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攻心战
但凡商贾聚集之地,夜生活必会丰富多彩,古今中外概莫如是。
夜幕下的岭东城虽赶不上那些张灯结彩的大城繁华,却也是梨园款曲,暗娼半掩,好不热闹。
吃过晚饭,徐锐和梅闯关起门来嘀咕了好一阵子,之后梅闯便带着几个兄弟溜达出客栈,剩下的人则各自回屋,好生休息,等待着上官的命令。
徐锐为了扮好少爷的角色,自然独住一间,但三狗和徐方却习惯性地窜进他的屋子,陪着他说话。
这会儿徐锐吃得太多,正半躺在床上,捧着徐方泡好的清茶,一小口一小口地着,懒洋洋地缩食。
三狗坐在桌边,杵着下巴乐呵呵地傻笑。
“想什么呐?看你那模样,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徐锐支起身子,对着三狗打趣到。
三狗抹了抹本就不存在的口水,笑道:“锐哥,刚刚的羊肉真好吃,我还是头一回吃到这么好吃的羊呢,可惜我娘还没吃过,要是能带点回去给她尝尝就好了。”
徐锐笑道:“算你小子还有点孝心,不过就你那出息,这算什么上品?不过是丢在锅里一顿乱煮罢了。
等打完仗回去,你带上你家老娘,我亲手给你做一顿烤全羊,那羊肉色泽丰润,外焦里嫩,咬上一口满嘴流油,齿颊留香,那才是真正的人间美味。”
“真的?太好了,长这么大,我娘还没出过村呢,她要是知道,一定美得要死!”
三狗咽了口口水,嘿嘿笑道:“锐哥,你说咱们年岁相仿,你咋啥都知道呢?我就只知道当兵砍人,要是能天天跟着你吃香喝辣那该多好?”
三狗的话说到了徐锐心里,小时候他住在贫民窟里,为了一碗稀粥和街上的小无赖们打得鼻青脸肿,那时候不也是像他这般容易满足么?
现在的三狗多像当年的自己啊……
徐锐叹了口气:“三狗,你年纪这么小,为什么出来当兵?”
三狗一愣,理所当然地说:“当兵当然是为了吃粮啊,前年家里遭了灾,我家娃太多,不当兵,我娘和弟弟妹妹们都得饿死。锐哥,你又为什么来当兵?”
被他一问,徐锐不禁想起了星空之上的那场大战,也不知道战局如何,自己究竟能不能回去,突然有些意兴阑珊。
“我啊,如果我说为了世界和平你们信吗?”
“世界和平?那是什么?”
三狗疑惑地挠了挠头皮,不解地问。
徐锐不愿多说,便拍了拍徐方,问道:“徐方,我爹走的时候大家都散了,就剩你一个老仆,这些年你在北武卫虽说混得不好,可好歹也是个小旗,为何还要跟着我?”
徐方笑道:“老奴是跟老爷从小长大的,后来徐家衰败了,就剩老奴和老爷相依为命,再后来老爷也战死了,把少爷托付给了侯爷,侯爷大德,将少爷收为义子,又安排老奴从军,挣下了这份军功,老奴都记着呢。
可少爷还在啊,少爷在,徐家就在,徐家在,老奴便生是徐家的人,死是徐家的死人,不跟着少爷,跟着谁去?”
徐锐心中流过一阵暖流,叹道:“那时候我不过是个九岁孩童,又是孤家寡人一个,要啥没啥,你已经可以脱离贱籍,自立门户,何苦为奴为婢地跟着我,吃这么些苦究竟图个什么?”
徐方摇了摇头:“做事哪能图那么许多?老奴生来便是徐家的人,徐家兴,便跟着享福,徐家败,便跟着受罪,天经地义。要说图……我家还有个小子,等他长大我也老了,到那会儿我想让他继续跟着少爷,大概就图这个吧。”
徐锐深深地看了徐方一眼,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放心,有我一口吃食就有你儿子一口吃食,少爷我一定好好培养他,让你儿子给你光耀门楣!”
“好好好,那敢情好!”
徐方顿时眉开眼笑。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三人迅速收起了脸上的玩笑之色。
徐锐清了清嗓子,换上一副慵懒的语气问道:“谁呀?”
“少爷是我,我回来了!”
是梅闯的声音。
徐锐朝三狗点了点头,三狗反手握住一把匕首,轻轻将门打开,门口果然只有梅闯一人,他一个箭步窜进房内,三狗谨慎伸出头去地四下一看,确定门廊外没有异常才小心翼翼地将门关好。
“事情办完了?”
徐锐问到。
梅闯点了点头,扯过纸笔开始勾画,不一会儿几张草图渐渐成型。
“这是你要的城门图、街区图和县衙附近的草图,都查探清楚了,包括城门和县衙守卫换班的时间,除了我们自己观察的情况之外,刚刚遇到那两个城门官在楼下吃酒,随便一问,他们便全说了,深怕讲得不够详细。”
权贵主意害死人啊……
徐锐在心里叹惜一声,回头从包袱里掏出厚厚一叠纸交给梅闯。
“今晚子时开始行动,把这些檄文都给我贴出去,我要每一家,每一户,每一间商铺,每一位官员明日起床第一眼便能看到它们!”
梅闯接过那叠檄文,抽出一张仔细一看,顿时脸色大变。
“徐锐,其中可有大军机密,你就这么泄露出去?而且还要所有人都看到?!”
徐锐冷笑:“什么大军机密,我说它是机密它才是,你只管放心去贴,然后等着看好戏便是。”
看他说得自信满满,梅闯想起他之前的那些神奇,件件都是匪夷所思,这才强行压下心中的震惊,将那些檄文小心收好。
做完这些他还不放心,郑重地对徐锐说道:“小子,你现在做的每一件事都关乎我北武卫五万大军的性命,兴许还关乎整个大魏的安危,你得慎之又慎。”
徐锐不耐烦地点了点头:“知道了,知道了,轻重我比你清楚,拜托你信我一次,我保证不让你失望!”
梅闯叹了口气,无奈点头。
他自然不知道,这些写满大字的檄文便是地球上的传单。
传播学作为一门实用科学,在历次战争中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它有一个专有名词,那便是舆论战,或宣传战。
无论是陈琳檄文骂曹操,还是现代媒体全方位的舆论轰炸,都是宣传战的一种,而最简单,最直接,也最有效的一种宣传道具便是传单。
明朝中期,王阳明在平定宁王叛乱的时候,传单帮助他兵不血刃地攻克宁王老巢,后来的两次世界大战,传单更是被当做重要武器,像炸弹一样,被飞机撒得到处都是。
美军在攻克德国和日本的过程中,通过撒传单的方式,有效瓦解了敌人的抵抗意志,降低了士兵的伤亡,因此甚至有人将传单与原子弹相提并论。
要知道二战时期,德国和日本都是****盛行的国家,被长期洗脑的战士,作战意志之坚定简直难以想象,就算是他们也吃了传单的苦头,要是换了其他国家,在盟军的强大舆论战之下,可能早就崩溃了。
在徐锐看来,这一叠传单简直堪比数万大军,而且除了传单之外,他还为这里的守军准备了更多的惊喜。
心理战,这便是徐锐打算拿来攻克岭东城的最大武器!
子时,三十六名前锋营勇士换上黑衣,悄悄潜出客栈,如同鬼魅一般穿梭在岭东城的大街小巷,他们一手持刀,一手握纸,将一张张写好的檄文贴到岭东的各个角落,就连最阴暗的犄角旮旯都没有放过。
而同一时间,徐锐正在床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
天亮前一个时辰,勇士们借着夜色匆匆回到客栈,大家都累得半死,换好衣服,留下警戒,倒头便睡。
梅闯换下夜行衣,刚打算好好休息,没想到徐锐突然出现在他房里,一动不动像个幽灵。
“啊!”
梅闯没有点灯,黑暗之中以为见鬼,吓了一跳,差点一刀砍过去,还好电光火石之间认出了徐锐的身形,这才生生止住刀锋。
“大半夜不睡觉,你要做什么?”
梅闯一边收好腰刀,一边没好气地说。
刚刚睡饱的徐锐打了个哈欠,朝他勾了勾手指:“跟我来……”
梅闯一愣:“去哪?”
“上课!”
“上课?什么叫上课?”
“就是教你怎么说话,明天有一场戏要演,你唱主角。”
“我?”
梅闯指着自己的鼻子,难以置信。
徐锐皱了皱眉:“当然只有你,真麻烦,你要不是那么笨,我还可以多睡两个时辰,当初我怎么不选个激灵点的人来?哎,自作孽不可活……”
说完,他摇了摇头,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这小王八蛋,敢小瞧爷爷!”
梅闯脸色涨红,胸中憋着一口恶气,强行拖着疲惫的身子,带着两个黑眼圈向徐锐的房间走去。
第三十二章:限期攻城
天色微明,岭东守军大营中传来隐约的鼓声,士卒们懒洋洋地起床,而这座大营的最高长官,千户蒋如龙已经披挂整齐,骑着马来到了大营门口。
一队亲兵早已等候多时,一见他来,顿时围了上来。
“将军,今天怎么这么早?”
蒋如龙正了正腰刀,骂道:“还不是北朝那帮孙子,昨日兵部发了文书,说是有支魏军正在北上,让各城做好防务,我岭东离得十万八千里也得跟着受累。”
“将军,那帮南朝贼人真的会来咱们岭东?”
一个亲兵问到。
蒋如龙摇了摇头:“谁知道,有王爷在呐,你怕个什么劲?别说废话了,赶紧清点人数上街,晚了又要吃侯大人的排头。”
一众亲兵连忙列队报数,一共二十一人,少了一人。
蒋如龙眉头一皱:“王老三呢,又去赌了?”
“启禀将军,昨夜守门的汤镇业请客吃酒,王老三喝多了,没起来。”
一个亲兵说到。
蒋如龙冷哼一声就要发作,另一个亲兵赶忙岔开话题道:“将军,听说汤镇业昨天拿了位大人物的赏,发了!这守城门就是油水厚,吃酒听曲,一顿下来怎么也要个七八贯钱的。”
另一个亲兵接口道:“谁能一口气发七八贯钱的赏?搞不好便是找个理由请客吃饭,他小舅子还在南川,一直想调回来,但现如今这年月到处都在打仗,哪是说调就调的?将军,您说是不是?”
一顿插科打诨,蒋如龙也没了深究王老三的心思,撇撇嘴道:“昨日我也收了帖子,今晚与他吃酒,十有**便是你说的那事,大家都是袍泽,能帮便帮一把,成不成就不敢说了。”
“将军高义!”
“将军真是爱兵如子!”
一顿马屁拍来,蒋如龙心里美滋滋地,摆摆手道:“行了,都别废话,咱们赶紧上街,再晚些天就该亮了,就侯大人那小心眼,当心又挨小鞋。”
众亲兵答应一声,排成一队,跟在蒋如龙的后一路小跑。
巡城的队伍打着哈欠,刚走没几步,蒋如龙突然勒住了缰绳,望着黑漆漆的街巷微微皱眉。
“前哨的岗呢?”
“该不是撒尿去了吧?卑职去看看。”
说话的亲兵连忙冲了出去,一口气跑进黑暗之中,只见几个人影正靠在墙根打盹,急道:“哎哟,哥几个别睡了,快起来,你们怎么忘了将军今天巡城呐,起来,快……咦?”
亲兵不耐烦地推了推其中一人,几个人影顿时像积木一般栽倒在地,他只觉手上有些滑腻,凑近一看,竟是暗红色的鲜血!
再看倒下的那几个人,脖子上都被开了长长的口子,鲜血流得满地都是,竟是早已气绝。
“啊!”
亲兵大惊,怪叫一声,朝蒋如龙冲了过去。
“将军,血,是血,兄弟们死了!”
蒋如龙目光一凝,双腿一夹马腹,抽出腰刀,朝着暗处冲了过去,此时太阳渐渐升起,晨曦慢慢驱散黑暗,视线比之前好了不少。
只见地上躺了三五个人,全是守夜的岗哨,每个人脚下都是一大滩血迹,尸体周围散落着不少纸张,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蒋如龙环视一周,确定没有贼人躲在暗处,这才跳下马来,捡起一张檄文细细打量,只看了几眼,他的脸色突然一变,大叫道:“来人呐,随我去见侯大人,快!”
清晨,岭东县衙大门紧闭,有名有姓的官员小吏一个不少,全都聚在大堂。
四十来岁的县令侯荣坐在上首,脸色铁青,蒋如龙坐在他的身侧,一张脸黑如煤炭,其他官员也都有各自的位置,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
大堂正中,五十来岁的师爷一手捋着胡须,一手拿着檄文,摇头晃脑地念着。
“我大魏宏威皇帝受命于天,遣我百万雄师一统南北,大军所向披靡,一切宵小无不望风而逃。
宏威十五年十月十六,我军大破武陵小儿,歼敌十万,伪吴将领深感天威,归降者众……
今我军剑指东南,大兵压境,定于五日之后辰时攻城,届时必一战而破!
然上天有好生之德,靖武侯为免生灵涂炭,特网开一面,令岭东守将开城投降,大魏王师必秋毫无犯,若五日之内不开城者,大军一到玉石俱焚,请城中诸公切勿自误……”
“够了!”
县令侯荣猛地一拍桌子,跳了起来。
“岂有此理!连攻城的日期和时辰都写得明明白白,天下还有比之更猖狂之辈么?”
县太爷发怒,众官吏立刻安静下来,等着上官训话。
侯荣余怒未消,指着蒋如龙骂道:“一夜之间,岭东城内大街小巷全都贴满了北朝蛮子的檄文,你们究竟是干什么吃的,难道大营里的两千人马都是泥雕的不成?”
蒋如龙黑着脸,不说话,侯荣更怒,问县丞道:“这些檄文可都收回来了?”
县丞连忙起身:“禀侯大人,都收回来了,但是檄文已经传开,现在城内各界都在议论此事。”
“岂有此理!”
侯荣猛一跺脚,指着蒋如龙道:“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蒋如龙道:“想来是城中混入了北朝奸细,大人不必惊慌,王爷乃是我大吴兵圣,岂会被几只北朝猴子大败?那檄文之上尽是一派胡言,一会儿下官便带人去查,定将这些贼子一网打尽!”
听得此话,侯荣怒气稍敛,冷冷问道:“果真如此?城外可发现魏军踪迹?”
蒋如龙抱拳道:“末将绝无半句虚言,斥候已经远出二十里,并未发现任何魏军踪迹!”
大堂里的一众官吏顿时松了口气,那檄文上说的内容虽然东拉西扯,但一夜之间传遍大街小巷,又明明白白地写上了攻城的具体时间,还是给官吏们造成了很大的心理负担,听蒋如龙说得如此肯定,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侯荣想了想,还觉不太保险,又对县丞道:“派人去附近几个县问问清楚,看看他们有没有发现魏军踪迹。”
说完又转头对蒋如龙道:“尽快排查城中奸细,加强城内防务,这几天紧闭城门,不许闲杂人等进出!”
“末将遵命!”
“大人不可如此,一旦关闭城门,来往客商必然大乱,万一此事有假,到时候朝廷追究起来,我等都逃不过一句无能的评语。”
主簿一听要关城门,连忙起身劝解。
侯荣瞥了他一眼,冷哼道:“万一此事有假?那万一要是真的呢!秦大人,我知你家粮铺有大批货物要发往北齐,可现在是非常时期,出了事你我人头都要不保,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
说完,也不管众人反应,侯荣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众官吏面面相觑,主簿脸色铁青,蒋如龙满头冷汗。
正午时分,岭东城门紧闭,往来客商怨声载道,但很快他们就抱怨不出来了,因为蒋如龙带着两千多守军倾巢出动,开始排查来往客商,但凡有说不清楚来龙去脉的立刻抓进大狱。
那些做着不法买卖的人平时用钱疏通关系,官老爷们从来都是笑脸迎门,比楼子里的姑娘还要亲热,可今日他们突然变了副嘴脸,六亲不认,一视同仁,搞得人人自危,连说话都小心谨慎起来。
原本那檄文上的内容是没几个人信的,但被风声鹤唳的官员们这样一吓,不由得就信了三成,一时间各种谣言叫嚣尘上,传得绘声绘色,仿佛魏国大军已经兵临城下。
当然,被排查的客商之中也有例外,那就是柱国公的商队。
有那块货真价实的腰牌护身,就算是候县令也不敢强行检查。
相反,得知柱国公的七公子就在岭东,侯荣又惊又喜,他不过是个七品县令,朝中无人,在岭东这等边陲之地一待便是十几年,要是能攀上柱国公这颗大树,说不定能就此平步青云。
再者,侯荣心眼极小,又是多疑之人,昨晚刚刚发生大事,今日便得知柱国公的七公子在城内,由不得他不怀疑。
种种原因的作用之下,他立刻来到客栈,亲自拜见徐锐,谁知这位七公子的谱不是一般的大,投了拜帖之后连门都没得进,只换来一句冷冰冰的“县尊安好便是,不用多礼。”
侯荣还不死心,舔着脸亲自去找崔管事,提出设宴款待徐锐,徐锐摆足了架子,就是不吃,不过崔管事拿钱办事还算麻利,在他的斡旋之下,好说歹说才勉强答应。
席间徐锐目高于顶,三句话答一句便算不错,好在崔管事是个妙人,上下圆场才没有让这位县太爷太过难堪。
侯荣也算谨慎,借着夹菜敬酒,几次不动声色地出言试探,话里话外都埋着伏笔,稍有不慎就会露出马脚。
但徐锐早就做好了准备,无论是南朝军政,还是权贵之间的潜规则,甚至宫廷秘事,无不对答如流,一顿饭下来不但没让侯荣看出半点破绽,甚至让他笃定徐锐便是崔家嫡系。
宾主尽欢之后,徐锐一行刚回到客栈,便收到了侯荣送来的大笔资材,美其名曰一尽地主之谊。
徐锐自然是嘴上推辞,手上笑纳,按他的话说,“候县令人傻钱多,不拿白不拿,就当给兄弟们加饷。”
这些钱徐锐分文未取,全都分给了随行的兄弟,众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怀中还美滋滋地揣着银子,自然对徐锐感恩戴德,他就这样润物无声地用别人的钱收买了自己的人心。
“少爷,没想到这帮南朝蛮子如此好骗!”
才关上门,梅闯便立刻红光满面地感叹了一句。
今日这顿饭局徐锐看似是主角,但为了端架子不能太抢戏,所以最关键的反倒是梅闯扮演的崔管事。
事前徐锐便已经几乎想到了饭局上的每一个细节,对应培训梅闯如何应对,梅闯虽说老式,却也不笨,经过一夜训练之后演得有板有眼,把徐锐想通过他的嘴说出来的话都讲到了位,算是出尽了风头,也省了徐锐不少麻烦。
看梅闯有些兴奋过头,徐锐没好气地说:“你只觉得他们好骗,却不知我在背后用了多少心思,刚刚的饭局上只要讲错一句,我们不仅前功尽弃,而且性命不保!”
梅闯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现在你说得凶险,刚才可不是这副模样,瞧你那狂傲不羁的傻像,要不是认识你,我都要以为你就是崔家的七公子!也不知道你跟谁学的,骗人的把戏一套一套,今后怕是再不敢相信你的说辞。”
徐锐翻了个白眼,淡淡道:“欺骗敌人本就是将官的必修课,兵法有云,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虚虚实实之间方显杀机。”
梅闯灌下一口茶水,笑道:“你又自己编纂兵法,我听刘将军说过,你小子嘴里的兵法根本没人听过,不过刚刚那句我倒觉得有那么点意思。”
什么叫有点意思?那可是《孙子兵法》,这个不识货的笨蛋!
徐锐腹诽一句,懒得跟他再讲,换了个话题问道:“对了,你没喝多吧?”
梅闯摇了摇头。
徐锐笑道:“那就好,今晚就要给他们演第二出好戏!”
“第二出好戏?!”
“当然,骗人可不是光靠谎话就行的。”
“那还得靠什么?”
“势!”
“势?”
梅闯挠着头皮听得有点蒙。
徐锐从他手里抢过茶杯,一口喝干,这才说道:“骗人其实就是要让对方做出错误判断,而判断是基于对事物的认识,说谎话便是给敌人输入错误认识,从而使其做出错误判断。
但谎话能影响的认识有限,因为对方能通过看到的、听到的、分析得出的种种信息修正被歪曲的认识,只有全方位营造一种假象,让他们看到的、听到的都是错误,才能天衣无缝。
而这种能与幻觉媲美的假象便是势!我要做的就是营造一个大势,让他们进入错误信息编织的幻境,如此一来他们想不上当都难,明白了吗?”
梅闯瞪着眼睛,弱弱地摇了摇头。
徐锐顿时气势大泄。
“孺子不可教也!算了,晚上咱们一起行动吧。”
听到行动,梅闯终于反应过来,愣愣地点了点头,样子像个痴呆,看得徐锐又好笑,又好气。
第三十三章:大势(上)
这一夜注定是难熬的一夜,白天的檄文搅得人心惶惶,岭东城加强了入夜的巡查,街巷里到处都是巡逻的士卒,蒋如龙更是亲自上阵,带着人马来回巡视。
“将军,咱们这般兴师动众的,那帮贼人今晚还敢来么?”
一个亲兵挨着战马,轻声问蒋如龙。
“最好都来,老子才好把这帮混蛋一网打尽!”
蒋如龙咬牙切齿地说。
排查了整整一天,人倒是抓了不少,但没有一个能够确定是南朝奸细,为此他不仅错过了给崔少爷接风的晚宴,还被半醉的候县令大骂了一顿,现在正憋了一肚子气,就等着那帮贼人现身。
知道自家千户心情不畅,还准备抱怨几句的巡逻士卒们都识趣地闭上了嘴。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闹,众人都是一惊,连忙向喧闹处望去,只见远处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不好,东城失火!”
蒋如龙目光一凝,心中立刻察觉不妙,朗声道:“此火来得蹊跷,怕是那帮贼人现身,你们两个守在这里,其他人跟我来!”
说完,他一扬马鞭,驾着战马飞奔而出,三十多名士卒一路小跑,紧紧跟随,只有被点到名的那两个兵丁依令留下。
同一时间,这样的一幕比比皆是,撒出去的巡城士卒一见起火,立刻向东城聚集而去,蒋如龙费尽心机布下的天罗地网就这般被扯得稀烂。
“二柱,你说那些纸上写的东西不会是真的吧?”
留下的两个兵丁之中,有个四十来岁的老兵油子,正望着远处的火光,心有戚戚地问到。
另一个士卒摇了摇头:“不知道,看老爷们都挺紧张,说不定确有其事。佟哥,你说咱们岭东只有两千地方守备,要是魏军真的杀来,能守得住么?佟哥?佟……”
没听到老兵的回应,二柱从火光里收回目光,这才发现原本就站在他身边的老兵竟然消失了。
二柱心中大惊,慌了手脚。
“佟哥,你在哪?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可别吓我!”
四周空空如也,哪有人回应?仿佛老兵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只有一左一右两个黑漆漆的巷口,像是长着血盆大口的猛兽,随时准备将他吞没。
火场那边的声音越来越大,像是又出了什么事,二柱吓破了胆,浑身一颤就要逃跑。
可他刚一转身,一柄寒光闪闪的钢刀突然猛地刺来,深深插进他的胸膛。
二柱想要惊呼,却早有一只大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呜呜……”
二柱绝望地挣扎,生命迅速从他身上流走,黑暗越来越浓,越来越冷,生命中的最后一刻,他只觉被狠狠摔在地上,身边围了很多人。
“快点把尸体处理好!”
徐锐从暗处跳了出来,他一身粗布麻衣,脸上涂着姜汁,嘴角沾着两撇小胡子,夜里视线不畅,看上去倒真像是个三四十岁的土包子。
梅闯闻言,一把将二柱的尸体提了起来,用力一举一抛,百来斤重的尸体便被他扔过了围墙。
徐锐踩着三狗的肩头,从围墙上跳了过去,围墙另一头的院子里倒着七八具尸体,两个前锋营的勇士正在将尸体归拢到一起。
见徐锐过来,他们连忙从包袱里掏出一个个瓦罐,里面装的全是猛火油。
今晚徐锐将混进城的人分成了六队,趁巡夜的南朝守军出动前,潜伏到城中的各个角落,约好时间先后放火。
这样一来,一地火起立刻就会吸引城中守军注意,为另一地放火腾出空间,而等另一地火起,先前放火的人便能乘乱脱身。
由于没有通讯设备,这个计划需要各队严格把握放火的时间,否则一旦乱套不仅会影响计划,甚至会露出马脚,满盘皆输。
“吧嗒”一声,梅闯从围墙上跳了下来,随手捡起一个装满猛火油的罐子,走到徐锐身边。
“还有三刻才轮到咱们放火,现在怎么办?”
徐锐吸了吸鼻子,皱眉道:“好奇怪的味道,这里是何地?”
梅闯打开地图看了看,说道:“好像是个药铺。”
“药铺?”
徐锐微微一愣,略一沉吟,快步走到门前,用匕首撬开铁锁,推门而入,一股浓郁的药味立刻扑面而来。
这间屋子看起来像是个堆放药材的仓库,许多草药铺在簸箕里一层层地堆着,正面还有一个硕大的药柜,十几排抽屉塞得满满当当。
徐锐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规模的中药仓库,不禁有些好奇,顺着屋子饶了一圈,最后在一捆麻袋前停了下来。
“咦,这是什么?”
他用匕首划开麻袋,如砂砾般的白色晶体顿时洒了一地。
梅闯凑过来一看,不屑道:“不就是地霜么,利尿通便用的,常见得很,你竟不知?”
“地霜?”
徐锐用匕首挑起几粒地霜凑近观察了一翻,又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突然大喜。
“地霜,对了,这是地霜,这里竟然有地霜!我怎么忘了还有这种好东西!”
梅闯诧异道:“这东西又不是什么稀罕物,每个药铺都有不少,何必这般惊喜?”
徐锐不理他,一扭头冲出仓库,见三狗和徐方刚刚翻墙进来,连忙朝他们招了招手。
两人立刻跑到徐锐面前,只见他红着眼睛,兴奋地说道:“你们谁有口袋,快给我一个!”
二人不知他怎会如此失态,都有些奇怪,三狗从身上摸出两个香囊递给他。
“只有这个,今天下午刚买的。”
徐锐一把接过香囊,三两下将里面的熏香掏出来扔在地上,贼笑着冲进屋里,先是装了满满一香囊地霜,然后又在屋里翻箱倒柜,一通乱找。
看着徐锐状若疯虎,梅闯挠了挠头皮,问一旁的三狗和徐方:“他在找什么?”
两人摇了摇头,和梅闯一样一头雾水。
梅闯奇道:“这小子莫不是疯了,这里面能有什么好东西?”
徐方一听梅闯说徐锐的不是,心中顿时不爽,反驳道:“你懂什么,我家少爷精通医道,化腐朽为神奇,保不齐这里面就有仙药,只是你我肉眼凡胎看不出来。”
徐锐要帮肖进武治伤的事传得沸沸扬扬,梅闯自然是知道的,就连医圣弟子长坡先生都说没救,徐锐却夸下海口,说能救活。
梅闯打心眼里希望肖进武能活下来,可对徐锐救人一事却丝毫不信,在他看来那多半是少年人的义气使然,等十五日一过,肖进武还是逃不出马革裹尸的命运。
“仙药?”
梅闯心中大笑。
这样药铺多不胜数,真要有什么仙药也早就被东家好好收藏,怎会丢在这里等你发现?
不一会儿,徐锐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将两个香囊交给徐方。
“收好了,这可是少爷我的宝贝!”
徐锐郑重地说到。
徐方连忙小心翼翼地将两个香囊系紧,放在了怀里。
梅闯侧头一看,一个香囊里装的是地霜,另一个竟然是两块散发着异味的黄色石头,虽然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药材,但显然不是徐方说的什么仙药,顿时没了兴趣。
“好了,算算时间南城已经快要点火,接下来便轮到咱们,还是先把火油泼了吧。”
梅闯提醒了一句。
徐锐连忙摇头:“不成,这里不能烧!”
“为何?”
梅闯诧异地问。
徐锐道:“这里有好东西,不但不能烧,而且要标注清楚,等大军一到便将这里的宝贝一网打尽。”
“宝贝?你说那些地霜?”
“对,整整两车地霜,咱们发了!”
梅闯哑然:“这个,不知道你这般喜欢地霜,等回到大魏我送你几车便是,现在军情紧急,你就不要胡闹了。”
徐锐摇头道:“等回到大魏可就不值钱了,这些东西能救命,救很多人的命!”
梅闯看他着急的模样不似作伪,不免有些狐疑,可地霜的的确确不是什么救命的仙药,总不能昧着良心自己骗自己吧?
不过转念一想,这小子对什么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这还是第一次见他着急,或许真的如他所说能够救命?
“好吧,那我去把隔壁的粮铺烧了……”
梅闯终于还是退了一步,说完就要转身,徐锐却连忙将他拦住。
“不成,烧了隔壁,此地必遭池鱼之祸,这整条街都不能烧!”
“什么?!这条街不能烧,那咱们烧哪?要是南城的火不起,整个计划就乱套了。”
“你慌什么,计划是我定的,我还不明白吗?”
徐锐掏出地图,手指顺着所在的这条街划了一大截,重重一戳,斩钉截铁地说道:“这儿,咱们今晚就烧这儿!”
梅闯低头一看,顿时脸色铁青,徐锐手指的地方写着两个字“县衙”!
第三十四章:大势(中)
寅时三刻,岭东城中四处火起,正值秋高气爽,天干物燥之时,大火方一点燃便迅速蔓延,全城一片混乱。
梅闯终究拗不过徐锐,临时改变计划,匆匆赶往县衙。
众人都去救火,县衙反倒冷冷清清,几人没费什么功夫便翻过围墙,来到后院。
但眼下时间有限,又没有事先准备,要点燃县衙的青砖大瓦房很不容易,所幸县尊夫人出身小户,竟将后院一溜偏房改做米仓,堆满了谷物,这才让众人找到了下口的地方。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烧烧烧,着着着,啦啦啦……”
徐锐抱着一缸火油,一边往墙根泼,一边哼着走音的小调,没注意身后有个黑影慢慢靠了上来。
“站住,你是谁?!”
满脸渍的家丁刚刚从火场回来,原本是来后院取斧头,却没想到刚好看到得意忘形的徐锐,立刻低吼一声。
徐锐身子一颤停了下来,家丁抽了抽鼻子,又眯着眼睛仔细一看,顿时明白他手里抱着的乃是火油,再想到城里的大火,哪还会不知他是来纵火的奸细?
家丁双目一瞪,转头就跑,一边跑还一边深深吸了口气,眼看就要大叫。
徐锐心中咯噔一下,知道坏事了,一旦惊动了县衙的其他人后果不堪设想,可他离那家丁还有四五米远,手里又没枪,竟是只能眼睁睁看他逃跑,其他什么也做不了。
就在这时,一柄雪亮的钢刀映着月光横扫而来,家丁的那声呼和还未出口便随着他的脑袋一起飞了起来,像皮球一般在空中转了几个圈,最后落在地上,一直滚到徐锐脚边。
“锐哥,没事吧?”
三狗提着钢刀,从尸体后闪身而出,一个箭步跃到徐锐面前。
徐锐松了口气,拍了拍三狗的肩膀道:“好小子,这回哥哥大意了,欠你的烤全羊再加一顿,带上你全家一起来。”
“锐哥说话算话,不准耍赖!”
三狗吞了口口水,收刀回鞘。
“胡说,你锐哥像是耍赖的人吗?”
徐锐将手里的油缸塞到三狗怀中,冲到尸体面前,将家丁被鲜血染红的衣服拔下来,套在自己身上。
“锐哥,你在干嘛?”
三狗不解地问。
徐锐来不及回头,一边系腰带,一边说道:“这次是我大意了,刚刚这家伙喊了一声,我怕会出事,得去善后。”
“你不会武艺,我和你一起去吧。”
三狗放下油缸,向徐锐跑来。
徐锐摇了摇头:“不,你去通知梅闯,现在就点火,不要再等了。”
“可是……”
三狗还有些不放心,徐锐却指着脑袋,笑道:“放心,我的武功不是拳脚,是这里!记住了,放火之后不要等,立刻离开,在约好的地方与我汇合便是。”
三狗愣愣地点了点头,徐锐深吸一口气,冲入了夜色之中。
后院的火终于烧了起来,徐锐等火苗窜起两三丈才从藏身的角落里冲了出来,一脚踢开一间房门,房间里顿时传来一阵女人的尖叫,三五个白花花的身子惊恐地扯过被子盖住胸口。
知道是误入了丫鬟们的房间,徐锐面皮一红,把脸瞥到一边,大声喊道:“快跑啊,北朝蛮子进城了,快跑啊!”
房间里的尖叫声立刻拔高了三度,其中还夹杂着嘤嘤哭泣,几个胆小的已经被吓得哭了出来。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徐锐满意地贼笑一声,转身却撞在了一座肉山之上。
“你是何人,怎敢夜闯后院,不知道这里面都是女眷么?”
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汉子,身高接近两米,手持钢刀,凶神恶煞,看样子是护院一流,仿佛徐锐一句话说得不对就要手起刀落,要了他的狗命。
徐锐哪会给他这种机会,只是一瞬的错愕,立刻换上一副仓皇面孔,涕泪横流。
“壮士,北朝蛮子进城了,现在已经杀到后院,死了好多人,小的刚刚逃出来,您快带着老爷夫人逃吧!”
一听魏军杀到县衙,那汉子顿时双眉倒竖,再看徐锐胸前一滩鲜红血渍,浑身颤抖不止,已经被吓掉了半条命,当即信了七分。
“哼,北朝老狗也敢在此横行?你且在这儿等着,不许喧哗,看老子去取他们狗命!”
说着,那汉子双足一跺,身子顿时如同落叶一般飘飞出去,竟是真的朝后院杀去。
白痴!
徐锐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冷笑一声,擦干脸上的泪痕,朝下一个房间跑去。
县令侯荣今晚宴请崔七公子,席间多喝了几杯,原本回府之后喝了一碗醒酒汤,便在小妾的服侍下早早睡了。
正在半梦半醒的时候,突然有家人慌慌张张来报,说是东城起火。
侯荣吓了一跳,情知此火必与南朝奸细有莫大关联,连忙披上衣服带上值夜的官差,匆匆赶往火场。
可他们人还没到,又有兵丁来报,说是北城大火!
侯荣眉头一跳,只得像无头苍蝇一般往北城赶去。
刚刚赶到北城,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县丞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告诉他西城也起了火。
侯荣浑身一震,抬头四顾,只见周围全是浓烟,火光映红了夜空,半个岭东城都笼罩在大火之中。
他们想干嘛,他们想干嘛?
侯荣料定此火定与北朝奸细有关,却怎么也想不出敌人的意图,心中不禁焦急万分。
正在这时,他突然发现救火的人群中竟有城头的守军,顿时悚然大惊。
与京营主力不同,岭东城的守备是战力低下的地方部队,他们大多都是本地人,少数几个外地人也都把家安在了城中。
一旦城中失火,纪律松弛的守备兵丁定然擅离职守,回自家救火,要是北朝大军此时攻城,或者奸细袭击县衙,岂不是易如反掌?
想到此处侯荣通体生寒,立刻派人通知蒋如龙整肃军纪,加强城头防务,自己则带着几十个官差和家丁朝县衙赶去。
离着县衙还有好大一截,众人便见一道火光冲天而起,恰好便是县衙的方向。
侯荣脸色大变,使劲踢了几下马腹,拼命往县衙冲去。
好不容易跑到县衙门口,只见县衙大门突然洞开,一大帮家丁仆役冲了出来,哭天喊地,哇哇大叫,犹如丧家之犬。
“老爷,老爷快跑啊,北朝蛮子进城了!”
管家一眼看到侯荣,连忙冲到他的面前,抱着他的大腿哭到。
侯荣浑身一震,但只是一瞬便又恢复了冷静,跳下马来,狠狠一巴掌甩在管家脸上。
管家捂着脸不明所以,委屈地看着他。
侯荣沉声问道:“你见到北朝蛮子了?”
管家摇了摇头。
侯荣怒道:“本县刚从城中转了一圈,要是蛮子进城怎么可能没有碰上,难道他们长了翅膀,直接飞到了县衙不成?!”
管家一愣,捂着脸不知所措。
侯荣冷笑道:“哼,什么蛮子进城,十有**便是那帮北朝奸细的疑兵之计,县衙大火刚起不久,奸细定然还在府中,来人呐,给我把县衙围起来,一定要把奸细找出来!”
“是!”
身后的差役兵丁齐声呼诺,立刻县衙中扑去。
几条街道外的窄巷中,梅闯几人躲在暗处,焦躁不安地等着徐锐,他们刚刚出府没多久,便见县令带着差役兵丁围了县衙。
而徐锐又迟迟未来与自己汇合,众人都不禁担心起来。
“三狗,你怎么能让他这般胡闹?就他这点微末武艺,要是被抓住可如何是好?”
梅闯来回踱了好几圈,终于忍不住低吼一声。
徐锐在身边的时候,总觉得那小子一身毛病,可他真的出了危险,梅闯才发现他的重要。
北武卫身陷重围,可以说是被他一手带出来的,设伏哭坟谷、空降雨山关、强渡溢水河,哪一件事不是令人匪夷所思,大跌眼镜?
更关键的是,他的对手可是大名鼎鼎的兵圣武陵王,虽说武陵王乃是着眼全局,未必看得上北武卫这只蚊子,但梅闯自认换个人恐怕早就全军覆没,哪还能一路向北?
要是没了这小子,北武卫五万大军可怎么办?
梅闯越想越是害怕,直到此时他才明白临行前刘异为什么拉着他聊了一个晚上,左右都不过是一句话,让他好好保护徐锐。
“哎……”
梅闯跺了跺脚,还没说话,三狗已经跳了起来,他紧紧握着手里的钢刀,稚嫩的脸上杀气腾腾,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固执地想要自己去找回场子。
“你要干什么?”
梅闯没好气地问。
“去救锐哥!”
三狗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但眼神里的杀气却如有实质。
现在三狗肠子都悔青了,当初就应该自己去善后,怎么就鬼迷心窍让锐哥一个人去冒险呢?他虽然有大智慧,但那身子骨弱得像只鸡,怎么可能从重重包围之中逃出来?
“胡闹!”
梅闯一巴掌拍在三狗后脑勺上,冷冷说道:“你们立刻回客栈,我去找他,那小子鬼得很,未必就会被人抓住!”
三狗揉了揉火辣辣的后脑勺,也不说话,只是紧紧握着钢刀,脚下一步也没有动。
不但是他,旁边的徐方和四个前锋营勇士也都没有动。
“怎么,你们想造反呐,军令都不听了?”
梅闯牛眼一瞪,几个老兵这才悻悻地转身。
“还有你,快给我滚,要是再惹出什么麻烦,看我不军法从事!”
梅闯压低声音对着三狗历喝一声,见三狗还是一动不动,顿时大怒,扬起巴掌就要去打。
“我说,梅大将军,你就别忙着摆官威了,快来帮我一把。”
就在这时,头顶突然传来了徐锐的声音,众人一惊,连忙抬头望去,只见徐锐正扒着墙头艰难地往这边爬。
三狗和徐方顿时大喜,一个垫脚,一个拉手,三两下把徐锐拉了过来。
徐锐落到地上,一把扯掉家丁的衣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你没事吧?”
梅闯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好几遍,直到此刻还觉得后怕不已。
“我能有什么事?”
徐锐摆摆手:“我知道你要说我胡闹,不过这次幸好有我胡闹,要不然侯荣突然带人回来,十有**会就近搜查,到时候咱们谁也逃不了!”
梅闯的话被堵在了嘴里,也不好再说,只得冷哼一声道:“这次有惊无险算你走运,再敢有下次,看老子不拿鞭子抽你!”
“还有下次?”
徐锐吐了吐舌头:“下次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活还是你们自己干吧,累死我了,咱们赶紧回去,明天还有一场大戏要演呢。”
“就你小子屁事多,下次老子说什么也不敢带你来了!”
梅闯嘴上不饶人,却一手将徐锐提了起来,夹在胳膊底下,带着众人朝客栈飞奔而去。
第三十五章:大势(下)
清晨,余烬将最后一丝热量献给秋凉,化成一缕缕青烟飞上天空,肆虐了一整夜的大火终于被扑灭,但岭东城已是满目疮痍,到处都是哭喊的百姓和绝望的人群。
这一夜数百人葬身火海,绝大多数都是普通老百姓,支起的灵堂就像是早晨的霜,将半个岭东都染成了白色。
还有更多的家庭一夜之间无家可归或是倾家荡产,在没有保险行业存在的时代,几代人积攒下的家产被大火吞没,只能拿头撞地,绝望哭嚎。
没有人知道这些灾民要如何度过即将到来的漫长冬季,或许又有许多人要把年幼的儿女摆到货架上叫卖,而原本他们该有个幸福的童年。
徐锐站在客栈的窗户前,愣愣望着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城市,久久不语,眼中闪烁着难以言说的幽深。
徐方走到他的身边,见他仿佛变成了一动不动的石雕,心疼地为他披上一件大氅,又轻轻为他关上了窗户,无奈地摇了摇头。
无论如何美化,战争总是残酷的,灭绝人性的,毫无美感可言的,但为了各种各样的目的,又必须将这场散发着决死气息的战斗进行下去。
作为军人,在面对这样的场景时总是五味杂陈,一将功成万骨枯,徐锐自认不是一个冷血的人,却必须扮演一个冷血的角色,因为他明白,只要自己稍一心软,便会有更多的人因此丧命。
梅闯在徐锐身后站了好久,直到两腿发酸,这才不得不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徐锐回过神来,见梅闯欲言又止便摆了摆手道:“我没事,嗯,又该演戏了,你跟我来,我们讲讲今天的剧本。”
说完,徐锐一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错身而过的刹那,梅闯本想拍拍他的肩膀以作安慰,可已经举起来的手却怎么也拍不下去。
就在这个瞬间,他突然有种错觉,好像从眼前走过的不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而是一个历经沧桑的男人。
把北武卫的重担压在他的肩膀上真的妥当吗?或许对他来说这也是个不小的负担吧?妖孽一般的小子啊,他的极限究竟在哪里呢?
梅闯摇了摇头,跟着徐锐走进了他的房间。
同样沉重的还有岭东县衙的大堂,昨晚那场大火扑救及时,除了后院,大半个县衙都还算完整,只不过知县大人的一脸黑灰还没来得及擦洗干净,配上冷峻的表情,更多了几分肃杀。
蒋如龙坐在候县令下首,昨晚他先是忙着救火,后来又被叫到了城头上,战战兢兢地忙了一整夜,现在顶着两个厚厚的黑眼圈闭目养神,也不知道睡着没有。
其他官吏虽说没有这两位惊心动魄,但那场大火实在波及得太广,他们也都各有事忙,一夜没睡,被熏了个大黑脸的不在少数。
众人都默默地坐着,没人说话,也没人喝茶,甚至连抬起眼皮看看同僚的心情都欠奉,大堂上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抓到纵火的北朝奸细没有?”
最终还是县令大人打破了沉默。
见蒋如龙没有说话的意思,捕头连忙起身抱拳道:“启禀大人,昨晚一共抓获75名人犯。”
侯荣看了看蒋如龙,又瞟了一眼捕头,问道:“里面究竟有多少北朝奸细?”
“这个……”
捕头想了一会儿,道:“大概是有的,请大人给卑职一点时间……”
侯荣摆摆手:“屈打成招那一套用在这里,就是名副其实的自欺欺人,不用费事了。”
捕头脸色一僵,朝侯荣拱拱手,又坐了回去。
侯荣用指尖轻轻敲着桌案,淡淡道:“本官不懂军略,不知昨晚这场大火,需要出动多少北朝奸细?”
问到军略,蒋如龙便不得不开口,他睁开眼睛,叹惜一声道:“回大人,昨夜那场大火蓄谋已久就,波及范围极广,贼人配合天衣无缝,非三百人不可完成。”
“三百人?”
大堂上顿时传来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啪”的一声,侯荣重重敲下惊堂木,一众官员都是一惊,连忙低下头去。
“三百北朝奸细就在尔等眼皮子底下杀人放火,差点把县衙都端了,你们不但事前毫无所查,事后竟连一根毫毛都没抓到,你们自己说说,朝廷养着你们究竟有何用?!”
蒋如龙咬牙道:“大人,这场大火计划周密,衔接紧凑,绝不是一般奸细所为,末将以为定是魏军精锐所至。
岭东城地处偏僻,城内仅有两千守备,战力与京营精锐天壤之别,不是我等无能,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侯荣冷哼一声:“现在说是魏军精锐了?昨日是谁信誓旦旦地说,岭东附近绝无魏军?”
蒋如龙脸色铁青,无法答话。
侯荣也不逼他,揉了揉太阳穴道:“罢了,此事干系太大,小小的岭东已经捂不住了,立刻草拟文书,将此事上报朝廷,诸公便等着吏部的考功吧。”
“大……大人……”
县丞突然起身,欲言又止。
侯荣皱眉道:“怎么,还想捂盖子?就不怕魏军真的杀到,我等几人都性命不保么?”
“不是……”
县丞颤抖着说道:“现在上报朝廷可能为时已晚,我们……我们已经三四天没有收到朝廷的公文了。”
“什么!这么大的事,你怎么现在才说?!”
侯荣豁然起身,一众官吏也都惊得面无人色。
县丞一脸苦涩道:“岭东偏僻,原本公文晚个一两天也是常事,眼下又是战时,这种情况更是习以为常。
下官原本也未在意,直到昨夜那场大火,下官以为大人今日必会向朝廷奏报此事,今早才特意去查了查,发现……发现……咱们已经好几日没有收到朝廷的公文了。”
“这么说岭东和朝廷已经断了联系?咱们附近真的有一支魏国大军?!”
侯荣急得原地踱步,各级官吏一阵交头接耳,肃静的大堂立刻轰然大乱。
“肃静!”
侯荣一敲惊堂木,大堂立刻安静下来。
这时师爷从堂外跑了进来,大声道:“大人,大人,派去临县联系的人回来了。”
侯荣一愣,随即大喜:“太好了,快请上堂来!”
他话音刚落,一个差役小跑上堂,一进来便跪在地上给侯荣和各级官吏行礼。
“不必多礼,快说说临县的情况,是否真有魏国大军?”
侯荣迫不及待地问。
差役抬起头来一脸苦涩。
“小的……小的……小的没有去到临县。”
“什么?为何如此?是不是你嫌山高路远,玩忽职守?”
“冤枉啊大人,小的昨日接到大人钧令,立刻动身,不敢有半点耽搁,请大人明察。”
“那怎会没有去到临县?”
“回大人的话,小的已经去到临县,只是未能进城,附近几县突然被大批流民包围,为防奸细入城,只得紧闭城门,小的这才没能进城。”
“流民?近日无灾无祸,哪里来那么多流民?”
“听说……听说是魏军烧杀抢掠,百姓流离失所,这才会变成流民,四处逃亡……”
“啊?!”
侯荣一屁股坐倒椅子上,脸色惨白,各级官员们顿时炸开了锅,吓得面无人色。
流民已到临县,便说明北朝大军也定然不会太远,那么檄文上说的那些事就不是空穴来风,岭东城真的成了目标。
更可怕的是,他们现在已经与朝廷失去了联系,朝廷未必知道岭东的处境,十有**不会有援兵,岭东已成一座孤城,危险了!
“大人,檄文上说五日之后才会攻城,如今方过一日,咱们还有时间,若仔细准备未必不能坚守数月。”
蒋如龙抱拳到。
侯荣回过神来,冷笑道:“蒋千户倒是铮铮铁骨,忠义无双,可你怎敢保证檄文上的攻城日期做得了准?就算敌人托大,你又有几成把握用两千守备抵挡北朝数万虎狼之师?”
“这……”
蒋如龙语塞,不知如何回答,有了昨夜的那场大火,想起将要面对的魏国精锐,他也没了底气。
侯荣还待再说,师爷却悄悄凑到他的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侯荣脸色一变,连忙起身朝众官吏告了罪,然后便迈开大步向后堂走去,留下满屋子官员面面相觑。
后堂的白墙被大火熏成了黑色,触目惊心,而亲手放了这把火的梅闯正坐在里面喝着清茶,见侯荣快步走来,梅闯连忙放下茶碗,起身行礼。
“见过侯大人。”
“哎呀,崔管事,本官失职,昨夜一场大火让您和七公子受惊了。”
“哪里哪里,听闻乃是北朝宵小作祟,哪能怪到大人头上?”
“惭愧惭愧,不知崔管事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梅闯拱拱手,笑道:“不瞒大人,我家此次乃是要到北齐出货,但岭东紧闭城门,眼看日期将至,我是着急上火,夜不能寐,不知县尊大人能否行个方便,让我家商队出城?”
一听崔家想要出城,侯荣顿时面露难色:“崔管事,你也知道眼下正值战事,城门一旦打开,出城的肯定不止崔家一家,要是这个时候出点什么岔子,本官着实担当不起啊。”
说完,侯荣便斜着眼睛盯着梅闯的一举一动,梅闯知道他这是话里有话,等着自己出招,心中冷笑。
“实不相瞒,岭东城我们的确不能再待,今日一早七少爷得知魏军来犯,吵着闹着要学父兄,亲自上城头指挥作战。
刀剑无眼,在下哪敢由着他的性子胡来,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在下回去还不得被老爷抽筋扒皮?侯大人,您就行行好,看在往日交情的份上放在下一条生路吧。”
“魏军来犯?”
侯荣闻言双目一凝,问道:“崔管事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崔管事微微一愣,似是察觉失言,连忙摆手道:“哪有什么风声,不就是昨日的檄文么?”
侯荣一把捉住崔管事的手腕,沉声道:“崔管事走南闯北,什么风浪没见过,怎会相信那等无稽之谈?本官与你一见如故,何必用假话搪塞?”
见崔管事仍不说话,侯荣恳切道:“崔管事,本官虽然位卑职低,但好歹也是一份交情,不是与崔家的交情,是与你崔管事的交情,只要本官能够度过此劫,他日必有厚报!”
崔管事迎着侯荣的灼灼目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说道:“好吧,看在交情一场的份上我便实话实说,但此事干系太大,出得我口,入得你耳,走出这间后堂我便不认!”
侯荣自然点头如捣蒜。
“崔管事放心,你说的任何话,都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崔管事叹了口气,左右看看,确认无人,这才凑到侯荣耳边,压低声音道:“今日一早,收到家人的飞鸽传书,魏军已经击破我军东北主力,现在正直逼岭东而来,四日后便会抵达!”
“什么……”
侯荣低呼一声,四日后不正是檄文上写明的攻城日期吗?难道魏军真的猖狂到将攻城日期明明白白地写在纸上告诉敌人?!
可这是崔家的消息,来源自然不会有任何问题,看来我朝大军的确败了,否则北朝蛮子哪会有这等底气?
“侯大人,侯大人?这开城之事……”
崔管事见侯荣魂不守舍,连忙出言问到。
侯荣回过神来,摆摆手道:“崔管事,此事来得太过突然,事关城中数万百姓的安危,实在由不得候某不慎重。
这样吧,魏军不是还有四日才到,你且容我与下属商议一日,明日一早若还没有万全的对策,我便开城放你们出去。”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崔管事也不好再逼迫,只得向他拱拱手:“行,希望侯大人说到做到,告辞。”
说完,崔管事转身出了后堂,留下侯荣一脸惨白地坐在主位。
入夜,徐锐在窗口望着夜色独自发呆,梅闯走到他身后坐定,喝了一杯浓茶,这才忍不住问道:“小子,今晚咱们要做什么?”
徐锐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什么也不做,好好休息。”
梅闯一愣:“今晚不造那个什么大势了?”
徐锐笑道:“不用,大势已成,现在只要等就是了,这是咱们北武卫脱离险境的最后一战,希望不要出什么纰漏才好。”
第三十六章:攻城
第三日清晨,岭东大小官员都涌到城头。
城门下挤满黑压压的人群,包围了临县的流民们终于来到了岭东,他们衣不蔽体,骨瘦如柴,面色呆滞,如同一具具行尸走肉,机械地敲击着城门,甚至是坚固的城墙。
更远一些,光秃秃的树林已经倒下了一大片,一股股青烟缓缓升起,流民们正在伐木取火,以抵御秋日的严寒。
侯荣和所有官员一样,脸色铁青,仿佛望洋兴叹,眼神里尽是绝望之色,竟一点也不比城下的流民们少上一分。
自从昨日从崔管事那里得到北朝大军即将到来的消息,他就慌了手脚,连忙找来几个心腹商议对策。
他不敢再同全城官吏一起商议,那帮酒囊饭袋一个个自私自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找他们商议对策,除了走漏消息,绝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可这世上总是怕什么来什么,不出两个时辰,城里有点权势的人好像都已经知道魏军将至的消息,看他的眼神都透着怨恨。
旧秩序即将崩塌,新秩序却不知在哪,这种时候最是混乱,侯荣也不敢过分弹压,只得佯装不知,这还是他到岭东就任知县十几年来最卑微的时刻。
黎明时分,心神不宁的侯荣刚刚睡下,正辗转难眠之时,蒋如龙派来的兵丁便将他吵醒,说是城下出现大批军卒。
侯荣以为是魏军已至,大惊失色,连忙带上心腹冲上城头,等太阳升起,这才发现来得不是魏军,而是茫茫的流民。
他稍稍松了一口气,可眼前的局面让他更加苦涩,不知该如何是好。
“大人,我回来了……”
一个大篮子被悄悄吊上城头,身着粗布麻衣的蒋如龙从里面钻了出来,一众官员立刻围了上来。
“怎么样,这些流民究竟是哪里来的?”
侯荣迫不及待地问。
蒋如龙叹了口气:“大人,刚刚末将装成流民探查情报,发现他们来自我大吴各省,最远的甚至来自京畿重地,最近的也有本省的流民。”
“什么,这么杂的流民怎会一齐往东北涌来?”
“都是升斗小民,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魏军一路在后面打仗,他们便在前面逃命,逃着逃着就跑到此地来了。”
“可打仗毕竟是官家之事,之前也没听说有什么惨烈的大仗,怎会出现如此众多的流民?”
说到这个,蒋如龙的脸上浮现一抹怒色,沉声道:“流民们众口一词,说是魏军每到一地便烧杀抢掠,不仅强夺民财,更是屠庄绝户,将割下的人头堆成血腥的人头塔,恫吓百姓,百姓们为保性命,只有远走他乡,这才成了流民。”
“北朝蛮子竟然这般丧心病狂?!”
官员之中传来无数倒吸凉气的声音,侯荣与县丞对视一眼,两人都已经面无人色。
略微定了定神,侯荣挥退众官员,拉着蒋如龙来到城角,单独问道:“蒋千户,你跟本官说句实话,凭咱们的两千守备究竟能守住岭东多久?”
蒋如龙涨红了脸,摇头道:“恐怕最多不会超过三日!”
侯荣呼吸一窒,急道:“怎么如此不堪一击?”
蒋如龙苦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流民从东、南两个方向同时涌来,说明至少有两支魏军正在奔向岭东,比我们先前预估的多了一倍。
魏军能够击败王爷的大军,必是虎狼之师,我军不过是地方守备,战力差了不止一筹,不用陷入苦战,我军必先崩溃。
除此之外,岭东此刻外有流民,内有灾民,民心不稳,士气低落,还有至少三百奸细潜伏在暗处虎视眈眈,一旦大战开始,城内不仅做不到团结一心,还有可能被奸细伺机捣乱。
末将说能守住三日已经是最乐观的估计,若是奸细制造混乱,抢开城门,或许一两个时辰就会破城!侯大人……侯大人!”
侯荣脑中一阵晕眩,幸好双手扶住城墙才未栽倒下去。
蒋如龙过来扶他,他却摆了摆手:“我没事……”
说着,他又叹惜了一声,道:“既然如此,那便只能用本官昨日所说的那个计策了……”
蒋如龙脸色一变,想要劝说两句,却被侯荣制止。
“蒋千户,我知道你认为本官的计策太过行险,可岭东决不能投降。
一来现在魏军未到,流民却已经先来,你我就算想要开城投降也做不到。二来我朝历来痛恨叛国,一旦投降,即使魏军不杀我们,王爷的暗棋又怎会容你我逍遥?”
蒋如龙脸色数变,最后叹了口气,算是默认。
侯荣继续说道:“一会儿你把吵着要出城的那些商贾聚集起来,打开东门,由守备开道,驱除流民,放他们出城,别让他们影响咱们的计策。
等商贾们走得差不多,咱们便开始依计行事,记住,人多了必然走漏风声,只要带几个忠心的心腹便可。
岭东官吏能否逃过一劫,就看这招险棋了。”
蒋如龙一愣:“大人,城外的流民都饿急了眼,那些商贾带着货物出城,只要守备一旦回城,他们轻则被抢光财务,重则性命不保啊。”
侯荣冷哼一声:“是他们自己吵着要出城,本官还管他们死活?这帮见利忘义的东西死了更好,免得见了心烦。”
“不是啊大人,其他人倒还罢了,但若崔家商队也落个这般下场,那我朝虽大,还有咱们的立足之地么??”
侯荣挤出一抹笑容,拍了拍蒋如龙的肩膀道:“不用担心,你在东城开门的时候定会吸引流民过去,那时我便打开西城一角,放崔家商队从西城出去,据说他们的伙计都是沙场上下来的老兵,又有崔管事这个伶俐人,应该能对付得了。”
听得此话,蒋如龙这才放心下来,倒不是他咸吃萝卜淡操心,而是候县令的那招险棋里还需要崔家为他们提供一个证明,决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死在流民之中。
一切交代完毕,侯荣还不放心,捉住蒋如龙的手腕,郑重嘱咐道:“蒋大人,你我的生死,还有岭东的命运都在此计之上,千万不能出半点纰漏。”
蒋如龙心中一沉,默默点头。
午时,岭东城东门大开,流民们以为大老爷发了善心让他们进城避祸,顿时欢欣鼓舞,散居在附近的人潮立刻向东门聚集而来。
然而,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大批兵丁手持利刃,杀气腾腾地从城里杀了出来,一路拳打脚踢,清出一片空地。
紧接着叫嚣着出城避祸的商贾们终于如愿以偿,赶着大车,带着货物,扶老携幼,从东门走了出来。
走南闯北的商贾哪一个不是眼力出众之辈,一见眼前这阵势,立刻意识到不妙,想要返回城中,但兵丁们岂肯让他们出尔反尔?
对付流民的钢刀立刻对准了商贾,无奈之下,商贾们只得一边痛骂侯荣和蒋如龙,一边咬牙出城。
城外的流民早已饿得眼冒绿光,又经历了一场空欢喜,正是恶向胆边生的时候,眼见这些穿金戴银的商贾赶着大车,就仿佛饿狼遇见了牛羊,顿时一拥而上,哄抢起来,场面变得十分混乱。
而那些本该维持秩序的官兵们却对此视而不见,反而借着混乱的空档退回城中,没有让一个流民混进城来。
同一时间,崔家的十五辆大车从西门悄悄出城,如此显眼的华丽车马却没人主意,更没人注意到这行人马比来时少了几个。
一行三十余人向西走了五六里路,来到一处山口,梅闯站在车头吹了一声呼哨,山口里立刻奔出一百余骑,竟都是全副武装的前锋营士卒。
一见梅闯几人,士卒们立刻翻身下马,帮他们把大车赶到山口里掩藏起来。
为首的士卒走到梅闯身边,抱拳道:“启禀将军,今早刚刚收到军令,刘老将军正带着我前锋营的主力日夜兼程,急行而来,大帅的大军也不远了!”
“好!”
梅闯点头道:“把散出去截击南朝信使的兄弟们都招回来,做好准备,等将军的主力一到便立刻攻城!”
“卑职遵命!”
那士卒答应一声,看了看梅闯带回来的人,突然疑惑地问道:“将军,怎么没见小侯爷和三狗他们几个?”
梅闯牛眼一瞪,没好气地说道:“那小子带着几个人不肯出来,说是要等大军攻城时里应外合。”
士卒惊道:“就几个人?如何里应外合?”
梅闯想起临行前徐锐胸有成竹的模样,咬了咬牙,冷哼道:“用不着为他担心,天下就没有这小妖怪办不成的事!”
说完,梅闯迈开大步朝山口走去。
士卒挠了挠头皮,不知将军怎么突然变了脸色。
一个随梅闯从岭东出城的士卒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别在意,将军这次受了委屈,过一会儿便好了。”
“受委屈?谁敢给咱们将军委屈受?”
“当然是小侯爷,将军在他面前乖得很呐,哈哈哈哈。”
被他一说,士卒更加疑惑。
亥时,岭东周围早已一片漆黑,远处的流民点着星星点点的火堆,远远看去好似天边的星辰。
乱草之中,一众流民借着夜色悄悄往西城门摸来,这些流民少说也有两千多人,虽穿着流民的衣服,但个个手持钢刀,面色坚毅,正是准备趁夜偷袭的前锋营将士。
老当益壮的刘异提着清雪寒水刀,躬身走在队伍最前面,身侧便是中午刚刚出城的梅闯。
“将军,按照约定,咱们不是要等到后天辰时才来攻城么,怎的今晚就摸过来了?”
一个前锋营士卒压低声音向刘异问到。
刘异没好气道:“徐锐那小子满口胡言,你要信他,被卖了还得喜滋滋地帮他数钱!”
众人一阵轻笑,有跟着徐锐进城的前锋营士卒说道:“将军,我觉得咱们这位小侯爷不爱钱,说不定数完的钱最后都会给咱们兄弟。”
“想得美!”
刘异笑骂道:“你们这群白眼狼,怎么,跟着他进了次城就被收买了?瞧你们那点出息!”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刘异瞥了一言不发的梅闯一眼,冷冷说道:“哼,走之前怎么跟你说的?让你保护好他,保护好他,现在倒好了,他带着小猫两三只在里面里应外合,要是出个什么好歹,你怎么办?”
梅闯已经被刘异数落了一路,出城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此时只好赔笑道:“您还不知道那小子,他想做的事谁拦得住?再说,我还得出来把他的计策捎给您不是?”
“计策谁不能捎,非要你梅大将军跑这一趟?”
梅闯无奈道:“我也是这般说的啊,可那小子睚眦必报,攻破雨山关时我当众质问于他,落了他的面子,这不就公报私仇,非拿大义把我逼出来,吃您的排头了?”
刘异一愣,看梅闯一脸委屈,倒觉得这事徐锐铁定做得出来,顿时捂着嘴笑了出来。
“你呀你,知道是计还被诓了出来,我看你对那小子也爱护得紧吧?”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摸到西城门下,靠近城门之后全军都不再说话,安静地等待着上官的命令,可左等右等,刘异还是没有下令攻城。
“那小子说这个时候打开城门?”
刘异小声向梅闯确认到。
梅闯点了点头:“奇怪,那小子一向准时,他说有把握亥时三刻打开城门,让咱们做好准备,眼下时辰已到,城门却毫无动静,难道是出了什么岔子?”
刘异目光一凝,两只眼睛如鹰隼一般在城头上扫了一圈,脸色突然一变。
“不对,城头上太安静了,连一个望的斥候都没有,咱们中计了!”
第三十七章:永不放弃的黑旗军
“中计?”
梅闯一惊,便听刘异说道:“定是那小子人手不足,出了什么意外,传令下去,全军提高警惕。”
他话音刚落,梅闯突然指着城头惊呼道:“将军,你看!”
刘异向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片漆黑的城头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红灯笼,提着灯笼的人正不停地挥手。
“是徐锐!”
梅闯又是一声惊呼,众人仔细一看,果然是徐锐站在城垛上,提着灯笼不停招手。
“他在干什么,不要命了?这么招摇,随便一支冷箭就能要了他的小命!”
梅闯心急如焚,其他人也是大惊失色。
刘异双眼微眯,压了压手:“且慢,这小子可能已经被抓了?”
梅闯一愣:“不可能吧,就算计策失败也没理由提着灯笼站到城垛上,等等,难道是南朝守军打算利用他引诱我军攻城?”
就在此时,紧闭的东城大门突然“咯吱”一声缓缓打开,睡在城下的流民被惊醒过来,一见城门大开顿时欢呼一声冲进城去。
“喂,别躲啦,快进城!”
徐锐一屁股坐倒城垛上,提着灯笼大喊一声,那模样要多欠揍有多欠揍。
埋伏在城下的前锋营将士们齐刷刷地望向刘异。
“将军,咱们怎么办?”
事出反常必有妖,徐锐身边只有三两个人,眼前这一幕实在匪夷所思,行军打仗不是儿戏,一旦棋差一招,身后的几千兄弟就要送命,由不得刘异不谨慎。
犹豫片刻,刘异一咬牙,抽出腰间的清雪寒水刀,低喝道:“全军听令,进城!”
“杀杀杀!!”
一声令下,前锋营将士们立刻拔出腰刀,从藏身的乱草之中一跃而出,杀向洞开的城门。
正涌向城门的流民对魏军的喊杀声再熟悉不过,一听到这声音立刻吓破了胆,刚刚聚拢的人群如见死神,一哄而散,城门之下瞬间畅通无阻。
刘异和梅闯冲在最前面,他们原本以为这会是南朝守军诱敌深入的计策,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否则错过了开门的时机,就要打一场艰苦的攻城战。
可没想到大军一路杀进城内,却连一个像样的守军都没见着,城头空空如也,大街上一片狼藉,魏军五日后攻城的檄文洒得到处都是。
直到此刻,他们终于明白过来,怪不得那小子敢坐在城头之上,原来城里的守军早就逃了,现在的岭东城虽紧闭城门,却已经是空城一座!
刘异令梅闯带人直奔县衙,自己则领着几个亲兵到城头去寻徐锐。
徐锐提着灯笼站在城头,望着大军源源不断冲进城中,三狗和徐方站在他身后眉开眼笑。
一见刘异过来,徐锐便笑道:“将军怎么才来,我等的花儿都谢了。”
刘异冷哼一声,没好气道:“小兔崽子,你是不是早就料到城里的守军会不战而逃?”
徐锐理所当然地说:“是啊,不然我进城干什么?兵法云,上兵伐谋,用兵的最高境界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就像我军兵不血刃攻克岭东……哎哟……疼疼疼。”
刘异揪着徐锐的耳朵将他扯到一边,低声道:“别卖弄了,你师父的那些学问一字千金,岂是逢人便讲的?”
徐锐好不容易逃出刘异的魔掌,揉着耳朵哭笑不得:“这里又没有外人,再说,学问本就是讨论总结而来,一味敝帚自珍,闭门造车,不出几年必被甩在人后。”
刘异冷哼道:“老夫说不过你,但你既然知道岭东守军会逃,为何还要故作神秘,让梅闯先行出城,再约定晚上亥时开城?”
徐锐翻了个白眼:“我是做了该做的,但跑不跑,怎么跑,什么时候跑总由不得我吧?行军打仗哪能出得半点纰漏,我只能用最保险的办法不是?”
原来徐锐辛辛苦苦营造的大势,就是要让岭东全城都陷入南朝大军即将到来,而且强不可敌的恐慌之中,最好当然是逼迫侯荣开城投降,最不济也要瓦解敌军的作战意志,降低攻城的难度。
可没想到徐锐花样太多,几番折腾下来,侯荣已经绝望,却又不敢直接投降魏军,这才与蒋如龙密,谋带着少数心腹弃城而逃。
他这一逃,各级官吏顿时大乱,争先恐后,拖家带口地逃出城去,少数没来得及逃走的守军也早就换下军装,躲回家中,装成了百姓。
其实东城门早就开了,只不过当时已经天黑,逃跑的人一路小心谨慎,城门只开了一小半,而且经过中午那场武装游行,没有流民再敢睡在东城之下,这才暂时没有被人发现。
当然,徐锐坚持留在城中还有一个目的,眼看十五日之期快到,等攻下岭东也就该为肖进武治疗伤势,可只有青霉素还不行,徐锐得在城中找工匠赶制一件利器,只不过此事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刘异得知来龙去脉,心中一阵恍惚,第一个念头就是“仗还能这么打?”
他盯着徐锐久久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才道:“小子,今后我北武卫攻城之事皆由你来负责,若有攻不下的城便拿你是问!”
“喂……”
徐锐脸色一僵,正想抗议,却听刘异说道:“别的事都能由你胡来,唯独此事没有商量,你不过动动嘴皮子,却能少死多少儿郎,这个懒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你偷了!”
说完,他再不理一脸坐蜡的徐锐,带着亲兵朝县衙杀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城头,徐锐才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亏了,这把亏了啊!”
两个时辰后,两千前锋营将士彻底控制岭东,宣布这座边城改旗易帜,此战北武卫兵不血刃,竟无一伤亡。
次日清晨,杨渭元率领的大军主力姗姗来迟,返回大魏的最后一块绊脚石也已经向他们敞开了怀抱,只等与那三千骑兵汇合,北武卫便能齐齐整整地绕道北齐,返回大魏。
而就在北武卫攻克岭东的前一天,远在数百里外的那三千骑兵刚刚屠灭一个小镇,大军就地修整,补充物资。
一众将士忙着将割下来的人头堆成倒锥形的人头塔,开始时没人愿意做这种丧心病狂的事,可是现在将士们早已麻木,处理起来速度飞快。
他们不知道,正是这些人头塔带来的恐惧,让流民们如猪羊一般,被他们赶着疯狂逃窜,最终成了击垮岭东守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上官不达从人头塔前错身而过,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路上遇到的魏军士卒们纷纷冲他点头问好。
他本就是个人精,这一路上又充分利用自己对南朝地理、军政的了解,几次帮助大军化险为夷,渐渐融入了这支畸形的队伍。
上官不达走到洪启身边,洪启冲他招了招手。
“上官大人来得正好,我们正在制定明日的行军路线,还要请您帮着参详参详。”
“将军客气,罪官一定知无不言。”
上官不达连忙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从洪启手中接过地图仔细研究起来。
不一会儿,他指着地图上的标记说道:“从此地往北虽是捷径,但地形太过险恶,一旦有人设伏于此,恐怕大军必遭大难。”
旁边的田忠一愣,摇头道:“可若要绕开此地,得多走两日的路程,我军耽搁不起。”
上官不达微微一笑,将地图还给洪启道:“罪官只是照实来说,如何决断还看三位将军。”
洪启皱着眉头思索片刻,说道:“罢了,这是我军离开南朝的最后一程,必须慎之又慎,反正敌军还在数百里外,就算多绕两日也耽搁得起。”
一听此话,田忠本想反驳,但看洪启已经做了决定,便不好再说,上官不达表面上毫无异色,心跳速度却是微微加快了几分。
“还有一事,刚刚一场遭遇战,又有几个兄弟阵亡,得让他们入土为安……”
洪启的话还没说完,上官不达立刻主动请缨。
“此事何劳三位将军,罪官一定把将士们安葬得妥妥帖帖。”
或许是碍于俘虏的身份,上官不达虽被以礼相待,却一直抢着干这些脏活累活,仿佛不如此便会有性命之忧,洪启三人也都见怪不怪,没有生疑。
“如此便有劳上官大人了。”
洪启笑眯眯地说了一句,不露声色地朝张北江递了个眼神。
张北江立刻心领神会,笑道:“哪能让上官大人独自操劳,还是本将与上官大人同去吧。”
究竟还是防了他一手,上官不达心中冷笑,面上却喜不自胜,叫上几个军卒,与张北江一路有说有笑,去掩埋战死的魏军士卒。
到底是当过一任知府,说起这等杂务的确没人比得上上官不达,一个简单的掩埋尸体到了他这里便有了许多门道,什么土坑朝向、挖掘深度、盖土方式都有说法,每一个步骤都顺应天地大道,有利将士尽快往生。
上官不达亲自刨坑挖土,一边讲解步骤,一边搬运尸体,不一会便将此事处理得妥妥帖帖,看得张北江眼花缭乱,挑不出半点毛病。
而就在搬运尸体的过程中,上官不达趁人不备,偷偷将一直攥在掌心的纸条塞进了尸体甲胄之内,培土的时候又故意埋得稍浅了几分。
这些小动作自然不是张北江这等老粗能轻易识破的,等处理完此事,大军也差不多修整完毕,立刻马不停蹄地朝下一个目的地进发。
大军刚刚离去,埋好的新坟突然一阵蠕动,被上官不达当作尸体埋掉的士卒竟然破土而出,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哪有半分死人的模样?
原来此人竟是苦练龟息之术的奇人异士,借着假死脱身。
等他渐渐恢复生机,立刻翻身跃起,略微辨认了一下方位便撒腿向北方跑去。
两天之后,上官不达的那张纸条已经变成了钟庆渊手中的飞鸽传书,他皱着眉头仔细看了一遍,突然哈哈大笑。
“天佑我朝,原来那支孤军的目的地乃是岭东城,北武卫十有**会在那里与他们会合,我军只要直接赶往岭东,便还有机会将北武卫截住!”
副将接过纸条看了一遍,摇头道:“将军,我军直接赶往岭东虽能大大缩短与北武卫的距离,但飞鸽传书毕竟比行军快上许多,就算有暗棋帮我们拖延两天时间,可还是要比北武卫会师慢上两日,有这两日时间,足够他们逃往北齐了。”
钟庆渊敛去笑容,沉声道:“你说的这些我自然明白,但这是我军最后的机会,即使希望渺茫,黑旗军也从不放弃!传令全军,立刻脱离步兵,所有骑兵全速前进,务必在四日之内抵达岭东!”
第三十八章:抗生素的威力(上)
“第十六次呼叫,这里是传送舰队,我们在m81星系遭到敌人袭击,情况紧急,请求支援,重复一遍,我们在m81星系遭到敌人袭击,情况紧急,请求支援!”
驾驶舱内徐锐不断地呼叫,但通讯器却似没有接通电源,所有求援信息都石沉大海。
“苏,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偷懒?敌人的舰队就快追上来,我们该怎么办?”
他的身边突然亮起一个全息影像,影像里也是个男孩,和他一样年轻,只不过头发是好看的金黄色,皮肤也更白皙一些,脸上带着与年纪不相符的冷漠。
“真麻烦,启动虫洞跳跃,我们直接飞回太阳系!”
徐锐咬牙切齿地说到。
“你疯了?外面的引力是每平方厘米150吨,已经接近歼星舰的设计极限,这个时候打开虫洞就是自杀!”
金发男孩惊呼到。
“别废话,不想死就只能赌一把!”
徐锐关掉全息影像,朝着空间跳跃的启动按钮狠狠拍下,广播里传来“嘀”的一声尖音,整个驾驶舱突然猛烈震颤,紧接着可怕的烈焰喷涌而出……
“啊!”
徐锐惊呼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满头都是冷汗。
“原来是梦……已经连续好几天做这个怪梦了……”
他看清周围的环境,松了口气,重重地倒在床上。
这个梦实在太真实,让他想起了那些被深埋在心底的秘密,包括星空里的那场战争,以及那个金发男孩。
他便是莫,与徐锐从小一起长大人,也是他唯一的朋友,只不过在那个世界里,徐锐还叫苏。
苏和莫原本都是孤儿,生活在古老地球的贫民窟里,为每一顿饱饭绞尽脑汁。
7岁那年,苏和莫为了解决温饱,带领另外几个不到10岁的小伙伴策划实施了一起轰动世界的盗窃案。
这起案件计划周密,组织完美,就连最资深的调查人员都没有查到蛛丝马迹,社会舆论纷纷猜测是某个臭名昭著的星际大盗所为。
要不是他们情报不准确,把联合国议会的重要物资当成了信用货币,引起了各方关注,苏和莫很有可能就此开启一段传奇。
然而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多如果,作案团伙在巨大压力下迅速分崩离析之后,苏和莫也很快落网。
当时正值人类发现拉哈巴尔人能够读取成年人类思维的时候,社会震惊于这两个案犯年龄之小,身份之卑微的同时,也从他们身上看到了战胜外星文明的希望。
人类高层十分看重他们的指挥和策划能力,理所当然地让两人加入了“战神计划”,与从数百亿人口中精心挑选出的五十万“神童”一起参与残酷训练。
这才有了后来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宇宙级指挥官苏,和星系级指挥官莫。
尘封的往事让徐锐一阵惆怅,这个世界仿佛一个牢笼,将他死死困在这里,却又像一个温暖的家,让他不忍离去,激烈的矛盾让一向乐观的他有些意兴阑珊。
“启动高级战场指挥系统!”
徐锐在心里默念了一句,但植入身体里的微型电脑毫无反应,在被俘的第一时间,敌人便卸掉了微型电脑里的所有能源,在这仍处于冷兵器时代的世界里,那玩意儿恐怕永远都无法充能启动。
何况再过十几年,微型电脑就到了该更换硬件的时间,到时候就算有办法补充能源也已经无济于事,自己与那个世界最后一点联系终究难以维系。
“真是庸人自扰,好不容易有机会偷个懒不好么?”
徐锐一拍脑门,强迫自己从郁闷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准备套上衣服,享受一顿丰盛的早餐。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人推开,徐方端着洗脸盆和热水走了进来。
“少爷,侯爷的大军黎明时便进了城,张佐烽头一个过来找您,现在已经在门口跪了一个时辰了。”
“什么,你怎么不早说?”
徐锐一愣,这才想起距离上次去看肖进武已经过了整整十五日,张佐烽定然是眼巴巴地算着日子,时间一到便来寻自己。
徐方撇撇嘴:“您不是最讨厌别人吵您睡觉么,谁敢跟您说?”
徐锐顾不得跟他斗嘴,一边套上衣服,一边问道:“我那些坛坛罐罐没有问题吧?”
徐方道:“放心吧,早上刘老将军亲自送过来的,我检查过了,几个瓷碗边缘都有一圈青梅,和您交代的一模一样。”
徐锐点点头,拉开房门走了出去,只见张佐烽果然跪在门前。
他的衣甲沾满污渍,眼里全是血丝,一脸沧桑之色,看来他这十五日一直悉心照料肖进武,过得很不轻松。
“佐烽,何必如此?”
徐锐连忙上前,一把将张佐烽扶了起来。
张佐烽太过劳累,眼神有些恍惚,可一看清徐锐便立刻有了神采。
“啊,徐……徐兄,你醒了?”
徐锐责怪道:“你既找我,直接叫我便是,何必跪在这里苦苦等候?”
张佐烽摇了摇头:“那哪成?你为大军安危殚精竭虑,亲赴敌营,兵不血刃拿下岭东,这一路上不知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好不容易能休息片刻,我怎么能为了一己之私,让你疲于奔命?”
张佐烽说得恳切,徐锐想起这一路上好吃好睡,不禁老脸一红,拍拍他的肩膀笑道:“都是为国效命,不敢有半点偷闲,这样吧,你先到肖将军那等我,待我稍作准备便来给他治伤。”
张佐烽眼睛一亮:“肖将军果真有救?”
徐锐道:“放心吧,只要不是坏到不可收拾,兄弟我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早在岭东城破之前,几乎所有权贵就已弃城而逃,留下了大量空宅,其中主簿敛财有方,宅邸最大,北武卫进城之后便将人满为患的伤兵营安置于此。
徐锐要为肖进武治伤的消息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军营里都是老兵,沙场经验何等丰富,凡是看过肖进武的人都觉得已经没治,但这一路徐锐手段频出,每每带领大军绝处逢生,震惊众人。
军中早有传言,徐小侯爷能通阴阳,问鬼神,撒豆成兵,遇水生桥,大家都很想看看,如此神奇的他究竟有没有白骨生肉,起死回生的本事。
当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也不是所有人都希望徐锐能救活肖进武,不少人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等着徐锐出丑。
这其中就包括白虎营的千户韩百行,以及亲卫营的参将王满,这两个人分别挤在人群中,眼神同样阴郁而冷漠。
伤兵营所在的巷子早被围得水泄不通,门口更是站了整整一排军官,几乎所有不用出勤的将领悉数到齐,大军主帅杨渭元、副帅刘异、监军曹公公就站在最当中。
徐锐背着一个小木箱穿过人群,被眼前的阵势吓了一跳,心道这回玩笑开大了,先前也没有提前观察一下肖进武的伤势,毕竟过了十五天,要是恶化到连抗生素都救不了的地步,自己可就难下台了。
他苦笑一声,心中默念“额弥陀福”,硬着头皮朝伤兵营里走去。
没人上来打招呼,一众将官屏气凝神,目送他走进大门,刘异本想上去交代几句,被旁边的杨渭元拉住手腕,摇了摇头。
“他现在恐怕压力很大,你就别去给他添乱了。”
刘异奇道:“老夫不过想交代两句,怎是添乱?护犊子也不是你这个护法吧?”
杨渭元瞟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此事本与他无关,就算要治,也不该当众夸下海口。
你想想,肖家乃我朝名门,世代都是军中大佬,他本人年轻有为,又是我大魏武圣左大都督的关门弟子,若是战死沙场还好,一旦救治不力,莫说是北武卫的几万士卒,就是圣上和左大都督也饶不了他,你还说不是添乱?”
刘异先前只顾救人,哪里想得到这些关节,现在被杨渭元点破,顿时脸色一变,底气弱了三分,唯唯诺诺地说:“这是那小子自作主张,与我何干?”
杨渭元冷哼道:“要不是你煽风点火,以那小子的慵懒性子怎会多生事端?”
刘异脸色绯红,恼羞成怒道:“那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肖进武就此殒命吧?若真是力有不逮,大不了老夫把命赔给圣上和左大都督便是,绝不会叫那小子受半点委屈!”
杨渭元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只是盯着伤兵营皱起了眉头,一脸忧色。
没想到一件普普通通的好事,加上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之后,竟变得如此复杂,现在要救的人已经不止肖进武一个,还有徐锐自己。
“小子啊小子,这次也怪老夫大意,竟是把你逼到了墙角,你可千万别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一定得把人救活啊……”
刘异苦着脸,在心里默默感叹到。
伤兵营中,长坡先生一边净手,一边看着徐锐大模大样地走进内堂,冲一旁的小药童努了努嘴,问道:“那便是徐锐?”
“是啊是啊,听说他这次单刀赴岭东,舌战城中大小官吏,把县令侯荣骂得当场吐血三升,这才兵不血刃地拿下了城池。”
小药童点头如捣蒜,两眼冒着小星星,说着不着边际的传奇故事。
长坡先生一巴掌拍在小药童脑袋上,怒道:“成天就知道胡言乱语,再这般下去,我看你干脆去楼子里说书好了,还学什么医道?”
小药童捂着脑袋,嘟起嘴巴,委屈巴巴地不敢再说。
长坡先生望着徐锐的背影冷哼一声,自言自语道:“军略上你倒还有几分奇才,可杀人不过小道耳,岂能与治病救人相提并论?
医道一途事关人命,哪有什么捷径可走?你想耍小聪明蒙混过关,好全了你文武双全的名声,老夫偏不让你如意,一会儿定要死死将你看住,戳破你那些骗人的把戏!”
第三十九章:抗生素的威力(中)
张佐烽按照徐锐的吩咐,将肖进武搬进了一个用醋熏过的房间,躺在用活水煮过、晾干的床单上。
屋子里的军汉们早就被刘异赶了出去,只留了张佐烽和徐方两个人帮忙打下手。
“肖将军的情况如何?”
徐锐将随身背着的木箱往身边一放,迫不及待地问起肖进武的情况。
“老夫来告诉你,他邪毒入体,高热不退,以至昏迷不醒,眼下更是病入心脉,救无可救,也就是他身体健硕,才能强撑到此刻,换个人早就一命呜呼了。”
张佐烽正要开口,大门突然被人推开,长坡先生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徐锐几人连忙向他施礼,他却眼皮一挑,视而未见,自顾自走到窗边坐下,继续说道:“老夫用尽一生所学,耗费不少珍惜药材,这才勉强让吊住他一口元气,但邪毒不除,终究逃不过一个死字!”
徐锐朝长坡先生拱了拱手:“有劳先生。”
接着又对徐方和张佐烽说了一声:“净手!”
徐方立刻拿出蒸馏水,找了个盆往下倒,徐锐和张佐烽就在下落的水流之中净手,绝不去碰落进盆里的清水。
冲洗完毕,徐方又掏出一个小壶,从里面倒出烈酒,徐锐和张佐烽如先前一般,又将手掌洗了一遍。
小壶里的烈酒其实是徐锐特别蒸馏的酒精,医用酒精只有保持在75%的浓度才具有杀菌的功效,浓度太高或太低都没有作用。
徐锐将食用的烈酒多次蒸馏,再经过土法测算,来回调制,虽不是准确的75°,却也相差不会太多。
长坡先生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心中得出一句“装模作样”的评语,冷笑连连地看着他表演,心道只要他露出马脚,老夫便要当场揭穿,令他出丑!。
“好了,解开绷带看看伤口的情况。”
徐锐沉声吩咐一句,张佐烽连忙解开肖进武身上的绷带,刮去盖在伤口上的金疮药,一股腥臭的味道顿时扑面而来。
看清他的伤口,徐方和张佐烽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徐锐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肖进武身上总共有十四处伤口,其中的十三处乃是箭伤,创面较小,由于救治及时,伤口已经开始结疤愈合。
要命的是背上那一条大口子,约莫有二十多厘米长,深可见骨,伤口有明显的感染,导致始终无法愈合。
伤口周围至少一指宽的肌肉已经呈暗红色,甚至还有不少组织变成了白色的腐肉,流着浓汁,散发着恶臭。
就是这条伤口不断将至死的病菌通过血液循环送入他的身体,大肆破坏免疫系统,导致无数并发症,最终会摧毁所有身体机能,要了他的性命。
徐锐虽然不是医生,但也经过战场急救训练,在模拟假人身上做过几个简单的外伤处理手术,对致病原理有一定的认识。
皱着眉头想了一会,他从木箱中掏出一个奇怪的工具,这东西是两只木碗,碗底钻了一个小孔,用绳子连接起来,其实就是很多人的童年玩具“土电话”。
徐锐把“土电话”当成听诊器,用一只木碗按在肖进武后背上,另一只按在自己耳朵上,将绳子绷直,仔细地听了一会儿,脸色稍好了几分。
虽然听得不太清楚,但仍能勉强确定肖进武的肺上没有音,也就是大概率没有发展成肺部感染(肺炎)。
由于肺部环境最为污秽,往往免疫力下降之后,最容易感染的便是肺部,这也让肺部感染成为伤员至死的最大并发症,肖进武的肺部没有感染,就有很大的几率活下去。
“还有救!”
徐锐松了口气,张佐烽顿时大喜。
一旁的长坡先生却是眉头一挑,冷哼道:“无知小儿,口出狂言,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救他,难道是上柱清香,招个菩萨出来不成?”
徐锐不理会长坡先生的讥讽,就连刘异都说他脾气古怪,自己当然不会自讨没趣。
何况他对有能力的人一向很有耐心。
长坡先生能在毫无现代医疗条件的情况下,确保伤口感染的肖进武没有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已经可以算是一场不大不小的医疗奇迹。
撇开现代医疗知识不谈,徐锐自认在医道一途上自己连给他提鞋都不配,医圣弟子的名号绝非浪得虚名。
“张佐烽,一会儿你帮我按住他,千万别让他乱动!”
徐锐沉声吩咐。
张佐烽点了点头,心里却泛起了嘀咕,肖将军已经昏迷多日,本就无法行动,又何必让我来按?
徐锐不知他心中所想,从木箱里拿出一把锋利的小刀。
小刀之前便已经用蒸馏水煮过,现在又用酒精消毒,做完这一切后,徐锐双手按在肖进武后腰上,让张佐烽按住他的肩头,然后对徐方说道:“倒在伤口上!”
徐方端着装酒精的小壶,对准肖进武的伤口往下倒,腥臭的血雾和浓汁顿时被酒精冲洗出来。
肖进武虽然还在昏迷之中,但剧烈的疼痛令他的肌肉剧烈痉挛,徐锐和张佐烽将他死死按住,以免伤口受到二次污染。
长坡先生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知不觉脸上的不屑之色渐渐消失,眉头缓缓皱了起来。
等伤口清洗完毕,徐锐拿起消过毒的小刀顺着他的伤口刺下,将那些腐肉和发炎的组织一一剔除,有脓血冒出,便让徐方用酒精继续清洗,冲出污秽。
“伤口本就过深、过大,导致无法愈合,你这般瞎干定会要他性命!”
长坡先生刚刚觉得有些意思,便见徐锐竟像个屠夫一般处理伤口,顿时忍不住开口提醒。
徐锐却不理他,继续用小刀割肉,双手十分稳定,丝毫不见抖动。
长坡先生顿时大怒,他不过是医者仁心,见不得徐锐瞎搞,这才下意识出言提醒,没想到徐锐竟然不管不顾,一意孤行,落了他的面子。
他转念一想,反正肖进武已经是死人一个,便由得这小子折腾,等他手段用尽,黔驴技穷的时候再羞辱他也不迟。
然而,这个念头刚刚从他脑中划过,便见徐锐已经放下小刀,用镊子夹起一根古怪的长针,针尾上拴着一条褐色的细线,看材质应该不是棉线一类。
这小子又想干嘛?
长坡先生微微愣神的功夫,徐锐已经用镊子夹着长针开始缝合伤口,此时肖进武的伤口创面已经大了一倍有余,所有坏死组织全被割去,直至见到鲜红的肌肉为止。
徐锐像是缝补衣服一般,用事先准备好的缝合针和羊肠线将新鲜的伤口缝合起来,看得张佐烽和徐方心惊肉跳。
长坡先生更是不知想到了什么,如遭雷殛,双目一瞪,满脸凝重地陷入了沉思。
“擦汗!”
徐锐低呼一声,张佐烽立刻醒过神来,用煮过、晒干的棉花球帮他擦去汗水,徐锐则继续全神贯注地处理着伤口。
伤口实在太大,徐锐缝得非常小心,针线细细密密,整整齐齐。
徐锐手里没有合用的血浆,肖进武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经不住大量失血,所以他下手的速度非常快,根本来不及理会其他,方才不是他不想回答长坡先生的话,实在是没有余力。
“金疮药,快!”
大约大半炷香的功夫,巨大的伤口终于缝合完毕,徐锐连忙怪叫一声,早已做好准备的徐方拧开药瓶,将白色粉末状的金疮药倒在伤口上,铺了厚厚一层,金疮药立刻被鲜血浸湿。
徐锐又挖出一把糊状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在被鲜血浸湿的金疮药上,然后接过张佐烽送来的绷带,将伤口包扎起来。
做完这一切,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将手里的东西一扔,瘫软在椅子上,浑身大汗淋漓,不住地喘起粗气。
张佐烽和徐方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下来,顿觉倦意袭来,连忙找把椅子坐下,只有长坡先生像根木桩杵在原地,瞪着肖进武一动不动。
“我知道了,你是用这种方法削去毒素,使伤口愈合!”
长坡先生突然惊呼一声,状若疯虎一般喃喃自语:“破而后立,这是破而后立!还有这等妙法,天下竟还有这等妙法!我怎么就没有想到?”
徐锐喘匀了气,解释道:“只要割去腐肉,便能大大减少病毒入体,再用羊肠线缝合伤口,帮助创面愈合,最后用金疮药止血,绷带隔绝空气,避免伤口二次感染。”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长坡先生虽然听不懂什么“病毒、感染”之类的名词,但医道精到他这个层次,几个现代词汇已经不能妨碍他理解其中的道理。
他仿佛回到了随医圣黄学习医道的时候,震惊于这一门学问的精妙和伟大,心潮澎湃,激动万分,久久不能平静。
不过他毕竟是一代名医,即便在震惊之中也立刻发现了破绽。
“等等,此法只能处理外伤,却无法解决入体的邪毒,那才是要他性命的症结,只要治愈不了,他仍不免一死!”
徐锐施施然起身,朝长坡先生行了一礼。
“先生说得极是,所以现在还有最重要的一步没有完成。”
“最重要的一步?”
徐锐点了点头,从木箱中拿出一支怪模怪样的竹制针管。
“这是什么?”
长坡先生疑惑地问。
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现在他看徐锐手中的新奇玩意儿已经全然没有了开始时的不屑,反而充满了好奇。
徐锐笑而不答,将铁针钻孔而成的针头消毒,又用酒精擦洗肖进武的手腕,然后把针头插进手腕轻轻一推,手腕上立刻鼓起一个鼓包,皮试便算完成。
接着他便拔出针管放在一边,坐回椅子上闭目养神。
“这就完了?”
长坡先生诧异到。
徐锐摇了摇头:“不要急,先等等。”
长坡先生不明所以,顿时心痒难耐,再看徐锐摆谱,恨得牙根痒痒,可现在换成他当学生,再没有先前那股气势,只得强行按住性子,耐心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几乎每过几息他便往徐锐身上看上一看,只见徐锐老神在在,稳如泰山,丝毫不见着急,气得他恨不能用眼神刮了徐锐。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长坡先生却感觉好似过了整整一生,见徐锐终于起身,他连忙凑了上来,仔细观察起徐锐的一举一动。
然而徐锐只是捉住肖进武的手腕看了看,见并无红肿,便知道他对青霉素并不过敏,于是再度将针头消毒,将整管针水注射进他体内。
做完这些,徐锐便将针管放回木箱,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这就完了?”
长坡先生问到。
徐锐大咧咧地点了点头道:“大功告成,每日注射一次,用不了多久他就会醒。”
“什么?!”
长坡先生脸色一变:“你刚刚究竟做了什么?”
徐锐笑道:“你不是看到了么,就是用药清除他体内的炎症啊,哦,炎症就是你说的邪毒。”
“你有药能祛邪毒?!”
长坡先生顿时大惊,一把捉住徐锐的手腕。
徐锐笑眯眯地望着他,双眼之中精光大放。
“当然有,我自制的,你想要吗?”
他的眼神就好像盯着鸡的黄鼠狼,长坡先生被他看得后背一凉,打了个冷颤。
徐方坏笑一声,低声对张佐烽道:“嘿,少爷又开始算计了,估计那老家伙要倒霉。”
张佐烽惊讶地向徐锐望去,突然觉得那眼神很眼熟,略一思索顿时恍然大悟,那分明就是他当初看自己的眼神啊!
第四十章:抗生素的威力(下)
治疗只持续了区区一个时辰,结束之后,先是长坡先生失魂落魄地走了出病房,谁也不理,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
紧接着徐锐带着徐方笑眯眯地走了出来,见人便是拱手,任谁问他结果都是笑而不语,不单是他,就连病房里负责照顾肖进武的张佐烽也是三缄其口,一言不发。
众人顿时对病房里发生的事更加好奇,有几个不开眼的将官经不住诱惑,硬着头皮跑去问长坡先生,结果伤兵营里立刻传来一阵咆哮,那几个将官像是野狗一般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此后便再也没人敢去过问结果,一时间各种猜测如春风下的小草,茁壮疯长。
直到傍晚时分,伤兵营里突然传来消息,一直高烧不退的肖进武竟然退了高热,虽然暂时还在昏迷,但病情显然已经有所好转。
全军上下顿时欢欣鼓舞,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徐锐真的如此神奇,就连长坡先生断言无救之人,到了他的手上都能起死回生。
借阴兵、架仙桥、戏耍黑旗军,智取岭东城,一幕幕传奇故事被添油加醋四处传扬,徐锐顿时披上了一层神秘色彩,在北武卫风头无两。
夕阳西下时,刘异坐在院子里大口啃着鸡腿,不时地抬起眼皮朝院中看上一眼,然后用胳膊捅了捅徐锐问道:“怎么做到的?”
徐锐刚吃完晚饭,正躺在摇椅上晃来晃去,听到此话微微一愣:“什么怎么做到的?”
刘异指了指院子里,长坡先生直挺挺地站在正中,双手捧着一本薄薄的册子,像个泥雕一般一动不动。
“别给老夫装糊涂,这老小子杵在这大半个时辰了,你到底怎么他了?”
徐锐翻了个白眼:“他可是医圣的弟子,不拿捏我就算不错,我能怎么他?”
刘异嗤之以鼻道:“小子,你少来这套,别说是医圣弟子,就是医圣本人落到你这妖孽手里也照样尸骨无存,快点如实招来,说!”
徐锐撇撇嘴道:“我不过是给了他一本小册子而已,谁知他当场石化,怪得谁来?”
原来在病房里长坡先生向徐锐讨要能够治疗感染的仙药,被徐锐这只铁公鸡当场拒绝,气得他拂袖而去。
可救命良药对长坡先生这种名医来说无异于成瘾的毒药,回去之后他思来想去,越想越是心痒难耐,竟拉下老脸再次来找徐锐。
他本想凭着和杨渭元的关系,就算不要这张老脸也要把仙药弄到手,为了治病救人,他当次小人又算得了什么?
谁知徐锐见到他,二话不说便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封皮上只有几个字现代医学、病理学、药剂学总纲。
这本小册子自然是徐锐凭着记忆临时抄录的,全文仅有千把个字,却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将药剂学和病理的关系讲了个大概,还顺带着介绍了现代医学的一些入门知识。
或许在现代人看来,这不过是一本蹩脚的科普读物,但在长坡先生看来却完全不同,无论是细菌致病的理论,还是西方病理学的阐述,都好像为他打开了另一扇大门,或者说是通往天堂的另一条道路。
许多概念和理论乍看之下匪夷所思,但细细一想却与他所学的医道两相印证,而且更加巧妙透彻,甚至不少医道之中不太明白或模棱两可的地方,都能从这本小册子里看到答案的影子,就好像另一个世界的浩瀚海洋和巍峨山川,震撼无以复加。
刘异狐疑地看了徐锐一眼,他和长坡先生打了几次交道,哪次不是碰得一鼻子灰,他可不相信那老家伙会这么好对付,心想一定是徐锐用了什么手段。
果然,长坡先生渐渐回过神来,先将那本薄薄的小册子贴身收好,然后一转身朝徐锐冲了过来。
“还有呢,后面的内容呢?”
他瞪着猩红的眼睛怒吼一声,好似饿了半个月的猛兽突然闻见了血腥味,恨不得把眼前的徐锐生吞活剥。
但凡在某个领域拥有巨大成就的人,一定对这个领域非常热爱,并抱有浓厚的兴趣,甚至深深成瘾,无法自拔,长坡先生自然不会例外。
徐锐便是利用了他的这个特点。
那本小册子上好像什么都说了,但每一样都只是开了个头,恰好勾起长坡先生的浓厚兴趣,并告诉他后面还有精彩内容,然后戛然而止,搞得仿佛有无数小爪子拼命挠着他的心肝肺,让他如何不疯狂?
刘异被长坡先生的模样吓了一跳,深怕他就此疯魔,连忙压低声音对徐锐说道:“你究竟拿了他什么东西,还不快还给他,这老小子要是发起疯来,一准弄得大家都不得安宁!”
徐锐没好气道:“你也看见了,我哪敢拿他的东西,分明就是他管我要的东西。”
刘异道:“他要你给他便是,这老小子虽然脾气古怪,但医术着实高明,今后还有很多地方用得着他。”
“给他?凭什么,那可是我的知识产权!”
徐锐闻言顿时跳了起来,也不管刘异懂不懂什么叫知识产权,铁公鸡的本性显露无疑。
被他这么一叫,长坡先生总算清醒了几分,他也明白这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连忙说道:“我有乾坤丹、荷香丸、长寿汤等一百五十六张秘方,其中的七十三张乃是家师所创,真正的医圣遗宝。
除此之外,我在长兴城还有一间颇具规模的药铺,各类珍惜药材三百余种,田产十六亩,现银共计两千多两,只要你肯拿出后面的东西,这些统统可以给你!”
刘异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这老东西出了名的坏脾气,就算皇室宗亲找他看病也得看他的心情,这次一下把所有身家都拿了出来,徐锐手上究竟有什么宝物,竟激得他破家相换?
更让刘异大跌眼镜的是,徐锐这小子竟然想都没想,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还大言不惭道:“你说的这些都是俗物,想必你也清楚后面那些内容的价值,那可是通往医道圣堂的另一条道路,一条完整的路。”
长坡先生也觉得凭自己这点东西想换徐锐手里的书稿的确远远不够,不禁为自己的贪心感到惭愧,可他一向醉心医道,淡泊名利,就那么一点身家,实在拿不出更多的财货。
既然已经看到了远方的风景,那他怎么可能还在原本的道路上流连不去?搜肠刮肚之下,这个倔强的老头子竟然开始放低姿态,晓之以理。
“既然你医术如此了得,当知医者父母心,为了天下苍生怎能将如此珍贵的救人之术藏于深阁,敝帚自珍?
若是你将后面的内容交给老夫,老夫保证从此以后行医治病来者不拒,此后半生都为天下奔忙,为你积攒一场无量功德!”
“噗……”
徐锐差点一口气噎住喉咙,好不容易才顺过气来,怒道:“你为天下奔忙关我何事?一句无量功德就想掀了我的家底?亏你还口口声声医者父母心,这等缺德的主意想得出来?!”
长坡先生呼吸一窒,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瞬间面红耳赤。
刘异终于看不下去,照着徐锐的后脑勺狠狠拍了一巴掌,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既然你不拒绝,便是打算出手,那你倒是开个价啊!”
一听此话,长坡先生顿时升起几分希望,眼巴巴地望着徐锐。
徐锐揉着火辣辣的后脑勺,狠狠刮了刘异一眼,没好气地道:“就不能好好说话么?打打打,打傻了怎么办?”
刘异哼了一声,把鼻子往天上一翘,摆出一副长辈的姿态,权当没有听见。
徐锐拿他没有办法,只好望向长坡先生,恶狠狠地竖起三根手指,说道:“三年,跟着我三年!”
“什么!跟着你?!”
长坡先生脸色一变:“岂有此理,你这黄口小儿,竟是想让老夫改换门庭,拜在你的门下不成?”
徐锐冷哼一声,摆摆手道:“想得美,我就算要收徒弟也得收个年轻的,收个老头还不被人笑死?”
一听不是要自己拜他为师,长坡先生立刻放下心来,期期艾艾地问:“那你为何要老夫跟你三年?”
徐锐说道:“你就当雇佣关系,这三年我会把你想学的知识统统教给你,也会把你想要的药送你研究,但是这三年你研究出来的所有成果都必须归我,三年之后你若想继续,那便留下,要是想走,我也不会阻拦,就这么一个条件,成便成了,不成就算,绝不讨价还价!”
听完徐锐的要求,不仅是长坡先生,就连刘异都瞪着两只大眼睛,惊讶地望着他。
徐锐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莫不是自己太过操切,一下子图穷匕见吓到了他们?
没想到长坡先生竟然张了张嘴,不敢置信地问:“就这些?”
徐锐连忙点头:“就这些!”
长坡先生仿佛深怕他反悔,连忙揪住刘异的手腕,朗声道:“姓刘的,今天你也在场,为我做个见证,这小子的要求我答应了,如若反悔必遭天打雷劈!”
说完,便朝着徐锐伸出手掌道:“老夫答应了,后面的内容赶紧拿来!”
徐锐没想到这老小子竟答应得这般干脆,愣愣道:“东西都在我脑袋里,你总得给我一点时间写下来吧?”
长坡先生点了点头:“好,那便给你一晚,明日我再来讨。”
说完也不等徐锐反应,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等他走远,刘异突然一拍大腿,哀嚎一声。
“亏了!小子,你这个败家子啊,我虽不知那些书稿都是何物,但能让这老小子这般惦记的,想必定是你师父鬼谷子的绝世珍藏,你用三年长工便将此等绝世学问传授于他,岂不是贱卖贵买,亏到家了?”
徐锐翻了个白眼,心说也不知道刚刚是谁让自己白给的,现在倒反过来责怪自己败家?
我会败家么?等我弄出显微镜来,让他领略一翻微观世界,或者带他走进化学的大门,尝尝合成药物的厉害,到那时他还离得开我么?
三年?哼,只要他今天答应下来,那便是把一辈子都卖给我了!
有这么一个勤奋好学的科学家,一辈子乐乐呵呵,兢兢业业地为自己探索新技术,开发新产品,还怕亏本么?
想到兴奋处,徐锐像只偷油的耗子,贼笑连连。
刘异一见他这副猥琐模样,哪还不知他心里正在打着歪算盘,痛心疾首的情绪瞬间灰飞烟灭,反倒开始担心起长坡先生的命运。
“和这妖孽讨价还价无异于与虎谋皮,长坡老儿,活该你受罪……喔,看来我今后也得时时刻刻小心谨慎,省得哪天不注意,着了这小子的道。”
刘异皱着眉头,默默地想着。
第四十一章:奇怪的托付
入夜之后,杨渭元派人来找徐锐,说是有事与他商议。
自打大军进入岭东城,杨渭元还没和徐锐说过话,徐锐估计他一定有什么大事需要处理,再加上自己也忙得不可开交,便没有去主动找他,此时正好也想跟他聊聊心事。
经过上次那番推心置腹的深谈之后,徐锐已经渐渐从内心深处接纳了这个义父,从他身上,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孤儿第一次品尝到了父爱的滋味。
徐锐就像沙漠中的小苗,贪婪地吮吸着难得的甘露,深怕过了这个时节便再难得到滋养。
他穿过亲卫营的岗哨,来到那间被烧了后院的县衙,这里现在是北武卫的中军所在。
杨渭元就坐在昔日岭东县令侯荣的书房,握着一只毛笔在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见徐锐推门进来,便将笔搁下,指着桌案前的椅子说道:“坐。”
接着又拿起碳炉上的铁壶,为徐锐倒了一杯热茶:“天气转凉了,眼看着今年的第一场雪就要下来,也不知道咱们能不能赶在下雪之前回到北方。”
徐锐接过茶碗,轻轻了一口,苦涩的茶汤流过喉咙,齿颊回甘,好不畅快。
“再有两日,等那三千人马一到,咱们立刻杀进北齐借道返回大魏,要是天公作美,说不定还能回家看雪。”
杨渭元笑道:“你这小子,总是这般乐观,如若那三千人马路上出了差池,没能按时赶到呢?”
徐锐脸色一肃,沉声道:“那便留下一支斥候与之联络,大军主力立刻动身,决不能被拖在此地。”
杨渭元深深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徐锐忙道:“义父,大军虽然暂时脱离险境,但仍危机重重,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妇人之仁,否则前功尽弃。”
杨渭元叹了口气:“道理义父当然知晓,就是实在不愿看到我大魏儿郎葬身南国,这一仗已经死了太多人了。”
徐锐微微一愣,从言语之间,他敏锐地察觉今日的杨渭元似乎有些多愁善感,意兴阑珊的意味。
在他看来,杨渭元虽算不得什么奇才,但历来处变不惊,稳如泰山,如今天这般毫不掩饰地放纵情绪还是第一次见,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来来来,咱们今天不聊军事,说点别的。”
正想着,杨渭元突然端起茶杯扯开了话题。
徐锐心中一突,那种不安的感觉更浓了几分。
“义父想说什么?”
徐锐问到。
杨渭元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说道:“人在少年时,血气方刚,遇事总想快意恩仇,难免行差踏错,等到反应过来却是悔之晚矣,这便是成长的代价。
而男儿的成长代价更大,大到难以承受,因为一旦行差踏错,再想浪子回头往往不为世人所容,重回正道何其艰难啊。”
他这莫名其妙的一通感慨说得情真意切,却听得徐锐后背发凉。
徐锐记得在沂水城下时,杨渭元曾对他说过一句话。
“手段花样皆是小道,大丈夫自当有大气魄,守得住底线才能长久,切不可为求捷径而自毁前程!”
当时他便很奇怪,杨渭元为何会突然发下这种感慨,后来徐锐发现北武卫中有个级别很高的暗棋奸细,很可能就是杨渭元本人,便认为暗棋的身份就是他有感而发的出处。
而如今这个暗棋奸细仍未浮出水面,杨渭元又再度感慨,而且这一次的感慨更加明显,也更加露骨。
联想到这一路上暗棋并未发挥应有的作用,再解读这句话时,徐锐的第一个想法便是杨渭元就是那颗暗棋奸细,他想浪子回头,这一路才偃旗息鼓,可到了大军即将北返的关键时刻,他大概受到了不小的压力甚至是威胁,这才拿不定主意,心生感慨。
所谓成长,所谓行差踏错,所谓浪子回头不为世人所容,说得不正是这个吗?
这个推断看似天衣无缝,可仔细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如果杨渭元真是暗棋中的一员,武陵王应该会率先吃掉北武卫才对。
有暗棋作为主帅,里应外合之下北武卫绝对是三十万魏军精锐中最容易处理的一支,既然武陵王手中的军队也不充裕,那么他一定会优先解决北武卫,再腾出手来对付其他几路人马,可实际情况却刚好相反。
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见徐锐皱着眉头陷入沉思,杨渭元眼中闪过一丝晦涩的欣慰之色,他突然笑了起来,又一次换了话题。
“锐儿,你可知这天下有一种人名为死士?”
“死士?”
徐锐一愣,快要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
杨渭元点头道:“对了,就是死士。权贵之家经常遍寻根骨奇佳的孩童,倾注大量资源,全力培养,等他们学有所成之后便会成为最忠诚的家仆,为了主人,他们能毫不犹豫地舍命刺杀,以身挡箭,甚至尝药试毒,这便是死士。”
徐锐恍然,他说的这种死士在徐锐所处的世界也屡见不鲜,专诸、庆忌、荆轲、高渐离,《史记刺客列传》里每一个响当当的人物都是所谓的死士。
其实就连自己不也是被人类高层从小培养,用来对付外星文明的一种死士吗?只是杨渭元为何突然提到死士,难道他自己也是被暗棋培养出来的死士?
杨渭元不知徐锐心中所想,指着几米开外的书架说道:“你看那支瓷瓶。”
徐锐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书架上果然有一支印花瓷瓶,但就在他的目光落到瓷瓶上时,瓷瓶突然“砰”的一声碎裂开来。
徐锐双目一凝,豁然起身。
手枪?不对,不是手枪!
他几步跨到书架前面,盯着瓷瓶仔细观察,发现在瓷瓶的碎片周围有一把食指大小的飞刀钉在檀木书架上,直至没柄。
刚才他离杨渭元很近,却没有听到破风声,也没有看到杨渭元有抬手的动作,说明这柄飞刀绝不是杨渭元掷出的,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这房中还有别人!”
徐锐惊呼一阵,震惊地望向杨渭元。
杨渭元轻笑着点了点头,抬起手掌轻轻一拍,徐锐只觉眼前一花,一个黑色的身影突然凭空出现,跪在桌案之前。
“影俾见过主人!”
那声音柔柔糯糯,却又带着十足的冷清。
徐锐定睛一看,只见此人面容清丽,皮肤白皙身段纤细,竟是个十**岁的妙龄少女。
杨渭元笑眯眯地望着徐锐,不无得意地说道:“这便是义父的死士,影俾。”
“什么?!”
徐锐一惊,他实在无法将眼前的清丽少女与杀人如麻的死士联系起来,听杨渭元如此一说,这才发现少女眼神凛冽,神情淡漠,浑身散发着隐隐的杀气,仿佛一柄藏在鞘中的利剑,随时准备取人性命,果真有那么几分女杀手的意思。
杨渭元叹道:“死士培养极难,义父穷尽半身也只培养出影俾一个,她根骨奇佳,若是不入我家门,也必然会成为一代武学高手。
如今她经过多年训练,善于伪装、潜伏、探听、刺杀、突袭等阴煞之术,只可惜义父家资微薄,又不是武学世家,与天下六大武圣之一的左大都督洪广利更是无法相比,以至影俾一直未寻到名师,到现在也只是二流,真是浪费了她这一身好根骨啊。”
“影俾无能,劳主人担忧!”
听杨渭元如此说,影俾立刻叩首。
杨渭元摆摆手,望向徐锐,徐锐此时正心念急转,杨渭元为何在这个时候抛出影俾?难道是要与我摊牌?
可他只要不提此事,我定然会默契地装作不知,何必急着摊牌?何况自己又没有和他为难,他完全没有理由与自己摊牌啊。
徐锐越想越是费解,却听杨渭元淡淡说道:“死士忠心耿耿,一生只会有一个主人,除非他的主人将他赠与他人。今日义父便将唯一的死士赠于你,影俾,从今以后他便是你的主人,唯一的主人,听明白了吗?”
“什么?!”
徐锐双目圆瞪,长着大嘴楞在当场。
影俾瞳孔一缩,显然心中也是极度震惊,但却没有半分犹豫,立刻朝着徐锐抱拳下拜。
“影俾见过少主!”
杨渭元见徐锐吃惊,顿时心情大好,哈哈大笑道:“没想到吧?今日寻你,便是想说此事,现在事情已了,喝完茶水你便赶紧回去休息,明日还有许多杂物等你来处理,义父现在将北武卫托付于你,你可不能再偷懒扯淡!”
这场处处透着诡异的谈话就此结束,徐锐几乎是被杨渭元赶出来的,直到走出县衙他还有些浑浑噩噩,今日之事他既没猜中开头,也没想到结局,这种手足无措的感觉令他十分讨厌。
“见过徐佐领!”
临出县衙的时候,一个拎着食盒的伙头军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
徐锐回过神来,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这是去哪?”
伙头军笑道:“给大帅准备了宵夜,正要送去。”
徐锐点点头,与伙头军错身而过,心中思绪翻飞,继续想起心事。
杨渭元作为驰骋疆场多年的大军主帅,性格沉稳隐忍,徐锐绝不会认为他会突发奇想,无的放矢,今天所做的一切应该都是内涵深意才对。
徐锐能明显地感觉到杨渭元的异常,说明一定有事发生,这件事十有**发生在不为人知的暗处,所以他无法言明。
而将贴身的死士赠与自己,便说明他察觉到了危险,而且危险是冲自己来的,可什么人会想对自己不利?难道是暗棋的人?
如果杨渭元真是暗棋的人,察觉到自己的属下渐渐脱离控制,想要对自己不利,以阻止北武卫返回大魏,那么一切就都能说得通。
但却仍无法解释先前的那个矛盾。
说不通,说不通,一定还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没有这块拼图,他便无法理顺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徐锐一边想着,一边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他仍住在初入岭东时的那间客栈,不知不觉便走了回去。
刚刚踏入门廊,徐锐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娇呵。
“少主小心,房内有人!”
徐锐一愣,豁然抬头,只见影俾倒挂在房梁之上,一脸警惕。
“你怎么在这里?”
徐锐吓了一跳,影俾却如同一只小猫落了下来,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少主,影俾善于隐匿之术,从今日起便会在暗中保护您。”
暗中保护?难不成以后我洗澡出恭都要被她看着?
徐锐浑身一颤,感觉很不舒服,但他现在暂时没工夫理会这个,因为直觉告诉他,今晚这件怪事的答案或许就要浮出水面了。
他压低声音沉声问道:“你刚刚说房中有人?”
影俾点头道:“就在您的房中,是个高手,若正面相扛影俾多半不是对手。”
“高手……”
徐锐双眼微眯,杨渭元说过影俾算是二流,她无法相抗的高手岂不是一流?一个一流高手大晚上潜入自己房中究竟意欲何为呢?
“既然你已发现了他,那他不会也发现了我们吧?”
徐锐问到。
影俾摇了摇头:“奴婢自幼修习阴煞之法,这才能够敏锐觅得他人踪迹,此人气息雄浑,练得多半是大开大合的武学,恰好与奴婢相反,应该不会发现我们。”
“没发现我们就好……”
徐锐淡淡地嘀咕一句,杵着下巴思索起来。
里面的高手无论是敌是友,应该都是解开疑惑的关键,只要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发现了他,那就给自己留下了算计的空间。
今晚便要用这把钥匙,彻底打开杨渭元的身份之迷!
第四十二章:不速之客
“听义父说你擅长刺杀和偷袭,如果暗中出手,能杀得了屋里那人吗?”
徐锐沉声问到。
影俾皱着眉头想了一瞬,点头道:“五成把握。”
“够了!”
徐锐掏出一个小铃铛,那是之前在街上随手买的一个小玩意儿。
“做好准备,一会儿如见铃铛落地,你便伺机出手,务必一击毙命。记住一定要等铃铛落地,否则我就是死在里面,你也千万不要出手。”
影俾脸色一白,却还是点了点头。
徐锐挥了挥手,影俾身影一花,消失不见。
他连忙正了正衣领,换上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推门进了房间。
房间里一片漆黑,徐锐摸到圆桌旁,掏出火折子点燃油灯,昏暗的光线渐渐将整个房间照亮,映出一个黑影。
意外的是那黑影不但没有躲在暗处,反而就在他身边,大马金刀地坐在桌子旁。
“啊,谁?!”
饶是徐锐做好了心理准备也被这突然出现的家伙吓得够呛,不过这一声惊叫却有九成是假。
“徐佐领号称能沟通阴阳,怎么也会被王某吓着?”
桌边的人讥讽了一句,徐锐看清那人的模样顿时一愣。
此人他也认识,乃是亲卫营参将,他的顶头上司王满!
在沂水的时候,王满曾半夜邀他议事,雨山关前对他冷嘲热讽,现在更是直接出现在自己的房间。
徐锐立刻意识到,这一切绝不会是巧合,王满究竟是什么人,又为何一直紧盯自己不放?
他一边想着,一边不露声色地道:“原来是王将军,将军深夜不眠,为何出现在卑职房里?”
王满笑道:“自然是有些事想和徐佐领商量。”
徐锐道:“将军找卑职议事,只需随便差个人通知一声便是,何必亲自跑这一趟?”
王满冷笑道:“如今徐佐领当得北武卫大半个家,面子大得离谱,王某若不亲自前来,如何有幸见你一面?”
徐锐仿佛对他的讽刺毫无所查,端起水壶给王满倒了一杯水,笑道:“王将军言重了,徐锐无论如何也是王将军的下属,若将军有请,卑职怎敢不从?”
“是吗?”
王满眯着眼睛瞥了徐锐一眼,淡淡说道:“原来徐佐领还记得自己是王某的下属,那为何这些日子擅自行动,没有与王某通过一次口风?”
“擅自行动?”
徐锐一愣,随即笑道:“卑职怎么听不懂王将军的话,不知您指的是那件事?”
王满冷笑一声,厉声道:“够了!我没有功夫和你打哑谜,你也不用装傻。小子,别以为你抓着把柄我便任你鱼肉,你的身份只有我知道,就是杀了你,也没人会来追查!”
把柄?身份?
徐锐心中一动,立刻抓住了这两个关键词,王满的身份果然有异,而且似乎他与原来的自己有所纠葛,只不过自己没有那部分记忆,不知道具体情况。
得相个办法套一套他的话!
正想着,王满突然瞟见徐锐的右手正朝腰带模去,顿时双眼一眯,身子微微一动,竟瞬间出现在徐锐面前,一把捉住他的手腕往外一翻。
徐锐只觉手腕好似被铁钳牢牢夹住,一股剧痛直冲脑门,好像骨头都要裂开,抓在掌心里的铃铛再也掩藏不住,露了出来。
王满见他掌心里没有暗器,只有一个铃铛,不禁微微一愣。
徐锐强忍着剧痛,勉强笑道:“只是一个普通的铃铛而已,王将军若是喜欢尽管拿走便是,何必动粗?”
王满冷哼一声,一把抓过铃铛,身子又是一动,瞬间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他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议,徐锐至始至终都没看清他是如何来去的,影俾说得没错,此人的确是个高手。
王满端着铃铛仔细查看了一翻,见的确没什么古怪便把铃铛放在桌上,徐锐揉着手腕坐了下来,脑中思索着该如何打破眼前的困局。
然而短暂的沉默过后,却是王满先开了口。
“打开天窗说亮话吧,王某瞒着上峰私自用你的确是个把柄,但你若想借此机会玩什么花样那就未免太过天真了些。
小子,一旦踏上了这条路,便没有回头的资格,即使你只是借机上位,之后还有后招,但要想绕开我,那就不行!
记住了,你只是一只牵线木偶,而我才是操控木偶的人,你的小命永远都捏在我的手里。
今晚的警告只会有一次,你最好放聪明一些,要是再敢玩花样,我一定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说完,王满右手轻轻一挥,紧闭的窗户立刻像是被人推了一把,两片窗页猛地弹开,他站起身来,只向窗口迈了一步,整个人便瞬间来到窗前。
“对了,忘记告诉你,因为你的擅自行动,有人会死!”
说完这句话,王满纵身一跃飞出窗外,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方一离开,影俾立刻从阴影处跃出,冲到徐锐面前。
“少主,您没事吧?”
影俾关切地问,却没听到任何回答,再看徐锐顿时一惊。
此时的徐锐双目圆瞪,唇角微微颤抖,额头上满是冷汗。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听着徐锐中邪一般的喃喃自语,影俾顿时心急如焚。
“少主,您怎么了?”
徐锐不理她,突然抓起桌上的油灯转身冲出房间,一脚踢开隔壁的房门。
“徐方,徐方!”
影俾一闪一跃,如幽灵一般攀上隔壁房梁,看着徐锐在那房里大吼大叫。
好在他没有出去的意思,影俾稍稍松了口气,没有再出手阻拦,只是暗自戒备着可能出现的危险。
睡得迷迷糊糊的徐方被惊叫吵醒,连忙从被子里爬了起来,睡眼朦胧地望着少爷。
徐锐一把掀开被子,把徐方拉了出来,急道:“徐方,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离家出走了整整三年?”
徐方挠了挠头皮,点了点头。
“那你记不记得我为何离家出走,还有当时的情形究竟如何?”
徐锐又问。
徐方渐渐从困意之中清醒过来,听少爷提到离家出走的缘由,脸上顿时浮现一抹愤愤之色。
“少爷,您不提还好,一提此事老奴至今都为您不平!”
“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侯爷什么都好,就是平日里军务太忙,没有时间整肃家务,以至夫人和三位公子薄情寡恩,心术不正!
自打您进了杨家的门,他们就把您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横挑鼻子竖挑眼,您稍有不顺便会招来一顿凌辱,甚至是整夜毒打。
几年前,您被他们欺负得受不了了,就在一个大雪天里跑了出去,夫人知道之后竟说那野种最好死在外头,免得见了心烦。
直到半个月后,侯爷带着我们从军营回到家中,这才得知您失踪的消息。
侯爷当时急得要死,立刻遍访亲友,发动了所有力量去找您,可您就好像人间蒸发,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一走便是整整三年。
直到半年前,您突然自己回到家中,侯爷自然惊喜万分,当晚喝得大醉。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侯爷的心情似乎有些不好,便和您畅谈了整整一夜,之后便将您领进军中。
再后来就是圣上点兵,北武卫开赴泾阳,打了这场大战……”
徐锐静静听着徐方的描述,脸色越来越难看。
徐方看他气色实在太差,小声问道:“少爷,您怎么突然问起当年的事?是不是侯爷和您说了什么?”
“啪”的一声,徐锐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吓了徐方一跳。
“动机啊,这就是动机啊,原来是灯下黑,早该知道是灯下黑,我他娘的怎么蠢到了这种地步?!”
徐锐爆了粗口,却不是因为徐方,而是因为他自己。
他猜测得没错,王满的确就是那把解开谜题的钥匙,只不过这个谜底让他懊恼不已。
原来,那个让他一顿好找的暗棋奸细不是杨渭元,更不是别人,就是徐锐自己!
三年多以前,当时的徐锐应该是受不了杨渭元妻儿的凌辱,愤然离家,不知怎的被暗棋的人发现,带到秘密之地训练了整整三年,变成了一个双面间谍。
半年前徐锐回家,这个时间十分暧昧,说不定就是为了刺探泾阳大战的情报。
杨渭元应该早就知道了徐锐的暗棋身份,所以一开始对自己的态度才会如此冷淡,就连受了箭伤都没来看过一眼,因为他知道,敌人之所以能准确找到曹公公的运粮队伍,根本就是徐锐自己一手泄露了情报!
当时杨渭元应该对徐锐非常失望,直到自己不知为何取代了徐锐,看破了南朝的包围战略,并不顾众人反对,力主将大军带出险境,这才慢慢改观。
就因为这样,杨渭元才会在沂水城下告诫自己:“手段花样皆是小道,大丈夫自当有大气魄,守得住底线才能长久,切不可为求捷径而自毁前程!”
也正因如此,今晚他才会感慨成长不易,回头更难,他是觉得自己关键时刻浪子回头,才有感而发的呀!
原本以为这个义父冷漠如斯,却没想到他对自己这般亲厚。
回想当初,自己告诉他大军已经陷入南朝包围的时候,应该正是他发现自己还在出卖大军情报,对自己失望透顶的时候。
可即便是这样,他最后仍然冒着巨大风险,相信了一个南朝奸细,甚至将整个北武卫托付给了自己,这是何等的关爱与信任?
徐锐双拳紧握,浑身颤抖,泪水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徐方和影俾哪里知道他此刻的心潮澎湃,都以为他入了疯魔,担心不已。
“说通了,说通了,这样一来一切都说通了……”
他喃喃自语,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就连徐方在他身后大声叫喊都充耳不闻。
然而,当他走到房门口的时候却突然浑身一震,楞在当场。
“等一下,还有一件事没有说通。”
徐锐心念急转,细细回想着方才与王满见面的所有细节。
王满肯定是暗棋中的一员,而且应该算是暗棋安插在北武卫中的核心人物,从他刚刚的几句话,和掌握的情况,至少可以得到一些重要的信息。
第一,王满说“你的身份只有我知道,就是杀了你,也没人会来追查”,说明原来的徐锐应该是与王满单线联系,暗棋之中很可能只有他知道自己是间谍。
第二,他今日来此,是想给自己一个警告,而不是杀掉自己,至少没打算立刻杀掉自己。
第三,杨渭元应该不知道王满是暗棋的人,因为以他的性子,一旦知道王满的身份,就算只是为了把自己拖出火坑,也一定会暗中干掉王满,又岂会让他继续逍遥自在?
总结这三点,徐锐突然发现一个巨大的问题。
杨渭元之所以把影俾赠与自己,多半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有危险,可这危险显然不是来自于王满。
可危险若不是来自王满又会来自哪里?难道会和暗棋无关么?
暗棋……影俾……暗棋……影俾……
等等!
徐锐突然想起离开县衙前遇到的那个伙头军,杨渭元平时十分注意养生,天黑之后从不进食,又怎么会安排人给他送宵夜?
何况他今日心情不畅,就算想要破例,又哪有胃口吃得下宵夜?
还有,中军的伙房明明就在县衙之内,怎会从县衙之外送宵夜来?
亲卫营是王满控制的,他临走前说过一句话:“忘记告诉你,因为你的擅自行动,有人会死!”
因为自己的擅自行动,北武卫就快要脱离武陵王的控制,暗棋的人一定非常着急,而他们想要解决此事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对大军主帅杨渭元动手。
正好杨渭元得知自己有危险,将他的贴身死士赠与了自己,这便给了暗棋下手的机会!
所以,自己前脚才从县衙会回来,王满后脚便在房里等候!
坏了!那个伙头军不是送宵夜的,他是暗棋的刺客,杨渭元危险了!
想到这里,徐锐如遭雷殛,脸色瞬间雪白,全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第四十三章:连环毒计
徐锐脑中一阵晕眩,浑身虚汗直冒,幸好扶住门框,才没有一头栽倒下去。
冷静!冷静!
他不停地告诫自己,越是危急时刻,越需要保持冷静,因为这种时候容错率极低,更出不得半点差错。
可凡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困难,如果他不在乎杨渭元的死活,那便可以像之前拿二十五万大军当替死鬼一样轻松。
但现在他刚刚从杨渭元身上品尝到了父爱的滋味,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唯一的亲人,又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
“徐方……大帅出事了,你立刻去通知刘老将军和曹公公,让他们点齐兵马直奔中军,小心亲卫营可能会哗变!”
徐锐用尽量平静的声音交代徐方,可无论怎么压制,声音里还是带着一丝颤抖。
徐方脸色一变。
“什么?侯爷出事了,他怎么了?”
“现在没时间解释,快去!”
徐锐像一个火药桶,再也绷不住情绪,怒吼出来。
见他脸色狰狞,却毫无血色,徐方吓了一跳,连忙冲出房门,不敢再问。
徐锐也不敢再耽搁下去,深吸一口气,压下快要沸腾的血液,疯了般冲向县衙。
房梁上的影俾面沉似水,小小的足尖轻轻一点,如同鬼魅一般贴着天花板飘飞而出,紧紧跟在徐锐身后。
天色已晚,北武卫刚刚破城,实行严格的宵禁,长街上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影。
徐锐心急如焚,甩开两条腿一路狂奔,恨不得能立刻飞到县衙。
他的心里仿佛有一团烈焰,不断炙烤着脆弱的心扉,豆大的汗珠不停从额头滚落,他本是闲散的性子,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如此着急,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原来亲人对自己如此重要。
杨渭元,义父,你要挺住啊!
一口气冲到县衙门口,徐锐早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胸腔仿佛是烧干的锅炉,火辣辣的,快要爆炸。
然而,正当他打算一口气冲进县衙的时候,却突然愣住。
“等等……”
徐锐目光往周围一扫,只见整条大街空空荡荡,县衙门口冷冷清清,那座掩藏在黑暗里的建筑仿佛一头可怕的猛兽,正静静蛰伏,等待着发动致命一击。
“不对,门口站岗的亲卫营军卒哪去了?”
来此之前徐锐便认为亲卫营有可能在王满的带领下集体哗变,即使没有哗变,也一定会阻拦他进入县衙,可眼下亲卫营不仅没有哗变,甚至连站岗的军卒都不翼而飞……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王满今日来找自己,就好像是故意要把情报送到自己手上,如果他真的那么蠢,又怎么可能活到今天?
脑海里突然划过一道闪电,徐锐想到一种可能,浑身一震,又出了一身冷汗。
王满绝不会那么蠢,他一边派人刺杀杨渭元,一边把情报透露给自己,就是要自己在惊慌之下阵脚大乱,直接跑到县衙来救杨渭元。
只要自己一进县衙,恐怕立刻就会掉入陷阱,等着自己的说不定会是伪造好的案发现场,甚至还能在自己房间里搜出带血的凶器。
这样一来,王满便能杀掉杨渭元,再将杀人的罪名栽赃的给自己,然后从容脱身。
而只要杨渭元一死,北武卫必然大乱,自己再被当成凶手抓住,北武卫最后的生机就会断绝,暗棋便能通过如此简单的方式,彻底扭转整个战局。
好一个一石三鸟的连环毒计!
想到这里,徐锐不禁心中一寒,可即便他看出敌人的毒计,却又要如何破局呢?
眼下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搬救兵,必须尽快做出选择,不进县衙,杨渭元必死无疑,进了县衙,能不能救出杨渭元不知道,十有**还会赔上自己。
暗棋等这个机会应该已经很长时间了,他们出手的时机恰到好处,阴谋与阳谋环环相套,每一步都暗藏杀机。
徐锐陷入两难的境地,心中更是焦急。
“拼了!”
他的目光落在县衙门前的鸣冤鼓上,心中一动,立刻冲了上去抽出鼓槌使劲敲打。
“咚!咚!咚!”的鼓声顿时在夜空中远远传出,好似直接敲击在心脏上,听得人心底发慌。
“何人敲鼓?”
不一会儿,徐锐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大喝,他转过身来与那人同时一愣。
背后的不是别人,正是梅闯与几位前锋营兄弟。
“徐锐,怎么是你?”
见徐锐行色匆匆,梅闯领着前锋营的兄弟们连忙围了过来。
徐锐见他们面红耳赤,口中喷着酒气,不禁眉头一皱。
梅闯哈哈笑道:“破了岭东城,几个好友请我吃酒,刚好回营路过中军,听到鼓声便过来看看,你小子可不许告我的刁状,听到没有?咦,怎么不见亲卫营的岗哨?”
徐锐哪有功夫听他瞎扯,一把拿住他的手腕道:“大帅出事了,快跟我去救人!”
一听杨渭元出事,众人都是一惊,戏虐之色顿时消失无踪。
“怎么回事?”
梅闯问到。
“先进去再说,晚了我怕大帅就没命了!”
徐锐摇了摇头,风风火火地跑进县衙。
梅闯深知徐锐一向云淡风轻,即便身在敌营之中也未见过他如此着急,心中顿时咯噔一下,当即拔出腰刀,带着那几个兄弟,跟着徐锐冲进县衙。
县衙里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五步一哨,十步一岗的亲卫营官兵消失得干干净净,梅闯意识到不妙,心中顿时大为戒备。
徐锐径直冲到与杨渭元分别的书房,一掌推开房门,里面却空空如也,哪里还有杨渭元的影子?
他在屋里绕了一圈,仔细检查着每一个细节,碎裂的瓷瓶碎片还未收拾,自己喝过的茶碗也还放在桌上,只是里面的茶汤早已冷却。
似乎我离开的时候,义父也跟着走了?
不对,我那碗茶汤虽是凉的,但义父那杯茶却是热的,而且客座留有余温,之前一定有人来过,他们应该才刚走不久!
就在这时,梅闯领着亲卫营的兄弟们也冲了进来,一见书房的情景,脸色更加难看。
“没人,整个县衙都没有人,奶奶的,那帮亲卫营的乌龟都跑哪去了?”
“别碰这里的东西!”
徐锐吩咐一句,沉默不语,脑海中思量着各种各样的可能。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众人都是一惊,连忙冲将出去,就见一群将官成群结队地跑了进来。
两支队伍迎头相遇,将官们惊见梅闯带一伙手持利刃从屋里冲了出来,顿时一愣。
指挥佥事梁同芳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声喝道:“梅闯,你们明火执仗擅闯中军,意欲何为?”
“放你娘的狗屁,老子也是听见鼓声刚刚赶到,见中军空无一人,深怕出事,这才带着兄弟们进来看看。你们大半夜的不去睡觉,反而聚在一起又是何故?”
梅闯眼珠一转,知道这个时候局势不明,如果弱了气势便再也讲不清楚,连忙反唇质问。
梁同芳哼了一声:“大帅招我等议事,当然联袂而来,听到鼓声这才加快了脚步,一同冲了进来。”
“议事?大帅怎会半夜招你等议事?”
“我怎么知道,亲卫营的传令官亲自通知,这还能有假?”
“亲卫营?!”
徐锐一愣,与梅闯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些莫名的不安。
大将深夜带兵擅闯中军本就是大计,何况他们都还长刀出鞘,杀气腾腾,一众将领都不大相信梅芳的说辞,只是亲卫营官兵竟消失不见,的确十分蹊跷,这才暂时没有发作。
梁同芳一边警惕地盯着梅闯一伙,一边朝身后挥了挥手,立刻有个副将走出人群,小心翼翼地绕过梅闯几人,走进了书房。
梅闯心中冷笑,书房里空无一人,便是让你们翻个底朝天又能怎样?一会儿看你们还有何话好说!
可他刚刚想到这里,书房里却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大吼。
“啊,大帅,大帅您怎么了?大帅!”
众人都是一惊,再顾不得梅闯几人,连忙冲进书房,便见杨渭元倒在地上生死不知,之前进屋的副将正惊慌失措地跪在一旁。
徐锐和梅闯也跟着众人冲了进来,一见此景,顿时震惊不已。
“不可能,刚刚明明查看过,书房里绝对没有人!”
梅闯难以置信地惊呼。
梁同芳目眦欲裂,一把抽出腰刀,历喝道:“大胆梅闯,我等亲眼看你带着徐锐和前锋营的士卒从书房出来,还敢狡辩?来人啊,把这几个谋害大帅的贼子抓起来!”
一众将官纷纷抽出刀来,将梅闯几人围在中间,似乎只要他们胆敢反抗,就要一拥而上将他们就地正法。
前锋营的将士们那肯束手就擒,纷纷扬起腰刀与之对峙,眼看就要上演一场恶战。
徐锐心中一叹,最糟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现在只希望义父还有救,否则一切都将无法收拾。
第四十四章:惊天巨变
第四十四章:惊天巨变
“都住手!”
关键时刻人群后传来一声大喝,众人纷纷回头,便见刘异和曹公公大步而来,徐方小心翼翼地跟在刘异身后,大批士卒如潮水一般涌了进来。
梁同芳瞪了梅闯一眼,朝刘异抱拳道:“启禀将军,梅闯与徐锐谋害大帅,被我等撞破,请将军发落。”
“放屁!”
梅闯怒斥一声就要解释,刘异却摆摆手道:“现在先不说这些,大帅如何了?”
众人被他问得愣住,刚才骤逢大变,情况混乱,大家都只想着拿下叛贼竟还未看过杨渭元的情况,回头一看才发现只有徐锐扑在杨渭元身上,翻着他的眼皮和嘴唇,像是在检查着什么,不禁都有些自责。
刘异走到徐锐身边,低声问道:“他的情况怎么样?”
徐锐脸色惨白,凄然道:“七窍流血,十有**是砒霜中毒,快不行了!”
“什么?!”
此话一出,众人顿觉五雷轰顶,刘异也是头皮一炸,眼前发黑,差点栽倒下去。
“快去烧盆热水,取一些盐、橘子、葡萄、漏斗,还有洗干净的猪大肠和长竹竿来,快!”
徐锐疾呼一声,众人这才回过神来,想起还有个能通阴阳,起死回生的徐锐,立刻恢复了几分生气。
不等刘异吩咐,立刻有一队士卒去取徐锐所说的东西。
徐锐等不得他们,抬起头左右查看,目光落在碳炉边的水壶上,心中一动,连忙跑过去将水壶提过来兑出一壶温水。
接着又让一个士卒帮忙扶住杨渭元,用手指撬开他的嘴,把温水强行灌下,最后再用食指去扣他的小舌,让他将胃里的毒物吐出来。
在徐锐的世界里,可以使用二巯基丙醇中和砒霜的毒素,但在这里没有化学提纯药物,只能用土法。
杨渭元中毒太深,而且已经耽搁了一段时间,眼角口鼻都已经充血、水肿,徐锐也没有把握能将他救回来。
“究竟怎么回事?”
见徐锐已经开始施救,刘异这才从杨渭元身上收回目光,拍了拍梅闯,冷冷地问。
梅闯道:“末将和几个兄弟吃了酒正要回营,便听到中军这边传来鼓声,于是便过来看看,刚好撞见徐锐敲鼓。
他说大帅出事了,让我一同进来救人,末将看他脸色惨白,不似作伪,便带着兄弟们杀了进来。
结果中军之内一个人也没有,包括这间书房。
后来末将和兄弟们听到诸位将军的声音,以为是贼人,便举刀杀了出来,梁同芳以为末将谋害大帅,派人进屋查看,没想到大帅竟然倒在刚刚还空无一人的书房里!”
“你是说你们第一次来书房的时候没有见到大帅?”
刘异看了看徐锐,又看了看梅闯,眯着眼睛问到。
梅闯点头道:“的确没有,否则这么大一个人,就算末将瞎了,其他兄弟难道也看不到?!”
“是啊是啊,梅将军说得不错!”
几个前锋营的兄弟连声附和。
梁同芳冷笑一声道:“一派胡言,我等又不是三岁孩童,谁会相信此等荒诞之事?”
梅闯怒道:“此乃老子亲眼所见,如有半点掺假,天打雷劈!”
“哼,反正只有你们几个看见,你就是说这房里出了妖怪,不也由你胡编乱造?”
“放屁,姓梁的,你不就是想把罪名按到老子头上么,老子几个今晚在外吃酒,兄弟们都能作证,根本没有作案时间!何况就算我想谋害大帅,这些兄弟也会跟我一起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你少来这一套,吃酒不过是遮掩你行事的伎俩而已,这些都是跟你出生入死的兄弟,保不齐受了你的威逼利诱!”
“梁同芳!”
梅闯怒喝一声,抽出腰刀就要上前拼命。
梁同芳冷笑一声,毫无惧色:“大帅对我恩重如山,便是豁出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姓梅的,你以为拿把破刀便能吓住老子?告诉你,大帅今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子定要亲手将你剁成肉酱!”
“够了!”
刘异大喝一声,冷冷扫过众人,怒斥道:“大帅遭袭,生死不明,下毒手的小人逍遥法外,你等却先开始窝里斗,哪里还有点我大魏武人的样子?来人啊,给我下了他们的兵刃,都给老子滚出去等着!”
刘异在军中威望极高,若是撇开职务不谈,甚至还在杨渭元之上,他一开口,众人立刻停下手来,相互瞪着牛眼,悻悻地退到门外。
徐锐这边也很不顺利,杨渭元已经陷入了昏迷,一碗水最多能贯入十分之一,要是按照另一个世界的标准,已经可以下病危通知书了。
好在他要的东西终于送到,徐锐从刘异那里要了把小刀,从竹竿上剃下一截薄薄的竹条,插进猪大肠中以作固定,然后用插了竹条的猪大肠代替塑料软管,从杨渭元口中小心翼翼地伸到胃里。
接着把调好的温盐水通过漏斗灌入大肠,直接送到杨渭元的胃里进行洗胃。
在灌了满满三大壶温盐水后,杨渭元终于开始呕吐。
徐锐却不敢放松,接续灌水,直到他吐出来的东西已经变成了清水,又把橘子和葡萄捏碎搅拌成糊状,用温水灌下,代替维生素c和葡萄糖,帮助杨渭元排出毒素。
如果在另一个世界,做完这些急救处理,就可以等着救护车来把人拖走,进行专业处理,但是在这里,只能眼睁睁等着杨渭元自行恢复。
满身污秽的徐锐一屁股坐了下来,望着气息越来越弱的杨渭元,心痛如刀割,两行清泪缓缓流出。
“他到底怎么样了?”
刘异急到。
徐锐摇了摇头:“我能做的只有这些,剩下的就是听天由命了……”
刘异呼吸一窒,还想说些什么,曹公公却抢先一步开口问道:“今晚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徐锐双眼盯着杨渭元,一动不动,嘴巴里机械地说道:“是暗棋,大军即将脱离武陵王的控制,他们想袭杀大帅,然后把罪名嫁祸给我,这样便能扭转战局。”
“什么?!”
曹公公脸色一变,眉头顿时皱成了川字。
连日来的胜利让北武卫形势一片大好,他本以为回到大魏之前应该再无险阻,没想到突然出了这么大的事,顿时又提心吊胆起来。
“梅闯说你们第一次来书房时里面空无一人,可是实话?”
刘异沉声问到。
徐锐点了点头:“是真的。”
“那你们守在门外的时候可有人进入?”
“只有那个发现大帅的将军进屋,但凶手不是他,这里是岭东县令侯荣的书房,一定有暗格一类的秘密通道存在,暗棋便是利用了这条秘密通道,才在众目睽睽之下玩出了大变活人的把戏。”
“什么,你知不知道暗格在哪?”
“不知道,现在找到也已经没有意义了,他们不会留在里面等我们抓,更不会留下任何证据。他们的谋划环环相扣,非常紧密,这次是我棋差一招……”
说完这句话,徐锐咬了咬牙,一把抹掉脸上的泪痕,再无半点悲切之色。
他转过头,面无表情地对刘异说:“将军,现在木已成舟,当务之急是稳住大军,维持之前的计划不变,只要我大军稳定,不被拖在此地,暗棋的一切招数便都会不攻自破!”
要说监军制度也不是全无益处,就好像后世的军事主官加政委的双主官制度,一旦军事主官出了问题,政委便自然成为新的核心,等于上了双保险。
在徐锐看来,曹公公身为皇帝亲自指派的监军,手握大义,再加上刘异这个威望颇高的老资历,要是这两个人通力合作,北武卫就还有希望。
刘异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却没有徐锐这般乐观,一支军队若是失去主帅,必然会造成极大的影响,就算他不计前嫌与那阉货通力合作,最多也只能保证大军暂时不乱,士气必然会进一步下降,若是再有什么风吹草动,恐怕就是神仙也无力回天。
想到这,刘异目光一沉,点了点头,正想问他有何妙计迅速稳定军心,书房的大门却突然被人推开,一小队士卒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白虎营千户韩百行拜见刘将军、曹监军。”
为首的将军向刘、曹两人行了个礼。
曹公公眉头一皱,刘异却已经怒道:“韩百行,谁让你进来的,还不快滚出去!”
韩百行不为所动,仍旧保持着下拜的姿势道:“刘将军的命令卑职恕难从命!”
“怎么,你想要造反?”
刘异强压住怒火,冷冷问到。
韩百行微微低头,不卑不亢道:“卑职不敢,但大帅遇刺,调查始末乃是卑职的职责,同样不敢因为刘将军的一句话便玩忽职守。”
刘异微微一愣,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变得十分难看。
韩百行却自顾自继续说道:“因为卑职除了是北武卫白虎营的千户韩百行之外,还是我大魏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韩百行!”
说着,他掏出一面腰牌递到刘异面前,正是锦衣卫的身份凭证。
刘异看了一眼腰牌,浑身一震,没有伸手去接。
曹公公却是冷哼一声:“好你个韩百行,什么时候锦衣卫的狗也敢骑在咱家的脖子上撒野了?”
韩百行冷笑道:“公公是司礼监的人,自有东厂负责,卑职自然不敢造次,但此人卑职却必须拿下!”
说着,韩百行指着徐锐,双目之中凶光大盛。
“放肆!”
刘异一拍桌子跳了起来,怒道:“此事现在还无定论,现在又是战时,即便是你们锦衣卫,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也无权胡乱抓人!”
面对盛怒之下的刘异,韩百行全无惧色,冷笑道:“若是别人,卑职自然不会如此鲁莽,但此人乃是南朝暗棋,将军难道要包庇奸细不成?!”
“什么?!”
一听此言,刘异和曹公公顿时大惊,难以置信地望向徐锐。
徐锐此时反倒恢复了冷静,他终于找到了最后一片拼图,明白了杨渭元为何会在此时把影俾赠与自己。
怪只能怪原来的徐锐真的太蠢,或者干脆就不是当间谍的料,知道他身份的不但有杨渭元,还有锦衣卫。
只不过锦衣卫大概没有证据,或者一直被杨渭元压着,才没有立刻动手,而只是把自己监控起来。
现在看来,锦衣卫大概早就已经向杨渭元提出了对自己身份的猜测,不过杨渭元因为想护住这个义子,才将此事暂时压了下来。
但锦衣卫想要立功,就必须端掉暗棋,所以绝不会放过自己这样一块肥肉,而且他们毕竟是天子耳目,就算是杨渭元也无法长期压制。
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又要顾及杨渭元的保护,这些鹰犬自然只能选择非常规手段,杨渭元一定是意识到他们快要向自己动手,才会把影俾赠与自己,没想到却给暗棋留下了下手的机会。
这是牵一发动全身的蝴蝶效应,所有环节共同作用造成了眼前的局面。
只不过现在即使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已经于事无补,若不能想出办法扭转局势,不但自己将身陷险境,整个北武卫也将岌岌可危,之前付出的所有努力和一切牺牲都会付诸东流!
徐锐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杨渭元,不禁心中一痛,为了义父,为了自己,也为了北武卫,他必须做点什么!
第四十五章:自救
“哈哈哈哈!”
徐锐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状若疯癫,众人听说他竟是暗棋之人,都将目光集中在他身上,见他突然狂笑不止,不禁为之一愣。
不知为何,韩百行心中忽然有些不安,立刻眯起双眼,冷笑道:“徐锐小儿,我知你有些道行,但若以为装疯卖傻便能蒙混过关,那就未免太小看在下,眼下你谋害大帅之事已经败露,还想玩什么花样?”
徐锐不理会他的咄咄逼人,笑声更大几分。
刘异与曹公公对视一眼,他们虽不相信徐锐是暗棋之人,但锦衣卫绝不会在这种时候胡乱攀咬,再看徐锐如此表现,不禁都感到有些不妙。
韩百行心中不安更甚,咬了咬牙,朝身后的锦衣卫士卒挥了挥手,几个士卒立刻就要冲上去把徐锐按翻,但就在这个时候,徐锐终于止住了笑声。
他一边擦着泪花,一边摇头,讥讽道:“好好好,看来韩千户火眼金睛,已经胜券在握,既然如此那便把我是南朝奸细的证据拿出来,然后把我带走吧。”
“哼,不见棺材不掉泪么?”
韩百行冷哼一声,随手扔出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一大包白色粉末,正是砒霜。
“此物便是刚刚从你房中搜出来的,与大帅中毒吻合,你还有何话说?”
徐锐冷笑一声,心道暗棋果然如自己所料,把嫁祸的戏码演了全套,面上却是毫无变化,淡淡地问:“看韩千户的意思,此物便是铁证?”
韩百行道:“人赃并获,难道徐佐领还想狡辩?”
徐锐摇了摇头,道:“好,那按韩千户的意思,是我用这些砒霜谋害了大帅?”
眼下徐锐在北武卫名头实在太响,韩百行深怕掉入他的圈套,每回答一句话之前都要经过深思熟虑。
仔细思量一翻,觉得没什么漏洞,韩百行点了点头道:“当然!”
徐锐道:“那么请问韩千户,徐某自认不是蠢材,为何毒杀大帅之后不赶紧将藏在房内的砒霜处理干净,反而到县衙击鼓引来众人,此后更是对自己毒杀的目标全力施救,我是怕自己嫌疑不够大,还是想要大帅醒来戳穿自己?”
“这……”
韩百行脑子转不过弯,一时语塞。
刘异和曹公公却是双目一亮,心中那种不妙的感觉少了大半,在他们看来,这小子只要恢复正常状态,就不怕他揪不出真正的凶手。
果然如他们所想,徐锐没有给韩百行留下片刻的喘息时间,步步紧逼道:“若按韩千户所言,徐某乃是南朝暗棋,那在沂水城下、雨山关前、溢水河畔、岭东城内,哪一次不可将北武卫全军覆没?又何必冒着性命危险,不辞辛劳地将大军带回大魏?”
此言一出,刘异和曹公公心中仅有的一丝怀疑也烟消云散,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这一路的艰辛与危险。
如果徐锐真是南朝暗棋,在沂水城下时他只要什么也不做,大军必在黑旗军的突袭之下全军覆没,又怎会有后面那许多事情?
“这个……放长线,钓大鱼,也许你图谋太大,不将这五万北武卫将士放在眼中……”
苏变成徐锐之后本就不再是暗棋,一心一意想要拯救大军于水火,所做之事有目共睹,韩百行自然无法反驳,只得硬着头皮编造一个理由。
徐锐大笑道:“韩千户不觉此话自相矛盾么?若我还有图谋,那还有何理由谋害大帅?等大军回到大魏,徐某立下大功,平步青云,那时再一展我的图谋不是更好?”
“这……”
没想到徐锐话锋一转,又把话题拉了回来,韩百行猝不及防,顿时语塞。
徐锐冷笑一声,厉声喝问:“韩千户,你先礼后兵,口口声声说徐某乃是南朝暗棋,要将徐某拿下,可你既无凭证,又漏洞百出,难道是故意栽赃陷害徐某不成?你我之间究竟谁更像南朝奸细?!”
“我……”
谋害杨渭元阻止大军北返大魏,和徐锐这一路的努力本就是水火不容的一对矛盾,韩百行终于发现,徐锐看似顺着他的思路,其实是引导众人理顺逻辑,将他逼到了角落。
早在大军出发之前,锦衣卫便掌握了一些蛛丝马迹,虽无确凿的证据,却已经有七八成把握能够确定徐锐就是暗棋中的一员。
大军抵达泾阳之前,徐锐的所作所为也刚好印证了这个猜测,所以即便没有证据,韩百行也早已认定了徐锐的暗棋身份。
徐锐之后虽然数次拯救大军,但韩百行不明所以,先入为主,自然将其归为另有图谋的范畴。
等到杨渭元出事,他立刻认为此事便是揭发徐锐身份的铁证,再加上从徐锐房中搜出了砒霜,更是心中大定,这才立刻发难,拘捕徐锐。
没想到徐锐三言两语便将他的铁证驳得体无完肤,心中顿时又惊又怒,却又一时没有办法。
曹公公见他坐蜡,眉头一挑,讥讽道:“在京城时便有人对咱家讲过,锦衣卫仗着是天子耳目,欺男霸女,草菅人命,咱家原本以为你们没那么大胆子。
没想到你们今日果然打着圣上的旗号,乱行其事,简直无法无天,等回到京中,咱家便要向圣上一五一十地分说清楚,免得你们这群狗崽子坏了他老人家的名声!”
韩百行心中一颤,锦衣卫本就被东厂打压得抬不起头来,他太明白这群阉货进谗言的可怕之处,心中顿时大惊。
但他本就是个固执的人,眼下又被逼入墙角,心思一乱更加难以变通,只觉今日若不坐实徐锐的罪名,等回到京城一定会为锦衣卫招来大祸,一颗心立刻变得坚硬如铁。
“徐佐领诡辩之才,卑职的确自愧不如,但他乃是南朝暗棋的身份不容辩驳,好在他今日已经落网,只要将其隔离起来,让卑职好生查探几日,不信找不出破绽!”
刘异闻言大惊:“你还要拿他?”
韩百行硬着头皮道:“正是!”
刘异大怒道:“我军即将行动,大帅生死不知,这一路还有诸事需他来做,何况就算用不着他,又哪有几日时间让你细细探查?”
韩百行道:“大帅遇袭,此事甚大,卑职查明之前大军不可妄动!”
“什么?”
曹公公惊呼道:“韩百行!你可知我大军此刻仍然身陷险境,你让大军不可行动,若被敌人包围,全军覆没,你如何担待得起?!”
韩百行咽了口口水,咬牙道:“先皇早有圣旨,非常时刻锦衣卫可暂夺各军之权,直至危机解除。
大帅遇袭,乃是非常时刻,卑职自可暂夺大军之权,何况卑职若不能查出凶手便是死罪,早死晚死都是要死,卑职已经豁出性命!
公公要让大军行动也很容易,只要让他认罪,卑职便可结案,大军自然立刻就能行动,想怎么行动,就怎么行动!”
“什么?!”
没想到韩百行竟然抛出这样一个选择,曹公公下意识望向徐锐,目光顿时一沉。
他贪生怕死的确不假,可还没有到不分是非黑白的地步,何况他一向自诩义气,徐锐曾救过他的性命,于情于理都不可能把徐锐抛出去,换自己的性命。
刘异更是大怒:“韩百行,你胆敢如此草菅人命,至大军生死于不顾,等回到京城,老子一定要拆了你锦衣卫的大门!”
韩百行已经没有退路,脸色铁青地拱了拱手道:“职责所系,二位大人就算有所怨怼,卑职等着便是,此刻多说无益,有这点功夫,还不如让卑职尽快找出证据,也好让大军早日脱离危机!”
说着,韩百行朝身后挥了挥手,几个锦衣卫立刻冲上去将徐锐按倒,刘异忍无可忍,就要拔刀,曹公公连忙将他拉住。
“不可,刘将军不可,要是在此时抗旨,回到京城必遭大祸!”
刘异一把甩开曹公公,怒道:“此时不抗旨,我北武卫五大万军不用等回到京城就要大祸临头,你给我闪开,老子劈了这帮鹰犬!”
曹公公一把抱住刘异,大叫道:“刘老将军!此时侯爷生死不明,北武卫就剩你一根顶梁柱,若是你再出什么意外,北武卫五万大军便再无生路了!”
此言一出,刘异仿佛石化,浑身的力气被抽得干干净净,颓然坐到了椅子上。
周围的锦衣卫被他先前的气势所摄,都楞在原地不敢动弹。
徐锐挣开绑住他的锦衣卫,掸了掸身上的污秽,冲刘异抱拳道:“将军不必为小子动怒,曹公公说得没错,眼下您是北武卫最后的依仗,千万不能再出问题。小子相信清者自清,过不了多时,我便会安然无恙,还请将军不用太过挂怀。”
刘异不知徐锐是真的胸有成竹,还是安慰自己,他心中有愧不敢抬头。
徐锐叹了口气:“刘老将军,一路行来,难道你还不信我么?”
刘异心中一动,豁然抬头,便见徐锐偷偷朝他眨了眨眼睛,说道:“请长坡先生照顾好义父,稳住大军,其他的交给我便是。”
刘异如何还不明白徐锐定是心中已有了计策,虽不知道在眼下的一团乱麻之中他如何能扭转局面,但还是心中一安,有了底气。
徐锐点了点头,对韩百行说道:“韩千户,不是要查吗?走吧,现在时间有限,我可不想等到黑旗军追来,陪你一起去死。”
韩百行自动屏蔽了徐锐的讥讽,冲几个锦衣卫点了点头,几人立刻将徐锐带了出去,他自己朝刘异和曹公公拱了拱手,便转身向门外走去。
刚刚走到门口,刘异突然冷冷道:“韩千户,本将军尊先皇圣旨,准你好生探查,但在你拿到证据之前,若是徐锐有个好歹,本将军一定将你剁成肉酱。”
韩百行心中一凛,不再理会刘异,大步跨出门槛。
外面围着的将领还未散去,大家都听到了几人的谈话,在徐锐的一翻呵斥之下,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开始质疑徐锐是南朝奸细的说法。
再加上锦衣卫平日里对朝中文武打压过甚,名声极差,将领们下意识以为是韩百行为邀功脱罪,不顾大军安危,硬给徐锐罗织罪名,纷纷怒目而视,就连平日里与他交好的几个同僚也都咬牙切齿,若不是畏惧圣旨,他恐怕很难走出这道大门。
事已至此,再难回头,韩百行在心里叹了口气,咬了咬牙,推着徐锐向县衙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