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九章 老友
一事不烦二主,李玄都没有急着要秦素为他安排住处,而是先让秦素领着他去了雪园,也就是胡良的居处。
来到雪园,李玄都发现这里除了平常居处住宅之外,还有一栋藏,胡良平日就在这里。
在秦素的引领下,李玄都来到藏,找到了正在深处枕着藏书酣眠的胡良。
李玄都毫不客气地踢了下胡良的靴子:“我还以为咱们的胡大侠废寝忘食,刻苦钻研绝学,原来是在偷懒睡觉。你也不怕枕坏了这些珍贵藏书。”
秦素摇头道:“不妨事的,这些都是手抄本,真正的孤本、珍本并不在此地存放。”
胡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了背光而立的秦、李二人,下意识地眯了眯眼:“老李,还有秦师妹,你们两个终于舍得回来了。”
李玄都与胡良多年交情,言谈无忌:“这是什么话,我可是第一次来辽东,何谈‘回来’二字?”
秦素轻哼一声:“胡师兄这是说我乐不思蜀了。”
胡良嘿然一笑,并不接话。
秦素盯着胡良看了片刻,嘴角微微勾起:“原来胡师兄已经跻身归真境,了不起,我听紫府说,他经常与冰雁切磋,不如胡师兄也指点指点师妹如何?师兄不会拒绝吧?”
说话时,秦素故意捏了捏自己的拳头,又在胡良的面前晃了晃。
胡良脸上笑意一收,正色道:“这是什么话,闻道有早晚,达者为先,师妹资质绝伦,师兄我是万万难及的。”
秦素就这么看着胡良,问道:“师兄这是认输了?”
胡良轻咳一声,顾左右而言他:“老李,你堂而皇之地进了秦府,见了大老爷和二老爷,又在齐州见了三老爷,这是好事将近了。”
李玄都呵呵笑道:“所谓成家立业,不巧,兄弟走在前头了。”
秦素脸色微红,没有言语。
胡良好奇问道:“什么时候成亲?”
不等李玄都说话,秦素已经是羞红了脸庞,转身出了藏,不管他们二人了。
待到秦素离去,胡良方才说道:“老李,你此来辽东不仅仅是成亲那么简单吧?”
李玄都摇了摇头:“成亲尚早,姑且算是定亲吧。”
胡良从地上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然后说道:“你见过二叔了吧?”
李玄都点了点头。
胡良稍作沉吟,又道:“当年大先生的事情,你应该知道吧?”
李玄都
脸色一肃,复又点头。
胡良道:“大先生遇袭一事,颇为蹊跷,到底是何人出手,至今仍是没有定论。不过在江湖上有个许多人都认可说法,那就是西北五宗不欲见到正道十二宗和辽东五宗联手,所以才出手将大先生除去。”
李玄都道:“我也听二师兄说过类似说法。”
胡良深深看了李玄都一眼,轻声道:“老李,我师父最近又重提此事,似是……”
李玄都缓缓道:“方才我见了秦二叔,他会安排我与辽东总督赵政见面。”
胡良想了想,取出自己的佩刀“大宗师”,递到李玄都的面前:“老李,当年西北夺刀一战,你胜了宁忆,夺了此刀,然后又将此刀转赠给我,今日我便将此刀再交还于你。”
李玄都没有伸手接刀,皱起眉头:“你这是何意?”
胡良笑道:“你不要想岔了,既然是送给了我,那就是我的东西,我是万万不会还回去的,只是暂借给你,兴许你能用得上。”
李玄都心中恍然:“难怪秦二叔要我来见天良,原来还有这一茬。”
李玄都这才伸手接过大宗师,问道:“我用剑不用刀,我要这‘大宗师’有什么用处?”
胡良道:“当年‘大宗师’现世,引得无数人争夺,据说此刀之中藏有‘魔刀’宋政的宝藏和毕生所学,也有传闻说通过此刀可以寻找到宋政所在。无论是哪种说法,这把刀都与曾经的邪道巨擘宋政脱不开干系,根据师父的推测,大先生之死,似乎与宋政也有着莫大关系。”
李玄都疑惑道:“秦世叔想要给大师兄报仇?”
胡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师父到底是怎么想的,说句诛心之言,这么多年过去了,师父不再是那个意气用事的年轻人,身上又肩负着秦家和补天宗的重担,也不可能去意气用事。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什么为了兄弟两肋插刀,都不属于他们这些老家伙,那是年轻人的把戏。”
李玄都轻叹一声:“人之常情。”
胡良道:“这些也都是我的猜测之言,具体如何,等你见到赵政之后,应该就会知晓了。”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转开话题:“你最近如何?”
胡良伸了个懒腰:“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再逍遥不过了。”
李玄都问道:“那以后呢,留在补天宗,做补天宗的弟子,熬资历做一个长老之流,还是继续浪荡江湖,做一个逍遥自在的江湖散人?”
胡良似
乎早就料到李玄都会这么问,几乎没有思索,直接道:“我还没想好,我当初之所以离开补天宗,就是因为厌倦了这些无休无止的正邪纷争,所以才想做一个万事不上心的江湖散人,幸赖师父大度,竟是同意了我的请求。如今我若要重回补天宗,也是不难,只是再一再二不再三,一旦回去,就再也不能出来了。至于做一个江湖散人,大潮起时,雪崩落时,焉能置身于外?”
李玄都轻声道:“你我知交多年,许多话我也不藏着掖着,我本想问你愿不愿意随我做些事情,既然你想远离风波,那我也不好强求。”
胡良正色道:“你如今已经是太平宗的宗主,家大业大,我真要去投奔你,你定然不会亏待于我。不过呢,夫妻可以一体,兄弟多半不行,兄弟一起创业,能善始善终的终究少数,就算不反目成仇,也做不成朋友兄弟,总要分出一个主从君臣,我还是想与老李你做朋友、做兄弟的。”
李玄都虽然略有失望,但也不得不承认胡良所言有理。
胡良又笑道:“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我真有一天流落江湖,惨不忍睹,恰巧那时你已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擎天巨擘,那你也得拉兄弟一把,免得我饿死街头。”
李玄都知道他在玩笑,笑道:“放心,如果真有那一天,来我这儿,一天两个窝头加上一碗野菜糊糊还是有的,若是我心情好,还能赏你个白面馒头吃。”
胡良挑起大拇指:“就冲你这一饭之恩,老子今天就把话放这儿,你若上法场砍脑袋,老子绝对去劫法场,手持两把大板斧从南边杀到北边,再从北边杀到南边,大不了让秦师妹给咱们两个收尸便是。”
两人相视大笑。
胡良弯腰将地上散落的书本拾起,放回原位:“秦师妹若是听到这话,肯定要不乐意,她舍不得怪你,却是敢出手打我的,自小就凶悍无比,你以后可得小心。”
“素素温婉似水,哪里凶悍了?”李玄都道:“我若是素素,听了你这话,也要打你。”
胡良摆手道:“你们夫妻同心,我不与你们斗。这会儿秦师妹还在外头等你,莫要让她等急了。”
李玄都心知自己此行恐怕不会在辽东久留一些时日,他接下来还要与众多辽东豪强打交道,未必能有时间与胡良叙旧,不由深深望了他一眼,轻声道:“天良,保重。”
胡良咧嘴笑道:“我在此地,衣食无忧,反倒是你,奔波在外,才要保重。”
李玄都一笑,转身离去。
第二百一十章 秦家别院
朝阳府城外三十里的山中有几处天然温泉,秦家在老太爷那辈,便开始在这儿兴建山庄别院,后来赵政到了幽州,秦道远便将此地作为秦清的落脚所在,虽然是在城外,但有重兵护卫,倒比城内还要安全。
三辆马车出了朝阳府,一路往秦家别院而来。随行的除了秦家护卫之外,还有部分军伍中人,在初冬天气仍是身披铁甲,丝毫不惧寒意,显然是身怀不俗修为。
进山之后,有两人专门迎接,分别是补天宗的北辰堂堂主景修和一位文雅儒士,看那儒士的装束打扮,应是总督府的幕僚一类,这类人物,虽然没有明面上的官职,但是身为总督的谋主,却是大权在握,可以影响总督决策,不可小觑。此人自称姓严,守军将领和补天宗弟子都称他严先生。在江湖上,女子能被尊称夫人,男子能被尊称先生,都是极为了不起的人物。
来到秦家别院,三辆马车停下,分别走下三人,两男一女,其中一名男子年长,正是秦家二老爷秦道远,剩下的年轻男女不是旁人,正是李玄都和秦素。
秦道远和秦素对于此地颇为熟悉,可李玄都却是第一次来,忍不住打量四周。
他虽然不懂风水一道,但也能看出此地山水灵秀,再加上刚刚落了一场雪的缘故,满山皆白,这山上又多是松树,松针也被染白,放眼望去,少有杂色,让人赏心悦目。至于秦家别院,也落了一层白,只能依稀看出个轮廓,卧在此间,有些不甚起眼。
在严先生和景修的引领下,三人进了别院,却是别有洞天,进门是典型地北方建筑风格,极是敞亮宽阔的大庭院,显得甚为大气。过了垂花门,沿着游廊拐进去,却又渐次转成江南的风格,亭台楼阁池塘水榭都精致起来,两者之间的转换并不突兀,显然是出自大家手笔。
别院中既有温泉,也有人造湖泊,当李玄都随着严先生来到一处湖畔亭台时,几乎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位辽东总督。
亭台不似正堂,并无什么高下主次之别,不过是石桌石凳而已,又在四角放了火盆,有些围炉赏雪的意思,此时赵政身披带毛出锋的鹤氅,并不如何名贵,只能算是寻常人家,头上未曾戴冠,以一支乌木簪子束发,发髻整整齐齐,没有一根发丝挣脱束缚。
见李玄都起来,赵政主动上前相迎:“小李先生,幸会幸会,老夫赵政,久仰小李先生大名。”
李玄都赶忙还礼道:“幸会,李玄都久仰赵部堂大名,如雷贯耳,亦是仰慕已久。部堂不要称呼我小李先生,称我表字紫府便是。”
“既然如此,先生也不要称我部堂,同样称我表字就是”赵政笑着伸手侧身:“紫府,请亭中说话。望紫府勿怪老夫心血来潮之下,也附庸风雅一回。”
李玄都道:“不敢。”
在赵政身旁还立着一个女子,正好奇地打量着李玄都。李玄都不用猜也知道此女的身份,正是赵政的独女赵玉。
辽东有两大实权人物,一个是秦家家主、辽东五宗盟主、补天宗宗主秦清,另一个就是辽东总督赵政,两人相互配合,也是相互成就,方能整合辽东内外,有了今日之气象。巧合的是,两人都没有儿子,只有女儿,秦清的女儿便是秦素,江湖人称秦大小姐,赵政的女儿名叫赵玉,不是江湖人,所以在江湖中没有那么大的名气,但是与秦素、陆雁冰等人都熟识交好,分别从两人口中听过李玄都的大名。当然,陆雁冰口中的李玄都与秦素口中的李玄都,除了名字一样,完全就是两个人,难免让赵玉好奇真正的李玄都到底是怎样的人物,这次听闻爹爹要邀请李玄都做客,便死缠着要来见上一见。赵政无奈,想到秦素也会陪同李玄都一起过来,便答应了她的请求。
赵玉不住打量着李玄都,李玄都倒是不在意这种审视目光,只是不想视而不见以免显得太过傲慢,便在此时,赵政脸色微沉:“玉儿,不得无礼!”
虽然赵政脸色颇为严厉,但眼神中却无甚怒意,可见平日里对于这位女儿颇为宠溺。呵斥了女儿之后,赵政又对李玄都解释道:“这是小女赵玉,也是早就听闻紫府的大名,所以非要闹着来见一见紫府剑仙,她被我骄纵惯了,有什么失礼之处,还望紫府多加担待。”
李玄都微微一笑:“部堂言重,依我看来,赵姑娘乃是性情中人。”
赵政笑了笑,对赵玉说道:“如今见也见了,为父与紫府还有其他事情要谈,你陪你秦姐姐去庄子里转转。”
赵玉眼珠子转了转,拉起秦素,道:“那好,我与秦姐姐泡温泉去。”
秦素与李玄都一个眼神交汇,李玄都提醒她不要忘记早已准备好的礼物,秦素示意他放心就是,然后秦素便被赵玉拉着走远了。
待到两女离去,赵政、李玄都、秦道远、景修、严先生
等人才进了亭子,围着石桌分而落座。
赵政虽然是庙堂中人,但行事颇为雷厉风行,不喜欢兜圈子,所以只是略作寒暄,便直入主题:“想来紫府已经知道,自入秋以来,金帐铁骑南下,不过被辟帅率军所阻。”
秦襄单名一个“襄”字,辟地有功为襄,故而秦襄表字辟疆,按照时下惯例,以表字或自号的第一个字加之“公”、“帅”之称,秦襄是武官,自然称之为“辟帅”。赵政名为“政”,政,正也,政者,有所改更匡正。赵政表字是“正己”,故又被称作“正公”。
李玄都点头道:“有所耳闻。”
赵政道:“最近辟帅从传来消息,说金帐汗国有军心不稳的迹象,我在辽东多年,在金帐王庭中也伏有暗子,最近从金帐王庭那边传来消息,王庭内部暗流涌动,似是汗王身体抱恙。”
李玄都一惊:“正公的意思是,金帐王庭将有大变。”
赵政道:“金帐老汗年事已高,麾下诸子又各有兵马心腹,若是老汗驾崩离世,那么诸位王子为了汗王大位定然要大起刀兵,此乃天赐良机。”
李玄都不清楚赵政为什么会向自己透露如此机密之事,没有贸然开口说话。
严先生接着说道:“如今天下大乱,朝政败坏,关内又屡有流民起事,而辽东铁骑却无法入关平叛,致使西北伪周和青阳教等坐大,根本原因便在于金帐王庭连年南下,这才使得辽东铁骑动弹不得,若是金帐王庭困于内乱……”
话未说尽,李玄都已是心中明了:“儒门的担心并不是毫无根据、道理,辽东豪强也的确存了逐鹿天下的心思,不过这正是我来辽东的目的,张相新政,没能从内而外、从上而下地扭转朝廷颓势,那便干脆由外而内、由下及上地将其毁去,再造大魏。”
李玄都又想起了宋政,自从玉虚斗剑败给师父李道虚之后,宋政便失去了踪迹,使得无道宗陷入内乱之中,直到澹台云踏足长生境,以武力震慑各方,强行整合无道宗。有人说宋政已经死了,或是死于自己属下的背叛,或是被地师出手除去,也有人说宋政离开了中原,或是前往海外的婆娑州、凤鳞州,或是前往金帐汗国。在各种说法中,李玄都因为参与过夺刀一战的缘故,更倾向于宋政逃往金帐汗国。因为那里是中原江湖唯一触及不到的地方,而宋政起家,正是依靠了金帐汗国的鼎力扶持。
第二百一十一章 金帐疑云
李玄都陷入沉思之中。
有人说如今天下三分,实则西北大周只是大魏与金帐较力的产物而已。如果硬要把西北大周算是一方势力,那么当今天下应是四足鼎立,分别是:大魏、金帐、西北、辽东。辽东和西北都是夹在大魏和金帐之间,区别不过是辽东在东,更偏向于大魏,西北在西,更偏向于金帐。
金帐汗国,“魔刀”宋政,两者之间会有怎样的联系。
过了片刻,李玄都重复了一遍严先生的话:“金帐汗王一旦驾崩,金帐就要陷入内乱之中。”
赵政道:“在金帐王庭,兄终弟及,本代汗王因为在位极长的缘故,已经熬死了他的大部分兄弟,只剩下一个幼弟,势单力孤,不是各位王子的对手,可以暂且抛开不提。关键在于诸位王子,年长的已经有花甲年纪,年幼也是及冠之年,无不手握重兵,相较于我们大魏的皇子们至多几千人的宫廷政变,这些王子们争夺大位的阵仗却要大上许多。不过金帐之人也习以为常,因为他们认为这才是选择新汗王的方式,中原讲究礼法规矩,嫡长子继承,而金帐以强者为尊,只有最为强大的王子才有资格统治草原,才能让金帐汗国更加强大。”
李玄都笑了笑:“有些像正道和邪道的区别,邪道中以力为尊,正道中却总要论资排辈,以长幼排序。”
严先生笑问道:“包括清微宗吗?据我所知,李先生当年可是差一点就做了清微宗的宗主,可要论资排辈,李先生尚且在三先生之后,这难道不是以力为尊吗?”
李玄都道:“其实最有资格继承宗主大位的人,既不是我,也不是三师兄,甚至不是最为年长的二师兄,而是已经身故的大师兄,若是大师兄仍旧在世,清微宗万不会是今日这般局面。”
严先生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李玄都道:“金帐汗国若是陷入内乱之中,对于我们来说自是再好不过,不过我还有两点疑问。”
赵政道:“紫府但问无妨。”
李玄都稍稍沉吟,道:“第一,病重和驾崩是两种概念,有些老人缠绵病榻数年之久也是有的,谁也无法确定老汗王究竟在什么时候驾崩。第二,金帐汗国纵然陷入内斗,但在内斗之后,新汗王会带来统一,那时候的金帐汗国还是我们的心腹大患。”
赵政面露赞赏之色:“紫府能想到这两点,可见才情。这也是我担忧所在,所以我希望能准确知悉
老汗王的近况如何,然后早作准备,使金帐汗王的短期内乱变为长时间的四分五裂,然后我们便可居中调停或是挑拨离间,使得草原征战不休,再无力侵扰中原。”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玄都如何不清楚赵政见自己的用意,前往金帐汗国,必然要孤身一人暗中行事,身处险境又苦无援手,非当世绝顶高手不可。放眼如今,四位长生地仙是不用想了,其余屈指可数的几位天人造化境高人中,只有秦清身在辽东,再往下就是天人无量境的高手,李玄都可以算是其中佼佼者。
赵政面露苦笑:“此事本是由秦兄亲自出马,不过秦兄另有要事,一则是要与慈航宗的白宗主见面,商议两宗事宜。二则是秦兄已经触及长生境门槛,晋升在即,可前往金帐汗国耗时不短,只怕对秦兄不利。”
早在数年前,就传出了秦清有望长生的说法,可这些年来,迟迟不见秦清成为第五位长生境地仙,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晋升长生境,非同小可,秦清自然要专心准备,既是要将自身状态调整到最佳,也是要防备有人故意搅局,自然不好在这个时候远赴金帐。在这种情况下,也只有李玄都能顶替秦清前往金帐汗国。这也是故意支开秦素的缘故,若是秦素在此,定是不同意此事,她的话语分量不轻,李玄都也好,秦道远也罢,都不好直接反驳秦素的意见。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道:“既然如此,玄都愿代其劳。”
赵政起身,向李玄都郑重行礼道:“紫府高义。”
李玄都也随之起身,摆手道:“不敢当正公如此。”
……
秦家别院占地极大,温泉则在别院深处,并非露天,而是在温泉外修建楼阁,男女分开。秦素与赵玉来的这处温泉便是专供女眷使用,男子不能入内半步,侍候之人也全都是女子。
此处温泉极大,被人工开凿拓宽之后,足有半亩见方,休说是泡温泉,便是在里面游水也是无妨,而且不是死水,是流动的活水。
两女坐在温泉之中,相隔不远,赵玉手中把玩着一只盒子,好奇问道:“秦姐姐,你说这是那位李先生送我的礼物?”
秦素点头道:“是,”
赵玉又问道:“是什么礼物?”
秦素摇头道:“我没打开看过,你一看便知。”
听秦素如此说,赵玉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打开手中盒子,忍不住
轻呼一声。
要知道赵玉可不是小门小户的姑娘,也是见过世面的,能让她惊讶的物事,多半不会是俗物。秦素也有些好奇,游到赵玉身旁,朝盒子中望去。
只见其中竟是放了一枚太平钱,通体赤金,极是不俗。
赵玉伸出两指捻起这枚太平钱,随手把盒子放在一旁:“一枚赤金钱?三十两银子?”
秦素见赵玉似乎没有看出这枚太平钱的深意,不由问道:“死丫头,你不知道这枚太平钱的含义?”
赵玉理所当然地摇头道:“当然不知道。”
秦素嗔道:“那你惊呼什么?”
赵玉嘻嘻笑道:“我本以为堂堂太平宗宗主出手送出的礼物,定然是十分名贵,天上少见,地上少有,却没想到竟然是一颗随处可见的太平钱,当然被吓了一跳。”
秦素无奈摇头道:“这可不是一枚普通的太平钱。”
赵玉左右翻看了一下,没看出什么蹊跷,好奇道:“难道这是一件宝物,是传说中的‘落宝铜钱’,只要丢掷出去,无论什么宝物,都能打落。”
秦素好笑道:“这样的宝物,我可从未见过。这枚太平钱没什么神通,而是一件信物。紫府之所以能成为太平宗的宗主,也是因为沈大先生将送了他一枚太平钱。”
赵玉一惊:“难道李先生想要收我为徒,好让我继承他的太平宗宗主之位?不过我们两个年级相差不多,不合适吧。”
秦素道:“你这丫头就知道想美事,你把这枚太平钱交给赵部堂,他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赵玉不傻也不蠢,先前话语不过是在故意玩笑之言,此时听得秦素如此说,顿时泄了气:“还以为真送我什么见面礼呢,结果还是给我爹的。”
秦素笑道:“给你爹的不就是给你的吗?难道你爹还有别的儿女吗?”
赵玉转念一想,倒也果真如此是,便也只能点头道:“好吧,我就权当是送给我的了,有劳秦姐姐替我谢过那位李先生,不对,是秦家姐夫才对。”
秦素羞恼地轻轻打了她一下:“死丫头,又胡说八道。”
赵玉半点不怕,笑道:“这怎么就是胡说八道了,若不是姐夫,你干嘛带他去秦家见秦伯伯?我听说秦家几位伯伯对他可都十分满意,如此一来,秦姐姐和冰雁就是一家人了,冰雁以后还要叫你嫂子哩,难道冰雁叫你嫂子也是胡说八道?”
第一章 新的身份
关外的冬天格外寒冷,无论老幼贵贱,都早早穿上了大皮毛的衣裳,脚上是厚重的皮靴,头上是可以盖过耳朵的皮帽,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张脸,在寒风中被冻得通红。
越往北走,天气就越发严寒,所谓的“雪花大如拳”,并非是夸张之言。按照道理来说,这种天气,应是少有人外出,可在枯羊镇,却是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
这座镇子,不在大魏的地图上,也不在金帐汗国的地图上,因为这里本是一处荒地,因为处在从辽东前往金帐汗国的必经之路上,常有大队行商在此扎营,又吸引许多小商小贩来此卖些吃食用品,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一座镇子。
如今辽州正在打仗,可辽东与金帐的商贸没有停歇,哪怕刀兵四起,哪怕马贼横行,哪怕大雪封路。有句话说得好:杀头的买卖有人做,赔钱的买卖没人做。只要有利可图,就必然有人会甘冒风险,只要获利够多,生死也能看淡。草原上有牛羊,有马匹,缺少铁、茶、盐,朝廷虽然严令禁止盐铁茶叶私营,可自从关闭两国互市以来,来往于边境的走私商人,数不胜数。
赵政对此自是知情,不过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且不说这些走私商人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归在各大辽东豪强名下,就算他真正禁绝了走私一事,也无法在短时间内见到成效,反而会让金帐汗国愈发变本加厉地攻打辽东,如今辽东与朝廷关系紧张,实则是以一地之力对抗金帐一国之力,若是陷入到全面开战的境地之中,殊为不利。
总之,在种种“两难”之下,这座枯羊镇幸存了下来,成了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不过赵政虽然不曾铲除枯羊镇,但也没有放任枯羊镇,派人在此驻扎重兵,既是维持秩序,也对来往行商严加盘查,想要做生意,可以,却要查明身份来历,等同赵政完全将这里掌握在自己手中。道理也很简单,与其让这些行商散落于各处,倒不如集中起来,便于管理,日后无论是收税还是禁绝,都会简单许多。对于来往行商而言,既然赵政没有把事情做绝,那么他们也愿意退让一步,默认了赵政对此地的管辖。
身着貂皮大氅的李玄都站在镇外,从袖中抽出一张路引。这是严先生专门为他伪造的身份,各种信息一应俱全,除了李玄都是假的,其他都是真的,即使是青鸾卫也找不出半点破绽,而知道这个身份的人,不超过两手之数,其中就包括赵政、严先生、景修、秦道远、秦素等人。当然,秦素是不同意李玄都冒险的,可
李玄都既然已经答应下来,她也不会胡搅蛮缠,只能嘱托李玄都万事小心,又仔细为他准备了外出的衣物。
这张路引上的身份姓秦,名叫秦玄策,出身于秦家偏房,父母早亡,被叔父养大,最近叔父也因病故去,所以才独自一人外出闯荡。
这个身份说高不高,虽然是秦家的偏房子弟,但没有长辈可以依靠,比之秦大小姐,自是差了不知多少。可说低也不低,毕竟是秦家出身,在没有直接利害冲突的情况下,旁人还是愿意卖秦家一个面子,礼敬几分。
同时,李玄都还随身携带了一万两黄金,毕竟到了金帐,太平钱太过显眼,银票是不通用的,那儿的交易多是以物换物,比如说一只羊可以换到半包茶叶,所以必要的金银铜钱就十分必要了,十六两一斤,一万两便是六百二十五斤,就算是李玄都有“十八楼”,也被塞满大半。
黄金无足色,白璧有微瑕。世上本无赤金,不过以人力可以勉强造就赤金。太平宗专门从事这个行当,从普通黄金中提炼赤金,其成色不敢说十成十,九成九还是有的,所以赤金的价格差不多是寻常黄金的三倍左右,现在市面上一两赤金可以兑换白银三十两左右,而普通一两黄金可以兑换白银九两三钱。一万两黄金也就是十万两白银。
这些黄金不是李玄都自掏腰包,是从秦家库房中提出,也不是要李玄都做生意的,而是必要时候,可以用这笔钱来收买金帐王庭的部分权贵,金帐那儿毕竟苦寒,比不得中原富庶,在朝廷孝敬阁老要二十万两银子,在金帐王庭,减半应是足够了,甚至还能更少。
除此之外,就是随身兵刃了。行商赚钱越多,就越能吸引亡命之徒,所以从辽东到金帐王庭的这一路上,马贼横行,有中原人,也有草原人,不过众多来往商队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牛羊,都是自行组织护卫,所谓仗剑行商,大约便是如此了。有些时候,商队的武力太过强盛,还会做些黑吃黑的勾当,与清微宗的海商们有异曲同工之妙。在这种情形下,自然人人随身携带兵刃,甚至还备有弓弩甲胄等官府严令禁止之物,两手空空的才是异类。
李玄都绝不会把“人间世”悬挂腰间,那比不带兵刃还要异类,于是他将胡良的“大宗师”略作装饰之后,挂在腰间,倒像是个单人走江湖的刀客。
镇子被木栅栏围起,有一南一北两个出入口,而在这两个出入口都有披坚执锐的兵士驻守盘查,所有想要进镇子的商队在镇外的土
路上排起长队,静静等候。
排队等候的长龙移动缓慢,却有条不紊,没有争抢,也没有人插队,因为这些来自于辽东铁骑的兵士们可是弩箭上弦,谁要是敢在此地闹事,顷刻间就会变成一个刺猬,更何况在不远处,还有一支游弋巡逻的骑兵部队,只要一个冲锋,便可立即杀到。
很快便到了李玄都,当此地把总看过了李玄都出示的路引后,脸上便多了许多笑意,毕竟在辽东,谁都知道赵家和秦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是赵家的兵,吃的可是秦家的粮,真要说起来,这位出身秦家的秦公子也是一家人。
既然是一家人,就难免多聊几句,李玄都问了些金帐那边的风土人情,这把总兴许是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能闲谈之人的缘故,便带着李玄都来到旁边歇息的帐篷中,为他倒了一杯热茶,开始慢慢闲聊。
把总捧着茶杯,笑道:“秦公子可是瞧见这茶了?不算顶尖的好茶,也要二钱银子一两,是过往行商孝敬给兄弟们的,底下的兄弟都是粗人,也喝不出个好坏,便交到了我这里。”
李玄都抿了一口:“茶不错,老哥的差事也不错。”
把总笑道:“自是不错,比起那些跟着秦大帅杀敌的兄弟们,要好太多了。不过话说回来,我要不是当年膝盖中了一箭,瘸了一条腿,也不会在这儿跟这些行商打交道,早就跟着秦大帅杀敌去了。对了,刚才忘记问了,秦公子是哪个秦啊?”
李玄都笑道:“是朝阳府秦家。”
把总道:“秦家的商队出手最是阔绰,不过一个月才来一次。”
李玄都道:“毕竟秦家买卖的大头还是在海上。”
把总一脸艳羡道:“这倒是了,我听说老秦家的大小姐终于是许了人家,夫婿出身于把持东海的李家,家里也是金山银山,不逊于老秦家。如今老秦家有北海,老李家有东海,两家结亲,那买卖可真是比天都大了。再加上咱们秦大老爷又要迎娶南海的白夫人,真真是富有四海。”
李玄都轻咳一声:“是了,几家结亲,自然是富可敌国。”
两人又闲聊多时,把总向李玄都交代了许多草原上的注意事项,比如如何躲避马贼,如何注意商队的黑吃黑,李玄都自是不怕这些,不过有一条重要消息还是引起了他的兴趣,根据来往商人所言,近期王庭对于丝绸、瓷器的需求大增。这让李玄都立时想到,根据总督府那边的消息,老汗王的王妃生辰将近。
第二章 枯羊镇
李玄都与这位热情把总告辞,来到镇中。心中却在想金帐王妃的事情。
王妃是中原人的称呼,草原人应该称其为阏氏。《妆楼记》有言:“燕支,染粉为妇人色,故金帐名妻‘阏氏’,名可爱如燕支也。”汗王的正妻,号称大阏氏,其余诸妾,各有称号,分别是:颛渠阏氏、宁胡阏氏、屠耆阏氏,其中颛渠阏氏与大阏氏是同父同母的姐妹,故而又被称作小阏氏,在四位阏氏中年纪最小,最得汗王喜爱。在诸位王子中,最小的王子便是她的儿子。与中原的嫡长子继承不同,金帐汗国素有幼子守灶的习俗,长子析居,幼子守户,意思是其他儿子先分家立户,由最小的儿子再继承父亲剩余的财产及地位。
在这种习俗之下,最年轻的王子在名分上成了汗王之位的有力竞争者,同时手中握有老汗王赠予的精锐骑兵,母凭子贵,再加上小阏氏极得老汗宠爱,故而在王庭之中,身份尊贵,地位尊崇。
小阏氏的寿辰,自然要大操大办,老汗王是否会露面,各位王子和其余几位阏氏又是如何态度,都可一目了然,那么李玄都便要赶在小阏氏的寿辰之前,抵达金帐王庭。好在小阏氏的寿辰在来年开春的正月,还有两月有余的时间,足够李玄都赶到王庭。
李玄都曾经在帝京领教过谢雉的厉害,他有些好奇,这位身份地位在某种程度上与谢雉相似的小阏氏,又会是怎样的女子,总不会是个心无城府的天真女子。
念及于此,李玄都不由想起多年前他与师父的一场对话。那时候的李玄都受张肃卿的影响,有了为民请命的想法,但对于前路又不清楚,只是想着除掉帝京权贵,于是便请教李道虚。
李道虚说了这么一段话:“世间之人,不妨以横纵区分,按照纵向区分,有中原人、草原人、帝京人、金陵人、辽东人、西北人、凤鳞州人、婆娑州人,也可以分为效忠太后的人,或是追随张肃卿的人。但是把世间之人按照横向来分,就只有两种人,上位人和下位人,说的直白些,支配别人的士族和被人支配的普通百姓,按照这样区分,太后和张肃卿是一样的人,都是高高在上的支配者,我和你也是这个阶层。如今你要为民请命,岂不是背叛了自己的阶层?”
这段话让当时的李玄都陷入到极大的困惑之中,多年之后,经历了帝京之变,又经历了
被逐出师门的李玄都回头再看,才发现师父早已看透了世情人心,只是他选择了一个在李玄都看来并不正确的方向。换而言之,师父就像当年的世宗皇帝,他们不是被人蒙蔽,也不是昏庸,他们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只是他们不愿意去走那条注定艰难的道路。
按照李道虚的说法,谢雉和小阏氏虽然互相敌对,但是两人都是各自国家中最有权势、最为尊贵的女人,那么这两人可以算是一类人,用谢雉的行事作风来套用这位未曾谋面的小阏氏,未必全对,但肯定不会错得太多。
李玄都心中想道:“早晚要对上谢雉,在对上谢雉之前,见识下这位小阏氏的手段,也是好的。”
镇子不小,是辽东境内最后一处歇脚之地,辽东本地的商队还好,不少从关内来的商队经过长途跋涉之后,多半要在这里休整,补充给养,故而鱼龙混杂,其中不乏出身不俗之人,多是各大商队主事。
李玄都没走出多远,就见迎面走来一行人,十分彪悍,有身形魁梧的大汉,在如此严寒天气仍是袒露胸膛,有满面风霜的中年刀客,还有身着皮甲背着大弓的美貌女子,充满野性之美。他们簇拥着一位神情傲慢的女子,这女子看上去大概三十岁左右,相貌秀美,又与中原女子不大相同,不仅仅是相貌,还有气态,若非要找出一个词语形容,那应该是英姿飒爽,有男子的豪迈气概。再看这女子的打扮,一身精美白色狐皮袍子,没有丝毫杂色,额头上缀着一块硕大的红宝石额饰,极为刺目。都说出门在外财不露白,这女子却反其道而行之,必然是有所依仗。
果不其然,在女子身旁还跟着一个相貌猥琐的矮子,佝偻着身子,但是气息绵长,显然是有不俗修为在身,偶尔看人的眼神,也是极为锐利阴鸷,让人不寒而栗。
以李玄都的眼力,可以看出这个矮子大约有归真境的修为,而且不是中原江湖的路子,那就应该是金帐汗国的那边的高手了。在金帐汗国那边,许多时候不用故意试探,只要从形貌衣着上就能看出此人的身份来历,比如军伍高手总是披着甲胄,因为金帐汗国缺乏铁器,所以甲胄十分贵重,基本就是随身携带;练外家功夫的喜欢袒露臂膀,显示其勇武;若是身着长袍,多半就是类似于方士的萨满了。这一行人形形色色,倒是齐全,由此推断,这个女子也是来
历不凡。
李玄都没想招惹这个就差在脑门上写着“来头不俗”四个大字的女子,避让到路边。为首的女子只是瞥了李玄都一眼,没有无缘无故地来找李玄都的晦气,便带着一众手下远去。
李玄都心中微微感叹,一边正在大战,一边却又互通有无,不过这并不矛盾,因为两者都是为了生存。没什么对错,只有成败。
接下来,按照李玄都的计划,他先在此地找个落脚地方待上一天,然后从这里向东北方向走五百里左右,那里会有一场战事,这是景修的建议,作为一个江湖人,李玄都见识了太多的刀光剑影,可他还没见识过真正的沙场厮杀,正好有这个机会,去见一见也是好的,李玄都自是没有拒绝的理由,他也想看看朝廷鼎盛时镇压江湖的铁骑,到底是何等风采。
在此之后,他便会转回到远离战场的商路,正式踏上前往金帐王庭的行程。
李玄都自言自语道:“大魏朝廷风雨飘摇,可金帐王庭也好不到哪里去。难怪师父会说,这个世道,其实就是一个比烂的世道,谁烂得更快一些,就死得更快一些,剩下的人把死掉的分而食之,便有了太平年景。”
李玄都忽然压低了声音:“所以辽东铁骑入关,未必是最好,却能让大魏烂得慢一些,然后灭去金帐和西北大周,这天下,便太平了。”
李道虚曾经说过:“一代人做一代人的事情,所以一人开万世太平是不存在的,一代人平定战乱,一代人韬光养晦,一代人造就盛世,没有一蹴而就的道理。”李玄都以前总是对此不以为然,可现在看来,师父是对的,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着实是急不来。
李玄都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喃喃道:“急不来。”
他总在想,若是师父肯帮他,那所有的难题都迎刃而解,可师父偏偏不愿帮他,也许正因为师父看得太过明白,所以才不肯帮他,如果师父愿意帮他,那么师父必然没有今日这般洞彻世情。这是一个死结,难以解开。
就在李玄都出神之际,一个与李玄都同样是辽东人打扮的男子向他走来,来人大约是而立之年,却又饱经风霜,气态颇为沉稳老练。
李玄都回过神来,望向来人,因为对方是径直朝他走来,所以他直接开口问道:“不知这位兄台有何贵干?”
第三章 国贼
这人冲李玄都一抱拳,自报名号:“在下张文钝,晋州人士,承蒙江湖上诸位朋友的抬爱,送了个‘下山虎’的绰号,还未请教兄台名号?”
这江湖上的称号自然有高下之分,天师、地师、天刀,不必其他修饰,只是与天地挂钩,就大到不能再大,再有剑神、魔刀、圣君,非神即圣即魔,也是堪与天地相较的存在。除去这些之外,还有诸如伏虎罗汉悟真、降龙罗汉方静、白衣观音白绣裳、血观音石无月、紫府剑仙、血刀等,以及道门的几位真人,比之上面的几位自是逊色稍许,却也在漫天神佛之列。还有些特殊绰号,比如海枯石烂、东海怪人张海石,表里不一秦不一、说一不二秦不二、不三不四等等,却是根据各人的性情而来,若非江湖上有名的人物,谁会知道性情如何?所以也是不俗的。再往下便是与各种鳞甲、蛇虫、走兽、飞禽挂钩了,若是神兽还好,什么真龙、凤凰、玄武、麒麟,寻常人不敢乱用,也是了不得的人物。再往下,如云中鹤、雷老虎、飞天蝙蝠之流,难免逊色许多,只能算是有名,却算不得什么厉害人物。
李玄都仔细回忆了下,没听说过“下山虎”其人,不过还是嘴上客套道:“久仰久仰,在下秦玄策。”
互通名号后,张文钝说道:“秦公子姓秦,可是朝阳府秦家?”
李玄都点头道:“正是。”
张文钝肃然起敬:“那秦大小姐是阁下的?”
秦家虽然是江湖世家,但秦道远和秦道方其实是庙堂中人,而秦清又只有秦素一个独女,张文钝不好直接问李玄都与秦清是什么关系,便转弯相问他与秦素的关系。
李玄都此次出行,用“百华灵面”改变了相貌,看起来更为年轻,大约也就是二十出头的样子,也就是当年紫府剑仙横行河朔之地的年龄,此时只能说道:“秦大小姐正是在下堂姐。”
张文钝了然道:“原来是秦家公子,失敬失敬。”
李玄都问道:“不知张兄有何贵干?”
张文钝沉吟了一下,道:“实不相瞒秦公子,在下如今正在做塞外走商的买卖,不过前几天损失了几个弟兄,人手不足,便想问一问秦公子的意思,愿不愿意结伴而行。”
李玄都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问道:“张兄就不怕我是居心不良之人?”
张文钝哈哈笑道:“自然是怕的,不过我刚好看见那位把总对秦公子甚是热络,这才动了心思。毕竟这些年来,辽东铁骑的信誉还是不错的。只是没想到公子竟是出身于秦家,难怪那位把总
会对公子如此礼敬。”
李玄都想了想,若是与这一行人结伴而行,倒也是个不错的遮掩,至于去五百里外观战之事,以他的境界修为,想要瞒过旁人耳目也是不难,于是便点头答应下来:“正巧我也是第一次去塞外,能结伴而行,自是再好不过。”
接下来,张文钝请李玄都去了他们商队的所在的客栈,与商队的其他两个主事人见了一面,一个半百年纪的老人,应是管事之流,类似于秦不一在秦家的身份,还有一个女扮男装的小姐,自然是类似于秦素在秦家的身份。两人原本对于李玄都颇有疑虑,不过见到李玄都主动出示了路引之后,便疑虑尽消,可见秦家在江湖上的名声,尤其是在辽东地面,更是无人能比。
如今李玄都显露出的境界修为大概在玄元境左右,放在江湖上已经算是好手,就是在许多大宗门中,也是颇受重视,这便是张文钝不知秦家公子身份还特意邀请李玄都的原因。
因为商队要明天才会出发,李玄都暂且作别了张文钝等人,又回到枯羊镇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四下闲逛。
这座镇子上,不仅有商人和官兵,还有贼,不是那种小偷小摸的贼,而是草原上的马贼的眼线,在此地就开始选择目标,估算商队的守卫力量,看看自己能不能吃下,会不会崩了牙,然后传信给草原上的马贼,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谋后而动。
李玄都并非想要行侠仗义,在这等地方,没有哪个是干净的,无非是弱肉强食罢了。他只是在观察这些商人和贼人的行为举止,然后再去学习模仿,以免到了金帐王庭之后,被人看出破绽。
走了小半日的功夫,李玄都已经绕着镇子走了一遭,对于行商有了初步了解,默记心中。就在此时,他忽然听到一阵喧闹之声,循声而去,却见是先前那伙金帐之人与另外一伙人起了冲突。这伙人是中原人士,却不是商人,更不是江湖人,而是一伙读书人,或者说儒门中人。
这倒是让李玄都有些好奇,要知道儒门中人爱财是爱财,可从不会在放在明面上来说,更不会亲自去敛财,这些儒门中人出现在此地总不会是来走商的。
李玄都向旁边几个看热闹的略一打听,这才知道,原来是这伙读书人是来游学的,也是见识下塞外风光。众所周知,如今辽东正在与金帐汗国打仗,可商贸没有因为战事而中断,众多商人早就对此习以为常,这伙读书人却不这么想,在辽东地面见到了如此招摇的金帐之人,大为不忿,上前斥责,那伙金帐之人平白无故被人骂了一通,自然恼火
,也不是好相与的,就这么起了冲突。
李玄都不由摇头叹息一声,儒门中人对于“武夫当国”的辽东本就充满偏见,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无论结果如何,这伙儒门中人返回中原之后,一定会借此事大做文章,虽说夜骂到明,明骂到夜,也骂不死辽东,可百姓却不懂这些,只会跟着这些能识文断字的文人老爷们一起去骂辽东,也是让人糟心。
说起来也是可笑,李道虚年轻时曾经在万象学宫求学,李玄都年轻时跟随张肃卿左右,可李道虚对儒门颇不以为然,李玄都也不自称是儒门弟子。圣贤的道理当然无错,可后人学歪用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正当李玄都想着这些的时候,那边对峙的双方终于是从斗嘴变成了动手,只见那个在冬日里仍旧是袒露着胸膛的大汉一声暴喝,朝着一名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儒士挥拳打出。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无论他与儒门有怎样的过节,这儿毕竟是大魏境内,还轮不到金帐中人来逞威风,不过他转瞬就打消了出手的念头。因为这个瘦弱儒生也是有不俗修为在身,毕竟敢于到边塞游学的,总不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两人立时斗在一处,一人走的是刚猛路子,一人走的是灵巧路子,过了十几招,都没碰到一下,那壮汉有些恼火,大吼一声,震得围观之人耳朵嗡嗡作响,那儒生也难免有了片刻失神,然后那壮汉抓住这个机会,欺身而进,便要一拳结果了这个小子。
见此情景,李玄都终于是不得不手了,不见他如何动作,一颗小石子凌空飞起,在空中一个诡异转折之后,才击向那名壮汉,如此一来,任谁也看不出这颗石子从他所在的方向发出。
那壮汉痛呼一声,被石子打中了手腕,骨头已是断了。
无论是壮汉,还是侥幸逃得一命的儒生,都有些惊疑不定,金帐那边为首女子的俏脸上升起一股寒意,冷冷扫视四周。直到她身旁的那个矮子低声劝说几句之后,她才收回视线,径自转身离去,不再搭理这帮中原读书人。
那个断了手腕的壮汉看了眼捡了条性命的儒生,冷哼一声,转身大步离去,儒生们虽然有心不放过这些金帐蛮子,但也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在这严寒天气里气得脸色通红、浑身燥热,只能在心中狠狠记了一笔,却是把账算在了辽东的头上,这辽东到底是怎么了,大魏百姓竟是要受金帐之人的欺辱,一定是主政一方的赵政出了问题,真乃国贼也。
围观之人见没热闹好看,便渐渐散去,李玄都也混杂其中,面无表情。
第四章 燕清
到了出发的日子,李玄都与张文钝一行人离开枯羊镇,踏上前往金帐王庭的路途。
这商队明面上的主事人是“下山虎”张文钝,实际上拿主意的却是那个女扮男装的千金小姐。不知是不是李玄都的错觉,在老辈人中,男子自然占了绝大多数,如今在江湖上呼风唤雨的,除了寥寥几位女子,多是男子。可到了他们这一辈,就有些阴盛阳衰了,独自支撑门户的姑娘不在少数。不过这也无甚不可,寻常百姓家中,自然是男子支撑门户,因为男子身强力壮,先天优势。可江湖世家,无论男女都能修炼武学术法,只要修为有成,自是无论男女都能支撑门户。
对于这位小姐的男扮女装,李玄都难免想起自家师妹。说起来,陆雁冰也是个可怜人,在清微宗中,陆家算是大门大户,可到了她这一代,却是没个正经兄弟,幸而她被李道虚看中,收为弟子,这才守住了门户,否则难免要被其他叔伯侵吞家产。这也就罢了,陆雁冰没有正经兄弟,却多了一帮如狼似虎的师兄弟,尤其是三个姓李的,都不是省油的灯,她处在中间,自是为难,随风摇摆也而是没办法的办法,所以李玄都从不与她计较太多,只是略微敲打。正所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哪怕是秦素这等被老父和情郎捧在掌中的明珠,还是要为死去的娘亲和未来的继母烦恼,谁又能真正做到大自在。
李玄都本无意深究这些旁人家的俗事,不过张文钝见李玄都是秦大小姐的堂弟,便说了许多。这位小姐姓燕,名叫燕清,是个颇为中性的名字,女子也可,男子也可,是晋州人士。当然,对外介绍时,不能称呼燕小姐,而是要称呼为燕公子。那个老管事也随着主家姓燕,叫做燕方。张文钝本是个孤身行走江湖的江湖散人,有朋友也有仇家,有次遇上了仇家,激斗一场,虽然杀了仇家,但也受了重伤,昏死在路边,被路过的燕家老家主所救,为报恩情,伤好之后的张文钝就留在了燕家,从此成了燕家的宾客。
燕家在晋州地界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豪强,做生意最重信用二字,这就要看当家人的本事如何了,自从燕老爷子因病过世之后,因为没有儿子的缘故,许多债主怕燕家就此败落,于是纷纷上门讨债,别人欠燕家的债又没到期限,拿不回钱,生意上便一时周转不过来,虽说最后由燕清出面,通过她与一位好友的关系,从太平钱
庄贷了银钱,好歹送走了债主,但太平钱庄有太平宗定下的章程,掌管钱庄和客栈的陆夫人更是要定期查账,遇到死账坏账,负责此事的管事都讨不到好。若是燕家到期还不上欠债,太平钱庄也不能通融,要用燕家的产业抵债。无可奈何之下,燕清只得冒险走商,若是顺利的话,差不多能抹平了这笔亏空。
李玄都听到太平钱庄的时候,心底略微感叹,虽然他不是太平钱庄的大东家,可他却是大东家的掌舵人,对于燕家人而言,足以家破人亡的风波,在他这里,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这就是权势的好处了,也难怪世上人人争权夺利,谁乐意自己的生死都被旁人拿捏在手中?这便是师父所说的支配之人和被支配之人了。
燕家这次的货物以茶叶为主,虽说在价格上稍逊于铁器和盐,但也是一等一的金贵之物,从江南那边进货,大约花了万余两银子,再加上一路上的花销和各路打点,本钱大概在一万五千两左右,可只要能在王庭做成买卖,换成马匹或是牛羊运回辽东,再转手换成老参、东珠、貂皮等物事,无论是走陆路运回关内,还是走海路前往江南,都能买到四万两以上,这一来一回的利润之大,谁不眼红,所以说杀头的买卖有人做,赔钱的买卖没人做。赵政若想要彻底禁绝走私一事,只能从根源入手,让这种买卖无利可图,那么自然没人再去冒着杀头的风险走商,如何使其无利可图,关键在于开放边境互市,而想要开通互市,前提又是两国罢战休和,其中牵扯的种种,实是太多,根本不是如今赵政可以轻易做到的,故而赵政只能尽力管束,却做不到完全禁绝。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更不知其中难处。就如那些书生,平日袖手谈心性,大骂四方,可真要说到解决的办法,却是一个也无,虽然不能说错,但也谈不上如何值得推崇就是了。
这一路上,李玄都思虑极多,除了一直悬在心头的“太阴十三剑”和念念不忘的“太平青领经”,还有太平宗、清平会、太平客栈,以及辽东秦家、东海清微宗,经过他这近两年的奔波,许多设想终于是卓见成效,他本人也能在天下间有些声音,此番金帐之行若是顺利,他就要重返清微宗,与师父正式提及与正一宗议和之事,再联合辽东五宗,彻底铲除西北顽疾,这正是当年司徒玄策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情。
先除外患,再
平内忧。再然后就是重回帝京了。国乱岁凶,四方扰攘;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狼心狗行之辈,滚滚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以致社稷丘墟,苍生涂炭。非要痛下狠手整治一番不可,这是当年张肃卿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情。
李玄都平生所愿,就是完成两件未竟之事。
行进途中,李玄都吊在商队的最后,正当李玄都沉思的时候,队伍前头的燕清悄然放慢了速度,来到李玄都的身旁,开口道:“秦公子。”
李玄都回过神来,问道:“不知燕公子有什么见教?”
燕清微微一笑:“见教不敢当,只是听张叔说秦大小姐是秦公子的堂姐,所以想要向秦公子请教一二。”
李玄都知道她是女儿身,便故意玩笑道:“难道燕公子对我家堂姐有意?可是不巧,她已经与旁人定亲,燕公子怕是没有机会。”
燕清听出李玄都话语中没有恶意,也不以为意,道:“秦大小姐何等家世,又是天人之姿,岂是我敢宵想的。我听说秦大小姐与东海李家的李公子定了亲事,所以想要问一问秦公子,可曾见过那位李公子?”
李玄都一怔,没想到燕清感兴趣的不是秦素,而是他李玄都,他本想说自己没见过,可瞧燕清眼神颇为坚定,显然笃定他已经见过,而他也的确在秦素的提议下见过秦家的诸多年轻子弟,算是混了个脸熟,此事不算隐秘,如果强说没有见过,倒是让人生疑他的秦家身份,只得点头道:“自是见过。”
燕清眼前一亮,又问道:“不知这位李公子是怎样的人?”
在这世上,自是没有人比李玄都更懂李玄都,可是李玄都只觉尴尬,他现在的身份是秦玄策,若说李玄都的坏话,难免让人多想,还以为他是嫉妒,可要说李玄都的好话,就成了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有自吹自擂之嫌,实是不知该怎么评价。
李玄都只好含糊其辞:“我在秦家的地位不算很高,当时我们是一众兄弟一起去见李公子的,我排在后面,没能瞧得真切,只远远看了几眼,与堂姐极是般配。”
燕清听到这话,不由略微失望,与李玄都客套几句之后,便又回了队伍的前面。
李玄都想了想,自己不曾与燕家有过什么交集,燕清打听自己是为哪般?
第五章 观战
草原上已经落雪,但是还没到白灾的地步,再过一个月,就会大雪封路,所以这是今年的最后一趟走商,想要返程,最快也要等到来年开春。
不过相较于夏秋两季的草原,路途还是难行,一天至多也就走一百余里。在这一路上,燕清总是一副忧心仲仲的模样,不知她在担心什么,不过李玄都隐约猜出一切,应该与李玄都和太平宗有关,如今世人都知道李玄都是太平宗的宗主,也就是太平钱庄的大东家,而燕清又欠了太平钱庄的债务,她应是希望这位秦公子能在李玄都那里说上句话,能给她宽限些时日。看来这位燕小姐也明白,对于他们一家来说的灭顶之灾,在大人物那里只是一句话而已。不过她听到这位秦公子只是远远看了李玄都一眼之后,就知道这位秦公子不是秦家核心子弟,在李玄都面前说不上话,自然失望。
反倒是张文钝,兴许是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生死看淡,倒是颇为轻松自在,偶尔会与李玄都闲聊几句。李玄都也不是初出茅庐,自然从张文钝的话语中听出了些许试探意味,大抵是问与秦家有关之事,虽然李玄都不是真正的秦家子弟,但他可是秦家的女婿,倒也应答自如,让张文钝彻底释去疑心。
当然,李玄都和秦素还未正式定亲,只是在口头上定下,两家长辈应允。真要按照礼法,李玄都要请长辈前往秦家下定,还要分两次。第一次是李玄都这边的女性长辈到秦家定下亲事,又称“小定”。第二次是李玄都送聘礼并定下婚期,这是“大定”。李玄都唯一的女性长辈是李非烟,她会在腊月的时候北上辽东,与秦清定下两个晚辈的婚事。然后再由张海石等人筹备聘礼,以两家的面子,少说也要靡费十余万银子,最终李玄都亲自带人前往秦家下聘,定下成亲吉日,如此算是“大定”。经过这么两道礼法程序之后,李玄都和秦素才算是真正定下了亲事,李玄都可以称呼秦素是未过门的妻子了。
好在“小定”不需要李玄都和秦素出面,关键在于两家长辈,所以李玄都在不在辽东都无关紧要,他已经分别给李非烟和张海石去信,请二人各自准备定亲事宜,等到“大定”的时候,他已经从辽东回来,只需要登门下聘即可。
“小定”还好说,“大定”便要招呼众多亲戚、宾客、朋友欢聚一堂,以秦家的地位,李玄都又交游广阔,少不得也是一场盛事,各宗来客、辽东豪强、还有总督府的军政要人,无论是看谁的面子,少不得要送上一份贺礼。再到成亲,则是大宴宾朋,天南海北的朋友都能前来道贺,必不逊于颜飞卿和苏云媗的婚事。秦素是极为不耐这种事情的,按照她的想法,两人拜上三拜,便是成亲了,哪知道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本想提议一切从简,结果被秦道远给驳斥回来,而且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毕竟是长辈,又是正经规矩,秦素也只能乖乖认可。
张文钝见李玄都有些出神,出声问道:“秦公子在想什么?”
李玄都回过神来,轻声笑道:“叔父临终前给我定了一门亲事,不出意外的话,从金帐回来之后就要上门提亲。”
张文钝闻言之后,心头一沉:“无论是外出打仗也好,还是走镖走商也罢,打算回来就成亲的人多半是回不来的。”
不过他面上却是半分不显,笑道:“那可要提前恭喜秦公子了。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李玄都笑道:“姓白,说是门当户对,可不瞒张兄,我们这一房终究是家道中落,只剩下个空名头罢了。所以这么算下来,还是我高攀更多一些。好在人家不嫌弃我,也不让我入赘。”
张文钝赞道:“是秦公子的福气,不过话说回来,秦公子早晚都会有一番作为,那位白姑娘的眼光也是极好的。”
李玄都笑道:“承蒙张兄吉言。”
说说笑笑之间,便到了傍晚。商队选好地址,安营扎寨,一切都有章法,不需要李玄都多去费心。因为此地距离枯羊镇不远,而枯羊镇周围又有辽东铁骑驻扎,所以很少有马贼敢于深入此地,也不必担心马贼夜袭。
冬天日短夜长,很快便天色一片漆黑,李玄都悄无声息地离开自己的帐篷,往东北方向急掠而去。按照景修的推测,此地会有一场战事爆发,具体时间就在两三天之内,李玄都打算去碰碰运气,能看到最好,看不到也不强求。
李玄都以天人无量境的修为御风而行,只是大半个时辰便来到预定地点,
朔风呼啸,又在晚上,可谓是滴水成冰,李玄都站在一处小丘上望着脚下的一马平川,一动不动,好似与此方天地已经融为一体,虽然他未曾隐去身形,但也不会引起旁人的丝毫注意,这便是天人境的玄妙了。
李玄都的运气不错,当天际尽头涌起一抹深蓝的时候,远方有许多隐隐约约的人影正快步奔来。这些人未曾骑马,只是徒步而行,可速度却不逊于马匹奔驰,甚是惊人。此时是一天中最为寒冷的时候,几乎到了呵气成冰的地步,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坚持作战之人,必然是身怀不俗修为,能够以体内气机抵御严寒。
大魏实行卫所制度,在全国设立卫、所两级,士兵设立军户。但是自世宗皇帝之后,在这一正统规制之外,还出现了家丁制度。所谓家丁,就是武将所辖不入兵籍者,是将帅用于御敌卫身的私兵,完全依附于主帅。
大魏的卫所制度一大特点是兵民合一,士兵要进行务
农,通过耕作土地所得收入来供养军队。然而随着土地大量被兼并,包括军屯官田,这让部分兵士失去生计,四处流亡的兵士依附将领,成为私兵家丁。在这种情况下,卫所制度势必衰微,同时伴随着大魏赋役制度的改变,卫所制逐渐向募兵制转变。家丁招募并未被限制,所以家丁随着募兵制发展而得到大量招收,这也是家丁的重要来源。
大魏为抵御金帐汗国,在辽东设置重兵,自明雍年间,军队涣散,实力萎颓,难以抵抗外敌入侵,北部边防压力巨大,为镇守边疆,历任辽东总督开始大力发展家丁制度。家丁整体战力极强,是军伍的中流砥柱,对巩固边防起着重要作用,当初秦襄收复凉州、秦州,家丁也功不可破。而家丁受将领而非朝廷控制,这也导致了各地督抚相继坐大。
此时还能行军作战的,自然就是辽东铁骑中的家丁,这些家丁丝毫不逊于江湖武夫,甚至因为精通军阵合击之道的缘故,更胜于散兵游勇一般的江湖武人,极为厉害。
很快,这些家丁的对手也出现了,是一群衣着奇怪的金帐之人,同样不曾骑马,不过人数更多,迎上了这队精锐家丁。
虽然这些家丁只有数百人,但个个披甲,除了长兵器外,还分别携带盾牌、弓弩、火铳等物,加起来能有数百斤,可毫不吃力,排列成阵之后快速推进,更让李玄都感到惊艳的是,这些家丁的步伐、动作、身形起伏都如一人一般,甚至就连呼吸吐纳,也是保持一致,这可是江湖武夫万难做好的事情。
很快,两兵相接。数百家丁立时分成无数个小阵。以十一人为一阵,十一人的气机连成一体,同进同退,最前二人一执长牌、一执藤牌。长牌手执长盾牌遮挡箭矢、长枪,藤牌手执轻便的藤盾并带有标枪、腰刀,长牌手和藤牌手主要掩护后队前进,藤牌手除了掩护还可与敌近战。再二人为狼筅手执狼筅,狼筅形似长枪,顶端斜削成尖状,又在四周留有尖锐的枝丫,每支狼筅长一丈左右,狼筅手利用狼筅前端的利刃刺杀敌人以掩护盾牌手的推进和后面长枪手的进击。接着是四名手执长枪的长枪手,左右各二人,分别照应前面左右两边的盾牌手和狼筅手。再跟进的是两个手持镗钯的士兵担任警戒、支援。如敌人迂回攻击,短兵手即持短刀冲上前去劈杀敌人。各种兵器分工明确,令行禁止。
李玄都看得震撼无比,虽然这些家丁的头目有玄元境修为,普通家丁大多只有抱丹境、入神境的修为,但就算是江湖上的先天境高手对上,怕是也要吃个大亏,甚至有身死之忧。就算是归真境的高手,面对数百人的围攻,也怕是很难取胜。天人境高手自是不惧,可整个江湖才有几个天人境大宗师?
第六章 军阵
十一人成小阵,十一个小阵再成大阵,最终变为三个大阵成三才阵势,层层推进,摧枯拉朽一般,势不可挡。这应是本朝名将所创的鸳鸯阵,李玄都从唐汉那里得来的“鸳鸯刀法”也是脱胎于此阵。
试图阻拦的金帐士兵们惨叫着变为尸体,仿佛是步兵遇到了重骑兵,根本无法抵御。
转眼间,家丁们已经杀穿了金帐士兵的阵形,接着后队变前队,阵形丝毫不乱,速度依然维持不变,所有人的动作仍旧是整齐划一。
随着距离拉近,李玄都可以清晰听到数百人一起脚踏地面的声音,震人心房。这让李玄都想起四个字:“人定胜天”,胜天者,不是一人,而是千千万万之人,这种集合众人之力的震撼,与一人之力的震撼,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受。
就在此时,金帐中出现一个身着黑色长袍之人,只见他头戴装饰有各色羽毛的头冠,手中持有一根等人高的长杖,只是轻轻一挥,已经倒地的尸体又重新爬起,摇摇晃晃地向那些家丁们杀去。
这些尸体虽然比不上皂阁宗精心炼制的活尸,但是就地取材,更为迅捷、
家丁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取出三眼铳和弓弩随手将其射杀,皆是直指眉心,弹丸和箭矢穿脑而过,一击毙命。放在江湖上,这便是极为高明的暗器手法。
就在这时,李玄都有所察觉,转头望去,只见在他的视线尽头出现了许多黑影,李玄都仔细辨认片刻之后,脸色微变:“这是投石车?”
几乎就在下一刻,无数巨石带着剧烈的呼啸声音破空而至。
一只成年猛虎重五百余斤,掌力可达骇人听闻的两千斤,一名辽东铁骑在人马俱是披甲的情形下,本身可达两千斤之重,若是全力冲锋,则能产生十万斤的力道,此时这些从天而落的巨石,丝毫不逊于骑兵全力冲锋,若是寻常士兵遇到,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被碾为肉泥。
不过李玄都没有出手阻拦的意思,他有一种直觉,这些久经沙场的家丁,绝对有应对的手段。
果不其然,这些家丁已经提前变阵,举起身上携带的盾牌,在头顶形成一面盾墙。
然后就见这些巨石落在盾牌之上,竟是被盾墙弹开。而这些家丁则是脚下一沉,地面开裂,显然是极为高明的卸力法门。
金帐那边似乎恼羞成怒,就见一名光头大汉越众而出,抓起一块被弹飞的巨石,随手丢出,然后他直奔家丁军
阵而来,此人大约有归真境的修为,以他一人之力,虽然不是这数百家丁的对手,但也能造成不小损伤。在他身后,则是剩余金帐士兵蜂拥而至,若是他能凭借一人之力,在军阵上强行撕裂开一个口子,那么剩下的金帐士兵便能趁势而入,强行冲散阵型。
不过家丁这边也从军阵中跃出一人,身上披甲,看不清相貌,手中持有一根漆黑长枪,轻描淡写地一枪挑飞巨石,主动迎上了那名光头大汉。
一人一枪迅捷前行,气势如虹。
李玄都对于这名用枪之人能一枪挑开飞来的巨石不以为意,毕竟军伍中不乏高手,当年大魏太祖皇帝在西岳得遇一位长生地仙,获传玄功,后起兵驱逐金帐大军,在沙场厮杀中,磨砺出一套军伍拳法,共三十二式,又称“三十二势长拳”,待到他开创大魏王朝,成为太祖皇帝,对三十二式拳法去芜存菁,博采众家之长,编撰为“太祖拳经”,号称“百拳之母”,是为大魏军伍中的专门修炼之法。依循此法修炼,未必能修炼出一个长生地仙,但是修炼出一个归真境却是不难,若是还有其他机遇,就算天人境也不是不能。
面对这一枪,光头大汉大笑一声给自己壮胆,然后运转气机,双臂肌肉如充气一般鼓胀开来,青筋似如虬龙,他正想徒手夺矛。下一刻,他便被一矛捅穿了胸口,当场身死断气。
在旁人看来,本该势均力敌的两人本不该这么快就分出胜负才对,可只有李玄都一人看出,在刚才出枪的瞬间,这名持枪之人的境界从归真境跃升至天人境,在杀人之后,境界又迅速跌落,重新变回归真境,这一起一落之间,极为高明,就像聚光一点而起火,这个金帐的高手死得不冤。
一枪之后,那名持枪之人似乎察觉到了李玄都的注视,猛地转头望来,刚好迎上李玄都的目光。
李玄都也终于看清了此人的相貌,大约三十多岁,面容刚毅,甚是英武,唯一让人惋惜的是一条长长伤疤从他的右眼一直延伸至嘴角,使他少了几分英俊,多了几分威严压迫。
因为李玄都保持了天人合一的状态,所以那人不能看清李玄都的形貌,只是隐约可以感觉到李玄都的存在,不过李玄都没有表现出丝毫敌意,他又很快收回目光,开始杀向那些金帐士兵。
就在此时,先前那名唤起无数死尸的萨满再次出现,高高举起手中长杖,杖端镶嵌有一颗黑色骷髅,眼窝中骤然燃起两团火焰。
伴随着一阵古怪晦涩的咒语,一股汹涌黑风凭空生出,朝着一众家丁席卷而来。
原本行动迅速的家丁瞬间被这股黑风束缚住手脚,虽然造不成任何伤势,但是行动艰难,行进速度比寻常步行还要慢上许多。
趁此机会,金帐士兵们迅速如潮水一般退去。
那位手持长枪的将领虽然无惧黑风侵扰,但是孤军冒进是兵家大忌,也并未追击。
李玄都见此情景,心中暗忖:“这便是金帐汗国的‘方士’?虽然正面战力不足,但是可以起到极强的辅助作用,若论实力,中原朝廷自然远远大于金帐汗国,但是金帐汗国胜在人心更齐,却是内斗不断的中原不能相比的。若是各大宗门愿意为朝廷效力,或者说当年鼎盛时的朝廷,军伍中的高人必不在少数,那也不会被金帐汗国攻入腹地,应是北伐金帐才是。”
念及于此,李玄都不由叹息一声。江湖中人,不愿意受军规的约束,宁可去做青鸾卫,也不愿意到军中效力,在这一点上,他亦是不能免俗。反倒是胡良,比他更强。当年秦襄率军西进,胡良跟随左右,官至副总兵。
不过李玄都也能明白大天师、师父、地师等人的想法,一味追求武力强盛是霸道,难免二世而亡,想要长治久安,关键还是在于政事一途,可以说兵事是政事的延伸,若是政事败坏,兵事也随之腐朽,追根溯源,还是要从政事上着手,这才是王道。
就在这时,那名手持长枪的将领已经吩咐麾下家丁打扫战场,而他却是朝李玄都走来。
李玄都站在原地未动,没有摆出任何防备姿势,只是负手而立。
落在这名将领的眼中,要么是来人没有丝毫敌意,要么就是来人已经强大到完全不把他放在眼中,若是前者还好,可若是后者……
就在他犹豫时,李玄都已经开口道:“我是总督府的人,此来只是观战,将军不必担心。”
这名将领先是一怔,随即开口相问:“还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李玄都摇头道:“恕我不便相告,战事结束之后,你我当有再见之日。”
说罢李玄都身形一掠,御风而去。
这名将领一惊,他虽然能在短时间内晋升天人境,但想要长时间御风而行,还是力有不逮,见李玄都御风而去,已是知道自己绝非此人对手,此人也没有欺骗他的理由,只是不知道总督府中何时又多了这样一位高手。
第七章 释疑
李玄都刚刚回到营地,还未进帐篷,就发现自己的帐篷中多了一个人,不是他意料中的燕方或是张文钝,而是那个名叫燕清的姑娘。李玄都稍微犹豫了一下,转念之间已经有了应对说辞,然后撩帘进入帐篷之中。
燕清看到李玄都进来,脸色微寒,盯着李玄都质问道:“不知三更半夜,秦公子离开营帐到哪里去了?”
李玄都笑道:“这话应该我问燕姑……公子才是,你在我的帐篷做什么。”
白日里张文钝又试探了李玄都一番,确信李玄都是秦家出身,然后告知了燕清。这让燕清又动了心思,想要死马当作活马医,再去求一求李玄都,看看能不能通过他的门路在太平宗活动一下,也不是减免债务,只是宽限些时日,万一这趟生意不顺利,她还有时间再想办法。 可没想到一大早她来到这位秦公子的帐篷时,竟是空空如也,这让她心生疑窦,生怕这位秦公子其实是草原马贼的眼线,混入商队之中充当奸细,毕竟江湖上这种里应外合的把戏可是不少见的,许多固若金汤的庄子、山寨,都是被贼人混入其中而被攻破的。
燕清不欲与李玄都纠缠,直接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李玄都笑了笑,道:“燕公子这是怀疑我的身份了,怎么,觉得我是马贼的奸细?”
燕清抿了抿嘴唇,没有言语,显然是默认了李玄都的言语。
李玄都摇头道:“燕公子还是年轻,如果你怀疑我是马贼的奸细,就不应该一个人等在这里,而是要多带些人,最好是先行埋伏,确保能将我制住。若是力求保险,那就在我进门的一瞬间,趁我不备,群起偷袭,将我拿下,然后再慢慢问话。若是怕其中有什么误会,因此得罪了秦家,那也应让张文钝在此等我,慢慢套话试探,再让其他人埋伏周围,见机行事。可燕公子就一个人在这里等我,就算你猜对了我的身份,难道就不怕我挟持了你,让商队的人投鼠忌器,然后我便能趁此机会逃之夭夭?”
燕清脸色一白,只觉得后背发凉,再看李玄都脸上的笑容,就觉得有些狰狞可怕了。
李玄都摆了摆手:“燕公子不必害怕,你运气不错,我不是什么马贼的奸细,也不会挟持于你。”
燕清这会儿倒是有了老江湖的谨慎多疑,死死盯住李玄都,道:“你说你不是马贼的奸细,我凭什么信得过你?难保你不是故布疑阵,还是想留在商队之中,里应外合。”
李玄都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燕公子既然问了,那我也不妨与燕公子实说,只是此事关
乎我的**之事,还望燕公子不要对外人提起。”
燕清道:“这是自然。”
李玄都面上多了几分厉色,又道:“燕公子不要不当一回事,要记在心里才好。须知道祸从口出,若是泄露出去,不仅我的前程成了水中之月、镜中之花,只怕下半辈子还要沾染上许多棘手麻烦,到时候休怪秦某要与燕公子计较一番。”
燕清听李玄都说得如此郑重,已是信了三分,对于李玄都的怀疑已是淡了。
这便是李玄都的用意所在,见燕清疑虑稍减,继续说道:“我之所以深夜离开,是因为我修炼了一门奇门功法,非要在每夜子时吸纳月华,又要在临水之地采集水精,时值冬日,水精化作寒气,事半功倍。正所谓少阴入老阴,老阴生少阳,少阳化玉阳,玉阳归玉阴,方成正道。”
燕清也是自小练武,身怀修为,听到李玄都所说不似信口胡诌,心中又信了几分,不过还是问道:“不知是什么功法?”
李玄都淡淡一笑,伸出手掌轻轻一抹,只见手掌所过之处,凭空生出白色寒霜。
燕清见此情景,不由低低惊呼一声:“这似乎不是秦家的功法。”
“燕公子所言不错。”李玄都淡然道:“这是玄女宗的‘少阴真经’,乃是不传之秘,我在机缘巧合之下,得了这门功法,却是不能为旁人所知,否则便会惹来天大的麻烦。所以燕公子莫要对旁人说起才是。”
说罢,李玄都一步踏出,瞬间来到燕清身旁,食指在燕清的肩膀上点了一下。
燕清立时感觉一股寒气进入自己体内,使她动弹不得,又惊又怒:“你要做什么!?”
李玄都微笑道:“只是让燕公子见识下我的手段,这门身法叫做‘**履霜’,这门指法叫做‘寒冰指’,燕公子可是信了?”
燕清此时已是信了九成,强压怒气:“我信了,快些给我解开。”
李玄都伸手又按在燕清的肩膀上,以“家传”的“天问九式”心法运转气机,帮她化解体内寒气,说道:“这是补天宗的心法,若是有哪个马贼能得补天宗和玄女宗的真传,又有秦家的路引身份,对于秦家内情了若指掌,却甘愿来做一个线人,那可是江湖奇景了。燕公子只是损失一车货物,就能见此情景,也是值了。”
燕清听出李玄都话语中的讥讽之意,也再无疑问,感觉自己身体能重新活动之后,冷哼一声,匆匆去了。
虽然燕清信了,但还是请来了张文钝,将此事经过对他说了。此时的燕清脸色微微发白,既有被寒气入体
之后的缘故,也有心中惶恐不安的缘故,她轻声问道:“张叔叔,这位秦公子真的没有问题吗?”
张文钝略作沉吟之后,道:“信得过。秦家的许多内情,不是外人可以知晓,编也不可能没有半点纰漏,可见这位秦公子的确来自秦家。而且功法一事,也说得过去,要知道江湖上偷学旁人功法是大忌,若是寻常功法泄漏出去也就罢了,可‘少阴真经’在玄女六经之列,乃是玄女宗的根本,若是让玄女宗知道了,怕是有性命之忧,所以那位秦公子才一再嘱托小姐。小姐也切不可将此事宣扬出去,否则便是凭白多出一个生死仇家。”
燕清认真应了,又道:“我听说那位太平宗的新任宗主精通各家所长,怎么不见玄女宗去找他的麻烦?”
张文钝笑道:“那位李宗主是老剑神的弟子,又与大天师交好,还有‘天刀’做岳父,谁敢去找他的麻烦?说不定还是玄女宗的萧宗主主动传授给他的,学了也就学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位秦公子是从哪里学到‘少阴真经’的?难道是那位李宗主传授的?可按照道理来说,李宗主自己学了也就罢了,不该随意传授给旁人的。”
燕清揣测道:“会不会哪个玄女宗弟子偷偷教他的?”
张文钝点了点头:“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不过能被传授玄女六经的玄女宗弟子,都不能嫁人生子,如果这位秦公子是从玄女宗弟子那里学到,这两人又是什么关系?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张文钝没把话说透,燕清已是明白了,对于李玄都的恶感又加一分:“始乱终弃。”
张文钝哭笑不得:“倒也未必是小姐想的那样,说不定两人是情投意合,只是碍于玄女宗的门规,不能结为夫妻,也是可怜人。”
燕清冷哼道:“明知道给不了人家名分,还要去撩拨人家,登徒子。”
张文钝历经世事,知道小姐这是心中有了成见,他再说也是无用,轻叹一声:“那就是别人的事情,没我们的干系。不过小姐,切莫对这位秦公子太过上心,免得日后伤心……”
燕清先是一怔,待到分清了“上心”和“伤心”之后,立时摇头道:“张叔叔多虑了,我之所以对他上心,只是想要走一走他的门路,看看能不能与那位李宗主搭上关系,然后太平钱庄那边便能轻松些。”
张文钝笑了笑:“若是真能与那位李宗主搭上关系,休说是宽限些时日,便是抹去了这笔债务,也不是不能。”
燕清神态平静,摇头道:“我燕清虽然不算什么大富大贵,但不要旁人的施舍。”
第八章 定亲
一个谎言总要更多的谎言去弥补,接下来的几日,李玄都不得不深夜外出,然后找一个邻水之地,默默打坐炼气。虽然麻烦了一些,但也彻底释去了燕清和张文钝的最后一点疑虑。
李玄都本没必要如此,大可孤身一任上路,不过他现在早早去了金帐王庭也是无用,而且金帐王庭中高手无数,不逊于帝京城,若是李玄都没有一个合适的身份进入其中,贸然潜入,结果被金帐高手盯上,虽然自保无虞,但再想伺机混入小阏氏的寿宴,可就难了。为了稳妥起见,李玄都还是决定以秦玄策的身份跟随商队前往王庭,然后再伺机行事。
越往北走,天气就越发严寒,商队成员又加厚了御寒的衣物,个个臃肿无比,行动笨拙。李玄都还是那身皮毛衣物,显得有些眨眼,不过落在旁人眼中,就是修为深厚,不怕严寒。这一路上,无甚意趣可言,李玄都无论是行是卧,都在专心修炼“太平青领经”。
武学之道,贵精不贵多,就算天下武学无所不会,通统都是刚刚入门,也无甚太大用处,这也是李玄都精通五大玄功,却与只是修炼一门功法的萧时雨、悟真、李元婴等人同是天人无量境的缘故,关键就在于李玄都的几门玄功未曾大成,若是能将五门功法全部臻至大成,休说天人无量境,便是长生境也唾手可得。不过李玄都不敢存如此之念,也没人能做到这一点,他之所以修炼五大玄功,是要以繁化简,演化出“假丹”之道,而弄假成真的关键则在于完整的“太平青领经”。
如果李玄都能踏足长生境,不仅仅能彻底掌控太平宗上下,而且还能以岳父为外援,在张静修和李道虚二者之间另起山头,成为三足鼎立之势。到那时候,形势立转,怕是要李道虚和张静修来争相拉拢李玄都了,或者是张静修与李道虚摒弃前嫌,联手灭掉李玄都。
……
对于李玄都的婚事,最不在意的也许就是李玄都和秦素二人了,两人都不大喜欢各种繁文缛节,对于什么“小定”、“大定”,更是完全不懂。可是做长辈的却不一样,比起两个小辈还要上心。
李玄都本来是请李非烟腊月再去辽东定亲,可刚刚十一月上旬,李非烟就已经动身前往辽东。至于晋州的事宜,她则是临时委托给了几个麾下心腹。
与此同时,张海石也开始着手准备,虽然张海石清贫,但他毕竟是清微宗的副宗主,亲自登门去见李道虚,也不知他是怎么说服李道虚的,竟是让李道虚从私库中拨了三十万两银子来筹备婚事。对于李家这等世家豪族而言,三十万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不过清微宗可是掌管了东海的海贸,各种稀奇物事,无所不有,张海石完全可以通过成本价拿下,这样一来,三十万两银子却是很多了。
不过也有不满的声音,谷玉笙就在私下对心腹戏言:“知道的是四叔和秦大小姐成亲,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咱们清微宗的两位副宗主成亲呢。”
除了筹备聘礼,张海石还专门去了一趟太平宗,见了陆夫人。不管怎么说,李玄都如今是太平宗的宗主,日后的居处也在太平山,两人成亲,太平宗这边自然需要布置。按照道理而言,太平山上有一处府邸,不过那是沈家几代人的祖宅,没有让给李玄都的道理。李玄都眼下居住的天水阁,一人居住还可,成亲之后,迎送往来,就有些不便。虽说如今婚期未定,但是破土动工之前的筹备也需要时间,总要先定下来预备着才好。
陆夫人执掌太平宗的财政大权,这事便由她来做主,按照陆夫人的建议,如今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别处峰头上开辟别院,这样一来,府邸更大,若论规模,不逊于大真人府和八景别院。另一个办法是在太平山主峰上破土动工,将几处稍小的空院子打通,重新修建成一座府邸,不过如此一来,府邸难免占地稍小,也就与寻常富贵人家的府邸相差无多。而且与太平宫、沈家府邸聚集一处,太过拥挤。
张海石最是了解自己这位师弟,于是替他拿了主意,避开太平宗主峰,在其他山头上另起府邸,也不必太大,更不要与大真人府相比,未免太过招摇,而且这府邸中只有李玄都和秦素二人,至多十几个仆役丫鬟,也是浪费。
陆夫人听到张海石的决定之后,倒是松了一口气,真要按照她的办法,也不是不行,可是难免招惹诽议,只因为她怕引得新宗主和张海石不快,这才硬着头皮如此提议,如今张海石主动退让一步,自是让她好生感激。再想起江湖上对于张海石的种种评价,更是觉得有失偏颇,什么东海怪人,分明是污蔑之言。
正因为这等缘故,陆夫人又从太平宗的公库中拔出十万两银子,以及一套名贵首饰,一并交到张海石手中,请他充作聘礼。
张海石自是不客气地笑纳。
议定了此事之后,新建宅邸的事情便由陆夫人着手准备,张海石又在太平山上停留数日,拜访了几位太平宗宿老,这才返回齐州。
回到齐州之后,张海石又去拜访了齐州总督秦道方。虽然张海石是李玄都的师兄,但按照交情、辈分、岁数,他与秦道方却是同辈中人,此时秦道方也从秦家那边知道了两个晚辈将要定亲之事,自是极为高兴,设宴招待张海石宴,楚云深等人作陪,一时间也是宾主尽欢。两人席上定下,待到李玄都和秦素成亲那日,要设三处喜宴,一处在辽东,一处在齐州,一处在太平山。另外两处虽然没有新人,但也要招待宾朋,联络感情。
另一边,李非烟到了辽东,由秦道远亲自招待。对于这位李夫人,秦道远不是第一次相见,当年李非烟是李家二小姐,他是秦家二公子,早有交集。更何况李非烟还与韩无垢交好,韩无垢与秦家这边也是交情深厚。如今李二小姐成了李夫人,秦二公子成了秦家二老爷,真要算起来,两人也算是故交了。
此时相见,二人略微叙旧之后,便谈及两个晚辈的婚事。秦道远对于李玄都多有褒奖,李非烟也不吝赞美,倒是其乐融融。
李非烟早就见过秦素,更在秦道远见李玄都之前,两人还曾结伴同行前往。对于秦素,李非烟自是十分满意,无论家世相貌,还是性情修为,都是上上之选,此番眼见二人修成正果,李非烟作为长辈,欣喜之情可想而知。除此之外,李非烟对于一味迎合李道虚的老三和性情孤傲的老六也多是不满,自然希望由李玄都这一支继承李家香火。
秦道远见过了李非烟之后,又请李非烟与秦素相见。这便是为何非要女性长辈登门的缘故了,因为要相看未来媳妇,男性长辈便多有不便。上次李非烟与秦素见面时,秦素行的江湖晚辈之礼,可这次再见,就要老老实实行亲戚之间的晚辈之礼了。李非烟少不得要打趣秦素几句,然后将一只祖传的镯子送给秦素,若说名贵,那也未必,可以意义重大,秦素不敢推辞,收下之后,改口称呼“姑姑”。
第九章 城头故人
皇甫毓秀比李玄都等人稍晚一步抵达辽东,因为他对此次辽东之行越来越没有信心。之所以如此,并非是因为先前拦路截杀的缘故,当时他并未显露真容,也没有显露什么真本事,并不害怕秦不二等人能认得出他,真正让他灰心的是辽东秦氏对于李玄都展露出的态度。且不说以秦不一为首的四大家臣与李玄都一路同行,也不说在燕州地界时补天宗的北辰堂堂主亲自相迎,只是那夜的渝关所见,便让他彻底没了底气。
在李玄都等人抵达渝关后不久,皇甫毓秀也匆匆赶到。对于他而言,此地虽然是兵家重镇,但想要混进去也是不难。进入渝关之后,他就藏身于城头的城楼之中,然后就是李玄都与秦清相继现身。他已经从圣君那里得知,秦清正在准备从天人造化境突破至长生境,等闲不会离开辽东,可就在这等关头,他还是来到渝关,亲自见了李玄都一面,这如何不让皇甫毓秀灰心丧气?
皇甫毓秀不知道秦清当时有没有发现自己,不过大概率应该是发现了,否则秦清不会莫名其妙地拍了城墙一掌。皇甫毓秀是个识趣之人,从秦清的这一掌中听出了包含着拒绝之意的话外音。
正因为如此,皇甫毓秀来到辽东之后,没有拜会秦家,只是试探性地向总督府递了一封拜帖,结果石沉大海。皇甫毓秀立时明白,辽东之行的路途已经被堵死了,不等他展示诚意,秦清和赵政已经做出了选择。于是他只好离开这片十宗发源之地。
在返回西北的途中,他又得到了圣君澹台云的传书,让他立刻前往金帐王庭。
皇甫毓秀只得临时改变行程,踏上前往金帐王庭的路途。
不知是因为传书篇幅有限的缘故,还是澹台云另有顾虑,总之传书中语焉不详,只说让他前往金帐,到了之后,自会有人前来见他。
这让皇甫毓秀想起了那位无道宗的上任宗主,也就是传授他“重九玄功”之人——“魔刀”宋政。
江湖上少有一人独尊,更多时候都是一时瑜亮,如李道虚和张静修,或是张静修与徐无鬼。当年的宋政和秦清便是如此,两人行事一正一邪,截然不同,从两人的称号上便能看出一二。不过若论境界修为,却是当年的宋政要更强一些,玉虚斗剑时宋政就距离长生境界只剩下最后半步之遥,否则也不会打李道虚的主意,而秦清直到如今,才有了宋政当年的境界,开始正式准备晋升长生境。
宋政失踪之后,就有传言说他去了金帐汗国,难道这个传言是真的?如果宋政还在人世,那么如今的他又会是什么境界?是已经成功晋升长生境,还是变成了一个废人?
……
从金帐往东南,辽东之西南,位于西北、辽东、草原三者交汇处,有一座古军镇,此地原本是前朝设置的都护府所在,后来金帐铁骑南下入关,大晋因此而亡,这座军阵自然没能幸免,变成废墟,只剩下断壁残垣。
后来商贸兴盛,因为金帐王庭距离遥远,来往商队便选择于此停留休整,从西北来的商队和从辽东来的商队在此地汇合一处,然后由此踏上开辟多年的古商路,于是此地逐渐成为一处类似驿站或是客栈的所在,只是没有伙计伺候,也不会有人收钱。
当燕家商队来到此地时,其中已经有了几支西北商队停留,占据了几处好位置。好在这座曾经的都护府占地广阔,燕家还是寻了个背风之地,扎下营地。
李玄都有个习惯,每到一处陌生地方,都会来到开阔地观察地形,这是他当年被河朔群雄追杀时落下的病根,为了能游斗偷袭之后顺利脱身,非要熟悉地形不可。所以当初在北阳府也好,还是渝关也罢,李玄都总是要到城头上走一遭才能安心。
许多时候,总是在城头上出现变故,在北阳府的时候,他遇到了一个古怪女子,当时他只有玄元境,结果被人家打了一顿,没有还手之力。在渝关的时候,他遇到了老丈人,比斗一番,又输了一筹。
不过多年的习惯没那么好改,李玄都还是与张文钝说了一声之后,来到此地的城墙上,虽然部分城墙已经坍塌,但是大部分城墙还保留完整,足够李玄都绕城一周。
李玄都在已经坍塌的城门楼处止步,在废墟中发现一块石碑,李玄都大致看了一遍之后,竟是一篇绝命书,是这处都护府最后一任守将所留,让李玄都好生唏嘘感叹。
就在此时,有人从后面毫不客气地给了李玄都一脚。
这一脚来得无声无息,便是李玄都也没能察觉半分,险些被踢得一头栽下城去。好在最后关头,李玄都强行止住了去势,得以站稳身形,不过在后心位置还是多了个清晰的凹陷脚印。
李玄都转头望去,脸色微变。
出脚之人是个头戴帷帽的女子。
所谓帷帽,原属胡装,最开始的样式叫“幂蓠”,一般用
皂纱或白纱制成,四周有一宽檐,檐下制有下垂的丝网或薄绢,其长到颈部,以作掩面,最长者甚至可以及至脚面,及至后世,又把四周的垂网改短,可以稍稍露出小半个下巴,亦称“浅露”,可以算是女子外出的必备之物,李玄都就曾送过秦素一顶。而这名女子所戴的帷帽,样式颇为复古,檐下所垂的白纱及至脖颈,与李玄都送给秦素的“浅露”,不尽相同。这就让李玄都想起了北阳府的不堪往事。
当初在北阳府时,李玄都是玄元境,这名女子是先天境,距离归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如今李玄都已经是天人无量境,李元婴都不是他的对手,可这名女子还是比他高出一筹,难道这世上还有比他升境更快之人?
女子瞧见李玄都脸上阴晴不定,淡淡一笑:“别以为你带了面具我就认不出你,你比上次有长进,不知道你这次能接下我几招?”
话音落下,女子伸出一根手指,轻描淡写地点向李玄都。
李玄都只觉体内气机运转有了片刻凝滞,同时与天人交感的天地之桥也被强行打断,整个人仿佛成了一座孤岛,再也借不到半点外力。李玄都只得凭借自身体魄拍出一掌。
这一指点在李玄都的掌心上,使得李玄都的手背爆开一个血洞。仅仅是一指,却比什么神兵利器都要厉害,直接洞穿了李玄都手掌。
李玄都不惊不惧,此时体内气机已经恢复正常运转,在气机流转之下,“漏尽通”发挥作用,这个看起来骇人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
女子没有急着出手,而是轻轻“咦”了一声:“你竟然能将静禅宗的‘漏尽通’修炼到这般地步,倒是着实不易。”
李玄都不是只会挨打却不还手的泥菩萨,脚下一点,身在半空之中,腰间“大宗师”已经出鞘,顺势劈向女子。
女子冷笑一声:“你这也叫刀法?”
话音未落,她身形如鬼魅一般出现在李玄都身侧,一拳捣出。李玄都身在半空中,只能以御风之法拧转身形,手中“大宗师”一横,挡下这一拳。可出乎李玄都的意料之外,这一拳势大力沉,休说是十虎之力,便是二十虎之力也是有了。李玄都险些握不住“大宗师”,虎口更是直接开裂,未等血花绽放,就已经愈合,如此反复数次,才勉强接下了这一拳。
两人落地之后,女子伸出两根手指:“两招已过,还剩下最后一招。”
第十章 三招
李玄都脸色不太好看,当初他与李元婴交手,所依仗的就是“气机雄浑”四字,逼得李元婴不敢与他正面硬拼,他从未想过自己也会落到今天这般局面之中,这才体会到当初李元婴的难受之处。
若是武德年间的李玄都,总想着与高手相斗砥砺自身修为,遇到这种对手,多半是见猎心喜、求之不得。可如今的李玄都,只是把一身境界修为当作实现自身抱负宿愿的工具罢了,不起无名之师,出手总要讲究一个有的放矢,再也不去做年少轻狂时的登门挑战之事,遇到这种没头没尾、莫名其妙地的交手,更是觉得不耐。
李玄都沉声道:“阁下究竟何人?为何总要与我为难?”
女子淡淡道:“我是谁,你不需要知道。至于为何总与你为难,一来是巧合遇到,二来是看你这个装腔作势的样子不喜。”
李玄都无言以对。以前的他是一言不合就拔剑,现在也被人家这样对待,算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女子忽然笑道:“你这样子,真是像极当年的李道虚。当年玉虚斗剑,李道虚三剑破敌,被誉为‘剑道通神’,我不是李道虚的对手,只好来领教下他弟子的高招了。”
李玄都终于是有了一点头绪,这个女子之所以执着于三招,似乎与师父有关,可还未等他彻底想明白,女子已经飘然而至。
相较于前两招的随意出手,女子的第三招就要郑重许多。李玄都依稀可以辨认出是江湖中不属于正邪两道的一门拳法,名为“牯牛神拳”,意思是壮如牯牛,也是一拳毙之。名字简单,招数也简单,可是有了这女子的古怪神力之后,什么招数也能化腐朽为神奇,在李玄都看来,秦清胜他,是以巧取之,这女子胜他,就是以力破巧。
李玄都知道这个女子至少也是天人造化境,这让他想起那个一直闭关不出的极天王,这也是无道宗四王中最为神秘的存在,此人应是不逊于白绣裳、张海石、王天笑等人,以李玄都目前的境界修为,还不是对手。不过如果只是三招之约,李玄都倒是不怕。
面对这一拳,李玄都万不敢有丝毫怠慢,早已将“大宗师”收起,然后双掌平平推出。
两人出手之间,都没有丝毫气机外泄,更不曾引来什么天地异象,看起来就像寻常人交手一般,可其中蕴含的莫大威力,却能让一位归真境高手立毙当场。
拳掌相交,只听得一连串
骨骼碎裂声响,然后就见李玄都的双手软软地垂落下来,已是断了,不过这一拳也算是勉强接了下来。
那女子倒也说话算数,三招之后,未再出手。认真说起来,这三招的杀意不多,羞辱意味更多一些。
李玄都双臂一振,断掉的双手开始愈合,不过相较于皮肉伤,这等伤筋动骨的伤势却要慢上许多,只听得李玄都的双手上响起如黄豆爆裂的声音,又像是夜间竹笋拔节。
女子玩味道:“你这一身所学庞杂,竟然什么都精通一些。让我看看,李道虚给你打的根基,徐无鬼没安好心,却也传了你真本事,还有张静修的修修补补,这才让你能体内阴阳平衡。你刚才掌中藏有剑气,却不是清微宗的‘北斗三十六剑诀’,也不是阴阳宗的‘太阴十三剑’,而是慈航宗的‘慈航普度剑典’,难道你与白绣裳还有什么关系?是了,白绣裳是你的岳母,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倒也在情理之中。咦,还有秦清的‘天问九式’?不过学的不到家,应该不是秦清亲传。”
被人家一眼看透底细的李玄都只能缄默不语。
女子负手而立,虽然因为戴着帷帽的缘故,不见面容神态,但也可见气度威严,不是那种性情温和怯懦的女子,淡然道:“若论资质、根骨、悟性这些东西,你不如我。不过若论运气,我却是比不得你。不过这也是命数,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当初没有死在帝京城中,合该你有如今的福气。不过还有一句老话,身在福中要惜福才是。若是不惜福,总觉得这世上没有自己做不成的事情,那么司徒玄策和宋政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李玄都恢复了双手的伤势,吐出一口浊气,道:“这世上哪有十拿九稳之事,不去做,又怎么知道成不成?”
女子扬了下头,露出一个白皙精致的下巴,撇了撇嘴,哂笑道:“你们这些男人,也不知该说你们是自信呢?还是该说你们自负呢?亦或是该说你们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呢?一个个心怀天下,不是要做英雄,就是要做枭雄,不过难免有眼高手低之嫌。”
李玄都如今虽然身份不俗,但也谈不上英雄或是枭雄,一时间竟是无法辩驳。
女子又道:“你易容改扮,混在商队里,这是要去金帐王庭?”
李玄都已经被她识破身份,便也不再故意隐瞒,坦然道:“正是。”
女子“呵”了一声,意味不
明。
李玄都沉默了许久,缓缓开口道:“正道邪道,英雄枭雄,留待后世百年评。”
女子笑道:“成王败寇,赢家通吃,输家什么也不剩下,就连名声也是。”
李玄都心思几转,实在摸不准这个古怪女子的想法心思,又猜不透她的来历,于是再次沉默起来。
女子问道:“你是李道虚的弟子,后来与李道虚闹翻,又与张静修交好,这些都是在情理之中。江湖传闻你与地师徐无鬼是忘年之交,可有此事?”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说道:“我与地师相交时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姑算是吧。”
女子摇了摇头,叹道:“徐无鬼看着平易近人,实则是个心高之人,寻常之人,可入不得他的法眼,不管他打量了什么样的心思,既然肯与你折节相交,可见你的不俗之处。要知道这只徐老鬼,虽然手段下作,但是眼光一直是极好的。”
李玄都道:“那我还要倍感荣幸了。”
女子看了他一眼,道:“你要小心徐老鬼,不要死在他的手中。也要小心李道虚,此人心机不在徐老鬼之下。”
说罢,她也不管李玄都如何想,一掠下了城头。
李玄都站在原地默然了许久,忽然心有所感,转头向城外看去,只见又有一队人行来,却不是商队。
不过对于李玄都而言,倒也算是熟人。先前在枯羊镇,这队人曾经与来边关游学的儒生起了冲突,一名儒生险些死在这些人的手中,幸而李玄都出手,这才化解了那场冲突。
李玄都没想到在这里又见到这些人,让李玄都感到奇怪的是,这一行人不携带货物,却又护卫重重,更有一位归真境的宗师坐镇,难道那个被众星捧月的女子是金帐中的贵人?如果是金帐的贵人,她去枯羊镇做什么?
这一刻,李玄都忽然生出将这一行人截下的想法。不过他转念一想,又觉得最近遇到的这些女子,没一个省事的,先是那个多疑又别扭的燕清,接着是来历不明、性情古怪的帷帽女子,现在还有一个金帐贵女,实是不应招惹太多是非。
就在这时,那个队伍正中骑马而行的尊贵女子似是察觉到了李玄都的注视,抬头望来。
李玄都皱了下眉头,便想要转身离去。
可那个女子似乎也对李玄都有印象,竟是伸出手指朝李玄都点了三下,甚是傲慢无礼。
第十一章 那颜
如果是年轻时的李玄都,仅仅是女子这个无礼举动,就已经给了他拔剑的理由。不过对于如今的李玄都而言,却是清风拂面,大可一笑置之。
李玄都不再注视这位金帐贵女,转身离去。
金帐女子仍是仰头望着城头,手指极有节奏地轻轻叩击自己的腰带嵌玉。
在女子身旁的矮子有些吃不准自家主人的心思,不由用金帐语低声问道:“那颜……”
“那颜”亦作“那衍”,意思是官吏、王公,后为金帐权贵的统称。金帐汗国建立千户制,将全国的百姓和土地划分为一百个千户,由汗王分别授予贵戚、功臣,任命他们为千户的那颜,也就是首领,使之世袭管领。千户下分为若干百户,百户下为十户。金帐汗国的分封那颜千户,取代旧时的部落。通过分编千户,使牧民都在指定牧地居住,不许变动。汗国按千户征派赋役和签调军队,所有民户都在本千户内登记造册,负担兵役和差发。汗王又在千户之上增设万户,万户是从千户中选拔,又称“也可那颜”,意思是大官长,不过万户只有统军之权以及自己亲领千户的军政大权,无权干涉其他千户的内部事宜。也可那颜和那颜都有参政、议政、推举汗王的权力。
在也可那颜和那颜之上,便是左右诸王,也有王爷本身就是万户。诸王与万户的关系类似于总督与总兵官的关系,总兵要受总督节制。如今大魏的各地总督取得财政大权和人事之权后,已经与金帐的诸王无异。
位于最高处的是汗王,麾下设置精锐禁卫军,名为怯薛军,意思是“番直宿卫”,由大都尉执掌。大都尉通常由汗王信任的兄弟担任。
这名女子被称呼为“那颜”,不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是金帐汗国最为尊贵的百余人之一。
不必属下把话说明白,女子就已经明白其中含义,摇头道:“不要多生是非。不过我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人很不简单。”
矮子吃了一惊:“难道那颜看出了什么端倪?”
女子笑道:“不过是女人的直觉罢了,可能准,也可能不准。”
矮子轻笑一声,不再多言。
女人的直觉,猜测自家男人有没有偷吃,倒还算准,放到这些生死攸关的事情上,多半就不准了。
在金帐汗国中出身极为尊贵的女子也是自嘲地笑了笑,笑自己有些疑神疑鬼了,怎得如此胆小了?她摇头驱
散那些古怪情绪,说道:“这次中原之行,收获不多。返回王庭之后,不仅得不到老汗的赏赐,说不定还要被几位王爷攻讦,落得一个不是。这个世道,为什么总是谁干的越多,谁受的委屈就越大?”
矮子轻声道:“那颜不必忧心,老汗锐利的目光就像草原上展翅翱翔的雄鹰,什么也瞒不过他老人家。那颜所做的一切,老汗都会知道,也会记着。”
女子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可是老汗终究会回归长生天的怀抱,到了那个时候,我又该如何自处呢?”
矮子脸色微变,说道:“那颜的意思是老汗他……”
女子摆了摆手:“不仅仅是老汗会回归长生天的怀抱,诸王、各位那颜,甚至是最卑贱的奴隶,都会回归长生天的怀抱,所不同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矮子感叹道:“在这一点上,长生天最是公平、仁慈。”
女子轻声自语道:“如今的大魏朝廷已经不复当年,各地的总督虽然没有王的名号,但却有了王的权力。再看我们金帐汗国,诸王各有领地,逐水草而居。草原苦寒,遇到大雪,会压塌最坚固的帐篷,会冰封所有的牛羊,所有的牲口用尽所有力气也刨不开厚厚的雪坑去吃草。所以每当遇到白灾,每个千户都要准备迁徙。可就算是经验最为丰富的牧民,也不能确定一片白茫茫的大雪中,哪边是可以活命的天堂,哪边是必死的雪湖。就算选对了路线,什么时候动身,又要动用多少牛马趟雪开路,这也要首领做出安排。每一次天灾,都会加固首领对于部落的掌控,经历这么多天灾之后而幸存下来的部落,其首领的威望可想而知,哪怕是老汗也不能将其与他麾下的部落分割开来,这便是我们与中原不同的地方。现在老汗还在,那么一百个千户便团结在老汗的周围,可如果老汗回归了长生天的怀抱,那么这一百个千户之间会发生怎样的事情呢?”
听到这些话后,矮子用冷厉的目光扫过周围护卫,所有人都低下头去。
女子轻笑道:“不必担心,他们都是最忠诚的勇士,不会背叛我,更不会出卖我。”
矮子却不认可这句话:“忠诚的勇士不会被敌人的屠刀震慑,却会被金银悄然腐蚀,在这一点上,甚至高高在上的诸王也不能例外。”
说到这里,女子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您曾经属于老汗的怯薛军,曾经到过中原人的西京,见过他们皇帝的行宫,
那么中原皇帝的行宫是什么颜色?我看中原的书籍,有些书籍上说皇帝的宫殿是黑色,也有书籍上说皇帝的宫殿是金色。”
矮子沉吟了一下,说道:“最早的时候,中原皇帝的宫殿是黑色的,不过到了后来,就变成了金色。不过也不全是金色,严格来说,应该是金色和红色才对。”
女子笑了:“红墙金瓦?我在书上看过这个说法。金色的瓦高高在上,是黄金的颜色,红色的墙壁在下,是鲜血的颜色。这是寓意用鲜血铸就黄金一般的权力吗?”
矮子笑道:“那颜的这个比喻十分形象生动,虽然中原人自诩礼仪之邦,又视我们为‘蛮子’,但他们与我们并没有不同,都是通过鲜血来和杀戮决出胜者,只是他们总要为这件事披上一层华美的外袍,遮遮掩掩,像极了他们口中所说的伪君子。”
“伪君子。”女子不算是精通儒学,其水平也就大致与蒙学的孩童相差无多,但她的阅历可以让她清楚明白中原人口中的“君子”和“小人”是什么意思,不由笑道:“这个说法真是好极了,两国相争,君子早就死了,活下来的只有真小人和伪君子,我们是真小人,他们是伪君子。”
李玄都走下城墙之后,径直返回营地。
为了这次金帐之行,他专门学了一些金帐语,可以听懂,也可以勉强日常交谈,但是不会书写,而且口音古怪,一张嘴便会暴露他中原人的身份。在这个时候,李玄都就有些羡慕“他心通”了。在六大神通中,“天眼通”、“天耳通”、“神境通”略逊于“漏尽通”、“宿命通”、“他心通”,其中“他心通”顾名思义,可以知他人心中所想,可以短短半日之内,就能精通各种语言,读写皆可。除此之外,“漏尽通”是增强体魄,可“他心通”和“宿命通”去能增强悟性,秦素和苏云媗分别得了此二种神通,想来天人境已是不远。
念及苏云媗,李玄都难免有些忧心颜飞卿的处境,毕竟境界修为是江湖立足之本,当年李玄都跌境之后,纵使有二师兄张海石的庇护,也是饱尝人情冷暖,颜飞卿不会比李玄都好到哪里去。
想到这儿,李玄都开始考虑将苏云媗吸纳入清平会中,可以互通有无,不过他身在草原,不能亲自询问苏云媗的意愿,倒是可以交由秦素去做,如今白绣裳与秦清的联姻已成定局,秦素和苏云媗倒是成了名副其实的姐妹,两人相交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第十二章 旧情
西北的商队最先离开废弃都护府,古怪又神秘的帷帽女子随之消失不见。那位金帐王庭的贵女只是停留了一顿饭的时间,就又踏上了去往王庭的归途。偌大一座废弃都护府中只剩下了燕家商队,张文钝加强了戒备,防备随时可能来袭的马贼。
入夜时分,李玄都用人间世在自己周围布下一座剑阵,然后取出“小紫府”,召集了太平客栈中人。
在七宝宫中,六道身影相继落座。
“杂役”石无月望向七宝台上的李玄都,笑道:“恭喜掌柜,贺喜掌柜,与东家喜结连理,以后这座太平客栈,就是名副其实的夫妻店了。”
听到石无月的打趣,李玄都只是一笑置之。秦素虽然害羞,但好在被遮蔽了面容,别人也看不真切。宁忆和李如是同样知道了这个消息,哪怕是平日里少言寡语的宁忆也开口道贺。
李玄都回应了二人之后,转入正题:“我如今身在草原,大约在腊月的时候,便能抵达金帐王庭。”
因为李非烟还要忙于定亲事宜的缘故,知道这次金帐之事,已是与自己无关了。秦素也可以排除在外,她如今除了要谋求尽早晋升天人境界之外,还要帮助李玄都处理许多杂务,也无法脱身。
说到秦素,其实她和李玄都十分相似,也有好为人师的毛病。所不同的是,李玄都总是喜欢讲些宽泛道理,而秦素是真的做人家老师,早年她游历天下的时候,每到一处,都喜欢收些孩童教授乐理。这次回到辽东,又固态萌发,在朝阳府中开了一家琴舍,闲暇之余专门教授乐理。除此之外,她与李玄都定下的青萍书局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此事秦素交由秦家中人去办,因为是大小姐亲自交代下来的事情,秦家中人自是重视非常,进展神速,预计明年开春时候,青萍书局就能开门营业。
客栈六人,李玄都、李非烟、秦素排除在外之后,李玄都所能动用的人手只剩下宁忆、石无月、李如是三人。
李玄都又道:“云何坐镇中枢,不可轻动,还要劳烦宁兄和石前辈。”
“厨子”宁忆立时说道:“我已经返回西北,应该距离掌柜不远。”
宁忆当年成名就是在西北戈壁草原,如今重返西北戈壁之后,聚拢了大批马贼,这些马贼就是诸多商队的天敌。张文钝如何也不会想到, 他寻来的这位秦公子,竟是众多马贼的幕后“东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燕家商队的确是贴上了一张无与伦比的护身符。
客栈六人,各有不同,如果说宁忆是干脆利落的代表,那么
石无月就是啰嗦婆妈的代表,总喜欢讨价还价和推诿责任,只是李玄都也无可奈何,毕竟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总不能把刀架在石无月的脖子上逼她改了,以她的疯癫性子,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情,所以只能听之任之。
果不其然,在宁忆开口之后,石无月道:“掌柜的意思是让我们去草原与掌柜会合?宁忆还好说,毕竟离得近,可我在双庆府,距离金帐王庭何止万里,而且我刚刚站稳脚跟,大事小情,都要亲力亲为,实在是无暇分身。”
李玄都道:“我记得石前辈收了两名弟子,一名是我们都熟悉的韩月,我还让她加入了清平会,代号是‘玉蝴蝶’,另外一个,我记得名叫鹿青,也颇为不俗。我在她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是出来做事,独当一面。石前辈也应当学着放手才是,毕竟树荫底下是长不成树的。”
石无月眼珠子转了转,说道:“掌柜这等天纵奇才的人物,百年不出一个,她们两个小丫头如何能与掌柜相比?若是双庆府出现了什么纰漏,我石无月损失两名弟子还是小事,只怕坏了掌柜的韬略。”
李玄都听到石无月这番话,心知她这是疯病渐好了,否则也不能说话如此条理清晰,不过这爱耍小聪明的性子还是没变,就像一个兵痞,临阵倒戈其疾如风,行军转进其徐如林,搜刮民财劫掠如火,驰援友军不动如山,让他颇为无奈。
不过一物降一物,若说谁能镇得住石无月,那非李非烟莫属了,只听李非烟道:“石头,你在双庆府有什么麻烦,现在就说出来,一条条列分明了,我替你解决,若是出了什么问题,坏了掌柜的韬略,我一力承担责任就是。”
石无月开始先是一愣,接着缓过神来,知道李非烟身在辽东,不可能赶到双庆府,便奈何不得她,高声道:“谁说有问题了!我只是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我若是走了,又出了什么意料之外的变故,那该怎么办?烟烟,你如今在辽东,做起秦家的正经亲家太太,舒服滋润,距离晋州不过三步远,说回去也就回去了,我可是去金帐王庭,飞也要好几天的工夫!”
李非烟冷笑:“石头,听你话中意思,你也想做紫府的长辈?摸摸你这张脸,够资格吗?你去问问李道虚,他认吗?”
石无月正要说话,就听李玄都说道:“宋政。”
石无月立刻便是一怔,望向李玄都,迟疑道:“掌柜方才说了两个字,似乎是一个人名?”
李玄都点了点头,又重复了一遍:“宋政。”
石无月眼神复杂,深深望向李玄都:“掌柜知道宋政的下落?”
李玄都道:“据我所知,宋政有很大可能就藏身于金帐汗国,我这次北行王庭,随身携带了宋政当年的佩刀‘大宗师’,应该可以寻出他的踪迹。”
石无月脸色变化不定,陷入思考之中。
在座之人都知晓石无月与宋政的那段过往,若不是宋政,她也不会沦落到今日这般下场,如果没遇到这个命中煞星,也许石无月如今还是玄女宗宿老,是许多江湖人眼中的石仙子。
不过石无月到底是如何看待宋政,旁人却是拿捏不准,到底是旧情未了,还是恨之入骨,亦或是两者兼有,那就只有石无月自己知晓了。
李玄都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等待石无月的答案。
过了片刻,石无月缓缓抬起头来,说道:“我愿意遵从掌柜的号令,前往草原。”
李非烟微讽道:“你去了金帐王庭,双庆府怎么办?”
石无月正色道:“月儿和青儿都是大人了,也该独当一面,适当磨砺。”
李非烟又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石无月摆了摆手:“没有万一,必然是万无一失。”
秦素见她这般无赖模样,不由失笑。
李玄都亦是笑了笑:“既然石前辈同意了,那就请石前辈先与宁兄会合,然后再去王庭。我们王庭再见。”
石无月和宁忆都是应了。
接下来,李玄都又询问了定亲的事宜,然后在其他人陆续离开七宝宫后,单独留下了秦素。
秦素望向李玄都,问道:“你最近好吗?”
李玄都向来是报喜不报忧,自是千好万好。
然后秦素才问道:“还有什么事?”
李玄都沉吟了一下,道:“我有些放心不下颜玄机,你若是有机会,去见一见苏霭筠,既是看望颜玄机,也找个机会,向苏霭筠透露清平会的存在,看看她有没有这方面的意思。”
秦素立时懂了,点头应下:“且放心就是。”
李玄都又道:“不过此事不必着急,你当下的要务是晋升天人境。你的几门功法修炼得如何了?”
秦素听到李玄都提及此事,就像孩童听到先生要检查课业,赶忙说道:“我知道了,二叔找我有事,我先回了,你有事给我传书。”
说罢,秦素的身影缓缓消失不见。
李玄都看着空荡荡的七宝宫,摇头一笑,也随之离开了“小紫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