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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莫问江湖     太平客栈txt下载     太平客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八章 药木忽汗

    药木忽汗问道:“中原的使者,你叫什么名字?”

    李玄都本想回答:“姓秦,双名玄策”,可转念一想,生怕药木忽汗再理解成“秦双名玄策”,只好简洁回答道:“我叫秦玄策。”

    药木忽汗显然是听过秦家的大名,眯起眼睛,说道:“你是秦家的人?我听说秦家有一位美丽的姑娘,你与她是什么关系?”

    李玄都不动声色道:“那是我的堂姐。”

    药木忽汗叹了口气:“最近我听到传闻,那位美丽的姑娘马上就要嫁人,嫁给一位来自东海的大人物,是真的吗?”

    辽东能知晓老汗的消息,那么金帐知晓辽东的相关消息也在情理之中,李玄都并不惊讶, 说道:“确有其事。”

    药木忽汗叹道:“不知我有生之年,能否亲眼看一看东海是什么样子?我还听闻海上有一座大岛,名为凤鳞州,不知我有生之年,能否踏足凤鳞州?”

    先前听药木忽汗提起秦素,李玄都谈不上如何恼怒,只是以为这位未来汗王是个喜爱美色之人,现在听他此言,方知此人其实是野心极大之人。要知道从金帐到东海,中间隔了整个大魏,此人想见东海,想要登上凤鳞州,就要将整个大魏打穿才行。

    李玄都没有说话。

    药木忽汗对兀述打了个手势:“给远道而来的客人送一碗酒来。”

    兀述起身离去。

    李玄都没有拒绝。他不喜欢饮酒,不代表他不擅饮酒,而且他身怀“漏尽通”,也不怕药木忽汗在酒中做什么文章。

    不一会儿,兀述返身回来,左手拿了两个叠放的青玉大碗,右手提了一只酒坛。

    李玄都瞥了眼大碗,只怕能抵得上一只小巧酒壶的容量了。

    兀述倒了满满两碗酒,分别递给李玄都和药木忽汗。

    药木忽汗举起酒碗:“知道你们中原人喝不惯我们金帐的马奶酒,所以这一碗酒是来自晋州的烈酒。”

    李玄都笑了笑,举起青玉大碗一饮而尽,然后将碗底向下,以示没有剩余。

    “好汉子。”药木忽汗赞了一声,同样一饮而尽,不过姿态要比李玄都豪放许多,许多酒液洒落在胸膛和胡子上面。

    药木忽汗用袖子擦了擦酒渍,说道:“喝完了酒就是朋友,朋友们之间要真诚。”

    李玄都明白这位看似粗莽豪爽的药木忽汗要进入正题了,他状若无意地看了眼身旁的月离别之后,点头道:“这是自然。”

    药木忽汗喝了一碗酒之后,已经彻底

    清醒过来,不再半眯着眼,盯着李玄都,缓缓说道:“你既然是奉了辽东总督赵政的密令前来王庭觐见老汗,那么你能告诉我赵政要怎么回复老汗吗?”

    李玄都没有急于回答,他已经从月离别那里知晓了老汗开出的两个条件,他也知道赵政已经全部拒绝,不过他这个假冒的使者完全可以代赵政假意答应一部分,以此取信于金帐人。李玄都在故作沉吟片刻之后,说道:“老汗的第一个条件,割地称臣,这是万万不能答应的,谁答应了谁就是中原的千古罪人,部堂大人担当不起这个罪名。”

    药木忽汗笑道:“你们中原人有一句话叫做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如果不开出一个无法接受的条件,那怎么能显现出另外一个条件的诚意?既然赵政派遣你来觐见老汗,想来是答应了第二个条件,也就是结成兄弟之盟。”

    李玄都道:“部堂大人的意思是,第二个条件可以慢慢商谈。”

    直接答应和可以商谈,其中自是有许多差别,不过药木忽汗也不是真要求和,他只是不想在这个关键时刻生出事端打乱自己的计划安排,至于和谈,直接答应也好,慢慢商谈也罢,只要能缓和双方关系,在短时间内不再爆发大战,那就足够了。

    听李玄都如此说,药木忽汗没有生疑,脸上的笑意愈发浓烈起来:“很好,这是大事,自然要详细商议。”

    说罢,他又望向月离别:“老月,你有功,我要赏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月离别低下头去,让人看不清她脸上表情,口中说道:“不敢居功。”

    李玄都也看了眼月离别,现在只有他们二人知道事情真相,没有中原使者,一切都是骗局,如果事情败露,月离别的下场可想而知。所以现在就算李玄都收回月离别体内的剑气,月离别也不会戳穿李玄都的身份,两人已经是在一条船上了。不过月离别也是心大之人,不见丝毫慌张,此时说“不敢居功”,看似谦让,实则是大实话。她议和失败,又引狼入室,哪来的功劳,罪过还差不多。

    药木忽汗没有起疑,笑道:“老月,虽说你年长我几岁,但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你现在越来越像中原人了,尽是虚伪,不见真诚。”

    月离别抬起头来:“中原人有句话,叫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与中原人打交道多了,自然沾染了他们的习惯。”

    药木忽汗对身旁的兀述吩咐道:“兀述,既然老月不肯开口,那我就替她做主了,你去库房,把阏氏送我的那只木匣取来。”

    兀述点了点

    头,起身离去。

    李玄都进入王庭之后就很少说话,一直在冷眼旁观这几位王庭权贵,然后再通过这几位权贵的言行来推断王庭的局势。都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李玄都不想只听月离别的一面之词,免得被月离别算计。

    不过他也不能一直被动下去,偶尔也要主动出击,于是在药木忽汗心情大好的时候,李玄都冷不丁地问道:“敢问药木忽汗,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老汗?”

    此语一出,堂上的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药木忽汗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不见,不见方才的亲热,眼神冰冷。

    李玄都见怪不怪,更谈不上畏惧,这种权贵做派,他见得多了。用得着的时候,就礼贤下士,恨不得同食同宿,就连老婆孩子都能送人,可一旦被触碰到了痛处,立时翻脸不认人,没有半点情面可言。归根究底,这些高高在上的权贵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心底从没有把那些“贱民”当成平等的人。

    月离别面带忧虑,看似是担心药木忽汗发怒,实则却是害怕李玄都动怒,她见识过李玄都的厉害,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李玄都想要取药木忽汗的性命,真是探囊取物一般。

    药木忽汗死死盯着李玄都,带着几分怒意质问道:“你觉得本王做不了主?”

    李玄都故意露出几分惶恐之态,小心翼翼地回答道:“不敢,只是部堂的命令是让我觐见金帐大汗,如果我连老汗的面都没见到,返回辽东之后,只怕要被部堂责罚,还望药木忽汗体谅。”

    药木忽汗沉默了片刻,脸上忽然又有了笑意:“你说的对,老汗才是金帐的主人,这样的大事自然要禀告老汗才行。不过老汗最近身体不适,不便见客,所以此事暂由本王处理。”

    药木忽汗所言与李玄都的猜测大致相同,他不想彻底激怒药木忽汗,便不再说话。

    药木忽汗见李玄都没有忤逆自己,主动上前几步,握住李玄都的手臂,表示自己的亲近之意,同时发出爽朗的大笑声音。

    李玄都心中不为所动,面上却是装作受宠若惊。

    药木忽汗觉得这个中原使者还有大用,少不得要安抚几句:“你放心,额祈葛最是疼爱额赫,在额赫寿辰的那一日,额祈葛一定会现身的,我便将你引荐给额祈葛。”

    在金帐语中,额祈葛是父亲的意思,额赫是母亲的意思,药木忽汗不称呼老汗和阏氏,故意如此说,却是在显现老汗对自己的宠爱了。

    李玄都自然是点头应下,达成了参加小阏氏寿宴的目标。

第二十九章 乃刺汗

    对于药木忽汗的热络,李玄都在心底全然不以为意。这种装腔作势的把戏,他见过不知道多少,身在高位,若是对低位之人不假辞色,是人之常情,可高位之人故作亲近,那多半是有所谋求了。只是药木忽汗毕竟年轻,金帐又是崇尚勇武,不像大魏的世家子弟从小耳濡目染,到底欠缺了火候。

    李玄都作为一个局外人,对于药木忽汗的评价并不算高,且不说地师、赵政、谢雉这些人物,也不说司徒玄策、宋政等人,就是较之月离别都差了许多,如果月离别坐在药木忽汗的位置上,应该比他做得更好。

    金帐不同于大魏,虽然有幼子守灶的习俗,但也有长子支撑门户的例子,并不像大魏嫡长子继承那般根深蒂固,所以从大义上来说,药木忽汗并不占据什么优势。按照中原传统,确立储君有四,立嫡、立长、立贤、立爱,将立长去掉,还剩下三项,大阏氏才是老汗正妻,她的儿子才是嫡子,这一点上药木忽汗不如明理汗。若论贤能,药木忽汗站在主和派的立场上,自然没有什么卓著战功,当年主和派与西北宋政等人暗通款曲时,药木忽汗还是个少年,若说少年将军是有的,可这等不在沙场上的阴私之事,却不是少年人能主导的。从这一点上来说,药木忽汗也站不住脚。剩下一个立爱,也就是老汗的宠爱。

    只是仅凭老汗的宠爱,注定难以服众,可药木忽汗能在王庭中占据优势,多半是小阏氏的功劳。

    月离别是幼年丧父,少年失母,如今的月即别汗是她的叔父,一个孤女在不能领兵出征的情形下,能够位列那颜,实属不易。反观药木忽汗,有父亲的宠爱,还有母亲的扶持,成事未免太容易了些。

    李玄都并未太把药木忽汗放在心上,却越发重视药木忽汗身后的小阏氏。不过李玄都现在扮演的是中原使者,自然要做一些符合使者身份的事情。

    李玄都随身携带了一万两黄金,他通过月离别的关系,花费了两千两黄金,一千两黄金用来打点关系开路,一千两黄金直接赠予正主,于是他见到了乃刺汗。

    虽然此举肯定会让药木忽汗震怒,但是根据月离别和李玄都的分析,药木忽汗此时还不敢把这位中原使者怎样,他要等到和谈成功之后才会报复,可李玄都和月离别心知肚明,只怕永远没有和谈的那一天,因为中原使者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一场骗局。

    乃刺汗在老汗四子中排名第三,相较于实力

    雄厚的明理汗,他显得有些势单力孤,相较于备受宠爱的药木忽汗,他只能算是中规中矩。虽然他也有支持者,但远不如长兄和幼弟。

    乃刺汗的行宫与药木忽汗的行宫相距不远,李玄都很快就见到了乃刺汗。

    相较于药木忽汗的行宫,乃刺汗的行宫就要简陋许多,不见从中原运来的瓷器和金玉饰物,却多了盔甲、兵刃、弓弩等物,乍一看,还以为是进了兵器铺子。

    乃刺汗端坐主位,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瘦弱的中原使者。

    平心而论,李玄都身形修长,虽然不算壮硕,但作为长年习武之人,也绝对谈不上瘦弱,只是世上绝大多数人与眼前的乃刺汗相比,那可以算作瘦弱。作为老汗的第三子,乃刺汗比之幼弟药木忽汗,少了几分狂野和随性,可体型却要壮硕太多,如果说药木忽汗是一只狮子,哈勒楞是一只巨熊,那么乃刺汗就是一头巨象,让人望而生畏。

    李玄都这个成年男子在他面前都是瘦弱不堪,那么月离别在他面前就是名副其实的豆芽菜了。

    乃刺汗望向自己一只手就能托起的月离别,问道:“月离别,你带着中原使者来我这里做什么?”

    相较于哈勒楞的暴戾,这位乃刺汗带出一股憨厚的意味,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只是月离别能在王庭中长袖善舞,自是将各人的性情了然胸中,她提前就告知李玄都,莫要被这位乃刺汗的表象所迷惑,如果说明理汗是占据了嫡出和长子的优势,药木忽汗是占据了老汗宠爱的优势,那么此人就是占据了战功的优势,平日里温和无害,可伤人时却极为嗜血凶厉,正如野象一般。

    乃刺汗是主战派,肯定不会待见什么中原使者,再加上月离别是主和派,故而有此一问。

    月离别递上一分礼品清单,说道:“这是辽东总督送于乃刺汗的礼物,只要乃刺汗同意和谈,明年的春天,乃刺汗就能见到这些礼物。”

    这份礼单,自然是极为阔气,从前朝官窑的瓷器到本朝御制的香炉,应有尽有,总价值在四十万两白银以上,孝敬晋王殿下也不过如此了。之所以如此大方,是因为这份礼单和李玄都的使者身份一样,都是假的,休说是四十万两白银,就是一百万两白银,也无甚所谓。

    乃刺汗接过礼单只是看了一眼,放到一边,从座位上缓缓起身。

    他刚一起身,月离别立时

    感受到那庞大身形前的压迫感,不过月离别并不害怕,因为她知道李玄都就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她见识过李玄都改变天时的手段,与天地相较,个人何其渺小?王庭中自然有能胜过李玄都之人,但绝不是眼前这位乃刺汗。

    月离别稳稳站定,也不后退,更不示弱,面上带着淡然笑意。

    乃刺汗也没有像药木忽汗那样稍有不如意就咄咄逼人,语气温和地说道:“虽然我看不大懂这礼单上的东西到底值多少钱,但我也知道一定是非常值钱,能换数不清的刀剑、盔甲、弓箭、骏马,真是好东西。”

    月离别道:“既然是辽东总督出手,自然不俗。”

    乃刺汗比月离别高出一头不止,视线很轻易地就越过月离别望向她身后的李玄都,徐徐说道:“当年攻打西京的时候,我也在怯薛军中,我见识了中原的豪富,与中原皇帝的行宫相比,老汗的行宫实在不算什么,也就是大雪山行宫才能一比,可中原皇帝还有帝京的皇宫,那才是天下最大的宫殿,就是大雪山行宫也远远比不上。也是好东西。”

    李玄都已经听出乃刺汗话语中的意思,接口道:“好东西谁都想要,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直接抢过来。”

    乃刺汗的眼神掠过一抹惊讶神情,然后绕过月离别,走向李玄都。他比李玄都要高出一头,直接伸手去揽住李玄都的肩膀。若是寻常人,被他一揽,定要站立不稳,可李玄都却是稳稳当当地站在原地,丝毫不动,乃刺汗感觉自己好像揽住了大雪山行宫的巨柱一般,脸上惊讶更甚。

    不过他很快就隐去这抹惊讶,笑道:“听说你与哈勒楞那个家伙打了一架,没有让哈勒楞占到便宜,我原本以为是谣言,现在却是相信了。”

    李玄都谦虚道:“乃刺汗过奖了。”

    乃刺汗压低了声音:“你不像一个使者。”

    李玄都面上露出一个惊讶神情:“像不像与是不是,这是两回事,哪怕是一个奴隶,总督任命他为使者,他就是使者。在我们中原历史上,曾有戏子伶人为相之事,同样不像是一个丞相,可无碍于行使相权。”

    乃刺汗微笑道:“现在的你倒像是一个使者了,能言善辩,总是能让人无话可说。”

    李玄都说道:“那么乃刺汗同意和谈吗?无论乃刺汗主战还是主和,都不可能越过明理汗和药木忽汗,可这礼单上的东西,却与乃刺汗的选择息息相关。”

第三十章 撼王庭

    乃刺汗听到李玄都如此说,缓缓说道:“中原人有个说法,叫做、叫做……虚张声势,对虚张声势,如果有人在嘴上各种威胁却不去行动,那么多半是因为做不到。如果金帐不同意和谈,辽东会怎么做?”

    李玄都道:“守土戍边是部堂职责所在。”

    乃刺汗笑道:“我知道,秦老头去了辽东。我是与秦老头打过交道的,真是厉害,把我们赶出秦州,又把我们赶出了凉州,可惜你们的朝廷昏庸无能,竟然把秦老头下狱了。如果秦老头在金帐,那他一定能成为怯薛军的大都尉。今年的战事很不顺利,秦老头率军打到了金帐的辖境之内,这已经不是守土戍边,对于金帐而言,这是屈辱。虽然秦老头很厉害,但是金帐的勇士会用鲜血洗刷自己的屈辱。”

    李玄都道:“只能金帐进攻大魏,就不许大魏进攻金帐,没有这样的道理。”

    乃刺汗加重了声音:“当然没有这样的道理,在我看来,金帐进攻大魏,这是大魏的屈辱,大魏进攻金帐,这是金帐的屈辱,屈辱只能用鲜血洗刷,所以我们为什么要和谈呢?还是干脆利落地打上一架,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说,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李玄都本就不是为了和谈而来,不过是打着和谈的幌子试探金帐诸王的态度,此时听得乃刺汗如此说,脸上便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羞恼之色:“这就是乃刺汗的态度!”

    乃刺汗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旁边,却没有急于坐下,而是伸手扶住椅背,说道:“这是我的态度,中原的使者,我可以感受到,你没有带着诚意而来,而是别有用心。”

    月离别脸色微微一变。

    乃刺汗继续说道:“中原人狡诈,擅长用缓兵之计,赵政想要暂且议和,然后让金帐停止出兵,这样他就可以腾出手来南下入关,打下整个中原。当他成为整个中原之主后,他就会第一个撕掉和谈约定,转过头来对付我们金帐,就像当年的大魏皇帝,出兵北伐,将我们的王庭毁去,这是金帐人永远也不能忘却的耻辱。”

    李玄都心中有了几分凝重。

    在他看来,如果乃刺汗成为新的大汗,远比药木忽汗更为可怕。不过他并不如何担心,一个统一且稳定的中原王朝,并不惧怕金帐汗国,金帐汗国总是要等到中原王朝内乱衰弱之时,才能真正对中原造成威胁。在这一点上,中原王朝就像正一宗,只要按部就班地修炼自家的“五

    雷天心正法”,就能登临绝顶,任你是地师也好,还是清微宗也罢,都丝毫不惧,根本不必外求。当下的关键还是谋求中原太平,乃刺汗有一点说中了,李玄都这次来到金帐的确有为赵政争取时间之意,不过所用手段不是和谈,而是在汗位交替上大做文章,最好能让金帐陷入内乱境地。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后,说道:“乃刺汗对于中原人很了解。”

    乃刺汗眯起眼睛:“我是一个战士,对于一个战士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了解自己,然后了解自己的对手。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金帐的对手就是中原,这种敌对并非因为仇恨,而是为了生存,这是长生天的旨意,谁也不能违背,所以我必须了解中原人。”

    月离别插口道:“议和也是老汗的意思。”

    乃刺汗淡然道:“老汗,嘿,老汗。我记得是十年之前,大家对于汗王的称呼还是大汗,十年过去,不知不觉间竟是变成了老汗。老汗老了,再也不复年轻时的勇武。”

    李玄都一路行来,发现金帐人的一个特点,总是把长生天和老汗挂在嘴上,就像中原人把天意和圣人挂在嘴上,不容亵渎,不容冒犯,乃刺汗是第一个敢对老汗不敬之人。

    月离别却是见怪不怪,只是淡淡说道:“乃刺汗,我会将你这句话如实告知老汗。”

    乃刺汗摆了摆手:“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老汗不会在意的。”

    月离别不再多说什么。

    李玄都毕竟不是真来议和的,说到这种地步,他也不愿再去深入下去,便要起身告辞。

    乃刺汗竟是主动相送,同时说道:“我想,阁下在辽东一定是一个大人物。”

    李玄都心中生出警惕:“乃刺汗为什么会这么说。”

    乃刺汗的语气仍旧温和:“习惯和细节,我能感觉到,阁下不是一个只会遵循他人命令行事之人,赵总督派遣阁下来到王庭,倒是彰显了极大的诚意,可惜……”

    李玄都行走江湖多年,哪里听不出乃刺汗的话外之音,不过他不在乎,因为宁忆和石无月马上就要赶到王庭,三大天人无量境联手之下,就算是天人造化境的高手也要避其锋芒。

    李玄都带着月离别离开了乃刺汗的行宫,月离别难掩忧色:“乃刺汗的态度有些古怪,只怕在我离开王庭的这段时间中,王庭中又发生了什么变化。”

    李玄都道:“不必担心,如果你能助我成事,我会保你性命无忧。”

    月离别笑了笑:“仅仅是性命无忧吗?”

    因为月离别不断出谋划策的缘故,李玄都对于她的态度变得十分温和,也不着恼,只是笑道:“我不是大魏皇帝,没法帮你登上汗王之位,也只能保你性命无忧而已。当然,如果你在金帐没有立足之地,去中原,我也可以让你有一份安稳富贵。”

    月离别对于李玄都的态度也变得有些古怪,竟是透出几分亲昵,对于金帐女子来说,自强自立固然是好事,依附强者也是天经地义,不应受到苛责,她们鄙视弱者,崇拜强者,无论是权势上的强者,还是武力或智谋上的强者。

    李玄都并不拒绝月离别的亲近,他当然不是想要背着秦素在外头留情,而是有更深远的考量,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发展清平会了,除了朝廷中有玄真大长公主之外,他觉得在王庭中也有必要发展一位盟友,现在看来,月离别是个极好的选择。毕竟天下太平,天下之大,当不仅仅是中原大魏,也应包括草原金帐。

    乃刺汗虽然察觉到了李玄都的不同寻常,但他绝对不会想到,李玄都所谋之大,足以撼动王庭的根基。谋求天下太平,是建一座房子,而撼动王庭,则是拆掉一座房子,两者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前者需要各种匠人,后者只需要放一把火就够了。

    仅凭李玄都一人,当然做不成这件大事,但是除了李玄都之外,还有前来策应的宁忆和石无月,以及辽东在金帐中埋下的暗子。只是这些都还不到动用的时候,李玄都还是要等待小阏氏寿宴到来的那一日。

    除此之外,李玄都还隐隐有一种感觉,关注金帐的也绝不仅仅是自己一人,还有西北大周,地师一派,大魏朝廷,以及那位已经在中原消失了多年的“魔刀”。否则仅仅是刺探金帐虚实,根本不必原定计划由“天刀”秦清亲自出马,委实是小题大做了。现在换成了李玄都,所以才会退而求此次,只求能知道金帐的真实情况,如果是秦清亲自出马,是否要趁此时机挑动金帐诸王内斗?

    李玄都忽然想起了那位神秘莫测帷帽女子,她显然也是往金帐王庭而来,而且抵达金帐王庭的时间还要早于李玄都,如今她又在哪里?是藏身于外城?还是已经成了诸王、那颜的座上宾?她此行的目的又是什么?

    可是李玄都的“同道中人”?

第三十一章 拉拢

    对于王庭来说,中原使者的到来算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有人在意,也有人不在意。在意之人自然会主动与李玄都见面,而不在意之人则会避而不见。

    李玄都拜访了乃刺汗之后,还想再去拜访失甘汗,结果却吃了一个闭门羹。李玄都也不以为意,与月离别暂且离开了诸王和那颜的聚居区,来到官吏和商人的聚居区,也就是内城的最外围。

    比起冷清的贵族区,这片区域人来人往, 颇为繁华,相较于外城,又更为整洁和安全。

    因为小阏氏寿辰将近的缘故,王庭商队来往频繁,在这个区域,倒是金帐人、中原人皆有,李玄都的中原人相貌也不如何惹眼了。

    两人来到一片商贸区,这里有许多摊贩,多是售卖从中原远道而来的货物,李玄都对于这些没什么兴趣,毕竟比起帝京和江南差得远了,不过月离别却是很感兴趣的样子,偶尔挑上一两样买下。不过她身上没带银钱,都是由李玄都付账。

    尽管两人衣着不算显眼,可是商贾之人,多是练就火眼金睛,自是看出两人不俗,每当月离别拿起东西,摊主都要价不菲。月离别却是深谙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的道理,只按一半的价格的杀价,摊主有心恶言几句,见她是金帐人的相貌,又怕招惹是非,气闷无比。

    月离别身为那颜千户,自是不缺金银,讨价还价也不过是顽心罢了。她买了半块茶砖和二尺花布,放在一只临时买来的小篮子里,倒像是个小媳妇似的。然后又在一个摊子站定,这是个首饰摊子。说是首饰摊子,不过是些簪子、耳环、镯子、绢花什么的,顶好的就是一支银簪和一对玉镯。

    月离别的视线落在银簪上,伸手拾起,比划着想要插在头发上。若是中原女子,青丝盘成发髻,插簪子再简单不过,可金帐人多是披发束辫,这个簪子就有点无处可插的意思。

    李玄都只是看着,但笑不语。

    摊贩看到这一幕却是觉得奇怪,一个中原人,一个金帐人,难道是夫妻不成?这可是稀奇少见,大魏人和金帐人多半是相看两相厌,谁也看不上谁。

    月离别费了好大功夫,才把这支银簪歪歪斜斜地插在头发上,没有厚脸皮地问李玄都好不好看,而是问道:“秦公子,你说秦素是你的堂姐,那你应该知道李玄都这个人了?”

    李玄都不动声色,只是点了点头。

    月离别道:虽然我远在王庭,但我也听说过他。他先

    是做了张肃卿的女婿,后来又做了秦清的女婿。”

    李玄都不得不为自己的名声辩解一句:“李玄都在过去不是张肃卿的女婿,现在也不算是秦清的女婿,他和秦素还没定亲,遑论成亲。”

    月离别摆了摆手:“差别不大,关键也不是这个。我听说李玄都在几年前狼狈离开帝京,而他的愿望便是重返帝京。”

    李玄都心中生疑,虽然他不曾隐瞒自己想要重回帝京的意图,但也不至于举世皆知,就连远在金帐的月离别都听说了。

    月离别看出李玄都的疑惑,解释道:“我也是偶然间知道的,小阏氏颇为关注你这位未来的堂姐夫,她曾对药木忽汗提起李玄都,而药木忽汗在一次醉酒后又对旁人提起。”

    李玄都心中一惊,没想到这个小阏氏为何会关注自己,如果说自己是地师、大天师这等人物也就罢了,亦或是颜飞卿、李元婴等人,也算是情有可原,可李玄都在前几年都处于蛰伏状态,哪怕是清微宗之人,也都快把他给遗忘了,远在万里之外的小阏氏为什么会关注他?

    想到这儿,李玄都问道:“你第一次听说李玄都这个人是在什么时候?”

    月离别回忆了一下:“大概在半年前。”

    李玄都想了想,半年前正是他要接掌太平宗的时候,不过这是月离别听人提起李玄都的时间,小阏氏关注李玄都的时间还要前推,只是不知是他重回江湖的时候,还是逐出师门的时候。

    现在不是探究这些的时候,李玄都转开了话题,问道:“你打听李玄都做什么?”

    “好奇而已。”月离别道:“你了解他吗?他重返帝京,是为了报仇,还是为了利益?”

    李玄都一怔,却是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么一番话,略微沉吟之后,方才说道:“报仇,在乎的是过程,享受那个看着仇人在折磨中死去的过程,同时打开自己的心结。而为了利益却不在乎过程,只是关心结果。李玄都到底是报仇,还是为了利益,你看他如何行事就知道了。”

    月离别说道:“李玄都的仇人太多了,如果他想要报仇,难道他能将帝京的权贵全都杀了?”

    李玄都完全用第三人的口吻说自己的事情,好像那是别人的故事,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猜,李玄都自己也没想明白到底该如何取舍,一边是仇恨,一边是妥协,他如果是个纯粹的江湖人,就快意恩仇,他如果是个纯粹的庙堂中人,就一笑泯恩仇

    。可他两个都不是,就像他要迎娶秦清的女儿,互相钟情是真,借岳家之力也是真,他的心未必肮脏,却也不干净。”

    月离别撇了撇嘴,不屑道:“如果秦素只是一个村姑,李玄都还会娶她吗?如果李玄都只是一个农夫,秦素会嫁给他吗?”

    李玄都叹息一声:“大约是不会的。”

    月别离的眼睛细长,人如其名,眯起双眼的时候就像一对弯弯的月牙儿,轻声道:“秦清只有一个女儿,他现在招了李玄都为婿,其实是为女儿引来强援,日后的秦家还是在他女儿的掌握之中。秦公子虽然是秦家子弟,但也难有出头之日。”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问道:“那颜的意思?”

    月离别笑眯眯地说道:“秦公子没想过留在金帐吗?也可以效仿李玄都事。”

    这话说得已是露骨,李玄都哪里听不出其中意思,他想也不想就拒绝道:“正所谓家国天下,家事之上还有国事,那颜助我,我自当敬重那颜,只是此事休要再提。”

    月离别脸上神情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早有预料,没有再去多言,只是取下了头上的银钗,随手丢到篮子之中。

    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沉闷起来,谁也不曾开口说话。月离别毕竟是王庭贵女,已经放低了姿态,可人家不领情,自然不会再去做那倒贴的勾当。

    李玄都不知道月离别心中如何想,他却是没想到月离别会反过头来拉拢他,他原本还想将月离别拉入清平会中,现在要好生斟酌一番了。

    再走了一段,李玄都忽然从月离别的手中的将那只小篮子给夺了过来。

    月离别一怔:“你要做什么?”

    李玄都说道:“你记得乃刺汗在送我们出门的时候说了什么吗?”

    月离别略微回忆,立时想起了“可惜”二字,脸色微变:“有危险?”

    李玄都不曾说话,只是说了一句:“跟着我。”

    说罢,李玄都加快了步伐,月离别虽然满心疑惑,但也只能跟在李玄都的身后。不一会儿,两人便来到商贸区与贵族区的交接地带,这儿不能说人迹罕至,却也行人不多。

    李玄都手中还是提着那只竹篮,对月离别说道:“那颜,站在我身后,我保你毫发无伤。”

    月离别下意识地问道:“真的?”

    李玄都沉声道:“我说话向来算数。”

    月离别真就站在李玄都的身后。

第三十二章 杀机

    李玄都手中提着一只竹篮,篮子里放了一块茶砖、两尺花布、一支银簪,显得他有些滑稽可笑。

    从他对面的街道尽头走来一个黑瘦女子,手中捧着木匣,与李玄都在燕云观遇到的云娘一般模样。

    在女子不远处还有一个身材魁梧的高大汉子,没有披甲,赤手空拳,上身裸露,肌肉虬结。

    两人不似是一路人。

    月离别吃惊道:“那个女人是王庭女侍,是小阏氏的人,不对,是药木忽汗的人。”

    李玄都和月离别知道拜访乃刺汗会触怒药木忽汗,不过他们两人都认为药木忽汗要等到中原使者没用之后再去报复,却没想到药木忽汗这么迫不及待。

    至于那个身材高大的壮汉,不是药木忽汗的人,而是明理汗的人。明理汗身为主战派,当然不会希望老汗见到中原来的使者。

    壮汉毫不遮掩自己的杀意,盯着这个中原人,就像在看一只待宰的羔羊。

    捧着木匣的黑瘦女子却是没有看向李玄都,而是稍稍侧移几步,望向李玄都身后的月离别,一字一句说道:“月离别那颜,这是药木忽汗给你的赏赐,里面是阏氏赐下的各种宝石和饰物,药木忽汗已经为你选好了墓地,这些东西会随同你一起下葬。”

    月离别恍然明白,药木忽汗不是派人来杀中原使者的,而是来杀她的。前不久,药木忽汗已经给了月离别赏赐,现在又给了第二次赏赐,不过这次是要派人取她的性命,赏赐不过是全两人相交多年的情分。因为她擅自行事,背着药木忽汗带领中原使者去拜访乃刺汗,在药木忽汗看来,这就是背叛之举,中原使者还有利用价值,可以暂且留下性命,月离别却是没有这样的好运,以儆效尤。

    对于手下,药木忽汗远没有表面上的那般随性,他看似豪迈,是个胸怀宽广的金帐汉子,实际上却是心胸狭窄,无论盟友还是部下,都得按照他的命令行事,稍有忤逆之举,就要引来杀身之祸。

    月离别终于明白李玄都为何要说保她性命无忧,以前月离别也见过药木忽汗处置手下,可她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成为药木忽汗下令屠杀的目标之一,毕竟两人是从小相识,她以为自己与众不同,现在才知道,在药木忽汗的眼中,她与其他人没什么区别。

    刚刚被李玄都拒绝,现在又被幼时好友下令诛戮,饶是月离别心性坚韧,也有些灰心,觉得好没意思,自己千里迢迢远赴辽东,奔波跋涉之苦且不去说,更是险些丢了性

    命,真是何苦来哉。

    李玄都却是半点也不意外,他之所以对药木忽汗的评价不高,就是因为他在短暂的接触中,发现药木忽汗与只有一面之缘的子雪别汗实是同道中人,难怪两人会结成盟友,所不同在于药木忽汗伪装更好罢了,。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在李玄都看来,药木忽汗自小被母亲宠爱,不曾离开王庭,行宫中也多是女子,正是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自然比不得曾经在外征战的乃刺汗。

    黑瘦女子木木地说道:“请月离别那颜领赏吧。”

    月离别死死盯着那只木匣:“我为他奔走多年,纵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换来一匣珠宝吗?”

    黑瘦女子说道;“中原人有一句话,叫做:‘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请那颜领赏吧。”

    月离别在灰心之后,心中蓦地升起一股愤怒:“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他这是把自己当做老汗了。他还没有当上汗王,却已经开始考研支持者的忠诚,甚至还要随意处置一位那颜千户。”

    黑瘦女子不再说话,只是将手中的木匣丢出。

    木匣去势如箭,月离别根本躲不开,若是被木匣砸中,只怕立时就要脑浆迸裂。

    不过李玄都说要让月离别毫发无损,自然不会食言。在黑瘦女子丢出木匣的同时,他探手从竹篮中取出花布,随手抖开,刚好拦在木匣的飞行中途,于是木匣撞入花布之中,花布将木匣裹住,同时化去木匣上蕴含的巨大力道,待到飞至月离别面前时,已经是强弩之末,变成一个花布包袱落入月离别的怀中。

    李玄都淡淡说道:“既然是药木忽汗所赠,那就拿着吧。”

    黑瘦女子见此情景,终于脸色微变。

    壮汉却是没有半点惧色,大笑道:“听说你与哈勒楞打了个平手,果然厉害。”

    然后他转头望向那名黑瘦女子:“雨娘,我一个人杀不了这个中原人,如果杀不了这个中原人,你也杀不掉月离别,那我们两个联手怎么样?这样你能完成差事,我也能完成差事。”

    雨娘皱起眉头:“药木忽汗曾经吩咐过,要留下中原使者的性命,只要给他一点小小的教训,让他知道谁才是王庭的主人。”

    壮汉说道:“我们先把这个中原人的四肢打断,杀了月离别,然后我们两个再打一架,如果我赢了,那就杀了这个中原人,如果你赢了,那就留下中原人的性命,怎么样?”

    雨娘皱着眉头想了想,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李玄都看这二人对话完全不避让自己,显然是胜券在握,不由叹了口气:“你们就这般瞧不上我?”

    壮汉有了雨娘援手,有了底气,想着李玄都大步前行,说道:“中原人,记住我的名字,阿勒津。”

    话音落下,阿勒津脚下蹬地,脚下以石头铺就的地面砰然随行,魁梧壮硕的身形瞬间来到李玄都的面前,拳头更是带出一阵刺耳的呼啸风声。

    李玄都站在原地不动,对于阿勒津的一拳无动于衷,而是望向缓缓而行的雨娘。

    对于李玄都的轻视,阿勒津勃然大怒,不再保留实力,一拳骤然加速,砸向李玄都头颅。

    李玄都不去躲避,只是伸出一手,五指伸张,轻描淡写地接下了这一拳。

    此时的李玄都与哈勒楞交手时截然不同。

    一拳石沉大海,阿勒津脸色骤变,心知不妙,便要撤回拳头,却发现李玄都的五指比起大雪山行宫的岩石还要坚固,竟是让他动弹不得。无奈之下,他只能全力运转体内气机,本就极为粗壮的手臂又膨胀一杯,随之生出磅礴巨力,强行抽手。

    李玄都直接松开五指,阿勒津收力不及,向后踉跄退去,险些坐倒在地,出了大丑。

    阿勒津刚刚站稳身形,李玄都已经来到他面前,手中还拿着一块茶砖,狠狠砸在他的额头上。

    茶砖并不坚硬,砸在阿勒津头上不痛不痒,不过被李玄都灌注气机之后,却堪比金刚,一砖下去,有青皮斗殴的风采,阿勒津的脑袋立时鲜血四溅。

    就在此时,雨娘身形已经消失不见,不过不是对李玄都出手,而是直奔月离别。从头至尾,她就没有忘记过自己的真正使命。

    不过李玄都早有预料,取出竹篮中剩下的银簪,随手掷出。

    簪子仿佛是一条银色小蛇盘起身躯蓄力之后激射而出,几次跳跃辗转,速度极快,诡异难防。

    修为不俗的雨娘在这一刻终于显得有些狼狈,虽然她已经提前有所察觉,但还是被这道凌厉银芒在咽喉间留下一条细细红线。

    雨娘只得暂时放弃月离别,向后退去。

    银芒飞回主人身畔,仿佛是邀功一般盘旋数周之后才缓缓悬停,就是一支普普通通的银簪而已。

    银簪虽然普通,但被李玄都以上乘御剑手法掷出之后就不普通了,堪比飞剑。

    到了李玄都如今境界,御剑已经不必拘泥于材质,当真是万物皆可为剑。

第三十三章 不里不歹

    中原江湖有一句话,飞花摘叶皆可伤人,草木竹石皆可为剑,真是潇洒无比。虽说李玄都用茶砖拍人有些不雅,但本质上还是一样的道理。

    李玄都并未乘胜追击,只是随手低调手中竹篮:“仅凭你们二人就想杀我,未免太过狂妄。”

    李玄都只是在叙述一个事实,可落在阿勒津的耳中,却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侮辱,怒喝一声,向前踏出一步。无数裂纹从他落脚之处蔓延开来,迅速延伸至李玄都的脚下。然后阿勒津的身形向下一沉,脚掌下沉尺余,踩出一个深坑,他借着脚底磅礴蓄力,毫无征兆地如一根箭矢爆射出去,直冲对手。

    李玄都仍旧站立不动,任由阿勒津的一拳击中他的胸膛,顺势抓住他的手腕,往上一抛,仅凭单手便使他整个人离地而起,然后又重重摔落,阿勒津的庞大身躯触及地面,砸得青石板不断碎裂飞溅。

    不等阿勒津爬起,李玄都已经一脚踩在他的肩膀上,稍稍加重离岛,阿勒津轰然下沉,整个人都被生生踩入地面之中。

    面庞朝下的阿勒津双手撑地,想要顶开背上仿佛有万钧之重的一脚,但李玄都只是脚尖微微拧动,就让他刚刚凝聚的气机彻底溃散。这也就罢了,阿勒津感觉自己被剑尖碾过的血肉已经彻底溃烂,一股劲力直透内腑经脉,让他惊骇得肝胆欲裂。

    说到底,两人的境界差距太大了。

    有些人长年闭关,境界很高,可是与人争斗经验不多,有时候不能发挥出全部实力,可李玄都却是不同,从踏足江湖以来,就是与人争斗厮杀不止,有时能将十成修为发挥出十二成的作用。若是境界高于李玄都也就罢了,如果境界修为与李玄都相当,就多半不是李玄都的对手,至于境界低于李玄都的,根本没有半分胜算。

    这个阿勒津与哈勒楞相差无多,在他看来,哈勒楞能与李玄都打个平手,那么他与李玄都也就是伯仲之间,只要他拖住这个中原使者,然后雨娘从旁夹击,立时就能将其拿下。哪成想,自己别说拖住一时片刻,根本就不是一合之敌。

    雨娘见此情景,根本没有出手的意思。

    双方实力悬殊,用中原人的话来说,这次她和阿勒津算是阴沟里翻船,栽了跟头。

    眼前这个看似年轻的中原使者,极有可能是中原人口中所说的天人境界,而且不是天人逍遥境,要更上一层。如果仅仅是天人逍遥境,阿勒津纵使不敌,也不会如此不堪一击。

    如此境界之人,王庭中不是没有,只是不会做奴仆之流,

    就算诸王有心招揽,也要高高供奉。

    雨娘甚至认为这个中原使者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这么年轻,很有可能是一个返老还童的老人。

    秦家中人?秦清的同辈堂兄弟,或是秦清的叔伯辈中人?

    还是补天宗中的老辈高手,假借秦家之名?

    雨娘神色木然,心中却是几番思量。

    如今她已经没了杀敌之心,只希望自己能活着离开此地,好向阏氏禀报此事。

    就在此时,有人以大魏官话说道:“好厉害的中原使者,我曾听闻中原有慷慨悲歌之士行刺祖龙,他以使者的身份去觐见祖龙,将用来行刺的匕首藏于地图之中,于是就有了图穷匕见的典故。如今赵总督派来了如此厉害的使者觐见老汗,难道也是想要效仿图穷匕见事?”

    雨娘转头望去,眼神中掠过一抹惊惶。只见在不远处站着一个普通牧民打扮的金帐男子,戴着一顶破旧的貂皮帽子,遮住了耳朵眉眼,腰间随意别了一把弯刀,脚上毡靴沾着泥泞,满身风霜,似乎是远道而来。

    这个人名叫不里不歹。

    他在中原那边没什么名气,但是在草原上却是名声极大。他性情古怪,却又身手高强,专门收钱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不过他要价极高,寻常人根本雇佣不起,就是家道中落的那颜们也望而却步,真正能雇佣他的还是也先那颜和更为豪富的诸王。

    不里不歹年轻时曾经化名游历中原,会过许多中原高手,学了一口正经官话,还曾混入几个宗门,学了不少功法武学。

    其实几大宗门由一家一姓把持也与这个大有关系。早年的时候,除了正一宗张氏一门之外,其他各宗并没有哪个大姓,不过自从本朝设立青鸾卫以来,这才逐渐改变了这个局面。当时青鸾卫鼎盛一时,远非现在可比。青鸾卫为了压制江湖宗门,专门搜罗资质根骨极佳的婴孩,培养到十余岁的时候,就送入各大宗门之中,这些少年资质不俗,很快就成为各宗的精锐弟子,暗中却背负了控制各宗的使命。青鸾卫的用心不可谓不歹毒,只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些青鸾卫选中的少年在宗中地位不断拔高,自然生出别样心思,想要摆脱青鸾卫的控制,于是一来二去,此事便泄露出来。各大宗门这才警醒,开始彻查上下,一查不要紧,不仅查出了青鸾卫的暗子,还有敌对宗门,甚至是不里不歹这些外来人。自是一番清洗,几个宗门为此还伤了元气。

    自此之后,为了杜绝此类事情,各宗逐渐发展为以几个家族为主的局面,比

    如正一宗的张家、颜家,清微宗的李家、司徒家、陆家,太平宗的沈家,补天宗的秦家等等,就算收外来弟子,也多是选择不记事的婴孩,李玄都就在此列。

    不里不歹歪头望着李玄都,嘿然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对不住了。”

    李玄都不为所动,只是示意月离别退后。

    不里不歹见此情景,笑道:“放心,我不是受雇于药木忽汗,他觉得自己的女奴能解决这件事,就吝啬自己的金子。我是受雇于别人,他们不愿意你这位中原使者见到老汗。”

    李玄都忽然有些后悔采用月离别的建议,有了这个中原使者的身份之后,他可以更容易见到老汗,但也引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不里不歹望向被李玄都踩在脚下的阿勒津,改用金帐语:“阿勒津,如果你办砸了差事,那么你的儿子、妻子也会陪你一起去见长生天。”

    话音落下,阿勒津突然发出一声闷吼,不顾体魄伤势,一身气机直接炸裂开来。

    雨娘身形一闪而逝,不再是针对月离别,而是攻向李玄都,五指漆黑如勾,抓向李玄都的咽喉。

    强行起身的阿勒津直接抱住了李玄都的大腿,没有半点高手风度,就颇为有效。

    李玄都伸出左手握住雨娘的手腕,同时右手五指张开,按在阿勒津的头顶上,掌心孕育出一口精纯到极点的纯粹气机。

    就在此时,不里不歹终于出手。

    阿勒津和雨娘不过是牵制李玄都,真正的杀手锏还是不里不歹这位天人境的大高手。

    一瞬间,不里不歹已经近到李玄都的面前,脸上还是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被帽檐遮住的眼睛中闪着兴奋的光芒。

    对于他来说,赚钱是一件乐事,杀高手也是一件乐事。

    杀一个值钱的高手更是乐事中的乐事。

    不里不歹的双掌狠狠落在李玄都的胸膛上,嘴角上扬。

    只是不等脸上笑容完全绽放,就彻底僵住。

    李玄都根本不为所动,毫发无损,然后左手扭断了雨娘的手腕,右手开始为阿勒津灌注气机。

    金刚宗和真言宗中有灌顶手段,师长可以为弟子灌输修为,如酒壶向酒杯倒酒。只是酒杯容量有限,若是满了就要溢出。

    李玄都身为天人无量境,一口纯粹气机进入阿勒津体内之后,迅速壮大,帮他强行打通天地之桥,然后就是天地元气倒灌,如大堤崩塌,洪水滔天。

    一瞬间,阿勒津已是七窍流血。

第三十四章 不堪一击

    李玄都想要取阿勒津的性命,不必这么麻烦,只是听不里不歹话语中有拿人妻子威胁之意,他动了几分恻隐之心,强行灌注气机给阿勒津,瞬间重伤于他,却不会丢了性命,若是阿勒津知道退让,李玄都便不去管他,算是放他一条生路。

    至于阿勒津的差事,李玄都可不会效仿佛祖割肉喂鹰之事,如果阿勒津是个汉子,就该去找他的主子报仇,若是主子拿他妻儿性命为威胁,他还要一心一意地为主子卖命,把怨恨都加于李玄都这个无关之人的头上,那可真是做奴才做出了心得,无可救药。

    断了一手的雨娘向后退去,脸色木然,似是断手之人不是她一般。

    不里不歹也向后退去,脸上笑意收敛几分,惊讶道:“好厉害的体魄,难道你是佛门中人?”

    李玄都一脚踢开阿勒津,说道:“你刚才用的是‘大金刚掌’?有些火候,不过走了邪路,这门掌法本是堂堂正正的路数,你却在掌中藏毒,以阴诡伤人,实是与掌法本来意旨不合。”

    听到这番话语,不里不歹脸上多了几分凝重:“好见识呐,难道你真是个返老还童的老家伙?若果真如此,不妨报上名号,也许我还有所耳闻。”

    李玄都轻声道:“不用再试探我了,我可以明言,你们三个加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无论是光明正大地围攻,还是暗中偷袭,都是如此。若是不信,就尽管出手试试。”

    听到这话,不里不歹右手握住了腰间斜插着的弯刀,没有急着拔刀,只是说道:“如果仅仅是拳掌功夫,我的确不是你的对手,可我的一身本事只有三成在这拳掌之上,剩下的七成,则是都在这把刀上。”

    不里不歹笑道:“如果是秦清站在此地,说出这般言语,我当然无话可说,至于你……”

    他伸出左手的食指左右晃动,极是轻蔑:“还不够资格。”

    同为天人境大宗师,哪个没有几分傲气,被李玄都轻视至此,不里不歹就算是个泥人,也要生出几分火气。

    李玄都虽然秉持清微宗的传统,总要讨些口头便宜,但一般而言,都是针对境界相当之人,真正遇到了不如自己之人,不会多此一举,只会实话实说。

    只是实话伤人。

    不里不歹露出一个极为真诚的笑容:“金帐不里不歹,

    请教了。”

    下一刻,他一步踏出,瞬间来到李玄都身前,右手仍旧是握刀不拔刀,左手一掌拍出,阴柔无比,与“大金刚掌”截然不同,乃是绵掌的功夫。

    李玄都只是平平一掌推出,与他对了一掌,没有任何花哨手段,只是凭借雄厚气机,便让不里不歹向后踉跄推出,每一步都在街面上踩出一个坑洼,一直退了大概十步左右,这才勉强止住身形。

    然后这个不里不歹缓缓消散,竟是类似身外化身的手段,故意踩踏出无数坑洼,混淆视听。真正的不里不歹神出鬼没地出现在李玄都的身后,一记手刀砍向李玄都的脖子,只是在即将得手的前一刻,他又生出犹豫,主动放弃这个大好机会,出现李玄都身前不远处。

    李玄都笑道:“用我们中原话来说,你是个老江湖,经验倒是丰富。如果刚才你砍出了手刀,现在已经是个死人了。我已经让了两招,这是诚意,你可以告诉我是谁雇佣了你,我便放你离开此地。”

    不里不歹默不作声。

    接二连三的失利让他不再信心十足,只是他的右手还是死死握在腰间弯刀的刀柄上。

    李玄都也不催促。事实上,从出手到现在,他一直在刻意收敛,就像成年男子与少年切磋,要收着自己的力气,生怕出力猛了,便将少年打伤,甚至是打死。以李玄都如今的境界修为,想要畅快出手,对手最少也得是李元婴这个层次才行。

    不里不歹缓缓拔刀出鞘三寸,咧嘴道:“我曾登上大雪山,乘雪崩而行,由此悟出这一刀,本来打算向伊里汗讨教一二,现在看来,却是要送给你了,这当是你的荣幸。”

    李玄都淡然道:“尽管出刀就是。”

    不里不歹深吸一气,一刀抹出。

    一瞬间,李玄都视野所及,皆是大雪崩落一般,汹涌滚落的刀气如雪崩一般对其扑面而来。

    李玄都神情恬淡,不作闪避。只见李玄都不曾有任何动作,整个人就如河中礁石一般,刀气在他面前自行分开,然后从他身旁两侧掠过。

    不过这些刀气只是障眼法,真正要命的还是弯刀本身。

    在茫茫刀气之中,弯刀已经完全出鞘,不里不歹手持弯刀对着李玄都就是当头一劈,如明月西沉。

    李玄都只是探出一手,徒手破开

    弯刀上笼罩的凌厉刀芒,然后握在凌厉刀锋之上。

    不里不歹先是一惊,然后又是一喜,顺势便要以弯刀切断此人的手掌。只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弯刀的刀锋固然是切出一道血痕,但不等伤及血肉,就已经恢复常态,仿佛只是他的错觉一般,如此反复数次,别说切掉李玄都的手掌,便是伤及手掌,都未能得逞。

    握住弯刀的李玄都冷冷开口道:“事不过三,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说出雇佣你之人,我便与你既往不咎。”

    不里不歹却是嘴硬,嘿然道:“一行买卖有一行买卖的规矩,不能坏了规矩。我吃的就是这口饭,没有砸自己饭碗的道理。”

    李玄都笑了一声:“这几句不像金帐人的口气,倒像是中原江湖人说话。既然如此,那我便成全你。”

    下一刻,不见李玄都如何动作,悬于腰间的“大宗师”自行出鞘,以刀首撞向不里不歹。

    不里不歹的胸膛中立时响起无数回声,震荡不休。这一撞,已经是伤及肺腑。然后不里不歹的身形砰然倒飞出去。

    “大宗师”自行归鞘,李玄都如影随形。

    又是一掌正中不里不歹的额头,使得他的脑袋前后震荡,天旋地转。

    雨娘脸色剧变,她曾想过不里不歹也不是此人的对手,却万万没想到不里不歹也是这般不堪一击。

    李玄都毫不客气,伸手握住不里不歹的手腕,顺势一扭,使其再也握不住手中的弯刀,同时又是屈膝撞在不里不歹的小腹上,使得他吐出一口鲜血。

    在这个过程中,不里不歹也曾想过反击,可相较于李玄都的势大力沉,就显得绵软无力,就像一个小娘子遇到了壮汉,根本没有反抗之力。

    李玄都一拳打在不里不歹的小腹上,使其撞向一面墙壁,墙壁轰然震碎,不里不歹也颓然坐地,再也没有还手的力气。

    从始至终,李玄都都没有将此人当作真正的对手。

    李玄都淡淡说道:“毕竟是金帐未来的汗王,就只有这几个不成器的手下吗?那可真是让我大失所望。”

    话音落下,响起一阵拍手鼓掌的声音:“好,好,好。不愧是辽东秦家的高手,果然厉害,是本王安排的这几人丢人现眼了。”

    李玄都知道,正主终于登场了。

第三十五章 明理汗

    在一行王庭武士的簇拥下,走来一人,身着华贵长袍,腰间系着一条玉带,背负双手:“辽东秦家,名不虚传。”

    李玄都望向来人,大约知天命的年纪,两鬓和胡子都已经花白,身材中等,大概是因为经常骑马驰骋的缘故,远没有人到中年的富态,面上挂着和煦微笑,有着金帐人的豪爽和热情,可底下却是多年大权在握的威严。

    李玄都立时就猜测出了此人的身份,开口道:“没想到会是明理汗大驾光临。”

    说话时,李玄都已经抛下了先前的伪装,在明理汗眼里,这个中原使者不是易于之辈,以明理汗的身份地位,亲自驾临此地,中原使者就算不曾畏惧,也该惊讶或是凝重,可这名年轻人,好像没有半分意外,坦然自若,似乎早有预料一般。

    明理汗说话时又看了眼周围。

    阿勒津七窍流血,跪在地上,已经没有一战之力。

    不里不歹这个草原上有名的“猎人”,此时坐在断墙的墙根处,耷拉着脑袋,没有半点声息,不知是死是活。

    还有药木忽汗派来的雨娘,被扭断了一只手,那只原本干枯如铁钩的手掌已经变成了麻花,看不出本来模样。

    三个王庭高手,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被人家给收拾了。要是能伤到这个中原使者也就罢了,现在连人家的汗毛都没伤到半根,饶是明理汗城府颇深,也动了几分怒气,给出一个“丢人现眼”的评价。

    月离别并不意外李玄都的强悍,她只是担心李玄都此举闹得动静太大,生出其他变数,毕竟这里是金帐的王庭,而不是大魏的帝京。

    李玄都却是不怕,他孤身一人,当然不是诸王的对手,可现在诸王成焦灼均衡之势,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主要力量都用于防备对手,在对待中原使者的态度上又是相左,这就给了李玄都辗转腾挪的空间。如果明理汗想要针对李玄都,就要面对药木忽汗一派的掣肘和干预,真正能威胁到李玄都的不是诸王,而是老汗。可现在老汗未必能亲自露面,大概率不会为了一个中原使者而大动干戈。

    ……

    乃刺汗的行宫之中,如同熊象的乃刺汗缓缓地来回走动,在他周围同样聚拢了不少人,不是药木忽汗身旁环绕的女侍,也不是明理汗周围的那颜们,而是军中少壮将领,这些将领也许出身不高,也许官职不显,但无一例外都是有实打实的军功在身,假以时日,必定能成为军中中流砥柱。

    乃刺

    汗停下脚步,向一个身形略显消瘦的将领询问道:“你是说,不里不歹都栽在了那个中原使者的手里?”

    这名在军中就是负责斥候哨探的年轻将领回答道:“明理汗麾下的阿勒津和药木忽汗麾下的雨娘根本不是对手,不里不歹虽然比这两人厉害许多,却也不一定能胜过两人联手,对上那个中原使者,不是对手也在情理之中。”

    乃刺汗沉吟了片刻,说道:“倒是小瞧了这位中原使者,我还以为他是一个绵软性子,原来是故意装成这个样子,真是城府深沉。辽东派来这样一个使者,所谋甚大是一定之事,只是目的是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议和之事?”

    一名同样身材威武雄壮的汉子开口道:“也许赵政早就料到明理汗不会轻易放过中原使者,所以才从秦家特意挑选了一名高手,防的就是旁人痛下杀手。”

    乃刺汗伸出一根手指虚点几下:“有道理,不过不是全部。赵政派遣使者,关键还是在于两国议和之事,如果只是派来一个莽夫,固然能应对各种刺杀,见了老汗之后总不能给老汗表演摔跤,在政事上一窍不通,也是不行。”

    有人道:“难道此人是个文武全才?”

    乃刺汗陷入沉思之中,半晌没有作声。

    这位乃刺汗虽然不如明理汗和药木忽汗那样势大,但同样是老汗的儿子,怎么会对那个位置没有念想?只是他知道自己的不足之处,所以平日里只是以莽夫形象示人,实际上他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般鲁莽,反而是粗中有细。毕竟一个懂得韬光养晦之人,绝不会简单到哪里去。

    在乃刺汗沉思的时候,这些青壮将领都是默不作声,个个神色肃穆,使得这里不似是行宫,而是军帐。

    ……

    在李玄都打量明理汗的时候,明理汗也在打量李玄都,仅从面相上来看,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可明理汗从心底里不相信这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既是因为此人境界修为太高,也是因为他太过沉稳,完全不见半点年轻人心性,这让他笃定眼前之人其实是个返老还童之人。虽说寻常人把返老还童、腾云驾雾当作神仙事迹,但是明理汗何许人也,见识广博,在这王庭中,就有几个年逾七十却貌如孩童之人,也不以为异。

    除此之外,他对这位中原使者还有几分好感,原因在于李玄都那句“未来汗王”,正是对了他的心思,挠中了他的痒处,若非两人立场不同,他倒想招揽此人。毕竟他是金帐未来

    的大汉,坐拥广袤草原,不逊于大魏中原,辽东不过是一座小池塘,不能鱼跃龙门,始终就是一条池中锦鲤而已。

    沉默了片刻之后,李玄都主动开口道:“杀人这种事情,只要派人就好了,明理汗何必亲临?难道不怕被误伤?”

    明理汗笑了一声,反问道:“这是哪里?”

    李玄都回答道:“王庭。”

    “王庭!”明理汗加重了语气:“金帐的王庭,汗王所在,我身为汗王长子,也算是王庭的半个主人,如果我在王庭之中都要小心翼翼,那还怎么去率领金帐大军踏平天下!”

    李玄都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只是无甚诚意地赞了一声:“好气魄。”

    帝王总是喜欢高深莫测,让臣子战战兢兢地猜测自己的心思,所以才有天威难测的说法。明理汗不是帝王,却也相去不远,最是不喜这种宠辱不惊的态度,对于李玄都的些许好感淡去,多了几分恼怒。

    明理汗恼怒李玄都的不识好歹。在金帐诸王之首的面前,竟敢这般托大。难道他以为王庭是那个腐朽衰弱不堪的帝京,而他是那个被妇人操纵的少年皇帝?

    想到这儿,明理汗的脸上就多了几分阴沉。

    李玄都见明理汗不说话,也懒得多言,眯起眼望向老汗金帐所在,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少年岁月,意气风发,言行无忌,可以傲王侯、慢公卿。

    明理汗被李玄都的随意态度激怒,强压了火气,冷冷说道:“你今天必须死在这里。”

    李玄都淡然道:“未必。”

    明理汗加重了语气:“一定会死,本王说到做到。”

    李玄都伸手按住腰间“大宗师”的刀首:“方才这几人,只有这位不里不歹能让我腰间之刀出鞘,不知明理汗还有什么后手,能让此刀见血?我拭目以待。”

    明理汗不再说话,只是从他身后转出一人。

    此人身着贵族服饰,身材高大,面容肃穆,看来并非不里不歹这样的平民,也不是阿勒津这种奴仆之流,而是一位正经那颜。

    李玄都对于金帐贵族中有绝顶高手并不意外,因为金帐贵族多要亲自领军出征,就如大魏鼎盛时的军伍,也是高手如云,而且他已经见过子雪别汗,子雪别汗就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境大宗师,此人比子雪别汗的年纪更大,修为更高也在情理之中。

    他看了眼李玄都腰间的“大宗师”,缓缓说道:“这把刀很眼熟。”

第三十六章 调素琴

    李玄都心中一动,说道:“我不是这把刀的主人。”

    此人从“大宗师”上收回视线,对明理汗说道:“王,你可曾记得在几十年前,曾有一个中原人来到王庭求见老汗,还击败了伊里汗。”

    明理汗先是一怔,然后回忆起了一段往事,说道:“策妄阿拉布,你是说宋政。”

    策妄阿拉布点了点头:“是他,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把刀就是宋政的佩刀。”

    明理汗说道:“我记得宋政已经死了,死在了李道虚的手里,这个李道虚也是中原那边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策妄阿拉布说道:“宋政没有死,只是失踪而已。”

    明理汗冷笑道:“失踪这么多年,只怕骨头渣子都没有剩下。就算没有死,也与我们没有什么关系,与宋政交好的,是小阏氏那边的人。”

    策妄阿拉布点了点头,转头望向李玄都,说道:“我叫策妄阿拉布,怯薛军都尉之一,奉明理汗的命令,杀了你。”

    李玄都没有从这些人的口中听到关于宋政的消息,难免失望。

    他总觉得宋政不会那么简单死去,可大师兄司徒玄策的经历又告诉他,江湖风大浪急,说死也就死了。

    至于策妄阿拉布的挑战,李玄都并未太过放在心上。

    细算起来,自他重出江湖以来,少有能肆意之时,总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层楼更比一层楼高,如今好不容易修为大成,能稳胜于他的人,不说屈指可数,却也委实不多,到了如今,他没必要总去小心翼翼,多少要找回点年轻时的意气。

    毕竟金帐不比中原,不是说金帐的高手不如中原,也不是说李玄都在金帐就是所向无敌,而是金帐这边不知道李玄都的底细。若是在中原那边,旁人都知道李玄都的底细,若要针对他出手,要么是多人围攻的局面,要么是境界比李玄都还高的对手,所以李玄都次次都是苦战、鏖战。可在金帐这边,这些人不清楚李玄都的底细,甚至还小觑了李玄都,派出的高手虽然境界修为不弱,但都不如李玄都,自然不是李玄都的对手。

    李玄都原本按住“大宗师”刀首的手掌轻轻下滑,顺势握住刀柄。

    ……

    王庭内城,一座那颜的府邸之中,皇甫毓秀面容肃穆,似是有些不敢确定,沉声问道:“那人果真是李玄都?赵政竟是派了

    李玄都充当使者前来王庭觐见老汗,难道赵政也存了与金帐联手的心思?赵政一向是与金帐势不两立,也正是因为如此,赵政才能得了人心,在朝野之间名声极佳,响应者众,就算是儒门在明面上也不好与他为难,可如果赵政与金帐勾结,不仅多年的名声付诸东流,儒门那边也有了对付他的正当理由,实是不智之举。这会不会是赵政的诡计?”

    在皇甫毓秀面前的是个四尺孩童,面前摆着一架古琴,正在仔细调弦试音,动作轻柔,神态专注,偶尔以指尖轻轻摩挲琴弦,眉宇间还会流露出几分痴情媚态,对于皇甫毓秀的询问,并没有回答,仿佛充耳不闻。

    不过皇甫毓秀并没有催促,委实是此人的境界修为实在太高,不是他能力敌,而且传言眼前之人在多年闭关之后,又有增益进境,体悟天道变化,造化通神,已经不逊于白绣裳和张海石,甚至更胜一筹,明证就是此人身形由古稀老人变为幼年孩童,实实在在的返老还童,与大天师张静修的身外化身又有不同。

    现在唯一的疑问是,这位闭关多年的无道宗宿老,能否与号称天人合一臻至大成的秦清一战,毕竟已经传出消息,秦清最近开始准备晋升长生境,根据几位长生地仙的态度来看,秦清晋升长生境不同于宋政,一则是积累多年,厚积薄发,二则是他修炼的是玄门正道之法,步步为营,按部就班,最后晋升破境便是水到渠成。如果秦清能成功晋升长生境,那么老玄榜就要变为五人,而太玄榜第一人的位置就空缺出来,到时不知是哪位造化境大宗师能成为新任明面上的天下第一人。

    在江湖顶层,三玄榜是由太平宗排列并非什么隐秘之事,众所周知,如今李玄都才是太平宗的代宗主,老玄榜和少玄榜都好说,实事求是即可,可太玄榜却是水分很大,不仅要考虑境界修为,还要兼顾各方势力,考虑登榜高手的身份地位,在尽量保证公平的情况下,让大家脸上好看,所以太玄榜上从来没有江湖隐士散人之流,看似散人的宁忆,也是以牝女宗大客卿的身份登榜。至于李玄都当年能名列太玄榜第十,也是依仗了家世背景的缘故,那时的李玄都被李道虚和张肃卿同时看重,乃是江湖中第一等炙手可热的人物,就算是太平宗也要给几分颜面。到了如今,不会不知这位代宗主会怎么排列太玄榜,若是私心重些,干脆把自家师兄张海石排在首位,然后自己登榜,

    顺带把李元婴挤出榜外。若是一心为公,谁能登顶榜首,却是要头疼一番。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孩童终于调音完毕,轻轻拨动琴弦,随之荡漾出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十分玄妙。他先回答了皇甫毓秀的第一个问题:“那个人的确是李玄都,辽东高手不少,可无一不是上了年岁之人,这般年轻的,我实在想不出除了李玄都之外还有何人。”

    皇甫毓秀点了点头,这位可以算是他师祖一辈的人物生就一双慧眼,修成佛家白骨观,不观皮肉,只观白骨本相,易容伪装等手段决然瞒不过他,到底是年轻人还是返老还童的老人,一看便知,断不会出错。

    皇甫毓秀皱眉道:“李玄都已经跻身天人无量境,李元婴用出偷袭手段,尚且不是他的对手,若是堂堂正正交手,更不能力敌,这些王庭高手,多半也不是他的对手。王庭之中有高人不假,可未必乐意插手这些争位之事,更不乐意对一个中原使者大动干戈。”

    孩童没有说话。他性子清冷,无论是与谁相较的,都透着一股疏离和淡漠,之所以能与皇甫毓秀说这么多,不过是看在澹台云的面子上罢了。

    皇甫毓秀却没有在意孩童的疏远,慨然道:“大天师张静修说李玄都长生有望,地师也不曾否认,难道他会是第六位老玄榜上有名之人?”

    孩童沉默不语。

    皇甫毓秀笑了起来:“不知那位老剑神会不会后悔,如果司徒玄策还活着,如果李玄都没有背离师门,那就是一门三地仙的局面,这世上谁能与他们争锋?”

    孩童猛地一压琴弦,所有的气机涟漪瞬间消失不见,淡淡说道:“当年强如皂阁宗,地上鬼国,幽冥天子,百万阴兵,还不是亡了?再者说了,树底下是长不成树的,李玄都若是留在清微宗,一辈子都没机会问鼎长生境,至多就是第二个张海石,离开了清微宗,才能海阔凭鱼跃,一不小心跳过龙门,便是真龙,得以翱翔九天之上。”

    皇甫毓秀无可辩驳,转开了话题,问道:“如果宋宗主还在人世,那么他到底藏身于何处?”

    孩童沉默片刻:“想必只有澹台云知道,若是澹台云也不知道,那就没人知道了。”

    皇甫毓秀又问道:“如果宋宗主还在人世,那他的境界到底有多高?”

    孩童说道:“你应该去问秦清。”

第三十七章 阅金经

    王庭是一座城,自然是有城墙的,城墙上是怯薛军巡逻甲士。

    一名头戴帷帽的女子站在城墙上,迎风而立,衣衫和帷帽垂下的白纱都被朔风吹得飘摇不定。在她身旁站了一个孩子,看相貌,看额头和鼻子,有些金帐人的特征,眉眼上又有些中原人的特征,想来父母分别是中原人和金帐人。

    女子和孩子站在这里,可来往的巡城士兵却是看不到这两人人一般,似乎两人与城墙本就是一体的,是天经地义的,没有丝毫突兀,根本不需要多看一眼。这就是天人合一境界的玄妙了,身与天地相合,如清风白云,如草木大地,谁也不会觉得清风可疑,更不会觉得白云可恼。

    孩子对于身边这个神仙姐姐,既有畏惧之情,又是亲近之意。

    女子并不曾去看孩子,只是望着城内。

    孩子壮着胆子说道:“姐、姐……你认识我娘吗?”

    头戴帷帽遮挡面容的女子笑了笑:“姐姐?我有这么年轻吗?辈分错了,你应该称我……”

    说到这儿,女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称姨不对,称姑也不对,至于婶母、舅母,更是半点也不挨着。

    沉默了片刻,女子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了,总不能让他称呼一声母亲,摇了摇头,说道:“姐姐就姐姐吧,中原江湖上的辈分从来都是剪不清理还乱,司徒玄策比秦清还要年长,当年就是他做主撮合秦清与白绣裳,李玄都是司徒玄策的师弟,却要娶秦清的女儿,秦清成了李玄都的岳父,白绣裳成了李玄都的岳母,若是从这里算起,秦清反倒要比司徒玄策高上一辈,若不从这里论起,却是叔叔娶了侄女。还能怎么论,各论各的吧。”

    孩子听得满头雾水,根本不知道这几个人名到底代表了怎样的含义,好奇问道:“这些人是谁?”

    女子笑了笑:“他们是一家人。”

    然后她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有些受宠若惊,看了眼周围来回走动却又对这边一无所觉的巡城士兵,尽量高声道:“我叫乌里恩。”

    女子沉思片刻,说道:“乌里恩,你见过你的父亲吗?”

    乌里恩摇了摇头。

    女子又问道:“那你知道你父亲是怎样的人吗?”

    乌里恩的脸上有了身材,挺起胸膛,骄傲地说道:“额赫说额祈葛是草原上的大英雄!”

    女子笑了笑,说不上是讥讽还是感怀。

    孩子却是敏感,从这笑声中听出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来,涨红了脸。

    女子不是温柔小意的性子,这辈子也不会哄孩子,问道:“你觉得草原上的老汗是好人还是坏人?”

    小孩子的脸色一白,哪怕他年纪尚小,也知道在草原上不能妄议老汗,这是掉脑袋的罪过,下意识地环顾左右,看到那些巡城士兵仍旧没有注意到这边之后,才松了一口气,小声说道:“老汗是草原上飞得最高的雄鹰,是长生天派来牧守草原的使者,是金帐的神明。”

    听到这老一套,女子又笑了一声,这会儿却是切切实实的讥讽了,并且毫不掩饰。

    这世上哪有神明仙人,哪怕是所谓的地仙,也算不得真正的仙人,否则怎么会争权夺利?

    女子望向天空,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向孩子解释:“彼之毒药,我之蜜糖,彼之敝草,我之珍宝。你眼中高高在上的神明,在旁人眼中,也许就是杀人如麻的魔头,你眼中的大英雄,在旁人眼中,可能就是欲除之而后快的恶人。”

    说到这里,女子叹了口气,吐气如云雾升腾,变化不定,久久不曾散去。

    孩童却是不认可这个说法,强辩道:“神明就是神明,英雄就是英雄,哪有什么你认为我认为的。”

    女子摇头道:“中原有一位先哲创立了心学,他推崇心外无物的道理。他问他的弟子:‘天地之间,什么是天地之心?’弟子回答说:‘人是天地之心。’人为什么能做天地之心?只因人是一个灵明,充天塞地之间,直至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间隔了。‘我’之灵明,便是天地鬼神之主宰。天没有我之灵明,谁去仰它之高?地没有我之灵明,谁去俯它之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辨它之凶吉灾详?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之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之灵明,如此便是一气流通。”

    孩子完全懵了,神仙姐姐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能听懂,可连在一起之后,他却是听不懂了。

    女子长叹一声:“万物本就存在,却没有意义。比如这雪,有人的时候,它飘洒落下,没人的时候,它还是票洒落下,金帐人因为白灾之故视它为灾祸,中原人又说瑞雪兆丰年,这就是人心赋予万物的意义。没有人心,万物仍旧存在,但无法被感知,就没有意义,也就相当于不存在了。你眼中的神明和英雄,都是你的灵明赋予的意义,就如金帐人与中原人赋予雪的不

    同意义,旁人与你立场不同,灵明赋予的意义不同,神明与英雄自是不同。”

    孩子终于从完全听不懂变成了似懂非懂。

    女子也没指望一个自小长在金帐的孩子能听懂兴起于江南的心学,换成一个诗书传家的孩子还差不多。

    她说这些,何尝不是在宽慰自己。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说起容易,做起来何其难也。

    儒家有四位圣人,一曰成仁,一曰取义,一得理学大成,一得心学大成。她读了很多儒家典籍,觉得最合乎自己心意的,还是这位心学圣人的典籍。这位心学圣人是本朝之人,早已超凡脱俗而去。当年江湖势力支持宁王叛乱,便是这位儒家心学圣人代表儒门亲自镇压叛乱,多少名震江湖的大人物都折在了这位心学圣人的手下,并且由此生出一句举世皆知的名言:“灭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可怜这些江湖豪强,竟是落得一个“山中贼”的评价。

    正因为如此,本朝官员之中,要么是理学之人,要么是心学之人,就是奉行道门的江湖人士也多受影响,如那李玄都,便是受了张肃卿的影响,在他沉寂的几年,想来不是在修炼什么功法,而是自省和思索出路,否则不会在短短的四年之后,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从那个意气冲动的紫府剑仙成了今日这个所谋者大的李玄都。

    女子喃喃道:“李玄都思索了四年,想明白了自己的脚下路,他要脚踏天下路不平。你想了这么多年,可是想明白了来路归途?”

    孩子瞪大了眼睛,问道:“姐姐要走吗?”

    女子摇了摇头:“我暂且不会离开王庭,我要看看这座王庭到底能掀起什么风浪,这些风浪能不能让金帐这艘大船就此倾覆。”

    说到这儿,女子抓住孩子的衣襟,身形缓缓升起,离开城头,直往九天之上。

    无论什么时候,中原的总体实力都要强于金帐,金帐能威胁中原的时候,都是中原内乱之时,换而言之,金帐不过胜在心齐,如果金帐也生出乱象,便如何也不能威胁道中原了。

    如果李玄都果真能搅得王庭大乱,她不介意推手一把,不是为了什么千秋大计,也不是为了雄图霸业,只是想要把那个人逼出来,然后好好教训一下他。

    在这之前,有个关键。

    李玄都能以一己之力支撑到老汗驾崩。

    虽然有些难,但女子觉得李玄都能够做到,好歹是与自己交手两次之人。

第三十八章 一箭

    一名两鬓雪白的老人离开老汗的金帐,孤身一人行走在诸王居住的区域。虽然他没有携带一个随从,但是行走之间不怒自威,让许多守卫士兵侧目。

    老人就这么旁若无人地走到乃刺汗的行宫前,守在行宫前的士兵纷纷跪下行礼。然后很快就有一位行宫管事出现在门前,亲自引着老人走进行宫。不等进入正殿,如同巨熊的乃刺汗已经主动迎了出来,先是发出一阵豪爽且中气十足的小声,然后张开双手:“真是稀客,没想到副大都尉会亲自驾临行宫。”

    在怯薛军**有十一位实权将领,分别是一位大都尉和十位都尉。而十位都尉之间的排名又有不同,哈勒楞把守王庭四门,排在最后一位,而策妄阿拉布却高居第五位。至于这位老人,名叫策凌,位居十位都尉第一位,仅次于大都尉,故而又有副大都尉之称。而且此人既不支持明理汗,也不支持药木忽汗,所以诸王对他都是拉拢态度,十分尊敬。

    当策凌来到正殿时,那些青壮将领已经消失不见,乃刺汗请策凌入座之后,却是没有托大坐于主座,而是坐在策凌对面的位置上。

    宾主落座之后,乃刺汗仍是是平日里的憨厚模样,搓了搓两只大手:“副大都尉,既然是你亲自驾临,那么想来是秉承了老汗的旨意。”

    策凌不苟言笑,脸上表情肃穆,让人看不出什么,他只是点了点头:“我的确是受老汗的派遣前来。”

    乃刺汗脸上露出几分郑重之色,知道老汗已经有将近两个月不曾露面,派人出来还是首次,由不得他不重视。

    乃刺汗稍稍斟酌言辞,问道:“老汗可是有什么吩咐?”

    策凌板着脸默然说道:“老汗已经知道了中原使者的事情,打算召见这位中原使者,不过不是现在,如果在老汗召见之前,这位中原使者变成了尸体,那么就将尸体送回辽东。”

    乃刺汗并不吃惊,老汗才是王庭的主人,这并非一句空话,在王庭之中,老汗如神明一般无所不知,也不是一句空话。

    乃刺汗疑惑道:“老汗知道了中原使者的事情,那么也就知道了药木忽汗和明理汗的反应,不知老汗对于这两位王是什么态度?”

    策凌说道:“老汗没有表态,便是默许了两位王的所作所为。”

    乃刺汗轻轻捻动手指:“这个中原使者,城府深沉,来历不明,又有极高的武力,不像一位使者,副大都尉,你长年护卫老

    汗,能不能看在我们一起杀敌的情分上,给我透露一点其他底细?”

    策凌说道:“听说中原使者为了求见乃刺汗,送上了两千两黄金。”

    乃刺汗大笑道:“在副大都尉回家,这些金子会先一步抵达副大都尉的家中。”

    策凌点了点头,说道:“除了老汗之外,小阏氏也知道了此事,小阏氏要保下这位中原使者,如果明理汗在短时间内不能杀掉那名中原使者,小阏氏的人就会赶到。”

    乃刺汗陷入沉思之中。

    ……

    李玄都对待对手的重视程度可以大致分为三层,第一层,徒手对敌,这样的对手根本不是李玄都的对手;第二层,能让他拔出腰间悬挂的“大宗师”,这样的对手能给李玄都造成一些麻烦,但也就止步于此;第三层,能让李玄都动用“人间世”,算是强敌劲敌,能与李玄都放手一战。

    李玄都没有急于拔刀,而是对策妄阿拉布说道:“取出你的兵刃。”

    策妄阿拉布双拳一对:“双手就是最好的兵器。”

    说话时,策妄阿拉布不再刻意压制自己的一身气机,丝丝缕缕的气机不断外泻,使得一身那颜长袍鼓掌如球,两只袖管更是猎猎作响,仿佛被大风剧烈吹拂。

    下一刻,策妄阿拉布已经近至李玄都的身前,一拳扑面而至。

    然后一道刀光横在李玄都和策妄阿拉布的拳头之间。

    因为出刀太快的缘故,这道刀光仿佛是一条雪白的细线。

    策妄阿拉布被刀光所阻,也不着急,只是凭借一双堪比金刚的拳头不断出拳。

    与此同时,在距离此地大约数百丈距离的一处城头上,立着一个须发霜白的魁梧老者,狼腰猿臂,,不做任何凶煞姿态,却自有一股久经沙场的骇人气势。

    这名老者不曾穿着那颜长袍,而是穿了一副漆黑铁甲。却赤着双臂。手中提着半人之高的大弓,此弓初看仿佛是牛角制成,但细看之下,就会现其实并非牛角,而是某种不知名的异兽骨骼,隐隐之间还有血腥之气渗出。至于那弓弦也是配套,应是由同种异兽的筋络制成,依稀可见其中还有丝丝缕缕的血色。

    老者一动不动,仿佛崇山峻岳历经千年沧桑而不动分毫,可他的一身气机却是丝毫不逊于正在与李玄都激战的策妄阿拉布。

    再观老者全身上下,却是半根箭矢都无。

    有弓无箭,以自

    身气机为箭,借由宝物大弓射出,更甚于出刀出剑,追风赶月,穿破铁甲大盾只是等闲,就是武夫体魄和各种方士术法也可破去。

    如果说御剑术等手段是中原独有的手段,那么这门弓术就是草原金帐的独门绝学。

    明理汗之所以敢亲自来见李玄都,除了策妄阿拉布之外,还有这位老者保驾护航,老人藏于背后,居高临下,若是李玄都敢有异动,箭矢立时就会激射而至。

    老者轻轻吸了一口气,架起大弓,缓缓拉开弓弦,一股犹若实质的血气在他拉动弓弦的两指之间凝聚,与此同时,老人的周身气血也开始疯狂涌动,隐隐传出如江河奔流的声音,而老人的面容又苍老几分,显然此法虽然威力奇大,但并非长久之道,极为伤身,更是损耗血气,乃是武人的大忌。

    只是金帐以武立国,身为那颜千户,并未养尊处优之辈,时常要亲自领军出战,所以那颜诸王无一不是修为高强之人,也少有惜命怯战之人,就连月离别这种孤弱女子都能不畏艰险远赴辽东,可见金帐权贵要远胜于中原的各路权贵,却是与中原江湖的各大豪强有许多相似之处。

    就在老人开弓引箭的时候,策妄阿拉布已经落入下风之中,双拳血流不止,被李玄都一刀生生劈飞出去。

    李玄都如影随形,又是一刀直指策妄阿拉布的项上人头。

    一声轰鸣,立于远处城头之上的老者终于松开了指间攻陷,纯粹以气机构成的箭矢几乎是瞬息而至。在其路径之上,留下了一连串久久不曾散去的长长尾痕。

    即使是李玄都,面对恐怖如斯的一箭,也不敢太过大意,只能弃了策妄阿拉布,运转气机,以手中的“大宗师”将这一箭略微挑偏方向,使其擦着自己的咽喉射了过去。不过这一箭的巨大冲击力还是在李玄都的咽喉上留下了一道深深血痕,李玄都手中的“大宗师”亦是颤鸣不止。也就是李玄都境界修为精深,体魄更是坚韧无比,否则都要握不住手中的“大宗师”。

    李玄都忍不住轻轻“咦”了一声,颇为惊讶。

    不过策妄阿拉布更是震惊,在他看来,这个中原使者简直是怪物一般,他与那名老者同为明理汗的左膀右臂,不是第一次并肩而战,也曾诛杀过许多不服从明理汗的高手,可是今天这种情形还是第一次遇到。尤其是当他看到李玄都咽喉位置的那道血痕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时,更是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第三十九章 也迟

    策妄阿拉布知道自己今天遇到了高手,自己绝不是对手。当然王庭中也有能与此人媲美之人,比如说排名在他之前的几位都尉,或是大都尉伊里汗,但这些人此时都不在此地,偏偏明理汗还亲自出面,如果小阏氏的人趁此时机暴起发难,明理汗出现意外,那么支持明理汗的众多那颜们绝不会放过策妄阿拉布。

    策妄阿拉布陷入两难境地之中。

    李玄都没有管他,而是转头望向城头上开弓的老者。

    这个老者毫不犹豫地再次开弓引箭,指向李玄都。

    李玄都当然能看得出来,此法非常损耗气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哪怕是气血旺盛的武夫也不能连续使用。

    只是此时的李玄都实在太过强大,让这位用弓高手无可奈何,只能拼着留下隐患暗伤也要强行拉开第二弓。

    李玄都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血痕已经完全消失,落在旁人眼中,这种体魄实是可怖。

    老者用金帐语大喝一声:“诛杀中原使者之人,怯薛军图谢特!”

    下一刻,无形箭矢梅开二度,再次激射而出,直奔李玄都的面门眉心。

    李玄都神态自若,手中“大宗师”后发先至,将震荡起无数气机涟漪的无形箭矢断成两截。第一箭之所以能伤到李玄都,关键在于占了偷袭的优势,而且有策妄阿拉布在正面牵制了李玄都的注意力,此时光明正大地直射李玄都面门,就如孩童用竹签射成年男子,结果被随意弹开。

    明理汗脸色阴沉,图谢特则是气血翻涌,面上涌起一抹病态的潮红,双手更是颤抖不止。只是图谢特也知道此时已无其他退路,只能勉力拖延时间,然后等待援军,毕竟这里是王庭,距离老汗的金帐更是咫尺之遥。

    图谢特深吸一口气,准备再次拉开大弓,拼了老命射出第三箭,只是当他刚刚不顾伤势强行提起气机,就见李玄都朝他遥遥劈出一刀,刀气无形,刀势无相,一刀跨越数百丈的距离,瞬间来到图谢特的面前,正是宋政的成名绝技之一“天地任我行”。

    图谢特只觉得双手巨震,然后手中大弓的弓弦已经被绷断,其上传来的反震之力,不仅让他气机紊乱,而且气血逆流,从口中喷出鲜血,染红花白胡子。

    月离别是认得策妄阿拉布和图谢特的,两人都是出身于怯薛军,都曾担任都尉,若论军中排名更在已经死去的冒乞之前。月离别早就知道李玄都很强,却没想到竟是强到

    这般地步,两位都尉都敌不过他,大都尉伊里汗也不过如此了。

    李玄都一刀绷断图谢特手中大弓的弓弦之后,又转头望向正在犹豫的策妄阿拉布。策妄阿拉布感受到李玄都的目光注视之后,彻底没了出手的意图,只能缓缓退至明理汗的身旁,摆出忠心护主的架势。

    李玄都笑了笑,将“大宗师”归入腰间鞘中,说道:“在王庭,在老汗的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地杀掉一位王,那是自寻死路的举动。我刚才所作所为,仅仅是为了自保而已。”

    说罢,李玄都又伸手指了指阿勒津、雨娘、不里不歹三人:“一个人也没有死,只是有人付出了一些代价。”

    明理汗脸色愈发凝重阴沉,隐隐透出几分铁青。

    如果是两个高手相斗,生死就在一线之间,谁也不敢留手,所以结局就是生死立分。而方才一番激斗下来,以众凌寡,却被人家随手击败,关键还不死一人,说明双方差距太大,就如青壮男子与稚童相斗,出手留手才能如此恰到好处。说得更难听一些,就是被人家玩弄于鼓掌之间。

    对于诸王之首的明理汗来说,如何能够忍受?偏偏他为了彰显自身气度,亲临此地,结果落到如此境地之中。如果他坐镇守备森严且与金帐只有一线之隔的行宫,就算这些人全都死了,他也不会生出半点畏惧之情。

    不管明理汗如何恼怒,他始终是一个合格的掌权之人,知道应该什么时候示弱,在强压下自己的火气之后,他平静开口道:“中原的使者,你有资格见到老汗。”

    李玄都说道:“我相信诸王之首有足够的能力来践行自己的诺言。”

    月离别补充道:“使者不必担心,明理汗的信用就像深埋于地底的黄金一样耀眼。”

    明理汗深深望了两人一眼,又将自己刚刚说话的话语又重复了一遍:“我说到做到。”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让使者见到老汗和杀死使者并不冲突。

    断了弓弦的图谢特从城墙上跃下,很快便来到明理汗的身旁,与策妄阿拉布一左一右地护卫着这位诸王之首。

    就在此时,李玄都突然转头望去。

    在他的视线之中,走来一个年轻人,看年龄大概与李玄都相差不多,行走之间浑然天成,分明已是登顶天人境界。若说青年才俊,包括李玄都自己在内,李玄都见过许多,比如说他的小师弟李太一,那就是一个资质更胜李玄都的少年天才,他

    较之李玄都,只是少了岁月的磨砺而已。

    中原江湖,各种天才人物层出不穷,金帐能与大魏分庭抗礼,自然不会全是一帮白发苍苍的老头。不过这个年轻人给李玄都的观感很是不同,在李玄都所见诸多才俊之中,无论是性子阴沉,还是光明正大,都有一股不同于常人的傲气,区别在于内敛与否,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可这个年轻人却是半点傲气也无,十分平易近人,脸上挂着微笑,就像个孩子。

    月离别稍稍靠近李玄都几分,正要开口向李玄都介绍此人的身份,不过不等她开口,年轻人已经停下脚步,主动自我介绍:“你好,我叫也迟,怯薛军第二都尉。”

    李玄都挑了下眉头,年纪轻轻能够身居高位,要么是家世显赫,要么就是确有真才实学。

    也迟继续说道:“听说你是从中原来的使者,我便专门向老汗请命,请求他老人家允许我与中原的使者比斗一场。因为我很向往中原,不是因为中原有金银财宝和良田沃土,也不是因为中原有女人和奴隶,而是因为中原人有很多高手,我非常想要与他们较量一番,然后把他们的心从胸膛里掏出来。”

    说这话时,也迟的脸上仍旧挂着天真笑容,仿佛一个孩子说要用热水烫死一窝蚂蚁一样,没有半点残忍之色。人初生之时,并无任何善恶道德可言,这些皆是后天赋予,所以孩子们可以将一只虫子的四肢卸下,然后看着这只虫子被蚂蚁啃食干净,为此拍手叫好,因为他不知善,也不知恶,自然也不知残忍为何物,为何为残忍,只是觉得有趣而已。

    李玄都在也迟的身上看到了这种孩子特有的天真的残忍。

    李玄都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环境造就了这样一个年轻人,不过他从策妄阿拉布以及图谢特对也迟的隐隐忌惮中,可以知道这是一个极为棘手的对手,不容小觑。

    也迟见李玄都始终不开口,也不觉得冷场尴尬,自顾自地说道:“你来自中原,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听说中原有许多宗门,你是出身于哪个宗门?”

    李玄都终于开口道:“补天宗。”

    也迟点了点头:“我听说过补天宗,我在随军出征的时候,曾经杀过补天宗的人。”

    他拍了拍手,笑道:“不过补天宗中有一个人非常厉害,所有人都告诉我不要去招惹他,否则会被他打死的。”

    说到这儿,也迟短暂回忆了片刻,说道:“那个人好像是叫秦清?”

第四十章 出拳

    也迟继续问道:“秦清用刀,你也用刀,那么你是秦清的弟子吗?”

    李玄都说道:“秦清是我的堂叔。”

    也迟长长“哦”了一声:“看来我选对了人。”

    然后他又望向明理汗,说道:“尊敬的明理汗,老汗已经同意我向这位中原使者挑战,不知你是否同意?”

    明理汗哪有不同意的道理,笑道:“既然是老汗的旨意,那我自当遵从。”

    说到这儿,他望向李玄都:“老汗的旨意无法违背,凌驾于一切之上,哪怕违背诺言,我也要保证对老汗的忠诚。”

    李玄都不以为意:“这是自然。”

    说罢,李玄都再次握住腰间的“大宗师”。

    也迟露出兴奋的神情:“你同意我的挑战了?那我们就既分胜负,也决生死,好不好?看看是你砍下我的脑袋,还是我掏出你的心肝。”

    李玄都点头说了一个“好”字,同时一刀劈出。

    一刀之后,从李玄都站立位置,到也迟行来的街道尽头,被生生劈开了一道长约十丈、宽约半丈的沟壑。

    别说是月离别这种境界低微之人,就是策妄阿拉布和图谢特这种军伍高手,也面容惊色,若让他们来做,也能做到,可万没有李玄都这般轻描淡写,甚至没有半点气机运转的痕迹。换而言之,就算是一个普通人,蓄力出拳和随便挥拳,也是截然不同。李玄都只是随意一拳,堪比他们摆好架势后以腰腹带动发力的一拳,相去甚远。

    不过在李玄都出刀的一瞬间,也迟好像断定自己挡不下这一刀,毫不犹豫地一跃躲开。

    李玄都已经可以断定,此人走了李元婴的路数,速度极快,也是李玄都最不希望遇到的对手之一。

    不过也迟毕竟年轻,还比不得李元婴,这是他的劣势。

    李玄都又是随手一刀劈出,街道一侧的墙壁被他齐根斩断,轰然坍塌,在此之前,依稀可以看到一道身影一闪而逝。

    李玄都干脆放下所有防备,任由此人来攻,只要他敢来,李玄都就有信心硬受一击将其打杀当场。

    不过也迟似乎已经知道李玄都的体魄异常玄妙,并不上当。

    李玄都并不想与此人纠缠太长时间,将手中的“大宗师”一抛,“大宗师”在半空中以一化二,以二化四,以四化八,分列李玄都面前,刀尖向下,好似毛笔悬于笔挂之上。

    李玄都屈指一弹,一柄“大宗师”刀尖前指,激射而出。

    也先围绕着李玄都疯狂前奔,留下无数残影。这一刀刚好出现在他的必经之路上,逼得也先高高跃起,躲开这一刀。就在此时,李玄都复又弹指,第二柄“大宗师

    ”应声而动,掠向也先的落脚之地。也先只得在空中强行转向,由狂奔变为飞掠。

    接下来李玄都弹指的速度骤然加快,仿佛抚琴奏乐,剩余的“大宗师”便如狂风骤雨一般纷纷掠出,只是无一刀直指也迟本身,意在封锁也先的躲避空间。

    这八把“大宗师”看似杂乱无章,实则阵势森严,一点点压缩也迟辗转腾挪的空间。

    也迟见此情景,终于不再避让,双臂一振,弹开两柄“大宗师”,然后直奔李玄都而来。

    此时李玄都手中已无兵刃,在旁人看来,自是战力大减。只是对于李玄都而言,有无“人间世”的区别很大,有无“大宗师”,当然也有区别,只是没有旁人想象中的那么大。

    只见李玄都伸出右手的食中二指,以剑指代剑,一剑横扫。

    剑势凝聚成一线,这一线仿佛分出清浊,无限延长,避无可避。

    也先这次竟是没有丝毫躲闪的意图,以一往无前之势,以手刀劈向这一线剑。

    血光迸现。

    李玄都面无表情。

    也迟竟是强行破开了这一线剑,出现在李玄都的面前,以肩为盾,狠狠撞向李玄都。

    李玄都横左臂于身前,被撞得倒滑出去。

    也先双拳齐出。

    李玄都认不出这是什么拳法,只是觉得气势磅礴,好似万马奔腾。

    一瞬之间,李玄都结结实实挨了将近二十拳,身形不住后退,不知撞碎了多少墙壁,已经从商贸区和那颜区的交界之地完全进入了那颜区。

    李玄都想过反击,却发现也迟的拳法竟是浑然天成一般,让他无缝可入,毕竟李玄都在于拳掌上的功夫远不如浸淫多年的三尺长剑,也不如修炼气机一途,他干脆运转“极天烟罗”,在体表生出一层如烟如雾的护体罡气,配合“漏尽通”,护住自身,任由也先出拳。

    也先在连续出拳的过程中不断蓄力,当他终于出拳近百后,蓄力达到极限,一拳轰出。

    李玄都不知撞入了哪家那颜的府邸,将一座殿阁撞得粉碎,“极天烟罗”也到了极限,化作虚无。在李玄都的胸口上,出现了一个清晰的拳印,向下凹陷。

    不过也先也为这一拳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在他打出最后一拳时,力量发挥到了极致,可速度也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被李玄都以双掌分别拍在左右两侧的太阳穴上,只觉得两眼发黑,身形摇摇晃晃,如醉酒之人。

    李玄都伸手按了下胸口,区区疼痛对于他来说已经不算什么,只是他没想到这个也先竟是这般厉害,竟然能真正伤到他。

    李玄都没有乘胜追击,也迟很快就站稳了身形,晃了晃脑

    袋,朝李玄都伸出大拇指:“厉害,你果然很厉害,我没有找错对手。”

    下一刻,他被李玄都一脚踢中小腹,身形飞速后掠出去,又回到了明理汗和月离别等人所在的地方。

    李玄都紧随而至,一掌拍向也迟。

    也迟任由李玄都的一掌落在自己的额头上,一记短促却势大力沉的拳头狠狠打在李玄都的小腹上。

    李玄都飘然后退,落在月离别身旁。

    也迟扭了扭脖子,脸上仍是笑意粲然。

    月离别望向李玄都,不掩担忧之色,

    毕竟两人现在是同乘一船,若是大船倾覆,她也要陪着李玄都死在这里。

    就在此时,李玄都也看了她一眼,不知是不是月离别的错觉,她竟然从李玄都的眼神中看出几分安抚之意,大概是让她别怕?

    月离别心情复杂。

    也迟望着李玄都,笑道:“中原使者,与人交手的时候,可不能分神,既是不尊重对手,也是不尊重自己的性命。”

    话音未落,也迟一拳击出,从他的胸腹、肩膀、手肘、手腕、到拳头,依次响起一连串如爆裂声响,拳势破空,响起千百声雷音。

    李玄都随手“丢”开月离别,然后头颅猛然后仰,晃动激荡不休,身形保持着向后倾斜的姿势悬停。

    紧接着也先再次出拳,带出山呼海啸一般的呼啸之声,看似简单直接的一记直拳,拳劲中却另有玄妙,磅礴浩大明劲之下有潜藏阴柔暗劲,吞吐不定,可渗透外在直击内里。

    这一拳将两人之间的天地元气全部挤走,只剩下一片“空白”。

    李玄都仍是没有还手。身形巨震,飘摇不定。

    也迟递出第三圈。

    这一拳击出之后,隐隐可以听闻连绵不绝的雷声炸响。

    这一拳是也迟的全力一拳,一拳打出,天地为之震荡。

    这一拳如擂鼓,拳是鼓槌,李玄都即是打鼓,雷声即鼓声。

    李玄都被这一拳狠狠砸中之后,双脚离地,身形飞向高空,这还不止,也迟双膝微曲,然后奋力一蹬,身形同样激射入九天。

    也迟上升的速度比李玄都还快,转瞬间就超过李玄都,双手相握成拳,狠狠砸在李玄都的后背上。

    李玄都以比上升更快的速度从天而落,如同一块天外陨石狠狠砸向地面。

    整座王庭仿佛摇晃了一下。

第四十一章 出刀

    李玄都落地之后,砸出一个很深的大坑。

    也迟蹲在大坑边缘,问道:“死了吗?死了吗?”

    下一刻,一只手掌从坑中探出,按向也迟的额头,几乎在同一时间,也迟完全凭借自己的本能,上身后仰,即是躲过这只手掌,也是堪堪躲过了从背后掠来的一刀。然后也迟丝毫不顾及形象地一个赖驴打滚,

    这一刀正是被李玄都“丢弃”的“大宗师”。

    如果他被李玄都一掌按住额头,那么从身后掠的“大宗师”就会将他刺一个透心凉。

    想到这儿,也迟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露出几分后怕:“好险,好险。”

    李玄都伸手接住“大宗师”,跃出大坑,除了满身灰尘略显狼狈之外,并无明显伤势,似乎也迟的倾力三拳,没有真正伤及于他。

    这就十分可怕了,正一宗之所以建造镇魔井洞天,也有这方面的思量,遇到某些短时间内无法彻底杀死的对手,便直接镇压封印,再以水磨工夫将其生生磨死。

    李玄都将“大宗师”收回鞘中,问道:“还要继续打吗?”

    也迟笑着说道:“可以打,也可以不打。”

    听到也迟这话,策妄阿拉布和图谢特又紧张起来。他们同为怯薛军都尉,自然熟悉也迟的性情,是实打实的武痴,若是被他缠上,不死也要脱层皮,可现在也迟竟然主动退让一步,那就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老汗另有吩咐,要么是也迟觉得自己打不死此人,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对明理汗不利。

    策妄阿拉布重重吐息一声,回想起也迟的连续三拳,自忖如果是自己遇到,估计在第二拳的时候就要奄奄一息,万没有可能挨过第三拳。可眼前之人不仅结结实实地硬抗三拳,而且还毫发无伤,比起也迟,这种对手更能让人心生绝望。

    李玄都笑了笑:“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听得懂吗?”

    也迟说道:“大概能听懂。”

    李玄都笑道:“还有一句话,叫做畏威而不怀德,说的就是你们这些金帐人。强必寇盗,弱而卑伏,不顾恩义,微不得意,必反噬为害。说得更直接明白些,与你们说什么谦让,你们还当别人软弱,只有把你们打倒在地,你们方能心生敬服,你说这话对吗?”

    明理汗面上不显,眼底却是透出几分怒意,月离别的脸色也不大自在,唯有也迟认真思考了片刻,点头道:“金帐人最是敬服勇士,你说的话,

    似乎没什么问题。”

    李玄都笑道:“能听懂就好,你打了我三拳,我若就此揭过,你还以为我怕了你,那我便还你三刀。”

    也迟认真问道:“我没有问题,但是我不会站着不动,你能打得着我吗?”

    李玄都说道:“我的速度不如你快,但是我出刀一定能追得上你。”

    李玄都本想说出剑,但为了维持秦玄策这个身份,改口为出刀。

    也迟咧嘴一笑:“那就再好不过了。”

    话音方落,李玄都身形一掠,一刀简简单单劈出,没有风云色变的威势,也谈不上玄妙莫测,更没有一往无前的决然气势,如清风拂白云,明月落大江,关键就在于合乎天地。

    这一刀是李玄都刻意模仿秦清出招,毕竟天下三刀各有特点,“血刀”宁忆重杀伐,杀意凛然,愈战愈勇,尤其擅长死战、苦战、鏖战,又兼具诡异特点;“魔道”宋政则是将道门一脉中的“逍遥”二字发挥到极致,只是过犹不及,逍遥太过,就成了藐视一切规矩,无所顾忌,乃至于为所欲为,甚至天道至理,也要违背,故而近乎于魔道。至于“天刀”秦清,则是在于道门的“自然”二字,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一刀一式,必合规矩法度,一静一动,顺其自然,与宋政截然相反。这也是补天宗的根本宗旨,故而补天宗的绝学是“天问九式”,而非“问天九式”。天问还是问天,顺序只差,天差地别。

    曾经的紫府剑仙与宁忆实际上是殊途同归,如今的李玄都博览诸家,既不是宋政,也不是秦清,故而他学了半招“天地任我行”,也从自己与秦清交手的过程中感悟良多。

    也迟曾经多次与补天宗中人交手,立时“嗅”出了这一刀中浓重的补天宗味道,既没有选择正面迎敌,也没有被动防御,而是如他自己先前所说的那般,身形向后倒滑出去,想要避开这一刀。

    只是这一刀哪有那么简单,一瞬间,周围的天地元气随着这一刀开始迅速汇聚,强行锁定也迟的身形,使其避无可避。

    也迟的身形有了一个明显的停顿凝滞,立时被李玄都一刀追上,他只能微微侧头,让这一刀擦着自己的面颊掠过,可李玄都却不打算就这么结束,顺势以刀身一拍。

    也迟被“大宗师”狠狠扇了一个“巴掌”,半边脸庞红肿一片。

    李玄都淡然道:“你还能逃到哪里去?”

    也迟也不着恼

    ,笑道:“那可说不准。”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骤然消失不见,速度之快,只是稍逊李元婴一筹。

    不过这一筹却是天差地别。

    李玄都一改刀势,由无所不覆的“天刀”变为认我逍遥的“魔刀”,刀随意动,身随刀走,转瞬出现在也迟的身后,“大宗师”毫不客气地斩向也迟的后颈。

    也迟反应不可谓不快,但在这一刀之下,也只能勉强移开要害位置,被李玄都这一刀砍在后背上面。

    李玄都不曾追击,分开站定。李玄都一甩手中“大宗师”,点点飞血四溅。也迟则是伸手摸了摸后背上的伤口,龇牙咧嘴:“疼,真疼。不过,好快的刀。”

    李玄都横刀身前,以两指轻轻抹过,刀身清亮如水,几乎可映照人影,说道:“还有最后一刀。”

    也迟脸上的笑意半点不减,整个人不见半分凝重,反而兴奋起来,说道:“好,我倒要看看你这快刀能不能砍下我的脑袋。”

    李玄都不再说话,改为双手持刀,一步踏出。

    就是同一瞬间,也迟整个人好似猫儿炸毛,周身皮肤一紧,体内气血迅速流动,比之平时快了何止十倍。这次他没有躲闪,更没有防守,而是选择以攻对攻。

    两人相对而行,李玄都任由也迟的一拳打中自己的心口,同时一刀捅穿了也迟的小腹,然后李玄都发力,以刀锷抵住也迟的小腹,推着他一路往后,最后撞入一面墙壁,将也迟生生钉在了墙上。

    也迟直接七窍渗出血丝,气机溃散,惨淡至极。

    到了此时,他终于不笑了,却也谈不上如何颓唐绝望,只是说道:“厉害,厉害,是我输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抽刀,归鞘。

    也迟没有支撑之后,后背紧贴着墙壁,软软滑落下来,坐在地上,开始默默疗伤。

    李玄都也是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方才一战,他赢得轻描淡写,但多少有些硬撑的意思。不得不说,也迟是个极为棘手的对手,否则也不能三拳打得李玄都没有还手之力,李玄都只是依仗了“漏尽通”,这才能以伤换伤,而且也就是李玄都气机雄厚,换成其他人,只怕已是被也迟打得气机近乎枯竭,饶是如此,李玄都也损耗了半数气机。最后这三刀可谓集李玄都刀法之大成,若是还拿不下也迟,李玄都就只能弃刀用剑,改用三大剑诀,可如此一来,他的身份多半就要暴露。

第四十二章 人仙

    至于也迟为何如此厉害,李玄都想到一种可能。

    人仙。

    道门有五仙之说,分别是:天、地、人神、鬼,且不说缥缈难测的神仙和天仙,只说在世三仙。寻常人炼气炼体并行,在踏足上三境之后,方士和武夫的界限愈发混淆不清,最终踏足长生境界,是为地仙,飞升为天仙。若是以纯粹方士入道,抛去体魄,阴神出窍,历经雷劫,阴去阳生,踏足长生境界,是为鬼仙,历经九重雷劫飞升,阴极化阳,是为阳神。纯粹武夫见神不坏,踏足长生境界,是为人仙。

    李玄都不是纯粹武夫,也不是纯粹方士。何谓纯粹武夫,便是不用任何兵器和术法,甚至不去刻意蓄养气机,仅凭体魄对敌,这也就是最为纯粹的人仙之道。此类武夫,修炼到极致之后,由外而内,将自身精血化作一口纯粹真气,即是道门典籍中的炼精化气,再往上一层就是炼气化神,继而炼神反虚,最终炼虚合道。

    此类武夫有个好处,便是体魄极为坚韧,一拳一掌,四肢躯体,皆是兵刃,而且恢复能力极强,丝毫不逊于李玄都的“漏尽通”,更为玄妙的是,对于自己身体了如指掌,控制入微。

    此类武夫大致可以分为四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就是最为基础的练体,练皮膜、练血肉、练筋骨、继而炼精化气,温养五脏六腑。与寻常武夫的不同之处在于,寻常武夫是由内而外或是双管齐下,蓄养气机和凝练体魄各不耽误,而纯粹武夫则是由外而内,凭借外功极致,使自身精血化作一口真气,这口真气极为纯粹,血气旺盛,最是克制方士的术法和阴物之流。

    第二个阶段是炼经脉和炼穴窍,在由外而内之后,就不能是外练之法,而是内炼之法,先以真气行于经脉之中,使得经脉坚韧,然后感应掌控体内深处密如繁星的诸般穴窍,以求达到对自身控制极为细微的地步,精华内藏,没有半分外泄,是为不漏。

    第三个阶段就是在穴窍中凝练出一尊“身神”,寻常武夫炼气皆是以上、中、下三大丹田为核心,纯粹武夫则是一心一意专注于体内密如繁星的穴窍,搬运气血,洗涤凝练发掘的穴窍,上应诸天星辰,可见神灵,非是那种香火神灵,而是真神,此即为“见

    神不坏”。顾名思义,只要凝练出身神之后,此处穴窍便万劫难坏。

    若是有人能将全身上下数千穴窍全部凝练出身神,那此人便是不死不坏之身,此即是第四个阶段,人仙。

    方才也迟与李玄都激斗,从头至尾都是徒手与李玄都相斗,体魄坚韧更胜李玄都,而伤势恢复愈合速度,纵使不如李玄都的“漏尽通”,也不是寻常体魄可以媲美,让李玄都不得不怀疑也迟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地仙大道,而是走了一条人仙小道。

    在二十二个宗门中,真传宗走的便是人仙一途。

    说起来,李玄都还从陈孤鸿的手中得了一部真传宗的“人仙炼窍法”,练成之后,易形易质,每一寸血肉肌肤骨髓尽返先天,最终百脉归一骨肉浑然,无骨无筋脉,已是半仙之体,身体每一寸都尽在掌握。李玄都也曾翻看一二,只是人仙一途与地仙一途迥然不同,实在不能兼修,再加上那部“人仙炼窍法”是一部残本,李玄都只能放弃。

    在地仙、人仙、鬼仙三条长生路途之中,鬼仙最弱,地仙最强,人仙居于两者之间。不过真要是生死相斗,人仙也未必就弱于地仙,关键在于人仙不能超脱生死,成就地仙之后,可以飞升,可以合道,甚至可以转修尸解仙,而鬼仙一途也可以保持一点灵明不昧,没有胎中之迷,或是转世来过,或是夺舍旁人,但人仙灵与肉合,不能神魂出窍,若是重伤身死,再无转圜余地。

    除了不能修炼神魂之外,人仙一道甚至不修炼气机,不感悟天人交感,不打通天地之桥,不驾驭天地元气,只是专注于修炼自身,所谓练肉、练筋、练皮膜、练骨、练内脏,练髓换血,最终脱胎换骨,肉身成仙。

    由于心无旁骛,一心一意只修肉身,修成人仙之后,无异于“漏尽通”圆满,断肢再生只是等闲。而且血气旺盛,极为克制鬼仙本身和地仙方士的各种术法,而李玄都这类走了地仙之道的不纯粹武夫,因为打通天地之桥与天地元气相融的缘故,失了纯粹,反而要被术法所牵制束缚。

    方才李玄都与也迟交手,发现他始终没有运用半点气机,只是单纯凭借体魄与李玄都相斗,仅论拳脚功夫,更是完全压制李玄都,发力之精准巧妙

    ,更是胜过李玄都良多。次是李玄都再见也迟疗伤时,只是加速气血循环来愈合伤口,已经可以断定,这个年轻人就是一位人仙一途的高手,所以很难将他归类到天人境的某个阶段,只能说与地仙一途的天人境界在同一阶段。

    过了片刻,也迟再度起身,已经生龙活虎,也不管李玄都就在旁边,一手伸手扛起阿勒津,又一手抓起不里不歹,转头对明理汗说道:“尊敬的明理汗,就让我护送您返回行宫,怎么样?”

    明理汗微微点头。

    也迟当先走在前面,明理汗转过头来深深看了李玄都一眼之后,这才转身随着也迟离去。

    就在也迟和明理汗一行人离去后不久,药木忽汗到了、

    他在一队美丽女侍的护卫下,来到了这处遍地狼藉的战场。这些女子不再黑黑瘦瘦,俱是美人,有中原人,有金帐人,还有色目人。

    药木忽汗环视一周之后,将目光落在了李玄都的身上。

    “你在这里。”药木忽汗走到李玄都的面前,压低了声音问道,却掩饰不住他的愤怒。

    李玄都对于药木忽汗的怒意视而不见,说道:“就在刚才,明理汗的人想要杀我。”

    本来怒气冲冲的药木忽汗听到这话之后,火气忽然小了许多,问道:“雨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断了一手的雨娘立刻来到药木忽汗身旁,嘴唇微动,并无声音,显然唯独药木忽汗一人能听得见。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药木忽汗脸上的怒气完全散去,笑道:“原来如此,没想到使者如此厉害,就连也迟都不是你的对手。”

    李玄都笑了笑:“药木忽汗过奖。”

    药木忽汗看了眼站在李玄都身后的月离别,轻声说道:“你不是我的人,你去见乃刺汗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但是她不行。”

    李玄都问道:“为什么?”

    药木忽汗冷冷道:“她是我的人,我有权处置一名背叛者,哪怕是一位那颜。也要为她的背叛付出代价。”

    李玄都摇头道:“我不这样认为,是月离别那颜将我带到了我的草原,她是我的朋友,我不能坐视朋友遭难而无动于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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