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历史的相遇
苏美美地睡了一觉,从晌午一直睡到傍晚,自打他来到这个世界,这是睡得最踏实的一次。
不论是尖声尖气的曹公公,还是外冷内热的杨渭元,又或者刚直不阿的刘异,苏都能从他们身上体会到久违的关心。
虽然生活仍旧充满危机,但这个世界似乎多了一些温度,让这个在严寒中奔跑了十六载的少年忍不住心生归属,连睡梦中都不禁勾起嘴角。
当夕阳的余晖洒进大营时,苏打了个哈欠,从床上坐了起来,刚好徐方捧着几个橘子从帐外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
“哟,这是怎么了?谁敢惹咱们的徐大将军?”
见徐方脸色涨红,嘴里不停吐着脏字,苏打趣了一句。
徐方恨恨道:“火头军那帮蛀虫,前几天问他们要几个橘子,告诉我都分光了,硬是不给。现在好了,一大筐橘子都被他们捂发了霉,老徐我好不容易才抢到几个,给少爷送来。”
苏微微一愣,这才发现徐方怀里的橘子大多都长了霉。
徐方用胳膊扫开小桌上的杂物,将橘子一股脑地放在上面,然后小心翼翼挑出两个没发霉的,搁在苏的餐盘里,再把剩下的几个坏果子兜在怀中。
或许是觉得两个橘子太少,徐方想了想,又从自己怀里拿出一个发霉的橘子,拨开外皮,把新鲜的几瓣果肉挑出来放进苏的餐盘,兜着剩下那些发霉的橘子打算回自己营帐。
苏看着这一切,心里流过一阵暖流,叹了口气。
“徐方,少爷我不喜欢吃橘子,都给你吧。”
徐方一愣,憨厚地笑道:“少爷又胡说,橘子多好吃呀,哪能不喜欢。”
说完也不等苏反应,便一转身钻出了营帐。
苏拿过一瓣橘子瞧了瞧,然后扔进嘴里,果肉已经有些干瘪,个头也比自己那个时代的小了一倍,但却是苏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不知不觉间,他的视线微微有些模糊。
正慢慢品味着鲜美的果肉,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苏心中好奇,掀开帐帘跑出去看个究竟,就见刘异一脸阴沉地从亲卫营走过。
苏缩了缩脖子,连忙转身想要溜回营帐,谁知刘异早就看到了他,大喝一声。
“站住!”
情知已经溜不掉,苏翻了个白眼,连忙换上一副笑脸,打起了哈哈。
“刘老将军,您怎么来啦?”
刘异冷哼一声:“怎么,我来不得?”
“哪能啊,整个北武卫大营都是您的地盘,哪有您去不得的地方?”
“那我怎么觉得你见了本将军就好像耗子见了猫?”
“是吗?那一定是被将军侧漏的霸气所摄,刘老将军老当益壮,俾睨四野……”
“行了!”
刘异刮了他一眼,恨恨道:“好的不学,整天就知道油嘴滑舌,跟我来吧!”
说着,刘异转身便走,再不看苏一眼。
“去哪啊?喂……”
苏面皮一抽,知道跟刘异没道理可讲,只得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两人穿过亲卫营,饶了小半个圈子,来到了苏最不愿意去的一个地方伤患营。
苏是一个很矛盾的人,战争期间他从不手软,为了达成战略目的,不在乎会牺牲多少人,可真正面对那些惨叫连连的兵卒时,却又感觉心如刀绞,所幸便逃得远远的。
当他和刘异一同走到亲卫营的时候,心里其实很不舒服,恨不得立刻掉头便走,永远不来这个地方。
然而今天的伤患营和平日很不一样,一大群披甲持刀的兵卒们把伤患营堵得严严实实,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砍人的架势。
“哟呵,难道伤患营那些木乃伊还能起义不成?”
苏的心里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不禁开了句玩笑。
刘异叹了口气。
“还记得沂水城一战,依你之计,率领三营生力军阻截黑旗军的北武卫指挥佥事肖进武吗?”
苏想起那个满脸络腮胡,光明磊落,正直爽朗的将官,点了点头。
“听说那一战他背后被开了一道大口子,身上中了十三箭,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刘异叹道:“肖进武乃是将门之后,今年不过刚刚三十六岁,足智多谋,悍不畏死,深受圣上赏识,原本该是国之栋梁,可惜……哎……堵在伤患营里的那些都是他的部下。”
苏一愣:“听你的意思,他死了?”
刘异摇摇头没有说话,抬腿朝伤患营走去,苏连忙跟上他的脚步。
伤患营里人满为患,挤满了杀气腾腾的汉子,有的高举钢刀大吵大闹,有的蹲在角落嚎啕大哭,见刘异走来,众人先是一愣,接着竟然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大人,救救我家将军吧!”
领头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面容刚毅,鹰鼻剑眉,瞪着一双红肿的眼睛,跪在地上抱拳大喊,身后数百个军卒立刻同声共气。
“大人,救救我家将军吧!”
放眼望去,所有人皆是面容悲戚,真诚之至,毫无半点造作。
苏在心里叹了口气,想来这个肖进武应该很有几分本事才对,否则绝不可能有如此高的威望,真是可惜了。
刘异没有说话,径直穿过人群,掀开一面帐帘走了进去,苏顾不得再想心事,亦步亦趋地跟进营帐。
见刘异不理自己,领头的那个年轻人抹了把眼泪,咬了咬牙,也跟了进去。
营帐里围了不少人,都是北武卫的高级将领,一见刘异和徐锐进来,连忙给他们让开了一条通道。
苏随着刘异来到肖进武床前,只见这个原本甚为英武的汉子,此时已是浑身缠满绷带,面色刮白,嘴唇泛紫,出气多,进气少。
“情况如何?”
刘异凝重地问了一句。
一位将官低声道:“高烧不退,神志不清,恐怕……哎……”
苏仔细打量着肖进武,突然一愣,指着他身上的绷带道:“肖将军的伤口是何人包扎的?”
“是长坡先生秦春阳,肖将军的包扎有何不妥?”
刘异问到。
苏摇了摇头,不是不妥,而是太妥。
肖进武的伤口包扎不是胡乱缠裹,用的竟然是现代急救包扎法,这种包扎法既不过于压迫血液循环,又能起到隔离伤口,避免感染的作用,可以说是极为科学,令苏大感意外。
“这个长坡先生秦春阳是何许人也?”
苏不禁问到。
刘异努了努嘴:“喏,就是那个老东西,他是医圣黄的独传弟子,医术高明,民间称他为小医圣,此人性格十分古怪,乃是因为欠了你义父一个人情,才答应来我北武卫当一次医官。”
就你那脾气还敢说人家性格古怪?
苏一边暗自腹诽,一边朝刘异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约莫五十来岁,须发花白,身着麻布长衫的男子,正端着药盆为伤患治伤。
能使用现代包扎法处理伤口,也不知道这个家伙是不是穿越来的……
苏很想和长坡先生聊几句,不过现在不是时候,眼下得先看看这位肖进武将军的伤究竟坏到了什么程度。
“把绷带解开看看。”
不等众人反应,苏已经动手去解肖进武身上的绷带,周围的人都是一愣。
也就是徐锐号称能沟通阴阳,或许能用通天手段力挽狂澜,要是换个人敢这么乱来,恐怕早就被一众将官打将出去。
解开绷带,小心翼翼地挑开一处箭伤上的金疮药,将伤口缓缓裸露出来,只见伤口已经有拇指大小,皮肉外翻,又红又肿,还有脓血不断溢出,显然已经出现了感染的症状。
众人都是百战精英,常年与伤患为伴,一见此景,顿时摇头叹息。
这种伤口出现在现代或许算不得什么,但出现在缺医少药的年代便只有截肢一途,可肖进武的伤口就在前胸,截无可截,只能等死。
苏眉头一皱,没有说话,似乎在心里计较着什么。
“你们在做什么?胡来!!”
突然,一声历喝打断了苏的沉思,抬头一看,只见长坡先生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众人身边,一见肖进武的绷带被人解开,当即大怒,双目暴突,死死瞪着众人。
“长坡先生勿怒,我等……”
“都给我滚出去!”
刘异抱拳施礼,刚要解释两句,却被长坡先生的一声怒喝打断。
在北武卫从来都是刘异教训别人,哪有人敢说他的不是?更别说当面怒喝。
刘异顿时脸色涨红,双手握拳,似是已经怒到极点。
谁知长坡先生还不罢休,继续怒斥道:“你们这群丘八穷兵黩武,搅得生灵涂炭,老夫念着上天有好生之德,来为尔等治伤保命,尔等不帮忙也就罢了,何故还要跑来捣乱?难道杀人杀到兴起,就连袍泽都不放过了?”
“你!”
刘异气急,伸手欲打,众人大惊,连忙阻拦。
长坡先生冷笑一声:“怎么,被老夫说中,恼羞成怒了?哼,老夫为求医道,一生遍尝毒草,岂惧一死?来啊,我倒要看看你这老兵痞今天能不能打得死我!”
刘异气得七窍生烟,偏偏这老家伙碰也碰不得,打也打不得,只得猛一跺脚,甩开众人,灰溜溜地掩面而走。
其他将官深怕再被长坡先生痛骂,也赶紧跟着刘异走出营帐。
待众人离开,长坡先生的目光落到苏的身上,苏连忙微笑拱手。
“傻笑什么,还不快滚?”
“哦哦,这就滚,这就滚……”
苏被喷了一脸唾沫,身体一颤,逃也似的冲出营帐。
怪不得刘异说此人性格古怪,当真是比刘异还要霸道,还要无法沟通……
出了营帐,苏悻悻地想着,刚喘了口气,突然看见帐外竟然跪了黑压压的一群人,左右一看,他们跪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这个……你们干什么呢?”
苏吓了一跳,差点冲回营帐,想起里面还有只吃人的老虎,顿时进退两难。
先前领头的那个年轻人朝着苏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一张脸几乎已经埋在了泥里。
“求徐大人救救我家将军!”
身后数百军汉立刻同声共气:“求徐大人救救我家将军。”
数百人齐声高呼,声浪震撼屋瓦,苏眉头一皱,讪讪道:“我又不是医官,救人这种事,你们不去求长坡先生,怎么跑来找我?”
那年轻人道:“长坡先生已尽全力,他说我家将军伤重,已非药石可救,还还请徐大人看在袍泽之情,不吝出手!”
苏微微一愣,叹惜道:“连小医圣都说无药可救,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那年轻人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斩钉截铁地说:“有办法,卑职知道您一定有办法!”
见他说得笃定,苏奇道:“你家将军受伤极重,我又不是医官,不过是个不入流的佐领,你怎敢肯定我就一定有办法救他?”
年轻人道:“方才检查我家将军的伤口时,众位大人皆是摇头叹息,唯有徐大人皱眉不语,陷入沉思,所以卑职断定大人一定有办法!”
此话一出,不但是跪倒的军汉双眼大亮,就连一众将官都豁然望向徐锐,回想起他的种种神奇,无不心生希冀。
“小子,你要是真有办法就赶紧拿出来,要是因为偷懒坏了肖将军性命,看我不打断你狗腿!”
激动之下,刘异忍不住大吼到。
苏撇撇嘴,自动屏蔽了刘异的威胁,神情郑重地望向那年轻人,一字一顿地问道:“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第十七章:夸下海口
苏目光如炬,死死盯住眼前的年轻人,那眼神就像饿狼打量肥羊,令一旁的刘异都感觉不寒而栗。
年轻人却丝毫不怯,昂首抱拳道:“卑职白虎营火头张佐烽,见过徐大人!”
“你是伙夫?!”
苏微微一愣,众将领看他的目光也十分惊诧。
张佐烽以为众人嫌他地位卑微,一股屈辱之感油然而生,却硬着头皮,不卑不亢地说道:“卑职确如大人所说,乃一伙夫尔。
卑职虽然卑贱,但请徐大人救我家将军之心却是一片赤诚,求徐大人莫要以卑职卑贱而见死不救!”
“哈哈哈哈”
苏突然大笑起来:“卑贱好,卑贱好啊,张佐烽我问你,你口口声声说救你家将军之心一片赤诚,那你为救他可愿倾其所有,包括自己的性命?!”
这番话说得声色俱厉,最后几字时在场之人都能听出其中的森森寒意,联想到徐锐沟通阴阳,拘阴兵作战的恐怖传说,诸将自然以为他是要施展什么以命换命的邪术,顿时一片哗然。
刘异心中一寒,看着跪在地上的张佐烽有些不忍,可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用一个火头军的命,去换一个国之栋梁的命,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
张佐烽毫不犹豫,脑袋重重磕在地上,朗声道:“我本是漠北灾民,前年家乡大汉,赤地千里,百姓易子而食,那时我就该死。
幸得肖将军所救,不仅赏下吃食,还将我投入军中,赐我出身,张佐烽虽没读过书,不识礼义,却也明白士为知己者死。
如今肖将军为国征战,命悬一线,别说是用我一命换肖将军一命,就算用我生生世世的命换肖将军一命,卑职也在所不惜!”
一语言毕,周围顿时一片安静,张佐烽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铿锵有力,闻者无不肃然起敬。
几位相熟的将官都望向徐锐,想要开口说情,却见他双目炯炯,似有火焰燃烧,整个人如同雄狮狂吼,气势十分吓人,让他们下意识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啪啪啪……”
苏轻轻拍着巴掌,嘴角微微上翘。
“好,好一个忠肝义胆的张佐烽,如你所说,我的确有办法救治你家将军,但这个世界上没有白吃的午餐,任何事情都必须付出代价……”
不待苏说完,张佐烽又磕一头,决绝道:“张佐烽孑然一身,身无长物,唯有此身还算有些价值,只要徐大人愿意出手救治我家将军,张佐烽愿生生世世为大人当牛做马,以报大人之恩!”
“好!那便这般说定,我……啊……疼……”
苏正要一锤定音,实在听不下去的刘异突然冲将上来,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将他拉到一边,徐锐的高人之态顷刻间荡然无存。
“小兔崽子,你究竟想要干嘛,此人乃是忠义之士,你又何必苦苦相逼?大家皆是袍泽,你如此挟恩求报,一副小人嘴脸,可知会令众人不齿?!”
刘异压低声音,恨铁不成钢地怒骂到。
“啊,疼疼疼,放手,快放手!”
苏好不容易挣脱刘异的魔抓,揉着剧痛地耳朵,委屈道:“将军啊,你差点坏了我的大事!”
“狗屁大事,你那些见不得人的事,赶紧趁早收起来,先救了肖将军再说!”
苏见刘异越说越怒,连忙解释道:“我的刘大将军,你好好回想一下,此人仅仅只是一介伙夫,但在肖将军的一众部下当中却排在最前,颇有威望,岂不说明他性情出众,天生具备领袖气质?”
被苏一说,刘异的火气瞬间消散大半,认真思考起来。
苏继续说道:“不仅如此,肖将军危在旦夕,此人心中悲切未有半点掺假,如此情况之下,他还能审时度势,仅从众人对待肖将军伤口的态度,便判断出我有救人之法。
之后更是不畏上官,带领众人向我求救,我以性命为条件试探于他,他毫不犹豫,大义凛然,如此有勇有谋,忠肝义胆之辈,只要好好培养几年,定是一代名将!
面对如此璞玉,难道将军就没有升起丝毫爱才之心?”
刘异一愣,惊道:“爱才?你的意思是……”
苏以为他明白了自己的打算,贼笑点头。
谁知刘异惊呼道:“你是想收他当徒弟?!”
此言一出,周围又是一片哗然,徐锐不过年方十六,自己尚未及冠,竟然想要学人收徒?
可是转念一想,这个小子虽然年纪不大,但是本事的确不小,无论沂水一战献计狙击黑旗,还是昨日一战沟通阴阳,全歼三百前锋,都大有名将风范。
张佐烽一个小小的火头,要是拜在他的门下也不算辱没。
想到这里,几位将官都不禁暗自点头,就连张佐烽自己都傻在当场,不知是喜是悲。
只有苏一脸僵硬,恨不得一头撞死刘异,好让他这张大嘴不要到处乱说。
“咳咳”
苏轻咳两声,尴尬道:“这个……徐某年幼,岂有资格收徒?不过是平时闲极无聊,想要找个人聊聊战事,做做功课,大家知道,我这人比较懒,要是再能帮我干点杂事就再好不过了……”
他本想说自己只是打算收个小弟,但被刘异这一搅和,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好在这么一讲,大家也能听出深意。
虽说徐锐少年天才,可是十六岁就开宗立派,还是让人很难接受,如此这般固然有些委屈张佐烽,却令诸位将官都舒服了不少。
刘异明白自己会错了意,出了大丑,神色讪讪地冷哼一声,打定主意今后只要苏不弄得天怒人怨,就绝不理会他的胡闹。
张佐烽回过神来,深深拜下:“只要徐大人答应救治我家将军,卑职愿一生一世侍奉左右,绝不反悔!”
苏将张佐烽扶了起来,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也不再装高人,推心置腹道:“张兄言重了,我徐锐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佐领而已,只是手上刚好有个方子,才敢在这假装高人。
方才为试探张兄对肖将军的情意,屡屡出言无状,还望不要见怪。
张兄忠肝义胆,令徐某肃然起敬,余生路途漫漫,徐某愿与张兄结伴而行,不知张兄意下如何?”
张佐烽愣了楞,嘴唇微微颤抖,眼中泪光闪烁,他是苦出身,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尤其在这些达官显贵的眼中,便是与牲口也没有多大区别。
就好像刚才众人以为徐锐打算以命换命,虽都觉得有些可惜,却没有一人出言阻拦,张佐烽就算是自愿抵命,又怎会全然不觉凄凉?
徐锐现在的确只是个不入流的武职,可他是主帅义子,又身具奇才,飞黄腾达只是时间问题,仅此一项就决定了两人的身份乃是天壤之别,这是一条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难以逾越的鸿沟。
也正是因为张佐烽身处底层,早已见惯世态炎凉,才会这般重情,在他看来,徐锐是第一个平等待他的贵人,几乎立刻就让他生出了投效之心。
“还是那句话,只要大人愿意救我家将军……我……我……”
张佐烽说不下去,就要再度拜倒,分明已有几分性命相托的意思。
少数几个明白人这才反应过来,徐锐此前一直在借势,看似漫不经心,却是充分利用了天时地利,三言两句便将张佐烽逼到墙角,水到渠成般将一块忠肝义胆的璞玉收入囊中。
如此心机,如此手段,堪称鬼神难测,岂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能够拥有?
北武卫最顶尖的几位将官都不敢再拿看孩子的眼光对待徐锐,特别是刘异,也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看向徐锐的目光里闪烁着浓浓的不安。
可徐锐好似浑不在意其他人的目光,一把将张佐烽拉起,正色道:“张兄答应此事,徐锐自是喜不自胜,但张兄先别高兴得太早,我虽答应救治肖将军,但却有两个条件!”
张佐烽微微一愣,就要再度许愿,却见徐锐摆手道:“此事与你无关,而是我的办法至少得需准备十五日,若肖将军抗不过十五日,那一切休提。
除此之外,我虽有办法救治肖将军,但却不能保证一定成功,若是我尽力施救,但仍回天乏术,张兄不可怪罪徐某。”
张佐烽闻言,连忙抱拳道:“大人放心,卑职也知一切自有天数,若是我家将军命里该绝,那也是天数使然,绝不会不知好歹,怪罪大人!”
苏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如此甚好,可唯有一点,徐某今年堪堪十六,张兄硬要称徐某为大人,让在下好生惭愧啊。”
张佐烽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皮,怯生生地叫了一句:“徐……徐兄……”
苏闻言哈哈大笑,周围一众军汉、将官也都开怀起来。
这一刻,两个少年的命运突然交叠,就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决定对后世的影响有多巨大。
无数年后,当张佐烽已经成为魏国第一名将,每每回想起当时的一幕仍然难以自持,时常感慨徐锐慧眼如炬,手段通天,将他拔擢于微末,彻底改变了他,也改变了整个魏国的命运。
当然,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在众人没注意的角落里,一位小小的药童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迅速跑回营帐之中。
营帐里长坡先生刚刚为一位伤兵截去小腿,正用药水净手,便见小药童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
“先生,先生,有人能治肖将军的伤了!”
“哦?”
长坡先生微微一愣,随即冷笑道:“肖进武箭伤肿疡,邪毒入体,已非药石能救,要不是他身体强健,说不定都撑不到这个时候,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敢夸下如此海口?”
“就是大帅义子徐锐啊,能遣阴兵为己用的那个徐锐,都说他有沟通阴阳,堪破生死之能,没想到肖将军的伤连先生都束手无策,他竟然能治好,只不过他说治伤得准备十五日,也不知道是何等仙法,需要准备如此之久。”
“哼,装神弄鬼,什么沟通阴阳,遣阴兵为己用,全是无稽之谈!
我看那小子定是爱慕虚荣,当着众人夸下海口,却又无法圆谎,这才提出什么准备十五日的由头,打算借坡下驴。
世上总有许多欺世盗名之辈,可笑世人愚钝,才让这些心术不正之人大行其道,真是岂有此理!
我定要施展平生所学,不惜药材,将肖进武的性命拖够十五日,到时候倒要看看,那小子怎么靠跳大神来救他一命!
杨渭元,想不到你英明一世,竟收了这么个哗众取宠的义子,真是晚节不保,哼哼!”
长坡先生越说越是不平,忽然看见小药童连连撇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当即大怒。
“你还杵在这作甚,成天就知道竖着耳朵到处打听些乱七八糟的事,你看看这满营伤兵,稍有耽搁便是一条人命,还不快去磨药!”
“哦……”
小药童一阵委屈,嘟着小嘴跑去磨药。
长坡先生望着帐外渐渐散去的军汉,又是一声冷笑。
“十五天?你们真当医道一途这般容易?一群蠢货,愚不可及,简直无药可治!”
第十八章:徐锐的小作坊
“徐方,徐方!”
苏刚一回到亲卫营便扯开嗓子大喊,声音很急。
“少爷,怎么了?”
徐方从营帐里钻了出来,一路小跑,跟着苏来到他的营帐。
“快去帮我准备准备,我要火头军里的橘子,只要发霉的,还有小瓦罐、瓷碗、清水、铁锅、木炭、纱布、菜油、醋、牛皮、米、磨、山芋、棉花球,越多越好,快!如果有人问起来,你就说是刘异将军所需,不得耽搁,懂了吗?”
想了想,苏拍了拍脑袋。
“哎,算了,我给你写个清单,知道你不识字,大营里有的是识字的人,要是忘了就去问问,记住我说的东西一样都不能少,特别是发霉的橘子,听到了没有?”
徐方点了点头,不知道自家少爷突然发什么疯,但他明白,少爷这般郑重,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事情,顿时有了几分庄严的使命感。
苏暂时没工夫理会他的想法,扯过一张纸,提起笔来,歪歪扭扭地把刚刚所说的东西写了上去。
没办法,用惯脑波输入的电脑,写起毛笔字来丑得可以,好在徐锐也没读过几年书,倒不至于招人怀疑。
不一会儿,苏写好清单,郑重地交到徐方手上,徐方点了点头,立刻转身钻出营帐。
苏长出一口气,一边摩拳擦掌,一边仔细回忆着学过的知识。
苏敢夸下海口,自然有他的底气,所谓的底气就来自于他所处的时代和所学的知识。
为了打赢那场星际大战,联合国议会恨不得将所有与战争沾边的知识都塞进那十五个少年指挥官的脑袋,其中就包括战场医学。
当然,类似什么战场医学、历史学、心理学、工程学这种学科,除了里面与舰队和战争直接相关的内容外,其余的全是选修。
像莫和大多数学生都是不屑一顾的,只有苏这样习惯偷懒和不务正业的家伙才会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看闲书上。
不过也正因如此,才让苏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具备了其他人不具备的优势。
他很清楚地记得,人类战史上曾经有个分水岭,在那以前军队伤亡比很低,因为大部分伤员都因为救治不及而死去,但过了那条分水岭却有大量伤员活了下来,继续战斗。
那条分水岭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青霉素的发明和应用。
青霉素于1928年被英国细菌学家弗莱明首先发现,但真正大批量生产是1942年的美国制药企业。
虽然伤员存活率的提高是得益于医学和卫生条件的整体提升,但不可否认的是,青霉素能有效控制伤口感染,拯救了无数伤员的性命。
苏在学习时曾了解到一种极为简单的青霉素制作方法,并在实验室里培养出了真正的盘尼西林,而这正是救治肖进武的关键。
现在只有一个问题,青霉素的培养和制造至少需要七到十天,苏不知道以肖进武的情况,能不能坚持到那个时候,或者到了那个时候,他的伤患还是不是盘尼西林能够救治的。
救人如救火,特别是其中还牵涉了张佐烽这块璞玉,所以苏才会这般心急火燎。
苏在脑海中不断回忆着当年制作盘尼西林的步骤,一遍又一遍,绝不放过任何细节,不知不觉,时间飞逝。
大半个时辰之后,徐方拖着一只大箩筐,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少爷,橘子、清水和瓦罐什么的都弄来了,还有些东西正在准备,你先用着,我再去找!”
放下箩筐,徐方马不停蹄地转身出了营帐,一溜烟便跑没了影。
苏也顾不得其他,连忙架起大锅,倒入清水煮开,然后将瓦罐等一应器具放入锅中蒸煮消毒。
好不容易做完了这一切,他又将米和山芋倒入消过毒的小磨盘里,兑上清水,磨出一小缸溶液。
之后将溶液倒进瓷碗里,分成若干份,作为培养液,再把橘子上的青梅一一刮入碗中,小心翼翼地盖好,第一步便算是完成了。
接下来便是要等个几天,让青梅在培养液中生长,然后用消毒晒干后的皮膜替代塑料薄膜,剪个小口,蒙在小瓦罐上,中间垫上纱布和棉花,把培养液倒进瓦罐过滤。
接着倒入少量菜油搅拌,罐子里会出现三层液体,刮去最上层的油脂,加入碳屑搅拌,等碳屑充分吸附青梅后取出用蒸馏水、醋以及碱水洗涤、过滤。
这个步骤重复几次,就会得到新的培养液,最后用棉球蘸点尿液(其实是取尿液中的葡萄球菌),滴入培养液中央进行实验。
差不多七天之后,若培养液中间(滴入尿液的地方)没有青梅,只有边缘的一环有,就算制作成功,那就是真正的盘尼西林。
现在苏只能完成第一步,后面的步骤都需要静静等待,肖进武到底能不能活下来,就看这些瓶瓶罐罐能不能分离制造出真正的抗生素。
苏正忙着,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以为是徐方回来了,便头也不回地说:“把桌上的瓦罐递给我,小心一些,别洒了。”
瓦罐没有递来,却传来一阵轻咳,苏回过头,只见刘异站在他身后,倚老卖老道:“小子,吩咐我老人家办事得说个请字!”
苏微微一愣,点头道:“好吧,把桌上那个瓦罐请上来,小心些,别洒了。”
刘异脸皮一抽,狠狠在他后脑勺上抽了一记。
“哎哟,你干嘛?”
苏痛呼一声,捂着脑袋怒嚎到。
刘异全然不理苏的抗议,看着满营帐的瓶瓶罐罐,摇头道:“你就打算用这些破烂去救肖进武?”
苏小心翼翼地护住一排坛坛罐罐,没好气地说道:“爱信不信,不信正好,我还乐得轻松,不过你得自己去跟肖将军那帮下属解释。”
见苏如此小心,刘异大概已经明白这些破烂就是肖进武的性命,虽然不知道徐锐要如何化腐朽为神奇,却也不禁放轻了手脚,深怕打翻了肖进武的小命。
“刘大将军,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这正忙着呢,您有什么事快说吧。”
苏放下手头的活计,不耐烦地说到。
刘异瞪了他一眼:“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倒是金句百出,也不知道跟谁学的……今日来找你却有一事,你必须跟我说实话,明白吗?”
他又摆出了长辈的臭架子,但这一次苏心里却有些打鼓,看刘异神情郑重,目光闪烁,嘴巴一张一合,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分明是有难以启齿的话要问自己。
会是什么?
苏能想到的无非两点,要么和杨渭元拼命掩饰的暗棋之密有关,要么和自己有关,这两点无论那一点都非常麻烦。
果然,苏还没有吭声,就听刘异说道:“徐锐啊,据我所知,你父亲战死前将你托付给袍泽杨渭元。
杨渭元军务甚忙,没有时间好好管教于你,再加上你生性顽劣,不喜读书,从九岁开始,除了离家出走的三年,从未跟过师父,好好学过什么,是也不是?”
徐锐这个不良少年居然还曾经离家出走过?有个家多不容易啊,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苏一边暗自腹诽,一点乖乖点头,徐锐留下的记忆少之又少,而且支离破碎,几乎没有连贯的画面,苏也只能顺着刘异的话头,不敢反驳。
见他点头,刘异双目一凝,继续说道:“可是自打大军进入泾阳,你不仅通过蛛丝马迹,提前洞察南朝险恶用心,随后更是因势利导,一点点扳回局面。
你计策之妙,用兵之奇,令人叹为观止,颇具大将之风。
这么说吧,老子我带了一辈子兵,见过无数将领,除了对面那个神乎其神的兵圣武陵王,还从没遇到过一个如你这般举重若轻,信手拈来的将军。
徐锐,你只有十六岁啊,又没上过几天学,这一身本事究竟从何而来?别跟我说什么天赋异禀,老子从来不信那一套。
你看看这营帐里的瓶瓶罐罐,连小医圣都断定无救之人,你却敢说有救,而且偏偏大家都信,这可不是一句天赋异禀能解释的!”
面对刘异逼人的目光,苏在心中暗叹一声,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自己一开始只想尽快脱离险境,没打算在魏军中长待,这才会这般毫不顾忌,大出风头。
现在事情做得太绝,质疑自然也就如影随形,要是解释不清,恐怕以后少不得还有许多麻烦……
好在徐锐受过残酷的专业训练,就连所谓的“真话药水”和最尖端的测谎仪都不一定能套出实话,又何况是一个毫无专业背景的老头子?
苏反射般的一秒入戏,虽然脑袋里心念直转,但面上却是毫无异色,甚至连心跳、脉搏和每一块肌肉都亦如平常。
“我要说自学成才您肯定不信,但我要是说了真话,您能否为我保密?”
苏望着刘异,恳切地说到,脸上竟然有了几分神圣的意味。
刘异看他神色郑重,全然没有半点造作,一股莫名的使命感油然而生,重重地点了点头。
“君子一诺,生死不负,你说吧,只要不是叛国大罪,老子就是替你扛了又能如何?”
苏摆手道:“将军言重了,只是家师交代如无必要尽量不要与人提起,他老人家早已看破红尘,不愿与俗世过多牵涉,以免沾染因果。”
“家师?你拜了师父?”
刘异双眼微眯,惊疑到。
苏坦然地点了点头:“正是,就在离家出走的那三年里,所幸得见家师,家师淡泊名利,不染红尘,带我游历海外,传我兵法杂术,才有了今日的徐锐。
他老人家是化外之人,临别时千叮万嘱,让我少提这段往事,徐锐才会一直隐瞒至今。”
刘异眼珠微微转动,仔细打量着苏的一举一动,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可是看来看去也没发现什么可疑,便将信将疑地问道:“你师父多大年纪,家住何方,可曾留下名讳?”
苏煞有其事地朝天一拜,郑重道:“师父对往事讳莫如深,从不提及,相处三年,也未告知名讳,我只知道他有一个雅号,名为鬼谷子!”
苏也是被逼无奈,说自学成才肯定不合逻辑,只有抓住徐锐曾经离家出走的这个破绽尽量编个合情合理的故事,而这个故事的关键就是那个莫须有的师父。
想到师父,一个传奇的名字就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那就是通天彻地,智慧卓越的东周大圣,叱咤了整个春秋战国,曾经培养出孙斌、庞涓、苏秦、张仪等诸多大家的鬼谷子。
有人说鬼谷子是一个人,也有人说鬼谷子是一个流派掌门的尊号(每一代掌门都叫鬼谷子),从他包罗万象的学说和绵延数百年的影响力来看,苏更相信后者。
但无论怎么理解,鬼谷子都是集传奇、神秘和智慧于一身的人物,这也是苏毫不犹豫地选他当自己老师的原因。
苏原本以为刘异一定会对这个鬼谷子十分好奇,甚至刨根问底,谁知他一听到这三个字立刻跳了起来。
“什么,你说你师父是……是鬼谷子?!”
苏长着嘴巴,看刘异一副见鬼的模样,比他还要惊讶。
“是……是啊……有何不妥么?”
“他是何模样,贵庚几何?还有,你可知他老人家现在何处?”
刘异抱着苏的肩膀一阵摇晃,一口气抛出了一大堆问题。
突如其来的意外让苏不知不觉破了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不住地摇头。
“是了,是了,像他这等高人怎么可能随意透露行踪,没想到你师父竟是鬼谷子,这就难怪,难怪啊……”
刘异一翻喃喃自语,倒听得苏一阵莫名,会有这么巧的事,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谷子?
仿佛看穿了苏的疑惑,刘异恨恨道:“我看你师父应该没有同你讲过他的来历吧?否则你哪还有功夫偷懒?一定死缠烂打不肯离开,岂会学个半吊子就跑出来丢人现眼?”
我半吊子?我丢人现眼?那你怎么不说说自己?
苏满心腹诽,却仍旧一脸茫然地等着刘异的下文。
见终于有苏不知道的事,刘异顿时老怀大畅,洋洋得意地说:“你师父可不简单,知道他的人无一不是达官贵人,你可知道你师父的弟子,也就是你的师兄都有哪些?”
苏摇了摇头。
刘异沉声说道:“他的第一个弟子,也就是你的大师兄,名叫朱震!”
“朱震?!”
苏豁然大惊:“你说的是大汉国的开国皇帝朱震?那可是将近一千年前的人物啊!”
其实还有半句话他没说,“那个穿越者朱震居然也是鬼谷子的学生?这不是扯淡么?”
刘异哪知他心中所想,鄙视道:“你知道个屁,你这师傅与其说是人物,还不如说是神仙,从朱震开始,他教出无数帝王将相,鸿儒大家,在你之前,最近的一个就是兵圣武陵王!”
“什么!”
这回苏彻底傻眼了,原本以为朱震和他一样瞎编了一个莫须有的师父,没想到鬼谷子竟然真的教出了那么多学生。
一个两个倒还罢了,极有可能是信口开河时的巧合,可一旦出现那么多人,就说明鬼谷子绝不会是个虚假传说。
他可不会认为鬼谷子是什么神仙,能够存续一千多年,极有可能和地球上的鬼谷子一样,这三个字根本就是某一个流派的掌门尊称。
没想到一口气把牛吹爆了,这下麻烦大了,要是这个谎话流传出去,被武陵王,或者鬼谷子的其他徒子徒孙知道,还不来找自己这个冒牌货的麻烦?
更重要的是,话已经说出去了,一旦谎言被揭穿,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合法性就成了问题,到时候自己又要怎么解释徐锐身上的本事,和撒下的这个谎言呢?
似是看出了苏的顾虑,刘异轻轻拍了拍苏的肩膀,郑重道:“不用紧张,老夫知道鬼谷子现世会给你带来多大麻烦,一旦这个消息走漏,恐怕立刻会有无数人来找你,就为了找出鬼谷子的下落,好去拜师学艺。
你放心,既然你信任老夫,将这个秘密和盘托出,那老夫也绝不会食言而肥,今日之事出自你口,入得我耳,绝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苏暂时松了口气,心道还好刚才留了个心眼,提前打好了预防针,以刘异这倔脾气,应该分得清轻重,只不过这终究是个破绽,还得好好想想一旦东窗事发,该如何圆谎才是……
然而,苏不知道他的想法未免太简单了些。
就在两人密谈之时,帐外有个身影一直潜在暗处,静静聆听,将两人的秘密一字不落地装进了耳朵。
等二人说完,那人影微微向后一跃,如同一片落叶随风飘荡,鬼魅一般掠出亲卫营,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从始至终都未发出半点声响。
如果有武学高手看见这一幕,一定会赞叹此人轻功乃是世间一流。
第十九章:当断则断
天刚蒙蒙亮,正在谷外对峙的黑旗军中突然呼哨声起,整齐的营帐内一阵骚乱,一炷香的时间后,一股股黑色洪流汇集起来,如同潮水一般齐整列阵,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发起进攻。
在山头上望的斥候迅速将此事禀报上去,北武卫立刻全军集结,严阵以待。
杨渭元站在中军防线之后,眯着眼睛朝谷外望去,略一沉吟,便见苏顶着两个黑眼圈,盔歪甲斜地跑到他身边,情知苏定是打算睡个懒觉,突然听到集结的鼓号,有些措手不及。
他眉头一皱,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当众训斥苏几句。
“黑旗军黎明时开始整军备战,看来你的计策见效了!”
杨渭元瞟了苏一眼,不咸不淡地说。
苏松了口气,计划里最难的部分便是三千骑兵暗度陈仓,长途突袭沂水,为了达成这个战略目标,除了一系列的花招之外,他甚至不惜冒险将中军暴露在黑旗军面前,就是为了拖住黑旗军主力,为夺取沂水创造条件。
要知道五万步兵,在缺乏陌刀、长矛这类武器装备的情况下,与重骑兵野战无异于以卵击石,古今中外几乎没有胜例。
而从黑旗军的表现来看,他赌对了,北武卫三千骑兵应该已经攻克沂水,而且消息定是已传到黑旗军中,击碎了他们慢慢对峙的信心。
剩下的就是黑旗军仓皇之下强攻峡谷,与北武卫决战。
这是能否回家的关键一仗,打赢,北武卫将再无羁绊,可以安安稳稳地撤回魏国,但要是打不赢,那就是前功尽弃,仍旧逃不出全军覆没的下场。
生或死,马上就要见分晓了!
苏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手心里冒出一层细细的汗珠。
杨渭元回头看了他一眼,神色也有些不自然。
“你让工匠赶制的那批古怪器械真的有把握拦住黑旗?”
杨渭元不无担心地问了一句。
古怪器械?
苏微微一愣,随即想起了之前画的那堆草图,拒马桩、阻拦索、地刺林,还有宽六米,深两米,插满尖锐木刺的壕沟,只要黑旗军不是真正的坦克,就绝对无法突破正面防线。
再加上哭坟谷的古怪风声,一旦在骑兵冲锋时突然响起,立刻就会惊扰马群,让骑兵陷入混乱。
这三千黑旗毕竟人数太少,就算用尸体来填,也不可能从正面突破防线,只能转而上山,而只要他们一上山……
苏冷笑道:“无妨,我没打算和黑旗军正面硬碰,而是要逼他们上山。”
杨渭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打了个寒颤:“你把几乎所有的猛火油都埋在两侧的山上,只要一个火星就能点燃整片树林,一旦黑旗军上山必然九死一生。
可是,之前你见敌军没有立刻发动进攻,便断定对方已经看破了你的计策,现在你有多大把握让他们乖乖上山?”
苏摇头道:“我没把握,战场的主动权始终都掌握在黑旗军手上,现在阴谋变成了阳谋,我一直努力造势就是要让对方扛不住压力,主动犯错,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战胜黑旗军!”
“战胜黑旗军?”
杨渭元眼皮一跳,黑旗军横行战场十数载,未尝败绩,就算是他也从没想过能战胜这样一只劲旅,难道黑旗军今天真的会栽在徐锐这个刚刚十六岁的小子手上?
这件事本就有些匪夷所思,但真正令他惊讶的是,假如黑旗军真的全军覆没,杨渭元恐怕也不会感到吃惊。
不知不觉之间,徐锐已经给了杨渭元无穷的力量,看着他单薄的身体,再想起一步步落入圈套的黑旗军,杨渭元甚至有种错觉,这个世界上或许没有什么是这个小子干不成的吧?
什么时候,自己对他的观感竟已经改变如斯了?
苏不知道杨渭元心里正掀起惊涛骇浪,耐心地解释道:“北武卫在圣上的计策中只需承担阻击敌军援兵的任务,无论是武器装备,还是机动力都不足以和黑旗军正面硬抗。
我用了很多心思才创造出唯一一次战胜黑旗军的机会,一旦错过了今天,我军将再无可能战胜这支黑旗军,而且因为其强悍的机动性,我们撤退的过程必将危机重重。
所以,成败在此一举,今天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亡,想要活下去,今日之战必须取胜!”
这话既是说给杨渭元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苏的两颗眸子眯成细线,遥遥望向潮水般的黑旗军阵。
黑旗军阵里,钟庆渊正暴跳如雷,一条沾了水的鞭子狠狠抽在王庭的身上,所过之处皮开肉绽,鲜血纷飞。
今日凌晨,黑旗军外围斥候来报,发现小股人马,开始时钟庆渊以为是北武卫的伏兵,立刻集合全军严阵以待,没想到等来的却是王庭的溃兵。
王庭奉上官不达之命,率领两千骑兵偷偷出城,妄图在黑旗军与北武卫交战之时突然杀出,抢得一份军功。
然而他晚出发了一天,又按照错误的情报行军,赶到沂水城东六十里时,早已没了黑旗军和北武卫的踪影,只得悻悻地返回沂水。
半路上,王庭的两千骑兵恰好碰到了突围出城的沂水同知齐大人。
齐大人原本是想按照上官不达交代,去找钟庆渊的三千黑旗,但他也以为黑旗军在沂水城东,这才走错了方向,与回师的王庭撞了个满怀。
王庭得知魏国大军神兵天降,兵不血刃地攻破沂水,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转头向南,朝南朝复地逃窜。
可他们的运气非常糟糕,没走多久便碰上了从沂水城南下的三千魏军。
洪启率领的三千魏国骑兵按照苏的锦囊妙计,在补充了大量物资并休整一夜之后,火烧沂水,然后向南运动,与王庭的两千人马不期而遇。
狭路相逢勇者胜,魏军士气正旺,势不可挡,吴军却如丧家之犬,一触即溃,只得继续向南逃窜。
经过整整一夜的追逃,王庭和齐大人带着数百残兵败将,误打误撞地追上了钟庆渊的主力。
钟庆渊听说沂水城破,魏国大军正朝他奔袭而来,顿时怒不可遏,这才有了刚刚的一幕。
“把他泼醒!”
眼见王庭已经昏死过去,钟庆渊冷冷地吩咐一句,立刻便有两名军士抬着一桶凉水当头泼下,王庭打了个冷颤清醒过来,抬头一看,正好对上钟庆渊冰冷的目光,连忙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本将离开沂水时,命令沂水守军稳固防御,一兵一卒不得出城,你都当了耳旁风?!”
钟庆渊压下火气,冷冷问到。
王庭浑身颤抖,伏在地上低声回答:“回……回禀将军,末将是奉上官知府之令,追击魏军……”
话还没说完,一鞭子狠狠抽在他嘴上,顿时鲜血淋漓,血肉翻飞,再也讲不出一个字,只是“呜呜”地拼命磕头,祈求钟庆渊饶他一命。
齐大人跪在地上,死死抱住钟庆渊的大腿,哭嚎道:“将军,别打了,别打了,眼下北朝大军压境,还请将军早做打算,早做打算啊!”
钟庆渊一脚踢开齐大人,咬了咬牙,问道:“上官不达现在何处?”
齐大人哭道:“城破时上官大人自知罪孽深重,誓与沂水共存亡,现在恐怕……恐怕已经以身殉国了……”
“啪”的一声,钟庆渊一拳打断身侧的小树,怒道:“上官老儿误我大吴,当杀!”
黑旗军中走出一位副将,抱拳道:“将军,眼下哭坟谷中有五万魏军与我军对峙,北方又有数万大军奔袭而来,一旦两面夹击,我军危矣,还请将军早做打算。”
钟庆渊瞟了那人一眼,问道:“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那人道:“将军,我黑旗军乃是王爷亲军,向来有进无退,眼下北方的魏军离我军至少还有半日路程,我军只要发动总攻,在半日之内攻下哭坟谷,粉碎北朝蛮子两面夹击的美梦,再掉过头来对付北方的敌军,定可一战而下!”
此言一出,立刻有数位黑旗将领连声附和,其中一位刚刚二十出头的小将更是抱拳道:“将军,我军与魏军对峙两日,丝毫未见魏军动静,末将始终认为魏军主帅不通军略,将大营设在峡谷之中,乃是自取死路。
只要我军阻断峡谷两头,再遣一军从峡谷之上俯冲而下,定能将魏军截成数段,使其首尾不得兼顾,到时魏军大乱,我军定能大获全胜!”
“你们都是这个意见?”
钟庆渊冷冷扫视众将,众将连连点头。
“愚不可及!”
钟庆渊冷笑道:“我问你们,除了这支偏师和停在溢水上的那支水师,北朝三十万精锐尽被王爷大军困在包围圈中,那奇袭沂水城的大军又是从何而来?”
“这……”
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禁面面相觑。
此次合围乃是王爷亲自坐镇中军,对于已将武陵王奉若神明的黑旗军众将而言,打死他们也不会相信有人能从王爷的大网中逃出生天,那这支奇袭沂水,断了他们后路的大军又是从何而来呢?
见没人答话,钟庆渊望向伏在地上的齐大人。
“齐大人,你当真看到数万魏军攻破沂水?”
齐大人当即叩首道:“回禀将军,下官的的确确看到数万大军攻破沂水,不仅下官,和下官一同突围的兵将们也都亲眼所见,绝无半句虚言,还请将军明察!”
钟庆渊望向军法官,军法官微微点头,证实齐大人所言非虚,一众将领顿时更加疑惑,神色各异无人开口。
“报!”
一个斥候冲进中军,大声禀报道:“将军,三十里外发现魏军前锋,人数至少三千以上,全是轻骑。”
一听此话,众将顿时一片哗然,之前献计的副将连忙抱拳道:“将军,魏军奔袭速度大大超出预估,仅前锋便有三千,还是清一色的轻骑,主力至少也在三万以上!
将军,无论这支魏军究竟从何而来,其势已然危及我军却是事实,还请将军早做决断,不可再犹豫啊!”
齐大人也叩首道:“钟将军,下官敢以项上人头担保,方才所说绝无半句虚言,还请将军速速击溃魏军,为我沂水数千将士报仇雪恨!”
那位二十出头的军官也道:“将军,用兵谨慎固然可取,但若是太过谨慎,贻误战机,岂不是自缚手脚,悔之晚矣?
请将军下令,末将愿为先锋,领一千人马从峡谷两侧截断魏军大营,一战克敌!”
“将军!”
“将军!”
“末将等请将军下令!”
一众黑旗将官跪倒在地,朝着钟庆渊抱拳请战。
钟庆渊虽说自信,可与一众将官意见相左,说没有压力那是假的,此时他眉头深皱,心中也渐渐开始动摇。
究竟是我错了,还是大家都错了?
王爷说过,乱军之时当兵行险着,眼下敌情不明,我军危机重重,是否正是王爷所言的乱军之时?
何况自打沂水一战开始,自己仿佛处处受制,回回慢人一步,魏军中真的会有如此算无遗策,智极近妖的将领?
还是说这一切都只是巧合?
正在犹豫之时,又一个传令兵突然冲了过来,大声喊道:“将军,收到王爷的飞鸽传书!”
众将一愣,齐刷刷向那个小兵望去,钟庆渊接过飞鸽传书,展开一看,皱着的眉头豁然开朗,似乎已有定计。
第二十章: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传我将令,全军立刻开拔,北上三十里击溃来袭魏军!”
钟庆渊朗声下令,黑旗军一众将官顿时一片哗然。
“将军,我军舍近求远,北上与来袭魏军交战,一来一回至少也得两日,岂不是白白放跑了眼前这支魏军?”
“将军,一旦我军与来袭魏军陷入苦战,哭坟谷中的五万大军合围而来,我军将有全军覆没之忧!”
“将军,三思啊!”
“请将军三思!”
面对此起彼伏的反对声浪,钟庆渊冷哼一声:“我意已决,一切后果由我一力承担,诸将听令,不得再言!”
众将顿时大声呼诺,在军法森严的黑旗军中,一旦主帅下令,众将即使再有意见也得不折不扣地执行军令。
大家都有些纳闷,原本钟将军似乎已经有些意动,可一看到万王爷的飞鸽传书便立刻变了注意,王爷的飞鸽传书上究竟说了什么?难道真是战事不利,放跑了数万大军?
钟庆渊小心翼翼地收好飞鸽传书,目光远远投向喇叭状的哭坟谷上,心中喃喃自语。
“兵者,国之重器,果然还是不敢心存侥幸啊,魏军之中必有一位高人,哼,还有机会,我定要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不费一兵一卒把我黑旗军逼到如此境地!”
哭坟谷中,眼见黑旗军如潮水一般退去,几乎眨眼之间便消失在地平线上,斥候立刻兴奋地大喊:“黑旗军退走了,黑旗军退走了!”
兵士们顿时欢呼起来,唯有中军之中的一众高级将官黑了脸色。
一仗未打,黑旗军全身而退,随时可能追上撤退的大军,利用野战优势击溃北武卫,眼下这种局面仅仅只比哭坟谷战败,立刻全军覆没稍好一些而已。
没想到花了这么大的力气,却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
苏望着退走的黑旗军,长叹一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还是缺了几分天命啊,嘿,黑旗军主帅果然不凡,面对如此压力竟然还能保持清醒,真是徒呼奈何……”
原来还是有他算不准的时候……
杨渭元见黑旗军退走,心中那股莫名的压力反而一松,看苏的眼神终于少了一些矛盾。
可见他心情极度低落,杨渭元又有些不忍,轻轻拍了拍苏的肩膀道:“人力有时而穷,不必过于自责,战局本就瞬息万变,你又不是神仙,哪能真的算无遗策?收拾好心情,下次再战吧。”
苏微微一愣,苦笑摇头:“没有下次了……”
杨渭元不解道:“既然你对赶制的那些器械如此有信心,为何又说没有下次?”
苏叹道:“那些东西虽不是一次性的,但一来黑旗军毫发未伤,随时可能卷土重来,我们没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用来回收器械。
二来,我原本就是要在此地与黑旗军血战,消耗掉多余的物资,如此大军才能轻装上阵,在南朝主力合围之前从容撤退,所以即使有时间也决不能回收那些器械,否则大军必然行动迟缓,早晚得被南朝合围。”
杨渭元大惊道:“如此说来,我军岂不是再也没有与黑旗军一战的资本?”
苏点头道:“是啊,所以我才会说,今日一战是我军击溃黑旗军唯一的机会!”
“那岂不是再遇到黑旗军之时,就是我军败亡之日?”
杨渭元脸色一变,还没来得及说话,原本静静站在两人身边的曹公公突然大惊失色,低声疾呼。
苏摇头道:“那也不至于。”
他拿出一张地图,指着上面的几个坐标点说道:“黑旗军既然退走,必是疑兵之计起了作用,他们一来一回至少需要两日,而我军距离溢水之畔的连城港仅有一天半的路程。
溢水与北方水网相连,却与南方水网阻隔,南朝水师若要进攻连城港,需绕个大湾,从海上进河道,至少得多走半个月。
故而小子我料定被围的三十万大军之中,除了我军之外,还有一路负责后勤供给的水师应该暂时无恙。
这才会冒险指挥大军南下,最终目的就是绕过流青山,转向东北,快速抵达连城港,借用水师战船甩开吴军,撤回魏国。”
这张地图是苏这几日按照魏军的军用地图自己整理的,里面多了等高线、比例尺、坐标点、水文信息等许多内容,虽然数据仍然极不准确,但已经比之前的地图好上了太多。
杨渭元一见那张地图顿时眼睛一亮,不露声色地接了过来,叠好揣在怀中,竟是明目张胆地据为己有。
苏翻了个白眼,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只得视而不见,忍气吞声。
曹公公自然看不懂那张地图的好处,不过他却听懂了苏的意图,得知大军还有两日便能安全回国,心中长长地松了口气。
其实苏还有半句话没有说,此战未能一举鼎定乾坤,归途必然不会一帆丰顺,计划是定下了,但能不能实现还得打个问号。
按照苏的计算,黑旗军除非一直看不破他的真实目的,否则定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拦北武卫回国。
既然那位素未谋面的黑旗将领能在哭坟谷全身而退,没理由会突然变蠢,看不破他的目的所在。
所以这一路必然困难重重,险象环生,最后能有多少人活着回到魏国就得看天意了。
归根结底还是沂水一战打得草率,被黑旗军就此拖住,丧失了战场的主动权,积重难返之下,再想搬回局面谈何容易?
别看魏军小胜几场,但南朝大军依旧手握巨大优势,即使大败也不会伤筋动骨,可北武卫只要打输一仗立刻就是全军覆没。
对于这一点,杨渭元作为主帅早已想到,也做好了思想准备,此时此刻他更揪心的其实是另一个问题。
“小子,你费尽心思,以三千轻骑作为伏兵,虽骗过黑旗军,为我主力撤退争得时间,但黑旗军岂是那么好相与的,此次退走必是回师去拦截那作为伏兵的三千人马,你终究还是要牺牲那三千人的性命,是也不是?”
苏摇头道:“非也,锦囊妙计虽是出自我口,却是将军亲笔书写,难道您忘了他们在疑兵之后便会立刻西撤,兜个圈子去溢水河畔等待与我军汇合?
只要我军能在连城港登船,就能沿江南下,接上那三千骑兵之后再折头北上,如此一来便能毫发无伤,金蝉脱壳。”
杨渭元冷哼一声,道:“锦囊之事本帅自然不会忘记,可你机关算尽,计中有计,谁知道会不会在其中藏着后手?
锐儿,义父劝你一句,我北国将士具是袍泽,已然无救那便算了,切不可自持多智,用袍泽性命换我主力生机,否则必将寒了将士之心,今后谁还敢随你死战?”
苏朝杨渭元深作一揖,恳切道:“义父教诲,孩儿必谨记于心。”
说是如此说,可苏的心里却在叹惜,他所受的教育便是不惜一切代价争取最后的胜利,因为星际战场一旦战败,灭亡的是整个人类。
覆巢之下无完卵,要是人都没了,一切道德义气又有什么意义?
你死我活,不择手段才是战争的真谛啊……
杨渭元也知道苏敷衍他的成分居多,他实在想不明白,这小子明明有血有肉,为何一提到战事便会变得这般冷酷无情。
他摇了摇头,无奈地叹惜一声,转头向大帐走去。
苏望着杨渭元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半个时辰后,北武卫大军准备停当,轻装上阵,向东北缓缓前进,徐方跟着苏拖在队伍末尾,最后一队离开哭坟谷。
在板车上,徐方听着少爷说着他听不懂的话,知道少爷心情不好,故意将车赶得尽量慢些。
苏望着哭坟谷渐渐从视野中消失,明白自己只要离开最初的穿越点,便会距离生养自己的世界越来越远,回到另一个世界的希望也越加渺茫。
他不禁在心中长叹一声,口中喃喃自语。
“第322次通讯,一号舰队舱呼叫729号通讯空间站,我可能暂时回不来了……没办法,从今天开始,我就叫徐锐了……伙计们,星际大战交给你们,可千万别输啊……”
另外一边,黑旗军快速北进,马不停蹄地跑了整整一天,准备与传说中的魏国大军展开决战。
可洪启率领的三千人马只是在黑旗军三十里外现了一圈,便马不停蹄地向西撤走,等黑旗军杀到之时,又是只剩一地鸡毛。
钟庆渊立刻明白自己中计,恨得牙根痒痒,对魏军中那个未曾谋面的对手更加忌惮。
此时,诸将都认为黑旗军一撤,哭坟谷的五万魏军定然会立刻撤退,应该迅速回师,找到退走的魏军,在运动战中将他们全部歼灭。
可是钟庆渊却认为一来一回耗时太久,而且等黑旗杀至已是疲兵,若是魏军以逸待劳,再使诡计,说不定会令黑旗军元气大伤。
于是他力排众议,不仅不去追击,反而率领三千黑旗军东进十五里安营扎寨,令一众将官大跌眼镜。
傍晚,黑旗军刚刚建好营寨便全军集合,向着东北方列成一字长蛇阵。
副将坐在马上,用胳膊轻轻捅了捅身边的军官,低声道:“喂,咱们刚刚建好营寨,为何又要朝东北列队,难道将军以为魏军会从东北杀来?”
那军官摇了摇头:“谁知道呢,将军自打从沂水出发,一路上屡屡大失水准,哭坟谷这般明显的破绽都视而不见,非说敌军有诈,我看呐,这几年将军东征西讨,用兵过于谨慎,失了锐气啊。”
“慎言,慎言啊,将军虽年少,但在用兵一途上却深得王爷真传,岂是你我之流可以妄议的?还是做好本分吧。”
“哎……末将也不过是发发牢骚罢了,不知为何,好好一场仗居然打到了这个份上,我黑旗军自建军以来,何曾如此窝囊?”
闻得此言,又想到这几日的仗,副将也是心中大愤,下意识低喝一声,以泄心头郁闷。
孤立阵前的钟庆渊或是心有所感,略略回过头来,冰冷的目光从众将领身上一扫而过,将领们顿时低头不语,噤若寒蝉。
就在这时,黑旗军马头所对的方向突然出现一支人马,众将都是行伍精英,一看便知竟竟有数万人之多,顿时紧张起来。
那支人马缓缓推进,不疾不徐,一路从容不迫,军容极为严整,一看便是百战雄狮,即使是黑旗军见到这样的劲旅也不免心中打鼓,肃穆起来。
黑旗军阵不等下令,自动摆开攻击队形,只要钟庆渊稍一挥手,三千黑旗便会如同一把尖刀直刺敌人心脏,这是他们多年来养成的习惯,黑旗所过之处从无敌手,无论对手是谁。
然而,等这只大军渐渐走近,黑旗军一众将领才惊愕地发现,来的这支大军旌旗翻飞,蓝底的旗帜上绣着一头烫金色的犀牛。
黑旗军对这个图案非常熟悉,因为那不是魏国大军,而是南朝主力,武陵王的另一支亲军。
“是犀角军!怎么可能,王爷的主力不是最快还得三天才会南下,犀角军怎会突然出现在此?!”
众将都觉不可思议,唯有钟庆渊摸着那张飞鸽传书,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容。
犀角军与黑旗军相同,也是武陵王的三大亲军之一,地位和战力都在黑旗军之下,但全军总人数却有六万之多,步兵、骑兵兼具,善于攻城与奔袭,最适合眼下的局面。
大军走到距离黑旗军阵千米之外停下脚步,前锋朝两边缓缓分开,一队白衣骑士纵马而出,一直跑到黑旗军阵前十余米处才停下脚步。
最中间一位三十出头的将官双眼如同两柄利剑,身着纯白光明铠,端坐马上,朝钟庆渊拱手道:“青玄贤弟别来无恙,王爷接到你的飞鸽传书,立刻改变作战方略,调我三万犀角儿郎驰援贤弟,现在我军已至,尽都归你调遣,请贤弟下令吧!”
钟庆渊朝那将军拱拱手,哈哈大笑。
“哼,当本将真的会放走那支魏国大军么?先前受制于黑旗军兵力不足,首尾无法兼顾,现在王爷的援军已至,看他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不管那个高人是谁,本将一定要你有来无回!”
同一时间,洪启的三千轻骑也刚刚建好营寨,与田忠、张北江两位副将研究明日的行军路线。
这时,一个亲兵冲进营帐,单膝跪地道:“启禀三位将军,斥候刚刚在大营附近抓获两人,他们说自己乃是流民,但属下却觉得他们鬼鬼祟祟或有蹊跷,特请三位将军示下。”
“哦?”
洪启微微一愣,点头道:“把人带进来!”
话音刚落便有士卒推着两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头进了营帐,那两个老头浑身脏兮兮的,一见三人立刻吓得魂不附体,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求饶,看上去的确很像躲避兵灾的流民。
洪启在二人身上打量一番,与田忠和张北江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不必装了,二位阁下是南朝的哪位大人,还请报上名来,免得本将真的将你二人当成流民宰掉,岂不冤枉?”
正在拼命磕头的两人一听此话,顿时浑身一震,其中一位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缓缓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恐惧之色消失无踪,高贵气质油然而生。
“本官乃沂水知府,宁国驸马,上官不达当面!”
洪启微微一愣,盯着上官不达仔细端详片刻,沉声道:“上官大人好气魄,这般坦诚,就不怕我三人对你不利么?”
上官不达哈哈大笑道:“将军何必故作姿态?这一路以来我上官不达时运不济,无论如何躲藏都正好与贵军进军路线一致,终究没能逃出生天,不过几次与贵军擦肩而过,也让我发现了贵军的秘密。”
“原来如此,不知上官大人发现了我军的什么秘密呀?”
洪启冷笑到。
上官坦然道:“贵军趁我沂水不备,妙计破城,的确打了一场漂亮仗,可惜贵军故作伏兵却逃不出本官的一路观察。
如果本官没有猜错的话,贵军并非什么神兵天降,而是北武卫大军中的一股,全军只有三千人马,而且没有后援,本官说得对吗?”
洪启三人脸色一变,豁然起身。
“上官大人这般慧眼如炬,就不怕我杀你灭口?”
上官不达眼珠一转,笑道:“将军不会的,死知府怎会有活上官有用?本官在沂水为官六载,对泾阳一省了若指掌,将军想率领这支孤军撤回魏国,没有本官的帮助,恐怕难上加难。”
洪启脸色沉了下来,看向田忠与张北江,他们都是出身行伍,论嘴皮子功夫哪是上官不达这等官油子的对手?
眼下战事吃紧,魏军虽然连连获胜,但无异于高空求索,命悬一线,只要一战失利便是万劫不复。
何况大军一直在向南朝复地挺近,每走一步,危机就会增大一分,回国之路更是遥遥无期。
再加上为防暗棋泄密,三人始终都不知道徐锐的撤退计划,心中难免打鼓,被上官不达一说顿时有些意动。
“上官大人请坐,不知大人对眼下的战局有何见教?”
洪启沉吟片刻,指了指营帐里的一块石头,对上官说到。
上官不达拍了拍屁股上的黄泥,施施然坐了下来,神色镇定地说道:“本官当然有所见教,不过在本官分析局势之前,可否先请将军解惑,你们究竟是如何一眼看破我身份的?”
洪启一愣,与田忠和张北江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上官不达一阵错愕,不明白究竟有何可笑。
张北江见他不明所以,冷笑道:“上官大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二人假扮流民的确是招秒棋,可是哪有流民穿得起绸缎内衣的?
据本将军所知,南朝等级森严,别说流民,就是家资万贯的巨富商贾也不得穿着绸缎,此时出现一位身穿绸缎内衣的流民,岂不是明摆着告诉我们,您是一位官员?”
上官不达脸色一僵,连忙低头往自己身上看去,衣领处果然在粗布麻衣之下露出了半截灰黄色的绸缎内衣。
城破之时他走的十分匆忙,来不及好好打扮,这一路更是仓皇逃窜,一直没有时间在意这些细节,没想到就此留下了最大的破绽。
上官不达长叹一声,苦笑连连,两只眼珠微微打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二十一章:暗潮汹涌
红罗普,三千魏军一路向南急行,主将洪启和两位副将凑在一起,一边行军,一边商议接下来的方略。
田忠略略回头,瞟了一眼被骑兵裹挟的上官不达,冷哼道:“将军不会真信了那南朝蛮子的鬼话吧?照我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一刀砍了他得了,留着始终是个祸患。”
洪启收起地图,笑道:“田兄不必多虑,本将带兵多年岂会不知那老货心里的小九九?留着他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
田忠一愣:“以防万一?洪老弟要防什么?”
洪启叹了口气:“二位也看到了,第七只锦囊让咱们一路南下,两天之内务必抵达溢水河畔的龙阳镇,说是大军将在那里接应我们北返大魏。”
“这有何不妥?”
田忠不解。
张北江插口道:“洪将军是在担心大军无法来援。”
“果真如此?”
田忠问到。
洪启点头:“锦囊里语焉不详,说是如果三日之内有援兵到达,则我军任务就此结束,不必再打开后续锦囊。
若是三日之内援军没来,便是大军出了变故,可以陆续打开之后的七只锦囊,按锦囊妙计继续作战。
话虽如此,但洪某愚钝,实在想不出我军一路向南,早已深入南朝腹地,那小侯爷带着五万步兵要如何在两天之内横跨近三百里地,抵达龙阳镇接应我们?难道他还能让大军飞过来不成?”
“嘶……”
田忠倒吸一口口凉气:“所以你才留着那老货,以备不测?”
“是啊,若我军真能北返,生擒四品知府也算你我三人的大功一件,但若是中间出了岔子,我三千儿郎必身陷重围,到时候说不得还要指着那老货闯出一条活路。”
“理虽如此,但那老货贼眉鼠眼,两面三刀,听他所言恐怕是饮鸩止渴,死得更快!”
“田兄不必担心,不过是利用他熟悉南朝军政地理之故,方便我等行事罢了,到时候多抓些舌头,两相印证之下,量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
几十米后,上官不达换去破衣,穿着一件魏军骑兵的旧皮甲,和他那老奴一人一马,被大军裹挟着前进。
上官不达乃是文官,出入都有车轿,虽会骑马,却从未这般长途奔波,半日下来已被颠得七荤八素,感觉五脏六腑都挪了位置。
他那老奴五十来岁,比他也好不了多少,却仍勉强照顾着他。
“老爷,咱们难道真的降了这班北朝蛮子不成?”
老仆提着马缰,小心翼翼地靠到上官身边,小声问到。
上官不达苦笑道:“不如此还能怎样?我本想迅速赶到附近城池,先告他钟庆渊一状,没想到天不遂人愿,现在王爷恐怕早已知道沂水城破之事,即使逃脱也免不了杀身之祸,不如随这支孤军北去魏国,若能伺机脱身,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可您就不怕王爷的暗棋么?他们对待叛国之人一向狠辣,要是被人发现咱们逃到北朝,说不定会死得很惨!”
上官不达叹了口气:“眼下步步杀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你看好包袱,里面有老爷我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身家,要是能够脱身,还得靠它们隐姓埋名地过日子。”
老仆点了点头,将原本挂在马上的包袱抱在怀中,手指在包袱上来回摸了几遍,似在确认里面的物件。
然而,他刚摸了没两下,脸色突然一变。
“坏了!金条没了!”
老仆惊呼一声,连忙打开包袱,伸手探入,放金条的地方的确空空如也,整整十五根拇指粗细的金条竟然不翼而飞。
“你再好好找找,包袱一直在你身上,怎会说不见就不见?”
上官不达也着了急,要是没有这些金条,他们即使能够脱身也将流落街头,下场凄惨。
老仆又摸了几遍,脸色越来越白。
“咦?”
就在快要绝望的时候,他突然在包袱里摸到一颗指甲盖大小的东西,掏出来一看,竟是一枚黑色的木质棋子。
“这是……”
老仆捧着棋子微微发愣,上官不达一见此物顿时一惊,也顾不得骑在马上,斜过身子,一把将那枚棋子夺过来仔细打量。
“暗棋,是暗棋,军中还有暗棋!”
上官不达低呼一声,惊觉不妥,连忙住口。
他握着棋子,左右打量,见没人注意,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棋子塞进袖口,脸上已经全无异状,只是两只眼睛仿佛射出诡异的光芒。
另外一边,与三万犀角军汇合之后,南朝大军声威大震,钟庆渊立刻派遣一万步兵东进百里,充实各地守备,扎紧口袋,以防北武卫再度逃脱。
自己则亲率剩下的两万骑兵和三千黑旗军直追北武卫而去,形成关门打狗之势,誓要将北武卫五万人马堵在溢水河畔,一举歼灭。
大军之中,黑马黑甲的钟庆渊与一身光明铠,傲立白马之上的犀角军副将卢东卿并肩而行,远远看去,好似一对黑白无常,阴森冷酷。
“青玄贤弟,北武卫不过区区五万人马,不仅孤立无援而且全是步兵,一场野战足以尽灭,你何故这般慎重,摆开阵势缓缓图之?”
卢东卿不解地问。
钟庆渊道:“卢兄有所不知,那北武卫中似有高人,屡屡看破我军意图,行事往往出乎预料,由不得本将不慎重啊。”
“哦?竟有此事?”
钟庆渊苦笑道:“若非如此,沂水一战早已将其击溃,又何必劳烦卢兄跑这一趟?
不怕卢兄笑话,哭坟谷一战本可一决生死,但本将观势有不妙,未敢出击,乃是从军十数年来唯一一次未战先退,时至今日仍深以为耻。”
“上兵伐谋,能把我南朝第一少年勇将逼到这个份上,那人绝对是人中龙凤,天纵英才,愚兄我倒是很想见见你口中的这位高人。”
卢东卿微微一笑,见钟庆渊欲言又止似有话说,又道:“贤弟有话便说,你我二人出生入死,何必如此生分。”
钟庆渊闻言大笑三声,似是将一腔郁闷全都发泄出去,这才朗声道:“卢兄见笑,小弟的确有一事相求,北武卫南撤时曾分出一军,不过区区三千人马,却兵不血刃地夺下沂水,险些坏了王爷大事。
如今终于轮到我出招,我已布下天罗地网,只待抱头鼠窜的北武卫自投罗网,便能毕其功于一役,只是这只人马仍然游离在外,始终是个破绽,每每想来都有些心神不宁。”
卢东卿明白了他的意思,剑眉一挑:“青玄放心,这只人马交给愚兄便是,留愚兄给下五千骑兵,愚兄定将那三千头颅一颗不少地送到你面前!”
钟庆渊朝他郑重地拱了拱手。
“卢兄切勿轻敌,小弟给卢兄一万骑兵,能尽数歼灭这支孤军更好,若是天时不许,便将其盯紧,只要不来坏我大事,等我扫平北武卫主力再腾出手来慢慢处理便是。”
卢东卿深深看了钟庆渊一眼,也朝他拱手笑道:“难得见你如此慎重,也罢,我便帮你盯住这支孤军便是,保证不会让你有丁点后顾之忧。”
傍晚,北武卫急行军六十里安营扎寨,埋锅造饭,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热好的饼子便新鲜出炉。
白虎营里,千户韩百行正招呼士兵吃饭,突然有个亲兵凑道他耳边,压低声音说道:“大人,他又来了。”
韩百行扭头一看,只见营门旁果真站着一个皮肤黝黑的校尉,正远远望着自己。
“你们快吃,说不好晚上还有战事,别误事!”
韩百行放下饼子,对左右吩咐一声,又冲那个亲兵使了个眼色,然后不露声色地朝营门走去。
等他穿过营门,那校尉本想上前说话,却被他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两人一前一后,装作互不相识,一直绕到偏僻处才停下脚步。
“李邝,你知不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这个时候来找我,若是暴露身份如何是好?”
见左右无人,韩百行压低声音呵斥到。
“大人,卑职也是不得不来,徐锐师出鬼谷子的消息为何还未传递出去?”
校尉李邝双手抱拳,焦急地问。
韩百行冷哼一声:“传传传,传什么传?鬼谷一门又有高徒出世,何等惊人,你如何确定消息真伪?”
“卑职亲耳所闻,徐锐言之凿凿不似作伪,何况即便消息有假也该令上峰知晓,否则便是我等失职!”
“住口!眼下大军四处乱窜,早已偏离既定计划,这才是头等大事,你不思进取,舍本逐末,还敢来质问本官?”
面对韩百行的斥责,李邝牙关紧咬,胸口起伏不定,显然早已怒极,但眼下不是内斗的时候,他只得强行压住怒火,沉声问道:“那依大人之见,又当如何处置?”
韩百行也不想将关系弄得太僵,见李邝服软,语气也缓和了几分。
“不能再让那小子胡作非为,计划必须尽快实施,把他做掉,一了百了。”
李邝一愣:“现在实施计划?不行,大帅已经对他言听计从,绝不会同意!”
韩百行冷笑道:“大军如此异动,你怎么知道杨渭元没起异心?何况计划早已定好,杨渭元已经拦了太久,要是上峰怪罪下来,就算是他也吃罪不住!”
“可是……”
“没什么可是,这里究竟还是我说了算,你只管好好准备,等时机成熟我会给你暗号!”
说完,也不等李邝说话,韩百行便迈开步子朝人群走去。
李邝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牙齿挫得咯吱作响。
“说来说去,不就是怕我夺了首功取你代之么,韩百行……哼!”
中军营帐之中,杨渭元皱眉不语,曹公公急得满头大汗,刘异更是气急败坏地来回踱步,只有徐锐端着茶杯时不时地上一口,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延河岸走得好好的,过了今晚再有半天就能赶到连城港,为何又让大军临时改变路线?你知不知道,往山里绕这一圈,我军至少要晚到半天!”
刘异终于憋不住,朝徐锐怒吼到。
徐锐放下茶杯,微笑道:“半天而已,我算过了,只要比敌人早到两个时辰,我军就能安然撤退。”
刘异呼吸一窒,怒道:“你以为只有你会算,别人都是傻子?时间当然是越充裕越好,否则这一路上随便出点什么意外,五万大军立时就有倾覆之危!”
“将军且先息怒,若你是南朝统帅,获悉我军一路奔波赶往连城港,会如何布置?”
“废话,当然是沿途设下伏兵……等等,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眼下南朝主力都在溢水河东,黑旗军又被我军甩在身后,他们绝没有多余的兵力伏击我五万大军。”
“将军说得不错,南朝的确没有多余的兵力伏击我军,但如果只是沿途骚扰呢?”
刘异一愣,如果只是小股部队沿途骚扰,北武卫分不清虚实,绝不可能视而不见,每次袭扰都得停下来专门布放,甚至反击,如此多来几次定然疲于奔命,极有可能被拖住脚步,然后被身后的黑旗军追上野战。
缺乏陌刀等装备的步兵如果无坚可守,直接暴露在骑兵的铁蹄之下,那么与五万只温顺的绵羊也没有多大差别。(见我国古代与北方少数民族的诸多战例)
而且就算没有被黑旗军追上,一路急行的大军已然非常疲惫,若再疲上加疲,很有可能引起混乱,被小股敌人趁机蚕食。
见刘异额头冒汗,徐锐掏出一张地图铺在桌上,之前的那张地图被杨渭元顺走了,这还是他熬了一个通宵新画的。
徐锐指着地图说道:“您看,走现在这条路,只要攻克雨山关,大军就能绕开敌人的所有布置,直扑连城港。就连我们自己都想不到,南朝统帅又如何会有所防备?”
“这是……”
刘异一见那张地图顿时双目一亮,立刻扯过仔细研究起来。
刘异终于不吭气了,但一直没开口的杨渭元却抬了抬眼皮,不咸不淡地开了口。
“问题就出在雨山关,雨山关虽是小关,守军不过千人,附近的山崖也算不得险峻,可是此关极为狭窄,最宽处也不到百丈。
如此一来,我军攻城时一次至多也就能冲上去一两百人,北武卫空有五万大军,却无法展开,只能硬耗,战事必然旷日持久,少说也得被阻拦数日。
眼下时间极为紧张,别说被阻拦数日,就是被阻拦三五个时辰也是灭顶之灾,你又有何良策?”
杨渭元说话的时候,刘异已经将那张地图小心折起,收进了自己的口袋,脸上没有一丝惭愧,反而双目炯炯地盯着徐锐,仿佛在等着他的下文。
得,遇见两个活土匪,这个通宵又白熬了……
徐锐在心里苦笑一声,收起了玩笑之色,沉声道:“两位将军不必担心,敢选这条路线,我定然早有准备,不过想要成功还需两位将军借我几样东西。”
“你想借什么?”
“最勇猛的将领和最不怕死的士卒,还有……三百条人命!”
徐锐邪邪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此时此刻他想起了三国时期的一位神奇将领。
第二十二章:神兵天降
宏威十五年,十月初八凌晨,钟庆渊率领一万犀角军骑兵和三千黑旗军,星夜兼程,马不停蹄地朝连城港奔袭而来,距离北武卫已不到一日路程。
同一时间,北武卫五万大军整装列队,开到雨山关前,随时可能攻城。
雨山关上钟鼓齐鸣,旌旗猎猎,一千两百余名守军严阵以待。
雨山关一侧的雨阴山上,刘异精心挑选出来的五百位前锋营敢死队正艰难地翻山越岭,每个人的背上都背着一个硕大的包袱。
十七岁的三狗就在这只队伍当中,他刚刚参军两年,算是前锋营里最小的一个,却已经经历了数场大战,见惯了生死。
跟着刘异打仗向来都是一往无前,奋力搏杀,只要够勇猛,够好运,就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
三狗本以为已经掌握了战场生存的诀窍,但自打沂水之战后他却发现自己好像已经不会打仗了,因为眼下的战法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双手攀着树枝,身子像是荡秋千一般越过一条小沟,落地站稳,三狗终于按耐不住好奇,用胳膊捅了捅身边的老兵。
“何叔,不是说去攻城么,为何咱不去爬城墙,反倒跑来爬山?”
何叔是个年过四旬的老兵油子,跟着刘异打了半辈子仗,由于家贫,军功都换了饷钱,到现在还是大头兵一个。
被三狗一问,何叔也想不明白,又不愿在小辈面前丢人,便板起面孔斥道:“去去去,小兵娃子操心那么多作甚?好好跟着将军砍人割头便是!”
三狗不好再问,撇撇嘴,跟在何叔身后继续向山顶爬去。
走在队伍最前方的是前锋营副将梅闯,他便是徐锐从刘异手里借来的“最勇猛的将领”,不过获此殊荣的他此时正一肚子怨气。
当初听到这个计划的时候,他便断定能想出如此离奇的攻城战法,徐锐要么是异想天开,要么是脑子进水,说什么也不同意。
可是他不带队,刘异就要亲自披挂上阵,梅闯深知老将军的性情,哪敢让他再来涉险,只得不情不愿地接下了这个九死一生的任务。
爬了两个时辰,队伍终于来到山顶,梅闯让副将清点完人数,确定五百勇士无一人掉队,这才望向天边的第一缕晨曦,叹了口气。
“徐锐小儿,老子这次要是能活着回去,定要将你的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黎明时分,北武卫阵中杀声震天,开始攻城。
站在雨阴山顶看着山下关隘攒动不已的火光,梅闯咬了咬牙,朗声道:“弟兄们,不瞒各位,我五万北武卫大军已经深陷重围,能否突围而出,争取一线生机就看咱们的了。”
此言一出,队伍里顿时传来一阵骚动,但这些人毕竟都是刘异精心挑选的敢死之士,梅闯只是压了压手,声音立刻小了大半。
“弟兄们,大家都是爹妈生养,现在五万大军都瞅着咱们,咱们胜了,五万大军就有了生路,咱们要是败了,大家都得死在这!
别的我也不多说,现在打开包袱,裹上被甲,咱们往这山崖上滚下去,从雨山关背面发起进攻,为我大军破城!”
梅闯指着脚下陡峭的山壁,朗声说到。
“什么,从这里滚下去?!”
“将军,您疯了么,此处虽不是悬崖绝壁,可就这样滚下去与跳崖自杀有甚区别?”
队伍里立刻响起一阵阵惊呼。
“都闭嘴!”
梅闯低吼一声,冷冷道:“怎么,怂了?我前锋营历来只有猛士,没有孬种!尔等都是将军精心挑选的敢死之士,难道就这点胆子?”
见众人沉默,梅闯继续说道:“敢跟老子一块滚下去的,无论生死,回去都赏一年饷银,有死伤残疾者,除了朝廷抚恤之外,妻儿都由刘老将军养活。
不敢滚下去的,现在就滚蛋,从哪来,回哪去,从此以后别说是老子带过的兵,前锋营里没有这样的孬种!”
“将军,俺们不是孬种,前锋营的兵哪个不是冲锋陷阵悍不畏死?您说跳就跳,只是俺要是死了,家中老娘还要烦劳刘老将军养活,可不能骗俺们呐!”
梅闯哈哈大笑:“放心,老子跟你们一起跳,别说你们,老子要是死了,家中妻儿老母一样都要刘老将军养活,不把他家吃穷吃垮决不罢休!”
队伍中顿时传来一阵哄笑,凝重的气氛渐渐松弛了几分。
梅闯取下包袱,用手一抖,将一面由几床棉被缝在一起,中间垫了一层皮甲的“被甲”裹在身上。
“好了,披甲,准备!”
五百勇士齐声呼诺,将性命托付给如此简单的防护装备。
在有限的时间内,这已经是北武卫能赶制出最好的防护装备,虽然徐锐还不满意,但聊胜于无。
三国时期,六十多岁的邓艾率军偷渡阴平,以毯裹身滚下山崖,两千魏军神兵天降,攻陷江油,大破诸葛瞻,截断姜维大军后路,直逼成都,一举灭掉蜀汉。
此次徐锐故技重施,雨阴山虽不及蜀道艰险,五百壮士也比只有毛毯裹身的邓艾大军好上许多,但这仍就是九死一生的险招,山崖之下不知有多少鲜活的面孔将会永远埋骨他乡。
梅闯裹紧被甲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朗声下令。
“全军听令,出发!”
一声令下,梅闯身先士卒,带领着一团团被甲纵身跃下,沿着陡峭的山壁滚向雨山关后。
三狗裹着被甲,往山下望了一眼,顿时感觉一阵晕眩,连忙拉住身旁的何叔。
“何叔,何叔,真的要从崖上滚下去?”
何叔甩开他的手,没好气道:“将军都下去了,咱还能跑了不成?要是不往下跳,别说军法官饶不了咱,就是吐沫星子也能把你淹死,让开,别挡道!”
说着,何叔深吸一口气,双腿微微一蹬,顿时像根香肠一般向下滚去。
眼见身边已经没几个人,三狗浑身颤抖,拼命地吞了口吐沫,紧紧闭上眼睛,身子一低,也跟着何叔向下滚去。
刹那间,三狗只觉天旋地转,一颗心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枯枝碎石将被单挂出一条条豁口,擦在皮甲上发出“噼啪”闷响,怀里的腰刀随着身体不停震动,仿佛抱着一条活鱼。
滚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头顶,又被深深的恐惧压回胸腔,五脏六腑都在呻吟,仿佛正在经历传说中的地狱煎熬。
渐渐的,速度似乎渐渐慢了下来,虽然只是数十息的功夫,可三狗却感觉像是一万年般漫长,似乎再多一秒就要魂飞天外。
终于,在“轰隆”一声后,他好像撞上了什么东西,完全停了下来,三狗已经浑身麻木不能动弹,翻江倒海的洪流终于冲破枷锁,从他喉咙里喷涌而出,吐得满身都是。
天旋地转的晕眩感如浪潮一般将他席卷,就如同喝醉了酒却又睡不着觉,只能硬生生受着这种生不如死的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三狗渐渐挨过最难熬的时候,三魂七魄重新归位,惨烈的喊杀声慢慢清晰起来。
他一个激灵,拔开还裹在身上的被甲,此时的被甲已经只剩薄薄一层,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五脏六腑都好像移了位。
来不及去理会被甲,也来不及理会满身的污秽,三狗强忍剧痛,抽出长刀放眼四顾。
身边已经混战成一团,到处都是声嘶力竭的喊杀声、渗人的金铁交击声和刺目的火光。
人群之中,三狗突然看到了何叔,他正裹着被甲躺在地上,双眼睁得老大,却没有什么神采,似乎正处于晕眩状态。
“何叔!”
三狗低呼一声,冲到何叔身边,轻轻一推,何叔的身体转了个面,露出一个碗口粗细的血洞,还有半截断裂的树枝插在里面,显然是滚落山崖的时候不幸被树桩插中了后背。
再看何叔的脸,已经有些发灰,这哪是什么晕眩,分明就已经死透了。
其实何止是何叔,从山崖上滚落下来的五百勇士,如三狗这般还能重新爬起来的只有不到一半,剩下的一半大部分已经魂归故里,还有一些身受重伤,苟延残喘的也已经时日无多。
“何叔……”
两行清泪从三狗脸颊上划过,但他没有哭,因为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也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可以用来发泄情绪。
一颗人头砸在三狗身边,面目狰狞,死不瞑目。
那人他认识,也是前锋营的一个老兵,平时喜欢吹嘘自己如何懂得保命,在沂水之战的时候还曾救过三狗一命,可是现在却已经与三狗天人永隔。
无头尸体倒了下来,温热的鲜血洒了三狗一身,同时洒过来的还有一道冰冷的刀锋。
三狗脊梁炸起一股冷意,浑身寒毛直竖,条件反射般弯腰低头,躲过刀锋,然后扬起腰刀,狠狠扫向刀锋来处。
“噗嗤”一声,腰刀斩下半截小腿,接着他纵身跃起,双腿踢在那人胸口,刚一落地,又借着惯性往前一滚,凑到那人身前,双手举刀用尽全力插下,直到大半截刀锋都贯入那人胸口才停止发力。
“前锋营的兄弟们,跟我夺城门!”
喊杀声中,梅闯的声音格外清晰,仿佛黑夜中的明灯,将一只只扑火的飞蛾聚拢起来,向城门杀去。
三狗也抽出腰刀,跟着梅闯向城门杀去,一边跑,一边用左手使劲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湿湿的,也不知是血还是泪,自从何叔死后,他至始至终都没发出哪怕半点声音。
徐锐的计策其实很简单,正面攻城,配合神兵天降的五百勇士,两面夹击,快速破城。
凡事都是一个道理,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难。
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一往无前的英勇将士和杨渭元、刘异、曹公公的绝对信任,种种因素加在一起,才让徐锐在另一个世界成功复制了邓艾将军偷渡阴平的那场壮举!
计划一开始非常顺利,大军借着最后一缕夜色的掩护开始攻城,成功吸引了雨山关守军的主意,为五百勇士从天而降赢得了宝贵的立足时间。
然而,当越来越多的勇士从被甲中站起来的时候,雨山关的守军终于惊恐地发现了这支奇兵,绝望如同瘟疫瞬间笼罩众人。
然而,这是真正你死我活的狭路相逢,双方都没有退路,因为往后一步就是生死相隔,无论多么惊讶,无论多么恐惧,他们都必须背水一战,哪怕冲上来的是真正的鬼,也得先给他一刀再说。
情知必死,反而破釜沉舟。
雨山关城头立刻鼓号齐鸣,源源不断的南朝士卒瞪着猩红的双眼,嗷嗷叫着涌出藏兵洞,围向幸存的勇士们,两股人流撞在一起,顿时将狭窄的雨山关挤得满满当当,好似繁华市场摩肩继踵,人头攒动。
冲向城门的队伍仿佛一支逆水的大船,在雨山关守军的人浪中穿行了数十米后,终于在距离城门十几米外被拦了下来。
三狗跟在人群一侧,刚刚砍下半颗头颅,立刻就有三四柄钢刀扫了过来,他猛地向后一纵,跳出险境,可身旁的战友就没他那么幸运了。
朝夕相处的伙伴刚刚扭断一个敌人的脖子,钢刀扫过来的时候,他甚至还没有意识到危险便被砍成了几截。
“啊!”
三狗目眦欲裂,跳上前去,趁着敌人收刀的间隙,一刀劈下那人右臂,再一刀斩下他的头颅,然后在敌人的长矛、钢刀砍过来前,回身跳到战友身旁。
手上的钢刀已经卷刃,三狗只得扔掉自己的佩刀,捡起战友的武器继续战斗,可是敌人仿佛怎么也杀不光,砍倒一个立刻就有另外一个杀将出来。
包围圈越来越小,幸存的勇士们就像沙丁鱼群般挤在一起。
“跟着我,往城门冲!”
梅闯的嗓子已经哑了,但那沙哑的声音就像一声声警钟,将数百个即将麻木的灵魂拴在一起,慢慢向城门挪动。
城头的守军也发了狠,一旦城门失守,他们必死无疑,飙升的肾上腺素让他们好像发了疯一般,咬着钢刀,端着长矛,狠狠扑向敌人。
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五万北武卫和一千两百余雨山关守军为了各自的一线生机,不惜留尽最后一滴血。
此时的主战场渐渐从城头来到城后,源源不断的守军一拥而上,大起大落前锋营立刻陷入苦战,他们终究爬了大半夜山,又经历了一场生死大劫,身心都快绷到了极限,已是强弩之末。
第二十三章:壮士扣关
“将军,将军,后面的敌人包抄上来了,左右两边也快顶不住了,咱们该怎么办?”
盔歪甲斜的勇士冲到梅闯面前,语气里已经带了几分哭腔。
梅闯一把抓住那个勇士的衣甲,怒吼道:“顶不住也得顶!这道墙就是我五万北武卫将士的性命,如果咱们冲不过去,今天就是所有人的死期!”
一把推开勇士,长刀一横,斩断两截狠狠刺来的枪头,梅闯终于能在激烈的肉搏战中稍稍喘息片刻。
他死死盯着城头,额头上青筋直跳,大吼道:“王猛、张彪,你们带人守住两翼,秦五几人负责断后,其他人跟我猛冲一阵,撕开一条口子,老辛,等敌人阵前生了破绽,就用你的身法直接纵到城门前,趁他们不注意砍断门闩!”
“得令!”
被点到名的几个勇士答应一声,立刻各就各位,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只要一个招呼,他们自然知道该如何去做。
“魏军威武,冲!”
随着梅闯一声大喝,被死死压成一团的前锋营勇士们深吸一口气,像弹簧般一齐往外弹去,凭着一腔武勇竟将不断涌上来的守军阵型往外推了数米。
这样做的代价就是队伍中立刻传来数声惨叫,短兵相接之下,最外围的十几个勇士瞬间便被乱刀砍死,他们身后的将士不敢稍退,仍旧顶着战友的尸体和敌人的刀枪硬往前挤。
所有人都很清楚,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一旦这次冲不开阵型,往后只会越来越难,到那时不等外面的大军攻破城池,它们这支奇兵就要先被守军一网打尽。
终于,守军的冲势被暂时止住,队伍开始向城门缓缓推进,密集的守军阵型中露出了一个小小的豁口。
“老辛,就是现在,快去!”
梅闯大喊一声。
众人距离城门只有十多米远,老辛身法了得,若能利用这个豁口纵身跃到城门下,一斧头劈开门闩,便可大功告成。
“我去啦!”
一个干瘦的汉子将头大的斧头挂在后腰,跳上一个铁塔般的壮汉肩头,然后双脚猛然一蹬,身体顿时翩跹而出,如同一缕清风吹向城门。
然而他刚刚飞出两米,周围突然响起一阵恐怖的破风声,只见黑影一晃,一只利箭正中老辛额头,巨大的惯性将他抛飞出去,恰好落回那个壮汉怀里。
“老辛!”
眼见老辛毙命,壮汉凄吼一声,同时响起的还有一阵惨叫。
原来城头上的守军眼见情势不妙,竟然不顾外面攻城的大军,将箭头对准了关内的前锋营勇士。
勇士们奇袭破关,根本没带盾牌,暴露在箭羽之下立刻倒下了一小半。
梅闯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刚刚众人拼尽全力,决死一击,就是要为老辛创造奇袭城下的机会,没想到这个杀招恰好赶上箭羽,老辛瞬间一命呜呼。
现在前锋营气势已泄,疲惫不堪,恐怕很难再有接近城门的机会,难道我今日真的要饮恨与于此么?
梅闯盯着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城门,又急又气。
“将军,秦五死了,后队失守,现在大家被南朝蛮子们围在中间,就快要顶不住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梅闯一惊,豁然回头,只见前锋营的队伍已被拦腰截成了两段,眼看阵型就要彻底溃散,就算是现在也已经到了用意志在坚持的地步。
“徐锐小儿,你的馊主意误我大军,我操你姥姥!”
梅闯目眦欲裂,心中顿生绝望,大喝一声,就要再带着剩下的人胡乱杀入战团。
“帮俺照顾好老娘!”
就在此时,那个铁塔般的壮汉将老辛的尸体往地上一扔,红着眼睛,提起一柄钢刀杀入战团。
他力大无穷,一刀将挡在面前的南朝士卒劈成了两半,接着合身猛撞,又将面前的三个军卒狠狠轰开。
那几个军卒只觉好像被蛮牛撞上,顿时倒飞出去,将身后的同伴压到一片,吐血不止,一时之间,壮汉身周竟然奇迹般地出现了一片空隙。
前锋营的勇士们一见此景,立刻士气大震,最近的几人纷纷朝壮汉身边冲去。
可敌人的长枪更快一步,还不等壮汉站稳,便有三柄长枪齐齐插进他的腹中。
壮汉惨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铁牛!”
惊呼之声此起彼伏,更多的勇士逼退各自的敌人,向壮汉扑去。
“我前锋营没有孬种!”
壮汉不顾腹中剧痛,提起长刀狠狠劈下,将三截枪杆全部砍断,接着张开双臂猛然向前一跃,如猛虎扑食般压倒一片敌人。
可敌人实在太多,好似蝗虫一般源源不绝,刚刚砸到一片,随后涌上来的南朝士卒便瞬间将他淹没,在攒动的人头之中还能看见十几支长枪疯狂下刺,好似舂米一般。
“铁牛!”
众勇士齐声悲呼,杀进战团,却发现铁牛已经被扎得血肉模糊,只剩一滩肉泥。
被他这样一搅,原本密不透风的守军阵型露出了一个缺口,直通城门之下。
一见此景,梅闯死了半截的心顿时狂喜,他反手将匕首刺入一个南朝士卒的眼窝,然后举起长刀振臂高呼:“我北武卫没有孬种,冲过去,为兄弟们报仇!”
“北武卫没有孬种!”
“冲过去!”
“冲过去!”
剩下的勇士们被铁牛激起了血性,再不管什么侧翼和后队,一往无前地朝城门下杀去,现在前锋营已经无力防守,只能赌在全军覆没之前抢先一步打开城门。
三狗将刀锋送入敌人胸膛,卷曲的刀口卡在那人的肋骨上,怎么也拔不出来,只得随手捡起半截断掉的长枪,继续前进。
他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换兵器了,只知道一开始还能捡到趁手的兵刃,可到后来随手拾起的长刀也都是卷了刃,崩了口的。
经过一夜的消耗,现在的他已经没有力气,全凭意志和本能在支撑,如同一具牵线木偶,机械地收割着人命。
弯腰低头,躲过一柄长枪,也不管向他刺来的那人,快跑两步,趁着前面的南朝士卒在与战友缠斗,三狗握紧手中的半截长枪,从敌人背后跃出,朝他的脖颈狠狠刺下。
枪尖割破颈动脉,斩断颈椎,温热的鲜血淋了三狗一头一脸。
他一个激灵,清醒了几分,举头四顾,只见前锋营的队伍已经被彻底打散,左右都是战团,再也组织不起协同反击。
而源源不断的南朝守军还在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再拖片刻前锋营就有可能被全部围歼,将军说过,如果他们真的败了,死得不光是他们,还有外面的五万袍泽。
三狗深吸几口气,稍稍安抚狂跳不止的心脏,然后从敌人身上抽出一把腰刀,向着城门悄悄模去。
他看到梅闯将军被挡在城门外两三米处,四五个南朝士卒将他围得水泄不通,别说寸进,就是自保都岌岌可危。
挣扎了一秒,三狗决定不去管将军的死活,从背后干掉一个疲惫的南朝士兵,然后就地一滚,躲过附近的两个战团,终于第一个冲到了城门之下。
他已经能听到城门上传来的隆隆巨响,显然外面攻城的大军正用破城锤撞击着这扇坚固的大门。
“前锋营没有孬种,我做到了!”
三狗在心里低喝一声,扔掉长刀双手拖住房梁般的门闩,使劲往上抬。
那门闩本就十分沉重,又被破城锤撞得有些变形,再加上他已经筋疲力尽,即使用尽全力,也根本举不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
围上来的南朝守军越来越多,他们像是疯狗一样拼命撕咬,战友们的惨叫声此起彼伏,身边的同伴渐渐不支。
不行,必须在被他们杀光之前打开这扇门!
“啊!”
三狗发了狠,又一次用尽全力去抬门闩,这次突然感觉沉重的门闩微微一轻,他楞了愣,这才发现原来是又有一个战友冲到了城下。
那人叫做杜旺,是个西北汉子,不打仗时喜欢憨笑,吃饭时偶尔会把自己的饼子偷偷分给三狗。
此时的杜旺后背上插着两只箭羽,眼睛瞪得老大,嘴角流着鲜血,已是受了极重的伤,可即便如此,却仍用尽全力去抬门闩,口中还不停地喃喃自语。
“前锋营没有孬种……前锋营没有孬种……”
三狗的眼眶有些湿润,不敢再胡思乱想,咬紧牙关去抬门闩。
终于,第三个战友冲到了城门下,接着是第四个、第五个……沉重的门闩开始一点点挪动,发出刺耳的吱吱声。
就在最关键的时刻,不停涌来的南朝守军终于再也无法抵挡,他们一见门闩即将打开,顿时疯狂地扑将上来。
一柄钢刀照着三狗的脑门狠狠劈下,三狗甚至能听见恐怖的破风声,但是他不敢松手,更不敢躲闪。
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松手,快要被抬起的门闩就会重新落下来,这五百勇士,还有外面五万大军的性命就会全部葬送在这里。
“前锋营,没有孬种,啊!”
刹那间,三狗已经在自己的性命和五万大军的性命之间做出了取舍,他闭上眼睛,全力去抬门闩,任由钢刀闪着寒光,朝着他的脑门狠狠砍下。
“哐当”一声,门闩终于被抬了起来,残破的城门缓缓打开,而那柄钢刀则停在三狗脑门三寸之外,再也落不下来。
城破了,城终于破了,城还是破了!
被抬起的门闩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绷断了守军的信念。
城门一开,五万北武卫大军顿时如同开闸的洪水倾泻而下,绝望的雨山关守军无心再战,丢盔弃甲,争相逃命。
“赢了,我们赢了……”
头上的钢刀早已远去,三狗心中的那口气一泄,整个人一阵虚脱,瘫软在地。
这时,他想起身受重伤的杜旺,连忙翻过身推了推他。
“杜大哥,咱们赢了,杜大哥,杜……”
三狗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发现杜旺双目圆睁,神情狰狞,已经没了鼻息,直到死的那一刻,他的双手仍死死举着门闩,仿佛还在为袍泽的性命鞠躬尽瘁。
雨山关城破,战斗自打响到结束,历时不到一个时辰,连主将梅闯在内,神兵天降的五百壮士只活下来七十三人,真可谓九死一生,可相比正常破城的损失,这点伤亡已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第二十四章:被坑了
“大帅有令,全部杀光,不留俘虏!”
传令兵们穿梭在破城的大军之中,高声呼喝着残酷的军令,洪水般涌入城中的北武卫士卒们高举钢刀,如屠狗宰羊一般收割着人命。
越是激烈的战争就越是血腥,因为除了你死我活之外没有第三条路,更没有什么道理好讲。
幸存的前锋营勇士们靠着城墙就地躺倒,他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必须抓紧时间恢复体力,之后还要掩埋战友的尸体,随着大军继续赶路。
战斗远未结束,现在每多恢复一点体力,就多一分活下来的希望。
梅闯浑身浴血,就躺在城门下,枕着腰刀,闭着眼睛,在一片混乱的喊杀声中呼呼大睡。
高强度的作战和紧绷的神经让他快要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了,这场悲壮的胜利没有让他感受到丝毫的喜悦,反而像是有块巨石压在心里。
为了这一战,前锋营实在付出了太大的代价,几乎所有善战的士卒都倒在了城门之下,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是前锋营的根和魂,由不得梅闯不心疼。
一个传令兵气喘吁吁地跑到梅闯身边,一眼便认出了满脸血污的他。
“梅参将,您原来在这,让卑职一顿好找。”
“找我何事?”
梅闯抬了抬眼皮问到。
“大帅有令,前锋营敢死队立刻归队,大军即将开拔。”
“你说什么?”
梅闯眉头一皱,一咕噜从地上坐了起来。
“大帅有令,前锋营敢死队立刻归队,大军即将开拔!”
传令兵提高嗓门,重复了一遍。
梅闯像根弹簧,“腾”的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一把揪住传令兵的衣甲,怒道:“大军即将开拔,那牺牲的袍泽怎么办?难道让他们暴尸荒野?”
传令兵吓了一跳,颤巍巍地说:“卑职不知,只是传大帅之令……”
梅闯咬了咬牙,强忍着怒气道:“总得给我一点时间,把兄弟们的尸首归拢起来,就算不能入土为安,烧掉也行啊。”
传令兵连连摇头:“大……大帅有令,雨山关不得燃起半点烟火,违……违令者……斩!”
“什么?!”
魏**中有个传统,英勇战死的士卒必须入土为安才能获得应有的荣耀,即使因战事紧急,不得安葬者,也要就地烧毁尸首,让魂魄转世轮回。
只有兵败之后,将士再无依托,才会暴尸荒野,死后成为孤魂野鬼,失去再世为人的机会,永远背负着耻辱游荡人间。
想起倒在城门之下的数百英魂,他们至死都喊着“前锋营没有孬种!”,为大军流干了最后一滴鲜血,到头来却要受无**回之苦,梅闯顿时红了眼睛。
“知不知道你这条狗命都是他们救回来的,现在竟然过河拆桥,让他们暴尸荒野,死不安生,下辈子做个孤魂也恶鬼吗?”
“卑职……卑职不知,都是大帅的意思!”
“哼!岂有此理,我们在前流血流汗,却难防背后的无耻小人!”
梅闯一把推开传令兵,咬牙切齿道:“北武卫上下谁不知道现在大帅对徐锐言听计从,这等歹毒的计策定是那小王八蛋出的馊主意,老子这就去找他,新仇旧恨一起算!”
说完,梅闯提起钢刀,朝中军走去。
“将军,将军!”
传令兵阻拦不及,满脸颓色。
此时中军已经准备开拔,徐锐打着哈欠打算钻到曹公公的马车里美美地睡上一觉,那里有整个北武卫最软的丝绵床垫,喜欢享受的他早就垂涎三尺。
昨夜徐锐熬了整整一夜,直至听到城破的消息才放下心来,紧绷的神经为之一松,立刻感觉困倦难当,现在正是偷懒的好时候。
可他才刚刚走到曹公公的马车前,便听到营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徐锐小儿,给老子滚出来!”
他扭头一看,只见浑身血污的梅闯提着雪亮的钢刀,杀气腾腾地朝他走来,几个亲卫想要上前阻拦,全部被他用刀背砍翻在地。
徐锐眉头一皱,刚想说话,曹公公已经先一步从马车里探出脑袋,喝道:“大胆梅闯!你竟敢持刀擅闯中军大帐,想要造反不成?”
梅闯看也不看曹公公,提刀指着徐锐的脑袋,恨恨说道:“可是你下令大军立刻开拔,让兄弟们暴尸荒野?”
“放肆,本监军跟你说话,听见了没有?来人呐,把他给我……”
见梅闯竟然无礼如斯,曹公公顿时大怒,正要发作的时候徐锐连忙拉住了他的衣角,微微摇头。
曹公公冷哼道:“小子也就是你,天底下能让咱家帮着出头的可没几个,你还不领情?”
徐锐抱拳下拜道:“公公厚爱徐锐自不敢忘,请公公且稍待片刻,我先与他分说几句可否?”
今日仅用一个时辰便攻克雨山关,再有一天便能安全回国,贪生怕死的曹公公自然欢喜非常,看徐锐的目光都透着喜爱,这点面子自然不会不给。
“既然你来说情,那咱家就暂且饶他一次,不过无规矩不成方圆,他要是再给脸不要脸,那就别怪咱家法不容情。”
“多谢公公!”
见徐锐与曹公公一唱一和,完全不将自己放在眼里,梅闯更是怒火中烧,握着刀柄的手指骨节阵阵发白。
“可是你下令大军立刻开拔,让兄弟们暴尸荒野?”
他咬着后槽牙,又问了一遍,一字一顿。
“令当然是大帅下的,不过主意是我出的。”
徐锐面不改色,坦然地说。
梅闯面皮一抽,强压怒火道:“好,我再问你,如果我五百勇士未能攻破城门,你是否也一样有把握快速攻破雨山关?”
徐锐点了点头:“是,只要你们从天而降,雨山关守军必会调集重兵进行围剿,那时他们首尾不能兼顾,城头上定会露出破绽,我大军便可趁机破城,最多慢上半个时辰而已。所以,对我来说,在你们从天而降的那一刻雨山关便已经被攻破了!”
梅闯瞳孔一缩:“如此说来,我前锋营五百勇士不过是你攻破雨山关的一枚弃子,是也不是?”
徐锐略一犹豫,又点头道:“我虽无弃子之心,不过你硬要这般理解也无不可。”
梅闯冷笑:“好,承认就好,为破一个小小的雨山关,你不惜故意派我五百壮士送死,更可恨的是,我前锋营勇士铮铮铁骨,为国尽忠,你却故意刁难,让他们死不安息!
今日拼着这条性命不要,老子也要为他们讨回公道,决不能寒了将士们的心!”
梅闯提起钢刀,冷冷底喝。
徐锐却是眉头一挑,冷笑一声。
“讨公道?你也配?”
“你说什么?”
梅闯怒不可遏,提起钢刀作势欲砍,周围的亲卫见状连忙将他死死抱住,这才勉强拦了下来。
这一幕吓得曹公公脸色发白,可徐锐却面不改色,又是一声冷笑。
“好一个梅大将军,不但将自己之罪推诿他人,现在还想杀人灭口吗?”
“放屁,老子行得正坐得直,何罪之有?你以为胡诌两句就能过关?”
徐锐突然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梅闯目光一凝,脸色越来越冷。
“你笑什么?”
“当然是笑你大罪在身却不自知,还敢大言不惭何罪之有,简直愚不可及!”
“你……”
“你什么你?难道是我徐锐将北武卫五万大军带到这决死之地的?”
此言一出,梅闯忽然一愣。
徐锐却不给他半点喘息的时间,继续说道:“便是你们这些庸官熊将无能,才中了人家武陵王的圈套,带着这五万将士一头撞进南朝的重重包围,要说害死五万大军的,难道不是你们这群爱兵如子的将军?”
梅闯浑身一震,立刻就想开口反驳,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长着大嘴瞪着徐锐,模样好生滑稽。
徐锐冷笑道:“你以为我稀罕在这里殚精竭虑,狐假虎威?有这点时间睡个懒觉不好?还不是给你们这帮蠢蛋擦屁股!要是没有我,你早在沂水一战就已赎罪,还能在此大放厥词?
拜托你用用脑子,好好想想,大军晚走一刻,就多一分被追上的危险,而一旦在行军途中被黑旗军追上野战,五万北武卫还会剩下几人?
还有,今日万里碧空,四野无风,一旦点火烧尸,敌人在数十里外便能看见滚滚浓烟,到那时白痴都知道我大军所在,攻克雨山关还有何意义?
难道你想让将士们的鲜血白流不成?”
“我……”
梅闯愣了好久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字,可是却没了后文,像个白痴一样望着徐锐,不知该说什么。
徐锐叹了口气:“梅将军,慈不掌兵,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我们身边就是五万北武卫将士,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谁也不比谁低上一等。
可打仗就得牺牲,就要死人,我用你前锋营五百勇士的性命,保住了这五万大军的生机,到底是救人还是害人?
作为一军统帅,如果你真的爱惜士卒,那就应该时刻保持清醒,永远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否则便是草菅人命,虚情假意!”
说完这番话,徐锐再不理他,转头钻进了曹公公的马车。
曹公公的脸色早已恢复如常,自打来北武卫当这个监军,他就没少受那些臭军汉的鸟气,看着徐锐臭骂梅闯,心中自然大为畅快。
“小子,没想到你的口才也这般了得,倒让咱家想起朝堂上那些颠倒黑白的御史言官,嘿嘿,今后你若是不想从军,去御史台谋份差事,怕是也能声名鹊起。”
曹公公拍着徐锐的肩膀,笑眯眯地说。
徐锐朝曹公公拱拱手,心中余怒未消。
他倒不是生梅闯的气,这家伙虽然笨了点,但是能豁出性命为士卒出头,也算是个不赖的将官,真正让他生气的其实是杨渭元和刘异。
“我说这两个老狐狸怎么突然勤快起来,各自去忙,都不支使我了,原来早就料到梅闯会来,这是拿我当挡箭牌啊!”
徐锐嘀咕一声,越想越气,干脆觉也不睡了,从曹公公的马车上跳将下来,怒气冲冲地去找那两个老狐狸理论。
曹公公看着徐锐气呼呼的背影,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小子,你也有被人整的一天?有意思,真有意思。”
另外一边,梅闯被徐锐一番话说得如遭雷殛,脑袋乱哄哄地愣了很久,等他清醒过来,曹公公的马车早就驶出老远。
周围看热闹的士卒们瞧他的眼神都有些奇怪,几个亲卫甚至带着几分明显的不屑。
梅闯面红耳赤,不得不承认徐锐说得的确有些道理,可他实在不明白自己明明浴血奋战,怎么就成了戴罪之人?
这小子真是个妖孽!
他又气又急,一拳锤在地上。
“将军何必如此,那小子狐假虎威,小人得志,就算老天不收他也总有人要收他,我看他就像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多久了。”
就在这时,梅闯身边突然响起一个阴测测的声音,抬头一看,竟是白虎营的千户韩百行。
韩百行原本来中军办事,恰好看到梅闯被徐锐臭骂的一幕,心道此乃天赐良机,刚好利用两人的矛盾来做点文章,于是便上前安慰了一句。
谁承想,梅闯正在气头,一听此话顿时变了脸色。
“闭上你的狗嘴,他死了大军怎么办?我看那小子说得没错,就是有尔等这群庸官熊将,才会将我北武卫五万大军带入死地,到头来还要我前锋营的将士用命来给你们擦屁股,哼!”
怒斥韩百行一句,梅闯胸中闷气消散大半,昂起头颅,迈开大步,朝前锋营走去。
韩百行脸色阵青阵白,双拳紧握,牙齿挫得咯吱作响。
第二十五章:推心置腹
徐锐气冲冲地去找杨渭元,还在路上怨气就已经消散了大半。
其实只要冷静下来好好想想,也就明白了两个老狐狸的用意,他们当然知道自己的计策是对的,却又不能强行打压梅闯,否则便是寒了将士们的心。
如果直接让梅闯找到他们,一翻大闹下来,为正军纪,梅闯必受军法严惩,可惩罚有功将领轻则动摇军心,重则激起哗变,无论是什么结果都是大家不愿意看到的。
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拎出来给梅闯出气,一来自己地位卑微,被上官打骂几句也属平常,二来主意的确是自己出的,有自己转移矛盾,北武卫仍能团结一心。
站在两个老狐狸的角度,这的确是个四两拨千斤的好办法,何况还有曹公公这个监军在侧,只要及时打个圆场也能避免事态扩大。
只是这样一来就苦了自己,要不是心有急智,三两句话震住那厮,说不定还真要受一场皮肉之苦。
徐锐翻了个白眼。
刚刚他言辞凿凿,站在道德制高点大骂梅闯不顾大局,没想到现世报来得如此之快,现在轮到他为大局牺牲,当然没有立场再去找那两个老狐狸的麻烦。
想到这里,徐锐不由得悻悻地放弃了去找麻烦的打算,反正来日方长,吃了我的总得给我吐出来,不,得吐双份!
徐锐一边咬牙切齿地想着,一边往前走,不知不觉便追上了杨渭元,这才发现一向骑马行军的杨渭元,今日竟然乘了辆马车,不由大为好奇。
“徐佐领,又来给大帅请安了?”
徐锐正想上马车里一探究竟,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扭头一看,原来是亲卫营的参将王满,他的顶头上司。
徐锐是亲卫营的佐领,自然是王满的下属,可自打苏占据了这个身体,他便再也没有回亲卫营当过差,除了那晚的匆匆一瞥,也未再见过王满。
说来也奇怪,王满这人明明长得俊朗挺拔,却总给徐锐一种阴阳怪气的感觉,只要待在他身边就浑身不舒服。
“啊,卑职见过将军!”
徐锐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越是对待外人,他便越是小心谨慎,让人挑不出毛病。
王满笑道:“不敢,不敢,现在徐佐领可以当北武卫的半个家,王某怎敢受你的礼?”
他这句话夹枪带棒,很有攻击性,徐锐一愣,抬头朝他看去,只见他双目炯炯,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好像大有深意。
“去吧,大帅就在车上。”
稍稍对视一瞬,王满收回眼神,摆了摆手骑上战马扬长而去。
徐锐挠了挠头皮,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地方得罪了王满,难道仅仅只是出于嫉妒?
想不明白就暂时不想,这是徐锐的思维习惯,将王满这人暗暗记在心上,然后跟上马车,敲了敲车辕,等里面传来杨渭元的一声“进来”,便跳上马车,撩开车帘钻了进去。
车里还算宽敞,杨渭元坐在一张小几前写着什么,神情十分专注,徐锐本想说话,却被他摆手制止,只好等着他把手里的东西写完。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杨渭元终于写完,拿起满满当当的纸张仔细检查了一偏,这才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纸折好,收进怀中。
“听说你给了梅闯一个下马威?”
杨渭元靠在软垫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徐锐说到。
他不提这事也就罢了,一说起来徐锐就满肚子火,撇嘴道:“还不都是你们干的好事,好人都让你们做了,受苦的却总是我。”
“哟,年轻人火气还不小,也罢,知道我为什么把你推出来么?”
“还能为什么,不就是我好欺负么,只有把我拎出来,才能不动声色地化解矛盾。”
“嗯,有道理……”
杨渭元点了点头,又问:“还有呢?”
“还有?”
徐锐一愣,所有的可能应该都被自己想到了,还有什么?想了一会,还是一无所获,不禁摇了摇头。
杨渭元脸上的戏虐之色渐渐消失,正色道:“徐锐啊,还有一天这场仗就结束了,回到大魏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什么打算?”
徐锐不知道杨渭元为何突然提起这个,眼睛里浮现一抹茫然之色。
是啊,该有个打算了。
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原本只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将这支大军带出险境,可在这之后又该干什么呢?
去探究自己的秘密,或者想方设法回到自己的世界,又或者干脆留下,美滋滋地升官发财?
见徐锐不说话,杨渭元又问:“知道我刚才在写的是什么吗?”
徐锐摇了摇头。
杨渭元道:“是向圣上请辞的折子!”
“什么?”
徐锐一愣,正要说话,杨渭元却先开了口。
“这几日我想得很清楚了,我大魏虽有雄兵百万,可除了与南朝接壤的十来万边军之外,就只有京城的十二卫精锐可堪一战,其余皆是战力低下的地方守备,乌合之众耳。
此次泾阳一战,十二卫精锐损失殆尽,我北武卫的五万人马若能脱身,便是为我大魏留下了根基,为了尽快恢复战力,圣上必会重用北武卫将士重建十二卫。
你看着吧,等咱们回到京城,北武卫立刻就会被打散,重新编成新十二卫的雏形,有点能力的将士都会连升数级。”
“既然如此,您正当壮年,又为何会心生退意?”
徐锐不解地问。
杨渭元笑道:“傻小子,我若不退,圣上如何放心用你?”
“什么?”
徐锐大惊,就要说话,但杨渭元却是微微摆手。
“你先别激动,听我把话说完。
一来,我朝武官为了对抗强大的文官集团,历来紧紧抱团,圣上对铁板一块的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已经颇有微词,绝不会放过这个重新整合势力的机会。
二来,此战乃是圣上钦定的战略,却接连战败,白白损失了二十五万大军,如此耻辱自然要由我们这几路大军的主帅负责。
我北武卫在你的努力之下逃出生天,为大魏迅速重整旗鼓留下了根基,圣上迫于形势不仅不会让我承担任何罪名,反而会对我大加褒奖。
可他只要见我一次,就会想起这场惨败一次,我若不知进退,继续留在朝堂之上,不出三年必定大祸临头。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圣上既然要用北武卫的兵将尽快重整十二卫,就断不会让我留在朝中,否则京中精锐将领皆是出自我的门下,还有你这样一个无所不能的妖孽,让他如何能睡得安稳?
所以,只有我走了,圣上才会重用你,才敢重用你,你明白吗?
其实这几日本帅对你言听计从,甚至放任梅闯擅闯中军,就是要趁我还在,让你尽可能亲身处理大军诸事,也好在本帅致士之后快速上手,独领大军。”
军事是政治的延续,徐锐既然深谙军略,就不可能对政治一窍不通,先前只是没有往这个方面去想,现在被杨渭元轻轻一点,立刻心中通透。
他顾忌的没有错,不过这次泾阳大战乃是皇帝钦定的战略,杨渭元和其他几路大军主帅都算是为皇帝背黑锅。
以杨渭元国侯的爵位,只要称病不出,收敛手脚,皇帝念着旧情,十有**还能容他,未必需要辞官致士,远离中枢如此决绝。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自己啊……
徐锐心中一暖,一声“义父”脱口而出,这还是他第一次开口喊杨渭元义父。
杨渭元知道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苦心,哈哈大笑道:“玲珑剔透,智极近妖,锐儿,你不错,很不错,甚至超出了义父的预料。
咱们这位圣上手眼通天,军中之事自有了解的渠道,你的点滴所为最终都会被写成奏折,放到他的龙案上。
眼下我军新败,南朝虎视眈眈,再加上圣上一统天下的壮志不减当年,绝不会放着你这样的奇才不用。
只要义父离开朝堂,圣上必会为你选一条康庄大道,让你一展所长,攻略天下,你若能就此建立不世奇功,结束自大汉以来的千年乱世,义父就算小小牺牲一些又算得了什么?”
说着,杨渭元突然叹了口气,神情萧索。
“何况义父为国征战大半辈子,鲜与家人团聚,以至老妻离德,膝下三子个个不学无术,成天只知花天酒地,惹是生非,每每思及这些皆痛心疾首,引为人生一大憾事。
现在有你横空出世,义父也可放心离开朝堂,好好享受一下天伦之乐,管教管教那三个一无是处的小子。
如此岂不是两全其美?”
见杨渭元去意已决,徐锐在心里叹了口气,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他从小便是孤儿,打记事开始,一餐一饭都得自己去拼命争取,从未有人为他遮风避雨,更别说牺牲自己给他铺路。
恩德这东西很奇怪,越是缺少,才越能明白它的珍贵。
杨渭元的这番推心置腹好似一柄大锤,砸塌了竖在徐锐心中的高墙,带着一缕柔软的阳光真正走了进去。
这样的感觉就好像一夜暴富,既贪恋它的美好,又害怕不真实,矛盾得让人无所适从。
徐锐的眼珠四处乱飘,想要找个东西引开话题,好掩饰自己的局促,不经意间,他突然看到小几上放着一个拳头大小的盒子,不禁微微一愣。
那盒子表面漆了一层褐色的漆,乍一看很像木质,但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上面闪烁着隐隐的金属光泽,不知究竟是何质地。
更关键的是,盒子表面刻着极为复杂又十分精美的花纹,模样极为精细,像是用精密车床加工出来,而不是手工雕琢而成的。
不知为何,那花纹总给徐锐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好像与自己出生的世界息息相关,但具体有什么联系又不得而知。
见徐锐看着盒子发愣,杨渭元一把将盒子抓到手中。
“怎么,你想要这东西?”
徐锐一愣,连忙点头,很自然地伸手去接。
杨渭元哈哈大笑,将盒子塞进怀中。
“想得美,这玩意儿可是我的镇宅之宝,怎能轻易给你?”
被他这么一说,温馨的气氛顿时荡然无存,徐锐撇撇嘴,正想找个由头问问这东西的来历,却听杨渭元又开口到。
“小子,着什么急?这东西可是义父专门留着给你取媳妇用的!”
“娶媳妇?”
徐锐呼吸一窒。
杨渭元又是一阵大笑:“别人也就算了,我家锐儿乃是人中龙凤,配得上你的也当是福慧双修的巾帼英雄,到时候没个拿得出手的宝贝,怎么好意思把人家娶进家门?”
谈到娶妻生子,便不是徐锐的强项,当即闹了个大红脸,屁股底下如坐针毡。
见杨渭元来了兴致,还要在这个话题上深入探讨,徐锐连忙翻个白眼,嘀咕一句:“这都哪跟哪?没个正经……”
然后一掀车帘,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杨渭元笑眯眯地望着他狼狈的身影,自顾自道:“小子,都十六了,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没想到你说起打仗冷酷无情,谈到婚配却这等怕羞,也罢,终究是还没遇到一个让你牵肠挂肚的美人啊!哈哈哈哈。”
宏威十五年,十月初八,北武卫五万大军越过雨山关,直逼连城港,南朝守备毫无所察,一路畅通无阻。
未时三刻,北武卫斥候抵达天罗镇,距连城港不足二十里,已能一窥溢水之貌。
“大人,前方镇子一切如常,没有敌人埋伏。”
负责前出侦查的斥候向埋伏在镇子外的斥候佐领禀报。
佐领点点头,刚要让部下回禀大军前路安全,却突然望着天边眯起眼睛。
“咦,你们看,那是什么?”
佐领指着镇子边,溢水的方向,疑惑地问了一句,一众斥候连忙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仅仅一瞬,佐领的两只眼睛猛地睁大,脸色骤然大变,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快,回禀大军,出事了,出大事了!”
第二十六章:置之死地
三个斥候跨上腰刀,跳上战马,朝身后十五里外的大军奔去,而斥候佐领则带着剩下的七八个人朝溢水方向一路疾驰而去。
视野渐渐清晰起来,溢水河上黑烟滚滚,无数烧焦的战船残骸顺着水流缓缓漂下,残骸上倒着不少尸体,星罗棋布,犹如幽灵鬼舟,好不渗人。
翻滚的河水里同样漂浮着一个个鼓包,好像一把豆子洒进河中,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发胀的残尸,其中更是夹杂着支离破碎的魏军旗帜。
在看清战船残骸的一瞬间,众斥候便知道那极有可能是连城港的魏国水师,可他们还抱着仅有的一丝侥幸,希望是南朝的战船。
直到看清水里漂浮的旗帜和尸骸,这才确认那的确是魏军水师无疑。
这里会出现如此之多的战船残骸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驻扎在连城港的水师已经全军覆没!
“完了……全完了……”
斥候们跑到河岸边,看着眼前的一幕全都如遭雷殛,面无人色。
大军不管不顾,不留后路,一路朝连城港疾驰而来,就是要利用连城港的水师渡过溢水,北返大魏。
现在连城港水师大败,就等于绝了北武卫的最后一条生路,先前的一切牺牲和努力都成了泡影。
更重要的是,北武卫现在不仅孤军深入,而且一头扎进了敌人设好的包围圈中,身后还有黑旗军马不停蹄地追杀而来,简直就是四面楚歌,生机断绝。
绝望,令人窒息的绝望!
斥候佐领一屁股坐倒在地,面无表情地望着滚滚而去的溢水河,心如死灰。
“佐领,那边的尸体好像动了,真的动了,是个活人!”
年轻的斥候突然指着河岸大叫,斥候佐领定睛一看,有个人被浪花冲上河岸,仰面朝天一动不动,只有腹部微微收涨,似乎还有呼吸。
斥候佐领浑身一震,大喝道:“快,把他捞上来,带到中军去!”
数十里外,钟庆渊带着三千黑旗和一万犀角军骑兵一路疾驰。
副将夹紧马腹,快跑几步,凑到钟庆渊身边道:“将军,刚刚接到溢水沿岸守备禀报,这几日都没有发现北武卫的踪影。”
钟庆渊双目一凝:“他们定是识破了我军的袭扰之计,另寻他路了。”
副将一惊:“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钟庆渊摆摆手道:“无妨,不管他们走哪条路,最后都要赶到连城港,我们只要杀到那里,就能把他们堵在河上!”
“报!!!”
就在此时,一个传令兵扬鞭打马,飞奔到钟庆渊身边,朗声道:“启禀将军,中军来报,王爷昨夜引诱魏军水师入兴城港,以步军歼之,斩首四千余人,烧毁大小敌船一百余条。
目前大军留下一部围歼连城港残敌,主力已经北返,进剿包围圈中的魏军主力去了!”
“好!”
钟庆渊抚掌大笑:“魏军水师一破,北武卫便绝了最后的希望,成了瓮中之鳖,只等咱们大军一到,便能将其全部消灭!”
“大军是否加速前进,一举破敌?”
副将问到。
钟庆渊看了一眼风尘仆仆的军卒,摇头问道:“我军距离连城港还有多远?”
副将道:“以现在的速度,还有三个时辰。”
钟庆渊略一思索道:“敌人现在已成破釜沉舟之势,而我军连夜奔袭,人困马乏,这一仗不好打,何况三个时辰之后已经天黑,夜战对我军不利。
既然胜券在握,便不必行险!传我的将令,大军就地歇息半天,养足马力,我们寅时出发,明日一早抵达连城港与北武卫决一死战,这一战我要魏军灰飞烟灭!”
“遵命!”
天罗镇,北武卫主力将镇子团团围住,士卒们忙着就地取材,搭建简陋的防御工事,偌大的镇子里鸦雀无声,没人说话,压抑的情绪好似厚厚的乌云,笼罩在每个人的心上。
镇子中心,王满领着亲卫营守住祠堂,冷峻的眼眸不时朝祠堂里瞟上几眼,脸上闪过丝丝冷笑。
而在祠堂之中,刘异披盔戴甲,面无表情地望着床上的伤兵,冷冷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便是被斥候们从河滩上救回来的幸存者,经过医道圣手长坡先生的一番救治,现在已经勉强清醒,听到刘异问话,顿时挣扎着起身。
刘异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非常时期没有那么多规矩,躺着答话便是。”
那人脸色苍白,嘴唇发紫,身体十分虚弱,感激地看了刘异一眼,开口道:“卑职是右骧卫的正八品知事,名叫李纨,见过将军。”
“右骧卫?”
刘异一愣:“右骧卫不是跟着长平侯攻打泾阳西部诸城么,怎会跑到泾阳东南来了?”
李纨苦笑道:“将军有所不知,我右骧卫原本的确在泾阳西北,连战连捷,十分顺利,可正当我军打算一鼓作气消灭南朝守军的时候,却突然遇到了南朝主力……”
说到这里,他的眼眸里浮现出恐惧之色,身体也在微微颤抖。
“是兵圣武陵王的主力,少说也有一二十万人,我军猝不及防,一战大败,七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只有侯爷的三千亲卫奋力突围,杀了出来。
卑职运气好,跟着我家侯爷一路往西跑,想要与齐国公的主力汇合,可是路上却听说齐国公和其他几路人马也遇到了南朝主力,已被分割包围,固守待援。
我家侯爷料定武陵王歼灭我军主力之后,会将注意力放在其他几路大军身上,于是便继续往西逃窜,想要横跨整个泾阳省,借连城港的水师北返大魏。”
听到这里,刘异看了杨渭元、曹公公和徐锐一眼。
徐锐心中一叹,没想到这个长平侯的想法竟和自己不谋而合,只是他也着实太蠢了一点,北武卫能去连城港,是因为距离很近,而且大军身在南线,太过深入,别无他路可走。
而这个长平侯就在泾阳西北,翻过几座山便是大魏国境,当初他要是不向齐国公的主力靠拢,而是直接北返,说不定现在已经钻个空子,安全回到魏国境内了。
不过转念一想,徐锐又释然了。
一来,惨败回朝乃是大罪,若能寻得其他几路主力兴许还能翻盘。二来,乍逢南朝主力,被打得晕头转向,不知虚实之下将领们往往会本能地去寻找其他几路大军作为依靠,从而错过唯一的逃生机会。
武陵王就是抓住了这几路统帅的心理,才像赶羊一样,将他们聚拢起来,围而歼之,不得不说,这个兵圣的确名副其实。
“既然你出现在水师的残骸之中,便说明你们已经成功逃到了连城港,为何不立刻北返,反而被南朝一举击溃?”
正想着,又听刘异问到。
提到此事,李纨摇了摇头,脸上尽是懊悔之色。
“没有,我们没有抵达连城港。”
“什么?!”
几人都是一惊。
李纨苦笑道:“大军一路奔波十分疲惫,赶到连城港以北六十余里外的兴城港后便难以再行,好在侯爷已经派了斥候与水师联络,约定在兴城港登船北返。
但就在水师出动的前一天,南朝主力突然杀来,武陵王亲自坐镇指挥,三大亲军轮番上阵,只用了半个时辰便将我三千残军屠灭。
城破之后南朝主力并未离开,而是就近埋伏,等到昨晚水师依照约定驶入港口救援,才一举杀出,大破水师。
卑职本被南朝大军俘虏,大战时乘乱逃出,奋力游到一艘战船上,可那时大势已去,水师被南朝堵在港口之内,以烈火烹之,上百条战船全被烧毁了……”
说到伤心处,李纨已是声泪俱下。
屋里的几人仿佛被一盆凉水当头浇下,从头凉到了脚。
水师果然全军覆没,最后一点侥幸也被无情击碎,北武卫四面楚歌,既无外援,也无生路,徐锐的敦刻尔克大撤退计划彻底宣告破产。
曹公公一屁股栽倒在椅子上,刘异双拳紧握,杨渭元闭目不语,就连徐锐也黑着脸不说话了,气氛顿时降到了冰点。
功亏一篑啊,没想到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仗就以惨败告终,现在是时候想想该怎么保住自己的小命了……
一股浓浓的挫败感和耻辱感让徐锐浑身难受。
其实经过这几天的研究,他对这个世界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特别是对泾阳的这几百里地图了若指掌,如果现在脱离北武卫他至少有五成把握保住性命。
可这个世界上最坚固的感情就是战友情,经过这段时间的并肩战斗,不知不觉之间,他对这支北武卫已经生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而且他能感觉出来,杨渭元、刘异和曹公公三位主官对他都是真心呵护,有人为自己遮风挡雨的感觉实在太美妙,也实在太珍贵了,他又怎么能撇下他们一走了之?
何况他一直是个不服输的人,绝不甘心就这样失败。
不行,还不到放弃的时候,只要战争还没有结束,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徐锐咬了咬牙,大脑飞速运转,开始梳理起刚刚得到的信息。
祠堂里一阵沉默,几个人都想要开口,但动了动嘴还是没有说出什么来。
徐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认真地思考着,忽然眉头一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等等,你刚刚说破了我大魏水师的不是南朝水师,而是武陵王亲自率领的步军主力?”
徐锐突然几步跨到床边大声问到,所有目光立刻聚焦在他的身上。
第二十七章:死中求生
李纨吓了一跳,大军主帅、副帅、监军都在场,没有哪家的兵敢这么没规矩,关键是看将军大人们居然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让他一时有些蒙圈。
“究竟是也不是?”
徐锐咬着牙,瞪着眼,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李纨心中一寒,连忙点了点头。
徐锐浑身一震,掏出一张之前新画的地图铺在桌上,接着又用一根削平的树枝当做尺子,开始在上面比比划划起来。
在座的几人都不知道他这番怪异举动究竟意欲何为,不过对他的古怪举止也早就习以为常,便由他施展。
刘异向身边的亲兵使了个眼色,三个亲兵立刻将李纨抬了出去,祠堂里顿时只剩下刘异、杨渭元、曹公公和徐锐四人。
外人一走,曹公公“腾”的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跑到徐锐身边问道:“小子,现在水师也完了,按你的说法,黑旗军马上就会追上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徐锐盯着地图,眉头紧锁,好似没有听见,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曹公公顿时大急,就要去拍桌子,却被刘异一把捉住手腕,拉了回来。
“曹公公,人力有时而穷,他又不是神仙,能带着大军走到这一步已算是难能可贵,眼下水师已败,他的计策彻底搁浅,你就算逼死他又有何用?”
曹公公脸色苍白,气急败坏道:“我逼他?好,我不逼他,那你说现在咱们该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刘异冷哼一声:“当然是干他娘的,跟那帮南朝蛮子拼个鱼死网破!”
曹公公瞪着刘异,嘴唇微微打颤,老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你这兵痞有勇无谋,不足言事!”
刘异冷笑:“事已至此,无关勇谋,唯死战一途耳,不然公公还有何高见?只要你说得出来,不论好赖,本将一定照办!”
曹公公不去理会刘异的讥讽,跑到杨渭元面前问道:“靖武侯,你是大军主帅,你说!咱们该如何是好?”
杨渭元抬起眼皮,看了看曹公公,又看看了刘异,最后朝徐锐努了努嘴。
二人一愣,连忙朝徐锐望去,只见他杵着下巴,盯着地图,好像正在沉思。
“难道他还有办法?”
曹公公心中大喜,不知为何,一见徐锐这副模样,他焦躁的情绪就立刻平静了许多。
“我知道了!”
徐锐突然惊呼一声,三人都是一惊,齐刷刷地向他望去。
“你知道什么了?!”
曹公公迫不及待地问。
徐锐道:“我知道问题出在哪了,先前的猜测没有错,南朝的水师到现在还未抵达泾阳水网,所以武陵王才会用长平侯的三千残兵当做诱饵,将水师引入兴城港,再以步兵奇袭。”
原来不是破局之法……
三人顿时大失所望。
刘异道:“不管怎样,水师终究还是败了,我北武卫天命如此,现在想通这些又有何用?”
“当然有用!”
徐锐开怀道:“如果我先前的推论没错,那么南朝主力现在应该还在围剿齐国公才对,为何会放着到嘴的肥肉不吃,突然出现在兴城港奇袭水师?”
被他这么一说,刘异和杨渭元也心生疑惑,不禁低头沉思起来。
曹公公没有那么好的耐心,急道:“小子这都火烧屁股了,你还卖关子?什么原因快快说来!”
徐锐笑道:“因为咱们!”
“咱们?!”
三人一愣,却听徐锐解释道:“就是咱们,按照路程计算,南朝主力异动的时间刚好和咱们从沂水城撤退的时间吻合。
也就是说,武陵王从某种渠道快速获悉了咱们从沂水撤退之事,立刻窥破了我军借由连城港水师北返的计策,然后调动原本用来合围齐国公的一路大军,先一步击破水师,目的就是要将我军留在泾阳!”
“嘶……”
刘异和杨渭元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武陵王能从北武卫撤出沂水这件小事窥破徐锐的整个计划,本身就是一个神迹,更难得的是他还能临时做出调整,成功将北武卫留下来。
要知道数十万大军的调动环环入扣,已经布置好的计策哪怕只是打乱一小步,都有可能造成全局大乱,要不然当初北武卫没能按时抵达沂水,杨渭元也不会如此着急上火。
难道武陵王真的到了指挥数十万大军如臂使指的地步?
“此事与我军下一步的方略有何联系?”
杨渭元沉声问到。
徐锐道:“联系很大,这个世界上无论做任何事都是有代价的。
武陵王原本下了一盘完美的棋,即使逃了我们这颗棋子,也不过是少了些战果,对大局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可他贪心不足,强行将我军留下,为此不惜临时调整计划,便在完美中埋下了一丝杂音,这便是代价!
有了这丝杂音,我军便不用再在夹缝之中求艰难求生,而是可以直接找出破绽,彻底破了这局完美棋局!”
杨渭元摆摆手:“不要跟我们打机锋,直接说重点。”
“重点就是,我们终于把沂水城下丢掉的战略主动权找了回来!”
“什么?”
三人齐齐一震,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可思议。
徐锐指着地图道:“三位大人请看,武陵王从合围齐国公的大军中抽调主力南下击破水师的确是步奇招。
但奇招可一不可二,时间一久必会被看出端倪,所以武陵王在攻破连城港之后定然不敢耽搁,会立即北返,以免让齐国公看破手脚,趁机突围。
而任何一场大战役都是一盘完整的棋,他这支大军如此来回奔波,必会调动其他大军进行相应调整,以免整个战局乱作一团,这就为我军找出破绽提供了机会!”
“机会何在?”
杨渭元双目一凝,朗声问到。
徐锐的手指从沂水滑倒流青山,贼笑道:“机会便在这里!如果我是武陵王,一定会在泾阳东北留下一支战略预备队,以防有人向北齐方向突围。
为了抽调相对较近的主力南下击破水师,武陵王十有**会令这支战略预备队向齐国公方向靠拢,以备不测。
如此一来,北齐的口子便会彻底敞开,我军只要绕过流青山,便可借道北齐返回大魏!”
“真的?!”
一听徐锐果真还有办法,曹公公激动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然而刘异和杨渭元却没有他那么乐观,刘异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你说得的确有些道理,可现在武陵王主力已然北返,那支什么预备队还是守备军的就不会回去么?”
徐锐道:“此一时,彼一时,武陵王南下击破水师拖慢了整个计划,所以他一定是打算用这支预备队来弥补失去的时间,尽快吃掉齐国公的主力,否则战事一旦拖得太久,被圣上反应过来,再派援军参战,结局就不好说了。
而且咱们现在深入南朝,距离北齐很远,就算是武陵王也不见得能将咱们和这个破绽联系起来,所以只要演得像一些,十有**能一路过关,只要这条路走到一半,他就算反应过来也已经为时已晚!”
“好,好好好!”
听完徐锐的慷慨陈词,刘异看着地图连说四个“好”字,接着一边点头,一边深深看了徐锐一眼,大笑起来。
压抑的气氛散了大半,现在只剩下杨渭元还眉头紧锁。
“说来说去都是后话,现在我军被困在溢水西岸,四面八方都是敌人,而且决战就在眼前,我军几乎没有取胜的可能,这个困局破不了,一切都是泡影。”
“这还不简单,想要破局当然是渡河啊,只要渡了河不就将所有的追兵都甩在身后了?”
徐锐理所当然地说。
杨渭元顿时一脑门黑线。
“你可知道对岸便是山亭候的大军,按你所说,他们应该也被南朝主力团团围住,咱们渡河不是自投罗网吗?”
徐锐却不以为然道:“您都不敢相信我军会渡河,南朝如何想得到?何况既然武陵王为留下我军,不惜把围困齐国公的主力都调来了,那就说明他们的兵力也不甚充裕,对岸的南朝主力要围困山亭候的大军,哪有功夫来管我们?”
“好,就算南朝大军不用担心,但最近的渡口距离这里还有三十多里,紧赶慢赶也得半天,而且就算到了也还得打一场恶战,这点时间足够黑旗军追上我们好几次,你说我军要如何渡河?”
徐锐奇道:“谁说咱们要去渡口?这个镇子靠河而生,不是有不少渔船吗,大帅何必舍近求远?”
杨渭元呼吸一窒:“这个镇子是有百来条渔船,可是你指望这些只能乘坐两三人的渔船渡过五万大军,难道要让黑旗军在几十里外等你三日?”
“哦,原来大帅担心的是这个,三位大人不用担心,山人,自有妙计!”
徐锐嘴角微微上翘,笑得贼眉鼠眼。
三人一见他猥琐的笑容,顿时心中大定,脑海中不约而同地冒出一个想法:这个小子,怕是又要使坏了……
杨渭元沉思片刻道:“好吧,最后一个问题,我大军连日奔波,军粮已经见底,照你所说,回国之日尚远,此事又要如何解决?”
面对杨渭元的灼灼目光,徐锐微微一笑,只说了一个字:“抢!”
“什么?!”
三人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见他们似乎不大明白,徐锐又解释道:“兵法云,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
(善于用兵的人,士兵不会再次征集,粮草不会多次运送,武器装备是国内运去的,粮食物资在敌国补充,这样军队的粮草物资供应就能充足。)
杨渭元用兵一向周正,讲究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从未见过如此冒险的战法,更没听说过这样离奇的兵书,但细细一想又觉得很有道理,仿佛心中有一扇窗豁然打开,看到了从未看到过的风景,惊奇不已。
“小子,你这些乱七八糟的兵书到底是从哪里看来的?为何本帅熟读兵法,却从未听闻过你讲的这些?”
杨渭元盯着徐锐,狐疑地问了一句。
徐锐心中大汗,他说的兵法便是大名鼎鼎的《孙子兵法》,杨渭元自然不可能读过,可这要怎么跟他解释?
总不能说自己来自另一个世界吧?就算说了真话也会被他当成敷衍,反倒不足为信。
“天下兵书之盛,你没读到过有何奇怪?再说,这小子向来喜欢信口开河,顺口胡诌两句你竟当真,说出去真要被笑掉大牙!”
正发愁的时候,刘异突然接口到。
杨渭元一楞,想起徐锐的确经常满口胡诌,说些乱七八糟的话(他们听不懂的现代语汇),乍一听很有道理,细细想来又觉得莫名其妙(不理解现代知识),顿时深以为然。
徐锐感激地看了刘异一眼,明白他定然是为了帮自己保守住“师出鬼谷子的秘密”,才会出言解围。
没想到刘异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下巴翘得老高,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这老家伙,演戏也不是这个演法啊,过犹不及知不知道?
徐锐心中苦笑连连,倒是一旁的曹公公看着两人,婆娑着下巴,若有所思起来。
作战会议结束,思想终于再度统一,但结果还得看计策的执行情况,徐锐慢慢折好地图,望向窗外渐渐飘来的乌云,心中喃喃自语。
“敦刻尔克大撤退不行,那便来个二万五千里长征,武陵王,这次你又要如何接招呢?”
第二十八章:四渡溢水
北武卫被武陵王兵不血刃地逼到溢水河畔,眼看就要倾覆,无论是杨渭元还是钟庆渊都认为这便是最大的杀局。
可对徐锐来说,这恰恰不是什么问题,因为他有一个杀手锏,那便是浮桥。
当年北宋采石矶大战,宋军架设长江浮桥,先由樊若水用小船带着丝绳在采石矶江面上往返丈量几十次,准确地测出了江面宽度。
之后宋太祖又命令预先造好的数千艘黑龙船,将巨竹运至石牌口试架浮桥,由于筹划周密,仅用三日便分毫不差地架好一千多米长的平坦浮桥。
还有太平天国在1852年12月30日攻克汉阳后,为攻取武昌,当天晚上就在鹦鹉洲至白沙洲、南岸嘴至大堤口之间架起两座总长近三千米的长江浮桥,速度空前。
徐锐自然没有那么多资源架起一座几千米长的浮桥,但溢水也不是长江,天罗镇地处溢水中游,现在又是枯水期,溢水河面不过百多米宽而已。
他先画好草图,再与军匠们讲解清楚浮桥的架设方法,然后亲自架小舟测量水文数据,仅仅用了半个时辰便完成了大部分的准备工作。
紧接着,杨渭元依照徐锐口述的方法,下令将那一百多条渔船分作两艘一组,并排相连,组成一段段浮桥单元,然后衔尾徐行至江面,以粗绳连接,拼成间隔数米的桥墩。
如此操作便能使众多的军卒同时作业,节省大量时间。
等到桥墩初成,大军再就地取材,拔了天罗镇的所有门板、床板、房梁、木柱铺设桥面,以铁钉和粗绳固定。
为避免桥墩随河水晃动,徐锐请杨渭元下令用麻绳栓上三四十斤的重物,抛入水中以为船锚,省去难以取得的巨型缆索,以加快建桥速度。
除此之外,徐锐还就地伐木扎筏,在河中急流之处以筏代舟,减少迎水面,降低桥身水压。
五万北武卫有序分工,赤膊上阵,虽然由于技术不熟,出现了几次波折,但有徐锐从旁指点,杨渭元和刘异指挥调度,仅用了不到三个时辰,便搭成了一座两米来宽,一百二十余米长的浮桥。
此时天色刚刚擦黑,望着横空出世的浮桥,虽说乃是出自自己之手,但全军上下仍以为神迹,难以置信。
杨渭元站在溢水河边久久不语,江风吹起他的乱发尤不自知,远远看去好似一尊泥塑。
刘异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如何,现在还担心我军回不了大魏吗?”
杨渭元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吐出,喃喃道:“天佑大魏,真是天佑大魏!”
刘异嗤之以鼻。
“少来腐儒那一套,佑我大魏的乃是我百万雄狮,佑我北武卫的却是你那义子,你真是收了个好义子啊……”
杨渭元瞥了刘异一眼,笑道:“何必讲这种酸话,你不是也打算收他当义子么,我又没有阻拦,你怎的还不行动?”
刘异一愣:“你果真舍得?”
杨渭元摇了摇头,转身向中军走去,刘异那肯善罢甘休,追着他一路小跑。
“喂,你倒是说清楚啊,堂堂七尺男儿,一军主帅,怎的这般婆妈?”
夕阳之下,北武卫士卒惊见一幕奇景,主帅杨渭元脚步匆匆,副将刘异一路追缠,好似二狗争食,传为笑谈。
徐锐躺在一辆平板车上,看看桥,又看看天,叹道:“过了这桥,我便回不去了吧?”
徐方已经习惯少爷时常说些听不懂的话,驾着马车,自顾自地眉开眼笑。
“少爷,你咋啥都知道呢?这也是仙家法术吧?啧啧啧,凭空变出一座大桥,就是比那撒豆成兵也不遑多让啊。”
徐锐翻了个白眼:“少在那胡咧咧,大军即将过桥,马车什么的怕是得丢在这了,赶紧去找个板车,把我那堆坛坛罐罐装上去,要是弄洒了,没救得了肖进武,看张佐烽来不来找你拼命。”
徐方扭头笑道:“您就放心吧,这几日您的仙药都被老奴当成了宝贝,比命还重要!”
说着,徐方拉过马头,驾着马车朝亲卫营驶去。
不远处,王满看着二人有说有笑,脸色冷得像冰。
宏威十五年,十月初八黄昏,五万北武卫点起火把开始过桥,凡是无法带走的物资一律推入溢水河中,随浮沉的河水奔向大海。
十月初九黎明,钟庆渊帅大军奔袭而来,提早半个时辰赶到天罗镇,全军弓上弦、刀出鞘,杀气腾腾地杀将过来,可偌大的天罗镇却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一地狼藉和江中的点点残骸。
原本该在此地决一死战的北武卫五万大军竟然如同人间蒸发,不翼而飞!
南朝将领们从未见过此等怪事,不禁面面相觑,联想起哭坟谷的阴兵过境,北武卫能通鬼神的传说再度慢慢传扬开来。
钟庆渊立刻下令大军就地散开,拉网式搜索北武卫的下落,大有掘地三尺也要将其找出的气势,但一万多人找了几个时辰,却一无所获,所有努力均告失败,北武卫仍旧不知所踪。
直到大半天之后,钟庆渊终于接到了对岸的飞鸽传书。
东岸的南朝大军正在全力围歼长亭候部,战至关键处突然发现了北武卫的踪影,以为是北朝的增援部队,吓出主帅一身冷汗,立刻调集重兵准备决战。
哪知北武卫只是绕了个圈便大摇大摆地向南开去,仔细分析之下,他们这才断定是西岸的魏军逃出了包围,立刻传书给钟庆渊,斥责他贻误战机。
钟庆渊拿着飞鸽传书,嘴唇乌青,双手颤抖,杀气远散数米,一众亲兵皆不敢靠近。
这一日,一向冷静的钟庆渊竟然愤而下马,一拳击断了大腿粗细的老树,五指鲜血淋漓尤觉不够,又提起长刀,将拴在树下的高头大马斩成两段,看得人通体生寒。
发泄过后,钟庆渊重新冷静下来,立刻率军赶到最近的渡口,渡过溢水,向北武卫追击而去。
然而,当他们在溢水东岸搜寻北武卫时,又惊得暗棋来报,五万北武卫大军再度强渡溢水,回到了西岸,而且已有两日之久。
钟庆渊大为愤怒,却怎么也想不通北武卫究竟是如何渡河,只得再次回到西岸继续追击。
猫捉老鼠的游戏还在继续,北武卫似乎打定主意利用这条溢水和他周旋,南朝大军刚刚渡河半天,北武卫重回东岸的消息便再度传来。
这一次钟庆渊学聪明了,没有急着渡河,而是顺着西岸追击,谁知北武卫转向东南一路狂奔,跑出了一百余里。
无奈之下,钟庆渊只得再度过河,不出所料,获得了战略主动权的北武卫再度折返,又一次回到东岸,跳出了包围。
至此,两军一追一逃早已远离泾阳,深入南朝腹地,北武卫一路烧杀抢掠,因粮于敌,附近各省警迅四起,鸡飞狗跳。
钟庆渊渐渐脱离武陵王主力成了一支孤军,能够控制的范围越来越小,而北武卫四渡溢水,把钟庆渊耍得团团乱转,不知不觉两军竟拉开了七八日的距离,北武卫已经实际上脱离了追兵的控制。
钟庆渊一向心高气傲,这次不仅被人当猴耍,而且武陵王带走了绝大部分主力,南朝腹地兵力空虚。
魏国大军突然出现,惊得各城官员风声鹤唳,京中权贵一日三恐,每天弹劾他作战不利的奏折堆在一起,竟有两三米高。
皇帝不敢斥责武陵王,却一连下了三道圣旨把钟庆渊骂了个狗血淋头,限他五日之内必须将北武卫赶回北方。
如此多管齐下,钟庆渊就是再冷静也难免心浮气躁,着急上火。已经上头的他再难想出好办法,只得咬紧牙关,跟在北武卫屁股后面继续吃灰。
而就在钟庆渊焦头烂额之际,北武卫却在南朝京畿重地数百里外潇潇洒洒地兜了一圈,然后突然结束了这场莫名其妙的武装游行,又一次渡过溢水,急速转向东北。
钟庆渊已经被这一系列风骚走位弄得晕头转向,得知北武卫自动北返,竟然下意识松了口气,完全没有意识到敌人已经达成了迷惑自己的战略目的,开始图穷匕现,显露峥嵘。
第二十九章:各有算计
时间回到几天前。
洪启率领的三千魏国骑兵按时抵达龙阳镇,但终究没能等到北武卫的大军主力,不得已只能打开剩下的锦囊,但当三位将军看完上面的小字,却顿时面如土色。
“什么,让咱们南下四百里,然后东进一百七十里?你们看看这条行军线路,直接穿过南朝京畿重地,咱们这三千人恐怕还不够南朝蛮子塞牙缝的!”
田忠指着地图怒吼一声。
张北江苦笑道:“南朝主力都在泾阳,深入京畿重地也未必就是十死无生,但你们看看这位小侯爷的后续安排,什么叫因粮于敌,坚壁清野?这不是明摆着让咱们一路烧杀抢掠,屠村灭镇么?”
田忠浑身一震,怒道:“这怎么行?我军乃是堂堂王师,又不是林中草寇,怎能行这等丧心病狂之事?何况无论南朝北朝皆是一奶同胞,我军怎能对同胞举起屠刀,大兴杀伐?!”
“不杀不行啊……”
洪启叹道:“这位小侯爷算无遗策,我军从沂水带来的粮草已经见底,想要继续作战就得一路抢粮。”
“那也不能屠村灭镇!自古坚壁清野者,虽能胜得一时,但过后无不因为杀孽过重落个凄惨下场,何况朝中御史宛若疯狗,要是被他们知道,咱们回去还不得被口水淹死?”
“嘿,被口水淹死也得杀,锦囊上写得很清楚……”
“什么?”
田忠一把抢过洪启手里的第二只锦囊,只见里面的字条上只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所过村镇皆屠一半,放一半,此事关乎五万北武卫性命,还望三位将军切莫手软!”
之前的锦囊虽然也是徐锐出的计策,但是由杨渭元亲笔写成,而最后这七只锦囊里的字条却是徐锐亲笔所写,只不过用了杨渭元的口吻而已。
“这是要挟!这小王八蛋竟敢用五万大军的性命要挟我三人造此杀孽,当杀,简直当杀!”
田忠一看字条立即暴跳如雷,咬牙切齿地怒吼起来。
“田兄,慈不掌兵啊……”
洪启拍了拍田忠的肩膀,望着天边的晚霞感叹了一声。
“什么意思?”
田忠回过头来盯着洪启。
洪启道:“之前听说这位小侯爷曾经建议大帅不要攻打沂水,将已经被包围的二十五万大军当作替死鬼,拖住武陵王,然后我军从容撤回大魏,那时他就留下了慈不掌兵这句话……”
“什么?!”
田忠瞳孔一缩。
“用我大魏二十五万大军来当替死鬼?!亏他说得出口,这个小王八蛋冷血无情,老子错看了他……”
“田兄先别急着骂,你静下心来好好想想,我军攻了沂水,那二十五万大军还是要死,而当初要是听了他的话,咱们北武卫能少死多少人?
我现在倒是有些理解他那句慈不掌兵的深意了。此子,真乃天地异数也。”
“洪启你……哎!!”
田忠的脸涨得通红,想要怒斥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跺了跺脚,拂袖而去。
洪启摇了摇头,对身旁的张北江道:“现在该是用到上官不达那老货的时候了,希望他对这一路的军政也能了若指掌。”
上官不达负手而立,站在溢水河边,仿佛正在凭栏远望,老仆佝偻着身子立在一旁,随时等待着他的吩咐。
此时,一队士卒从他身后经过,好像没有与他进行过任何接触,但一张小小的纸条却诡异地出现在他背负的手掌中。
老仆不动声色地朝他点了点头,上官不达回过身来,四下打量,见没有人注意自己,便展开字条,飞快地看了一眼,然后假装打哈欠,将字条塞进嘴里,咽进腹中。
刚刚做完这一切,便见一个士卒飞奔而来,一直跑到上官不达身前,朗声道:“上官大人,我家将军请您议事。”
“哦?”
上官不达顿时露出惊喜的笑容。
“既是将军召见,罪官这就前往,麻烦小将军引路。”
说着,他给老仆使了个眼色,老仆立即心领神会,从袖口摸出一小块银子,悄悄塞进士卒手中。
士卒浑身一震,犹豫了片刻,还是将那块碎银握了起来。
“小将军,不知洪将军寻罪官所为何事?”
上官不达一边走,一边笑眯眯地问。
军卒咧嘴笑道:“是这样,我军即将开拔,将军有些事情不太清楚,想向您请教……”
三十里外,追击洪启而来的一万犀角军停了下来,一身光明铠的卢东卿安顿好大军,然后带着几个亲信纵马奔上一个小破,望着开阔的四野满脸迷醉,仿佛沉浸在这一番美丽的秋景之中。
身边一位二十多岁的亲信贴了上来,轻声问道:“将军,先前斥候来报,已在三十里外发现魏军踪迹,将军为何不去追击,反而令大军停在此处?”
卢东卿瞟了亲信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
“你们还没看出来么,我南朝人杰地灵,坐拥无数少年英才,可被王爷自小带在身边的只有那钟庆渊一人,王爷与钟庆渊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
此战便是王爷给钟庆渊一展身手的舞台,也是他步入朝堂的踏板,我怎么能如此不知进退,抢了他的风头?”
亲信闻言不忿道:“王爷怎的这般偏心,那钟庆渊骄傲自大,目中无人,却得这般重用,将军您兢兢业业,南征北战,倒要给他让路,这是何道理?”
卢东卿哈哈大笑。
“子仲啊,你得记住,这官场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敌人,一种是朋友,有王爷支持,他钟庆渊早晚都会在朝堂崛起,谁也阻拦不住。
既然如此,本将军为何不顺水推舟,借花献佛,送个便宜人情给他?只是稍稍隐忍,便能在微末之时与他相交莫逆,岂不是无本万利?
他是高傲了一些,但是持身极正,等他飞黄腾达之后,如果本将军有所需要,虽不敢保证他一定会鼎立相助,可至少也不会跳出来挡路。
你别忘了,他背后可就是王爷,在我大吴国只要王爷不反对,那本将军什么事干不成,什么官当不上?”
亲信听得似懂非懂,抱怨道:“可这也太委屈您了,而且这得等到什么时候?”
卢东卿大笑道:“不委屈,不委屈,你不懂,本将军就是故意找个由头跑出来的。
如此一来,他钟庆渊打赢了仗,我不会分他的功劳,打输了仗,也不好把我当做替罪羊,我是进可攻,退可守。
只要好好看住这三千骑兵,不让他们惹出什么麻烦,然后等钟庆渊腾出手来,再把舞台交还给他,我就算功德圆满,不虚此行。
子仲,你是林阳候之子,将来也是要进入朝堂的,现在就得好好学学为官之道,否则日后如何步步高升,光耀门楣?”
亲信脸色一红,挠了挠后脑勺道:“我哪会想那么多,就想跟着王爷和将军您南征北战而已。”
卢东卿瞪了他一眼,笑骂道:“没出息,你看看这天下,不出二十年王爷便能一统南北,到时候哪有那么多仗可打?
何况官场一途,除非你是王爷那样的狠人,否则一个人单打独斗终究不行,本将军以后还指望你们这群小子为我冲锋陷阵呢。”
亲信神情一肃,郑重地抱拳道:“得令,子仲将来一定不负将军所托,定为将军打出一片天来!”
卢东卿哈哈大笑,勒转马头,手里的长鞭一扬,带着亲信们向大营奔去。
岭东城地处南朝东北,背后便是流清山脉最为艰险的一段奇峰,到处都是悬崖峭壁,猛兽烟瘴,鲜有人烟。
虽然跨过这段奇峰,再往北走便是北朝境内,但由于山峰过于艰险,连一条像样的小径都不存在,每次进山都是九死一生。
所以除了一两个仓皇逃命的贼人之外,从没有人通过这里进出南朝。
而从岭东城出发,向西走两百里便是北齐,倒是有不少商贾聚集于此,将南朝的粮食、布匹卖到北齐,再把北齐的煤、铁带回南朝。
虽说南朝与北齐连年交战,但岭东因为地势太偏从未受到波及,尤其是最近一两年,大战愈发激烈,商贾们纷纷将此地作为与北齐贸易的桥头堡,因此岭东城虽不大,却也十分热闹。
岭东城外,十五辆马车齐齐停在管道旁,打头的一辆镶金嵌玉,装饰华贵,一看便是权贵所乘,后面的十四辆则全是拉货的板车,上面装得满满当当,外层还有搌布盖着,与商贾们拉到北齐的货物一般无二。
“少爷,咱们到了……”
一个三十来岁,管事打扮的人凑到马车旁喊了一句,语气有些生硬,很不情愿的样子。
虽然他换了衣服,还在嘴唇上贴了两片小胡子,但北武卫的老人们还是能一眼认出他来,因为他便是带领五百勇士从天而降,大破雨山关的前锋营副将梅闯。
徐锐慢慢悠悠地从马车里钻了出来,他穿着一身黑金相间的刺绣长袍,用料极为考究,针线也十分精致,一看便价格不菲,只有懂行的才人知道,那是南朝京城里最流行的“狩服”,一件衣服就要三百两白银,穿得起的既富且贵。
徐锐今年不过十六岁,年纪尚轻,本身长得唇红齿白,细皮嫩肉,好好打扮一番,再配上他独特的慵懒气质,看上去倒是有七八分纨绔贵公子的模样。
只是他一下车,两只眼睛便闪着贼光四处打量,见没人注意,立刻狠狠地刮了梅闯一眼,压低声音道:“喂,你到底会不会演戏?谁家管事这么大谱?几十个兄弟的性命都绑在你裤腰带上,你就这么敷衍?”
梅闯牙关紧咬,双拳握了松,松了又握,好一顿挣扎,最后终于换上一副谄媚的面孔,笑道:“少爷教训的是,小的下次不敢了。”
乔装打扮的前锋营兄弟们想笑不敢笑,一个个憋得面红耳赤,徐锐却是满意地哼了一声,朝身后招了招手。
“三狗,走,跟少爷进城!”
躲在板车后的三狗立刻答应一声,屁颠屁颠地跑到徐锐身后。
一旁的徐方也连忙跑了出来:“少爷,还有老奴,还有老奴哇。”
徐锐瞟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哼,说不让你来,你居然给少爷我演了一出先斩后奏,还没跟你算账呢,一边待着去。”
徐方舔着脸笑道:“少爷远行,怎能没有老奴?您放心吧,仙药都交给刘老将军了,他宝贝着呢,绝不会出半点问题。”
徐锐翻了个白眼,也不理他,徐方立刻喜滋滋地跟在他身后,三人便这般大摇大摆地往城门走去。
第三十章:少爷进城
北武卫甩开钟庆渊后便一路向东北挺近,为了避免敌人提早洞悉己方的战略意图,还故意兜了几个小圈子,掩盖真实的目的地。
眼下北武卫主力正在两百里外朝北急行,明天开始就会向东折返,直扑岭东城而来,而那时钟庆渊十有**还在向北追击。
原本按照徐锐的计划,大军是不必往岭东城这个死胡同里钻的,他们只要继续向东,绕过流青山,就可以借道北齐返回魏国。
可是无论怎么说杨渭元都不同意,因为岭东城是洪启率领的三千孤军最终的目的地,杨渭元深怕徐锐发狠,将这三千人白白牺牲掉,这才不惜耽搁两天,准备来岭东与洪启汇合。
徐锐算了算时间,两天还能耽搁得起,便捏着鼻子答应下来,唯一的条件就是让他带着前锋营的勇士提前混进岭东城,为大军破城做好准备。
提这样的要求当然不是徐锐这个懒汉转了性,实在是被逼无奈。
北武卫一路奔波已经疲惫不堪,伤员无法得到喘息的时间,导致大量减员,各营还能保持基本战力的士卒已经不足一半,士气降到了谷底,根本经不起一场恶战。
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北武卫眼看就要逃出生天,徐锐不愿意大军再冒任何风险,于是只好自己冒点风险,吃点苦头,亲自走上一遭。
当然,吃苦头是他自己说的,这一路上他只管在马车里睡觉,其他一应事物全部抛给梅闯,气得梅闯好几次差点没忍住掀了他的铺盖。
倒是三狗,因为和徐锐年纪相仿,徐锐又没什么架子,口中新奇之事层出不穷,经常说起几个故事,听得他心驰神往,几天混下来,两人已经形影不离。
“站住,你等何人,可有勘验?”
刚刚走到城门口,三人便被一胖一瘦两个城门官拦了下来,瘦门官斜着眼睛打量三人,痞里痞气道:“眼下正值战事,任何入城者都得勘验身份货物,以免混入奸细,赶紧的,都给我退回去,那边排队。”
徐锐冷哼一声,右手一甩,一条长鞭打在瘦门官身上。
“狗东西,你也敢跟少爷这般说话?!”
虽然这一鞭软绵无力,打在身上不疼不痒,但此地乃是城门,无数商贾等待勘验进城,众目睽睽之下那瘦门官顿时恼羞成怒。
“你敢殴打官军?!来人啊……”
话还没说完,一旁的徐方掏出一面金灿灿的腰牌,随手甩了过去,眼里尽是轻蔑之色,仿佛不屑与之多言。
瘦门官疑惑地接住腰牌,胖门官也凑了过来,两人只见腰牌正中刻着一个大大的崔字,底部还有三个小字河内氏。
两人瞳孔一缩,惊呼道:“河内崔氏,你是……”
“我家少爷乃是柱国公的七公子,这次到北齐散心,你们两个狗东西也配挡道?”
徐方鼻子翘到天上,冷冷说到。
瘦门官双手一颤,差点握不住那枚腰牌,胖门官眼珠一转,连忙抓过那枚腰牌,恭恭敬敬地递到徐锐面前。
“我二人有眼无珠,不知是崔小公子驾临,着实该打……”
河内崔氏乃是南朝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家主崔龙庭袭爵柱国公,官至吏部尚书。
如果光是这些还不足以震慑天下,但崔家是武陵王最大的支持者,也是王爷的左膀右臂,有了武陵王的背书,崔家在南朝自然权势滔天,也难怪两个小小的城门官如此惧怕。
腰牌递到眼前,徐锐动也不动,等一旁的徐方抓过腰牌收好,他才说道:“哼,少爷我今天心情不错,懒得和你们计较,没见那么多大车吗,怎么那么没有眼力劲?还不赶紧找几个人过去帮忙!”
两个城门官顿时大喜:“啊,看小的这狗眼,来人呐,还不快去帮公子拉车?”
“少爷不可!那里面可是……”
三狗到底年少,出身也太低,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一听守城士卒要去拉车,顿时大惊,话一出口他才察觉不妥,又把后半句话憋了回去。
两个城门官见三狗满脸心虚,不禁对视一眼,露出狐疑之色。
徐锐怒道:“没出息的东西,不就是点私货么,难道还怕他们贪了不成?”
一听私货二字,两个城门官双目一瞪,连忙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有听见,三狗长出一口气,挠了挠头皮,不敢再说话。
徐锐朝身后猛使眼色,扮成管事的梅闯走了上来,拿出一方木盒递到两位城门官手边,压低声音道:“二位大人,我家少爷第一次出门,不懂人情世故,有得罪之处还请包涵。”
“哪里哪里,少爷乃人中龙凤,我等能看上一眼便是福气,哪敢……嘶……”
胖门官赔着笑脸接过木盒,入手便是一沉,心脏仿佛被小锤敲了一下,连忙打开木盒飞快地看了一眼,顿时瞳孔一缩,倒吸一口凉气,里面竟是整整齐齐的三排小金锭,粗略一算也有百两之多。
“啪”的一声,胖门官一把合上木盒,强压下怦怦直跳的心脏,笑道:“崔崔崔……崔管事,小的们何德何能……得嘞,小的们,赶紧给大人拉车,都小心着点,要是磕了碰了,小心吃鞭子!”
一队守城的士卒连忙冲到官道上,从前锋营的将士们手中接过缰绳,帮忙把车赶进城去,扮成伙计的前锋营将士则死死盯住这些兵丁,深怕他们揭开搌布看到里面的东西。
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悍卒,身上自然带着凌厉的杀气,赶车的兵丁被他们盯着只觉后背阵阵发凉,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梅闯露出满意的笑容,轻轻拍着胖门官手里的盒子,小声道:“这位大人,我家少爷这次是出来历练的,还请不要声张,否则惊动了城里的大人们,我怕少爷心中不喜。”
胖门官点头如捣蒜:“崔管事放心,小的明白,小的明白,一定不会透露少爷的身份。”
梅闯点点头,再不理这两个城门官,跟着徐锐几人大摇大摆地往城里走去。
等她们走远,胖门官这才抱着木盒眉开眼笑地用胳膊捅了捅瘦门官。
“兄弟,咱们这次发达了。”
瘦门官却是终于忍不住问道:“业哥,咱们就这么放他们进去会不会出问题?”
“出问题,出什么问题?”
胖门官笑着反问。
瘦门官急道:“还没勘验呢,眼下正值大战,万一闹出个好歹来,咱们可担当不起。”
胖门官不以为然道:“什么大战,这穷山僻壤的,又不是战略要地,谁会吃多了来此?再说魏军还在几百里外,还能飞过来怎的?”
“可是……”
见瘦门官还不放心,胖门官笑道:“别可是了,兄弟,刚刚腰牌你也看过了,有没有假?”
瘦门官摇头道:“宗正府的刻印标记分毫不差,材质也是大内的精金,绝做不得假!”
“那便是了,他们的确是崔家人,这还不够?”
“可是他们的货明显有异……”
“就是有异才不能查啊!”
“这是什么意思?”
瘦门官大惑不解。
胖门官耐心地解释道:“你想想崔家的封地在哪?”
“当然是河内……”
瘦门官突然一愣,惊呼道:“河内靠海,盛产食盐,你是说他们的货可能是私盐?!”
盐铁都是国之重器,由朝廷统一控制,私制、私贩都是重罪,轻则发配三千里,重则人头落地,如果十四辆大车上装的全是私盐,就是柱国公也很难交代。
“嘘!!”
胖门官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若不是私盐怎么会让七公子亲自跑这一趟?你看看那几十个伙计的眼神,都透着杀气呢,明摆着是护送崔公子亲自押运,要是真查出来,你我还不被当场杀人灭口?”
瘦门官咽了口口水,一阵后怕,胖门官拍了拍他,叹道:“兄弟,守门也是一门学问呐,晚上醉仙楼,哥给你摆场酒压压惊,也叫上兄弟们好好乐呵乐呵,这吃人的年岁,很少有这般逍遥的日子咯。”
岭东城里,徐锐一行找了最大的客栈,包了整整一层,刚刚安顿下来,三狗立刻贴了上来。
“锐哥,你胆子怎那么大,车里都是军械,万一要是被守军看出破绽,那咱们不都得交代在这了?”
徐锐用手指点了点他的脑门,没好气道:“笨,说谎这种事当然要理直气壮,你越把自己当成天王老子,他就越把自己当成孬种,你越心虚,他就越不信,还好刚刚梅闯给你圆回来了,不然麻烦可就大了!”
“对不起……”
三狗面红耳赤,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心里总琢磨着锐哥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梅闯哈哈笑道:“小子,三狗说得没错,都说我前锋营胆子大,我看你小子才是傻大胆,这一路上我都在担心怎么进城,心说你小子也是心大,不管不顾也就罢了,居然还能蒙头大睡,没想到你是成竹在胸,这般头疼的问题竟真的被你一通胡闹蒙混过去了。”
梅闯是个老实人,一通夸赞把徐锐说得都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他敢这么闹的确是胸有成竹,这身行头便是他的杀手锏。
无论是腰牌、马车还是身上的衣服,都是货真价实的崔家少爷之物。
崔家的七少爷自然不是他演的这般纨绔子弟,只不过他运气不好,去昆池府打理家族的产业,恰好被北武卫的斥候抓了个正着。
要说那家伙也是个机灵鬼,戏演得不错,差点让斥候把他当成普通的富贵子弟,还好有识货的,认出了他穿的“狩服”,这才把他抓到中军,交给杨渭元。
在徐锐神鬼莫测的审讯手段之下(其实就是现代警察常用的,关进黑马车,不让说话和睡觉),他仅仅坚持了两天便精神崩溃,不仅将身份和盘托出,还讲了不少南朝权贵的秘事。
徐锐得到这些情报之后立刻心生一计,这才有了这次的岭东之行。
“小子,现在城也进了,你得跟兄弟们说说到底该干什么了吧?”
梅闯问到。
提到接下来要做的事,徐锐唇角勾起一抹贼笑:“干什么?当然是好吃好喝,然后大闹一场咯!”
梅闯脸色一变:“小子,这种玩笑可开不得,要是大闹一场,让守军有了防备,我军攻城得多死多少将士?你又不是不知道,北武卫现在疲惫不堪,士气低落,实在经不住恶战了!”
徐锐摆摆手,双目贼光大闪:“放心,我就是要他们有防备,防备得越严密越好!”
“防备得越严密越好?”
屋里几人相视一眼,都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