影俾吊着双臂,担心地望着自己。
徐锐知道影俾若是不想让他发现,一点声音都不会发出来,她是担心自己才会故意让自己知道她就在身后。
徐锐心中流过一阵暖流,朝影俾招了招手,影俾便默默地走了上来。
徐锐看着她,犹豫了好一会才叹了口气说道:“影俾啊,记着要好好活下去,我这个人最怕寂寞了,你们要是都走了,留我一个人又有什么意思呢?”
“少主……”
影俾微微一愣,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让她好好活着,作为一个死士,慷慨赴死不是她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吗?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又听徐锐说道:“说来说去,都怪我心太软,手段太差,才让关心我的人一个个离我而去。
今天,你和徐方都是见证,我徐锐对星河发誓,从此以后一定不会再偷懒,一定不会再让关心我的人,和我要保护的人受到半点伤害,一定不会!”
影俾愣愣地望着他,这一刻她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少主的身体里苏醒过来,让他变得更加与众不同。
日月更替,风雪依旧,北武卫大军在严寒之中忍痛前行,进山的第六日傍晚,大军终于走出了流青山,与徐锐计算的时间只差了一个时辰。
去掉沂水城下的战损、留在岭东城的伤员,以及在山口之战负责断后的五千人马,北武卫进山时约有三万五千人,经过六天艰苦跋涉,出山时还剩不到两万人,可谓真正的伤筋动骨。
日落之前,徐锐独自一人站在山口下,望着巍峨的流青山,心中有若沸腾的岩浆。
他从常乐口中得知那支黑旗军的主帅叫做钟庆渊,是兵圣武陵王的爱将。
俗话说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敌人,这句话的确是一句至理名言,经过近一个月的交锋,徐锐对钟庆渊的性格已经做了好几轮深刻分析。
此人年少有为,意志坚定,不屈不挠,用兵谨慎又不失锐气,此番追丢了北武卫的几万残兵必定不坑善罢甘休,十有**会追到魏国境内再战一场。
寒风吹起徐锐的乱发,露出他脸上的阴森冷笑。
“徐某已经撑过了至暗时刻,攒下了这么多血仇,就等着还给你呢,钟庆渊,你可千万别叫我失望啊……”
第六十七章:流青山之战(上)
回到大魏国境,北武卫实际上已经跳出了武陵王设下的天罗地网,身后就算还有追兵,但只要他们走得及时,也来得及通知地方守备部队从容布防。
与泾阳之战不同,眼下快要入冬,南朝大军若深入北境便是劳师远征,胜负之势立刻易位,众将相信武陵王绝不会做这等蠢事。
一路转战,北武卫损兵折将,便是主帅都客死他乡,现在更是物资奇缺,将士疲敝,军心士气已经到了濒临崩溃的地步。
其实早在转战南朝国境之时,北武卫就已经丧失了锐气,要不是徐锐避实就虚,带着大军连战连捷,恐怕早已崩溃。
是以刘异一直忧心忡忡,主张立即渡过江,然后寻找最近的城镇进行补给,再慢慢赶往京城。
但徐锐却力主在江之畔多等两日,为了说服刘异,徐锐在出山的当晚便进了刘异的营帐,二人密谈了一整夜,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第二天一早,刘异派出斥候赶往距离最近的溧阳城,通报大军的消息,而北武卫主力则继续留在清流山下,缓缓渡过江。
将士们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回到国内,思乡之心更切,都想尽快北返,对大军的迟缓颇有不满,厌战的情绪日益高涨。
眼看军中怨愤积重,处理不好甚至可能酿成哗变,重伤初愈的肖进武几次去找刘异,刘异却都缄口不言,令他毫无办法。
直到第二日中午,一个传令兵请突然张佐烽前往中军。
当时张佐烽正在帮肖进武换药,一听这个消息,肖进武立刻意识到这应该是徐锐的主意,连忙请张佐烽帮忙劝说徐锐。
“佐烽,徐锐心高志广,少年气盛,这一路他受了很多委屈,心里定是愤懑难平,极不甘心。
然而大军现在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十人之中仅三人还有战刀,再加上军心已散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他好不容易才将大军带出险境,天堂路上只差最后一步,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意气用事,前功尽弃啊。”
张佐烽虽然觉得徐锐不是那种会因为情绪而头脑发热的人,但见肖进武一脸恳切,还是答应下来。
去往中军的路上,张佐烽心中有些忐忑,徐锐把大军留在流青山,那便是要打仗,可是他要打谁?怎么打?
难道南朝大军也会跨过流青山,正好出现在这里?若果真如此,对现在这支一盘散沙的北武卫来说绝对是灭顶之灾!
何况解决了其他几路大军之后,南朝兵力充足,完全可以分兵绕过流青山重新包围北武卫,一旦北武卫被任何一支吴军缠住,无论胜负都是凶多吉少。
想来想去他都认为徐锐手里根本没有继续作战的资本,只要开战定是大败,甚至可能全军覆没。
他越想越急,心中也越发忐忑,脚下的步子不禁快了许多。
然而,他刚刚来到中军,正准备向门口的亲卫唱名而入时,却忽然听见帐内传来一阵哄笑,刘异洪亮的嗓门大声说道:“你这小子,把老夫好酒藏到哪里去了?”
张佐烽一愣,眼下大军虽然暂时得以喘息,但仍未到庆功之时,刘异一向秉持军法,刚正不阿,怎会在中军帐内公然饮酒?
守门的亲卫见他面露讶色,笑道:“进去吧,徐佐领交代过,今日你来不必报门。”
张佐烽回过神来,连忙向亲卫行了一礼,深吸一口气,挑起门帘走进大帐。
大帐之中,刘异、曹公公和徐锐都在,虽说经过连日奔波,大家气色都十分疲惫,但似乎心情非常不错,也不知道先前正说着什么,三人笑得前仰后合。
张佐烽不明所以,见三人如此,顿时呆在门口。
这时三人也发现了他,稍稍止住笑声,刘异坐回帅位之上,曹公公捧起手边的紫砂茶壶,徐锐却是一脸惊喜地走了过来。
“佐烽,你来了?”
张佐烽看着徐锐,木讷地点了点头。
徐锐一把捉住他的手腕,一直将他拉到大帐正中,拉了一团草甸让他坐下。
张佐烽仿佛生了痔疮,那里坐得安生?只想知道徐锐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徐锐漫不经心地提上一壶开水泡茶,营帐里没人说话,张佐烽却是有些着急,想要主动询问。
可还没等他开口,徐锐便先一步笑道:“不必紧张,先尝尝我泡的山茶,今早刚从山上摘下来的,味道不错。”
说着竟将一碗泛着绿色的茶汤送到了他的手上。
张佐烽捧着茶碗一阵错愕,这种时候还有心思跑去摘茶,这还是自己熟悉的那个徐锐吗?
略一犹豫,他把茶碗一放,豁然起身道:“徐佐领,二位大人,眼下士卒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众将九死一生,无不眼巴巴等着回乡与家人团聚,而你们却对士卒之心置若罔闻,这般懈怠享乐实在令人寒心!”
他这番话是有感而发,语气自然有些激动,声音也不小,至少帐外的亲兵都听得清楚,张佐烽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伙头军,若没有徐锐,他别说坐在中军帐下,就是接近中军都没有资格。
道理虽然是这个道理,但表达的方式却很有问题,话一出口,张佐烽便有些后悔,但事已至此,他心一横,干脆打算把心里的不满一股脑说出来。
可就在这时,曹公公突然放下茶碗,对刘异淡淡说道:“不错,和这小子说得一样,初生牛犊不怕虎,后生可畏啊。”
刘异看着张佐烽微微点头,眼里竟露出几分欣赏之色。
张佐烽一愣,惊讶地望向徐锐,只见徐锐微微一笑,脸上的戏虐之色一扫而空,终于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佐烽,你是我北国的热血好男儿,我没有看错人。”
“徐兄,这是怎么回事?”
张佐烽不明所以地问。
徐锐脸上闪过一缕冷峻,盯着张佐烽道:“我需要一个人,一个胆大包天的人,去做一件胆大包天的事!”
皑皑白雪一眼望不到边,呼啸的寒风使劲往脖子里灌,无论裹了多厚的衣服都觉得冷,明明烈日当头却丝毫感觉不到温度,这就是钟庆渊此时的感受。
流青山中,钟庆渊还在艰难前行,他原本打算带上三千黑旗军进山追击北武卫,但出发之前,一路尾随那三千孤军的卢东卿及时赶到,说什么也不同意他只带三千人进山。
卢东卿的态度非常坚决,二人争执不下,眼看时间一点点流逝,钟庆渊心急之下只得妥协,接受了卢东卿的计划。
他自己带上两万犀角军和三千黑旗军进山追击北武卫,卢东卿则带领剩下的一万犀角骑兵借道北齐,绕过流青山作为接应。
相比北武卫,南朝大军毕竟占着天时地利人和,自然做了更加充足的准备,他们不仅士气高涨,物资充沛,而且还有许多当地的向导引路。
山口之战虽然打得惨烈,但北武卫既然会将最强悍的军队留下断后,便说明他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钟庆渊原本以为很快就能追上强弩之末的敌人,在流青山就地解决他们,然后快速回朝。
可他大大低估了大自然的力量。
刚刚进山一天,钟庆渊就明白自己在流青山中解决北武卫的算盘算是落了空,纷纷扬扬的白雪转瞬之间便将北武卫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在这十万大山之中,几万人不过是沧海一粟,别说击溃敌人,便是找到他们的踪迹也是难上加难。
更要命的是,险峻的地形对他们来说同样也是危险的陷阱,湿滑艰险的道路、严酷的低温,高原缺氧,一样不少地收割着这支南朝精锐的人命。
回头自然不可能,钟庆渊只有寄希望于尽快出山,与卢东卿的人马会和,然后寻找残存的北武卫主力决战。
然而他不是徐锐,不懂现代野战之法,没有画着等高线的地图,不会利用气象条件辨别方位,也从未在这样的条件下行军。
虽然有不少当地向导,但即便是最贪婪的猎户也不会在这种天气进山,此时的流青山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片神秘的,危机四伏的处女地。
迷路是南朝大军最大的敌人,为了降低非战斗减员,钟庆渊和徐锐选择了一条大致相同的路,原本以他们的速度极有可能追上北武卫。
可他们迷路了,在山脊和峡谷中来回兜了几个圈子,有时落在北武卫后面,有时甚至跑到了北武卫前面。
这场龟兔赛跑和另一个世界的寓言故事没有什么不同,北武卫稳扎稳打,步步为营,速度虽慢,却是按照预定时间出山。
而南朝大军晕头转向,像是一只无头苍蝇四处乱窜,整整比北武卫多走了两天,算上在岭东城耽搁的半天,他们直到北武卫出山后的第二天夜里才堪堪走出了流青山。
精锐的南朝大军在流青山的死亡陷阱里损失惨重,进山的两万三千多人只有一半活着出来,其中还有不少士卒严重冻伤,或是得了高原病,基本丧失了战斗力。
面对如此巨大的损失,钟庆渊并没有失去信心,他本就心智坚定,绝不是一点困难能够轻易打到的,何况他认为北武卫本就已经疲惫不堪,面对同样的险境只会比自己更惨。
自己手下的这一万人至少还保持着一定的战力,而濒临崩溃的北武卫极有可能已经无力再战。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并没有错,出山后的第二天清晨,斥候在江边发现了北武卫休整和渡江的痕迹。
钟庆渊仔细查看过战场,临时挖掘用作士卒造饭的土灶台数量很少,最多只能供应六千人,也就是说经过雪山洗礼之后,北武卫的人数仅剩全盛时期的十分之一。
别说只有六千人,即使人数翻上两倍只要能找到他们,钟庆渊也有十足的信心不等卢东卿的援兵到来便将敌人一举歼灭。
修整半日之后,心急火燎的钟庆渊立刻下令,同样疲惫的南朝追兵开始横渡江,而在江对面的峡谷中,徐锐和残存的北武卫已经严阵以待,最后的大战一触即发。
第六十八章:流青山之战(中)
“将军,前面发现大批魏军踪迹!”
一个斥候从山坡上冲到钟庆渊面前,他本是黑旗军中的一员,为了进山追击北武卫,他们将马匹和黑甲留在了岭东,只穿着薄薄的皮甲,战力至少损失了三分之二,可即便如此仍旧难掩一身彪悍之气。
“看到人了?”
钟庆渊问。
斥候摇头道:“没有,是魏军留下的扎营痕迹,火堆还未燃尽,他们离开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时辰。”
钟庆渊眉头一皱,举目四顾,只见此地乃是一个深深的峡谷,身后便是飞流直下的江。
江沿着流青山一路自西向东流淌,蜿蜒曲折,途径三千余里。
就水量来说,虽无法与长江黄河相提并论,但由于流青山地势落差极大,江水流极快,而北岸地势骤降,许多地方竟比河面还低十几米,令江有了一个令人发指的名字天上河,再加上一条狭长的峡谷,恰好构成了兵书所说的虎狼之地,十分险要。
“此地环境太险,前方若有埋伏则大军危矣……”
钟庆渊一脸冷峻,皱着眉头喃喃自语。
副将见他似乎又有顾忌,连忙抱拳道:“将军,此处虽是峡谷,但两边具是百丈绝壁,魏军即使埋伏其上也无法对我军构成威胁,咱们只需留下一军守住谷口,避免被人断了后路即可,正面若真的有诈,大不了退回来便是。”
“这……”
钟庆渊已经有些意动,却仍旧犹豫,副将急道:“将军,我军不惜冲破国界追击而来,一路上死了这么多兄弟,难道要因为一个峡谷裹足不前么?”
闻言,钟庆渊浑身一震,又听副将继续说道:“如今我军孤军深入,虽说南朝主力已灭,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魏国仍有百万大军,若是时间拖得久了,迟则生变啊!将军!”
副将的话句句都说在他的心坎上,自出道以来,钟庆渊跟随武陵王南征北战未尝一败,难免心高气傲,小觑天下英豪。
然而这次他先是在手握绝对优势的情况下,被这支残破不堪的北武卫玩弄于鼓掌,沦为南朝官场的笑柄,现在又不顾武陵王禁令,擅自突破国境,造成大量伤亡。
要是最后不能将北武卫消灭,即使在王爷那里他也很难交代。
“罢了,传令下去,后军守住谷口,黑旗军开道,中军缓缓入谷!都睁大眼睛小心些,若有伏兵不可冒进!”
钟庆渊咬了咬牙,终于做了决定。
副将大喜,连忙朝他拱了拱手,转身传令去了。
除了两千后军守在谷口之外,南朝大军缓缓入谷,峡谷大概有两百米宽,两边都是百多米高的悬崖峭壁,万物不生。
一万多人排成一字长蛇阵,小心戒备着可能的埋伏,速度很慢。
一路上钟庆渊都有些心神不宁,但却又搞不清楚这些忧虑究竟来自哪里,按照他的计算北武卫绝对没有余力再战,就算有那个高人存在,也不可能再玩出什么花样。
打仗不是请客吃饭,需要的是实力,在绝对实力差距面前任何所谓的奇谋都将失去意义,他想来想去,只得笑自己压力太大,自缚手脚。
百多米高的崖壁之上,一双眼睛冷冷盯着下方的南朝大军,等开道的黑旗军一过,便悄悄缩了回去,神不知鬼不觉。
徐锐和刘异站在悬崖之后等待着斥候的消息,他们身边只有二三十人,北武卫主力则藏在峡谷深处。
“你的计策真的没问题?”
刘异不放心地问,徐锐刚刚跟他说起这个计策的时候,刘异只当是天方夜谭,好似儿时听过的神仙传说。
若是换个人讲早就被他轰出帅帐,但这话是从徐锐口中说出来的就不能不让他正视三分,可即便如此仍有些难以置信。
徐锐当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此战乃是绝地反击,大军性命系于一线,作为临时主帅,刘异能同意自己的计策已经是冒了天大的风险。
“放心吧,这一路的战斗唯有此战最有把握!”
徐锐自信地笑到。
见他说得轻松,刘异莫名地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全神贯注地等待着斥候的消息。
终于,斥候从悬崖边跑了回来,急声禀报:“启禀将军,南朝前锋已过九峰哨口!”
刘异闻言浑身一震,下意识望向徐锐。
徐锐目光一凝,冷笑道:“好,老虎终究还是有打盹儿的时候,骗了一路,钟庆渊终于中计,现在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他们!传令,点火!”
钟庆渊走在峡谷之中,脸色有些阴沉,无论怎样安慰自己,心中那股若有若无的危机感都不曾有丝毫减弱。
不得已,他只能重新梳理眼前的战局,想要找出被自己遗漏掉的地方,可是想来想去还是一无所获,不禁有些烦躁。
突然,他的目光落在悬崖顶端微微一愣。
昨夜还在下雪,为何崖顶没有积雪?
一个突兀的念头从脑子里冒了出来,钟庆渊顿时脸色大变。
“当心,有埋伏!”
他历喝一声,可话才出口,悬崖上突然响起两声惊雷,犹如两道霹雳从九霄之上炸在耳边,钟庆渊豁然抬头,顿时瞳孔一缩,脸色瞬间惨白。
只见两条火龙从崖顶高高跃起,坚硬的岩石如同沙土骤然崩碎,百米高的崖壁如同哀嚎的野兽垮塌下来,无数巨石裹挟着浓烟和烈焰喷薄而出,仿佛天崩地裂,末日来临。
十几里外的江岸边,张佐烽领着七八个人正向着峡谷的方向极目远眺。
“张娃子,徐佐领让咱们等信号,却又不提何为信号,只说到时便知,眼下时间差不多了,可信号究竟在哪?”
一个老兵皱着眉头来回踱步,实在忍不住便问了张佐烽一句。
张佐烽刚要说话,耳边突然传来两声巨响,紧接着大地剧烈地颤抖起来,就好似地震一般。
众人脸色一变,惊讶万分,不知是谁突然指着峡谷说道:“快看,山塌了!”
几人连忙朝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山崖的两侧果然垮塌了一截,将狭长的峡谷懒腰折断。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可怕一幕,在场之人无不目瞪口呆,惊骇万分。
张佐烽张着嘴喃喃道:“这难道就是徐兄给咱们的信号?信号,对了是信号!”
想起信号,张佐烽回过神来,他到底机敏过人,只看山崖一塌立刻明白了徐锐的整个计策,怪不得徐锐说这是件胆大包天的事,何止胆大包天,简直就是疯狂至极!
他大吼道:“那东西能炸塌山崖,你们都跑远些!”
被他一说,众人也都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刚刚塞进河堤的布包竟有传说中的神仙之力,顿时吓得面无人色。
“还等什么,快跑啊,我要点火了!”
见几人都楞在原地,张佐烽心中大急,又是一声大喊。
众人回过神来,哪还敢继续呆在死神身边,立刻撒腿就跑,能跑多远跑多远。
等众人跑出百多米去,张佐烽怕坏了徐锐的大计不敢再等,深吸一口气,用火把点燃脚下的火药,然后迅速折头,狂奔而去。
峡谷之中,钟庆渊正经历此生最难忘的一幕,坚固的山壁竟在自己面前崩塌,好似传说中的天崩地裂,垮塌下来的山崖瞬间将负责开道的黑旗军埋了起来。
黑旗军自建军以来从未出现过重大伤亡,没想到这次竟一瞬间被大山埋了数千人之多!
钟庆渊目眦欲裂,却根本无能为力,除非他能就地成仙,搬山移海,否则在如此巨大的毁灭力量面前,与蝼蚁毫无差别。
突如其来的末日场景吓坏了士卒,没人知道还会不会突然劈下一道天雷击碎山崖,把自己埋入地狱之中。
他们就像是受惊的野牛群,凶悍之气顿时变成了无可阻挡的惊恐,什么纪律、战斗意志都被抛在脑后,如潮水一般落荒而逃。
大军顿时大乱,峡谷本就十分狭窄,军卒们慌忙之下挤作一团,跑慢些的立刻就被身后的人推到,踩在脚下,几秒之后便被踏成了肉酱。
钟庆渊被裹挟在人群之中向山谷之外移动,这种时刻别说控制惊慌的士卒,要不是有几个忠心的亲卫拼死护住了他,说不定已经被惊恐的人群当场踩死。
“不可能,这不可能,北武卫怎可能轰塌山壁,难道那位高人竟是陆地神仙?”
钟庆渊也骇得面无人色,倒不是因为眼前的末日场景,而是担心北朝掌握了如此恐怖的力量会对南朝形成致命威胁。
他的脑袋一片混乱,能崩塌山岳的力量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令他感到深深的恐惧。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又传来一声闷响,与山壁之上的两声暴鸣如出一辙,只是小了许多。
钟庆渊清醒过来,他知道听到的声音小绝不代表爆炸真的就小,只是距离太远罢了。
他连忙朝声音的源头望去,由于有山壁的阻隔,他无法看到爆炸的具体地点,但这个方向却令他浑身一震,有若筛糠一般地颤抖起来。
“江……是江……果然是北朝的奸计,这才是真正的杀招,他们想让我们全都有来无回!”
钟庆渊失魂落魄地停了下来,立刻被身后的人群推得东倒西歪。
“将军!”
亲卫连忙把他护在怀中,拉到紧靠山壁的角落之中,躲避汹涌的人潮。
“将军,快走吧,说不定这里的山壁也要崩塌了!”
亲卫贴在钟庆渊的耳边大吼。
钟庆渊神色凄惨,一脸苦笑。
“没用了,都没用了……”
他的话淹没在一片惊恐的呼喊之中,大地又一次颤抖起来,地上那些指甲盖大小的石子如同跳蚤一般蹦跳不停。
士兵们还在争先恐后地往谷口逃窜,“隆隆”的轰鸣声却已经瞬间盖过万人惊呼,仅仅几个呼吸的功夫,十几米高的潮水犹如万马奔腾从谷口拍了进来。
先看到潮水的士卒顿时吓得面无人色,匆匆忙忙停下脚步,立刻就被后续涌来的人群推倒。
后来之人又被潮水吓住,但却没有停下的时间,因为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潮水便已涌到面前,当头拍下,要了他们的性命。
“将军!”
亲兵大惊失色,惊恐地向钟庆渊望去。
钟庆渊却早已料到了这种结果,震惊之中唯有绝望的苦笑。
第六十九章:流青山之战(下)
张佐烽从一堆乱石之中艰难地往上爬,直到双手拉住一颗残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爬到高处。
此刻,他的周围早已是一片汪洋,江的自然堤坝被炸塌之后,奔腾的江水立刻将小小的口子冲成了一百多丈宽的巨大缺口。
江落差太大,水流太快,与北岸峡谷又有七米以上的落差,决堤的江水就像巨型瀑布一般往外涌去,正好冲进了峡谷,一头撞在崩塌的山壁之上。
而崩塌的山壁则起到了堰塞河堤的作用,阻挡住江水的去路,江水速度渐渐缓慢下来,折头向另一个方向涌去。
而拥挤在峡谷之中的一万多南朝军队就成了江水的牺牲品,被这股难以抗拒的激流裹挟着冲往下游。
大部分人运气不佳,在潮水袭来的一瞬间便撞上岩石或其他漂浮物当场毙命,而运气稍好些的躲过了第一个鬼门关,在奔腾的江水里浮浮沉沉,就算不被淹死,也会被冰冷的河水冻死。
天下无敌的两支亲军眨眼之间便全军覆没,杀敌效率甚至比长平之战,白起一举坑杀四十万赵军还要恐怖。
“喂,还有人吗?你们在哪?”
张佐烽站在一块巨石之上合掌大喊,先他一步逃走的人已经全都消失无踪,反倒是他自己因为跑得太慢而活了下来。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徐锐只有大约两车制造黑火药的原料,而黑火药的爆照性比起后世的高爆炸药简直不值一提。
为了达到炸塌山壁和河堤的目的,每一个爆破点都是经过徐锐精心计算,然后打孔埋药,用最少的火药击破山壁和河堤最脆弱的部位,好似武学之中的四两拨千斤。
在没有计算机,甚至是计算器的时代,为了准确测量和计算这些爆破点,徐锐两天两夜不眠不休,小小年纪便掉了一大把头发,心疼得他直呼亏本。
张佐烽点火的地点当然也在徐锐的计算之内,虽然距离爆炸点很近,却刚好是共振原理之下的一个盲点,如果运气不差的话,不仅不会有生命危险,还能找到一条不太难走的路,绕过洪水,与大军汇合。
没想到张佐烽聪明过头,看到山壁崩塌立刻明白炸药的恐怖,让其他负责点火的人提前撤离,反倒跑出了徐锐设定的安全范围,最先做了河神的祭品。
直到此刻,张佐烽才反应过来,颓然地坐倒在地。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他虽不知道这句成语,却是与东晋王导同样的心情。
峡谷之上,除了徐锐外北武卫众人全都呆若木鸡,脸色苍白地望着已成一片汪洋的战场,他们想象过徐锐会用什么通天的本事来对付南朝大军,却从没想过会是以这样毁天灭地的方式。
难道这个沟通阴阳的徐佐领真的是哪位下凡的神仙?要不怎能引动天雷地火,搬出江之水消灭敌人?
和哭坟谷一战时一样,所有人看向徐锐的目光里都透着敬畏,甚至是恐惧。
不一样的是,上次最多只是把他当做能够沟通阴阳两界的奇人异士,而这一次却直接将他归入了陆地神仙一流。
就连提前知道所有计划的刘异也没有好上多少,虽然经过和徐锐说得大同小异,但听说和亲眼见证完全是两种不同的观感。
听说之时他都觉得徐锐描述得乃是天方夜谭,定有夸大之嫌,可亲眼所见之后,他才明白徐锐先前反倒是隐瞒了实际的威力。
刘异扭动僵硬的脖子,望向若无其事的徐锐,心中又是一惊,这小子面对如此天崩地裂的毁灭之景,竟还能脸不红,心不跳,当真是好定力,难道鬼谷一门真的是仙人一脉么?
徐锐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就算知道也不过是一笑而过,任何东西就怕习惯和对比。
在另一个世界,徐锐从小接受极致的战争训练,早已见惯各种各样的毁灭场景,与能够一炮击碎整颗行星,消灭百亿生灵的行星轨道炮相比,这点场面实在拿不上台面,更别说降维打击等等超出常规的毁灭方式。
眼见往往决定格局,而格局则决定了一个人能够达到的高度。
徐锐最强的其实并不是异于常人的天赋,而是跨越这个时代的见识,光凭这一点,那些同样天赋异禀的少年天才便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他,因为他打从一开始就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
“这就是岭东城外,你用来对付王满的天雷?”
刘异渐渐回过神来,压低声音问到。
徐锐点了点头:“差不多吧,材料还是太简单了一些,黑火药终究只是初级产品,要是能找到其他几样东西,比如制造出苦味酸,甚至是高爆炸药,又何必如此费力。”
“你还能弄出更厉害的天雷?”
刘异瞳孔一缩,惊呼到。
徐锐诧异地点了点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刘异脸色一变,左右看了看,见众人都还在惊骇之中,没有注意,连忙拉着他走开几步,压低声音问道:“你会制造天雷的事还有谁知晓?”
徐锐微微一愣,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任何一个当权者都不会允许一个单独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下属存在,因为那是动摇皇权的最大威胁。
此事一旦泄露,不用别人动手,大魏国那位雄心勃勃的皇帝就会第一个把他除掉,根本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除了张佐烽和几个负责埋炸药的士卒之外,没人知道,都是信得过的人。”
徐锐沉声说到。
“信得过?”
刘异摇了摇头道:“张佐烽你自己处理,其他人你尽快拟个名单给我,其他的事你不用管了。还有,你得好好想想该如何向圣上解释,大概你的师门是瞒不住了。”
名单上的人会有什么下场徐锐当然心知肚明,只是没想到一向刚正不阿,爱兵如子,甚至有些迂腐的刘异会主动为他做出这等“下作”之事。
徐锐心中流过一阵暖流,这个老家伙是不想自己的手上沾上污血,就此埋下隐患,才不惜打破的原则,违背本心地帮自己擦破股。
其实徐锐自己对这件事是不太在意的,李邝早就把他师出鬼谷子的消息送了出去,现在说不定已经摆在了那位皇帝的龙案之上。
反正谎已经撒出去,现在后悔也来不及,干脆就硬着头皮借用鬼谷子的名号,为自己打打掩护。
你们不都说鬼谷子是神仙吗?那神仙弟子有一两张能够引动天雷地火的灵符应该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正想着,刘异望着脚下的一片汪洋,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还是天下间第一次有人战胜武陵王的两支亲军,而且是成建制地消灭,只不过代价着实太大了点。”
徐锐回过神来,目光落在已成汪洋的峡谷之中,也跟着叹了口气。
“是啊,代价太大了,江决口,洪水至少辐射一省之地,下游无数百姓都会受灾,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因此家破人亡,可牺牲是值得的,有了这场胜利,武陵王至少数年之内都不敢大规模北侵,为我大魏重建十二卫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刘异浑身一震,点了点头:“此战原来还有这等意义,是你早就想好的吧?”
徐锐摇了摇头,笑道:“没有,是刚刚信口胡诌的。”
刘异冷哼一声,刮了他一眼,自然不信。
这时,沿着山顶走来一群人,竟是北武卫的一干将领,肖进武、梁同芳赫然在列,包括他们在内,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掩饰不住的震惊。
他们虽然没有亲眼见证天崩地裂,洪水奔腾的可怕场景,但徐锐弄出这么大动静,光是听那些恐怖的巨响都能把人吓得够呛,更别说见到山谷变成汪洋。
刘异见有人来,便闭口不言,徐锐也不多话,跟着刘异朝将军们迎了过去。
肖进武第一个朝徐锐走了过去,他深吸一口气想要问问张佐烽是否安好,可还不等他发问,却先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原来梁同芳一见徐锐,二话不说,也不顾众人惊愕的目光,当即双腿一弯跪了下来,“咚咚咚”地朝他磕了三个响头。
徐锐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扶,可梁同芳却像一块千斤巨石,纹丝不动。
“快快请起,将军何至如此?”
徐锐诚恳地说。
梁同芳郑重抱拳道:“小侯爷,当时在岭东之时我便说过,老梁万事不求人,只要您能为大帅报仇,我愿生生世世当牛做马!
如今您不仅手刃暗棋高手,更是尽灭武陵王的两支无敌之师,完成了天下英豪想做,却做不到的壮举。
我老梁一向说到做到,从今日起,您便是我的大恩人,但有差遣,老梁定然风里来,雨里去,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君子重诺,武人更是如此,梁同芳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在场众人无不心生钦佩。
徐锐却是摇了摇头道:“将军不必如此,为义父报仇乃是徐锐应尽之责,何况就算义父未遭暗棋所害,就凭北武卫的累累血债,我也不会放过南朝大军。
你与义父情同手足,能如此重情重义,舍身相报,义父九泉之下定然欣慰无比,我北国男儿慷慨激昂,绝不矫揉造作,今日我便代义父谢过将军高义,请将军受我一拜!”
说着,徐锐竟双手抱拳,向梁同芳盈盈下拜。
梁同芳脸色一变,哪敢接受,立刻就从地上弹了起来,铁钳般的双手牢牢托住徐锐下拜的身子,让他怎么也拜不下去。
“小侯爷手段通天,不骄不躁,真是折煞老梁多矣,老梁一介武夫,未曾替大帅报仇已是心中有愧,还请小侯爷切莫再令老梁羞愧难当。”
见他已然起身,徐锐便也没有坚持。
直到这一刻他才算为杨渭元的血仇做了一个了结,连同三狗、徐方、梅闯,以及那些倒在路上的北武卫战友的仇也一起报了。
在解开心里那条枷锁的同时,徐锐突然感慨万千,心中思绪远远飘飞。
他拉着梁同芳朝脚下的汪洋走近几步,看着远远流走的江之水,仿佛当年曹孟德乍观沧海,心潮澎湃难以自持。
不知不觉间,他想起了杨洪基的那首《滚滚长江东逝水》,竟不知不觉跟着唱了起来。
“滚滚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首歌其实是明朝第一才子杨慎所作的《临江仙》,罗贯中在写《三国演义》时将其用作开篇,后来经过谱曲,才变成了那首脍炙人口的《滚滚长江东逝水》。
原词本就意境高远,再加上曲调大气磅礴,徐锐的嗓音虽还带着几分童贞,少了一缕沧桑,却还是唱出了几分淡看古今,指点江山的宏伟意境。
在场的无论雅俗,都是征战半生的军旅之士,经历过生死,自然更懂得生命的真谛,也更能体会大浪淘英雄的意气和无奈。
不知不觉之间,一众将领无不心潮澎湃,五味杂陈。
其实在场的大多都是不懂文辞的武夫,虽是心有所感,却也只能领略皮毛,唯独肖进武文武兼备,真正听懂了这首《临江仙》的高远意境。
也正因如此,肖进武站在人群之中望着徐锐的背影犹自发愣,心中早已震撼无比,甚至忘了去问他张佐烽的安危。
“这小子手段神鬼莫测,志向广博天下,格局更是笑谈古今,堪堪十六岁便能坐拥此等大才,就算是当年的武陵王也多有不如。
眼下大军已经打完最后一仗,马上就会北返京师,等他回京之后恐怕立刻就会鱼跃龙门,潜龙入渊。
或许大魏未来三十年,不,或许是五十年的兴衰命运都会与此人息息相关,可他毕竟是个少年,当褪去稚气之后又会将大魏引向何方?
大魏已经有了一个雄心勃勃的圣上,现在又多了一个神鬼莫测的徐锐,这两个人中龙凤究竟会擦出怎样的火花呢?”
不知不觉之间,肖进武心中竟充满了期待。
第七十章:天地异数
入夜,皑皑白雪下的流青山一片死寂,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和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正在山中缓缓前行。
此处乃是流青山深处,既是寒冬,又是夜晚,一不小心就会滑落山涧,便是连胆子最大的猎户也不敢在此时行路。
这一老一少却好似游山玩水,一路闲庭信步,丝毫不将身边的万丈悬崖放在眼里,若是被人看见定会惊为天人。
老头身穿粗布麻衣,头顶的白发稀稀拉拉没剩下几根,满脸的皱纹似是山川沟壑,就好像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老农。
他踩在厚厚的白雪上,足尖轻轻一点,身子立刻飞出数丈,越过危险的山缝,稳稳落在一块巨石之上,回头看见少年慢慢悠悠,不禁眉头一皱。
“要离,快些走,再晚便追不上他了。”
少年唇红齿白,凤眼剑眉,很有几分英气,听到老头的呼和,撇了撇嘴。
“老头子,你好好的不在南越待着,干嘛千里迢迢跑到这流青山来?你自己来也就罢了,还硬是要把我抓来,现在正是王爷用人之际,要是赶不上这次机会,又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扬名天下。”
老头听他抱怨,登时怒道:“有你这么跟师父说话的吗?王爷王爷,什么狗屁武陵王,不过是个匹夫而已,你留在南越就不能扬名天下了?非要跑到南朝来掺和那些糟心的屁事。”
被他这么一说,少年顿时不干了:“当年不是你说要我扬名天下的吗?还说什么天下之大,不可故步自封,当与六国英豪一较长短。
如今天下英豪汇聚南北两朝,又以王爷身边最多,我心心念念帮你完成心愿,你倒数落起我的不是,也罢,明日我就回家打鱼,再不问江湖之事了。”
老头脸色一变:“你这小兔崽子,动不动就撂挑子,你当师父让你扬名立万真是为了自己的威名?还不是为了让你继承我的衣钵!我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见老头真的动怒,要离神色讪讪,摆摆手道:“是是是,您都是为我好,既然这样,您干嘛此时把我抓来?”
老头脸皮一抽,没好气道:“老夫十年未曾出山,此番千里迢迢赶到这里,还不是为了你这个不争气的小子!”
“为了我?”
要离指着自己的鼻子,诧异地问。
老头到:“老夫要带你去找一个人,过了今晚怕是就要无缘相见了。”
“找人?”
要离一愣:“这世上还有你看得上的人?”
老头翻了个白眼,恨恨道:“这世上的确没几个人配我正眼相看,不过此人不同,便是为师在他面前也得自称一声晚辈。”
“还有这样的人?”
“当然有,不过这等奇葩放眼天下也唯有一人,此人便是鬼谷子的师兄,人称泰玄上相,正一真君的老天师。”
“老天师?难道是桂玉山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神仙?”
老头点了点头道:“就是他,快走吧,晚了便追不上了。”
要离脸色一变:“喂喂,听说这位天师挺邪的,见过他的人不是莫名其妙走了大运,便是突然之间惨死他乡,我见你印堂发黑,不像要走大运的样子,还是别去了吧?”
“逆徒,闭嘴!”
“何必生气,我说实话而已嘛……”
这一老一少一边拌嘴,一边行路,借着微弱的月光在群山之间纵横飞跃,一走便是三个时辰。
子时一过,二人终于爬到一座直插云霄的险峰之顶,上面果然有个人影副手而立,极目远眺,在月光的映衬之下宛若仙人。
要离毕竟是少年心性,听说要见的乃是这天下间最富盛名的几位大圣之一,早已心驰神往,可当那人回过身来,却顿时令他大失所望。
站在山顶之人一身破旧的青色道袍,身材瘦高,其貌不扬,头发用一根枯枝随意插着,看上去就像个落魄的中年道士,哪有半分仙风道骨?
然而一见此人,老头顿时没了先前的气势,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道:“司徒远见过老天师,一别十年,不知天师是否安好?”
老道闻言回过头来,看清来人,眉头一皱。
“司徒先生,十年前临川一别老道早已有言在先,你我缘分已尽,此生不可再见,而你更是十年灾劫缠身,解无可解,若是不好好呆在南越定有血光之灾,你怎又千里迢迢寻上门来?”
听他提起往事,老头叹了口气,又朝道士一拜,说道:“多谢天师透露天机,才让司徒多活了十年,可此番出山确是有不得已的缘由。”
天师摇了摇头:“世间缘由无非名利二字,你已贵为天下六大武圣之一,又何苦还要以身犯险?”
司徒远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武学泰斗之一,一手无极鬼爪出神入化,人称南越鬼祖,与南朝雪谏寒刀萧瑾瑜、北朝左大都督洪广利、西梁九灵枪圣王思明、北齐东海剑神谢迁、草原第一勇士卓力格图并称六大武圣。
单论资历而言,司徒远又在六大武圣之中名列前茅,是故天师才会有此一说。
司徒远闻言却是摇头苦笑:“这次老天师算错了,老夫此番不顾生死毅然出山,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
说着,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身旁的要离。
天师微微一愣,目光在要离身上微微一扫,目中立刻透出一丝欣赏之色。
“不错,你这徒儿根骨奇佳,悟性极强,难得的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不似你这般污浊,日后成就必定在你之上,若有机缘三十岁前成就武圣也不是没有可能。”
司徒远点头道:“老天师目光如炬,我这徒儿的确天赋异禀,无论任何功法一学便会,就连老夫都自愧不如。
可正因为他聪慧,样样精通也就等于无一专长,眼看他翻过年便要成年,还未找到自身的武学之路,老夫实在不忍毁掉如此璞玉,这才不惜冒着十年大劫也要来寻天师。”
天师叹了口气道:“各人有各人的路,司徒先生便是看不破此中真谛,以至太过执着,老道不过是一普通道人,又不是你武林泰斗,你就算冒着生命危险寻到了我,又能怎样呢?”
司徒远咬了咬牙,抱拳道:“小徒资质甚高,以至没有功法能令其专精,在下听说天师近日创出一套剑法,乃有鬼神退避之威,便想请天师开恩,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将此剑法传授小徒。”
听说还有此等剑法,要离顿时好奇心大气,似老鼠见了灯油,两只眼睛又贼又亮。
然而天师似乎早已料到司徒远的心思,微微摇头:“司徒先生有所不知,那套剑法的确存在,却不是老道所创,而是老道感悟天道时的偶得之物,非有缘人不得入门,便是老道自己都只堪破些皮毛,又如何传给令徒?”
听他如此一说,要离一阵失望,不过他也只是好奇,学不学的没有太大所谓,见师父还要争取,便扯住他的衣角道:“算了师父,强扭的瓜不甜,人家都说不给了,咱们走吧。”
司徒远一把拍开要离的手,咬了咬牙,又对天师道:“在下也知此等剑法乃是绝世之物,在下空口白牙向天师讨要是有些强人所难。
不如天师用此剑法与在下过上几招,让小徒在一旁观摩,能体会多少都看他的机缘,在下绝不强求!”
“师父!”
“闭嘴!”
天师看了看一脸担心的要离,又看了看面色凝重的司徒远,劝道:“老道先前说过,此剑法非有缘人不得修习,就算老道使出一招半式也是于事无补,司徒先生……”
“请天师成全!”
未等天师把话说完,司徒远又是一拜,言辞更加恳切。
天师叹了口气,终于点了点头。
“好吧,那就如你所愿,我只出一招,你让他看好了。”
说罢,他随手从身旁的枯木上折下一根三尺树枝,当做长剑,司徒远心中大喜,立刻套上自己赖以成名的两只钢爪。
要离见无法再劝,只得退到一边仔细观摩,他本就是武痴,有幸得见两位天下至强者交锋自然大为兴奋。
司徒远摆开阵势,如临大敌,大喝一声,浑身立刻血脉喷张。
“在下准备好了,请天师赐招!”
天师无奈地摇了摇头,慢慢扬起了手中的树枝。
要离连忙睁大眼睛,仔细盯住二人的一举一动,不敢错过任何细节。
令他失望的是,天师只是扬起树枝随意一甩,就像是父母用柳条教训不听话的孩童一般,朝司徒远身上胡乱抽去。
司徒远瞳孔一缩,用两只钢爪迎向树枝。
“啪”的一声轻响,树枝抽在钢爪之上弹了回来,司徒远被抽得微微一挑,倒退两步,那滑稽的模样也与大人教训小孩如出一辙。
甩完这一下,天师便扔掉手中的树枝不再说话,司徒远则保持着双爪前抓的姿势,一动不动。
这就完了?
要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位高手决战即使不是惊天动地,怎么也该风生水起,怎会如此草率?他们该不会是演戏给我看吧?这也太假了一点啊……
要离心中愤愤不平,司徒远却是大喝一声:“好剑!”
话音一落,他手上的钢爪竟然寸寸碎裂,脸色忽然一白,喷出一大口鲜血,身体软倒下去。
“师父!”
要离脸色一变,微微踏前一步,身子顿时如轻羽一般飘飞数米,在落地之前将师父稳稳接在了怀里。
可就是这短短的一瞬间,天下六大武圣之一的司徒远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等要离接住他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要离心中大骇,震惊地望向天师,天师却是摇了摇头道:“此剑法威势太强,老道掌控不住,司徒先生被剑罡所创,已然仙逝,还请节哀顺变。”
要离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合上了司徒远的双眼,又擦干了他嘴角的血迹,然后站起身来,将尸体背在了背上。
天师见他不悲不喜,或许已将仇恨深深埋进了心中,忍不住劝慰道:“你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这才是成就一世的根本所在,切勿因为此事污了心智,不然你师父九泉之下定难安心。”
“老天师,你不在桂玉山待着,为何跑到这里?”
要离没有回答,反而问了一句。
天师微微一愣,扭头望向北方,叹道:“一个月前,老道我体悟天道,突然发现天地气运大变,似有亘古交叠之像。
其实这天下每隔几十上百年便会出现一次亘古交叠,只是这次来得实在太凶,不是有千古圣人出世,便是有千年祸源降生,老道我放心不下,这才循着气运一路寻来,不想……”
正说着,天师一回头,发现要离已经不知所踪,仔细一看才知道他已经背着司徒远的尸体往山下去了,寒风中远远飘来他低声的抱怨。
“你看你看,人家不让你来你偏来,不让你看你偏看,这下好了,把老命也给玩丢了,像之前一样躲在南越不好么?真是何苦来哉……”
第七十一章:武陵王
狭路相逢勇者胜,面对同样的险境,总是身强力壮的人才能活到最后,卢东卿算准北武卫冬日进山,就算走得出来也必然再无一战之力。
而钟庆渊率领的南朝主力比北武卫的疲兵强悍得多,虽然肯定也会付出惨重代价,但相比北武卫会小上许多,优势反而更大。
他坚持要将犀角军主力交给钟庆渊,也是为了避免出现任何意外。
有了那两万犀角军,钟庆渊稳操胜券,卢东卿便可继续将舞台让给他表演,自己则率领一万犀角骑兵借道北齐,慢慢绕过流青山口,当好一个配角。
卢东卿赶到峡谷的时候已是流青山一战后的第二天,按照他的计算,这个时间赶到既不会因为太晚而尴尬,又不会抢了钟庆渊的功劳,是个再恰当不过的时机。
然而,当他接近峡谷战场时,却遇上了始料不及的洪水拦路,卢东卿看见洪水的第一眼,心中立刻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连忙撒出大批斥候就近探查。
此时,他正在岸边焦急地来回踱步,等待着斥候探查的结果。
“报!”
斥候骑着战马疾驰而来,远远地一路大喊。
卢东卿心中一跳,连忙迎了上去。
“可探查到结果了?”
卢东卿焦急地问。
斥候跳下战马,单膝跪地,抱拳道:“启禀将军……找……找到了!”
“找到了?”
卢东卿长舒口气,心中安稳了不少。
“他们现在在哪?还剩多少人?钟将军可曾安好?”
“将军,我们没有见到钟将军,是三十里外,三十里外发现尸体无数,只有我军,不见敌人,少说也有七八千人,横七竖八地铺满了河滩……”
“什么?!”
“将军!”
卢东卿像是被人照着脑袋重重拍了一记,顿时双眼一黑向后倒去,幸好几个心腹连忙围上来,这才将他扶住。
至少七八千人的人的战损,还没有敌人的尸体,只能说明一种可能,那就是敌人完胜,有充裕的时间打扫战场,掩埋战友的尸体,那么钟庆渊的大军很可能已经全军覆没。
此前卢东卿曾在心里设想过无数种可能,但想来想去,也从没想得到会是全军覆没的结果,而一旦钟庆渊全军覆没,他自然就要为这场失利负责,把舞台让给钟庆渊的妙计立刻就会变成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绞索,让他如何不急怒攻心?
好不容易顺过气来,他一把推开几个亲信,对斥候道:“找,去给我找,都去给我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定要把钟庆渊找出来!”
秦子仲凑到卢东卿身边,压低声音道:“将军,眼下钟庆渊战败,无论击败他的是北朝哪支大军,现在一定已经元气大伤,咱们只要追上去便可捡个便宜……”
“捡个屁!”
一样温文尔雅的卢东卿竟然爆了粗口,周围的亲信都是一惊,便见他双目通红,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别忘了钟庆渊和王爷的关系,他要是真的死了,说不定咱们谁也活不了!”
“不……不会吧……”
秦子仲还不相信,唯唯诺诺地反驳了一句。
卢东卿冷哼一声道:“王爷杀人从不犹豫,难道你们真想赌一赌么?还不快去找人?!”
一众亲信脸色一变,立刻四散而去,卢东卿扶着一颗老树艰难地坐到地上,朝亲兵招了招手。
“派人,赶快派人将此事通知王爷,记住,最快速度,一刻也不能耽搁!”
亲兵见他脸色苍白如纸,心中一寒,连忙抱拳而去。
泾阳一战基本结束,南朝大军将兵马行营安在风景秀丽的春月湖畔,作为大军主帅的武陵王则在一座靠近岸边的湖心岛上搭起草庐,作为临时指挥中心。
三天之后,兵部侍郎薛启瑞火急火燎地冲到湖心岛边,见周围已经围了一圈南朝将领,连忙越过人群,朝守着渡口的那个人深深鞠了一躬。
“侯爷,下官有急事要见王爷,还请侯爷通禀一声。”
他口中的侯爷眉清目秀,一袭白衣,长长的头发用一根红绳随意绑着抛在脑后,一把纯白的宝刀靠在身旁,远远看去就好像一尊精致的冰雕,冷彻骨髓。
他不是别人,正是王满的师父,南朝武圣,雪谏寒刀萧瑾瑜。
听到薛启瑞的话,萧瑾瑜睁开眼睛瞟了他一眼,淡淡道:“王爷正在抚琴,有事便呈上来吧。”
薛启瑞侧耳倾听,果然有一阵悠扬的琴声从湖心岛上远远传来,便掏出一封写好的公函双手递向萧瑾瑜。
萧瑾瑜屈指一弹,也不见真的碰到那封公函,公函却直接从薛启瑞手中飞了出去,越过十几米远的湖面,准确地落在湖心岛上的一张书案前。
一个七八岁的书童从草庐之中跑了出来,一把抓过那封公函,仔细检查一翻,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便抱着公函一转身钻进了草庐。
“看你脸色不好,究竟出了何事?”
萧瑾瑜见薛启瑞脸色有异,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薛启瑞叹了口气道:“刚刚接到卢东卿的飞鸽传书,追击北武卫的大军败了……”
“嗯?钟庆渊率领三千黑旗、两万犀角竟然还会战败?”
薛启瑞一脸苦涩地点了点头,正要解释几句,先前那个书童又从草庐中钻了出来,大声喊道:“王爷说,黑旗军随他征战太久,已生骄纵之气,败一场也好。”
薛启瑞连忙朝那书童抱拳道:“烦禀王爷,据卢东卿推断,大军或许已经全军覆没,主帅钟庆渊生死不知!”
“当!!!”
他话音刚落,一声断弦之音传来,悠扬的琴声戛然而止,那书童脸色一白,连忙转身冲进草庐,不一会儿又跑了出来。
“王爷问北武卫的主帅是何人?”
薛启瑞道:“回禀王爷,是北朝靖武侯杨渭元。”
书童闻言又要去草庐传话,但这一次还没等他钻进草庐,一个冰冷深沉的声音便直接从草庐之中传了出来。
“北武卫主帅一定另有其人,去查!”
薛启瑞微微一愣,问道:“王爷为何这般肯定?”
那声音道:“杨渭元用兵不过中下,持家更是糟糕,唯独交友一途还算有独到之处,就凭他绝不可能是青玄的对手。暗棋是怎么说的?”
“暗棋……这……”
薛启瑞跪倒在地,硬着头皮道:“卑职该死,北武卫中的暗棋不知出了什么麻烦,已经十几日没有消息传来,属下……属下这就去查。”
此话一出,草庐之中顿时一片寂静,沉默如同一块千斤巨石,压在每一个人头上,薛启瑞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围在周围的一众将领大气都不敢喘,就连武圣萧瑾瑜也坐正了几分。
良久,草庐之中总算有了动静。
“传令暗棋,查清楚实际指挥北武卫之人究竟是谁,然后派人将其诛杀,害了青玄的人,必须偿命!”
武陵王的声音淡漠而冰冷,一众将官却是如蒙大赦,纷纷应诺。
清晨,流青山脚下寒风乍停,是一个难得的大晴天,洪水冲走了皑皑白雪,露出一片浅滩,道路反倒是好走了不少。
一对祖孙背着背篓走在山路上,老人八十高龄,已是满头白发,孙女刚刚十七,正值豆蔻年华,他们就住在附近的山村,冬日难熬,为了补贴家用,这一老一少打算趁着好天气进山采药。
刚刚走进山谷,少女忽然指着河滩说道:“爷爷你看,那里好像有个人!”
老人眯起眼睛,朝她所指的方向望去,见河滩上果然躺着一人,一动不动。
“像是个人,过去看看。”
少女点了点头,快跑几步,如同一只雀跃的蝴蝶翩然而去,来到那人身边。
“爷爷,他还活着!”
少女摸了摸那人的鼻息,连忙朝老人招手。
老人快步走了过去,只见那人脸色苍白,嘴唇乌青,气息极为微弱,已经陷入了昏迷。
“快,把他弄回村里,兴许还有救!”
老人吩咐一声,少女却是撅起了小嘴,这人身高超过两米,强壮如牛,这一老一少要如何把他弄到几里外的村子去?
见少女这副模样,老人也发现了难处,叹道:“罢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天不采药了,爷爷在这守着,你快回村里叫人过来帮忙。”
少女点了点头,连忙朝几里外的山村跑去。
第七十二章:祸福相依
结束流青山之战后,北武卫前往距离最近的溧阳城进行补给,由于大军此番乃是私自退兵,既无兵部调函,也无皇帝圣旨,若是就此返京定会遭到御史言官弹劾。
军中将领合议之后,决定先将大军暂时驻扎在溧阳城外,等待朝廷的下一步命令。
这几日战事稍歇,大军渐渐放松下来,濒临崩溃的士卒们终于得以喘息,大军里那股令人窒息的氛围渐渐开始缓解。
傍晚时分,士卒们刚刚搭建好新拿到的帐篷,点起一堆堆篝火放松疲惫的心情,刘异等几位将军为了舒缓大家的紧张情绪,也有意放松了军纪,除了不许离营,不许饮酒之外,其他的细枝末节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最喜欢的保留节目终于上演,篝火旁,士卒们怀里揣着刚刚发下的军饷,一边啃着烤饼,一边摇着竹筒,一阵阵的骰子声和兴奋的叫骂声传出好远。
人群之外,两个人影趁无人注意,鬼鬼祟祟地躲到了一颗大树之后,佯装一起蹲坑,头对头地凑到了一块儿。
“你那边还剩几人?”
“只剩不到十人,你那边呢?”
“比你们还惨一些,只有六个兄弟了。”
“哎……”
“此番黑旗、犀角两军大败,王爷必然大怒,王大人又栽在徐锐小儿的手里,我看咱们恐怕难辞其咎。”
“是啊,说不定为平王爷怒火,上面那些家伙会把罪责都推到咱们头上。”
“看来你我命苦,即使没有死在战场上,也还是逃不过这一劫。”
“那不一定!”
“哦?你还有办法?”
“为今之计若是能除掉徐锐这个罪魁祸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你打算如何行事?”
“今晚,咱们把最后的兄弟集中起来,然后……”
夜幕降临,疲惫的北武卫早早沉睡,巡营的士卒比以往少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都懒懒散散,敷衍了事,谁都知道大军已经脱离险境,少了生死攸关的紧迫,没人还会绷着神经。
“什么人?”
站岗的哨兵突然见一队士卒朝亲卫营走来,立刻问到。
“大春,今晚咱命苦,轮到当值。”
领头的士卒朝站岗的哨兵打了个招呼,笑嘻嘻地领着十几个盔歪甲斜的兄弟从他身边大模大样地走了过去。
若换做平时,他一定会问那士卒要巡营口令,可这几日全军都十分松懈,他也困得厉害,便懒得再问,只是自顾自小声嘀咕了几句。
“奇怪,柱子哥身边怎么都是生面孔?切……说不定那些兵油子使坏让新兵蛋子替他们巡营呢……”
轻而易举地绕过哨兵,那队巡营的士卒立刻聚到了一起,领头的低声说道:“大家先各自散开隐蔽,我去看看那小子睡熟没有,等我哨声一响便同时动手!”
正说着,好似一阵阴风吹过,领头的士卒后背一凉,心中大惊,豁然转身。
可他身后除了营帐还是营帐,根本没有任何可疑。
士卒仔细检查了一翻并未发现什么异常,摇了摇头,心中笑骂一句疑神疑鬼,又继续安排起刚才的未尽事宜。
没人注意到,从他们身边扫过的那阵阴风竟会拐弯,在亲卫营中兜了几个圈子之后,便先一步来到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徐锐的营帐。
此时若有人往营帐门口看上一眼,便会发现那哪是什么阴风,分明就是一个快到了极致的身影。
那人一身破旧的青色道袍,身材瘦高,其貌不扬,头发用一根枯枝随意插着,竟是一树枝甩死了南越鬼祖的泰玄上相,桂玉山的老天师。
“亘古交叠之源便在此处,难道是这帐篷里的人?”
老天师掐着手指,面色凝重,正要一把掀开帐帘,却突然微微一愣。
帐帘一角拴着一根头发,头发的另一端绑在一枚小小的铃铛之上,只要一掀帐帘,铃铛立刻就会被头发拉响。
这个机关虽然简陋,却非常实用,而且黑夜中常人根本无法看到那根头发,隐蔽性着实很高。
“哼,雕虫小技……”
天师冷哼一声,身子微微一动,帐帘似乎被清风吹过微微摆动,头发与铃铛毫发无损,而他的身子却已经从帐帘外钻了进去。
进了帐篷,他的速度飞快,步伐却十分奇怪,好似醉酒之人东倒西歪,仔细去看才会发现,被他让过的地方安放着极为隐蔽的捕兽夹、手弩、竹签甚至是石灰。
那些令王满忌惮不已的陷阱在老天师的眼里不仅无所遁形,而且没有半点作用。
影俾缩在角落之中,大睁着眼睛来回巡视,可在她的视线里却根本没有看到半点人影,甚就连一丝细微的动静都未曾听到。
突然,一根手指轻轻点在她的后颈之上,影俾立即双眼一翻昏睡过去,除了脑袋微微一垂,靠在了帐篷之上,身体的姿势竟然没有一点变化。
老天师在影俾身边现出身形,摇了摇头:“是颗好苗子,可惜没有名师指点,走了不少弯路……”
说着,他身影一花,竟又瞬间来到了徐锐身边,速度快得像是瞬移。
徐锐睡得正熟,鼻孔里发出微微的鼾声,这段时间真是把他累坏了,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下来,立刻便昏睡过去,不说老神仙悄无声息,就算在他面前敲锣打鼓也未必会醒。
老天师紧紧盯着徐锐,目光之中异彩连连。
“异数,这小子绝对是个异数,难道他便是亘古交叠的源头?”
他眉头一皱,手指掐起一个印决,两只瞳孔渐渐涣散,像是突然发起了呆。
“嘶……”
几个呼吸之后,老天师突然瞳孔一缩,回过神来,胸口剧烈起伏,冷汗瞬间沾湿后背,好似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恐怖场景。
“怎么会,怎么会……此人不仅算不出因果,而且集浩瀚气运于一身,与之相比,这天下的气运反倒如一叶扁舟,不值一提!
天下气运远不如一人之气运,怎会有如此奇怪之事?!”
老天师眉头越皱越深,眼中杀机连连。
怪不得此次亘古交叠之像如此厉害,天下出了这等异数不乱才是见鬼。
虽说亘古交叠有好有坏,好时便是圣人出世,坏时则是灾祸之源,可天下可以没有千年一遇的圣贤,却不能出一个遗祸千古的灾星,这个小子必须除掉!
想到这里,天师伸出手掌,咬了咬牙,朝着徐锐面门狠狠拍下。
这一掌比抽死司徒远的那一记狠了何止十倍,掌风一出立刻隐隐带出风雷之势,仿佛天地气运都在围着这只手掌运转不休。
然而,当手掌快要拍到徐锐鼻尖时,却是生生停了下来,可怕的风雷之势瞬间消散无踪,仿佛从未出现。
老天师举着手掌一动不动,宛若一尊泥塑,此时他的内心正在天人交战。
世间一切皆有因果,雷霆雨露具是天恩,若我强行逆天改命,便是坏了天道,天下苍生是可以躲过一劫,可自己必沾因果,从此之后定是厄运连连,别说羽化升仙,就是想要求个好死都不可能。
该怎么办?究竟是全大义,还是顾私心?
正当他踟蹰不决的时候,心中突然涌上一股强烈的心悸,令他脸色大变。
老天师已算是看破生死,只求大道的顶尖存在,自认为距离羽化升仙也不过一步之遥,这天下已经很少有什么事能激起他心中的波澜,更别说差点令他难以自持的心悸。
他连忙平息情绪,寻找心悸的来源,一查之下才惊愕地发现,竟是心中那套剑法在蠢蠢欲动!
“难道他便是能修习这套剑法的有缘之人?”
老天师眉头皱得更深,他没有对司徒远说谎,这套剑法的确是他在感悟天道时的偶得之物,但有一点他没有说全。
那就是他感觉这套剑法就好像天外流星撞破了心海,自动飞到了他的心中,又仿佛有人与他心脑相连,强行将剑法灌入他的脑海。
这才是他虽然窥得剑法全貌,却完全不解其中深意,更无法修习的最大原因。
“这套剑法古怪至极,虽然威力强大,却晦涩难懂,难道竟是专为此人而生的?”
道家讲求因果,这套剑法若真是与此人相伴而生,那么他将剑法送到其身边,便已经沾染了因果,成为画中之人。
此次亘古交叠之像如此凶悍,一个处理不好就会万劫不复,一思及此,老天师脸色阴晴不定,更加犹豫。
究竟要计自己还是要计天下?老天师在两者之间不断徘徊,苦苦挣扎。
良久,他终于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罢了,我乃是化外之人,心系苍生也不过是为了多攒阴德,既然已经占了因果,又何必非要逆天而为?
何况亘古交叠之像有好有坏,说不定这小子真是千年一遇的大圣人,天道令我走这一趟,我便随了天意,也好为日后羽化飞升做些准备。”
到底是堪破红尘的得道高人,心思一定,犹豫之色立刻从他脸上消失不见,老天师从怀中掏出一本他亲手抄录的剑谱,随手仍在床上,然后向前迈了一步,身影瞬间消失不见。
帐外,领头的那个士卒悄悄摸到徐锐帐前,突然又觉一阵阴风吹过,这一次他没有回头的机会,只是一个瞬间便身体僵硬,生机断绝,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伤口。
不仅是他,和他同来的十多个兄弟全都如出一辙,瞬间惨死,这场无人知晓的反扑就这样胎死腹中,而埋在北武卫中的暗棋也在这一刻真正覆灭。
而远在数百里外,要离埋葬师父之后星夜兼程赶回中军行营,他趁着夜色偷偷摸进自己的房间,才刚刚进门便听到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要离,这几日你跑到哪里去了?”
要离微微一愣,回过头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端坐在黑暗之中。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淡淡问道:“既然你来找我,便说明我该有任务了吧?”
那人点了点头:“是有任务,王爷让你去北朝,帮他杀一个人!”
“杀人?王爷想要杀谁?”
要离瞳孔微微一缩,脸上浮现一抹冷笑。
第七十三章:练神功?
徐锐醒过来的时候,影俾正捧着那部剑谱面色惨白地站在床前,徐锐吓了一跳,揉了揉眼睛问道:“你怎么了?”
影俾回过神来,连忙跪了下来,自责道:“奴婢该死,昨晚少主明明交代奴婢警戒,可奴婢却……却睡着了……”
徐锐眉头一皱:“睡着不过是小事,你不用动不动就下跪,也别奴婢奴婢地叫自己,多难听啊,死士只是一份职业而已,你也是人,也有尊严,从人格上来说你和天下间任何一人都是一样的,明白了吗?”
影俾摇了摇头,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徐锐。
徐锐心中一叹,他实在接受不了一个十**岁的少女每天暮气沉沉,随时想着去死,在他看来这本身就是一种十分变态的思维。
不过这也怪不得影俾,她从小便受到奴化教育荼毒,当然不懂什么叫人本思想,看来要把她改造成正常人还任重而道远。
“这事不怪你,我也只是估摸着剩下的暗棋可能会闹事,才随口一说,起来吧,以后没有人的时候不要老是跪着。”
影俾脸颊一红,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你手里的是什么?”
徐锐问到。
影俾反应过来,脸色又是一变:“昨晚有人来过,留下了这个!”
说着,将手里的剑谱递给了徐锐。
徐锐接过剑谱仔细一看,全书只有薄薄一本,大概四五十页,封面上没有一个字,里面倒是写得密密麻麻,可单独的字徐锐都认识,连起来却一窍不通……
“这是什么?”
徐锐不解地问。
影俾说道:“应该是一部剑谱。”
“哦?厉害吗?”
亲眼见过王满的厉害,徐锐再不敢对这个世界的武功有任何轻视,特别像剑谱这种东西,被无数艺术作品演绎得神乎其神,几乎立刻就勾起了他的兴趣。
“少主,昨晚有人……”
“我知道,有人来过嘛,你都没有发现他,说明那人是个高手,咱们还活着,说明他对咱们没有恶意,所以他留下的这部剑谱才是重点啊,快,跟我讲讲,这部剑谱到底厉不厉害?”
别看徐锐说得风轻云淡,但对死士来说,他们活着的最大意义就是确保主人的安全,像昨晚这种情况,一旦对方起了杀心,二人的性命便会交代在这,绝对是十分严重的失误。
若换了其他主人,死士无论如何都会都到惩罚,至少一顿毒打是躲不掉的,残忍些的甚至可能会要了死士的性命。
影俾没想到徐锐在知道后果的情况下还能如此宽容,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感动。
其实从本质上来说,另一个世界的苏和这个世界的影俾没什么不同,他们都是没人关心,没人疼爱的孤儿,都从小被人残酷训练,赋予他们超出了年龄的技能和使命。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徐锐才能每每体会影俾的心思,时常随意一句话便能直刺影俾的内心。
见她眼中波光粼粼,徐锐暗叹一声,这个苦命的小姑娘,也到了该过正常日子的时候了,往后还得多努力啊……
“这部剑谱究竟如何?”
徐锐连忙把话题重新引向剑谱。
影俾回过神来,道:“应该是一套极上乘的剑法,不过和奴婢以前见过的不太一样。”
“那就是很厉害的剑法咯?与王满的雪谏寒刀相比如何?”
“雪谏寒刀乃是武圣传承,奴婢仅见过一次无法比较,不过若看剑谱上描述的威力,至少应该不比雪谏寒刀差。”
“真的?”
听说这部剑谱的威力竟然能和武圣传承媲美,徐锐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脸上乐开了花。
每个少年都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武侠梦,徐锐自然也不例外,不知什么时候,他也曾幻想过突然拿到一本绝世神功,学就一生武艺,然后从此仗剑天涯,快意恩仇。
现在实现梦想的契机就在眼前,徐锐当即兴奋无比,不过还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那就是该如何看懂这本剑谱……
徐锐想了想,问影俾:“你看得懂上面说的东西吗?”
影俾闻言,以为徐锐话里有话,脸色一变道:“影俾未经少主同意,擅自查看这部剑法,还请少主恕罪。”
像武学秘籍这类东西,向来都被视作珍宝,作为死士其实就是另一种家奴,擅自查看主人的秘籍与偷盗无异,影俾也是因此才会豁然变色。
不过徐锐就连另一个世界的著作都能毫不在意地拿出来,又怎会吝啬一本白得的剑谱?
他撇撇嘴道:“又来了,都跟你说我这里没有那么些规矩,你就说能不能看懂。”
影俾点了点头:“能……能看懂一些……”
说完,影俾耐心地跟他解释起剑谱上的晦涩描述。
其实在破译了那些关于武学的专有名词之后,剑谱的内容就变得非常简单。
简而言之,剑谱上记载了一种无名剑法的修炼法门,独特之处在于除了招式之外,还需修炼一种叫“”的东西。
所谓“”,徐锐将其理解为驱动剑法的内生动力,有了这种东西普通的招式才会变得与众不同,具有可怕的威力。
而“”的修炼方法似乎也不是很难,刚入门时只需做出某些特定的肢体动作,然后配合不同节奏的呼吸吐纳,听上去就好像瑜伽。
既然知道了修炼法门,徐锐说干就干,立刻兴奋地拉着影俾按照剑谱上的内容开始修炼,盘腿凝神,小口呼吸。
然而大半个时辰之后,徐锐在枯燥的练习之中渐渐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行不行啊?怎么感觉不是很科学……”
他照着剑谱上说的,把身体扭成一个奇怪的姿势,胀得满脸通红,浑身酸痛,可除了小腹之内有一股隐隐的温热之感外,似乎没什么特别。
“不练了,不练了……”
徐锐擦掉脸上的汗珠,往床上一趟,摆成一个大字。
正在修习的影俾停了下来,凑近道:“少主,这套剑法的确非常晦涩,奴婢也一直卡在结印这关,始终不得入门,您千万不能灰心。”
“咦,你还在结印?”
徐锐坐起身来,诧异地问。
影俾点了点头,不知少主为何惊讶。
徐锐心道:结印乃是修习这套无名剑法的第一步,整整大半个时辰她都停在这里不得入门,自己却早早进入了第三步吐纳,而且似乎小有成效。
要知道影俾可是天赋不错的高手,只是因为不得名师指点才未跻身一流行列,自己比她练得还快,那岂不是天赋异禀,极有可能成就一代武圣?
想到这里,徐锐不禁有些飘飘然。
可转念一想,他又哑然失笑。
对于武艺,影俾可是真正的专家,自己只不过是个门外汉,十有**是弄错了什么法门,从一开始就走了歪路而不自知,可笑自己还在这里沾沾自喜,着实无知。
一朝得道,鸡犬升天终究是美好的愿望,现实却要骨感得多,就好像钢琴、芭蕾这些技能,哪一样不是需要从小练习,刻苦努力,穷尽数十年,甚至一生心血?
就算这部剑谱真是独孤九剑那样的绝学,没有十年的专心练习恐怕也很难登堂入室,还是自己想的太简单了啊。
徐锐终于从变身一代巨侠的美梦之中清醒过来,他自认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经历来修习武技,即使有也不划算,毕竟武功再高也怕菜刀,王满便是最好的例子,有这点时间成本,造一两杆火枪不是强得太多?
想清楚利弊,再看那部剑谱时便没了先前的热情。
在他眼中这东西已经沦为了完完全全的鸡肋,只是若他知道为了领略这本剑谱的一招半式,一位武圣竟被一树枝抽死,又会作何感想?
徐锐合上剑谱,递到影俾面前。
“这东西不适合我,给你吧!”
影俾浑身一震:“少……少主,您是说把剑谱给我?!”
天下间各门各派莫不将上乘武学视作至宝,敝帚自珍,以至上乘武学价值之大简直难以想象,如杨渭元这等身份地位之人都没有足够的名望和资材为影俾求个名师便可见一斑。
这可是堪比武圣传承的天下绝学,绝对的无价之宝,最少最少买百八十个影俾这样的死士不在话下,徐锐竟然在明知其价值的情况下,眼都不眨就给了影俾,如何能不让她吃惊?
更何况影俾根骨奇佳,却一直没有匹配的名师指点,以至久久未能突破瓶颈,跻身一流,此事始终被杨渭元和她自己引以为憾,现在了却人生一大憾事的宝贝就在手中,又如何能让她不惊喜?
都说女人对珠宝和包包没有抵抗力,但对于影俾这种命都不要的女人来说,那些东西虽说不是粪土,却也绝对不会多去看一眼,唯独武学对她意义非凡,简直就是第二生命。
“好东西总要在需要它的人手里才能实现最大的价值,这叫物尽其用,安心收下吧。”
徐锐将无名剑谱塞进影俾手中,也不等她反应,便哈哈大笑着起身走出了帐篷。
影俾握着那本剑谱犹如石化,好久好久之后才回过神来。
“少主……”
复杂的情绪再也压制不住,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影俾双手捧起剑谱,朝着徐锐出门的方向重重叩首,口中喃喃自语道:“俗话说士为知己者死,影俾虽是一介女流,不足为士,却愿为少主知遇之恩历经万千劫数,抵死相报!”
第七十四章:未来与对策
徐锐自然不知道这本剑谱给影俾带来的震撼,就算知道,他也不会在意。
他究竟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在固有的价值观里,女人应该远离战争,自己一个大男人老躲在一个女人后面算怎么回事?
其实徐锐已经做好了打算,等回到京城就想办法让影俾渐渐恢复正常生活,去享受属于她的美好青春。
刚走出亲卫营,徐锐便见几个士卒推着一辆板车走了过来,板车上堆着十几具尸体,用草席裹着,像是要推到营外埋葬。
“徐佐领这么早就起了?”
负责押运的士卒远远看见徐锐,连忙停下来和他打招呼。
徐锐朝士卒们点了点头,指着板车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领头的士卒叹了口气:“昨晚又有十几个兄弟去了,全是暴毙的,身上没见伤口。”
徐锐心中一暗,北武卫横穿流青山,不少士卒受了恶劣环境的影响,身体留下了终身伤残,还有一些甚至就此埋下了病根,这几日一直有病死的士卒,只是一次出现十几个还是太多了点。
他挑开草席,匆匆查看一番,见果真如那个士卒所说,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伤痕,以为也是生了暗疾,便摆摆手,让士卒们将尸体尽快拉去掩埋,以免爆发瘟疫。
战争是死神的使者,牺牲也许未必崇高,却不可避免。
两世为人,徐锐见了太多的死亡,心中没有什么道德障碍,紧迫的环境也由不得他这么清闲。
现在大军已然脱离险境,但并不见得一切就高枕无忧。
最近几日他都在思考未来应该何去何从。
太阳系里的那场大战应该还在继续,但他短时间内肯定不可能回去参战,因为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又到底是宇宙里的某个角落,还是另一个平行时空?
之前徐锐曾经测算过这个世界的重力、大气密度和恒星变化,但因为缺乏精密仪器,他只能选用最原始的测量和计算方法,得出的数据自然存在一定的误差。
不过各项结果都证实了一个结论,那就是他现在所在的这个世界与地球极为相似,除了地形不同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差别。
其实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也在他的意料之中,毕竟炭基生命需要的生存条件基本相同,所以总是出现在类地行星上,而类地行星除了生命形态变化万千之外,环境差别不会太大。
还是熟悉的味道,对于徐锐来说,这恐怕算是唯一的好消息。
“既来之则安之,其实每天偷偷懒,晒晒太阳,然后享受美好的青春可能更适合我吧?”
徐锐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眼下这个世界还处在冷兵器时代,距离脱离地心引力,重回太空实在太远,原来的苏也变成了如今的徐锐,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完全不同的两段人生,他必须,也终于有时间为自己重新规划一个未来。
来到中军大帐的时候,刘异和曹公公都已经到了,不过和前几天不一样,刚一走进中军,徐锐便敏锐地感觉到今天的气氛有些凝重。
曹公公小口小口地着茶,刘异则在帅案前来回踱步,见徐锐进来两人也只是微微点头,谁也不说话。
“行了,别装了,肯定又有麻烦事,你们直接说就成,用得着演戏么?”
徐锐自顾自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抢过曹公公的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然后说了一句俏皮话,想要缓和气氛。
曹公公看了他一眼,朝刘异努了努嘴。
徐锐心领神会地朝刘异望去,只见刘异冷哼一声,将帅案上的一封公函甩给了他。
“刚刚到的兵部调令,你自己看吧。”
徐锐打开公函匆匆看了起来,兵部命令北武卫即刻返京,并规定了返京的路线、日期,以及沿途各城的物资供应情况,十分详尽,没有任何疏漏。
“这有什么问题?”
徐锐拿着公函,不明所以地问。
曹公公叹了口气,放下茶杯道:“朝堂的事,看似细微,但一桩桩一件件都大有文章。”
“哦?”
徐锐脸色一肃,抱拳道:“请公公赐教!”
曹公公道:“我军此番乃是私自退兵,虽为我大魏精锐保留了火种,却终究是违抗了圣命。
按照通常的惯例,北武卫出征时奉的是钦命,回国后也应该接钦命才对,无论是胜是败,是奖是罚,圣上都会下旨定性。
可这一次来的却是兵部公函,而非圣旨,而且就连公函里也没提一句定性的话,咱家和刘将军才会如此着急。”
听完曹公公的解释,徐锐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泾阳之战是那位皇帝钦定的战略,最后损兵折将,大败而归,一定有人要为此事负责。
这个人不会是皇帝,因为皇帝是天子,必须是绝对正确的,这个人也不能是残存的北武卫,因为北武卫是重建魏军精锐的基础所在。
那么承担责任的人就一定会是几路大军的主帅,只不过把责任都推到死人身上去,未必就能堵得住悠悠众口,或者未必就能发泄皇帝本人的怒火。
一旦如此,那些对于重建魏军精锐不太重要的人,比如刘异,比如曹公公就很有可能被大势推出来当那只无辜的替罪羊。
而徐锐在这场战争中扮演的角色非常特殊,会受到怎样的对待,也要看皇帝如何解读北武卫擅自撤军的性质。
所以定性对在场的三人都十分重要。
眼下皇帝对北武卫态度暧昧,要么是朝堂上对此事的分歧很大,要么是皇帝本人有了其他想法,自然让三人忧心不已。
“哼,此战乃是武陵小儿设好的圈套,我北武卫历经艰难,能安然回国已经算是万幸,此番回京老夫无论如何也将据理力争,定不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刘异在帅案前绕了几圈,终于一拍帅案,怒声喝到。
曹公公也点了点头:“不错,此战徐锐居功至伟,回京之后咱家定要保举你一个好出身!”
徐锐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苦笑起身,朝两位大人郑重地行了一礼。
“二位大人若是嫌命长想自寻死路,千万别带上小子,小子还想多活两年呐。”
二人闻言脸色一变,不约而同地朝他望来。
“你小子又有什么鬼点子?”
刘异问到。
徐锐道:“小子能有什么鬼点子?只是劝二位大人一句,若想活命,回京之后只可请罪,不可请功,而且最好把所有的大罪都往义父身上推!”
“说得什么混账话?”
刘异眉头一挑,怒道:“你义父为国捐躯,惨死他乡,我等如何能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往他的身上泼脏水?你身为他的义子,怎能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语?”
徐锐苦笑道:“老将军先消消气,等我把话说完成不成?”
刘异冷哼一声,犹自生气,不过总算没有继续喝骂,而是大咧咧地往帅位上一座,怒道:“有话就说,就屁就放,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看老夫怎么收拾你!”
徐锐早已经习惯刘异骂骂咧咧的说话方式,也不生气,抬起茶杯一饮而尽,清了清嗓子。
“这几天小子专门看过最近几年圣上亲自的处理的大案要案,得出一个结论,咱们这位圣上的确是位胸怀天下的千古圣君,可他有一个习惯,那就是很爱面子。”
说着,徐锐用余光扫过最了解宫廷秘事的曹公公。
见曹公公端茶杯的手微微一颤,却没有反驳,便继续说道:“关起门来说,泾阳一战最大的失误便是这个决策本身,要说责任也是圣上责任最大。
但咱们这位圣上太要面子,绝不会承认自己的失误,而若北武卫擅自撤军是功,那不等于告诉天下人错在皇帝?
站在圣上的角度,二位大人回京请功,就等于是逼着圣上承认自己的罪过,如此一来,不但你们没有活路,北武卫剩下的将领也都会跟着倒霉。
只有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让圣上体恤大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再感激咱们为他背了黑锅,这才会网开一面。”
“此话有理!”
不等刘异说话,曹公公突然拍案而起。
揣摩人心原本是他最擅长的本事,可一旦身在局中反而一叶障目,无法博览群山,要不是徐锐此番提醒,说不定会弄巧成拙,酿成大祸。
曹公公心里一阵后怕,望向徐锐的目光里多了三分感激。
刘异冷着脸点了点头:“好吧,就算此事你说得有理,那往你义父身上泼脏水又是何意?”
徐锐叹了口气道:“义父是大军主帅,为国捐躯之后对重建北武卫已经没有作用,多半不会那么容易过关,所以要将他说得更恶劣一些,才有可能争取到最好的结果。”
刘异眉头一皱:“要争取最好的结果,却要将他说得恶劣,这又是何道理?”
徐锐道:“道理便和之前一样,只能争取圣上的同情,而不能为了讲理把圣上逼到死角,只是这件事最难,因为活人总有利用价值,而死人的利用价值却要小上很多。”
刘异完全明白了徐锐的意思,宦海浮沉大半生,这些道理他不是不懂,可想一次就会心寒一次,相比之下,他更愿意做一个纯粹的军人。
徐锐说得没错,杨渭元作为大军的主帅,是天然的背锅位,现在又客死他乡,失去了利用价值,他不倒霉谁倒霉?
只有让皇帝觉得心中有愧,对不起他,才有可能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刘异重重地叹了口气,忧心道:“只怕这些道理我们明白,圣上也明白,没有那么容易过关啊。”
徐锐笑道:“他当然明白,满朝文武都明白,但圣上要的不是道理,更不是真相,而是一个下坡的台阶,所以我猜到时候大家都会默契地装聋作哑,合演一出好戏。”
说着,徐锐又向曹公公道:“还有,公公对小子的好意,小子心领了,不过公公大可不必保举小子什么,若有人问起小子,公公有一说一便是。”
曹公公点了点头,一事通而百事通,被徐锐点醒之后他已经想清楚所有关节,自己出身司礼监,而徐锐乃是军中将领,皇帝最为忌讳的便是内外勾结,又何况是内廷与军队?
若他真的向皇帝保举徐锐,那才真是取死之道。
曹公公深深看了徐锐一眼,心中越发看不明白,之前他只以为徐锐在军事一途天赋异禀,现在看来,便是那些老官油子也不见得有他这份政治敏锐。
果然苍天不公,为何独独如此眷顾这个小子?
曹公公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见二人不再反对,徐锐笑道:“二位放心,此番回京只要小心些,过关不难,泾阳一战,我大魏十二卫损失殆尽,眼下正是用人之际,相信属于咱们的时代已经来了,准备好大干一场吧!”
远在千里之外的魏国京师大兴城,此时正笼罩在一场厚厚的阴霾之下,自打泾阳大败的消息传回京城,立刻掀起了轩然大波。
督查院的御史们就好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第一个跳了出来,逮住军事集团一通乱咬,紧接着终于等到机会的文官集团齐齐上阵,极力打压武官势力。
这是一场几乎一边倒的政争,文官集团百花齐放,武官集团步步退缩。
一日之内,兵部及五军都督府数十位官员一同下野,回家待参,其中不乏兵部尚书、兵部侍郎、五军都督府都督同知、都督佥事这样的高官。
然而,正当文官集团弹冠相庆,打算一鼓作气摧毁武官势力的时候,却突然发现攻讦没有了舞台,因为有一个人一直没有说话,那便是高高在上的宏威皇帝。
他就像一个画外之人,将所有参合将领们的奏折全部留中不发,只是冷眼旁观着这群跳梁小丑尽情表演。
心思机敏的朝臣们刻意识到皇帝的杀机,纷纷偃旗息鼓,将舞台重新还给了皇帝,可皇帝就是一言不发,不知道在酝酿着什么。
此时沉默地越久,意味着爆发时的威力越大,所有人都明白,他在等,等北武卫回到京城,一切都会有个结果。
就在大兴城中噤若寒蝉,翘首以盼的时候,徐锐与北武卫终于踏上了回京的道路,不知道接下来又会有什么样的腥风血雨等待着他们。
(第一卷终,未完待续)
第七十五章:茶摊风云(上)
泾阳之战结束后,大魏皇帝发出诏书,就近征集二十万地方守备军进驻边境,以防南朝大举北侵,同时全国进入紧急状态,一旦事态有变,立刻全军动员。
而武陵王在基本完成既定目标之后,似乎是受到了流青山一战的影响,失去了进取之心,主力并未跨过过境,两军在边境对峙半月之后各自散去,一场大战就此落幕。
宏威十五年腊月初八,北武卫匆匆北归,走了一个多月才终于进入了京师大兴城的地界。
令众将不安的是,宏威皇帝并未第一时间令大军归营,甚至就连一封像样的圣旨都没有,只是兵部下令大军驻扎在城外三十里处,等待进城的旨意。
一连在城外驻扎了三天,全军将领无不心中忐忑,为了缓解众人的紧张,刘异决定带着几位将领出营走走,以作散心。
说是散心,其实也就是到附近的镇子上走走逛逛,看看熟悉的市井生活,也好过憋在军营里胡思乱想。
“小侯爷,前面便是南关镇的集市,老梁说的茶摊便在那里!”
梁同芳笑眯眯地同徐锐介绍着这里的风物。
据他说南关镇是进入大兴城的前哨,往来商贾众多,十分热闹,而这其中又以市集的茶摊最为有趣。
别看茶摊不大,但内有乾坤,不但茶香四溢,几样点心更是美妙可口,他每次出征归来,必定路过此地,大饱口腹之欲。
徐锐听他说得有模有样,心中也有些好奇,连忙冲身旁的影俾招了招手:“走,咱们去见识见识老梁说的美味!”
众人都穿着普通士卒的衣甲,唯独影俾身着素服,虽还是男装,却少了几分阴森。
高门大户豢养死士蔚然成风,只要数量不多,锦衣卫和东厂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刘异、肖进武等人也有几个,只是不知道藏在军中何处。
影俾的谈吐气质是典型的死士,而且打着杨渭元的深深烙印,众人都是目光老辣之人,一看便知,是以一直没人深究过她的身份。
不过这还是影俾第一次行走在阳光之下,不免浑身僵硬,要不是徐锐就在身边,她恐怕都不知该先迈哪条腿了。
听到徐锐呼唤,影俾木讷地跟了上来,顾盼之中竟生出几分怯怯的小女儿的姿态,惹得几位将军哄堂大笑。
影俾更是脸颊绯红,低着头不敢说话,娇羞难当。
徐锐也浅浅地笑着,这是一个好的开始,从此之后他会逐渐引导影俾回归正轨,做一个正常的少女。
上午时分,日头正好,下了几天的大雪也停了,天空一片蔚蓝,正是市集上最热闹的时候。
梁同芳带着众人寻到那处茶摊,茶摊只有一间小小的铺面,在铺面外支了五六张桌子,贩夫走卒三教九流汇聚于此,大声谈笑,大口喝茶,好不热闹。
好不容易等到两张桌子,众人连忙落座,就听梁同芳扯着嗓子对掌柜大喊。
“邱掌柜,我又来啦,快弄几样点心给兄弟们解解馋!”
一听这声呼和,茶摊上立刻钻出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一看是他连忙笑盈盈地跑了过来。
“哟,恭喜梁军爷凯旋,还是那几样?”
梁同芳笑道:“这几个月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快点的,茶要最新鲜的山茶,拿手的点心一样不能少,我可是把你这吹得天花乱坠,邱掌柜,你可不能让我在兄弟们面前丢丑啊。”
邱掌柜连忙向梁同芳作揖:“多谢梁大人,小的这就去准备,您请好,绝对让您和几位军爷满意!”
说着,邱掌柜朝铺子里喊了一声,笑眯眯地跑去准备茶水。
众位将军闻着远远飘散的茶香和点心的甜腻,无不喉头涌动,狂吞口水。
梁同芳笑道:“小侯爷有所不知,要说打仗,我老梁在北武卫排不上号,但要说到吃,那咱可是头一份,您可别小看这条小小的集市,身后的煎饼摊口味一绝,还有隔壁的豆腐摊更是美味……”
“哎,我说老梁,之前便听你说过什么豆腐西施,该不会就是这吧?什么每次出征都会来此,难道是看上了老板娘的姿色不成?哈哈哈哈!”
见梁同芳说得眉飞色舞,肖进武打趣了一句,老梁顿时憋得面红耳赤,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徐锐见众人开怀,心中也是喜悦,不经意地往隔壁豆腐摊上瞟了一眼,只见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身姿婀娜,面容姣好,的确有几分姿色,怪不得肖进武打趣,老梁竟然没有反驳,说不定真有那么三分心意在呢。
“点心来咯!”
徐锐正恶趣味地想着,邱掌柜高呼一声,两个伙计端出十几样点心放到了桌上。
众人伸长脖子,只见色泽金黄的南瓜饼,细腻白皙的蒸米糕,还有一些徐锐叫不上名字的点心,每一样都精致甜香,让人食欲大开。
“开动开动,一会儿小心别咬了舌头!”
梁同芳立刻招呼众人动筷子,他自己却直接抓起一块米糕扔进了嘴里,看得众人忍俊不禁。
徐锐也夹起一块米糕放进影俾的碗里,然后自己吃了一块南瓜饼,果然是松脆可口,香甜四溢,比他在另一个世界吃过的西点也不遑多让!
“怎么样,老梁我没吹牛吧?”
梁同芳见众人下筷,这才哈哈笑到。
众人连连点头,徐锐朝他伸出一个大拇指。
“求求你们,再宽限几日,奴家求求你们!”
就在众人其乐融融之际,隔壁突然传来一阵惊呼,接着便是妇人求饶的声音。
众人一愣,连忙回头望去,只见豆腐摊上一片狼藉,十来个壮汉围着一个鲜衣怒马,脑满肠肥的中年人,那位豆腐西施则跪在他的脚下苦苦哀求。
见此情景,梁同芳顿时脸色一变,就要豁然起身,旁边的刘异赶紧一把拉住他的手腕,摇了摇头。
“别冲动,先看看再说!”
梁同芳眉头一皱,却还是坐了下来,和众人一同朝豆腐摊上望去,想要看个究竟。
豆腐摊上,只见那中年胖子一脚甩开妇人,淡淡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老爷我已经宽限了你半个月,说好今日还钱,怎的又要食言?”
妇人在地上膝行几步,抓住他的裤腿哭诉道:“奴家婆婆还在病着,每日拿钱抓药,实在是没办法,您再宽限奴家半月,奴家就是拼了命也一定把帐还上!”
“哼,利滚利,越滚越多,别说再过半月,就是再过半年你也还不上!”
说着,中年胖子嘿嘿一笑,弯下身子道:“不如你随了老爷,不但旧债一笔勾销,日子更是逍遥快活,不比你天天在此抛头露面强?”
妇人脸色一变,连忙向后缩去,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
胖子冷哼一声:“不识抬举,既然如此,你今日必须还钱,否则咱们就去见官!”
听到见官二字,妇人脸色瞬间惨白,不禁露出一份犹豫之色。
原来是欠债之事……
众人一阵唏嘘,欠债还钱本就是天经地义,这人虽说吃相难看了些,但这般催债已经算是客气,众人也说不出个不是,只是苦了梁同芳,咬牙切齿,却又有力无处去使。
就在这时,邱掌柜端着几样点心从铺子里走了出来,看到这一幕深深地叹了口气。
徐锐见此心中一动,连忙问道:“邱掌柜为何叹气?”
邱掌柜摇了摇头道:“多好的妇人,就快被人糟蹋了。”
众人一愣,梁同芳正要开口,曹公公却先他一步问道:“欠债还钱本是天经地义,邱掌柜何出此言?”
邱掌柜看了看那要债之人,又看了看在座的几人,咬牙道:“原本此事小老儿不该多嘴,不过几位乃是军爷,要说此事与你们军营也有几分关系,只是小老儿说了,军爷只当一乐便是,千万不要惹事。”
“哦?这么说来此事另有隐情,还与我军中有关?”
曹公公皱着眉头问到。
梁同芳却是已经不耐,喝道:“休要废话,快快说来便是!”
邱掌柜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便压低声音道:“绣娘姿色出众,十里八乡哪个男人看着不眼馋?”
说到这里,众人齐刷刷扭头望向梁同芳,梁同芳脸颊一红,喝道:“说重点,谁要听你那些风月之事?”
邱掌柜连忙点头道:“是是是,我说重点。绣娘是早已嫁了人的,他们夫妻恩爱,举案齐眉,男人又是军中小吏,旁人看着虽是眼馋却也没有生出什么心思。
坏就坏在那个刘大生看上了她,趁她男人出征之时百般骚扰,绣娘惹不起他,四处躲避,只盼望着夫君早日归来,能让那厮收敛一些。
可好巧不巧,他男人在去年同草原的那场大战之中殉国,刘大生得知此事大喜过望,立刻变本加厉,每日前来骚扰。”
“岂有此理,大魏律法早有规定,将士出征,有敢扰其家属者仗四十,这狗贼竟敢视国法于无物?!”
梁同芳底喝一声,又要起身,刘异一脚踢在他的膝弯上,令他重新坐了下来。
曹公公不理梁同芳,皱着眉头问:“那欠债又是怎么回事?”
邱掌柜叹道:“此事说来更加蹊跷,绣娘的婆婆原本身体康健,虽然年过六旬却从未生过大病,可有一次被人请进刘大生府中做针线活,回来之后便一病不起。
也是绣娘心善,为了给她婆婆抓药,不仅花光了积蓄,变卖了祖产,甚至还欠了大笔的高利贷,那刘大生心黑得很,月利一成,她又不是楼子里的姑娘,怎么可能还得起这样的债?”
“老子……”
刘异一把压住梁同芳的肩膀,把他的后半句话生生憋了回去,又问道:“什么病需要这么多钱?何况将士阵亡,朝廷抚恤甚重,怎会还要去借高利贷来抓药?”
邱掌柜道:“军爷您有所不知,这里的药铺都是刘大生家开的,郎中们众口一词,说是她婆婆患了绝症,那药贵的离谱,别说她一个小妇人,就是镇上的几家大户也吃不起几服。”
“这不是明摆着害人全家,逼她就范么?就没人来管管?”
徐锐喃喃到。
邱掌柜苦笑道:“那刘大生家兄乃是当朝首辅黄庭之黄大人家的管事,都说宰相的家奴七品的官,谁敢去管?”
“啪”的一声,梁同芳终于挣脱刘异的束缚,拍案而起。
“黄庭之身为当朝首辅,却纵容家奴强占民女,是可忍孰不可忍,老子今日就先宰了他的家奴,再去圣上那里参他一本,看他还有何话说!”
“坐下!”
眼看梁同芳就要暴走,徐锐冷冷地喊了一句。
这两个字好似一道惊雷,在梁同芳脑袋里炸响,让他身影一窒。
“小侯爷,我……”
“坐下,稍安勿躁!”
“我……哎……”
梁同芳见徐锐面容冷峻,咬了咬牙,又坐了回来。
徐锐对邱掌柜摆了摆手道:“好了,事情我们知道了,你去忙吧。”
邱掌柜还想再说,但见徐锐这副样子,便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讪讪地拱了拱手,朝铺子里走去。
众人不知徐锐为何突然变了脸色,都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唯独肖进武好像想到了什么,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徐锐之所以阻拦梁同芳,是因为他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件事看似普通,但细想之下却十分古怪,一来,事情发生得太过凑巧,不早不晚刚好被自己几人看到。
二来,此事涉及军属,几乎立刻就引起了几位将军的同仇敌忾。
三来,这位热心的邱掌柜似乎知道得太多了一些,而且他就好像专门来为自己几人讲解一般,说得头头是道。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徐锐刚刚观察周围才惊讶地发现,除了围在豆腐摊看热闹的人外,其他的小贩似乎都对生意不太上心,反而盯着自己这边不时张望,像是监视一般。
所有的巧合连在一起便不是巧合了,如果再联系起北武卫的处境和朝堂的形式,便很有可能是有心人专门制造的阴谋。
只是究竟是谁要算计自己这群人,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看来官场之上果然刀光剑影,自己还未进城,第一支暗箭便射了过来,若不小心处理,说不定会酿出大祸!
徐锐冷冷地想着,眉头越皱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