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夜不收
燕家商队再次踏上行程,让燕清感到惊讶的是,这一路走来的运气未免太好了些,竟是没遇到过一次马贼,与张叔叔所描绘的凶险截然不同。对此,张文钝也是无言可对,不过心中却是平添了几分沉重。常言道,秋风未动蝉先觉,风起于青萍之末,这些马贼其实就是草原上的风向标,当马贼们都陆续消失不见的时候,说明草原上起了变化,将有大事发生。可他们已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前行。
不过李玄都心中明白,除了因为王庭内部的确出了变故的原因之外,宁忆刻意约束马贼也是其中一个原因。毕竟老汗身体欠佳乃是绝密,就算是赵政这边,也是通过秦襄的军报,以及王庭暗子传递回的消息,隐约推测出来,并无实据,所以李玄都才要亲自走上一趟金帐王庭。
李玄都这次调动石无月和宁忆前往王庭,并非是要二人潜入王庭内部,而是等候在王庭外围,若是出现变故,接应李玄都。正所谓为虑胜先虑败,如果李玄都在王庭中受了伤势,有两位天人境大宗师接应,他也可从容离开,可如果只有李玄都一人,只怕要将性命丢在草原上。
虽说入冬以后,辽东和草原已经落了几场雪,但草原广阔,也不是处处落雪,更不是遍地白灾。经过了一段漫长雪路之后,商队进入一段未曾被白雪覆盖的路途。只是入冬之后,水枯草黄,若是此时起火,草原上的野火却是比骏马还快,也要注意。
商队停驻在一处水源之畔,从这里再往被北行三百余里,就正式进入了金帐王庭的核心地带。这几天来,李玄都在夜间御风而行,巡查四周,竟是在数百里外发现了辽东骑兵的痕迹,这让他大为惊诧,难道辽东铁骑已经转守为攻,攻入了金帐境内?还是说草原汗王的病情愈发严重,使得金帐军心涣散,不得不退,而秦襄则趁此时机大举进兵,要趁机重创金帐大军。
想来想去,李玄都还是更倾向于后者。
从古至今,中原的总体实力都要强过草原,但就如江湖厮杀,不是境界高就一定能战无不胜,所以有些时候,草原大军也能攻入中原,甚至在中原内乱衰弱时,夺取中原天下。不过因为种种原因,胡虏无百年国运,纵使能得势一时,却不能持久。
最近一次草原南下夺取天下,是大晋末年,不过十余年左右,随后就是大魏太祖皇帝起于乱世之中,驱逐金帐大军,建立大魏。其后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又几
次北伐,逼得金帐汗国数次迁徙王庭,最为凶险的一次,只剩下汗王等数十骑逃走,大魏俘获阏氏、那颜、贵妇数百人。不过这也是中原人的最后几次大胜。再往后,大魏太祖、太宗二帝在草原设立的各个卫所、都司都被一一废弃。大魏初年初封略,东起辽东,西据昆仑,南包岭南,北距大碛,东西一万一千七百五十里,南北一万零九百四里。自仁宗弃大宁,徙东胜,宣宗迁开平于独石,世宗时复弃哈密、河套,则东起辽海,西至西凉,南至琼崖,北抵云朔,东西万余里,南北万里。及至穆宗年间,大魏已经完全转入被动防守,这才有了金帐自西北进军攻陷凉、秦二州兵临西京城下之事。哪怕是后来秦襄收复秦州和凉州,也仅仅是收复而已,仍是困于当时形势,未能反攻。可以说,这次辽东铁骑攻入金帐境内,距离上次已是相隔百余年之久。
如果不出意外,赵政会上报朝廷为秦襄请功,朝廷说不得要让秦襄官复原职,而且为了制衡赵政,要么就召秦襄入京,要么许以高官厚禄在辽东内部制造对立。不过若是秦襄不起其他念头,这些手段也终究无用。
李玄都望向北方,在这一线之上,就有当年大魏弃守的几个卫所,再往北,就是金帐王庭的旧址。之所以说是旧址,是因为当年大魏的征虏大将军便是在此地大破金帐大军并俘获汗王阏氏,而汗王却只能在怯薛精锐的护卫下仓皇逃窜。对于金帐汗国而言,这里是一处耻辱地。
如今的老汗便是当年那位汗王的玄孙,曾经数次来到王庭旧址,祭祀祖先,在其壮年时,矢志雪耻,便有了金帐大军的数次南下。终于在其垂暮之年,攻至西京城下,逼得中原朝廷求和。此乃金帐老汗生平最得意之事,也被其视为一雪祖宗前耻。
便在此时,李玄都忽然感受到一股剧烈的天地元气波动。
在中原江湖,真正天人境大宗师不到紧要关头,很少会弄出搬山倒海的大阵仗,盖因此举落在其他天人境大宗师的眼中便如夜间烛火,十分刺眼,容易平白显露行踪,招惹是非。所以天人境大宗师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出手越是不见烟火气,越是轻描淡写,就越是高明。
不过在金帐汗国,似乎没有这个规矩。
李玄都心中一动,看了下左右无人注意自己,身形一闪而逝。
距离商队数百里外,有一队数十余人的游散骑兵,除了寻常的骑兵配备之外,这些人
还携带有三眼铳。三眼铳是一种短火器,用精铁浇注而成。外形为三根竹节状单铳联装,每个铳管外侧都有个小孔。使用时在铳管内添加火药,最后装填钢球或者铸铁块、碎铁砂等,在小孔处添加火绳,使用时点燃火绳,引爆装填火药将弹丸发射出去,三个铳管可轮番射击。在三眼铳的尾部留有柄座,安装有长度不等的木杆用以握持,保障射手安全。
三眼铳在大魏军中十分常见,缺点是射程近,比不了弓弩,而且装填速度太慢。不过这些年来已经被改进,在三眼铳内添加火石,只要以撞针叩击火石即可,不必再燃烧火绳,再加上三眼铳本身重量不轻,又是精铁所制,在近战中完全可以当做锤来用,一锤下去,脑浆迸溅,近距离射击弹丸,射程远近却是无关紧要了,乃是第一等的近战利器。只是因为造价不菲,稍有不慎便是炸膛的危险,不能如刀剑一般粗制劣造,所以不能大规模配备军中,只供精锐骑军使用。
此时这些骑兵身上沾满灰尘、血迹,几乎人人带伤,似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再看其装束,应是辽东骑军中的夜不收。
在其身后不远处,却不是同样骑马的金帐骑军,而是一队徒步而行的金帐高手。
他们人数不多,装扮各异,男女都有,可无一不是身怀上乘武学的高手,竟是让这队精锐夜不收损失惨重。
所谓夜不收,既是军中哨探,因为彻夜在外活动,故名夜不收。
按照道理来说,斥候应分散行动,可此时因为辽东大军正处于追击反攻的阶段,秦襄便将这些精锐斥候整编成数支百余人的精锐游骑,衔尾于金帐大军身后,如附骨之疽。让金帐大军苦不堪言,有心剿灭这些精锐骑兵,却要被拖延步伐,被辽东骑军追上,若是不管,又损失不断,积少成多之下,也很是肉疼。
直到这支贵人亲卫出现,才让这些夜不收栽了跟头。
如果说普通家丁是军中精锐,那么夜不收就是精锐中的精锐。百余骑精锐夜不收,人人都有入神境修为,部分人更是有抱丹境的修为,又因为久经战阵厮杀,其真实战力往往更高于自身本来境界,再加上善于军阵合击,配合默契,就算遇到了归真境的高手,也能设法围杀,可万万没想到这队人中竟是藏着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师,让他们损失惨重。这位天人境大宗师却也不急于痛下杀手,如猫戏老鼠一般,跟在后面,让手下慢慢追杀。
第十四章 冒乞
出身尊贵的金帐那颜女子站在一处高坡上,俯视着下面的追杀戏码,面无表情。
在她身旁的矮子,便是让这队夜不收吃尽了苦头的天人境大宗师,这人出身于怯薛军中,曾经担任都尉,擅长隐匿气机,当初在枯羊镇,连李玄都也看走了眼。
随着老汗年老,王庭内的争斗愈发激烈,他不想牵扯入诸王的明争暗斗之中,便离开了怯薛军,作别老汗,成为这位女子那颜家族的供奉客卿,所以这位女子那颜对于他也是十分尊敬。而这位女子那颜的家族也十分不俗,其父曾经是十位万户之一,被汗王赐予‘汗’号,位高权重,其叔伯兄弟也多是千户,不容小觑。在金帐王庭,汗王又被称为大汗,其余诸王则称之为汗,当年与秦中总督祁英议和的便是金帐诸王之一的伊里汗。
当年朝廷鼎盛时,青鸾卫能压过各大江湖宗门一头,朝廷衰败时,地方豪强纷纷割据一方,无视朝廷法令。可在金帐王庭,却没有什么江湖,所有的金帐高手或是部落的勇士、军中的高手,或是那颜、诸王的门客,或是高高在上的萨满。对于金帐而言,诸王就是各地豪强,可以视为江湖之远,汗王就是朝廷,可以视为庙堂之高。
这位女子那颜放在中原,便是类似于秦大小姐一类的人物,出身高贵,地位尊崇。秦素能有四大家臣护卫,这位女子那颜当然也可以得到一名天人境大宗师担任护卫。
这个矮子名叫冒乞,早年时也是出身显赫,只是后来父亲因为战败获罪,全家上下都被贬为新贵奴仆,后来他被主人赏识,得以投入军中,又因军功得以进入老汗亲卫怯薛军中,曾经随着伊里汗兵临西京城下,见识过西京中的行宫。
如今老汗老了,他也老了,不想继续留在王庭之中,就算他的战力不俗,可一旦牵扯到几位王爷的争斗之中,也怕是凶多吉少。这才觅了新主,新主虽然家族显赫,但是自从万户家主病故之后,便没有了领头之人,也不会贸然参与其中,多半会等到王庭争斗尘埃落定之后再去效忠新的汗王。他自然乐得如此,这次他跟随小主出来,说是保护,其实散心的意味更多一些。
至于散心途中的小插曲,更是锦上添花。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出现在夜不收和那颜亲卫之间。
女子立时发现了这个身影,既觉得意料之外,又觉得情理之中,不由对身旁的冒乞说道:“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这是那个让我感觉不简单的男人,看来我的直觉并没有错。”
冒乞也看到了
那个身影,说道:“用中原人的说法,这个人有归真境的修为,在他这个年纪,很是不俗。”
来人正是李玄都,无论从赵政那边论,还是从秦襄那边论,亦或是从秦清那边论,他都与辽东有着切割不断的关系,退一万步来说,他还是一个中原人,此时遇到这些辽东将士遭难,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这些女子亲卫,的确厉害,若是往前推移一年,还未恢复境界修为的李玄都遇到了,也要觉得棘手,可对于现在的李玄都而言,却是随手就能打发。
不过在这些亲卫看来,自己身后有一位曾经的怯薛军都尉亲自坐镇,也无甚好怕,二话不说,直接朝李玄都冲杀过来。
李玄都也是干脆,从腰间拔出“大宗师”,横刀身前。
先前遇到那名帷帽女子时,帷帽女子说他的刀法不行,不配叫刀法,李玄都心中是认可的,毕竟他所谓的刀法,更多是剑招所化,真正学过的刀法还是“天问九式”,可惜秦素惫懒,本就没学到家,再经她传授,李玄都还能学到几分,也可想而知。这样的刀法,放在真正的高人眼中,自是不入流的。不过对上不如李玄都的,这刀法就是“一法通则万法皆通”,出神入化也不为过。
与此同时,那些夜不收也注意到了这个突兀出现之人,只是军令使然,没有停下,而是继续狂奔。
李玄都平平一刀斩出。
一瞬间,无论是袒露着臂膀的汉子,还是手持大弓的女子,亦或是萨满之流,都猛地静止不动。
李玄都随手一抖手中“大宗师”,这些人的身上同时绽放出一线血腥,伤口极为细微,如同一道红线,却让这些修为不俗的亲卫们无一幸免,甚至到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
高坡上,冒乞的脸色微变:“那颜,此人是个高手。他这一刀,竟是能不伤外在,直透内里,便是老汗的几位亲卫,也不过如此了。”
女子略微失神,既是震惊于自己亲卫死得如此干脆利落,也是惊讶于冒乞口中的“高手”二字。一位天人境大宗师口中的高手与普通人眼中的高手,自然是天壤之别。
下一刻,李玄都已经转头朝这主仆二人望来。
女子刚好与李玄都的视线对上,心神又是一震。
冒乞不敢大意,轻声说道:“那颜,我们走罢。”
女子点了点头:“中原人有一句话,叫做:‘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意思是家中积累千金的富人,坐卧不靠近堂屋的屋檐处,免得被瓦片
掉下来砸到。我们自当先行退去,保全自身。”
女子话音方落,就听一个清冷嗓音在耳畔响起:“走得了吗?”
女子难免一惊,循声望去,却见那人已经出现在自己身前十丈处的地方。
在女子身旁其实还有几名亲卫,倒不是护卫女子,更多还是供女子驱使,此时见敌人骤然出现在面前,虽然心中惊惧,但还是护卫在女子身前,诚如女子所言,这些人都是最忠诚的勇士。
只是金帐的勇士对于中原百姓来说,却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李玄都毫不客气地一刀劈出,用的却是“劈空掌”的手法,一名距离李玄都甚远的弓手直接被劈成两半。
李玄都又顺势一撩,一名正在默念咒语的萨满被他削去了项上人头。到了李玄都这般境界,随意出手,就已经有着莫大威力,不必拘泥于某种功法招式。
剩下两名身材如巨熊的壮汉怒吼着朝李玄都冲来,手中持有板斧,在距离李玄都还有十余步的时候,身形扭转如车轴轮转,带动手中板斧,整个人如狂风一般朝李玄都攻来。
这种招数是沙场厮杀上磨砺出来的,若是陷阵杀敌,无疑是杀伤极大,可惜遇上了李玄都,他只是以“大宗师”侧拍,便将两人拍飞出去,两人落地之后,胸膛已经被磅礴气机炸烂,眼看是不活了。
冒乞二话不说,抓住女子的肩膀向后急掠而去。
只是他们退得快,却抵不过李玄都追得更快。
对于李玄都而言,既然动手了,自然要斩草除根,没有放任这么大的后患逃走的道理。
两人不过刚刚退出不到十里,就被后发先至的李玄都截住去路,李玄都横刀而立,若是冒乞再晚一步停下,女子便要撞在刀锋上被割断喉咙。
女子感受到喉咙的一丝凉意,心中惊惶,可面上却是不显,仍旧保持了一位那颜应有的从容和镇定,然后用不纯熟的大魏官话问道:“不知阁下是谁?”
李玄都用同样不纯熟的金帐语反问道:“那颜又是谁?”
话音未落,冒乞又猛然带着女子向相反方向逃去,李玄都随手丢出手中的“大宗师”,带着女子的冒乞生生扭曲出一个如同蛇形的姿势,堪堪躲过这一刀,然后冲天而起。
可李玄都却更快一步,出现在女子身侧,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抓住飞出的“大宗师”,左手按在女子另一侧的肩头上。
李玄都固然比不得李元婴那般神出鬼没,但世上又有几个李元婴?
第十五章 月离别
两位天人境大宗师虚立空中,各抓住了女子的一侧肩头。如果两人借着女子比拼修为,不说谁胜谁负,中间的女子是一定丢了性命。
不过两人都没有伤人的意思,从半空中落回地面之后,冒乞略微犹豫,松开抓住女子肩头的手掌,身形向后退去。
李玄都则是轻轻一挥手,女子如一片落叶悠悠荡荡地飞了出去,然后又轻飘飘地落地,别说被摔伤,就连灰尘都没激起半点,可见李玄都对于力道运用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在女子暂时脱离战场之后,李玄都迅速追上冒乞。
一位金帐那颜固然身份尊贵,可境界修为低微,休说对李玄都造成威胁,便是制造麻烦也做不到,就算她想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可冒乞这个天人境大宗师却是不同,虽说他不是李玄都的对手,但想要给李玄都制造些麻烦还是不难,所以李玄都的关键就是解决冒乞,就如江湖厮杀,先把对手废掉,再去谈及其他。
冒乞见李玄都追得甚快,自己是万难脱逃,只得把心一横,猛地止住身形,一身气机流转如江河奔流,瞬间已是近百个周天。然后就见这位身形矮小的老人浑身上下发出一连串噼啪响声,身形瞬间暴涨至八尺左右,极为魁梧,因为身上衣着太小的缘故,被生生撑破,只能勉强遮挡住躯干,四肢却是直接暴露在凛冽的塞外寒风之中。
此时的冒乞再也不见半分猥琐之相,甚是勇武威严。
李玄都笑了笑:“这才有些金帐勇士的意思。”
冒乞在金帐最为精锐的怯薛军中也是鼎鼎有名的,否则也不能官至都尉。怯薛军由大都尉统领,大都尉之下设有十名都尉,无一不是位高权重。能做到都尉之人,要么是家世显赫,要么是战功卓著,要么是武力超绝。冒乞当年虽然也有战功,但在怯薛军中还算不上战功赫赫,更多凭借的是武力超绝,尤其擅长近身徒手作战,臂力惊人,当年金帐大军攻入凉州、秦州时,他也遇到过大魏军中高手,他曾凭借双臂将两位归真境高手撕裂成两半。
显露真身的冒乞直接双手向李玄都拿来,意图握住李玄都的双臂。
李玄都随手将“大宗师”刺入身旁地面,任由冒乞握住自己的双臂,同样运转气机。冒乞瞬间觉得自己好似回到了年少时与蛮牛角力的境地之中,虽然双手死死握住两根牛角,却丝毫奈何不得,只能被红了眼的蛮牛挑上天去。此时的冒乞便感觉自己好似握住了两根天柱一般,用出全身的力气也挪动不了分毫,反而受了反震之力
,胸口隐隐发闷,想要呕出血来。
李玄都最怕遇到两种对手,一种是帷帽女子这种的,就是一力降十会,还有一种是用巧更胜自己的,比如李元婴。李玄都最不怕的便是气力不如自己、用巧也不如自己之人,恰恰冒乞就在此列。
李玄都反手握住冒乞的手腕,双臂分别向左右方向发力。
冒乞的身形猛地一个震荡,两个臂膀处发出一阵爆裂声响,险些被李玄都将两条手臂生生撕裂下来。
虽然李玄都没能得逞,但也重重伤及了冒乞的体魄,使其双臂软软地垂落下去,已是使不上力气。
冒乞不知道李玄都的身份,如果他听闻过李玄都的事迹,就绝不会与李玄都正面角力。如今中原江湖的许多人已经知晓李玄都身怀五大玄功,气机磅礴远胜同境中人,又有“漏尽通”护体,无惧寻常伤势,与李玄都陷入到角力境地之中,无疑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冒乞直到此时才彻底醒悟过来,不过已经别无办法,只得双脚连环踢出。
李玄都随手摄过“大宗师”,双手运刀向上斜撩,动作之快,甚至带出一连串定格的残影。
冒乞的一条腿就此离开身躯,落在地上。只剩下一条腿的冒乞趁此时机与李玄都拉开距离,毕竟是天人境大宗师,虽然断了三肢,但还能通过气机御风而起。只见他身上血气涌动,整个人化作一道血色长虹,一掠百丈。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长长血痕,直到血虹远去之后,尾痕上的血气才渐渐弥漫开来,化作淡淡血雾随风而逝。
李玄都虽然本人追不上血虹,但出刀却有过之无不及,就如箭矢的速度远胜奔马。
李玄都遥遥劈出一刀,虽是以刀激发,却是蕴藏剑气。
剑气立时追上正在逃遁的冒乞,没入体内,冒乞体内原本如海潮拍岸的气机骤然无声,急掠的身形不可避免地一顿,然后被李玄都迅速拉近两者之间的距离。
冒乞惊骇得肝胆欲裂,如果把体内气机看作是江河奔流,那么这道剑气就是在河道中设置了一道堤坝,生生阻住去路。若是气机能冲破这道关隘还好,若是冲不破,就只能漫出河道,也就是经脉爆裂。
高手相争,生死就在一线之间,正当冒乞想要拼着受伤也要一气贯通全身经脉,只觉后心一凉,已是被一刀穿心而过,无数剑气在他体内爆发开来,彻底断绝了他的生机。
这一刀颇具秦素的风范,所以可以算是家传。
李玄都抽刀归鞘,只是轻轻一推,这
位曾经的怯薛军都尉就向前扑倒在地。
然后李玄都又重新回到女子的面前。
这位在金帐王庭身份尊贵的女子倒也有自知之明,没有试图逃跑,而是静静站在原地,当她看到李玄都孤身返回,心中已是有了猜测,轻声问道:“他死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
女子改用金帐语说道:“以阁下的身份,应该没有必要骗我。他曾是金帐的勇士,勇猛无畏,但是在年老之后,再无往日的气概,反而胆小怯懦,没有死在沙场上,却死在了这里。”
李玄都用正统官话说道:“看来金帐贵人与大魏贵人,也没什么两样,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女子一笑,也改用大魏官话问道:“为何还不杀我?”
李玄都道:“我不信你可以看破生死,你此时没有半分畏惧,想来是有保命之策。说说吧,你打算为自己的性命开出怎样的价码,不过我的耐心有限,勿要试探。”
女子眼神中掠过一抹惊异,说道:“我虽然不知道阁下的身份,但可以肯定,阁下在中原也是了不起的大人物。阁下来到金帐王庭,多半是因为老汗,不知我说的可对?”
李玄都望着这位金帐那颜,心中生出几分警惕之意,眼神中便多了几分打量。
女子坦然与李玄都对视,面带微笑,只是藏在袖中的手掌还是不自觉地握成拳头,指节微微发白,显然她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般胸有成竹。
过了片刻之后,李玄都问道:“不知那颜叫什么名字?”
女子回答道:“我叫月离别。”
“月离别?”李玄都微微挑了下眉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这名字却是有些诗情画意。”
月离别道:“只是与中原官话中的三字同音罢了,并非是离别之意。月即别汗是我的先祖。”
李玄都是听说过这位金帐汗王的,道:“月姑娘原来是黄金血脉。”
月离别摇头道:“我不姓月,我的全名叫做月离别特穆尔,阁下若是称呼姓氏,可以称我为特穆尔。”
李玄都拇指轻轻推刀出鞘:“月姑娘也好,特穆尔姑娘也罢,无论多么尊贵的姓氏,对于一个死人来说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月姑娘可以开出自己的价码了。”
月离别感受到李玄都故意显露出来的杀意,脸色略微发白,定了定心神,方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李玄都眯起眼眸,语气渐冷:“你可以叫我秦玄策。”
第十六章 向导
月离别哪怕是性命操于旁人之手,仍是镇定自若,颇有古时纵横家之风,不疾不徐说道:“中原人称呼有身份地位的年轻男子为公子,阁下在中原的身份定是不逊色于一位那颜,甚至更高,那我便称呼阁下为秦公子了。”
李玄都没有说话。
月离别继续说道:“以秦公子的尊贵身份,却要混迹在一个小小的商队之中,想来是要隐瞒身份混入王庭。”
李玄都冷冷道:“月姑娘是个聪明人,不知道月姑娘听说过一句话没有,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月姑娘猜透了我的来意,那我就断然没有放任月姑娘安然离去的道理。”
月离别道:“我可以充作秦公子的王庭向导。以我的身份,没有人会为难秦公子,秦公子做其他事情的时候,也会方便很多。”
李玄都脸上露出淡淡笑意:“月姑娘的这个提议甚是合乎我的心意,不过为了防止月姑娘中途反悔,我会在月姑娘的身上设下禁制,若是月姑娘想要谋我,可要先想一想自己的性命。”
月离别听出李玄都话语中的威胁之意,脸色微微一白。她身为金帐那颜,岂是那种逆来顺受的女子,更不会容忍自己的性命操于旁人之手,自然是存了其他想法,不过听到李玄都如此一说,却只能暂且熄了这等念头。
李玄都将“大宗师”推回腰间刀鞘,却是没有动手的意思。
见月离别有些不解好奇,李玄都解释道:“方才我按住你肩头的时候,已经在你体内种下剑气,你若没有让我满意的条件,这便是你的催命符。”
月离别这才知晓眼前这个男子的狠辣之处,竟是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心中又多了几分凝重。
正当她思绪翻滚的时候,又听李玄都问道:“月姑娘,你死了这么多亲卫,还损失了一位护卫,你又该如何交代呢?不要说什么英雄救美的把戏,漏洞太多,骗不过旁人的。”
月离别心中凛然,没想到这位所谓的秦公子不仅武力过人,而且还心思缜密,只得说道:“这就要看秦公子要在王庭停留多久了,我的领地草场与王庭相距甚远,我只要说将冒乞留在了领地,而由秦公子充作我的亲卫,一时半刻之间也不会被人看破。”
李玄都问道:“月姑娘不怕此事暴露之后,汗王会迁怒于你?”
月离别坦然道:“当然怕,不过那是以后的事情了,如果无法保住性命,却是连以后也没有了。”
李玄都微微一笑:“好,就请月姑娘站在此地不要走动,我
去去就来。”
说罢,李玄都已是消失在月离别的面前。再有片刻,满地的尸体,以及冒乞的断肢,都被李玄都收拾干净,不留半点痕迹。而李玄都方才出手时,十分克制,未曾使得此地有什么地貌改变,唯一担心的便是有人可以通过地气回溯此地发生的事情,不过李玄都实在不精通此道,除了倾力出手打断此地地脉这个下策之外,也没有其他手段混淆地气。可如果李玄都倾力出手打断地脉,难免要留下巨坑沟壑,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不过李玄都另有其他法子,时值冬日,草原落雪频频,他不能阻挡一场大雪落下,可顺势引来一场大雪却是可以勉强做到,只要大雪落下,此地白茫茫一片,想要找到回溯地气的准确位置却是千难万难了。
当月别离看到李玄都挥手之间风起云聚,自是震撼难言。她曾听说王庭中的萨满们能逆转天时,可一直无缘得见,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什么叫做呼风唤雨。
不过片刻之间,天色便彻底黯淡下来,乌云堆积如黑压压的城墙,似乎随时都会飘下雪花。
李玄都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运用五行借势之法,牵引这场大雪落下,体内气机如开闸之水,迅速消耗。饶是李玄都这等境界修为,也略感吃力。
再有片刻,月离别忽然感觉鼻尖微微一凉。
下雪了?
她下意识的抬头望去。
真的下雪了。
灰蒙蒙的天空因为落雪而有些泛白,渐渐地,雪越来越多,从最开始的雪粒变成了鹅毛大雪,不一会儿,地上就已经见白。
月离别伸出手去接了一片雪花,不是虚假幻象,而是实实在在的雪花,这让她生出些许绝望,此人有如此手段,她又如何脱逃?
李玄都见大雪飘摇落下,便撤了气机,漫天飞雪在距离他还有数丈余的高空便悉数消融,若是平时,李玄都只会让雪花落在身上,不会刻意如此,可此时他却是有些气机不稳,就如普通人奔跑之后剧烈喘息,需要慢慢平复气机。
月离别望着李玄都,道:“秦公子的法术让人敬佩,大雪落地之后,无论是谁也看不出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玄都一笑:“月姑娘谬赞。”
月离别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底却是又多出几分忌惮。如果眼前之人是个狂悖无礼的莽夫,她反倒不怎么害怕,金帐中尽是这类人物,她自有手段应付,可眼前之人却是不同,面对她这个阶下之囚,越是谦恭有礼,越是让她想起那些诡计多端的中原人,面上
和气,背后暗箭伤人。
李玄都并不在乎月离别心中所想,反而问道:“依月姑娘之见,我们是随着商队继续前行呢?还是两人单独上路呢?”
月离别心中又是一紧,下意识地认为李玄都这是在试探自己,于是认真思量之后,方才回答道:“若是跟随商队进入王庭,只要有人认真查起,就会立刻露出破绽。”
李玄都点头道:“月姑娘所言甚是,只是与月姑娘直接去王庭,也略有不妥。”
月离别迅速恢复了镇定,说道:“这只是我的看法,关键还要秦公子做出决定。”
李玄都望着月别离,道:“月姑娘是从枯羊镇而来,不如我给月姑娘想一个理由,你在辽东遇到了中原的高手,亲卫损失死伤殆尽,在我这个忠心护卫的拼死护送下,终于是逃了出来,我们为了躲避夜不收的追杀,隐藏身份躲入商队之中。我不会在王庭停留太长时间,就算有人察觉不对,我和商队也早已离开了金帐。不知道月姑娘觉得这个理由如何?”
月离别脸色微变:“秦公子的这个理由,十分妥当,不过秦公子还需要一个金帐人的身份。”
李玄都摆了摆手:“这倒不必,我金帐语说得不好,相貌也与金帐人相差甚大,勉强充作金帐中人,反倒让人生疑,不如直接说我是从中原那边叛逃过来的人,为了荣华富贵,也为了躲避仇家,甘愿在那颜麾下效力,不知道那颜意下如何?”
一番言辞下来,月离别的几个想法都落了空,脸上的表情便有些僵硬,干笑道:“没有任何问题。”
李玄都在中原江湖的时候,打交道的尽是些老辈人物,在这些人面前,李玄都占不到什么便宜,不是因为李玄都稚嫩,而是因为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老狐狸们太过狡猾,如今遇到这些同龄人,李玄都又有武力为依仗,自是能够随意拿捏。
其实李玄都也认真思量过商队的问题,总不好让这支商队因为自己的缘故而陷入危险之中,不过他也有思量,若是老汗病故,那么王庭必乱,诸王忙于争夺汗王之位哪里会在意这支小小的商队。若是老汗无恙,那他早早护送这支商队离去就是,想来金帐王庭就算察觉不对,也不会为了一支商队大动干戈。
现在的问题倒是那个叫做燕清的丫头,她疑上了李玄都之后,就越发看李玄都不顺眼,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若是再平白多出一个金帐女子,只怕与她解释不清。
李玄都想了想,只能说他外出练功时,刚好从马贼手中救下了这个金帐女子。
第十七章 王庭旧址
商队来到当年的王庭旧址,此地是金帐的耻辱地,便是大魏的荣耀之地,只是这荣耀,随着年岁久远,却少有人还能记得。
说是旧址,并非废墟,其实还有人居住,只是不再是金帐的王庭中心,汗王与诸王也不再驻扎于此,只剩下寻常的镇守官和断事官,变成了一座普通城池。
商队来到此地之后,就已经进入了传统意义上的金帐核心地带,距离王庭不远。
在商队的最后头,有并肩而行的两骑,一男一女,男子佩刀,女子身材高挑,要比寻常中原女子高出一头去。落在商队主人燕清的眼中,这对男女无疑是可疑到了极点,只是这一路行来,两人都是规规矩矩的,却是让她没什么借口发作,再加上这位秦公子还是张文钝亲自请来的,她若是直接赶人,却是打了张叔叔的脸面。
月离别换下了那身颇为惹眼的白裘,换了身普通装束,沉默不语,只是在李玄都问起王庭的近况时,才会开口回答。倒也是有一说一,不曾故意隐瞒什么。
商队才入城不久,天色已经彻底阴沉下来,眼看着一场大雪将至。随着腊月越来越近,草原上的雪也越来越大,在这种情况下,金帐与辽东的战事多半要在不久后结束。因为此地是来往商队的必经之路,所以城中也效仿中原开设了货栈、客栈,只是条件简陋,而且价钱昂贵,不过对于商队来说,冒着这么大的凶险来到这里,又是携带贵重货物,些许住宿银子却是不算什么了。
商队安置之后,李玄都还是按照自己的老规矩,要熟悉一下此地的地形,于是请月离别带他在城里走上一遭。月离别是来过王庭旧址的,而且还是跟随老汗来此祭祀祖先英灵。于是她便做了着李玄都的向导,偶有金帐士兵胆敢盘问,月离别就会取出一块类似腰牌的物事,那些金帐士兵见了之后纷纷行礼放行,十分恭敬。李玄都本以为月离别亮出了自己的那颜身份,后来才知道她只是借用了月即别汗家族奴仆的身份,就足以震慑这些寻常士兵。这让李玄都想起一句老话:“宰相门房七品官”,由此看来,这倒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不多时,一场大雪飘摇而下,街道上便没了行人。
李玄都取出一把油纸伞递给月离别,让她撑伞挡雪,而他却是任由雪花落满身上。
月离别是见过李玄都挥手召风雪的,不由好奇问道:“以公子
出神入化的神通,为何不直接挥散这些风雪?”
李玄都淡笑道:“人力有时而穷,顺势而为也就罢了,若是逆天时行事,六月飞雪,冬日融冰,却是仙人手段了。”
月离别又问道:“公子见过仙人吗?”
李玄都失笑道:“地上的仙人,见过。天上的仙人,听过。”
李玄都只是随口之言,可月离别却是认真听了,沉思片刻之后,说道:“我小时候极为向往这些仙人传说,长大后读了你们中原传来的许多典籍,还曾想着去西方的昆仑寻仙。”
李玄都道:“中原有三教之分,儒释道,我是道门中人,昆仑乃是我们道门的至境圣地,在那里有太上道祖留下的殿宇城池,唯有缘人方可入内。”
月离别眼神一亮,在金帐汗国,虽然绝大部分人都是信仰长生天,但也有少部分人信仰佛祖和太上道祖。
佛祖自是不必多说,以金刚宗和真传宗为主,与中原的静禅宗大不相同。至于信奉道祖,却不得不提起一段陈年往事,道门旁支甚多,以正一道和全真道为主,正一宗的宗主之所以能被称为掌教,是因为正一宗即是正一道,而全真道却包含了东华、神霄、妙真三宗,故而三宗宗主不能自称掌教。不过在全真道的历史中,有过五位公认的祖师,又被称为北五祖,分别是少阳帝君、正阳子、纯阳子、海蟾子、重阳子。其中少阳帝君就是东华帝君,也就是东华宗的开山祖师,而纯阳子也不是旁人,正是天下赫赫有名的吕祖,又称纯阳祖师,道、剑、诗三绝。李道虚就曾在众弟子面前吟诵吕祖绝句,其中有“洞中日月我为天”一句,这才引出张海石指斥李太一之事。
在五祖之中,重阳祖师是最后一位祖师,他有七位弟子,皆封真人,陆续出任全真道掌教一职,丹阳真人之后由长生真人接任,长生真人之后由长春真人接任,这位长春真人曾经在垂暮之年远赴塞外,出铁门关,抵达大雪山行宫,面见金帐汗王,劝谏金帐汗王“敬天爱民、减少屠杀、清心寡欲”,被金帐汗王尊奉为“神仙”。由此,金帐中也有人改奉道祖。
月离别虽然信奉长生天,但也涉猎过许多道门典籍,对于道门的修仙一说,一直神往,见得李玄都召来风雪的景象之后,更是动了学道的念头。
虽然月离别贵为金帐那颜,但在她看来,如果有朝一日,没了这些身份地
位,下场却是凄惨。倒不如这些身怀莫大神通的“神仙”,可以逍遥自在。
李玄都看出月离别的心思,摆手道:“这修为之事,除了机缘之外,却是上天偏颇,能不能修,能修到何种地步,就如投胎一般,从出生就注定了。有人出生就是那颜,有人出生就是奴隶,有人生来父母双全,有人却是无父无母,没什么道理可讲。”
月离别听出“有人出生就是那颜”一句是在说她,却不知道这后一句是李玄都在说他自己,不过她听明白李玄都是说她没有这等天赋,心中未免失落。
李玄都没有出言安慰,心中也是慨叹。他固然是资质极佳之人,可真要说起这个,他远不如澹台云、李太一等人,至多也就是宋政、秦清这个层次,不过是他的运气更好一些,有众多前辈扶持一把,再加上自己争气,才有了今日的局面。如果按照原来的轨迹,他只怕要熬到不惑之年才有希望一窥造化玄妙,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还不到而立之年就已经坐在无量望造化,不过话说回来,惊才绝艳之人不少,能走到最后却是不多,千百年来,年年有天才,可才出了几个澹台云?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谁也不曾说话。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是来到城头上,虽说这儿也有金帐士兵把守,但月离别亮出那块小小的腰牌之后,就无人敢阻挡了。
就在此时,却是从风雪中行来一队人,蜿蜒若长龙般,竟是一眼望不到尾,又打着各色旌旗,在白雪中颇为醒目。
李玄极目木望去,只见前导是三百余骑兵,人人披甲,举着旌旗,中间簇拥着一辆马车,极为豪奢,车顶华盖垂落流苏,四角悬铃叮当作响,车壁以金箔花纹饰之,被八匹没有丝毫杂色的白马拉着。
只要不是瞎子,都可以看出这必然是金帐中极为尊贵之人出行,于是李玄都向月离别问道:“这是?”
月离别虽然没有李玄都那般目力,但也能依稀看个大概,迟疑道:“这似乎是送亲的队伍。”
李玄都问道:“哪家?”
月离别没有立刻答话,而是等到前导骑兵又离得近了,使她看清了旗子上的图案之后,方才说道:“是子雪别汗家的。”
然后她又补充道:“我离开王庭的时候,就曾听说子雪别汗要把妹妹嫁给药木忽汗,我起初还以为是谣言,现在看来,却是确有其事。”
第十八章 子雪别汗
汗王、老汗不过是口头称呼,正式称呼应是大汗。大汗之下诸王称之为“汗”。
李玄都在前往金帐之前,曾详细了解过金帐诸王。在中原,诸王皆是以古时国号为名,如晋、楚、齐、秦、燕等,徐无鬼就是当初的齐王。在金帐却不以王号称之,而是以名字加上汗号。金帐汗国的开国之主共有五个儿子,皆是封王,世代传承。许多千户那颜都是这五王的分支,月离别就是月即别汗这一支。而本代汗王又有儿子兄弟,也是封王,当年率军攻打西京的伊里汗就是汗王的同母幼弟。
如今的金帐王庭共有十王,五位世代传承,四位汗王儿子,一位汗王幼弟。不过每次汗位交替时,这些汗王之子都要大起兵戈,胜者成为新任大汗,过去做王子时的汗号自是废弃不用,败者兵败身死,汗号也是废弃,多年传承下来,五位世代传承的王爷不曾变易,另外五个位置却是时常更替,故而又有左右之分。
方才月离别所说的子雪别汗就是世代传承的五王之一,而药木忽汗则是本代汗王的小儿子。两家同列十王,又是远亲,结亲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月离别生怕李玄都不知道这些汗王,于是介绍道:“王庭有十王,分别是左五王:月即别汗、拔都汗、岁哥汗、末哥汗、子雪别汗,右五王:伊里汗、明理汗、药木忽汗、乃刺汗、失甘汗。用大魏的话来说,左五王是宗室,右五王是皇室。你们大魏以左为尊,我们金帐却是以右为尊,右五王常驻王庭,地位要比左五王高上一些,子雪别汗把妹妹嫁给药木忽汗,看来他是认定了药木忽汗能够继承大汗之位了。”
李玄都听到“宗室”和“皇室”的说法,不由一笑,只觉得贴切。
按照月离别的说法,真正争夺大位的是四位王子,也就是:明理汗、药木忽汗、乃刺汗、失甘汗,其中明理汗是长子,支持者甚众,药木忽汗是幼子,最得老汗喜爱,剩余的乃刺汗和失甘汗却是不如这二人,不过这两人的母亲均是出身于金帐权贵家族,也不容小觑就是了。而且金帐有兄终弟及的传统,虽说伊里汗对老汗忠心耿耿,但是他毕竟是老汗兄弟,也难保不会生出争夺汗位的念头。除此之外,右五王争位,左五王也不会作壁上观,只怕要下场押注,如今的王庭局势岂是一个乱字了得。
李玄都想着这些,忍不住摇了摇头。
便在此时,这支长龙一般的
队伍越来越近,李玄都已经可以清晰看到前导骑兵脸上的表情。
李玄都不欲引人注目,说道:“我们回吧。”
月离别虽然与这两家都有交情,但也不好怂恿李玄都参与到此事之中,只怕李玄都又要对她生疑,累得她性命不保,于是便点头应了。
待到两人离去之后不久,这支浩荡队伍便来到了城门之前。
城中这边早有镇守官和断事官冒雪出迎,在草原上,无论大人小孩,就没有骑术差的,那镇守官虽然养尊处优多年,但骑术没有落下半点。只见镇守官纵马来到那豪奢马车的不远处,一提缰绳,战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他翻身下马,行礼道:“参见子雪别汗。”
马车的镶金车窗从里面打开,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面孔来,这位子雪别汗看上去三十多岁,似是身体不大好的缘故,带着几分病态,只是一双眸子森森冷冷,让人想起草原上的饿狼,似要择人而噬一般,让人不免胆寒。他望向这位本地镇守官,淡淡问道:“月离别那颜可曾到了城中?”
左五王因为世代传承,所以互相之间联络有亲,月即别汗与子雪别汗两支关系比较亲近,属于盟友,月离别虽然不曾继承汗位,但也是一方千户那颜,又与子雪别汗属于同辈之人,故而子雪别汗有此一问。
镇守官低头道:“回禀子雪别汗,月离别那颜没有来到城中。”
子雪别汗一怔,因为按照月离别的行程来算,她应该早先一步抵达王庭旧址,就算不曾在城中长期停留,也应该在镇守官这里留下记录,难道她直接往王庭去了?还是在路上遇到了意外?
想到这儿,子雪别汗下意识地眯起眼眸,让镇守官只觉得头皮发麻、后背发冷。过了片刻,只听得一声冷哼,然后就是车窗关合的声音,这位镇守官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就听马车内传出子雪别汗的声音:“进城。”
队伍开始继续前行,浩浩荡荡驶入城中。
镇守官赶忙翻身上马,打马快行几步,来到前面引路。
这么大的一支队伍,少说也有上千人,千余人入城的动静,李玄都哪怕是在客栈中,也听得清清楚楚,知道这是子雪别汗的送亲队伍入城了。他方才之所以不愿在城头久留,是因为他感知到这队伍中有厉害人物的存在,离得远了,对方未必能发现自己,可是离得近了,却是难说
。不过李玄都也是发现一个有意思的事情,这金帐中的高手行事作风与中原大不相同,中原高手除了在必要的时候,生怕别人察觉到自己的底细,恨不得装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才好,李玄都久在中原,也沾染了这类毛病。可金帐高手却是截然不同,十分张扬,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高手,气机散发四周,如猛虎巡山,震慑意味很重。大魏以农耕立国,金帐以游牧立国,后者更为好战,想来这就是民风不同了。
在王庭旧址,有一座道观,名为燕云观,传说当年长春真人受金帐汗王之邀来到王庭,金帐汗王因为在外领军作战无法返回,为此专门派人替长春真人修建道观居住,于是长春真人便在这座道观中落脚等候,后来久候不至,长春真人这才动身前往大雪山行宫。大魏大军攻陷此处王庭后,毁去宫殿房屋无数,不过却将这处道观留了下来,本代汗王几次回到王庭旧址祭祀,也是在这座道观中举行仪式。
正因为如此,这座道观附近府邸连绵林立,均是城中最为尊贵的权势人物。这次子雪别汗入城,直接在道观中住宿。金帐不似大魏,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和礼法,而且诸王和大汗之间的关系类似于藩王与朝廷,不是那些空有亲王名头却没有封地兵权的空头王爷可比。
道观的正殿中,供奉着一尊道祖像,只是与中原的道祖像不同,这座道祖像却是带着几分金帐人的形貌特征,与佛门传至中原后佛祖像也偏向中原人相貌是一般道理。
此时子雪别汗就负手立在道祖像前,仰头视之。
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女,身上衣着华丽,便是子雪别汗的妹妹了。
少女低着头,并不说话,似乎极为畏惧这位兄长。
子雪别汗脸色阴冷,望向道祖像的眼神中也尽是阴郁之色,不像是草原上纵马驰骋的汉子,倒像是从深宅大院出来的公子哥。
兄妹二人沉默了许久之后,子雪别汗方才开口道:“药木忽汗继承汗王之位后,你就是大阏氏了,整个王庭中最尊贵的女人,你的儿子将会是下一任汗王。”
少女壮着胆子开口道:“老汗是草原的神明,是长生天派来牧守草原的使者,不会死的。”
“老汗是人不是神,是人就会死。”子雪别汗的语气发寒:“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你要做的就是尽快为药木忽汗生下一个儿子。”
第十九章 夜探
天色渐暗,道观里掌了灯。就在兄妹二人说话的时候,屋顶上立着一人,将兄妹二人的话语尽数收入耳中。
道观中不乏来往巡视的精锐甲士,却没有一人发觉此人的存在,偶有视线扫过,也下意识地忽略过去。这种明明就在眼前旁人却完全视而不见的手段,便是天人合一之玄妙,此身与天地相合,融为一体,就像路边一块石头,毫不起眼,谁会凭空生出警觉?只觉得理所应当一般。
此人正是李玄都。
他此去王庭目的复杂,说是探听消息,若是有机会也不介意暗中推波助澜一把。如今遇到了子雪别汗的送亲队伍,自是要暗中探听一番,说不定能从中知晓一些金帐秘辛。
此时听兄妹二人说话,似乎这些金帐权贵对于老汗的近况也不甚明了,并非老汗油尽灯枯,而是另有其他原因,倒是让人生疑。
正当李玄都想要继续探听下去的时候,就见一个妇人来到门外,轻轻叩门。
这个妇人看上去四十多岁,黑黑瘦瘦,不仅与美人相去甚远,甚至还有点吓人。
脚下殿内的子雪别汗冷冷开口道:“进。”
这名女子进到殿内,说道:“我已经使人查问过了,月别离那颜的确没有进城,不过根据那术那颜传来的消息,月别离那颜曾经率领亲卫追击一队辽军夜不收,会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
子雪别汗沉默了片刻,冷笑道:“难道辽东军中还藏有中原的高手不成?”
女子缓缓道:“这也难说。辽东总督赵政雄才大略,不是前任总督可比。”
子雪别汗说道:“按照这个说法,王庭那边会不会也有人混了进去?”
女子说道:“据我所知,中原的大魏朝廷虽然腐朽不堪,但是在朝廷之外却有许多厉害人物,共有二十二个宗门,早先年被老汗扶持的那些人,也只不过是占据了其中的五个名额而已,还有十七个名额。如果这些人趁乱来到王庭,只怕……”
子雪别汗道:“王庭有怯薛军精锐把守。”
女子道:“如果有某位王里应外合呢?刺杀其他王,或者直接刺杀老汗……”
李玄都听到“刺杀其他王”的时候,忽然心生惊觉,觉得这话似有所指。下一刻,一只手掌破开脚下屋顶,抓住了李玄都的脚腕,看这手掌肤黑干瘦,应是那名后入殿的黑瘦女子了。
李玄都谈不上惊惶,只是在脑海中
掠过一个念头:“这些金帐高手平日里大摇大摆行事,生怕别人不知,在关键时刻再隐匿气息,反其道而行之,往往能起到出人意料的效果,我却是小觑天下英豪了。”
这就像一个大豪侠总是光明正大行事,忽然有一天玩起阴谋诡计,出人意料之外,无从防备。
妇人本想一把将李玄都从房顶上拉下,可在发力的那一刻却感觉自己好像在拉拽一座大山一般,根本拉扯不动。
李玄都顺势一脚踏下,逼得妇人不得不松开他的脚腕,然后整个人直接破开屋顶跃至李玄都的面前。
这名干瘦妇人也不说话,五指成钩,出手如惊雷,招数极为诡异,可又有几分熟悉之感,只是李玄都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李玄都有心留手,想要看清这名妇人的招数来历,故而两人相斗几十个回合,未分胜负。不过这时已经惊动了子雪别汗的护卫,只听得几声呼啸声响,又有数道身影跃至屋顶,与那妇人一起,将李玄都团团围住。
这些人与这名妇人一般无二,都是黑黑瘦瘦,相貌枯槁,在夜色之中甚是渗人。第一个妇人修为最高,大约有天人逍遥境,而后来的妇人共有九人,均是归真境。
十人围住李玄都之后,也不废话,一起向李玄都攻来。
李玄都出手极快,几乎在一瞬间,与这十人分别交手一招,手上与各人气机相撞,已知情势大不相同,这十人一起出手远非各自为战可比,似是十人连接在一起,已经远胜寻常天人无量境的高手。看来金帐汗国能与中原抗衡多年,自有其独到之处。
李玄都不敢大意,当下以慈航宗的“千剑观音”用出清微宗的“万华神剑掌”,掌影纷纷,以掌代剑,分别攻向十人,在李玄都看来,只要有一人没能接下他的掌中剑气,阵势立破,剩余九人就无一不能保住性命。却不想这十人不仅仅是气机相连,就连命数似乎也连在了一起,两名修为稍弱的妇人抵挡不住李玄都的“万华神剑掌”,被剑气入体,可随之其他妇人同时闷哼一声,竟是分摊了这两道剑气。
李玄都心中惊讶,心知这阵势虽然困不住自己,可要是继续拖延下去,难保不会生出变数,于是他招数一变,竟是在短短片刻之间,连续用出数门上成之法,以“玄微真术”催动“万华神剑掌”,以“玄阴真经”运用“璇玑指”,以“太上丹经”用出“天磁指南散手”,以“坐忘禅功”用出“玉鼎掌”,以“大宝瓶印”催
运“金殇拳”,这些招数有巧有拙,有快有慢,有虚有实,实是变化无端,无从揣测,再加上李玄都已然参透部分“太平青领经”,招数无论精妙还是寻常,都能化腐朽为神奇,攻势如怒涛滚滚,而十名妇人则是海面上的船只,只能随波逐流,眼看着随时都有倾覆之忧。
这十名女子气机、命数连接一处不假,可李玄都却是摆明了要以力破巧,不思如何将十人的隐秘联系打断,分而破之,而是要将十人全部打死。李玄都也的确有这个底气,此时十人还能抵挡,可时间一长,终究抵御不住李玄都的攻势。就在此时,又有一人攻至。李玄都正全神贯注应对这十名诡异妇人,并未转身去看此人面目,反手就是一掌。那人伸左掌卸开来势,身子却稳凝不动。李玄都微感惊讶,心中暗忖:“如今能凭一人之力挡得住我一掌的,非天人境大宗师不可。如今未至王庭,仅仅是一个送亲队伍,竟是这般卧虎藏龙?”
他回过头来,却见正是子雪别汗。这位十王之一性情阴郁,城府深沉,平日里只被人当作病秧子一般,却是一位实力不俗的大高手,只怕月离别也不知晓此事。
此时李玄都后前受敌,若不能驱开子雪别汗,十名女子再度形成合围之势,形势又将变得焦灼。他向子雪别汗连劈三掌,如东海大潮,一掌猛似一掌,但每一掌都被子雪别汗运劲化开。第四掌他虚实并用,故意卖了个破绽,料着子雪别汗要乘隙还手,他便可从容制敌,哪知子雪别汗仍是只守不攻,只为了要拖住李玄都,意图也十分明显,便是要调动城内守军来对付李玄都。虽说天人境大宗师无惧寻常兵士围杀,可这里毕竟是王庭腹地,一旦暴露身份,谁知会生出什么变化,李玄都不敢冒这个风险。
子雪别汗与那名妇人的境界相当,自然不是李玄都的对手,可此时占据了人数优势,李玄都仅仅是徒手对敌,不用“人间世”的情况下,虽然不会落败,但也不能迅速胜之。念及于此,他干脆只攻不守,任由这些女子打在自己身上,同时一掌推出。
子雪别汗本想趁此时机将李玄都一击毙命,正欲出手,心中猛地生出警兆,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这个机会,向后退去。
子雪别汗一退,自有一名妇人递补上子雪别汗的位置,然后就见李玄都硬抗下众多妇人的攻势之后,只是气息衰弱,却不见什么明显伤势,而那名硬接了李玄都一掌的妇人则是直接被李玄都打成了一团血雾。
第二十章 女侍
虽然十名古怪妇人能够将气机、命数连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凡事总有一个限度,就如以水库泄洪,总要有个开闸放水的过程,若是洪水来势太猛、太急,甚至已经超出了洪水的范畴,而是海啸,那么连开闸放水的机会也没有,直接就是堤毁人亡。
李玄都这一掌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是将五大玄功融为一体,将自身九成修为灌注于这一掌中,休说是归真境,就是李元婴、宁忆这等天人无量境大宗师也不敢硬接。
至于为何不是十成修为,是因为李玄都不想闹出太大动静,若是全力出手,只怕李玄都也掌控不好力道,要将这座道观毁去大半。
可就算如此,也让子雪别汗吓了一跳,生出几分后怕来。倒是剩余的九名古怪妇人,在一名同伴身死之后,不见丝毫惊惧或是悲戚之色,仍是脸色木然地向李玄都合围而来。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任谁看来,李玄都受了十人联手一击之后,纵然面上无碍,内里定是受了重伤,此时虽然自己这边被击毙一人,但也是击杀李玄都的好机会。
若是了解李玄都之人,知道他身怀“漏尽通”,定然不会如此。就如李元婴,虽然修为上稍逊于李玄都,但是将李玄都研究透了,故而与李玄都交手时,让李玄都空有力气却用不出,若不是他漏算了李玄都的“漏尽通”妙义,只怕已经取胜。从这一点上来说,同境高手过招也如兵法一般,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既不知己,也不知彼,那是必败无疑。这些金帐高手哪里知道李玄都身怀“漏尽通”,便落入李玄都的圈套之中。她们刚一合围,李玄都便再度发招,以一己之力攻向四面八方,瞬间便将两名妇人打飞出去,生死不知。
见得李玄都如此神威,子雪别汗神情即惊且怒,他倒是没有往中原高手的方向去想,因为李玄都以“百华灵面”变作金帐人相貌的缘故,反而认为这是其他诸王的手段,尤其是右五王中的几位,不欲看到他与药木忽汗结成盟友,故意派出高手要将他们一行人截杀于此。可他却是忘了,李玄都起初并无杀人之意,只是窥探,是他想要先发制人,结果落得这般局面。
不过万幸的是,他们不熟悉李玄都,吃了大亏,而李玄都孤身来到金帐汗国,同样不清楚此地虚实,只见十王之一就有如此底蕴,也不敢肆意行事,在逼退了这些古怪妇人之后,身形一掠,化作一道长虹往城外而去,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之中。落在子雪别
汗的眼中,这便是典型的刺客行事风格,一击不中远遁千里,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死士才是以命换命,可如此高手,无不是身份贵重显赫,谁会去做死士?只能花费重金相请才行。
子雪别汗抬手制止了妇人的追击:“云娘,罢了。”
这名黑黑瘦瘦的妇人竟是名叫云娘,单从相貌而言,却是和“云”一点关系没有,硬要说有,那也不是白云,而是一朵乌云。
云娘闻言,便收了脚步,又挥了挥手,其余妇人跃下房顶,其中有两人去寻先前被李玄都打飞的同伴,其余之人却是不知去了何处。
子雪别汗又对院中的甲士挥了挥手。方才激斗,早已惊动了道观中驻守的甲士护卫,不过一众人出手极快,仅仅是观战都让人生出目眩之感,如何能够插手?只能将正殿团团围住罢了,可李玄都最后直接化虹而去,倒是显得这满院兵甲有些无用。
亲卫首领看到子雪别汗的这个动作之后,立时吹了一声口哨,院中的亲兵护卫又依次退去,整个过程有条不紊,整个燕云观再次回复平静。
子雪别汗与云娘重新回到正殿,这里只剩下那位少女。
少女虽然惧怕兄长,但此时见到兄长安然无恙,还是松了一口气,小声问道:“有刺客么?”
子雪别汗脸色不大好看,嘴角冷笑:“有人不愿意看到你嫁给药木忽汗,不知是明理汗,还是乃刺汗。”
少女吓得脸色发白,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子雪别汗见此情景,只觉得有些刺眼。自己的家族,草原上的雄鹰,怎么会生出这般胆小怕事的女儿。不过子雪别汗是乌鸦落在煤堆上,他哪里就像传统意义上的金帐之人,兄妹二人倒更像是中原人。
云娘看着兄妹二人,面无表情。
子雪别汗也不欲与这个妹子多说,挥手打发她去休息,又道:“如果用中原人的话来说,这叫不叫‘图穷匕见’?”
云娘摇了摇头:“不叫。如果今天不是一名刺客,而是数万军队直接围城,那才叫图穷匕见。”
子雪别汗笑了一声:“云娘是在说伊里汗。”
云娘道:“伊里汗支持大阏氏。”
子雪别汗眼神晦暗,没有说话。
诸王相争,阏氏们也不是一团和气。其中最为强势的便是大阏氏和小阏氏,虽说两位阏氏是姐妹,但争夺汗位的诸王还是兄弟呢,该争的
时候还是要争。对于两位阏氏,王庭中大致可以分为两派,老派和新派,前者保守势大,支持大阏氏和明理汗,后者多是正值壮年的那颜千户,支持小阏氏和药木忽汗。
在支持大阏氏的人中就有王庭萨满,这些人与中原的儒门有些类似,古板而不知变通,就连老汗也是无法。若不是有萨满鼎力支持大阏氏,这汗王之位也不必争了,早已是药木忽汗的囊中之物。话说回来,小阏氏能与得了王庭萨满支持的大阏氏分庭抗礼,自然也有底气和实力。不说别的,以云娘为首的一众古怪妇人就是她的手下,严格来说应该叫作女侍,既有侍女之意,也有侍卫之意,而且远不止云娘十人那么简单,众多女侍境界修为高低各不相同,总共有五百人之多。
正因为有云娘一众人的护送,子雪别汗才将手下精锐留在了领地,却没想到还是遇到了这般厉害的刺客。此时子雪别汗不禁生出几分后悔懊恼,不该托大,应该将几位信得过的护卫一并带上,现在却是为时已晚。
另一边,李玄都弄出好大声势出城,然后又收敛了气息,悄无声息地回到城中。
此时城中多了许多巡城士兵,打着明晃晃的火把,骑马穿梭来回,可谓是戒备森严,可惜仅凭这些士兵想要寻出李玄都所在,却是难如登天一般。想来此地的镇守官也是知道,所以只是做出个缉捕刺客的样子,算是在子雪别汗那里有个交代。
当李玄都回到客栈,发现自己房中有人,不过不是燕清在等着自己,而是月离别。
李玄都也不避讳,直接回到房中,这位金帐贵女笑吟吟地问道:“秦公子见过子雪别汗了?”
李玄都已经用“百华灵面”变回秦玄策的相貌,听得月离别如此说,也不隐瞒,道:“不慎泄漏了行踪,不得已交手一二,掌毙一人,伤了二人。”
月离别道:“我原以为是我的亲卫不济,现在才知道,是秦公子太过厉害的缘故。”
李玄都摆了摆手,问道:“子雪别汗身旁有些古怪妇人,你可知道来历?”
月离别一怔,迟疑片刻,方才慢慢说道:“古怪妇人……那不是子雪别汗的人,而是小阏氏专门培养的女侍,十分厉害,这些年来,据说有好些触怒了小阏氏的王庭权贵死于这些女侍之手。如果秦公子被她们顶盯上,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李玄都想起那名妇人的招数,若有所思道:“王庭女侍吗。”
第二十一章 落雪
因为刺客之事,子雪别汗没有贸然离开王庭旧址,而是遣人先去王庭报信,他则是“固守待援”,就在这城中扎下营来,等待药木忽汗的接应。
子雪别汗可以不走,商队们却是不能不走,刚刚下了一场大雪,好不容易等到雪停了,若不趁着天晴赶紧赶路,等到第二场大雪下来,只怕就走不了。到时候误了日子,错过了小阏氏的寿辰,可是没地买后悔药去。
这一路上,李玄都从月离别的口中了解了不少王庭近况。
按照月离别所言,因为王庭是老汗驻扎所在,所以其他诸王虽然有亲兵,但兵力都在千余人左右,王庭主要由怯薛军拱卫,而怯薛军由大都尉统领,如今的大都尉正是伊里汗。除此之外,就是萨满势力。这些萨满人数自是比不得动辄数万的怯薛军,但是地位尊崇,而且身怀不俗修为,对照中原朝廷衙门,兼具礼部、钦天监、鸿胪寺、祠部司的职能,也是不可小觑。这两家都是支持大阏氏的。
按照道理来说,有了伊里汗和萨满祭司的支持,大阏氏本应是彻底掌控王庭局势才是。可关键在于老汗王的态度,毕竟老汗才是金帐的主人,怯薛军是老汗的护卫,萨满是老汗的仆人,如果老汗支持小阏氏和幼子,那么伊里汗和萨满们也不能公然反对老汗,这便给了小阏氏机会。在最近的十余年中,小阏氏的势力发展迅速,许多王庭权贵纷纷倒向小阏氏,积少成多之下,也不逊于掌管怯薛军的伊里汗和众多萨满。认真算起来,子雪别汗和月即别汗都是支持小阏氏的。
至于小阏氏手下掌握的王庭女侍,神秘异常,哪怕是月离别也不是十分清楚,只知道这些女侍内部也有势力划分,有些在小阏氏身旁充作护卫,有些则是隐瞒了身份,分布在王庭权贵身边。通常而言,护卫在小阏氏身旁的女侍都十分丑陋,皮肤黝黑,而那些潜入王庭权贵身边的女侍则是十分貌美,有些是低贱的女奴,有些是那颜们的宠姬。毕竟众多那颜们不可能像僧人一样清心寡欲不近女色,只要贪恋美色,就会被这些神秘的女侍趁虚而入。小阏氏就通过这些女侍掌控王庭权贵。
听到这儿,李玄都却是想起了牝女宗,这二者的手段怎么如此相似?然后他又想起了谢雉,难道这位小阏氏也是类似于谢雉的身份?
想着这些,李玄都随着商队距离王庭越来越近,只剩下五天的路程了。
……
幽州,朝阳府,秦家。
一场小雪飘摇而至,使
得整座府邸银装素裹。府中大湖已经结冰,衬得那座湖心岛上的三层楼阁有些冷清寥寥,缘于此湖为大小姐私有,按照大老爷自己定下的规矩,就算是大老爷,没有大小姐的许可,也不能登楼,闲杂人等更是不可擅入湖上,大小姐早年时也有几个丫鬟,可随着年纪大了,都遣散了,这里自然冷清。
此时湖上有几个稚童正在溜冰玩雪,他们都是秦家二房所出,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所以秦素这位姐姐、姑姑就网开一面,不拒绝他们在这儿玩闹。
天寒地冻,阻挡不住火气旺盛的孩子,可猫儿却是畏寒,早已不再外出,缩在主人怀里,抄起了小手,眯着眼睛打盹。
一只白皙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猫儿,偶尔还会挠挠它的下巴,引来一阵舒适的“咕噜咕噜”声音。
秦素斜躺在三楼的榻上,怀抱着大名“金豆豆”的黄狸花,一身素色月白衣裙,衣裙上绣着浮云纹暗花,外罩石青小袄,右手上一个翠绿欲滴的玉镯子,画龙点睛。
这个镯子,不是李玄都相送。李玄都送的两只镯子早已被秦素收起保存,这只镯子是李非烟所赠,虽说其本身就是一件须弥宝物,但对于秦素而言,也算不得什么贵重物事,关键在于意义不同。这镯子本是一对,由李非烟的母亲传给她和姐姐李卿云,一人一只,等着她们以后传给女儿或者儿媳,李卿云的那只镯子传给了司徒玄策,李非烟的镯子却是保存至今,然后传给了秦素,这便是表明了秦素是李家媳妇的身份。
说到成亲,又叫两姓之好,自然不是两人之事那么简单,关乎到两个家族。对于李玄都和秦素而言,自然就是李家和秦家了。李家与张家、秦家这些世家不同,并不看重血缘,从来就有招赘、义子的传统,也正因为如此,使得李家人才不绝,就拿本代来说,张家虽有大天师张静修坐镇,但下一代却有青黄不接之势,反观李家,人才济济,甚至还有余力内斗。这就显现出差别了,要知道就算是皇子夺嫡,也得儿子够多且成器才行。
李道虚和李道师当年便是入赘,改了李姓,成为李家之人。司徒玄策、陆雁冰等人则是出身于清微宗大族,并不算李家之人。从这一点上来说,清微宗中人与李家中人不能一概论之。如今的李家大家长自然是李道虚,虽然他膝下没有一儿半女,但是李元婴、李玄都、李太一都记在他和李卿云的名下,等同儿子。若是按照这个排序,李元婴便是长子,不过不是宗子,所谓宗子,也就是身
承大宗的嫡长子,其妻是宗妇,无论祭祀祖先、丧事喜事、宴请宾客,都以宗子为主。在李元婴之下,李玄都是次子,李元一是幼子。李道虚虽然将李玄都逐出了宗门,不许他再以清微宗的名义行事,却没有将他从李家的族谱上除名。按照李道虚本来的想法,两位弟子,一人为宗主,另一人就做宗子,所以将来谁能成为李家宗子,尚未定论。
正因为如此,李玄都和秦素定亲还真是秦李两家联姻,这也是李玄都为何无父无母却说不能背弃祖宗入赘的缘由所在。
说到定亲,此事乃是李道虚首肯,然后又由李非烟这位长辈亲自登门,半分礼数不少,这便是父母之命。如今世道,都讲究一个明媒正娶,若是夫妻两人私自结亲,难免有名不正言不顺之嫌,女子也会被看轻几分。秦素这几日也想明白了,先前是自己想得简单了,如今按照规矩一步一步来,才是正理。按照李非烟所言,谷玉笙嫁给李元婴,虽是谢雉做主,但李家这边没有长辈出面,而且谷玉笙也谈不上身世清白,就有点不清不楚的意思,哪里比得了秦素这般明媒正娶的大家闺秀,以后这宗子宗妇还是要落到李玄都和秦素的头上,谁来执掌清微宗,她管不着,可李家家主之位,却是至关重要。再者说了,掌握住了李家,那就是掌握了清微宗半数以上的堂口,宗主也不过是个花架子。
这番话让秦素羞红了脸庞,不敢接话。不过秦素也是认可这个道理,就拿太平宗而言,李玄都虽是太平宗的宗主,但还是要交好陆夫人制衡沈元重,比不得当年沈大先生执掌太平宗时那般随心,无他,不过是因为沈家势大罢了。
秦素不是唾面自干的老好人,李元婴暗算李玄都之事一直被她记在心里,此仇不报,如何甘心,就算她忍得,为了李玄都,她也忍不得。听了李非烟的一番话后,她便想着,李玄都虽然不是清微宗的宗主,但毕竟姓李,若是能继承李家的家主之位,再有二师兄为奥援,日后插手清微宗也是顺理成章,到那时候,就是兄弟之间的个人恩怨,而不是与整个清微宗为敌。
想到这儿,秦素下意识地逆毛撸了撸怀里的金豆豆,引得它不满地“哈”了一声,权作警告,不过因为实在太冷的缘故,却是没有逃出秦素的怀抱。
秦素回过神来,赶忙安抚怀里的小家伙,笑道:“豆豆,说不定以后你就要改名叫大橘了。”
金豆豆斜斜瞥了她一眼,眼神中透着不屑,仿佛在说:“愚蠢的女人。”
第二十二章 家事
秦素微微叹了口气,坐了起来,将金豆豆举在眼前,与它对望片刻。金豆豆因为寒冷的缘故,不由瞪大了眼睛,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疑惑。
它有点不明白,这个姑且算是主人的家伙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常常自言自语,全然没了往日的伶俐。
秦素摇了摇头,将它放到火盆旁边,独自下楼去了。
金豆豆缩成一团,感受着火盆的温暖,舒服地眯起了眼。
在辽东,冰冻三尺可不是夸张之言,冰面冻结实之后,别说是走人,就是跑马也没什么问题。这些秦家的孩子,无论出身如何,都是自小习武,在这冰面上自是如履平地,不怕脚滑,见秦素从楼中出来,纷纷围了上来,“大姐姐”、“姑姑”的声音响成一片。
秦素笑着应付这些小脑袋,她在亲近之人面前,倒是不会摆什么威严架子,和蔼可亲,对于这些秦家晚辈子弟而言,自是乐意亲近。在这些孩子中,还有几个小丫头,却是童言无忌,笑问道:“姐姐,姐姐,姐夫呢?这段时日怎么不见姐夫过来。”
秦素脸色微红,道:“又胡说八道了,那是客人,什么……什么姐夫。”
说这话时,她却是有些底气不足。毕竟按照规矩来说,已经小定,接下来就是大定,再然后就是成亲了。
成亲……结两姓之好,共度一生。
想到这儿,秦素脸上便有些发热。
一众孩子生在豪阀世家,却是比外面的孩子懂事要早一些,不由笑了起来。
秦素板起面孔:“几位先生布置的功课做完了吗?是不是想被打手心了?”
豪阀世家对于子弟培养自是马虎不得,除了寻常读书练武,还有许多其他先生,如传授音律、书画等,因材施教,秦素当年就是对音律感兴趣,秦清便为她遍请名师,这才有了她今日的造诣。不过如此一来,也难免课业繁重。
一众孩子听得如此说,便收了笑声,拽住秦素的袖子,求她网开一面。
秦素挥手让这些小家伙玩去,然后踏着冰湖往岸上行去。
今日秦清就在秦府。
当年世宗皇帝一意玄修,远离皇宫二十年。秦清也差不多,自从发妻身故之后,就很少在秦家大宅中居住,多数时间都在北海之上的补天宗中。所以秦家中人想要见秦清一面,还要前往补天宗,殊为不易。
秦素从小就不喜欢冰冷阴森的补天宗,只觉得那地方像个巨大无比的地牢,她更喜欢繁花锦簇的
忘情宗,多数时候也是在待在那边,甚少去补天宗中,再加上父女二人早年时多少有些心结,所以她与父亲相见,都是等父亲从补天宗返回秦家大宅。
秦清原本的书房就是秦素现在居住的湖心岛三层楼阁,不过这里已经成了秦素的闺阁,那么秦素便选了其他地方作为书房,左右秦家大宅最是不缺房子,而秦家大房又是人丁稀薄。
秦清登岸之后,穿廊过堂,不多时后就来到父亲的书房门前。
此时书房门口守着两名补天宗弟子,脸色冰冷,生人勿进,不过在见到秦素之后,脸上便多出几分笑意,只是因为多年不苟言笑的缘故,这笑容就有些僵硬古怪。
秦素认得他们,是父亲身边得力的弟子,见礼之后就请两人通传。
便在此时,书房中传来秦清的声音:“是素素吗?进来吧。”
秦素推门而入,房中除了坐在书案后的秦清之外,还有秦道远、胡良、景修三人。见秦素进来,三人知道父女二人定是有话要说,都是起身准备离去。
秦清道:“二弟、师弟、天良,家里和宗内就交给你们三人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若是有什么事情,可以找素素商议。”
三人都应诺一声。心中明白,虽然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的说法,但秦清显然不这样想,还是要让女儿逐步接手秦家的大小事务。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两家联姻,相较于李家的分量,秦清倒是更看重李玄都。日后天下大势有变,这些姻亲故旧盟友,还是要合兵一处,自然不能强分彼此。
唯有秦素一头雾水,不晓得要与自己商议什么。
三人看着秦素这副模样,也不拘束,胡良笑道:“师妹,你如今也是一宗之主,自然要有一宗之主的担当,日后只怕不能像以前那么清闲。”
景修点头道:“天良说的是,侄女也该为父分忧了。”
秦道远没有说话,只是冲秦素笑了笑,不过也是这个意思。
秦素只得压下心头疑惑,轻声应下。
三人离去之后,书房内只剩下父女两人。秦素开口问道:“父亲,你要开始闭关了吗?”
秦清看了女儿一眼,点了点头:“为父这次回来,就是安排好家里和宗内事宜。”
秦素心中一紧,想到当年“魔刀”宋政为了跻身长生境,不惜在玉虚斗剑上主动邀战老剑神李道虚,如今父亲也要准备晋升长生境,自是让她心生忧虑。
秦清看出女儿心中
担忧,摆了摆手:“不必担心。当年宋政走的是以战养战的路数,又急于求成,这才去行险挑战李道虚。为父却是不同,这些年来勤勤恳恳,不敢有半步差池,也算是厚积薄发。真要算起来,澹台云不过不惑之年就跻身长生境,为父如今已是知天命之年,就算比不得澹台云,也应望其项背才是。”
秦素听得父亲如此说,忧心稍缓,不过还是说道:“父亲何必与别人比,就算再等几年也是无妨。”
秦清玩笑道:“再等几年,只怕为父这个做岳父的就要被女婿压过一头去,哪里还能摆一摆岳父的架子。”
秦素脸色微红,听到父亲夸奖心上人,心中高兴,不过嘴上却是口是心非地谦虚一番:“什么女婿……再者说了,他哪里能与父亲相比,他如今不过才是天人无量境的修为,这些年来与人争斗无算,身上又有暗伤,想要跻身无量境都不知道何年何月。”
知女莫若父,秦清哪里不知道女儿的心思,不由心中感叹一句女生外向,这倒是把老父当作外人客套了,谁是“内人”不言而喻,不过秦清也不点破,免得女儿恼羞成怒,说道:“不过才是天人无量境?这话却是亏心,当年我在紫府这个年纪,刚刚迈过天人境的门槛而已,你白姨也只是你如今这般境界修为,倒是大先生,能与紫府相提并论。”
听到“白姨”二字,秦素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然后转开话题:“父亲刚才都交代了什么?竟是还要师兄他们与女儿商议。”
秦素见女儿这般反应,虽然脸色不对,但要比过去好上许多,心中松了一口气,心知冰冻一尺非一日之寒,当徐徐图之,便顺着女儿的话说道:“家里的事情都是由你二叔和秦伯做主,不过你也大了,可以适当参与些家事,这世家女子嫁人之后,多半要帮着丈夫管家,若是宗子宗妇,更是辛劳,半点不懂可是不行。”
秦素有些羞涩,心中也是思量。
这番话却是与李非烟的话语不谋而合,让秦素怀疑父亲是不是与姑姑达成了什么约定。
秦清又道:“至于补天宗那边,景修这个北辰堂堂主就不必说了,他是我多年的臂膀心腹。天枢堂的冷堂主老了,无心俗务,想要觅地潜修,我已经应允,然后我打算将景修升为天枢堂的堂主,总理宗内大小事宜。至于北辰堂堂主的人选,我打算交由天良来做。”
秦素一惊:“胡师兄要重回补天宗?”
秦清点了点头:“外面逍遥,却也要叶落归根。”
第二十三章 王庭
早年的时候,金帐汗国逐水草而居,本没有城池,汗王所在的地方的就是王庭,王庭是一座移动的城池,相当于中原朝廷的帝京。不过在金帐汗国历次南下的过程中,受到中原王朝的影响,逐渐抛弃部分游牧习惯,开始修筑城池。
到了如今,金帐汗王早已不再逐水草而居,而是逐寒暑而居,又称四时捺钵制度。秋冬讳寒,春夏避暑,将王庭按照东南西北方向分为四座,正月上旬到东庭居住,四月中旬春尽之后,向北庭迁移避暑,七月上旬再由北庭前往西庭,当天气转寒之后,便离开西庭,前往南庭避寒。
如今李玄都所前往的这座王庭就是冬日避寒的南庭,也是距离中原最近的一座王庭,若是夏日时节,李玄都还要再走月余的路程,才能抵达避暑的北庭。而先前经过的王庭旧址,严格来说应是南庭旧址。
四座王庭的结构大致相同,虽然已经不再居住帐篷,但是老汗的宫殿仍旧被称为王帐或金帐,通体金色,居于王庭正中,其余几位汗围绕汗王驻扎,拱卫汗王,外围是那颜等王庭权贵,再外围是武士、官吏、工匠、大商人的聚居区。
南庭的城外,并非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而是密密麻麻的帐篷,这里居住着没有资格进入城内的人,鱼龙混杂,十分混乱,绵延十余里,可以算是拱卫王庭的第一道屏障,就像一条以帐篷造就的护城河。
对于这种情况,金帐人将城池内部称作内城,而城外的帐篷区域称作外城。
商队可以进入内城,不过需要王庭守卫查验身份和货物,燕家商队的前面还有其他的商队,排队等待的时间大概在一天左右。
其实在进入外城的时候,就已经有王庭骑兵对商队进行盘查,不过进入内城区的盘查更为严格,也更为繁琐,由怯薛军亲自负责。按照李玄都原本的打算,他要跟随商队进入王庭内城,不过现在有了月离别,他改变主意,他打算在外城与商队作别,然后通过月离别的身份进入内城。
不过李玄都没有不告而别,在离开之前,还是与张文钝等人打个招呼。
当李玄都来见燕清和张文钝时,两人正在合计明日的怯薛军查验之事,对于李玄都的到来,燕清略感惊讶,不过张文钝似乎是早有预料。
李玄都直截了当说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如今已经到了王庭,接下来买卖上的事情,我也不甚熟
悉,我们就此别过,来日回到辽东,我再请两位饮酒。”
燕清望着李玄都,抿起嘴唇,神情复杂。
这一路行来,她始终对李玄都报以怀疑防备的态度,可商队最终还是平安抵达了王庭,无风无雨,这让她的怀疑变得很没有道理,对此,她心怀几分歉意,却又碍于面皮,不知如何开口道歉。
李玄都历经世情,可以大概猜到燕清的想法,也不与她计较,继续说道:“燕公子,我们好歹同行一场,也是缘分。我已经从张老哥那里知道了你的难处,虽然我与李先生并不相熟,但我在堂姐那里还有几分薄面。你若遇到了过不去的难关,可以去朝阳府登门拜访,直接报我的名号,堂姐定会援手一二。”
燕清闻听此言,大为意外,一时竟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张文钝见自家小姐有些出神,只能悄悄拉了下她的衣袖,同时对李玄都道谢:“多谢秦公子大恩,燕家定不相忘。”
李玄都微微一笑,抱拳道:“山高水长,我们日后有缘再见。”
说罢,他直接转身离去。
离开商队的驻地,李玄都穿过一条夹杂在帐篷之间污水横流的泥泞道路,来到他与月离别约定好的地方。这位王庭贵女没有趁机逃走,只是腰间弯刀出鞘,刀刃上有点点血迹。而她面无惧色,只是凝视着刀锋上的鲜血,不知在想什么。
虽然这位王庭贵女没有呼风唤雨的高妙修为,但也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真要比拼骑射,许多王庭武士都不是她的对手。
见李玄都回来,她将视线从手中弯刀上收回,嗓音平静地解释道:“无论是中原还是草原,女人都是处于弱势地位。一个落单的女人,总会引来卑劣男人们不怀好意的窥视。在这个时候,女人们要么选择逃离,要么选择屈从,而我选择用手中的利刃震慑这些卑劣的蛆虫。”
李玄都笑道:“用我们大魏的话来说,这里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竟然有如此狂悖不法之徒,你们的断事官有失职之罪。”
月离别取出一块手帕,将弯刀上的鲜血拭去,收回刀鞘之中,然后说道:“我很赞同公子的一句话,金帐和大魏在互相比烂,谁烂得慢些,谁就是胜者,胜者就能把败者吞入腹中,焕发新的生机。”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那颜回到王庭,感觉如何?”
月离别
看了眼周围的杂乱环境,也不避讳,直言道:“以前来王庭的时候,我从不会踏足贱民聚居之地。按照规矩,这里的人,不能接近我的百步之内。”
李玄都倒是听说过类似说法,只是感叹一句:“天下竟无一尺百善之地。”
正在两人说话时,有一队腰佩弯刀的王庭士兵向这边行来,为首的王庭士兵用金帐语大喝道:“是谁在这里伤人?”
月离别挑了下眉头,厉声道:“大胆。”
李玄都知道到了月离别“一显身手”的时候,他便退后一步,任由月离别发挥。
果不其然,月离别亮出身份之后,这些王庭士兵就只能跪地请罪,月离别训斥了几句之后,便挥手打发他们退下。
到了王庭,就如到了帝京,最不缺的就是各种权贵,所以这些金帐士兵也没惊讶于月离别的身份,只是不明白一位那颜为什么会出现在卑贱之人聚居区。不过他们也知道,这不是他们应该知道的事情,如今王庭的局势十分微妙,老汗已经有许多时日没有露面,引得人心惶惶,甚至有人猜测老汗已经驾崩,只是被秘不发丧。诸王们围绕汗王宝座,明争暗斗,依附诸王的那颜们同样各有谋划,所以这段时间以来的王庭风云变幻,每日都有人不明不白地暴毙死亡,不过多是发生在内城,此时月离别出现在外城,让他们不由怀疑诸王、那颜们的争斗已经蔓延到了整个王庭,可他们也不敢去深究,只怕自己知道的太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在王庭士兵们离去之后,李玄都与月离别走在无数帐篷之间的崎岖小径上,李玄都用大魏官话问道:“我要参加小阏氏的寿宴,应该怎么做?”
月离别没有隐瞒,直言道:“虽然在名义上大阏氏是整个王庭最尊贵的女人,但实际上备受老汗宠爱的小阏氏才是最尊贵的女人,诸王和众多那颜们都要讨好她,以我的身份,想要参加她的寿宴为她祝寿,没有问题,但是想要带着陌生面孔参加寿宴,很难做到。”
李玄都问道:“既然那颜不行,那么谁有这个资格?是也先那颜?还是诸王们?”
月离别道:“诸王们是有这个资格的,不过从难易程度上来说,药木忽汗是最为容易带人进去的,因为他是小阏氏的儿子,天底下哪有不相信儿子的母亲呢?而明理汗是最为困难的,因为他是大阏氏的儿子,也是药木忽汗最大的对手。”
第二十四章 哈勒楞
无论是走哪位王的门路,前提都是进入内城,毕竟诸王们居住在内城之中,李玄都想要见到他们,非要登门拜访不可,而不是让他们驾临外城来见他。
至于进入内城,倒也简单,有月离别出面,哪怕是怯薛军也不会阻拦。当然,李玄都也可以直接混入内城之中,只是李玄都不想那么做,内城是那颜、诸王、汗王以及萨满所在,说是高手如云也不为过,李玄都初来乍到,不清楚其中虚实深浅,贸然行事,真要出现什么纰漏,只怕难以收场。
李玄都虽然会行险,但多是因为行险可以获得巨大回报,如今只是为了进城而已,行险却是不值当了,他自然求稳。
月离别的性命被李玄都抓在手中,不到再无退路的绝境,她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赌,自是事事屈从于李玄都,带着李玄都往内城行去。
虽然有外城和内城之说,但实际上内城才是真正的王庭。王庭仿照中原城池修建,只是因为缺少工匠的缘故,比不得坐拥九门的帝京,共有四门,这四门都由怯薛军把守,任何想要入城之人,都要经过怯薛军这一关。
怯薛军的大都尉是伊里汗,伊里汗是老汗的幼弟,可见老汗对于这位兄弟的信任。不过老汗毕竟是一位帝王,帝王注定孤独,不可能把自己的安危全部系于一人手中,所以老汗也在怯薛军中层层辖制,负责王庭守卫的几位都尉直接听命于老汗,伊里汗真正能调集的兵马委实有限,他更多时候还是负责对外出征,而不是拱卫老汗。
根据月离别所言,负责王庭四门的都尉名叫哈勒楞,没有姓氏,与诸王和那颜们没有任何关系,原本是一个奴隶,因为作战勇猛,被老汗提拔为侍卫,后来又作战有功,不断提拔,如今已经成为那颜千户。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被老汗信任。
在诸王和传统那颜的眼中,不讲情面的哈勒楞就是一条彻头彻尾的疯狗,诸王和那颜们对他厌憎却又无可奈何,而哈勒楞对此浑不在意,自称老汗最忠诚的仆人,愿意为老汗献上自己的性命。
当李玄都与月离别进城时,也不知是运气不好,还是其他原因,刚好遇到了这位老汗忠仆亲自巡城。
哈勒楞身材高大如熊,极有压迫感觉,在冬日天气里,只是胡乱套了一件皮甲,腰间挂着弯刀,不似那些养尊处优的那颜,这弯刀上没有宝石等装饰之物,反而伤痕累累,就如它的主人一般,久经沙场。
在哈勒楞面前,哪怕是身材高挑的月离别也矮了一头,显得纤弱不堪。哈勒楞望着月离别,嗓音如雷鸣一般:“月离别那颜,你奉了老汗的命令前往辽东,结果怎么样了?”
在王庭之中,有主战和主和两派,主战派不必多说了,无非就是南下劫掠那一套,主和派也不是两国修好,而是所谋更大,当年金帐汗国扶持西北大周就是主和派的手笔。虽然主和主战殊途同归,但这两派人私下里却是互相看不顺眼,主和派认为主战派有勇无谋,每次南下收效甚微,只会白白损失金帐勇士的性命,而主战派则认为主和派学会了中原人的狡诈,忘记了祖先的勇武,已经堕落。
哈勒楞就是当之无愧的主战派,而月离别却是主和派,对于老汗派遣月离别前往辽东,他十分不认可,虽然他不敢对老汗的决定有所异议,但他可不会对月离别有丝毫客气。
月离别脸色一沉:“既然是老汗的命令,那就不是你应该过问的事情。”
哈勒楞一怔,在他心目中,老汗就是神明一般,听到月离别如此说,他却是不好反驳。
月离别又说道:“这里不是老汗的金帐,若是将此事泄漏出去,你能担当其中的罪过吗?”
哈勒楞环视一周,冷笑道:“这里都是我麾下的儿郎,他们都是忠诚的勇士,愿意为了老汗献出一切,如果消息泄露出去,那我会亲手将那个杂种撕成碎片,然后再去老汗面前请罪。”
既然哈勒楞已经如此说了,那么月离别也不好再说什么,便要带着李玄都入城,然后被哈勒楞伸出蒲扇一般的手掌拦住了去路。
月离别一皱眉头:“你还要做什么?”
哈勒楞的目光落在李玄都身上,目光中透着并不掩饰的怀疑:“这个人是谁?”
这位都尉虽然表面上看上去是个莽夫,只是凭借着作战勇猛和对老汗的忠心才能从奴隶一跃成为那颜千户,不过月离别十分清楚,这个莽夫其实是粗中有细,否则也不会被老汗委以重任,把守王庭的四门。
按照月离别和李玄都的前期谋划,李玄都此时的身份应当是月离别的护卫,从中原叛逃而来,不过后来两人相互了解之后,月离别又给了李玄都一个建议,风险更大,不过收获也是更多,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不敢豪赌,如何豪取?月离别的建议是,让李玄都表明身份,充作辽东总督赵政的使者,求见老汗。
之所以月离别会有这个提议,是与月离别的使命有关,她这次前往辽东,就是为了面见赵政。也许有人觉得奇怪,一边正在大战,一边却又派出使者会晤赵政,岂不矛盾?根本原因在于金帐内部的分裂,有人主战,有人主和,两者的角力互有胜负。当年金帐大军攻陷凉州和秦州时,就是主战派占据上风,主和派只能蛰伏。到了秦襄率军收复秦州和凉州,又成了主战派失利,主和派声音变大,有了后来扶持西北大周之事。到了如今,主和派和主战派僵持不下,老汗干脆是双管齐下,一边派出将领南下,同时又使月离别南下面见辽东总督赵政。
月离别见到赵政之后,许诺给予赵政支持,帮助他入关南下,就是借兵也无不可,与之相对,赵政则要割让燕州、晋州、辽州等地,对金帐称臣,赵政自是拒绝。月离别又退而求其次,赵政不必称臣,双方结成兄弟之邦,并承诺金帐可以借兵给赵政,赵政则要开放互市,并且要通过北海的海贸,帮助金帐汗国从江南购买茶盐铜铁。赵政又是坚拒,让月离别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不过知晓这件事的人只有月离别一行与赵政的几位心腹,如今月离别的亲卫已经被李玄都灭口,赵政又不曾对外宣扬此事,那么就有了操作的空间。月离别可以宣称赵政已经同意此事,并且派出使者求见老汗,至于以后,她也有说辞,就说中原人狡诈,赵政反悔,至多是受到老汗的责罚,不至于丢了性命。再说句诛心之言,老汗能否活到赵政“反悔”的那一天,还是两说,如果老汗驾崩,诸王为了争夺汗位开战,谁还在乎这件“小事”。
李玄都听完月离别的建议之后,有恍然大悟之感,难怪子雪别汗身为诸王之一也要关心月离别的行程,原来她身上担着这样的干系,同时也对这位金帐贵女更加重视,这个办法,既能保全月离别自身,又不触怒李玄都,可见其心思机敏。
相较于李玄都先前的谋划,月离别的这个提议更为大胆,也更为直接,最容易看到成效,于是李玄都在仔细思量了一日之后,认可了月离别的提议。
现在,李玄都的身份是辽东总督赵政的密使秦玄策,出身于辽东豪阀秦家,如此一来,同时与赵政和秦清沾上关系,更能取信于人。
月离别故作迟疑,没有立刻开口。落在哈勒楞眼中,也生出疑虑,月离别去了辽东,然后带回一个中原人,由不得他联想到使者这方面。
第二十五章 客人
月离别故意迟疑了片刻,方才说道:“这是我的客人。”
哈勒楞闻听此言,已经在心中认定这个中原人就是辽东赵政的密使,心中有了思量,他是主战一派,自是不愿主和派的算计得逞,中原人擅长花言巧语,若是让这个使者见到老汗,说动了老汗,再加上今年的战事不顺,只怕主和一派就要得意起来,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可他也不能直接阻拦,因为老汗允许臣子们意见不合,却不允许臣子们为了争执而贻误国事,若有触犯之人,通通严惩不贷,如果他真这么做了,就算他是老汗信任的心腹,也要受到严厉责罚。
不过既然月离别没有直接点明此人的身份,哈勒楞也乐得装傻,仍是维持着自己的莽夫人设,粗声粗气道:“客人?我看是中原人派来的奸细才对。”
恐怕哈勒楞自己都没有想到,他这随口一言,却是歪打正着。
都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月离别虽然脸上不显,但还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李玄都一眼,李玄都却是坦坦荡荡,没有丝毫心虚,反而是扯了扯嘴角,似是极为不屑。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月离别也对这个秦公子有几分了解,是傲气之人,不过不是那种将傲气放在脸上的人,反而是那种傲气浸到了骨子,面子上处处恭敬有礼,从不显露半分,可在心底里却是俯视着旁人,就如大人看孩童一般,并不一般见识。此时秦公子这般姿态,自然是故意做给哈勒楞看的。
三人都是人精,一个装作傲慢的中原使者,一个装作有勇无谋的莽夫,还有一个装作一心为了老汗使命的王庭贵女,上演了一出好戏。
哈勒楞看到李玄都的不屑,半分真怒半分做戏,大喝道:“卑鄙无耻的中原人,你是在挑衅‘怒熊’吗?”
在王庭,诸王和那颜们私下都将哈勒楞称作“疯狗”,但明面上却是送了他一个威武响亮的称号:“怒熊”。哈勒楞以此为荣,并常常以此自称。
李玄都不卑不亢道:“不敢。”
哈勒楞本就有借题发挥之意,现在已经有了主意,明面上公开阻拦中原使者不行,但是他在“激怒”之下,不小心伤了中原使者,甚至是把他打死,那就是情有可原的事情,毕竟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没有脑子且冲动易怒的莽夫,更是一条咬到人就不松口的疯狗,莽夫怎么会考虑那么多呢?无心之过,就算是老汗,也不会责罚他太多,至多就是一个鲁莽的罪过,这个罪
过,他还承担得起。
李玄都也是失算,他没有“他心通”,不知道这个哈勒楞是个粗中有细的人物,更不会想到哈勒楞已经存了取他性命的意思。他只是在模仿曾经见过的一些世家公子人物,有能力也有傲气,略显稚嫩,这样便能引得旁人轻视于他,好让他有机会暗中动作。如果他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使得王庭的权贵们太过重视他,目光一直关注在他的身上,反而不美。
李玄都用不太纯熟的金帐语说道:“不敢。我是来做客的,不是来争强斗胜的。”
哈勒楞听到李玄都如此说,心中生出几分轻视,若是其他时候,他才不会与这种懦夫计较,可此人既然是中原来的使者,却是不能就此放过他,哈勒楞不屑道:“你不仅挑衅‘怒熊’,还妄想欺骗‘怒熊’?你算是男人吗?”
李玄都丝毫不为所动,说道:“难道阁下想要验证一下吗?”
哈勒楞大笑一声:“那我就验证一下。”
话音落下,这位王庭都尉已经出手,蒲扇一般的手掌带着剧烈的破空风声向李玄都的腰带抓来。
哈勒楞天生神力,还是孩童时就有抱丹境的实力,随着年龄增加,实力也不断攀升,少年时代的哈勒楞,已经有先天境的实力,否则也不会被老汗看中。待到成年,哈勒楞不靠修炼气机,也不像萨满那样通过冥想壮大神魂,仅仅是凭借一身蛮力,就能与归真境的高手媲美,这么多年的沙场厮杀下来,磨砺体魄和气力,已经有归真境八重楼的实力,再加上多年沙场厮杀磨炼出的精湛武技,使其完全可以与整日养尊处优的归真境九重楼高手一战。
哈勒楞心思细腻,看似出手迅猛,实则留有余劲,只不过见这小子无动于衷,他便不再客气,瞬间使出了九成气力。剩下的最后一成是因为他多年沙场厮杀的经验,总要留上一分力气应对变故。
哈勒楞的手掌刚要触及李玄都的腰带,他就脸色微变,瞳孔急剧收缩,从战场上锻炼出的敏锐直觉,让他感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李玄都看似轻描淡写地伸出一只手掌,死死握住哈勒楞的手腕,使其无法再前进半步。
哈勒楞既惊且怒,他一向以气力见长,却被旁人拿住了手腕,无异于剑神被人用剑打败,使得哈勒楞心头升起一股巨大的羞辱感,怒喝一声,强行挣脱开来,身形扭转,以腰腹的力量带动臂膀,再以臂膀挥出一拳,拳势破空,竟是产生了
气爆之声,拳头所过之处,出现道道真空带来的波纹。
李玄都五指伸开,好似小孩子玩剪刀石头布,李玄都本就五指修长,可遇到哈勒楞的巨大拳头,也不能尽数包住,只能勉强以五指扣住掌骨,然后手腕向后一缩,继而手肘弯曲,勉强卸力,可还是不住向后退去,似乎抵挡不住哈勒楞这一拳中的巨大力道。
月离别挑了下眉头。虽然她修为不高,但她知道比较,冒乞同样是怯薛军出身,若论实力,还要比哈勒楞强出稍许,这样的人物对上这位秦公子都没能坚持多久,月离别才不相信哈勒楞此时占了上风,无非是秦公子不愿意暴露实力,用中原人的话来说,叫做“藏拙”。
哈勒楞在一时冲动之后,就发觉不对了。
他这一拳就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毫不受力,说明眼前这小子不是善茬,说不得也是中原人口中的归真境界。
哈勒楞心中凝重,面上却是做戏做全套,狞笑一声之后,怒喝如雷,铁了心要一拳把这小子压死,略显黝黑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潮红之色,已经用出了全力。
李玄都看似挡不住哈勒楞的磅礴巨力,不住后退,双脚在地面上踩踏出一个个脚窝,可始终不曾真正被哈勒楞的巨力压倒,让哈勒楞感觉自己只差一线就能把这小子打死,可这一线却仿佛太阳下沉的地平线,永远是看得见摸不着。
哈勒楞脸上的潮红之色渐渐变为病态的暗红之色,李玄都看起来也是脸色苍白,甚至在额头上有冷汗渗出,可还是在勉力支撑。
月离别的嘴角微微翘起,没想到这位秦公子做戏的本事真是不赖,在激战之余还能运功逼出冷汗,可见其游刃有余。虽然她受制于李玄都,但哈勒楞显然也没在李玄都的手下讨到好去,月离别自然是幸灾乐祸,原本存于心头的一股郁气也散去不少。
就在这时,李玄都身形向后滑出一步,使出神霄宗的“无极劲”,搭配“揽雀尾”,右脚实,左脚虚,一个“挤”字诀粘连粘随,横劲发出。哈勒楞身不由主的向前一冲,跨出三步,方始站定。
李玄都则趁此时机向后跃出,与哈勒楞拉开距离,气喘吁吁。
在周围的怯薛军士兵看来,这个年轻人虽然勉强接下了都尉的一拳,但也不过是侥幸而已,此时已经是如此狼狈,必然接不下第二拳。
唯有哈勒楞满心凝重,望向李玄都时,已经不见半分轻视,只剩下打量和凝重。
第二十六章 兀述
哈勒楞回忆刚才交手的过程,自己这一拳中几千斤力气犹似打入了汪洋大海,无影无踪,无声无息,反倒被人家借力打力,身子被自己的拳力带得斜移三步。若是此人趁此时机出手,只怕自己要出个大丑。虽然不知道他为何没有出手,但哈勒楞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视之意,直把将眼前之人当作是生平大敌。
哈勒楞略微平复心境,深吸一口气之后,蹂身而上,快拳连攻,臂影晃动,便似有数十条手臂、数十个拳头同时击出一般。
李玄都不愿意显露真本事,自己的拿手绝学一概不用,而是将他这些年来所学的许多寻常杂学招数汇聚一处,到了他这般境界之后,不说万法归宗,但也是信手拈来,众多不成体系的招数被他用出之后,竟也是行云流水,潇洒无比。
一瞬之间,哈勒楞只觉得自己自己处处受制,根本施展不开手脚,有力使不出,只得凭借蛮力和体魄横冲直撞,只盼着能与他以伤换伤。
李玄都却是招数紧凑,双手一圈成环抱之势,一股雄浑无比的力道组成了一个飞速旋转的气旋,只带得哈勒楞在原地急转十几圈,如转陀螺一般,待到哈勒楞定住身形,已是满脸胀得通红,狼狈万状。
偏偏此时,月离别开口讥讽道:“这就是堂堂怯薛军都尉吗?还真是厉害呢,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不过老汗的安危却是让人担忧,我听说中原有几大高手,来无影去无踪,如仙人一般,看来我还是要劝谏老汗多多加强护卫才行。”
哈勒楞被气得脸色自红转青,怒吼一声,再度纵身扑上,气势如虹。
李玄都深谙神霄宗武学中以柔克刚的要义,将哈勒楞的出拳悉数挡下。若说以一敌众,自然是沙场上磨砺出的武技更为厉害,可要说到一对一,发源于江湖的武学却是更胜一筹,许多招数本就是为了比武而设,此时哈勒楞与李玄都单打独斗,且不说李玄都没有显露出真本事,就是展露出的冰山一角,已经足以对付哈勒楞。
此时的哈勒楞有苦自知,别看自己现在攻势如潮,似乎占尽上风,实则每次都出手都是徒劳无功,对方真要反击,只怕他就要一溃千里。哈勒楞此时已经没了杀人的意思,只想着如何能就坡下驴,保住自己的名声,若是真在大庭广众之下败给一个无名小卒,他还有什么脸面自称“怒熊”?正当哈勒楞打算咬牙拼命的时候,就听一个声音响起:“哈勒楞都尉和月离别那颜都在这里,这是真是好兴致。”
听到
这个声音,李玄都和哈勒楞不约而同地停手,然后就见一名年轻人打马行来。
哈勒楞见到此人之后,冷冷说道:“兀述,你来做什么?”
月离别的态度就较为温和有礼:“兀述那颜。”
来人同样是一位那颜千户,与哈勒楞和月离别是同一层次之人,都是金帐王庭中的尊贵之人。
李玄都打量了一眼这个年轻人,一身白色棉布长袍,在一众身着皮袍的金帐人中分外显眼,看面容大约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相貌也算是俊秀。然后李玄都不声不响地退到月离别身旁,递出一个询问的眼神。
月离别轻声解释道:“兀述是药木忽汗的心腹。”
只是一句话,李玄都就已经明白。
兀述骑马来走近,笑问道:“哈勒楞那颜,与你交手之人是谁?”
哈勒楞粗声粗气道:“一个中原人派来的奸细。”
兀述又望向月离别,没有说话,眼神却是在询问月离别是否认可。
月离别立刻说道:“兀述那颜,请你不要相信哈勒楞那颜的诬陷,这位是老汗的客人。”
哈勒楞冷笑一声:“客人。”
月离别瞥了他一眼:“哈勒楞那颜,我会将你的所作所为悉数告知老汗,你到底是怎样的用心,瞒不过英明的老汗。”
哈勒楞冷笑不语,终是没有还嘴,露出了几分忌惮。
兀述已经从两人的对话中大概猜出了事情的经过,望向站在月离别身旁的李玄都,笑道:“远道而来的客人。”
月离别补充道:“老汗曾经亲口保证客人的安全。”
当初老汗派遣月离别出使辽东并非隐秘之事,但是具体过程和老汗的要求,却只有月离别才知道。此时她说老汗许诺,别人也不知道真假,更不可能当面向老汗求证。对于金帐人来说,老汗即是神明,不能质疑,不能忤逆,不能背叛,只能服从。
兀述点了点头,说道:“药木忽汗已经知道月离别那颜返回王庭的事情,他本想邀请月离别那颜前往他的行宫做客,现在有了客人,自然也要请客人同行。”
月离别刚刚现身不久,身处内城的药木忽汗就已经得到消息,不由让人联想到那些神出鬼没的王庭女侍。
月离别那颜看了李玄都一眼,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点头道:“这是我的荣幸。”
兀述将目光转向李玄都,问道:“不知客人来自何方?”
李玄都回答道:“辽东。”
兀述的神色未变,只是又将李玄都上下打量几眼,说道:“客人,不,阁下能与哈勒楞那颜不分胜负,真是勇武,想来定是出身名门。”
李玄都的回答依旧简洁:“我姓秦,那颜可以叫我秦玄策。”
哪怕是在金帐,也听说过秦家的大名,兀述肃然起敬道:“辽东的使者,秦家的子弟,原来是了不起的人物大驾光临。”
李玄都一时间没能分辨出这位兀述那颜是在嘲讽,还是在赞叹。如果非要用一个说法来形容,李玄都愿意称其为:阴阳怪气。清微宗之人惯会如此,李玄都自小就在清微宗中,早已对此类话语麻木,半点波澜都欠缺。
月离别显然十分了解这位兀述那颜,怕他触怒李玄都,转开话题:“既是药木忽汗的邀请,还请兀述那颜引路。”
兀述正要答应,就听哈勒楞喝道:“且慢!”
月离别望向哈勒楞:“哈勒楞那颜要阻拦老汗的客人入城吗?将尊贵的客人留在卑贱之人聚居之地可不是王庭的待客之道。”
哈勒楞冷笑道:“老汗的客人当然可以入城,但是月离别那颜怎么证明他就是老汗的客人?”
李玄都从袖中取出自己的路引。
哈勒楞摇头道:“这种东西完全可以伪造。”
月离别反唇相讥道:“那我也可以说老汗的忠仆哈勒楞已经被人掉包,在我眼前的只是一个冒牌货,如果你想反对,请你拿出证据,而你的任何证据都能伪造,不足为信。”
哈勒楞勃然大怒,正要开口,就听兀述说道:“无论这位秦公子是不是老汗的客人,现在他都是药木忽汗的客人,哈勒楞那颜,药木忽汗的客人有没有资格进入王庭?而我,兀述那颜,有没有资格证明这位客人是药木忽汗的客人?”
月离别的脸上有了几分笑意。兀述是药木忽汗的心腹,月离别所在的月即别汗家族则是药木忽汗的盟友,此时兀述自然偏向月离别。
哈勒楞哑口无言,脸色几度变化,最终只能说道:“兀述那颜当然可以证明药木忽汗客人的身份,药木忽汗的客人也有资格进入王庭。”
兀述那颜对于这个回答十分满意,用手中的马鞭指了指城门的守卫。
哈勒楞只能强压了怒气,一挥手:“放行。”
城门守卫只好让开道路。
在兀述的引领之下,李玄都终于踏入了金帐汗国的王庭。
第二十七章 局势
李玄都曾经是帝京之变的当事人,对于夺位之争并不陌生。陆续见过了月离别、子雪别汗、哈勒楞、兀述等人之后,他已经对王庭局势有了初步的了解。
人心多变,随着老汗年老,他的臣子们自然要为以后谋划,免得新汗登位之后,他们丢掉现在的权势和地位,最直接的选择就是拥立新主。一仆不能事二主,拥立新主,便要背离旧主。虽然他们在主观意愿上不愿背叛老汗,但在实际行动中已经背离了老汗,所以帝王晚年,最为防备的还是自己的儿子。
按照年龄来算,金帐老汗与世宗皇帝是一辈人,如今的天宝帝是世宗皇帝之孙,大魏历经明雍、武德、天宝三朝,金帐这边始终都是老汗掌握大权。老汗的长子明理汗已经是知天命之年的老人,而幼子药木忽汗还不到三十岁,从老汗的角度来说,长子已经等待了太久,还有多少耐心,殊为难料,所以要严防长子铤而走险。幼子十分年轻,他还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远不到急不可待的时候,所以幼子可以信任。从整个金帐的角度来说,每次汗王之位交替都会引得诸王开战,损耗金帐的实力。以他本人的在位时间推算,长子如正在落山的夕阳,就算能继承汗位,至多也就是做二十年的汗王,二十年之后又要引发一次争位,而幼子则是清晨初升的太阳,年轻力壮,可以做六十年的汗王,金帐就能有六十年的稳定。再加上幼子守灶的习俗,老汗的偏向十分明显。
可是明理汗也有自己的优势,他比药木忽汗年长三十余岁,长达三十年的经营,使他获得附庸无数,就算是老汗也不能将随意处置明理汗,以实力而论,远非年轻的药木忽汗可比。如果不是老汗支持幼子,药木忽汗根本没有实力与明理汗抗争。
如果老汗现在就驾崩,不利的一方应是药木忽汗,得利的一方是明理汗,因为老汗每在位一天,药木忽汗的实力就会壮大一分,明理汗的优势就削弱一分。如果在药木忽汗大势未成之前,老汗驾崩,那么明理汗还能占据优势,夺得汗位的可能也会更大。
可是从子雪别汗嫁妹的态度上来看,药木忽汗的支持者们并未慌乱,那也就说明老汗虽然已经多日不曾公开露面,但也未到油尽灯枯的时候。
哈勒楞这位老汗心腹的态度也间接证明了一点。
最大的可能是老汗身体的确出了状况,他正在修养,不便
露面,仍旧掌控着王庭的局势。不过也不能排除秘不发丧的可能。现在李玄都得了兀述的邀请,去见药木忽汗,倒是可以趁此时机窥探一二。
至于兀述为何会代表药木忽汗邀请李玄都,道理也很简单。药木忽汗、月离别、兀述都是主和派。
伊里汗支持大阏氏和明理汗,伊里汗又是怯薛军的大都尉,虽然他不负责拱卫王庭和老汗,但主导对外征伐之事。换而言之,只要金帐与大魏开战,伊里汗就能手握军权。如果老汗在两国交战的过程中驾崩,伊里汗率领大军返回王庭,明理汗便占据了绝对优势,所以伊里汗和明理汗是主战派,主张对大魏用兵。与之相对,药木忽汗就必须是主和派,力求稳定。他如今凭借老汗的宠爱,在王庭中已经逐渐占据优势,只要不爆发战事,就能将明理汗和伊里汗都束缚在王庭之中,一旦老汗驾崩,他可以迅速掌握王庭,击败竞争者,然后登上汗位。那么药木忽汗重视中原使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总得来说,放眼整个金帐汗国,是明理汗占据优势,仅就王庭而言,却是药木忽汗占据优势。
想明白这些之后,李玄都对于自己接下来的行程就有了预估。应是明理汗想要致自己于死地而药木忽汗将自己奉为座上宾的局面。同时,李玄都也有些佩服月离别,她此行分明是和谈失败,只要消息传回王庭,主战派就要占据上风,她的性命又被别人掌握而不得已引狼入室,事情一旦败露,她必死无疑。在这等绝境之下,她竟能顺势想出一个假冒中原使者的主意,既保全了自身,又在某种程度上帮助主和派稳定了局势。从这一点上来说,李玄都觉得月离别有成为第二个谢雉的潜质,当年谢雉也是身处李道虚、张静修、徐无鬼三位地仙的夹缝之中,说是绝境也不为过,谢雉能左右逢源,最终转败为胜,不可谓不厉害。
在兀述的带领下,李玄都和月离别先是穿过官吏、商人的聚居区,然后再穿过那颜们的贵族聚居区,最终才来到诸王行宫所在。说是行宫,其实就是王府,相较于帝京城中的王府,无论是规模上,还是精细程度上,都有所不如。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若是金帐的王庭比大魏的帝京还好,那么他们也没必要每年都要兴兵南下了。
行宫的样式仿照中原王府修建,又有明显的金帐风格。在这里不讲究什么大开中门,正门永远敞开着,直
接从正门进去就是。兀述显然是经常出入行宫之人,行宫的守卫甚至不曾盘问什么,直接放行。
进到行宫之后,金帐武士明显减少,女子的身影逐渐增多,不消说,这就是王庭女侍了,小阏氏身为药木忽汗的生母,自然不会薄待儿子。
兀述领着李玄都和月离别来到一处装饰华丽的厅堂,请两人稍待,然后就转入与前厅相连的后室之中。不多时后,就听后室之中传来一个极为响亮的哈欠的声音,似乎有人刚刚睡醒,正在伸懒腰。
再有片刻,兀述从内室出来,片刻后又有一个年轻的金帐男子来到前厅。这个男子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半眯着眼,不太精神。满头长发随意披散下来,略显凌乱,在这寒冷的天气里,他赤着双脚,踩在客厅层层叠叠的毡毯上,上身只是随意披了一件袍子,袒露着胸膛,露出块块分明的肌肉,显得十分魁梧彪悍。
这就是老汗和小阏氏的儿子,药木忽汗。他的相貌是典型的金帐人相貌,蓬松的乱发,再加上茂密的胡子,就像一只雄狮。
药木忽汗打了个哈欠,目光先是落在了月离别的身上,脸上有了笑意,随意道:“老月回来了。”
月离别显然也是与药木忽汗熟识之人,并未拘礼,只是点了点头。
然后药木忽汗的视线就转移到了李玄都这个外人的身上,不等他发问,兀述已经开口道:“这位是中原的使者。”
药木忽汗挑了下眉头:“你是中原的使者?”
李玄都点头道:“我奉了部堂大人的密令,前来觐见金帐大汗。”
“部堂?”药木忽汗皱起眉头,望向兀述,问道:“部堂是什么官。”
兀述解释道:“部堂就是总督,中原人的官职十分复杂,总督身上兼有六部堂官的官职,所以称呼总督为部堂,巡抚身上兼有都御使的官职,都御使古时又称御史中丞,所以巡抚称为中丞。”
药木忽汗摇了摇头:“真是繁琐。”
李玄都道:“殿下……”
未等他把话说完,药木忽汗摆手道:“不要把你们中原人的虚伪礼节带到金帐,不必称我殿下,也不必称呼老汗为陛下。你可以叫我药木忽汗。”
李玄都想起月离别和哈勒楞交谈时,也是名字加上象征身份的那颜两字,看来是金帐习俗如此,便点头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