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九章 战3
“夫人……”
我听到花荃虚弱的呻吟,手臂被牵连着动了动。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这里现在就像是一个神仙的修罗场,法力失控四散,那些被斩杀的神掉进长生海里,瞬间便会被翻卷的骇浪吞噬,尸骨无存。
花荃被我半扶半抱着,才能支撑着不倒下。
“帮帮主君吧。”她的眼里似乎永远只有主君,哪怕现在没有完全苏醒过来,也在梦呓似的祈求着,“他为了今天,付出太多……”
沉重的眼皮被勉强撑开些许,花荃看着我,像是在黑夜中仰望着那一束微弱的烛光,没有迟疑,充满渴望得想要靠近。
我想起了好些年前,我带着狗子第一次去人间,在华阳山的别墅里第一次见到她。
那个时候,她的长发绾在脑后,穿着简单的白衬衣和墨绿色及膝裙,看起来清冷高雅又干练,那时的她向我走来时,浑身散发着温柔的光,鲜活的气息。
可现在我只感受到她生命力的流逝,她的气息在减弱,她……在死去。
“花荃。”喉头一紧,我竟然哽咽得没说出话来。
她朝我眨了眨眼睛,蝶翼似的睫毛上挂着泪珠,朦朦胧胧的勾了勾苍白的唇角。
“我不悔。”
花荃往我身上靠了靠,像是冰天雪地里的人在本能得寻求一丝暖意,语气却是一如既往坚定着,“夫人,哪怕你和主君不说,我也知道朱琰和白冰洋已经……但是,我知道他们不会后悔跟随主君,我也一样,哪怕现在就死了,我也心甘情愿。”
“胡说什么……”我往她体内灌入神力,吸了吸鼻子道:“你不会死,我会带你回人间去,魏罗米,他一定在等你,你这个姐姐可不能丢下他啊。”
“罗米……”
花荃眼神怔了怔。
我点了点头,突然余光瞥见像是魔气的黑雾,从狗子湿哒哒的长毛间涌出来,在往上看,三颗狗头六只眼红光乍现,血盆大口仰天大张,竟然在接那些从天上掉落的天兵天将!
“嘎嘣脆!”
“好吃,这味儿香啊!”
“那边还有好多,我们赶快去!”
话音未落,狗子就一个纵身往天上扑过去,一步两步三步,步步增大一倍,到了那些混战的天神附近,已经像是一座移动的无量山!
“嗷呜~~~”
兴奋的兽吼震荡天地,那些魔气更是压得半边天穹变成漆黑一片!
风浪激荡,宛如海啸奔流,浩浩荡荡向天卷去。
哪怕是我,也不能再四平八稳得站在海面上。
“花荃,我带你去躲起来!”
我顾不得许多,扛着身上虚弱得没有一丝力气,再次陷入昏迷的女人,往海中央被神力笼罩着的那座宫殿飞去。
穿过重重翻涌的浪潮,冷蓝的光雾结界保护着我们,快到朝暮宫附近,那股融合的神力和红橙色的光雾竟然形成诡异的阻力压制我的速度。
我眼前已经阵阵发黑,灵力消耗得太快,要是冲不进去,我和花荃就会葬身海里。
只能搏一把了!
“酒来!”
袖笼里的铜骰被我甩出来,骤然绽放一道金光,便像是打开了豁口疯狂吸收着朝暮宫上空的神力。
就是这样!
我从铜骰后方趁机钻入,上涌的神力如向天舔舐的火焰混乱起来。
穿过去的那一瞬间,我的灵力被反噬,围护的冷蓝色结界瞬间冲散,只能紧抱着花荃向下跌去。
幸好,我们没摔进海里,而是到了朝暮宫殿门前。
这座水晶宫殿冰冷异常,哪怕我在地府里待了那么多年,也被冻得骨头都僵住了,怀里的花荃紧闭着眼,身子不可抑制得颤抖,微弱的呼吸间飘起浅浅的白雾。
难怪这地方被用来放神仙们的尸体,保鲜效果肯定好!
我哆哆嗦嗦得站起来,牙齿哐哐打颤,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一点儿,花荃却越来越冷,起先还抖,从爬起来之后,就好像彻底
没了知觉。
我的灵力尚未恢复,只能勉强给她输送一些,抽丝剥茧似的冷蓝色光雾一点点从我的掌心没入她体内,却好像没有太大的作用。
再这样下去,我还没被冻死,她已经被冻成标本了。
我咬咬牙,招手收回铜骰,它吸收了一些神力和万灵古的气息,颜色变得有些奇怪,就像是铜片被放在火上烤似的,还有那些宝石一颗颗也亮的惊人。
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瞥了一眼花荃,生息如游丝,更是不敢耽搁,直接默念口诀将她收入铜骰之中。
“能不能护住花荃这条命,就看你了,千万别给我胡来啊!”我用手掌平平稳稳得托着铜骰,无声得警告它。
骰子上的光缓缓减淡,再彻底沉息下去,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唯独能感觉到的是一丝丝微弱的生息,我放下心来,将它好好收回袖笼里。
眼前几步之外,就是朝暮宫的大门,里面是一片晦暗,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在更深处,隐隐有一缕红光,像是小小的火苗闪烁不定。
不知为何,我竟然对那火苗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甚至没有考虑过里面到底有什么未知的东西,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只脚已经跨进宫殿的门槛。
朝暮宫里很空旷,几乎与我从前所见的宫殿都不一样,哪怕是一桌一椅,任何的摆设装饰,立柱横梁,什么都没有,处处透着陈年久远的幽深和安静。
鞋底从光滑的水晶地板上擦过,那声音都像是能惊了这满殿沉睡已久的神明。
进了门之后,那一束光就格外明显了,仿佛很近,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它,但我伸了伸手去感知,才知道光并不在我所见的位置,虚无,遥远,那么不真切。
我扫视了一圈,唯独不见任何棺椁。
不是说那些殒灭的上神都被安葬在这里吗?
还有那些脱离仙身去历劫的神仙,他们的身子不是也暂放在朝暮宫里沉睡吗?为何也都不见了?
我还记得,嫦娥提过她用观天镜偷窥过朝暮宫,可是亲眼见到了吴刚的仙身啊!
第七百一十章 战4
“难道……这里还有别的空间?”我暗自猜测着。
不过进来之后,外面哪怕打得天崩地裂,海水倒灌,狗子撒欢吼得嗷嗷叫,我也听不到任何动静,明明连殿门都没关,可这里面就是安静得落针可闻,像是与世隔绝。
那一簇小小的火苗,也不知燃烧了多久,到底在燃烧什么。
我迟疑了一下,继续向着它走去。
但就在这个时候,那火苗突然一下如释放般绽开上蹿,强绝的神力瞬间扩散,肉眼可见的红橙色光耀爆裂,穿透穹顶向天而去。
那是什么?!
我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身体被那股力量冲击,勉强刚站稳,就看到火苗后面,似乎有一双闪动着微光的眼睛紧盯着我。
还好我是鬼,不然特么就被吓死了!
那鬼影完全融在黑暗之中,眼睛里仿佛倒映着火光,随着火苗的蹿动闪烁着。
四周被浓郁的万灵古的气息包围着。
我好像有点猜到那个若有似无,宛如幽灵般的影子是谁了。
“火神陆压,是你吗?”
黑影纹丝未动,身后突然传来嘭嘭嘭几声,像是什么东西沉沉砸在地上,我猛地回头,就看到那几个冒着神光的仙家快步走进来。
“师尊!”
“您终于醒了!”
“太好了!”
四大弟子,回来三个,最快跨步而来的身形魁梧如猿,相貌英伟,鬓边两腮长有白色的长毛,手使一条冒着火光的铁棍,看起来十分凶狠。
落后一步的那个手提染血长柄大钢刀,面目如虎,一双炯目火光盛盛,腰间憋着一个奇怪的兽角,尖刺一端正滴着血。
还有一个与其几乎并行的,看起来应该是妖兽出身,人面猴身,体格比前两个大了几倍不止,双拳双足被赤铜护具套住,巨大无比,一身白毛飘逸飞扬,双瞳也是红色。
除了前两个神仙,那只兽我曾在地府的书籍上见过它的图样,洪荒凶兽朱厌。
传说这种凶兽好战,只要一出现,就代表天下大战,它是兵燹的征兆,又被称作“
兵兽”。
想不到,洪荒凶兽也能被陆压收服,成为他的座下弟子。
他们看到我,竟然没有感到奇怪或惊讶,只是突然停住脚步,就站在距离我不过几步的位置,眼睛都看着火苗那个方向,好像是在等着陆压的指示。
那双眼睛藏在无声无息的黑暗里始终不曾动过。
又过了一会儿,我才感觉到火苗逐渐淡了下去,像是凝聚般越来越小,最终化为一星璀璨的红光,没入那双眼睛中间的黑暗中。
几个弟子的神色比方才更加郑重起来。
我却不自觉紧张了,怎么有一种把自己送上门的感觉,我暗自捏紧了拳头,指尖陷入掌心,藏着好不容易恢复的灵力。
然后,我就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像是叹息,又有点阴森的冷笑。
嗤。
同一刻,黑影晃动了一下,宛如水墨分离似的,那道身影就清晰得浮现出来。
真的是陆压。
与我脑海深处那一抹雾重重里藏着的影子一样,暗红的滚边火纹长袍,眼神锋锐,双瞳凝聚着红橙色的火焰,只不过又有点不太一样,他的眉心有一道印记,红色和黑色的纹路宛如藤蔓交缠在一起,组成一簇火苗的形状。
他向我走来,除了万灵古的气息,还有一股阴冷的,深沉的暗流扩散开来。
“你以为,凭你现在的实力,还可与我一战?”陆压突然开口,声音如削尖了的薄冰,轻轻一戳,把我努力伪装的镇定戳得粉碎。
他也知道我曾是苍梧的一缕残魄。
看来,他还知道很多事情,比如我与叶定稀之间的千世轮回,还有叶定稀他的计划,他们或许就是一伙的,才会有今日这一战。
“我看起来有那么蠢么。”
我撇撇嘴,指间泄了力,反倒放松了几分,“你的几个弟子随便一个伸手过来,就能捏死我,还用得着你出手?”
比如朱厌,那家伙的拳头砸下来,我可以表演一个秒变肉馅。
“不过……”我故意停顿了一下,才又信誓旦旦道:“你不会伤害我。”
“哦?”陆压长
眉一挑。
我却从那个近似戏谑的表情里更加肯定了,直言道:“你能复生,叶定稀帮了你不少吧,不管你拿什么作为交换的条件,才会让他这样心甘情愿得帮你,但我想……一定是与我有关。”
“变聪明了。”陆压笑得意味深长。
这种夸奖,一点儿也不能让我开心,他好像是在蔑视苍梧的智商,虽然我还没有完全想起来那个田园萝莉过去的种种,但不代表她可以被任何人鄙视。
好歹是个上古净化女神,还是女战神,陆压和她是一个辈分的,真要放在以前打起来,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轰隆隆。
又是一阵穿透力极强的震感。
我从朱厌胳膊上起伏的肌肉间看向门外,一抹浓郁的黑影如闪现般进入殿中。
叶定稀。
他也来了。
我看到他,浑身的火光瞬间沉息下去,手中的长鞭像是从血水里浸泡过,湿漉漉的,落地那一段带出一道细长的血痕。
他没有说话,看了我一眼,又看了陆压一眼,拱了拱手。
“师尊。”
他竟然认了陆压为师尊?!
我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瞪大了眼睛看着叶定稀,他故意偏开视线,眼观鼻鼻观心得朝我们走过来。
“恭喜师尊,重获新生。”
“外面怎么样?”
陆压似笑非笑得问。
叶定稀道:“刚才师尊神力一现,撼天动地,半数天兵天将化为齑粉,再加上张桂芳和上古第一魔兽相助,剩下的,不足为惧。”
“不错。”
陆压朝我看了一眼,红橙色的瞳底翻涌过一道怪异的光亮。
“上古第一魔兽能为你所用,实属你造化之外的福气。”
我皱了皱眉,“它可不为我所用,你们要是不让它吃饱,待会儿它连你们也吞了!”
“哈哈哈……”
身后传来那三个弟子猖狂肆意的大笑。
第七百一十一章 战5
这时,我袖笼里藏着的铜骰突然动了动,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
我的体内,随之一阵气血上涌,比起先前那种躁动更激烈几分。
“叶定稀,我们离开这里吧?”我向他看过去。
这一场大战之后,人界,天界究竟会如何斗转变换,我不敢再去想象,如果还可以选择,那只能是现在,我没什么志气和抱负,天地初开时诞生的那位上古女战神的实力我现在半点没有,我连自己都保护不好。
我,只想逃离。
叶定稀刚才说,来围剿他们的天兵天将几乎全军覆没,这个时候若他还愿意走,或许我们还有转机,逃到一个神仙也找不到的地方,就像是无间地狱那条臭烘烘的黑河对岸,真正与世隔绝得活下去。
“我们已经胜了,为何要走?”他眼神有些古怪得与我道:“苍梧,你是在害怕吗?你以为天界那些老东西还会是我们的对手,师尊已经复生,再也没有谁能阻止我们涤荡这世间的污浊。”
“可是再这样下去,人界也会彻底毁灭,你说想要一个无神主宰的时代,想要真正的和平和光明,可苍生都不在了,何谈时代?”
叶定稀的神色沉了下来,这一刻我相信他在谋划今日这一切时,一定不是以牺牲凡人的性命为代价,他把自己打造成一个战力堪比神明的怪物,可他依旧是人,在人界历经千百世轮回,眼看着那个他最熟悉的世界一点点走向更高的文明。
“只要推翻三十三天城,我们就会修复人仙两界,每逢变世,必有牺牲,你何须有此忧虑!”白毛大猿粗声粗气道。
“不错,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眼看着就要成功,你在此刻动摇,难道是被那帮神仙给收买了?”
“哼,反正她也没帮上什么忙,倒不如将她送走,省的碍手碍脚!”
另外两个弟子语气也冷硬起来。
话音刚落,陆压却微微蹙了蹙眉,眼神凌厉得扫过三个弟子,“你们眼前的鬼神,曾是上古净化女神苍梧,言语不可造次。”
不过一句没什么力道的责备之言,也能足够让我感觉到神威赫赫。
陆压又向我走近一步,红橙色的双瞳里翻涌着宛如岩浆般的光芒,我能感觉到足够强大的万灵古,却没有一个生者该有的气息。
我心头猛地咯噔一下,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屏气凝神想要探出神识去感知一下,却被他周身强绝的神力挡了回来。
神识一震,我脑子像是被重锤敲打,耳畔传来陆压威严而低沉的声音。
“留在这儿,亲眼看看,本座会给这个世界一个怎样的新生。”
他很有自信,甚至已经笃定这场战的结果会如他所料似的,“你不是也曾质疑过那些神仙到底配不配成为众生之主宰,凌驾六界之巅?本座死了这么多年,一直也在参悟这其中之道,何为轮回,何为始终,你……可有答案?”
“因果轮回,善恶始终。”
我撇撇嘴,就我活着的这点年纪,还够不上他的零头,我能参悟个啥,自然是随口乱答。
陆压眉梢微微一挑,像是听了什么趣话,“有点儿意思,或许等此战终了,你与本座可以对弈畅谈,各抒己见,分享彼此对天地苍生的感悟。”
“你我的感悟,重要吗?”我冷着脸道:“每个人都会对自己生活的世界好奇,有猜测,有困惑,也有感悟,但那些思想只代表他个人对于世界的认识,不能左右其他人的想法,若他的一个念头,一个顿悟可以解开世人的迷思,这便是行善积德,但若是他的执念迷惑众生,这和天庭里那些老神仙又有什么区别?”
“苍梧,够了。”叶定稀阻止我继续说下去。
我抿了抿嘴,反正也说完了,肚子里火气不少可也就是茶壶倒饺子。
朝暮宫里本就安静异常,这会儿突然所有声音都消失,静的更是可怕,就像是掉进一个无底深渊里,给人一种压抑而沉重的不安感。
我暗自握了握拳头,感觉到体内灵气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
这时,又听到叶定稀问向陆压的声音。
“师尊,下一步我们是否直接攻上三十三天城?”
“早他娘的等不及了!那帮老东西当年可没少欺压我们,就说封神之时,给我老子封了个七杀星,哼,这口气老子到今天都咽不下!”
“七杀星,丧门星,还有我这个四废星,他们不就是怕我们被众生信仰祭拜,吸收灵气之后强过他们,这才将我们封了这又丧又废的封号,人界庙堂何其多,哪一个有咱们的位置!”
“不错,若非师尊收留我们在玉虚宫,三十三天城何曾有过我们的位置,今日就让我们痛痛快快斩了那帮老神仙!”
我在一旁听着他们的慷慨激昂,似乎也跟着明白过来,他们三个究竟是谁,那位手里拎着长柄大钢刀,腰间别着兽角的该是七杀星君张奎。
他腰间的兽角,应该来自被杨戬用变化之术杀掉的独角乌烟兽。
至于那个长得像猿,手使一条铁棍的则是四废星君袁洪!
他的神通与二郎神杨戬不相上下,根据地府史册记载,当年若非杨戬得了女娲的山河社稷图,怎会有机会擒获袁洪,这是位赫赫有名的守关大将。
与他们相同的是,我在叶定稀的眼里也看到了同样的渴望和恨意。
陆压并没有马上下令,他似乎还有别的考虑。
几个弟子各自安静下来,又把视线投向他,陆压却一直看着我,那眼神并没透露什么含义,却教我毛骨悚然。
“还有一件东西。”
他终于开口,“有了它,我们此行事半功倍。”
“师尊……”
叶定稀眼神一颤。
我不自觉挺直腰杆,默默收腹,右手护着左手紧贴肚子上,实则是死死捂住我袖笼里那颗铜骰,该不会这老东西一早就打了我这宝贝的主意吧?
还是刚才我进来朝暮宫的动作,被他察觉了?
第七百一十二章 命魂
若他真要我的铜骰,死活也不能答应,这里面还护着花荃呢……
我偷偷往叶定稀那边传递求救眼波,可那家伙明明看见了,却假装无视,表情凝重得像是要发生什么大事。
还能有什么大事儿比现在天地都穿了更大?
我紧张得咽了咽唾沫。
“定稀,带她出去吧。”
陆压终于收敛视线,笼罩着我的神威也减轻了不少,我暗暗松了一口气,不是骰子就行。
叶定稀沉着脸,终是颔首。
“走吧。”
我点了点头,转过身去,视线飞快扫过那三个弟子,他们并不将我放在眼里,甚至连路都没让开,一个个用鼻孔看着我。
若我还是苍梧,他们定是要敬我三分,可现在他们只当我是向东倾。
我忍不住瞥了一眼走到身侧的叶定稀,心生哀怨,他们都知道我是向东倾,为何你固执再三,非得唤我一声苍梧呢?
走到朝暮宫那扇大门前的时候,我隐约看到笼罩着的红橙色光雾外的景象。
天穹之上,黑沉沉的乌云像是随时要压下来,电闪雷鸣不绝,一大坨山岳似的东西正满天乱窜,嗷呜嗷呜嚎叫个不停。
还有一个身披藏青甲胄的身影,混着红蓝光焰将他团团围绕,手持长杆尖枪一次次爆发强悍神力朝敌方撞去。
张桂芳,丧门星君,也是陆压收入座下最强的一个弟子,战,可战,战无不胜。
一个时辰之前,还密密麻麻像是万千星辰的天兵天将,现在只剩下不足半数,甚至更少,因为我还能看到很多飞来飞去的法器,和不断簌簌往海里掉落的残肢残骸。
这一场血雨腥风,终是要到头了。
当我一只脚刚刚抬起,想要跨出门槛之际,突然感觉周身气息不受控制似的往体内收敛,唰唰朝着丹田倒灌,方才才压抑下的躁动骤然喷涌般爆发!
噗……
一大口污血喷出来。
我只感觉眼前骤然一黑再一闪,满嘴腥甜,衣襟上一片暗红,耳边还有叶定稀急切万分的呼喊:“东倾,你怎么样?!”
终于唤我东倾了。
我扶着门框,另一只胳膊被他搀住,侧目朝他轻轻扯了扯嘴角,可还没来得及说话,余光所见,便是一抹诡异而刺眼的银光,自宫殿之中绽放!
咔嚓咔嚓。
整座朝暮宫骤然寒降,厚厚的冰霜以极快的速度蔓延,穹顶之上凝出一朵巨大的倒扣霜花,花瓣如冰晶,散落着阵阵肉眼可见的寒气。
这是怎么了……
我越发觉得燥热,可四周明明冰寒至极。
叶定稀握着我胳膊的那只手,青筋毕露,他回过头去,朝着暗影绰绰的方向迟疑似的唤道:“师尊……”
然,无人回应。
唯有持续不断的冰寒将整座宫殿笼罩,我的丹田像是快要被撑爆似的,心跳的声音仿佛贯穿七窍。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被叶定稀搀扶着走到朝暮宫的门外,却突然停顿脚步不可能再向前走,一股莫名的恐慌已经由不得我所思所想,只是如机械般转过头去。
哗!
一道银光骤然扑面,穹顶上的霜花之中,正是光源所在!
我看到飞身而起,围绕着霜花悬停的陆压和他的三个弟子,还有陆压的双瞳死死盯着的东西。
一个银色的小盒子,从霜花正中缓缓落下。
这是……
盒子约莫巴掌大,看起来没什么别致的,只在盒盖上雕刻着一些浮起的纹路,仿佛流云一般生动。
还有它的四周,也雕刻着一些极简的花纹,线条虽少却十分精致,像是女子所用。
我还知道,这个银色小盒盒盖与盒身紧密相连,没有任何锁眼和衔扣,看起来根本无从开启。
因为这东西,是我亲手从无间地狱的倒影天里找到的。
时隔多年,我几乎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若非它还算是我与叶定稀的定情信物,只怕今日就算是见了,我也不一定能想的起来。
只是没想到,今日一见,那普普通通还比不得旧时女子妆盒的小玩意儿,居然会绽放这等耀眼的神采
从那时起,叶定稀联手骆文玉翻遍地府,想要找的就是它。
“原来,你找它,是要交给陆压的……”我呢喃,像是在自言自语,视线没有分毫转移。
“抱歉。”
叶定稀的声音很是压抑,“我……”
“不要紧。”我没有动怒,只是抬了抬胳膊从他的手心里抽出来,声音淡淡道:“给了你,就是你的东西,你想把它给谁就给谁。”
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叶定稀就已经在做这件事情,替陆压找到这个盒子,只不过是他们计划里的一部分,我回想起他三不五时消失的那段日子。
大概,就是来了长生海吧。
“它是你的。”叶定稀声音沉沉,“苍梧,它一直都是你的,此战之后,它也会……”
就在这一瞬间,我丹田里冲出一股热焰,贯穿般冲击全身,汇入脑海,那些漂浮的,散开的记忆,跨过千重山万重海向我奔来。
命魂。
银色小盒的名字。
“师父,为何唤它命魂?”
无量山之巅,手可摘星辰,白泽坐在我身旁,好奇得问道。
“命里有时终须有。”我翘着二郎腿,脚尖儿上还沾着下田耕种的泥巴,摇头晃脑,故作高深。
白泽追问:“那魂呢?”
“魂,生灵之根,万物皆有魂,又可称为灵犀……”
“这是书卷上说的,与师父你这法器的名字何干?”
“哦,是没什么关系,我愿这样唤它。”
我是不会承认,这两个字,是我翻阅字典时蒙着眼睛随手给指出来的,不过,深得我心。
命与魂,可谓因果,命不由人,魂不由心,色相由魂授,人心与命朽。
白泽仰起头,望着悬浮在半空中的命魂,和它释放出来宛如满天星河的光霞,眼神一时痴了。
我却看得索然无味,这盒子跟了我多少年?已经数不清了,从我成神那日,便有了它的存在,每一战,它都陪伴着我,天地邪祟,无从逃脱,尽收其中。
第七百一十三章 再次闯入
不对!
我猛然惊醒,瞪大眼看向霜花之下悬浮的命魂,它的封印松动了!
他们竟是要强行释放万年邪气!
我飞身而起,强行冲入冰雾重重的大殿之中,可还没能靠近那朵巨大的霜花,便被两道庞大魁梧的身影拦下。
“退下!”张奎怒喝。
朱厌示威般挥了挥巨大的拳头,拳风卷着冰雾向我扑来。
我感受到叶定稀的气息就在身后,他没有说话,但却在支撑着我的身体不在这强劲的冲击下飞出去。
“不能打开命魂。”我稳了稳心神,无视面前都庞然身影,只看向谪仙般傲然而立在半空中的陆压。
翻飞的暗红长袍衬得他目光冷静而决然,那张脸上冷漠得没有丝毫动容,哪怕对于我的去而复返,也好像并不感到意外。
这样的对峙,让我感受到一种实力上彻头彻尾的碾压,仿佛陆压只要动一动手指,我就会像一只无力挣扎的蝼蚁被他轻而易举得捏死。
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命魂的封印被解开,那里面不止万年邪气,还有曾经被我封印着邪神刑天。
一旦释放,才真是要毁天灭地了。
“你无法阻止本座。”陆压倏然看向我,轻轻一扬手,命魂便被感召似的乖乖落停在他的掌心里。
他声音清冽,笃定,没有因为实力悬殊巨大而鄙夷嘲讽,也没有因为计划出现变故而动怒,他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一股令人绝望的压力随着他的声音笼罩而来。
整个朝暮宫已经被彻底冰冻,命魂散发出柔和如月光的银白光斑,那是封印即将被开启时才有的异象,我曾经可以轻易得操控它,为我所用,助我一战,可现在……
我与它之间甚至毫无感应,也做不到心意相通。
我仿佛听到过去漫长的岁月里,每一次战场上传来歇斯底里的嘶吼,一声又一声绝望而痛苦的悲鸣,还有不甘和怨恨的哭诉。
那些声音在我的耳边一如再现,清晰又深刻,它们混着邪气被我统统收入命魂中,没有撕心裂肺,没有悲恸至极,那些天灾人
祸中的幸存者才能重新建立他们的家园,延续生命的火种。
“带她离开这里。”
我听到陆压威严无比的号令再次传来。
叶定稀没有迟疑,他将我拥入怀中,带着我飞离这座宫殿,我听到他若有似无的呼吸,伴随身后扭曲着蹿出来的一缕缕邪气,银白的光与黑雾交织相融,争先恐后得从命魂松动的封印下挤出来。
叫嚣着,奔涌着,释放最原始,最可怕的力量。
呼哧!
我一把推开了叶定稀,神力爆发之下,我浑身像是燃起了浓郁的蓝色冰焰,光耀向天冲去,像是要焚了那沉沉黑云。
我看到叶定稀惊愕无措的眼神,还有他浑身瞬间涌起的红橙色火焰。
我还看到朝暮宫上空腾腾而起的神力。
那些混乱的翻涌纠缠的光,藏着十万神魂痛苦无比的哭嚎和越发尖利的喊叫,噬魂阵,不但要吞噬众神之力,还要让那些被困在阵法中的神魂彻底被邪气侵染,化为邪祟。
十万邪祟为兵,这才是陆压推翻三十三天城的最后一手!
“苍梧!”
“够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目光冷冷得看着叶定稀,“你看看这里,不过是你们与天兵天将一战,长生海已是千疮百孔,人界暴雨不绝,只怕洪流已经冲毁多地,再继续打下去,这便是末世之灾。”
“置之死地而后生。”叶定稀手掌一翻,长鞭凭空而现。
我同样也以灵力化形为一柄冰剑,紧握在手中。
“然后呢?你真的看不出来你那位师尊的意图?噬魂阵,十万神魂献祭为其复生,再释放命魂中的邪气,把十万神魂通通炼成邪祟,他要的,和你要的,真的是同一个世界吗?”
“苍梧,你阻止不了他。”叶定稀并不回答我。
“是。”
我轻轻嗤笑一声,“单凭我一人,自然阻止不了,但我还有帮手不是吗?”
话音未落,我便以冰剑在掌心用力一划,腥红的血水瞬间飞溅,再被我以灵力催起,向天扬去。
“你
要做什么!”叶定稀震怒。
我却笑了,笑这眼前一切的绝望,也笑今日所见环环真相的悲凉。
“嗷呜~”
天穹之上,传来上古第一魔兽狂躁又兴奋的吼声。
那一大团巨大的黑影,冲撞着围攻它的神兵,不顾一切得向我狂奔而来,在这种时候,我居然唯一还可以信任和求助的是这曾与我大战三百回合的魔兽。
“哈哈哈……”
狗子的声音震荡四周,“好香,好香!”
冒着红光的六只铜铃大眼,直勾勾盯着我,仿佛天地间一切都变得晦暗无光,我看到了从未有过的疯狂和嗜血的渴望。
时机刚好!
我抢先一步甩出手中冰剑,随着一道尖锐刺耳的破空声,剑尖冲向叶定稀,他抽出长鞭抵挡,却是顾不得我。
与此同时,我转身运起全力往朝暮宫飞扑。
疯魔一般的狗子朝我扑来,三颗头皆是獠牙外露,混着血水的牙缝间喷涌出浓郁的魔气,几乎要将我侵吞。
就是这一刻,我飞到朝暮宫门前时蓦得收敛灵力,像是个突然被扔出去的石头,沉沉得向下坠落。
狗子势力汹涌,强行冲进神力乱涌的宫殿之中。
成了!
我趴在宫殿前的地上,一身骨头像是被摔得四分五裂,爬起来时都能听到身体里咯吱咯吱的脆响,我勉强用灵力续接筋脉关节,踉踉跄跄得往宫殿里跑。
狂躁的狗子也被这一撞给撞懵,站在宫殿正中茫然得左右乱看。
“这是哪儿?”
半空中,陆压和三个弟子正在等待命魂封印彻底解除的最后一刻,突然整座宫殿动摇不止,闯入上古第一魔兽,自然不容他们忽视。
“拦住他!”
张奎一声号令,便率先飞身而起,朱厌直接落在地上,手脚并用踏踏踏得向狗子奔来。
还有那袁洪,臂膊轮开,使手中棍,紧随其后。
狗子瞬间被团团围住!
第七百一十四章 生吞!
“哼,又是你!”
朱厌最先看见我,握紧的拳头上光焰绽放,身形瞬间暴涨数倍不止,恶狠狠得冲我嚎叫着。
狗子不乐意了,左边那颗头斜睨他一眼,砸吧着染血的嘴,“野猴子,那是本狗爷的人。”
“你这魔兽,不也曾是她的手下败将么?”袁洪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卧槽!
这种时候,若是让狗子知道当年和它打了一架,最后把它封印在无间地狱的就是我,狗子是不是会转头先把我啃了?!
我顾不得许多,猛然飞身扑去,在冲向袁洪的那一瞬,便以灵力化为冰刺向他们袭去。
然而,冰刺还没能近身,就已经被他们周身护体的神力所阻,瞬间烟消云散。
我堪堪落在狗子的脚掌边,它偷偷往前挪了挪脚尖,刚好将我接住。
身下一软,我揉着屁股站起来,狗子的三个脑袋各自眼光古怪得看着我。
“狗大哥,我以后再跟你解释,先帮我把东西抢回来!”
“什么东西?”
中间那颗狗头问道。
我指着陆压,他手里的命魂盒盖上已经化为冰晶,银质退,冰晶现,等命魂彻底化为一个透明冰晶时,万年前我耗费元灵设下的那道封印就真的解开了。
狗子的六只眼睛齐刷刷看向陆压那边,还有他托在掌心里的命魂,愣了愣。
还不待它说什么,那袁洪已经提着铁棍扑过来。
呼啦!
铁棍挥下,劲风疾扫,嘭的一下砸在我与狗子跟前,登时就将地面那层冻冰劈出一道裂缝来。
狗子中间那颗头叼着我的衣领子,我悬在半空,像是人体晾衣架动弹不得,要不是狗子动作够敏捷,刚才这一棒子下来,真要命了。
左右两颗头相互对视了一眼,那怒火瞬间化为实质从眼眶里喷出来。
“敢动我们的人。”
“这猴子找死。”
狗子把我甩到一旁,二话不说直接冲了上去,那三个家伙见状,手中法器光耀顿起,群起而攻之,厮杀之势一触即发!
唯有陆压,依旧稳稳站立在半空中,岿然不动,甚至连眼神都没有看向这边一眼,只盯着一半银色一半冰晶的命魂,他仿佛在透过那个盒子欣赏大战之后的世界,那样的眼神,我从未从别的天神眼里见到过。
冷漠与悲悯同时存在,明明他正在做的事情足以毁天灭地,令世间只剩遍地疮痍,可他看起来却还是一个高高在上,满身散发纯粹神光的上古之神。
不容亵渎,只可虔诚臣服。
我听到朱厌发出的狂吼,它的手臂被狗子一口咬住,锋利的獠牙几乎贯穿那比百年古树还要粗壮的臂膀,血流如注,几乎是眨眼间整条胳膊就如萎缩般缩小,还有它愈发痛苦的惨烈嚎叫。
这痛苦,我受过,狗子的牙穿透骨肉,犹如无数火蚁爬过脊骨的缝隙,身体里的灵力和血水就会不受控制得朝他嘴里倒灌,那是一种灵与力同时失去的痛。
狗子啃的凶狠,可比当初在紫火宫咬我那一口狠多了。
另一边,张奎和袁洪同时跃身而起,挥舞手中法器砸向狗子,神与魔里的碰撞,震的我满身发麻。
我想要趁着他们混战之际,前去阻止陆压,可我每每想要往前再冲近一步,便会被那些爆裂似的神力震退,手中数次凝起的寒刃,根本连几个神君的近身也无法靠近!
嗷!
我猛然听到上古第一魔兽的嘶吼。
转过头去,却见叶定稀手中绽放火光的黑色长鞭缠在狗子右边那颗头的脖颈上,狗子挣扎之下用力一甩,就听到撕拉一声,被他獠牙勾住的臂膀整个被扯了下来。
朱厌断臂,痛苦大吼,如疯如魔,滚烫鲜红的血水染红大片地面,冰层迅速消融起来,宫殿里的寒意骤然减退了几分。
又是轰的一声。
趁着魔兽被牵制的机会,袁洪和张奎齐齐发难,手中法器从天而降,狠狠插入狗子的后背。
我看到叶定稀,他站在半空之中,眸光沉敛,一袭黑袍迎风猎猎,浑身被神
力围绕着,宛如至高无上的神明,他到底没下死手,否则狗子岂非牵制,只怕那颗头就被拧断了。
接连遭遇重击的狗子彻底被激怒,魔气在它的周身宛如火焰般熊熊燃烧起来,地上的冰层被侵染迅速蒸腾成黑雾,朝着四周蔓延而去。
我手脚利落得凝起数道冰刺飞向叶定稀。
几个神君我打不得,我还不能动他了么!他可不能拉偏架!
哗啦!
叶定稀果然被逼近的冰刺震退,长鞭随之松懈,狗子强行挣脱出来,杀红了眼似的朝张奎扑去。
我与叶定稀相互瞪着彼此,他的眼神里翻涌着红光,还有更复杂的情绪,好像是一种无奈,又好像是他对现在这一切的迟疑,可什么都来不及了。
我听到咔嚓咔嚓的声音,围攻着狗子的三个神君少了一个身影,中间那颗头的嘴里正在啃咬着什么,两三下就囫囵吞进肚里,那不像是狗子以往吃东西的模样,更像是一种泄愤,一种示威。
插在它后背的法器重新被召唤抽离,暗红的血喷溅出来,污了它半边毛发,粘稠的血浆滴落在地上,发出嗤的声音,像是水滴进滚烫的油锅里。
“师兄!”
袁洪一声怒喝,铁棍直指狗头,“把师兄吐出来!”
“吐?本狗爷吃进嘴里的东西,从来没有吐出来的。”
“想要找你师兄,就到老子肚子里去!”
“你们一个也别想逃,本狗爷要把你们都吃掉!”
三颗头发了狂似的吼叫,再次冲了上去。
叶定稀眼看势头不对,想要过去帮忙,我急忙凝起灵力在他面前挡起一道冰墙阻拦,叶定稀抽了一鞭子,冰墙瞬间粉碎,我立即再挡,他再挥鞭劈裂。
我再挡,他再劈,比谁固执是不是!
三次之后,又是一声哀嚎震荡朝暮宫!
朱厌被狗子叼住半个身子,獠牙狠狠贯穿他的腰腹,被狗子的舌头卷进嘴里的前一瞬,我仿佛看到那颗硬生生被撕裂脱体的妖元。
第七百一十五章 山河破碎
袁洪被逼得一再后退,狗子如庞然大物步步紧逼,光是笼罩而下的阴影便好似一座巨山虽是要倾倒而下。
有机会了!
只要狗子吞了袁洪,我们就可以去抢夺命魂,一切还可以……
轰隆隆!
一道银色闪电轰然炸裂,无数破碎的银光宛如瓢泼大雨向四周弥漫,朝暮宫的穹顶被震的碎裂,我只来得及看见狗子右边那颗头咬住了袁洪的肩膀,中间那颗头扭回来找我……
我被一大团骤然扑来的红橙色光耀卷了出去,倒飞至朝暮宫外的高空之上才停了下来,那座屹立在波涛骇浪里的宫殿顷刻间消失在原地,只有三道身影接连飞了出来。
“狗大哥!”我挣扎着要飞过去。
叶定稀抓住我的胳膊,硬生生压下我的灵力,让我动弹不得。
我眼睁睁看着面无表情的陆压宛如神,站在银光万丈之中,他手指轻轻抬起,一道银光剥离出来,化为银花炸裂的闪电向着狂奔的魔兽而去。
轰!
一声足矣天翻地覆的碰撞声。
世界好像骤然静止了似的,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眼前慢了下来,那一团庞大的身影定格在银光之中,我仿佛看到了一道云雾似的重影,犹如倒灌的海浪一点点淹没狗子。
那是……
邪神,刑天。
命魂的封印彻底解开,刑天的元灵被释放了。
“不要!!!”
我袖口一抖,抓住滚落出来的铜骰,灌注全力向他扔了过去。
绽放着红绿彩光的骰子没入银光重影之中,像是火石与烈火的碰撞,强烈的冲击向四周辐射震荡,无论是天上那些厮杀的神兵,还是化为惊涛的长生海,都仿佛经历了一场毁天灭地的颠覆。
身体痛苦得像是被什么力量生生撕裂,我再无一丝力气,不受控制得向着骇浪之中坠落,眼前逐渐变得模糊,我好像看到天穹和黑云被撕裂,银光穿透界域之间的结界,像是焚烧般融化了那一层阻挡天人两界交汇的屏障。
血腥肉雨簌簌而下,四周只有震碎扩散的邪气,没有一
丝生息。
好像还有叶定稀的声音吧,他叫了什么,东倾还是苍梧,已经不重要了,我被一个翻起的巨浪卷入长生海里,那一瞬间,竟然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这一次,该是死了吧。
……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数千年沧海桑田在我的神识里一遍又一遍得翻过。
我在无量山上的那本小札上,曾记录着每一次浩劫时,人界山海的变化,哪怕只是一次小小的天灾洪流,那个世界都在发生巨大的改变。
我会在每一次释放邪气为祸人间后,走遍山河大川的每一个角落。
在那些不为人知的地方,藏以神力,净化山河,是我对人界微不足道的救赎和忏悔。
太微不足道了,所以时至今日,我依旧无力阻止天地毁灭的浩劫。
万物,总有始终,终日,来了。
“姑姑……”
轻柔如河水缓缓从指缝间滑过的声音。
我沉浸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太久太久,我甚至已经忘记有多久没有听到过任何声音,这样的黑色和宛如死亡般的寂静,让我沉迷。
我不愿理会刚才听到的声音,我只想呆在这样安静的黑暗里,如果一个神的死去就意味着要这样耗尽神识,一点点重归混沌,一身万万年所得重新还给天地,那我乐的其所。
“姑姑……”
又是那个声音。
我想要躲得再远一些,可是身体却不由自主得向着一个方向漂浮,我只感觉到眼睛上隐约有了光,不是邪气爆发时铺天盖地的银光,只是微弱的,像是最柔和朦胧的月影似的微光。
在这种光覆盖在双眼上,从眼缝间拥挤着钻进来后,我再也不能假装自己还沉浸在黑暗里,睁开眼的动作很艰难,眨眼时好像要费劲全力,眼皮才会微微颤动一下来缓解干涩和疼痛。
好不容易才睁开眼,我看到了一个穿着绿衣裳的圆脸姑娘。
她对上我的目光,欣喜一笑,掬了泉水的眼睛完成两道月牙,闪闪亮亮得冲我挤出星光来。
“姑姑,总算醒了!”
我疑惑得打量她:“你为何叫我姑姑?”
小姑娘愣了一下,莞尔一笑:“若是姑姑不喜欢,墨绿也可改口唤您别的称谓。”
“墨绿?这是你的名字?”
我有些恍惚得移开视线,看着四周昏暗的空间。
像是在海底,可四周没有水,应该是一个结界将海水隔开了,远处最昏暗的地方,隐约可见波涛翻滚,而这里面却安静得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墨绿点了点头,顺势将我扶坐起来,我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巨大的贝壳里。
身下垫着柔软如云朵的东西,我的身体却好像没有任何重量,轻飘飘的,连云朵上都没有留下任何压痕。
墨绿的手有一半好像融进我的胳膊里,像是在扶着我,却也好像只是一个虚虚的动作。
“我这是……”
这样的形态,我最熟悉不过,曾经有六百多年的时日里,我都如此一般。
我成了鬼,再一次如六百年前飘荡人间那样,成了一个真正的女鬼。
“墨绿也不知为何姑姑的魂会飘到这里。”
她不知道,我知道,邪气扩散的那一瞬间,恐怖的力量横冲直撞,我被震落跌入海浪之中,难道是那时,仙身已毁,才有此魂?
“这是长生海海底吗?”我又问道。
墨绿颔首,甜甜一笑,“是,这两日长生海不太平,幸好没有波及到这里,姑姑可在此安心休养,有墨绿照顾您。”
这两日……
“我掉到这里过去多久了?!”我抓住墨绿的袖子,指尖触到凉凉的滑腻的东西。
她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过,过去一日。”
怎么会才一日?!
沧海桑田,在我的神识里都变了几万轮,如何才能一日?
我有些发愣,无意识得搓了搓指尖的滑腻黏液,墨绿取来手帕替我净手,腼腆似的笑了笑。
“墨绿是海藻精怪,身上总有去不掉的黏液,姑姑还是不要触碰得好。”
第七百一十六章 奇怪的结界
我不禁一愣,再看着墨绿,才发现不仅是她的袖子,甚至是脖颈和脸上,都有一层淡淡的半透明黏液。
四周围的确有很多与树木一般高的海藻,叶片宽厚如女子的裙摆,随着水波荡漾摇曳,密密麻麻得生长在昏暗无光的地方,乍一看还有点儿阴森森的感觉,很像是在地府里那些鬼树密林之中。
“这里……只有你一人吗?”我又问道。
墨绿低着头,仔仔细细替我擦拭手指,因为她的手上有粘液,所以很小心得避开与我直接接触。
“是,这里只有墨绿,姑姑不必害怕,长生海海底虽有许多海怪,可他们都不敢靠近这里,没有谁会伤害到咱们。”
“为何不敢靠近?”
墨绿缓缓抬头,眼睛亮晶晶的,“这结界很是厉害,海怪若是靠近便会被吸附到上面去,不管是妖气还是身子都会被吞噬掉,所以长生海底那些怪物,都对此地退避三舍。”
“那你呢?”
“墨绿是海藻,生在这结界之中,从未走出去过。”她站起身来,将手帕收进怀里。
我的手指干净清爽,指尖有些虚无透明,这是鬼的特性,一般来说,刚脱离肉身的鬼魂是完全虚无的,但随着阴气和鬼气的日积月累,鬼也可以慢慢成为’实质‘,少则数十年,也有像我这样,百年后才修成有形有实的女鬼。
不过也没有了,看我现在的形态,大约就是我当年刚做鬼二三十年时的样子,数百年不成体统的道行,到底也一朝尽散了啊。
“墨绿,你平日里在这儿怎么生活的啊?”
我站起身来,脚下果然跟踩了云朵似的虚弱无力,好在我也曾习惯过,只要不起大风,一般情况下还是挺好控制的。
墨绿生的娇俏,甜甜一笑:“姑姑想要做什么,只管随性为之便是,只不过……”
话音一顿,她不自觉得瞥向我身后左侧的海藻丛深处,在那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方向张望了一眼,才假装若无其事道:“姑姑还是先在此修养好身子,再做旁的打算吧。”
她是不是在暗示我,暂时不要离开这个结界?
我隐约觉得有些奇怪,尤其是她的眼神,明明是在结界里生长的海藻所化的精怪,怎么会露出若隐若现的恐惧,难道说在海藻最深处还藏着什么她不愿告知我的危险?
我想了想,并没有再继续追问,反正以我现在的修为和鬼体,就算是出去结界也肯定魂飞魄散只在一瞬间。
既然我跌进长生海里都没死绝,那可能就是老天还记着我欠下的不少债,比如地府那位冥王大人。
地府封了,少说得一年半载才会解封,这还得看天人两界被毁成何等模样,以我对苍梧的记忆力那些零星碎片的了解,只要六界犹存,哪怕是毁了两三界,也还是可以逐渐修复,重归秩序。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便可作解。
见我愣住,墨绿安安静静在一旁候着,倒是个体贴的妙人儿,看着她,不禁让我想起了也爱穿着浅绿色衣裳,梳着双髻的丫头溜儿,在我过去的数千年轮回转世里,曾遇到过很多很多的人,但因为年岁久远,轮回太多,终究也是忘了。
溜儿算是我为数不多记忆犹新的故人。
何为故,故去的便是尘埃,曾经的我,还有那座摘星阁,包括在里面形形色色的女子,都是这世间万物衍生的一颗小小尘埃。
从无到有,从虚到实,总在变化,也总在来去。
至今为止,我当真是没有什么再可惦念的,非要说起来,倒是有些遗憾,五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我在朝夕之间神魂破碎,仙身尽毁?
叶定稀从陆压的四大弟子那儿听来的说法,我不尽然相信。
天雷荒火之行,对于我与陆压这等鸿蒙之处诞生的上古之神来说,并非大劫大难,我也曾给自己算过重归混沌的日子,我至少还有四万年才会陨灭。
所以,一定还有什么其他的意外。
“姑姑,您饿了吗?”墨绿适时问道。
我一个做鬼的,哪还有什么饿不饿的,不过承蒙好意,拒绝却是不妥
,便笑了笑道:“这里还有什么吃的不成?”
放眼望去,除了我睡着的那个大贝壳,就是一望无际的海藻,鬼魅丽影,阴森可怖,要不是我在地府里待惯了,还真是一时难以适应。
不过越是看起来,越是隐约觉得哪儿不对劲。
这结界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哪怕是这股子阴森森的味道,都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墨绿嫣然一笑,“嗯,有些海味,姑姑可以尝一尝,墨绿这就去准备。”
那多不好意思啊。
我下意识想要去抓她的胳膊,墨绿先不动声色得退了一步,我讪讪一笑,“我陪你去吧。”
墨绿迟疑了一下,才点了点头,“好。”
她领着我绕过贝壳向右侧走,穿过几颗摇曳的海藻时,我突然感觉身后好像有一道视线,可等我回过头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难道是因为海藻晃了眼?
我下意识揉了揉眼皮子,却又感觉到有一点淡淡的银白的光,从侧后方迅速一闪而过。
“墨绿。”我叫住在前面引路的身影。
她停下脚步,疑惑的回过头来,“姑姑,怎么了?”
我直言问道:“这里……真的没有别人了?”
“嗯。”
墨绿低着头,轻轻点了点,回答:“姑姑放心吧,这里很安全。”
我只好不再继续追问,随着她又走了几米,穿过一片海藻丛边缘,能看到一个灰黑色方形石头搭的灶台,说是灶台,其实就是几块石头围起来的半圆,十分简陋。
“这是你做的?”
墨绿在石头旁边找来一些黑色的炭,一股脑塞进半圆的灶膛里,一边忙活着,一边道:“嗯,姑姑别看这东西简陋,烤出来的鱼可香呢!”
烤鱼?!
“你不是说,这儿除了你,没有别的活物?”我不自觉瞪大了眼睛。
第七百一十七章 一个故人
“是被结界给吸进来的。”
墨绿摆上一个方方正正的黑色支架,几条身材扁平,五颜六色还长着尖细长牙的海鱼被整齐码在上面,然后又从腰间的小布袋里拿出几个瓶瓶罐罐。
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十分专注仔细,因为指间有粘液,拿着瓶子时的动作格外小心。
等几种奇怪的粉末被陆续撒了上去之后,我才听到她又补充似的继续说道:“不过也并非常有,姑姑来的巧,昨儿个刚有十几条鱼被吸了进来,往日里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两三月也是有的。”
“那我还真是有口福呢。”
我点点头,凑过去闻了闻顺着火气散发的香味,别说,这种烤鱼的味道还真是很特别,有一股清新的烟熏味。
而且灶膛里根本没有明火,烤鱼却渐渐发出了滋滋声和热气,很是有趣。
墨绿又继续认认真真烤鱼,瞧着那动作一点儿也不生疏,反而十分熟练,每一步都很细致,就好像经常做这件事情。
站在这里,距离结界的边缘好像又靠近了一些,我趁着空闲张望四周,倒也没看出来有鱼经过。
“姑姑,可以吃了。”
墨绿把烤鱼叉在木杈子上递过来,那香气像是有意似的,直往我鼻子里钻,我瞬间就被那味道给迷上了。
“好香啊!”我接过来木杈子,凑近深吸了几大口,这香味是实在胜过我从前在地府里吃过的任何烤味!
墨绿粲然一笑,“姑姑喜欢便好。”
她又蹲下身去翻烤另外几条。
我咽了咽唾沫,对着鱼肚子最嫩的地方嗷呜咬下一大口,外焦内嫩的鱼肉进了嘴,我脑海里轰然一下炸了似的,雾团团里凭空冒出一双翻着潋滟水光的桃花眼来。
那是……
“姑姑,你怎么流泪了?!”墨绿吓了一跳。
我愣愣得看着她,脑海里却不断闪过那一年在中元庙会上的场景。
“姑姑,这里好热闹啊!”一身竹青色袍子的身影雀跃得行走在鬼影耸动的长街上。
影影绰绰的橙黄色鬼火和红灯笼交相辉
映,四处可闻欢声笑语。
“姑姑,您看这个可有趣?”身段妖娆,黑发如瀑的身影脸上带着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
我对他笑:“你本生得极美,何故要带着驱魔面具。”
他说:“只愿姑姑独享这美貌。”
“姑姑……”
墨绿担忧的声音传来。
我眨了眨眼,才能从那晕染了半边忘川河的昏黄柔光里走出来,轻轻扯了扯嘴角。
“我想起了一个人,你做的这个烤鱼,和他做的味道一模一样。”
简直就像是出自一人之手。
墨绿也跟着愣住了,神情呆呆地问:“姑姑所说之人是谁啊?”
“是我的故人,更准确的说,他是一条鱼,很美很美的美男鱼,我请他帮我一个忙,让他在烧烤摊上卖烤鱼,墨绿,你可知道,他委屈巴巴得告诉我,我烤得那条鱼啊,是他的表姐,哈哈哈……”
笑着笑着,滚烫的泪又不可抑制得涌出眼眶来。
我看到墨绿闪烁的眼神里藏着迟疑,好像欲言又止似的,偷偷往我身后瞥了一眼。
也就是这一眼,几乎就让我确定了一件事。
“给你!”我迅速把烤鱼塞给她,转过身子就往她刚才看过的方向跑,有一抹银白的光闪过,没入海藻丛深处,我便朝着它追去。
墨绿的脚步跟了一会儿,就隐约消失了。
我在密密麻麻得海藻丛里穿梭,身上挂满了海藻分泌的黏液,这里面的味道足够掩盖这个结界里最大的气息,但我从醒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感觉到了。
是邪气。
整个结界里充斥的气息,就是最最纯净的邪气,浓郁至极,要不是那些围绕着结界大片生长的海藻丛散发的腥气掩盖,我也不会到此刻才敢真正确定。
或许,还有其他的线索。
烤鱼的味道。
这个味道,完全还原出来我当时示范时所做的那一份,这世间唯有一人能办到。
“十七!!!”
我对着摇曳的还草丛大喊。
追了好一会儿,我已经彻底迷失了方向,银白的光就像是我的错觉,海藻丛里的腥气灌满我的鼻腔,我再也闻不到任何邪气的气息,十七到底还在不在附近,我不敢确定。
可是我敢肯定,这个结界就是十七所设,这样纯正的邪气当今世上除了邪神刑天之外,便只有十七了。
那时在东海龙宫废墟,他消失之后就再未出现过,但那时他身上的气息,我却刻骨铭心。
“十七,我知道你没走远,你还在看着我对不对?”
我站在原地喊着,像是对着空气说话。
这个时候,我已经想起来为何这大片大片看起来阴森诡异的海藻丛,会让我感觉到有些熟悉。
忘川河底,鱼王的宫殿外,正是此情此景!
我还想起了墨绿,她一开口便唤我姑姑,就好像这个称谓和烤鱼的味道一样是刻在骨子里,还有一次次小心翼翼回答我的问题时,偷觑我身后的眼神,那时,她应该是在看着她,恐惧,是因为害怕这个结界真正的主人十七。
“十七,你出来啊!”我讨厌他的隐藏,他的避而不见,我又急又气,咬咬牙又喊道:“我数到三,你若是再不出来,我就闯出这个结界!”
我沉了沉气息,张嘴喊道:“一!”
“二!”
“三……”
“姑姑……”
眼前闪过一抹竹青色的光影,十七凭空出现,妖娆的身段,飘然的黑发,那一双掬着水光的桃花眼,魅惑的眼神,倾国倾城的容颜,一如所见,一如既往,一如初识。
只不过……没有笑容,这个孩子的脸上再不见纯真清澈的笑,眉宇间的沉重和悲伤,像是一道灼热的火烫了我的心头。
“十七!”
我激动得扑过去,踮起脚朝那孩子的肩膀重重捶了一拳,哽咽得教训起来,“这些年你到底躲到哪儿去了啊!居然连姑姑也不见,还有鱼王和忘川河底的族群……”
“鱼王十年前已经殁了。”
十七语气平淡道。
第七百一十八章 到了尽头
他的脸上甚至看不到我想象中失去亲人的悲恸,神情平静道:“如今忘川河底的鱼族,已经由我的远方叔父掌管。”
“你,你如何得知?!”我才真是愚昧,竟然对此事毫无所知!
十七淡淡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姑姑,十七便是从东海来到这儿的,天地六界的界域之间有中间层阻挡,可河流之间却有相同,十七在发现这个秘密之后,曾回过一次地府。”
什么?!
见我一脸惊讶,十七才又解释道:“说起来,这还得多亏了姑姑,您在人界多处山川之间留下神力修复损毁根基,久而久之,神力渗透,便将六界的水流连通了。”
这还真是……意料之外的惊喜啊。
我一愣,脑海里又是电光一闪,“等一下,如此说来,你已经知道我是……”
“苍梧。”
十七眼光定定的看着我,潋滟的水光里,还可以看到一如往昔的痴迷,“上古净化女神,战无不胜的女战神,无量山的主人。”
“你居然什么都知道……”我呢喃。
他却又垂下眼眸,羽翼似的长睫颤了颤,“姑姑,可又知道我是谁?”
“十七……”他不是十七吗?
“我既盼着你想起来,又盼着你忘了所有才好。”十七终于抬起手回抱住我,那样柔软的臂膀,冰冷得让我浑身一颤。
我动了动,他又松开手,伸手替我挽好鬓边的碎发,眼神流连在我的眉宇间,像是在通过这张脸,看着另外一张脸,沉迷的不可自拔。
我好像终于明白了什么。
“你和曾经的苍梧,也有什么渊源?”
十七点了点头,淡淡道:“前一世,我本在长生海而生,说起来,曾与苍梧做了很多年的邻居。”
我想起了自己是苍梧的一缕残魄,想起了曾经的叶定稀,还想起来陆压和他的四大弟子们,那些零星如碎片的记忆力,竟然没有一块有关于十七的前世。
我迷茫得仰头望着他,
很遗憾也很懊恼。
十七却笑得弯了弯眼,似乎一点儿也不介意。
“姑姑,我更愿你是现在的你。”
我身子不由一僵,尽是动弹不得一般愣住。
十七解释道:“苍梧虽然是六界最尊贵的神,但她肩负苍生繁衍,六界延续的大任,她不快乐,只有在无量山养伤时,我才时常能听到她发自内心的欢笑声,她是个孤独又寂寞的神,身边只有一只神兽陪着,那还是她打仗时拐骗回来的,三十三天城里的那些神仙们,只会利用她和命魂。”
他居然连白泽和命魂都知道,若说苍梧与他只是邻居,我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
“十七,你为何也会转世?”我问道。
十七迟疑了一下,才道:“五千年前那一战,十七也在,为了相助于苍梧,十七受了重伤,在苍梧身毁神灭后,回到长生海养伤,谁知朝暮宫却悄然发生了变化,被十七察觉,为了隐藏那个秘密,四大弟子联手封印了我的记忆,将我强行送上惩仙台。”
“噬魂阵?”我惊讶道:“你发现他们在朝暮宫里设下噬魂阵对不对?”
“是。”
十七颔首,神情不自觉严肃了几分,“一开始十七并不知那阵法的作用,只不过后来亲眼见到被送来朝暮宫安葬的神仙,其中有一些并未魂灭,才知道是阵法吸收了他们的神魂,还有一些魂体脱离仙身的,回归时也会被阵法吸走神魂,五千年来,数万神魂无一幸免。”
噬魂阵,十万神魂才能开启,还有命魂释放的邪气,足以让十万神魂被侵染为邪祟。
这不是普通的邪祟,神魂之力始终在魂体之中,他们只会更加强大,胜过普通的神百倍,这是一个可怕的军队。
两日,我昏迷直至醒来已经两日,天界只怕已经易主,天人两界或许不复存在了吧。
“十七,你可知道外面的情况?”任我如何心灰意冷,仍旧放心不下。
“姑姑,末世已经来临,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十七的话,正如我所料,两日,足以让陆压带领十
万邪祟攻打三十三天城,再加上邪神刑天的元灵,张桂芳和叶定稀这两个强强组合,九重天打穿无不可能。
没有谁在乎长生海的海水倒灌人界。
两日,人界只怕已经被海水淹没,生灵不在。
无论是昏迷着,醒着,我都只有这一个猜测,十七并没有欺瞒我,只是心里最深的地方突然变得空落落的,好像触不到底的下沉着,让我心慌意乱得紧。
“姑姑,”十七又唤我,“这里很安全,四周的结界彻底将我们与长生海隔离开,只要不出去,没有人会发觉我们的存在。”
“墨绿与我说过。”
我抬起头来,轻叹了一口气,“是你再三叮嘱的吧,她都照你的吩咐说过了,你既然留了她,在这空无寂寥的海底,就该与她相依相伴,可别欺负了她。”
十七漠然得点了点头,“她只是海藻幻化出来的精怪,十七教她烤鱼,教她照顾姑姑,那是她的荣幸。”
“荣幸,也是缘分。”我故意瞪他一眼。
“姑姑,您还想去找他吗?”
十七突然问。
我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下意识得摇摇头,说话却很是迟疑,“还找什么,他想达到的目的,不是都达成了……”
何等惨重的代价。
我跌落长生海的时候,天穹之上已经不见任何魏家和孟家长老的身影,此一战,人界覆灭,还有花荃,随着那颗被我扔出去的骰子消失,也不知是生是死。
再有朱琰和白冰洋,我还以为有机会见到他们百年后重新修炼出人形。
叶定稀最后的这几步,无一不是踩在至亲好友,和每一个信任他的人的血肉之躯上,这样的代价,难道也真的一早就在他的计划之中吗?
那么……
我跌入长生海,仙身尽毁,只留一缕孤魂,又是否在他意料之外?
不管怎么说,这些注定不注定的结局,都已经发生了,或许我与叶定稀这数千年曲折的情缘,也该到了尽头。
第七百一十九章 真相
“十七,五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一战,他也在,我信他。
十七凝眸看向我,始终不忍,道:“姑姑,天地已毁。”
“不碍事。”
我摆摆手,故作轻松道:“那件事,像是一根刺扎在我心口上,我几次想要想起来,可总觉得差了那么一点点,现在想一想,或许差的就是你吧。”
“我?”十七愣了。
我眨眨眼道:“是啊,现在除了你,我谁都不信。”
那张神情一直有些冷淡的脸,倏然一僵,随即便如同冰雪消融般,浮起一层轻薄的柔光,还有一抹浅淡的笑容。
“好。”他答应道。
十七抬起手指,指尖泛起一道银白的光晕,化弧而来,落在我的双眸之中,这一瞬间,我的视线里只有一片耀眼的白。
但很快,无垠的银白里浮现出几个身影。
仿佛是距离无量山和长生海不远的天穹之上。
张奎和其他三个星君各执法宝神兵将我围攻,神情凶狠,满是戾气,全然不想是叶定稀所说,他们要帮我渡劫。
我终于再见到了五千年前的苍梧。
还是那张圆圆的田园萝莉脸,但她穿着一袭染血的银色战袍,大红色的披风已经破了好几道裂口,一片片暗红的斑驳分不清楚到底是谁的血迹,苍梧的脸上有伤,手里握着一柄蓝色的冰晶化作的长剑。
四周还有各种颜色的灵气疯狂旋转,宛如翻天的浪潮似的将此处团团围住,又好像成了一个巨大的结界,将这里面发生的一切隐藏起来。
我看到杀红了眼的袁洪冲着苍梧叫喊着什么。
这时,耳畔突然传来幽远而空灵的声音,十七好像就站在我身边,可又好像站在这场景之外,他道:“他们在逼你交出命魂。”
原来如此。
我心头猛地一震,旋即又释怀了,这样一来,才更合情合理啊。
四大弟子是陆压座下,与我非亲非故,纵使我与陆压同为上古之神,但也互无往来,他重归混沌,四大弟子怎么就
平白无故要帮我了。
纵使是神仙,也没白白的好心。
“可是命魂并不在我手里。”
我站在这儿看着苍梧,从她紧锁的眉头和一片冷寂的表情,就已经隐约记起来,命魂在那个时候就已经不在她的身上。
如果没猜错的话啊,那时她与上古第一魔兽轰轰烈烈得打完之后,便把命魂封印在无间地狱的倒影天里,那是个诸天神明都畏惧,不敢轻易涉足的地方,那里还有一头被镇压的魔兽,连天君天后的宫殿都敢闯。
地府,到处都是阴森鬼气,足以掩盖命魂的神息。
或许,她在更早一刻已经料到,有人要趁她负伤抢夺命魂,又或许,她早就无意再掌控命魂,把它藏在一个别人抓破头都想不到的地方,让世间再无命魂,换得数千年太平不好吗?
还有一种可能,她有了比命魂更重要,更想保护的东西。
我试图努力去想起来,眼前的画面陡然一变,四大弟子再次齐齐发难,苍梧上下翻飞,一边抵御一边试图逃脱,可四周涌动的灵力犹如实质,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们当真逼我至此?!”
我看到苍梧大吼的口型,她愤怒至极。
张奎的嘴动了动,“命魂。”
他们的眼神里,冰冷而决然。
就在这时,浓厚的结界突然被撞出一个大窟窿,我看到一条巨大的鱼甩着大尾巴冲了进来,它的体型甚至比爆发时的朱厌还庞大数倍,一双翅膀延展开来,可达百米有余,振翅间,风云变色!
鲲鹏!
原来这才是十七的前世,上古神兽鲲鹏!
长生海里唯一的神兽,在老鲲鹏即将陨灭时,新一代的鲲鹏才会应运而生,它们世世代代掌管着这片远在神界天边的海域,守护着这片净土的清风灵息。
可惜五千年前的鲲鹏,还并非成年形态,它只不过是老鲲鹏重归混沌后的一个年轻的继承者。
鲲鹏振翅间,如狂风骤浪席卷而来!
四大弟子被冲散,苍梧一个翻身跳到鲲鹏的背上,英姿飒飒,威风凛凛,势不可
挡!
只要冲出去,她和十七回到无量山就安全了。
我明明知道结局不是如此,却还是忍不住揪心,期待。
十七的声音再次从耳边传来,“他们在喊,引天雷。”
“那时的天劫……”我震惊。
十七道:“还差一刻。”
什么?!
我命中注定的天劫,十九道天雷九道荒火,被他们提前引了下来?!
好狠,好狠呐!
轰隆隆!
四大弟子的神兵爆发出犀利无匹的神光,我听不到声音,却感觉到眼前的一切疯狂震动起来,灵力化为疯狂的乱流,一道红色的雷电从最高处的云层里劈下来,苍梧躲避不及,硬生生抗下。
她的血喷在鲲鹏的背上,它无声得嘶鸣,像是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在空中翻腾着,苍梧被甩了下来,紧接着,就是第二道雷追击而至。
天劫一旦来临,就不会中断,更不会停止,从无例外。
我看到四大弟子就站在旋风的边缘,冷漠得如同一座座冰雕,注视着被天雷荒火加身痛苦不堪的苍梧。
他们的眼里,有宛若嗜血的光芒。
还有鲲鹏,它屡次想要上前阻挡雷电,可天雷之威,岂容挑战,它满身是血,一边翅膀都被雷电余威所震而断裂,哀嚎着跌了下去。
可它不愿离去,始终盘旋在苍梧周围,痛苦嚎叫的音波化为实质扩散开,震荡着这片天空。
四大弟子的灵力也终于扛不住天雷的威力,瞬间破裂,少了这一层阻碍,苍梧也已经逃脱不得,她趴在一团被血水染红的云朵上,气息奄奄,她挣扎着,双手紧握成拳,浑身颤抖也不服输。
她也没什么可输的,这个时候,哪怕交出命魂,也无法阻拦天雷。
她也不想对四大弟子摇尾乞怜,祈求他们在应劫之后护她一命。
我看到苍梧抬起头来,咬紧牙关死死挣扎着对不远处的鲲鹏喊了一句什么。
“她说什么?”我知道十七也在看,轻声问道。
第七百二十章 飞出结界
十七声音里有些压抑后的哽咽,“她让我快逃。”
苍梧仿佛又一连催促了几遍,直至最后,张嘴便喷出大口大口的血水,鲲鹏盘旋了几圈,终于挥动半边翅膀转身离开,我看到它朝着无量山的方向飞。
“无量山上,有人在等你。”十七的声音传来。
我心中陡然一震,像是无数细密的丝突然被牵扯起来,疼得我浑身紧绷,难以呼吸。
可这时,张桂芳却突然追了上去,一道刀光追击,硬生生劈中鲲鹏的后背,它本就负伤,这一斩,势如雷霆,鲲鹏发出一声惨烈的嚎叫,从半空之中跌落下去。
幸好,他已经飞到长生海上空,跌进海里的那一瞬,海面掀起惊涛巨浪,鲲鹏迅速没入海浪之中消失不见。
张桂芳站在云霄之上,迟疑片刻,才转身重新回到另外三个弟子身边,十九道天雷九道荒火,还不足以让苍梧这上古之神身毁神灭,哪怕她受了伤,只要仙身还在,神魂还在,她就不会死。
可他们等的,就是苍梧最脆弱不堪的那一瞬间。
在她被天雷折磨的时候,他们也已经确定命魂不在苍梧的身上,可此番围堵她的行径不能被众神所知,还有他们隐藏在朝暮宫的秘密更不可被泄露。
若要掩盖这一切,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彻底毁了她。
我亲眼目睹他们斩杀苍梧的整个过程,每一道神力劈在她身上,每一刀落下,她的身子就多一道深可见骨的窟窿。
尤其是张奎的长柄大钢刀,神力爆发之下,神魂也可被震碎!
直至苍梧的仙身被砍得破碎,双目化为两道红光飞出去,心脏也在她挣扎间跌下云头,她彻底失去了挣扎的可能,他们终于停了下来。
我却还能看到他们那一张张狰狞而扭曲的脸。
这便是苍梧守护的神明,她的每一战,她自上古成神至今,世世代代为延续苍生而努力换来的结果。
神魂被震碎的那一刻,我看到苍梧的嘴微弱得翕张了几下,仿佛在说着什么。
可是这时,十七已经没有再传声与我,他也不知道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影像已经脱离了
十七给我传到双眸中的画面,这是我的记忆。
我终于走进了五千年前,最惨痛的那一段时刻。
神也有三魂七魄,我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震碎的魂魄飞散出来,四大弟子用法器将其彻底斩碎,唯有一缕残魄躲过了围攻,它飞向惩仙台的方向,速度极快,宛如一缕流星掠空。
我才明白,原来由始至终,这一缕残魄投入无尽轮回,也是我拼尽全力换来的。
叶定稀啊叶定稀,若你还有缘知道五千年前的真相,可会为我落泪,为我懊悔,为这毁天灭地的代价,受那剜心刺骨之痛?
我缓缓回过神来,再看向十七,却又是一惊。
“你的脸……”刚才好白嫩得发光,魅惑动人的脸,突然生出了不少银白而细小的鳞片,覆盖住十七的双颊,还有他的额角两侧,生出了两根细长的犄角。
他却是淡淡一笑,“让姑姑亲眼见到那些画面,需要耗费不少邪气,十七便无法维护容貌了。”
“为难你了。”我如鲠在喉,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十七却摇摇头,眼神里仿佛对我没说出的那些话都懂,“姑姑莫担心,十七已经习惯这副模样,只要姑姑还认十七,十七就什么也不在乎了。”
“傻孩子,我怎么可能不认你。”
往来前世今生,长生海,忘川河,他从来都在一心一意得护着我,相信我。
倒是我,何德何能?
“姑姑,可想去找他?”十七突然问。
我垂眸,紧抿的唇颤动了好几下,也说不出话来,找他吗?还能说什么,哪怕这一切的真相摊开来摆在他眼前,又能改变什么?
这天地,到底是毁了啊。
“想。”我唇齿间挤出这个字来。
因为,还有一个重要的记忆,我隐约觉得与他有关,就在五千年前,我不顾一切得封印命魂赶回无量山的关键。
“可是……该去哪里找他?”我抬起头来,仓促间,看到十七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
他神情又恢复那淡淡的模样,招手间,一团水形的镜面幻化
而出,浅蓝色的波浪翻涌了几下,竟然显现出长生海上的景象。
永夜,再无光明。
海水也变成了浑浊的黑与蓝,海绵平静,偶有风浪刮过,肆意掠空飞过的邪祟,投下大片暗影,就像是这天地新的执掌者。
随着水镜画面的不断移动,我仿佛看到很远的海面上漂浮着一条小船。
佝偻的背影,随风飞扬的白须白发,看起来是个迟暮老者。
画面戛然一闪,消失不见。
我视线追着那消失的光动了动,又一脸疑惑得看向十七。
“他四周有灵力护体,十七无法探得更近了。”
“为何他会变成这副模样?”
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见到的那个背影,真的会是叶定稀吗?
“姑姑亲自去问问他,不就知道了。”十七执起我的手,指间的寒意像是细密的冰针刺进我的掌心里,虽然我是女鬼,魂体也是寒凉的,但他的寒,却仿佛超越我百倍。
十七带我飞出了结界,没有迟疑,那样坚决,头也不回得冲了出来,甚至没有一丝留恋。
我回过头去匆匆看了一眼,结界破裂后,随着十七的离开,邪气荡然无存,藏在结界里的海藻丛也失去了庇护而被卷入海浪中。
“墨绿……”
我惊呼。
十七却仿佛没有听到,只是带着我躲开翻卷的浪,一直向着海面飞去。
没过多久,我们从海水里钻了出来,因为十七邪气的保护,并未引起天空中飞过的邪祟们的注意。
他带着我找到那一艘水镜里见到的小船,正如十七所说,叶定稀在船只周围设下了强大的结界护体,甚至不惜耗费本源之力。
他到底想做什么?
“十七,我想和他说几句话。”
这样的距离,他根本察觉不到我们的存在,我们也无法再靠近。
十七点了点头,指尖一点,一缕银白的邪气化弧飞过,弹在结界的表层,又迅速如一朵手掌大的烟花炸开。
第七百二十一章 自由在心
坐在小船上,佝偻着背的身影却好像没有被惊扰到似的,保持着垂首静坐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我正要说话,突然看到那个身影缓缓回首。
白发被海风吹得如散乱干草,浑浊的双眸也无一丝光彩,可在看到我与十七的那一瞬间,陡然睁大。
哗啦!
结界瞬间破散。
巨大的风浪差点将小船卷翻,十七以邪气笼罩住我们,顺着水势将我推送到小船旁。
我看着那张因为震惊至极而僵硬的脸,皱纹如沟壑横生,这一眼,我看到的是一个迟暮老者,是一个年过耄耋的叶定稀,他甚至没有多少生者的气息。
吐纳间,只有无比稀薄的神力,勉励支撑着这具行将朽木的身体。
喉咙里像是哽着什么带刺的东西,我几番张嘴,却不能成声。
“东倾……”
叶定稀唤我,苍老而嘶哑的声音,差点被海风吹散了。
我颔首,几滴泪争先恐后得从眼眶里滚出来。
“你还在……”
他也点了点头,浑浊的眼瞳里泛起晶莹的微光来,“好,好,还在,你还在。”
我瞥见小船里还有一团黑影,看起来似是人形,用暗红的布包裹着。
“我的?”
能让叶定稀带在身边的东西,大概就只有我那毁灭的仙身了吧。
他伸手抚摸上那黑影,“我只找到这些,翻遍长生海,也没能找全你的身子,东倾……你可有怪我?”
“这副身子,是你给我的,如今毁了,再度为鬼,我倒觉得……不要紧。”
我好不容易才压住了气息,能平平静静得与他说话,只是就隔着那么一些距离,我好像再也无法靠近一步。
叶定稀微仰着头,眼神专注而认真得望着我,好像是在看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可我知道,他如今这副样子,只怕已经不能完全将我看清楚。
“为何
你会继续漂泊在海上?”
按照他们的计划,此刻天界已经易主,叶定稀应该是跟在陆压的身边,再无谁可撼动他们的神威。
可是……为什么我会感觉到天地间越来越压抑的邪气。
哪怕是一个新生的天地,也没有丝毫新与生的气息,腐朽和阴森的风交织着穿梭在海面上,仿佛有无数只躲在黑暗乌云中的眼睛,正窥视着这艘缓缓飘摇的小船。
若非十七的邪气阻挡,或许我们早就被四方流窜的邪祟察觉。
这就意味着……根本没有所谓新生,这个末世,仍旧存在。
“你跌进长生海时,我不顾一切得去找你,可邪气扩散,海面惊涛万丈,冲上九霄,海水向着南天门倒灌,十万邪魂成了一支无坚不摧的大军,陆压和邪神刑天带领他们攻上三十三天城。”
叶定稀声音低沉而沙哑,犹如昨日重现般与我们讲述着前两日那一战。
南天门前十万天兵奋力一战,但却因为天宫中的几大主帅和战神接连出事,天兵天将无人率领,战力分散,海水倒灌更是让众神措手不及,他们被强攻之下,甚至溃不成军,一败涂地。
天界尽毁,人界不复存在,这世间也如同被放逐般进入永夜。
叶定稀没有参与攻打天界的最后一战,他的目的,从来都不是当什么天地秩序的新主,他的命,在我跌进长生海的那一瞬间,也没了。
我从来不曾怀疑过他的情意。
从苍梧在人界将那个差点被邪祟吞噬的恶灵使徒捡回无量山,他有了一双眼睛,第一次认认真真看着她的时候起,那就像是一种烙印,神识不死,印记不灭。
叶定稀越来越虚弱,他不惜燃烧本源之力来撑起结界,不让那些邪祟打扰他,还护着我残损的仙身,如今无论是力,还是命,都所剩无多。
他倚靠着船板,口鼻发出微微喘息的声音,声音虚弱道:“原本我以为陆压道君所谓的新生,与我的想法一样,天神战败,从巅峰跌落,他们再也不能执掌六界秩序,择定苍生命途,真正的自由和命运,将会掌握在六界众生自己的手里,但我没想到的是,道君他
从来不曾这样想。”
“他想要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天地秩序,天地万物,由他说了算。”我已经明白过来。
“是。”
叶定稀点头,陆压真正的目的,他何时才察觉,也不那么重要了,所以此时提起,才如此淡然。
一旁,十七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声音冰冷道:“如今这天地,成了此等凋零惨状,无星月日光,无白昼黑夜,天人两界毁于一旦,另外几个界域封闭自守不再开启,陆压即便成了天地唯一的主人,他又还能掌管什么?”
是啊。
我看了一眼空洞得只剩下漫无边际的黑暗的天。
九重天真的被打穿了,因为邪气肆意爆发,覆盖天地,这世间已经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息和灵气,唯有邪祟横行,这样的世界,谈什么新生和繁衍?
“你真的认为人类可以创造永恒的自由?”十七质问道。
叶定稀垂眸,不语。
他一定也在这两日反复思考过这个问题吧,他不说,我也懂。
十七并不在意他有没有回答,接着道:“权势,名利和财富,人类也有他们敬畏的,现世之中代表**的东西,也同时代表着身份和地位,一旦人拥有了它们,就可以为秩序说一句话,慢慢的这些话就会成为他们生活里的规则,成为约束和指令。”
“真正的自由,在这里。”
他指着心脏的位置,“六界众生,无论妖魔鬼怪还是神与人,都是一样,高低贵贱,实力等级,只不过是界域里的制度,是一个范围,在这个范围里,心是自由的,人才可以享受到自由的快乐,道德礼法的约束,规则和指令的禁制,是自由的底线。”
**是最可怕的东西。
一旦出现,便会一次次挑战生灵的底线,**一旦化为执念,也就是底线彻底被打破的那一刻,所以约束,不是为了阻碍自由,而是为了控制**。
是啊,文明的意义不正是如此?
只有**的生灵,和那些只会张嘴撕咬血肉的野兽有什么分别?
第七百二十二章 最后一段记忆
“叶定稀……”
我靠近过去,像是每一次我受伤受难,他搀扶着我那样,小心翼翼得将他拥在怀中。
他的身子寒凉如冰,就好像一具被海风吹干的尸体,我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呼吸,可他却枕在我的肩头笑了。
“还能再见你一面,我满足了。”他叹息道。
我只觉得眼睛酸涩无比,可已经落不下泪来,看着站在船尾的海面上岿然不动的十七,我心中更是升起绵延无尽的悲凉。
这世间,为何要沦落至此?
“我还可以做什么?”
我喃喃开口,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身边的两个人,更像是在问着无声呜咽的苍茫天地。
叶定稀轻轻执起我的手,冰冷的指腹在我手指间摩挲着,我能感觉到他的不舍,还有近乎气若游丝的声音。
“过去的一切,都想起来了?”
“嗯。”我与他十指相扣,鬼气缓缓灌入他的掌心与之心意相通,五千年前无间地狱里的那一战,还有我离开地府后被四大弟子拦截的所有画面,都在彼此的脑海里缓缓浮现。
“咳咳……”
叶定稀俯身猛咳,太过激动,让他难以平复,我也迟疑过还要不要让他看到五千年前的真相,但做鬼多年的经验告诉我,死也该做个明白鬼。
但我没想到的是,等他好不容易顺了气,却并未再提起自己被四大弟子欺骗,送入无尽轮回里与我生生世世情断缘起的事情。
叶定稀闭着眼,好像已经没有力气再看我,但他依旧舍不得松开我的手。
“你并没有全部想起来。”他没张嘴,神识的声音传过来,听来很是遗憾。
我轻轻‘嗯’了一声,是差了一段记忆,与他有关。
“是云间那孩子吗?”我同样以神识问道。
叶定稀没说话,只有一些浅浅的画面从我的脑海里浮起。
无量山曾经也是个四季长春的地方,苍梧把恶灵使徒从人界带回来,是在带回白泽的几百年之后。
还是恶灵使徒的叶定稀,没有容貌,没有骨肉和血液,只是一具浑身冒着红橙色火焰的骷髅,但因为它的精火被邪气所压制,看起来暗淡又灰暗。
苍梧教白泽在山笋石尖上飞来飞去的时候,他便靠在大石头旁安安静静得坐着,一动不动,像是在跟石头比定力。
那时,苍梧还会像是山大王似的,毫不避讳得与白泽笑话他。
“你瞧那个东西奇不奇怪,明明没有眼睛,却老盯着咱们看,每次我一回头,就看到他转动脖子躲开,骷髅也会害羞吗?”
白泽跟着苍梧学打架好几百年,在她手底下吃了不少亏,却乐此不疲,听到她这么说,他也跟着看过去,骷髅立马偏开头,一副老僧入定不问俗世的样子。
“听说陆压道君将他们造出来,便是为了除去人界邪气,你如今将它带回无量山,怕是会多生事端。”
苍梧一脚凌空,一脚踏在尖尖的山笋石上,邪邪一笑。
“我就是要看看那老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这些恶灵使徒长此以往得吸收邪气,难道不会被侵染为邪祟吗?”
还是说,这本就是为了收集邪气而炼制的工具?
“只不过是一具骷髅罢了。”
白泽很不满意自己手头的长剑,用得十分不趁手,掂量来去,很是敷衍得嘀咕道:“倒是少见你对什么东西这般上心。”
哪有上心。
苍梧嘟囔,一巴掌把白泽给拍飞出去,连带着一阵翻滚乱飞的石头,像是山顶上惊起一道雷。
饶是如此,石头旁的恶灵使徒仍旧岿然不动。
苍梧觉得索然无味,飞过去拎起骷髅的脑袋,把他扔在了一颗高高的水杉树顶上,看着骷髅颠颠倒倒的,全身骨节像是风铃发出嘎啦嘎啦声的样子,她笑得那叫一个高兴。
后来骷髅承不住大风,一个翻身掉下去,苍梧一跺脚,隔空抓住了他的脑袋提溜似的拎回来,把他藏在几枝大树杈中间。
她凑近过去,看着浑身连火光都没了的骷髅,十分好奇。
我甚至
还能回忆起来,那时的苍梧究竟在想什么。
她在人界捡回这个恶灵使徒的时候,他正被一群邪祟围攻,其他的恶灵使徒苍梧也曾见过,凶悍,霸气,手段干净又利落。
可他好像有点儿不太一样。
他有近乎于人的意识。
苍梧亲眼见到他用万灵古的火焰,除去附着在一个孩子身上的邪气,但他保全了那个孩子的性命。
其他的恶灵使徒都不曾做过这样的行为。
苍梧笃定,这个使徒别有不同。
所以,她才会把他偷偷带回无量山来,打算好好研究一下这个家伙,对苍梧这样活了数不清楚多少年的神来说,能找到一件让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实在是太难了。
“你想不想要一双眼睛?”
这是苍梧认认真真问向恶灵使徒的第一句话。
她想看看,他到底会不会回答自己,就像是有意识的生灵一样。
我看着那个几乎是被架着才坐稳在树杈上的骷髅,不由觉得好笑,那时的我,怎的如此霸道又暴力,就不能把骷髅好好放在地上说话吗?
等了一会儿,还不见恶灵使徒回答,苍梧闷闷不乐起来,她一点儿没怀疑过自己的判断,她只是觉得,这家伙故意不搭理她。
可就在她听到白泽的呼唤,准备转身要飞走的时候,恶灵使徒的骷髅手突然抓住了她的袖子。
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和神态,只是那样一个动作。
她就懂了。
苍梧给了他一双眼睛,不止如此,还有皮囊,血肉和完完整整的人形。
活了那么些年,她见过的容颜数之不尽,如何变幻也觉得不满意,便去了一趟九云天山挖了两箩筐白泥巴回来,又取了昆仑山的水和稀泥,白泽看着她忙活,满天飞来飞去,不由得也将那骷髅看进眼里。
那只上古神兽还曾直言,除了苍梧之外,他从没将谁放在眼里过,恶灵使徒这是沾了光的。
这话博得苍梧欢喜,又拉着他好好打了一架。
第七百二十三章 何处可去
让我最为惊讶的是,苍梧花了半年时间打造的那副皮肉,竟然与现在的叶定稀一模一样!
有了容颜之后的骷髅站在苍梧和白泽面前,看起来与他们一般无二,即便是面对天地间最至高无上的神尊,也丝毫不输气势。
“不错,不错。”
苍梧很高兴,踮起脚一巴掌拍在骷髅肩膀上,就听到咔嚓一声,肩头裂开一道缝隙,她讪笑着用手指沾了点儿口水抹上去,裂痕三两下就被擦没了,这才偷偷吐着舌头松了口气。
恶灵使徒的眼瞳没有合适的,苍梧去银河里捞了两颗最亮的星星回来,在昆仑山的天泉水里泡了足足一年,才装进他的眼眶里。
睁开眼的那一日,风很轻,云也淡,无量山上满目皆绿。
恶灵使徒第一个认认真真看入眼里的女子,便是苍梧。
她教他说话,教他识字看图,教他控制体内日复一日躁动的万灵古,九云天山的白泥有化腐朽为神木之效,昆仑山的天泉水有净化之力,都是为着能平复他体内根深蒂固的邪气和精火。
她说,你也可以过最简单的日子。
恶灵使徒有了表情,他大多数时候都板着脸,白泽就从来没见到他笑过,可苍梧却见了。
他不仅笑,还由着她在自己面前胡闹,明明是个无所不能的女战神,光着脚泡在田埂里的模样,他却深深刻在了心尖上。
若是时光就这么一日复一日得过去,或许也是一种圆满。
可这天地间,从来没有圆满,阴晴圆缺无穷尽,自有山海斗转时。
距离上一次战乱消停不过二百多年,三十三天城里那帮老神仙来无量山下,求着苍梧出战,收服祸乱天庭的上古第一魔兽。
彼时的苍梧,刚刚诞下一个婴孩,是她和恶灵使徒孕育而生。
这是无量山上最大的秘密。
“云间自出生,便有天地间最纯正的神脉,哪怕不需要采纳灵气,也有不死不灭之身,比起天庭里那些天族圣脉更为尊贵,可他的存在,也不能被三十三天
城里的任何一个神仙知道,否则……”
“大祸临头。”
我与叶定稀仿佛都在看着画面里那个裹在银白锦缎里的奶娃娃。
原来,那就是云间刚刚生下来时的模样,白的近乎透明的皮肤,粉嫩嫩的小脸,看起来与人界那些新生的孩童一样可亲可爱,但他也很脆弱。
强大的神脉,藏在这小小的娇嫩的身子里,就像是埋下了一颗随时会爆发生长为参天大树的种子。
为了封印这神脉,苍梧耗费了数万年的神力,她答应去三十三天城与魔兽一战,也不过是为保住无量山里的这个秘密。
可一旦她离开,无量山就像是失去了脊梁,白泽与叶定稀联手,也敌不过众神之力。
苍梧临走前,第一次以师尊的身份嘱托白泽,此生护得云间平安。
由此,才会有后来几千年的避世和逃难,至于为何白泽会在二十几年前将云间送往一禅寺,又是为何跟随在钟馗身边数百年,已然无从知之详尽。
藏在这一缕残魄之中,最后的记忆,终于被解开。
倚靠在我怀中的叶定稀,也彻底没有了神力,他的身子开始消散,宛如细碎的星光一点点漂浮起来,心口的位置化为一道红橙色的流火,闪烁着穿过了结界。
我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身边只剩下一些散落的灰烬,叶定稀与我的仙身,一起随着浮动的光斑消失不见。
“还没来得及告别呢。”我望着空荡荡的船身笑。
十七靠近过来,冰冷的手轻拍我的头发,“姑姑,我们也该走了。”
“去哪里?”
我垂眸,竟生出一种无力感,蜷缩在船身一角,就像是乌龟缩进自己的壳里,呢喃自问:“还有何处可去。”
十七便不再言语,只是用邪气推动小船向前飘荡,他就站在船尾,挺直了腰杆,脸上的鳞片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清晰,还有他额边的犄角,从一边一个长到了三个。
我感到困倦,做鬼的时候,明明是不会疲惫,也感觉不到
困意的,此刻却连眼皮也撑不起来了,我头枕在船舷上,眼睛一闭,就昏睡了过去。
睁开眼时,风浪几近平息。
若不是四周围的邪祟少了许多,我还以为我们就在原地从未移动过,永夜的世界,比无间地狱里还要可怕,因为你永远也不可能看到黎明的曙光,哪怕只是一个特有时刻的光芒,也不会再有。
“这是哪里?”我知道,十七不会无缘无故停在这儿。
十七抬起手,向着我前方的虚空轻轻一点,他的手背上也已经包覆着鳞片,一抹银白的光从指尖弹出,穿过结界便像是震动水波似的引起层层涟漪。
“鬼门关。”
我心中惊讶,不自觉得朝着那波纹多看了两眼,“鬼门不是封闭了吗?”
封冥焰阵一旦开启,若非阎君解封,冥界无从可入。
还是说……
我脑子里犹如‘轰隆’一声乍起,晴天惊雷,惊得三魂七魄差点都散了!
十七望了我一眼,略一颔首,肯定了我的猜测。
下一瞬,我眼前蓦然一花。
但见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着黑墨似的袍子,身姿挺拔,从水波纹之中缓缓浮现,他逆风而立,袖口一朵朵暗红细线的彼岸花纹宛如活了一般,随风荡起如雾如影的红光。
我吸了吸鼻子,仿佛闻到了游神殿前的山坡上,十里彼岸花盛开时的香气。
“老崔……”
素来脸黑的阎王爷,此刻脸黑得阴森至极,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像是两道光刺。
他身后隐隐还有些浮动的鬼影,惶惶然似的躲在涟漪后面,却又一个个急不可待似的朝着外面张望。
老崔踏水而来,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难以再拔起双脚,走到船头,才叹了口气。
“没出息的。”他嘴上骂着,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我抬着头打量他,鬓边竟然生出两片银丝,不由得心里像是被莲子心的水给泡了,发苦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