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 各有玄妙
其实“太阴十三剑”也是近乎魔道功法,之所以说“近乎”二字,是因为“太阴十三剑”中的十二剑都是堂皇剑道或功法,唯有最后一剑才是渐入魔道。
虽然李玄都比不上太微真人那般见识广博,并不能肯定李太一手中之剑是一把魔道之剑,但是李玄都以自己多年的厮杀经验可以肯定,这绝不是什么法天象地的神通,而是一种幻觉。不管怎么说,李太一和自己一样,都仅仅是归真境的修为而已,还难以触及法身或是法相一类的神通,就算能勉强用出,也决然不可能如此声势骇人,换成老玄榜上的长生境高人还差不多。
面对这一剑,李玄都也没有太好办法, 只能以自己的“人间世”硬接这一剑。
这一刻,李玄都摒弃了“北斗三十六剑诀”和“太阴十三剑”,以自身全部气机竭力催动“逆天劫”,因为此时的李玄都想不出自己如何躲过这一剑,再去追求招式精妙已经没有太大意义,反而还会分散自己的出剑威力,所以他便孤注一掷,不求剑招精妙,只求剑气杀力,“逆天劫”号称古今杀力第一的剑气法门,最是合适不过。
只见一道由纯粹剑气组成的龙卷冲天而起,迎向这柄以开天辟地之势斩下的黑剑。
在众多观战之人看来,李太一只是轻描淡写地一剑,除了天现异象之外,却是不见如何声势浩大,不起波澜,不见激烈,已然有了天人境大宗师于方寸间见大马金刀的风范。
反观李玄都,面对这一剑,竟是有了片刻的愣神,紧接着便是爆发出一道剑气龙卷,扶摇而上,接天连地一般,看这架势,已然是要拼命了。
这让众多观战之人面面相觑,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张海石和太微真人那般眼力高绝,他们既不知道两人都用出了“太阴十三剑”,也不知道李太一手中黑剑乃是一柄魔道之剑,就连陆雁冰和秦素这样的少玄榜高手都难以完全看懂两人交手的细节,更何况是其他观战之人。
在李玄都的全力出手之下,浩大的剑气余波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好在是在望仙台上,剑气全都飞向了高空,也不怕殃及无辜。
浩荡剑气的余波整整过了数息的时间才渐渐停歇下来,凌厉的剑气将望仙台生生削平了半尺,地面上出现了一道道波浪状的剑痕,好像大风吹过雪地留下的痕迹,又好像溪水潺潺流淌时的波纹,以李玄都立足处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而且越是靠近李玄都所在,这些剑痕就愈发密集,好似佛祖莲台的花瓣一般。
所有剑痕的最中心位置,李玄都的双手虎口炸裂,手背上青筋暴起,仍是紧紧握住“人间世”,横剑过头顶,死死架住黑剑。
李太一手握黑剑,整个人已经凌空跃起,悬停半空之中,保持着一剑下斩的姿势。
两人好似定格,一动不动。
如此僵持片刻之后,李太一的双眼中迸发出一抹赤光,如粘稠鲜血,收剑后撤。
与此同时,李玄都也缓缓放下举剑的双手,改为单手持剑,同时伸手一抓,方才被浩荡剑气吹下望仙台的“白骨流光”从海水中一跃而出,如长虹一般冲天而起,飞入李玄都的手中。
李太一“呵”了一声。
同样被剑气扫入望仙台下海水中的“潜龙”也一跃而出,掠上望仙台,不过李太一并不伸手握剑,而是松开了左手中的“在渊”,任由两剑其自行悬空。
起初是李太一的双剑对李玄都的单剑,现在却是反了过来,变成李玄都以双剑对战李太一的单剑。
李玄都手中双剑一长一短,按照常理而言,都是长剑为攻,短剑为守。李玄都却是反其道而行之,摆出以长剑“白骨流光”为守而以断剑“人间世”为攻的架势。
两人一番对拼之后,无论是气机体力,还是精神心力,都损耗极为严重,谁也没有必胜把握,故而只是遥遥对峙,没人轻举妄动。
李太一望着李玄都,皱了下眉头。
他没有想到,这位四师兄竟然如此棘手,虽然他在丹霞峰上输了一招,但那是因为“太阴十三剑”出其不意的缘故,他自忖只要自己突破境界,从魏臻手中学得“太阴十三剑”之后,李玄都便再无半分胜算。哪曾想,从丹霞峰到望仙台,不过月余时间,李玄都竟然再上一层楼,逼得他手段尽出,若非魏臻在临别前,为防意外,又送了他这把“天魔斩仙剑”,此时他已经败了。
看来当年的紫府剑仙还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能登上太玄榜,自有其道理。
想到这儿,李太一又看了眼手中之剑。
这柄“天魔斩仙剑”并非寻常意义的剑器,而是一件法宝,就如颜飞卿的“九阳离火罩”。此剑的功用之一就是可以模拟“太阴十三剑”的最后一剑“剑魔由我生”,虽然只有六成左右的威力,但可以规避“太阴十三剑”的隐患反噬。李太一原以为自己用出“剑魔由我生”之后,就已经大局已定,可万万没有想到,李玄都竟然还会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剑气,杀力之大,堪称他生平仅见,完全就是以力破巧,甚至已经到了以实击虚的地步,直接将残缺不全的“剑魔由我生”挡下破去。
两人交手以来,李太一第一次开口道:“紫府剑仙不愧是紫府剑仙,我很好奇,如果你当年没有坠境,没有蹉跎五年,一直稳步升境,那么现在会是什么光景了?天人逍遥境?天人无量境?还是距离长生境只剩下一步之遥的天人造化境?”
李玄都在过去的五年之中想通了许多事情,从未后悔当年的选择,自然也不会可惜过去的五年时光,平静开口道:“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李太一点了点头,赞同道:“也对。”
李太一随意一挥手中的“天魔斩仙剑”,剑上的黑色火焰掠出一道黑色痕迹,使得周围空气开始扭曲,然后问道:“师兄休息得如何了?”
李玄都道:“差不多了。”
话音未落,李太一的身形已经掠出,手中黑剑刺向李玄都的心口。
李玄都则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以“斗转星移”挪移开自己的身形,然后一剑回刺李太一的后心位置。
这一剑无声无息,可李太一却好似脑后生眼,反手负剑,挡下李玄都的一剑,然后身形滴溜溜一转,整个人好似陀螺一般,无数混杂着黑色火焰的剑气向四面八方激射开来,逼得李玄都不得不回剑防守。
与此同时,李太一的声音也遥遥传来:“四师兄,你与三师兄最大的区别在于,三师兄是真小人,你是伪君子,三师兄吃相难看,什么脏活都要亲力亲为,你满口仁义道德,不染尘埃。以前的我觉得很是不忿,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人活这一世,能耐还在其次,关键是时势使然,有的人成了面子,有的人成了里子。在我们清微宗,你这位紫府剑仙是面子,所以你不能有半点灰尘,必须满口仁义道德,竖起道德牌坊,给外人看的。二师兄是里子,什么脏活累活都由里子来做,就像那半掩门的婊子。又要把好处占尽,面子上还要光烫。面子和里子明暗配合,方能成事。”
李玄都喜欢以言语攻心,李太一也不遑多让,此时处处言语诛心,就差没有直言李玄都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了。
李玄都全然不为所动,只是小心出剑,抵挡李太一的“烈火剑气”。因为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李玄都心中十分清楚,只有心虚之人,被人戳中痛处之后才会勃然大怒,李玄都行得正,坐得端,何惧之有?就算被人误解又如何?他做这些事情又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自然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世人懂或不懂,知或不知,又有何干?也就是如今的李玄都年纪渐长,心性渐渐平和,若是换成少年时的李玄都,不逊于如今的李太一,什么诋毁、孤立、误解,你也配?大鹏展翅九万里,会在意地面走兽的看法?自然不去理会这些。
李太一见李玄都不为所动,便也不再去浪费口舌,毕竟这本就不是他所长,身形猛地停下,所有的剑气骤然一停,然后深吸一口气,胸腔高高膨胀起来,紧接着他吐出一口夹杂着漆黑火气的浊气之流,仿佛烟气升腾,使得空气扭曲,模糊不清。
与此同时,李太一的满头黑发在一瞬间变得霜白如雪,仿佛从一个黑发少年变成了一个白发老人。
李玄都对于这幅玄奇画面无动于衷,同样提起气机,衣襟猎猎作响,面庞上有紫青两色气机流转,七窍之中又有道道白气流淌下来,好似一条条小蛇,又好似微缩了无数倍的倒悬瀑布。
两人尽出手段,各有玄妙。
第二百零二章 明官隐现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李玄都觉得身上忽冷忽热,好似一半在盛夏天气还穿着棉袄,一半在隆冬天气赤着身子,慢慢睁开眼来,只见得一张面庞“飘”在自己的不远处,只是朦朦胧胧,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他觉得困意袭来,又想缓缓闭上双眼。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得耳旁有声音传来,好似是从千里之外传来一般,极为飘渺:“紫府……紫府……你醒了?”
这个声音有些耳熟,有些亲切,让他有些心神安宁的感觉,于是李玄都又竭力睁开双眼,这次便能看清了,却是个美貌女子一双妙目正凝视着自己,满脸都是喜色。
此时李玄都的脑子还是有些混沌,吐了口浊气,道:“白绢?”
秦素松了一口气,道:“是我。”
李玄都嘟囔了一句:“你不是白绢,白绢可没你这么漂亮。”
秦素又好气又好笑:“对,我不是白绢,我是秦素。”
“秦素?”李玄都小声道:“秦素是比白绢漂亮。”
秦素面露几分忧色,稍稍加重了语气:“紫府。”
李玄都低声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话语,然后怔怔地望着秦素良久,神志终于渐渐恢复清明,道:“素素?”
秦素长舒一口气,脸上复现喜色:“紫府,你清醒了吗?”
李玄都便欲起身,不过被秦素轻轻按住肩膀,柔声道:“不要起来,还是躺着休息。”
李玄都也没有强求,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在观海楼的房间之中,这才问道:“我睡了多久?”
秦素轻叹一声:“三天三夜。”
“这么久啊。”李玄都也叹了一声:“我记得是我赢了?”
秦素轻轻点头道:“是你赢了。”
李玄都本想笑上一笑,不过牵动胸口的气机,只觉得一阵绞痛,应该是岔气的症状,要调息一番才行,他又怕秦素为自己担心,便索性不笑了,转而问道:“那李太一呢?”
秦素扁了扁嘴:“你还担心他吗?他这个做师弟的处处想要你性命,你最后却还留了他一命。圣人言,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从来没有以德报怨的说法。”
李玄都摇头道:“不是我故意留手,而是当时的我也不过是险胜而已,气尽力竭,已经没有余力取他的性命。”
秦素道:“李太一掉入海里之后,二先生便将他带走了,说是要去见老宗主,请他定夺此事。”
李玄都“啊”了一声,沉思片刻,道:“李太一浑身上下都透着古怪,他竟然学会了‘太阴十三剑’,来历不明,手中的那把黑剑也透着蹊跷,此事干系重大,李太一的身份又非同一般,理应由老宗主亲自处置。”
秦素道:“据你所说,当日在丹霞峰时,李太一分明还不会‘太阴十三剑’,这才被你用‘众生入我眼’所败,如今不过月余工夫,他便学会了‘太阴十三剑’。‘太阴十三剑’乃是阴阳宗的绝技,李太一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远赴西北,可最近也未曾听说有阴阳宗的高手在齐州境内活动。”
“不对,有一个。”李玄都脸色略显凝重道:“我与你在归德府分别之后,从东昌府去往兰陵府,在我经过临枣关前往馆陶城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个阴阳宗的十殿明官,名叫魏臻,当时他伪装成一个棋士,便大为可疑。对了,阴阳宗神秘莫测,你知道阴阳宗的十殿明官都有哪些人吗?”
李玄都本也没抱希望,只是随口一问,却没想秦素竟是点了点头。
秦素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十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过这都是以前的老规矩了,这几年来,西北五宗和我们辽东五宗势同水火一般,这个规矩也是名存实亡了。换成别人,我是决计不肯说的,既然是你问了,我便告诉你,只是你不要告诉别人。”
李玄都点头道:“放心,我绝不向旁人提起。”
李玄都娓娓道来:“阴阳宗有十殿明官,神秘莫测,寻常江湖中人,只是知道阴阳宗中有十殿明官,却连名姓都不知道,所以这十位明官也不入三玄榜和黑白谱。我也是听我爹爹说起过,这才知道他们的名姓,分别是:大明官王天笑,二明官钟梧,三明官王仲甫,四明官李世兴,五明官诸葛錾,六明官金释炎,七明官张铮,八明官魏臻,九明官上官莞,十明官赵纯孝。十人各有所长,各有职司。据我爹爹所说,地师徐无鬼意图将阴阳宗和皂阁宗打造为上下两宗,阴阳宗为上宗,人手贵精不贵多,其中都是高手,而皂阁宗为下宗,人手贵多不贵精,以数量取胜,名为两宗,实为一宗,则不逊于清微宗、正一宗,甚至可以抗衡无道宗。”
李玄都喃喃道:“张铮此人,曾经和另外一名老者阻挡我们讨伐北邙山,再加上已经露面的魏臻,十点明官中已有三人现世,不知另外七人如今又在何处。”
“好啦,不想了。天塌下来,有老剑神和老天师顶着。”秦素轻拍他的手背,柔声道:“你刚刚经历大战,身体虚弱,就不要再去多费心神了,现在还是调养身体,莫要留下什么隐患。”
李玄都自小便没了父母,被师父收养拜入宗门之后,唯有二师兄是真心实意待他,可是二师兄又是拙于表达之人,再后来,李玄都一个人漂泊江湖,历经生死厮杀,虽然也交到了胡良这样的朋友,可男人在一起,都是藐视生死,只求一个快意潇洒,被别人如此关切却是少见。
李玄都转头望向秦素,秦素被他看得晕红双颊,慢慢低下头去。
李玄都反手握住秦素的手背,叹了口气:“我从小便没有家人,虽然一直管宗里叫做家里,也算是以宗为家,但现在对于这个家来说,我却是一个多余的人了,除了二师兄,谁也不愿意我回来,更不愿意见到我,没了我之后,大家和气生财,一团和气,有了我,便要提心吊胆,生怕四先生革了他们的命,如果今天败的人是我,怕是……怕是……”
秦素抬起头来,柔声道:“不要说了,也不要想了,你只要知道,今天赢的人是你。你不是常说‘男儿到死心如铁’吗?怎么忽然就软弱起来了?”
李玄都叹道:“可能真如你所说那般,我老了,已是不复年轻时的锐气。”
秦素的手慢慢翻转,也将李玄都的手握住了,脸色微红道:“老点好,有人气,如果真就心如铁了,像天上的神仙一般,你怎么会喜欢我?”
李玄都哑然,不过却也觉得此时此情此景最是难得,人间长久莫过如此,于是说道:“等到以后天下太平,咱们也成一个家。”
他这话虽是发自肺腑,但也觉得秦素多半会像以前那样,顾左右而言他,只是没想到秦素这次却是没有逃避,而是道:“你说的是真心话?还是逗我?”
李玄都微微一怔,道:“自然是真心话,我若是说假话,便让我不得好死。”
秦素沉默了良久,方才说道:“一入江湖,难得善终。我也不敢说什么天长地久,只是想着你莫要诓骗于我便好,倘若日后你骗了我,我也不求什么不得好死,我……我便一刀杀了你。若是打不过你,你也一剑杀了我好了,莫要想着什么齐人之福!”
李玄都万料不到她竟会说出这一句话来,怔了一怔,笑道:“若真有那一天,我绝不还手。”
第二百零五章 沾泥带水
因为是旧相识,所以沈长生便理所当然地随着周淑宁来到玄女宗包下的独栋院落之中,虽说玄女宗中没有男子,但是这样一个半大少年,倒也不必太过忌讳。
周淑宁和沈长生在客厅之中,正各自说着这段时间里遇到的各种事情,没过多久,方才出门不在的玉清宁从外面回来了,此时的玉清宁一身白衣,以黑纱蒙眼,不见那张瑶琴,想来是被收入须弥宝物之中,不过随身还是携带了一把纸伞,乃是她的奇门兵器,名作“太九伞”。
跟随在玉清宁身旁的是名青衣女子,正是玄女宗流云使,既是玉清宁的心腹,也是当初护送玉清宁前往龙门府之人。
见到沈长生之后,出乎沈长生的意料之外,玉清宁竟是认得他,而且还一口道出了他的名姓,这让沈长生在受宠若惊的同时,也有些飘飘然了,问道:“这位神仙姐姐怎么认识我?”
玉清宁答道:“既然是沈大先生和陆夫人的徒儿,我怎么会不认得?”
“什么沈大先生?”沈长生反倒是满头雾水:“神仙姐姐是说掌柜的吗?”
玉清宁微笑道:“原来你还不知道沈大先生的身份,既然如此,我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待有一天,陆大先生自然会将原委告知于你。”
沈长生倒也不是愚笨之人,不由心中暗道:“是了,老板娘看着凶巴巴的,可在江湖上却是有名气的,那些人都称呼她是陆夫人,那么掌柜的多半也不是寻常人等,能被这位神仙姐姐称呼为沈大先生,想来也是很是厉害的人物,那个小道童之所以会传我这‘太上丹经’,说不定也是看在掌柜的面子上。”
正在说话时,又有一名女子匆匆走来,递给玉清宁一封书信,道:“是秦大小姐的书信,从太平钱庄的渠道过来的。”
太平宗在各地开设客栈和钱庄,如一张大网,如此一来,便可以用飞鸽传书的方式往来于各地之间,只要是有太平客栈的地方,书信便可送达。不过花费也是相当不菲,因为飞鸽承载重量有限,所以按照字数多少收钱,一个字便要一颗太平钱,等闲江湖中人都承受不起,除非是特别重要紧急之事,否则都不会采用。
不过秦素身家丰厚,自是不在意这些,一封信从开头处的问好到结尾署名,一应俱全。
秦素将书信交给身旁的流云使,然后挥手示意那名女子退下。
她与秦素之间倒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之事,故而没有回避沈长生,因为她双眼不便的缘故,直接让流云使读信。
流云使展开信笺,读道:“女菀姐姐大鉴,你我相交多年,感情甚笃,只因你我二人天南海北,相距万里之遥,不能时时相聚,无可奈何,深以为憾,屈指算来,已有数年未见。今听闻姐姐应齐州总督府之邀,受玄女宗萧宗主之命,前往琅琊府处置萧家之事,恰逢小妹亦是身在齐州,不胜欣喜,于齐州琅琊府扫榻以待,静候姐姐早日前来,也好略尽地主之谊。秦素。”
玉清宁沉默了片刻,对流云使道:“给秦白绢回一封信,谢过她的好意,我们会在两旬之后抵达齐州,具体措辞,你自己斟酌。”
流云使应喏一声,离开了客厅。
沈长生忍不住好奇问道:“神仙姐姐,这位秦大小姐是谁啊?”
“不要叫我神仙姐姐,我姓玉,叫我玉姐姐就好。”玉清宁微微一笑道:“至于这位秦大小姐嘛,她姓秦,单名一个‘素’字,出身不凡,乃是‘天刀’秦清的女儿,辽东秦家的独女。固然有人身份比她更高,家世更贵,可兄弟姐妹也多,真要分起家产,却是比不过秦素,所以江湖中人送了她一个‘秦大小姐’的称号,就像苏云?l的‘苏大仙子’,都是差不多的道理。”
沈长生点了点头,又问道:“对了,玉姐姐,李先生是什么人,怎么也在齐州?”
玉清宁也不瞒他,答道:“李紫府是清微宗的四先生,他受颜玄机和苏霭筠所托,返回宗门向老剑神谏言,调解清微宗和正一宗的‘四六之争’,自然也在齐州。”
周淑宁听到这话之后,虽然早已知道如此,但还是流露出几分雀跃神情。对于她来说,自从父母走后,哥哥便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为亲近之人,就算现在又加上了一个玉姐姐,那也顶多是并列而已,能够再见到哥哥,自然让她极为高兴。
沈长生瞪大了眼睛,他虽然不太明白所谓的清微宗四先生到底意味着什么,颜玄机和苏霭筠又是什么人,但是从玉清宁的口气中,也可以大概知道这定然是一个极为了不起的身份,心中愈发惊讶。
正在说话的时候,烟雨使又匆匆走了进来。
玄女宗的烟雨使是个妇人装扮的女子,约莫三十来岁,相貌谈不上如何明艳动人,可气态雍容,自有一股处变不惊的气态,她看了眼沈长生,欲言又止。
玉清宁虽然双目已盲,但是以“心眼”神通也能感知旁人的神态,道:“无妨,他是沈大先生的传人。”
烟雨使心思稍定,道:“齐州那边刚刚传来两个消息,一个消息是清微宗四先生李玄都应六先生李太一之邀,两人于海上望仙台斗剑,观战之人如云,就连二先生张海石和东华宗的太微真人都亲至观战。”
周淑宁忍不住轻呼一声,问道:“是谁赢了?”
烟雨使道:“是四先生李玄都以半招险胜六先生李太一。”
沈长生不知道李太一和太微真人,却是知道张海石,毕竟前不久还在妙真宗见过这位老人,问道:“这位张先生是二先生,李先生是四先生,他们是师兄弟吗?”
玉清宁微微点头,算是回应沈长生,然后问道:“还有一事呢?”
烟雨使明显犹豫了一下,说道:“江湖传言说老剑神有意让李先生入赘辽东秦家,以此交好补天宗,然后外联辽东五宗来抗衡正一宗。”
玉清宁猛地陷入沉默之中。
周淑宁也是小脸略显苍白,在她看来,哥哥和师姐无疑是待她最好的两个人,若是两人能凑成一对,那才是最好的结果,可现在怎么又出来个秦大小姐要让哥哥入赘?
厅中顿时陷入到一片沉默寂静之中,过了良久,玉清宁方才道:“好了,我知道了,还有其他事情吗?”
烟雨使摇了摇头,轻轻离开此地。
玉清宁轻轻叹息一声,脸上却是没有太多表情变化,让人不知她心中所想。
周淑宁来到玉清宁的身旁,双眼濡濡地望着她,拉住她的手轻轻摇晃,以示安慰。
玉清宁冲她微微一笑:“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既然我已经决定继承师尊衣钵,那就是注定有缘无份,不过是心起一念,难以挥慧剑斩情丝。”
周淑宁听得似懂非懂。
玉清宁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自己没事。
待到周淑宁和沈长生离开此地,玉清宁一人独坐,幽幽叹息一声:“人生最苦处,只是此心沾泥带水,明是知得,不能断割耳。”
第二百零六章 清微议事
老宗主出关,在清微宗是一件大事。虽说老宗主在名义上已经彻底放权,但按照老宗主退让宗主之位前订立的三十八条宗规,宗内还是有许多大事要老宗主乾纲独断。
于是在老宗主出关之后,宗内的几位核心人物都会前往八景别院拜见老宗主,上报宗内事务,请老宗主定夺。十几年烟云过目,能有此荣宠之人,大概也就十余人,每年都有变换,有些去了帝京,并不在宗内,有些被外派差事,还有些因为失势而被排挤出了核心。总有新人换旧人,你方唱罢我登场。如果把这座八景别院看作是一个戏园子,那么当年的李玄都便是红透了半边天,可惜如今失意,已被别人顶替了位置。
今日前往八景别院之人,有兼任副宗主的二先生张海石、代行宗主职权的三夫人谷玉笙、兼任天闲堂堂主的五先生陆雁冰、兼任天暗堂堂主的六先生李太一、天魁堂堂主李如师、天机堂堂主司徒玄略。
早在老宗主李道虚退让宗主大位之前,张海石身上便挂了副宗主的职位,而副宗主之位只是个临时增设之位,有需要时便设,没有需要时便空悬,除了身份尊贵之外,若是宗主遭遇不测而未能指定下任宗主人选,同时也来不及举行宗门大会推举宗主,副宗主可以完全代行宗主职权,是完全,而不是谷玉笙这般只能代为处理日常事务,有点类似于“摄政王”的意思。
毕竟张海石资历最老,威望极高,李道虚不想让其成为下任宗主却又要给予适当安抚,于是便增设副宗主之位,如此便算是有了一个交代。
此时众人聚集在八景别院的正厅之中, 最上首的位置没有摆放桌案,只有一把简简单单圈着扶手的紫檀座椅。座椅后摆着一架巨大的八扇屏风,上书太上道祖的三千言。
在座椅下首左右,分别是两排省却了扶手的座椅。左右各五,加上最上面的一张,共是十一个位置,这十一个位置便是清微宗的核心。
此时张海石、陆雁冰、李太一都在右边坐了,张海石居首。而谷玉笙、李如师、司徒玄略则是在左边坐了,不过有左边上首第一个位置无人落座,那是李元婴的位置,如今李元婴不在宗内,所以这个位置空悬,如此一来,左边便少了与张海石相对应之人,愈发显得张海石地位尊崇。
此处正厅,规格已经近乎于大殿,除了正门之外,还有侧门,张海石等人从正门而入,老宗主李道虚则会从靠近真境精舍的侧门而入。
片刻之后,李道虚从侧门步入厅内,仍旧是一身白色鹤氅,脚踏云履,披散白发,大袖飘飘。
所有人都从各自的座椅上起身,束手而立。
李道虚向最上首的那把紫檀座椅走去,口中道:“莲峰道士高且洁,不下莲宫经岁月。星辰夜礼玉簪寒,龙虎晓开金鼎热。东山东畔忽相逢,握手丁宁语似钟。剑术已成君把去,有蛟龙处斩蛟龙。朝泛苍梧暮却还,洞中日月我为天。”
一字一步,七十字便是七十步,诵完时,李道虚刚好来到紫檀座椅旁边,一步不多,一步不少,他没有急着坐下,而是用手扶着座椅的扶手,望向厅内众人,问道:“人都到齐了吗?”
由张海石回答道:“四先生李玄都未至。”
李道虚点了点头,道:“这件事我已经知晓,今日要议的也是此事。”
不待众人答话,李道虚已经坐下,然后虚手一压,道:“都坐吧。”
“谢老宗主。”众人齐声应了一句,然后纷纷落座。
“开始议事吧。”李道虚的目光望向李太一,直接问道:“老六,是何人教你‘太阴十三剑’?”
此时的李太一有些萎靡不振,脸色苍白,不过还是起身答道:“回禀师尊,是阴阳宗明官魏臻。”
李道虚又问:“魏臻为什么要教你‘太阴十三剑’?”
李太一答道:“‘太阴十三剑’有反噬剑主之玄妙,他将此法授予徒儿,自是不安好心,想要让徒儿沉溺其中,最终成为阴阳宗的剑奴。”
李道虚稍稍拔高了问话的声调:“你明知如此,为何还要去学?”
李太一仍是语气平静,道:“因为徒儿自信可以胜过‘太阴十三剑’,从天而颂之,不如制天而用之。”
所有人都没想到李太一竟然应对如此得体,尤其是那最后一句“从天而颂之,不如制天而用之。”乃是李道虚早年时颇为推崇的一句话,用在此时,却是再恰当不过。
就在此时,张海石轻声道:“朝泛苍梧暮却还,洞中日月我为天。不知六师弟要制住哪个‘天’?”
这是李道虚方才所诵绝句中的最后一句,尤其是“洞中日月我为天”一句,乃是点睛之笔,与“制天而用之”,却是有些相悖了。
李太一望向张海石,难掩眼神中的怒意。
张海石靠在椅背上,丝毫不为所动,是除李道虚之外最为意态闲适之人。
李道虚缓缓道:“不要这样看着你师兄。”
“是。”李太一凛然,连忙垂下双眼。
李道虚说道:“刚才二先生说起的这句诗,是纯阳祖师的绝句,说的是如何练道修玄,所谓‘洞中日月我为天’,并非说自己是天,你也不必惶恐。”
张海石不轻不重道:“年纪愈大,愈发敬畏天命,不敢稍有逾越雷池半步。所以也不敢乱说什么‘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话语,对于这种带了个‘天’字的话语,难免敏感。”
李太一道:“我辈炼气修道求长生,本就是逆天而行,若是连说都不敢说,还如何去做?”
张海石又是淡然一笑,并不反驳。
因为在前不久他面见老宗主谈及李玄都出任天微堂堂主一事的时候,敬畏天命之言是老宗主亲口所说,而非出自张海石之口。
果不其然,就听李道虚说道:“敬畏天命也没什么不好。”
这句话让李太一只能闭上嘴巴,甚至还屏住了呼吸。
李道虚轻叹了口气:“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观念,老人难免有垂暮气,年轻人多有锐气,都没什么不好,各有各的道理,也没什么不对。”
李太一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再偷望向张海石的目光时,已经满是忌惮。
姜是老的辣。
谷玉笙低眉敛目,她现在有些明白为何李元婴做了宗主也对这位二师兄如此忌惮,这位二伯可不仅仅会用手中三尺剑杀人,言语诛心的本事未必就比他的剑道差了。
李道虚接着说道:“不过不敬天命不意味着就要走魔道一途……李太一。”
李太一连忙答道:“弟子在。”
李道虚的声调转冷:“听说你得了一把‘魔剑’?”
李太一立刻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那柄“天魔斩仙剑”,双手奉上。
不见李道虚有任何动作,这柄黑剑自行飞起,悬停于他的面前。
李道虚伸手握住“天魔斩仙剑”,以两指在剑身上一抹而过,以自己的天大神通在上面设了一道禁制,抹去隐患,也削去了半数威力,然后又将此剑丢还给李太一,声调转柔:“我从来不反对你们博览诸家,只是凡事都要有个度,什么可以学,什么不可以学,你们自己心里要有杆秤。”
李太一接住“天魔斩仙剑”后,恭敬道:“弟子谨遵教诲。”
李道虚又道:“老五。”
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陆雁冰起身道:“弟子在。”
李道虚问道:“你与你四师兄关系最好,你觉得你四师兄这次回来与以往有什么不同?”
张海石刚要开口,李道虚猛然加重了语气:“我不要听你说,我要听老五自己说。”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陆雁冰的身上。
陆雁冰只好低眉敛目道:“是。”
第二百零七章 唯我为天
陆雁冰在李道虚和张海石的双重注视下,只觉得针芒在背,略微思量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道:“若要说变化,自然是境界修为,师兄去年离开宗门时,不过抱丹境,如今却是已经重回归真境九重楼,虽然不及当年巅峰鼎盛,但也不是徒儿可以比拟。”
李道虚脸上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未变过,让人看不出他心中喜怒,只能通过他的语调和语气来判断他的情绪,只是这种情绪又是李道虚愿意让他们看到的情绪,至于真正的情绪到底如何,却是没有人能够知道了。
李道虚徐徐说道:“好啊,出去了不到一年,就从抱丹境变成了归真境,就算有以前的底子,这个升境速度也有些骇人听闻了。老五,你知道你师兄为何升境如此之快吗?”
陆雁冰顿时沉默了,偷偷望向坐在上首的张海石。
李道虚按着扶手,稍稍加重了语气:“哑巴了?”
就在这时,张海石接言了:“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不必担心说错了话。”
“是。”陆雁冰应了一声,提高了声调:“回师尊,师兄返回齐州时就已经是玉虚境的修为,后来又服用了‘五?耪娴ぁ?薏咕辰纾?绱朔侥苤鼗毓檎婢场!?/p>
“‘五?耪娴ぁ?质谴雍未Φ美矗俊崩畹佬楸莆实馈?/p>
陆雁冰无法回答,只能沉默地跪下,趴在地上。
整个正厅都沉默了。
虽然是李道虚和陆雁冰的问答,但其他人也一直仔细听着,心底也在一直揣摩这位老宗主的意思。
最终还是李道虚打破了沉默:“二先生。”
“弟子在。”张海石应道。
李道虚道:“据我所知,炼制‘五?耪娴ぁ??谜?蛔诘闹旃??群阶诘某ど褂行??诘挠袼瑁?抟徊皇钦湎e?铮?蚪鹉亚蟆6?壬??隳芨嫠呶艺庑┒?鞔幽睦锢吹穆穑俊?/p>
张海石从椅上缓缓起身,答道:“回老宗主,正一宗的朱果是正一宗颜飞卿所赠,慈航宗的长生泉是慈航宗苏云?l所赠,玄女宗的玉髓是玄女宗玉清宁所赠。”
李道虚望向张海石:“他们为什么要送这些给李玄都?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年帝京之变时,这三人可都是李玄都的对手。”
张海石答道:“此一时彼一时,当年正一宗站在太后那边,如今已经与太后势同水火。同理,当年紫府与这三人对立,今日也可以化敌为友。”
“好一个化敌为友。”李道虚笑了笑:“我却是不知道,我这些弟子竟然这样讨人喜欢,难不成是神女仙子?不然怎么有这么多人上赶着送机缘宝物,一个被阴阳宗送了‘天魔斩仙剑’,一个被正道三宗送了‘五?耪娴ぁ?!?/p>
这话一出,李太一坐不住了,从椅上起身,在陆雁冰的身边跪下。
此时谷玉笙、李如师、司徒玄略三人既紧张又尴尬,这时想跟着跪下又不干自己的事,不跪下,眼看着老宗主这时已然是动了几分真怒,三人都僵在那里,进退维谷,只能低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
这时候只有张海石还敢平视李道虚,然后他便发现李道虚的眼中并无怒意,只是在嘴角有一抹似笑非笑,就好似两名棋手对弈,其中一人下出了一招妙手,正等着看对手如何接招。
张海石道:“紫府素来老成持重,既然接受了他们所赠之物,自有他的道理,他也定会给老宗主一个交代。”
“嗯。”李道虚应了一声,道:“二先生说的有道理,那就等四先生回来之后,由他亲自给我一个说法。”
张海石低垂下眼帘,不再说话。
李道虚又望向跪着的陆雁冰和李太一,道:“五先生、六先生也莫要跪着了,都起来吧。”
两人齐声应了一声“是”,缓缓起身,却也不敢坐下,仍是束手站着。
几位先生都吃了挂落,于是李道虚又将目光转向另外三人,让这三人立时都紧张起来。
“三夫人。”李道虚将目光落在谷玉笙的身上。
饶是谷玉笙这等八面玲珑之人,触到老宗主的视线,还是心中一紧,立刻站起身来,恭敬道:“老宗主。”
李道虚问道:“我听说老五有个好朋友也一起来了?”
谷玉笙答道:“是忘情宗的秦师妹。”
“是秦清的女儿?”李道虚笑了笑:“我听说她与老四的关系不错,不知是真是假?”
谷玉笙犹豫了一下,小心斟酌言辞道:“秦师妹与四叔的确关系匪浅。”
李道虚话锋一转:“老五,你与这位秦姑娘是好朋友,那你说,老四和这位秦姑娘是什么关系?”
陆雁冰看了眼谷玉笙,老实答道:“回师尊的话,秦素与四师兄是在归德府相识,当时秦素被忘情宗的副宗主韩邀月纠缠,四师兄出手相助,后来两人一起从青阳教的手中救下了齐州总督秦道方,再后来,他们又一起联手杀了青阳教的地公将军唐秦。据我所知,四师兄与秦素的确互有情愫,但远未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李道虚又望向谷玉笙,稍稍拔高了音调道:“可我怎么听说江湖上已经有了传言,说老四要入赘秦家,还说是我的意思,要用老四外联辽东五宗?”
谷玉笙一惊,赶忙跪下。
好在李道虚给她留了颜面,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转开了话题:“司徒玄略。”
“在。”一直没有开口的司徒玄略缓缓起身。
司徒玄略是一个看上去大概有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子,蓄有三绺长须,相貌清奇,颇有文人气度。听名字,就知道他与大先生司徒玄策大有关系,其实两人是兄弟两人,只是司徒玄略在炼气练剑一事上的天赋远不如自己的兄长,所以这些年来多是负责清微宗内的各种内务,掌管钱财,少在江湖露面,在江湖上声名不显。
“家事国事天下事,千古兴亡多少事。人非圣贤,总不能事事关心。”李道虚道:“不说这些糊涂账了,你报一下去年的收支盈余。”
司徒玄略早有准备,应了一声“是”,从袖中抽出一本册子,展开之后,开始汇报去年一年的开支。
只是其他人已经无心去听,谷玉笙和张海石是早就心中有数,而李太一和陆雁冰则是事不关己,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待到司徒玄略报完这一年的账目,李道虚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个“可”字。
司徒玄略立马噤声不语,不肯再多说半个字。
李道虚又道:“李堂主。”
李如师赶忙起身,眼看着其他几人都未能幸免,今天也不如平时那般心中有底了。
李道虚道:“听说你在我闭关的时候去了一趟琅琊府?”
李如师倏地跪下了,不敢为自己辩解。
李道虚看了他一眼,道:“是去见老四了?”
李如师沉声道:“请老宗主责罚。”
李道虚笑了笑:“听说你被二先生打了一杖,既然二先生罚了,那我就不罚了。”
虚惊一场的李如师松了一口气。
如此一来,竟是无一人没有被李道虚点到名字。
所有人都心中惴惴,谁也没想到,整日闭关的老宗主竟是对宗内的大事小情都一清二楚。
然后就见这位执掌清微宗数十年的老宗主从椅上起身:“今天议事就到这里,我只给你们各位提一个醒,吵架可以,打架也可以,但是不能坏了规矩,谁若是坏了规矩,这个清微宗便再也容不下他。”
说罢,李道虚撂下众人,独自一人离去。
所有人齐声道:“恭送老宗主。”
第二百零八章 请客登岛
这场事关清微宗上下的议事算是落下了帷幕,最失意的自然是六先生李太一,不但没能踩着四师兄上位,而且师父的态度更是让他有些难言的惶恐不安。
除此之外,第一次领教了老宗主厉害的谷玉笙更是心绪难宁,想要找李如师商议,可李如师明显不想在这个时候再生是非,匆匆离去,于是谷玉笙只能患得患失地独自一人离去。
反倒是张海石和陆雁冰,还算沉得住气,陆雁冰是因为有二师兄在,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的顶着,她自然没什么好怕的,至于张海石,这么多年大风大浪都过来,这种事情也不知多少次了,以不变应万变就是。
张海石与陆雁冰并肩走在八景别院外的林荫大道上,说是并肩而行,其实陆雁冰还是稍稍落后了张海石半个身位,忽听张海石问道:“你与你师兄可有飞剑联系?”
对于陆雁冰而言,从二师兄口中说出的“师兄”二字,从不会是指代旁人,必然是四师兄李玄都。
陆雁冰点头道:“是有的。”
张海石道:“给你师兄传书一封,将刚才议事的情形都原原本本地告知于他。”
陆雁冰点头应下。
飞剑传书不比飞鸽传书,飞剑可不会自动返程,若是收剑之人不打算归还,那么这把飞剑就算打了水漂,所以就算是以飞剑著称的清微宗也不会大肆动用飞剑,只有在紧急时刻才会用飞剑传书传递消息。
此时李玄都当然不知道此事,不过他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与秦素一起离开观海楼,然后乘坐吊篮来到仙台顶崖下的海滩,此时寂静一片,唯有阵阵海涛声音。
两人来到码头上,并肩而立,李玄都望向大海,道:“素素,接下来我便要前往蓬莱岛觐见老爷子,你就不要跟着去了。”
秦素知道此事涉及到清微宗的内政,的确不是她一个外人可以随意参与其中的,善解人意道:“你尽管放心去便是。”
李玄都道:“我算了下日子,冰雁应该快回来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们二人尽可在东海诸岛逛一逛,许多地方的景色还是不错的,等我回来便是。”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
正说话的时候,天际边一道流光飞来,直奔李玄都。
见到这道流光,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样剑鞘模样的物事,不过只有三寸之长,然后就见这道剑光倏地掠入其中,严丝合缝。
李玄从飞剑上取下一个拇指大小的铁筒,抽出密信。说是密信,其实不过是一张寸许长的纸条,展开之后,其中尽是米粒大小的字迹。
李玄都凝神细观,脸色渐而凝重。
这柄飞剑正是陆雁冰的飞剑传书,因为此地距离蓬莱岛已经不算远,所以转瞬即至。至于那些米粒大小的字,则是陆雁冰从青鸾卫中学来,据说精于此道的大师可以在米粒上刻字,陆雁冰纵然学得不精,也足够用了。
秦素轻声问道:“怎么了?”
李玄都将纸条揉成一个纸团,道:“是冰雁的传信,说的是刚才宗内议事详尽。”
然后李玄都说道:“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此事干系重大,不仅仅是我,包括二师兄和老五都被牵扯其中,甚至谷玉笙和李太一也被各打五十大板,实在是有些奇怪。”
秦素见他皱起眉头,不由得也是忧心仲仲。
李玄见她如此,微微一笑:“你也不要担心,二师兄和冰雁此时都在蓬莱岛,我去了也不是孤身一人,反倒是你,独自一人留在这儿,还是多加小心,莫要中了谷玉笙的算计。不行,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要不你先回琅琊府暂避一二?”
秦素忍不住笑道:“我又不是第一天闯荡江湖,没遇到你之前也未见得如何,没有理由遇到你之后就成了弱不经风的大小姐了。”
李玄都也不答话,只是瞧着秦素,笑了一笑,神色有些古怪。
秦素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嗔道:“瞧什么?第一次见我吗?”
李玄都笑道:“我是在想,别人家的大小姐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江南那边有些礼教森严的人家,还要专门修建一座闺楼,让小姐住在楼上,脚不沾地,更是可怕。你这位大小姐却是满世界乱跑,走过的地方兴许比我这个老江湖还要多。”
秦素最近也沾染了几分“得意吹牛皮”的毛病,“嗤”的一笑:“不瞒你说,我是想写些文字流传后世的,依照我的能耐学识,小说、乐谱什么的是不必想了,所以我就想另辟奇径,写一本山水游记,说不定后人念叨起来,还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
李玄都又向秦素瞧了一眼,这次目光却是落在了她的绣鞋上,比起李玄都来,自然是小巧玲珑,不堪一握。
秦素顺着李玄都的目光低头望去,狐疑道:“你怎么老是看着我?”
忽然之间,她想明白了李玄都的用意,他先前提到了江南的大小姐,那里的姑娘们多有缠足的陋习,以千金小姐居多,秦素虽是北地女子,但身材适中,一双纤足纤腴得中,长短合度,比起那些缠足之人不知要美出多少,李玄都想着这些,又看着秦素的绣鞋,用心可想而知。秦素霎时间红晕满颊,挥手便打。
李玄都侧身一躲,道:“以前我还没注意,现在才发现此中之妙。以前张白圭跟我提过此类说法,说是分出好多品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秦素大羞道:“你还说!你再胡说八道,我便不理你了。”
李玄都知道她从来都是说到做到,赶忙认错哄她。
秦素嗔道:“还有眼睛,也不能乱看。”
李玄都不满道:“我又不是遁入空门,怎么这么多规矩?”
秦素斜了他一眼:“你有意见?”
李玄都叹道:“也罢,我从今日起便遁入空门,后半生青灯古佛,侍奉佛祖,女施主,咱们有缘无分,就此别过。”
正在两人笑闹的时候,却见海面上驶来一艘大船,李玄都认得这是清微宗的船,便向秦素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然后就见这艘大船向两人飞速驶来,转眼间已经不足半里之遥,船头上立着一名女子,看上去大概有三十多岁,见到码头上的李玄都和秦素之后,拱手行礼道:“天慧堂堂主李如玉见过四先生、秦大小姐。”
李玄都和秦素对视一眼,各自还礼。
李如玉从船头上纵身一跃,在海面上轻点几下,落在两人身前不远处,道:“在下奉老宗主之命,请四先生……”
说到这儿,她微微一顿,将目光移向秦素:“还有秦大小姐,一同前往蓬莱岛做客。”
李玄都一惊。
按照他收到飞剑的时间来算,这艘船分明是在议事之前就已经从蓬莱岛出发,说明老宗主早就有次打算,而非议事之后的临时起意。
这可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第二百零七章 风高浪急
儒家士大夫最为推崇的便是“圣天子垂拱而治”。何谓“圣天子”?天子自然就是皇帝,而一个“圣”字,却不是道德完人,道德完人也做不来皇帝,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是为“圣明”。无与伦比的权力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不完全的“无所不能”,可又该如何无所不知?毕竟皇帝处于深宫之中,层层壁垒,很容易被蒙蔽视听,甚至闹出一个补丁三十两银子的笑话,所以历朝历代的皇帝都会大力发展监察侦听的隐秘衙门,从绣衣直指到内卫,再到察事厅和皇城司,直到本朝的青鸾卫,都是如此。
在清微宗中,宗主、副宗主之下,分三十六堂,各有职司。其中又有上三堂的说法,也就是天魁堂、天罡堂、天机堂。其中天魁堂负责宿卫蓬莱岛,是当之无愧的近臣,天罡堂负责戒律、刑罚,而天机堂则是类似于朝廷的青鸾卫,直属于老宗主一人,凌驾于其他三十三堂之上,甚至天富堂和天慧堂的堂主都要直接听命于天机堂堂主,故而向老宗主汇报一年结算开支之事也是由天机堂堂主司徒选略代劳。
此番李如玉前来,必是奉了司徒玄略的命令,而司徒玄略又是直接听命于老宗主。
李玄都自是知道这其中的关系,这才感觉惊讶。
李玄都第一反应便是不让秦素牵扯到此事之中,毕竟这其中波谲云诡,情况不明,而且他要做的事情他自己也没有太大把握。不过老剑神既然是邀请秦素登岛做客,那就没有李玄都替秦素婉拒的道理,若是秦素自己开口拒绝,也不太合适,不管怎么说,老剑神都是江湖前辈,既然老剑神用了一个屈尊降贵的“请”字,再去拒绝,未免也太不识好歹。
李玄都犹豫了一下,问道:“秦大小姐非去不可?”
李如玉道:“回四先生的话,这是老宗主的意思,请四先生莫要为难我们这些做事之人。”
就在此时,秦素开口道:“既然是老剑神相邀,我又岂有不去之理?”
李玄都看了她一眼,秦素微微一笑,示意他不必担忧。
既然秦素已经亲口应承下来,李玄都也没有再去拒绝的理由,好在是两人同去,互相之间也有个照应,大不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就是。
李如玉见两人答应下来,立刻转身打了个手势。然后就见大船上放下一条小船,向这边驶来。
不一会儿,小船靠近码头,李如玉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请四先生和秦大小姐移步登船。”
李玄都拉住秦素的手,因为有外人在场,秦素下意识地便想挣脱,可惜李玄都早有防备,紧紧握住不让她甩开,秦素双颊晕红,大是娇羞,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被李玄都拉着登上了小船。
船上只有一名负责撑船的清微宗弟子,戴着斗笠,容貌苍老,也不言语,只是对两人施了一礼,等到李如玉也上船之后,手中长篙一点,小船如离弦之箭向大船激射而去。
秦素心中暗自惊讶,却是没想到清微宗中随便一个船夫都有这般修为,实是藏龙卧虎,难怪能与名宿众多的正一宗分庭抗礼,绝不仅仅是因为清微宗中出了一位大剑仙的缘故。她回眼去看李玄都,只见他神色淡淡,似乎已是司空见惯,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李玄都瞧了她的神色,微微一笑:“这位如玉堂主虽然是天慧堂的堂主,可一众随行之人却是天机堂的高手,天机堂贵为我清微宗上三堂之一,不逊于天魁堂和天罡堂。”
秦素这才恍然。
李如玉不卑不亢道:“事关宗内之事,四先生似乎不应多言。”
李玄都道:“秦大小姐是老宗主邀请的客人,自然就是我清微宗的客人,藏藏掖掖可是待客之道?而且此事也并非机密,只要有心之人都能知晓,并不违反宗规,如何不能说?”
李如玉顿时不说话了。
若是放在不久前,清微宗上下还不太把这位四先生当回事,毕竟是落魄凤凰不如鸡,不管以前的四先生如何辉煌煊赫,现在的四先生不过是一个丢了境界的废物而已。就算看在二先生的面子上,不去招惹他,可没分量就是没分量。可是经过望仙台一战之后,便没有人敢再去小觑这位四先生半分,谁也不是傻子,六先生是何等资质,大家都看在眼里,就连六先生都不是对手,其他人谁还敢去找不自在?还有就是二先生推举四先生出任天微堂堂主,以及最近闹得满城风雨的秦大小姐之事,这都让清微宗上下隐隐嗅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再看“墙头草”五先生的表现,最近又是兄友妹恭,由此看来,说不定四先生又能东山再起了。
小船很快来到大船旁边,船身高大,不过小船上的几人都非寻常人等,也不必降下爬梯,直接纵身一跃,便登上了大船。
李如玉将李玄都和秦素请进船舱,然后吩咐船上水手,直奔蓬莱岛而去。
时值春夏相交之季,天气变化不定,海上尤是如此。大船刚刚驶出不到一个时辰,忽见风云突变,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瞬间已是乌云密布,海风席卷,潮声如雷,船上之人相距不过三尺,说话亦不可闻。虽是大船,但在海浪之间也渺小如一叶,随着滚滚波涛上下起伏,时而攀上山峰,又时而跌落低谷。
虽然秦素不是第一次乘船,但乘船出海又遭遇风浪却是第一次,只觉得惊心动魄,人力与自然伟力相较,简直渺小无比,不值一提。她透过窗户的缝隙向外望去,只见天昏地暗,雷电森然,原本平静的海面上更是翻滚不休,一个个浪头就像一堵堵拔地而起的高墙,连绵不绝,好似没个尽头。在她看来,在此等环境之中,就算是江湖高手,也只能屏住气息沉入海底,待到海面平息再浮出水面,或是直接飞离海面。
李玄都却是没有半点意外神情,他自小长在东海之滨,比这还大的风浪都不知见过多少,自是不以为奇,见秦素面露惊骇之色,微笑道:“这些浪头只是瞧着吓人,还掀不翻船。我记得在我小的时候,师父他老人家便时常孤身一人出海,对滔天巨浪出剑,称之为‘打潮’,一剑便将十几丈之高的巨浪劈成两半,让我心向往之。”
秦素对于这个说法没有半分怀疑,毕竟那是老玄榜上的大剑仙,如此行事方是剑道通神的气魄。
两人正说话的时候, 忽地一个巨浪涌来,船身倾侧,有海水涌进舱内,李玄都对此早有防备,只是轻轻挥袖,便以气机将海水挡住,只见得一道透明气墙之隔,海水流转。
船舱外,李如玉站在大雨之上,从容指挥,此时海上波涛沸如煮,头顶电闪雷鸣,可她看似轻描淡写的寻常嗓音说话,却异常清晰,字字入耳。任凭船只左右摇晃,她的双脚好似落地生根一般,不动分毫,同时她的身上不断有白气升腾,却是衣衫刚刚打湿,便被她以气机蒸干。
秦素瞧了一眼,道:“这位天慧堂堂主也是好修为。”
李玄都脸色平静,淡然道:“归真境的修为,放在外头,也能做一派掌门了,万事自己说了算。放在清微宗中,便只能做个堂主,要听别人的差遣。可同样的修为,外头的掌门却要尊她,何故?只因她身后有清微宗而已。”
第二百零八章 龙希胜
春夏之交,天气多变,这场风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大半个时辰之后,乌云散去,又是一片晴空,海面上更是蔚蓝一片,安宁祥和,丝毫看不出先前的狰狞残暴。
没了风雨拦路,船行更快,小半天的工夫之后,已经是靠近蓬莱岛。
蓬莱岛又被世人称作是蓬莱仙岛,与方丈、瀛洲并称为海外三仙岛,早在祖龙年间,有方士带领三千童男童女途径此三岛前往凤鳞州、婆娑州寻仙访道,求取长生不老药。后世也不乏效仿之人,只是被清微宗占据之后,便不许外人登岛,尤其是蓬莱岛,更是禁地中的禁地,便是寻常清微宗弟子,也不得靠近。
能登上蓬莱岛的外人,不算多,甚至可以说屈指可数,对于许多江湖中人而言,这是一种荣幸。如今秦素也将获此殊荣,成为屈指可数之一。
虽然蓬莱岛上的建筑不多,力求返璞归真,但还是修建了一座颇为华丽的码头,算是此岛的门户,属于李道虚的一艘白龙楼船便长年在此停靠。若非贵客登门,或是重大年节,此处码头并不对外开放,就如张海石上次登岛,也是在一处靠近八景别院的小码头停船。
可是这一次,大船竟是径直驶入了这处代表了蓬莱岛正门的码头,便有些大开中门相迎的意味了。
秦素是第一次登岛,并不知道其中奥妙,可李玄都却是知道的,说到底这还是老宗主给他这位四弟子面子,不由得有些受宠若惊。
此时码头上已经束起旌旗,在海风中猎猎作响,可见旗上白底黑字写着一个“李”字,居中站着一个老者,满头白发梳拢得整整齐齐,精神矍铄,一双眸子在开合之间,精光隐隐。他见得大船之后,朗声道:“天机堂副堂主李如寿恭迎四先生。”
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船舱之中。
片刻后,大船靠岸,李如玉请李玄都和秦素下船,而她则是没有下船的意思。
岸上的李如寿与船上的李如玉眼神交汇,相互点头示意之后,李如玉返身进了船舱。
李如寿收回视线,先对李玄都行了一礼,然后望向秦素,说道:“久仰秦姑娘的大名,今日有幸得见,实乃荣幸。”
秦素只能谦逊几句。
李玄都道:“怎好有劳如寿副堂主亲自相迎。”
李如寿微笑道:“司徒堂主本是要亲自相迎,只是临时被老宗主派了差事,这才让我临时顶替,还望四先生不要见怪才是。”
李玄都淡笑道:“如寿副堂主言重了。”
倒不是李玄都非要强调“副堂主”,而是老宗主定下了规矩,堂主与副堂主必须分清,不得省却“副”字,就如朝廷六部,难道也能将侍郎称作尚书吗?
“倒也不能说是言重。”李如寿笑了笑,说道:“司徒堂主之所以要亲自过来,是因为天魁堂中有几个刺头人物,与四先生向来不合,这次他们听说四先生与六先生斗剑时受了些伤势,便想趁此时机落井下石,从四先生身上找补一二,四先生也是知道的,我们清微宗从不禁止一对一斗剑,若是他们执意向四先生挑战,难免是个麻烦,司徒堂主也是怕四先生为难。”
秦素不由皱起眉头。她只觉得这番话刺耳,什么叫也怕四先生为难,当初李太一向李玄都挑战时,怎么不见有人出来说怕四先生为难?现在来说这些,还是挑明了说,倒像是激将之法。
不过李玄都却是不以为意,风淡云轻道:“当年我年少意气,断了不少人的财路,也的确是得罪了好些人,都在意料之中。”
就在此时,忽听得有人喝道:“李如寿,背后毁谤旁人,这算是什么行径?”
话音落下,就见一盏天灯飘飘摇摇而至,恰有风起,那盏天灯如被阵风吹送,轻飘飘掠过海面,在空中画出一道绚丽火光,向这边飘了过来。
李玄都对此见怪不怪,只是说道:“装神弄鬼。”
这盏天灯在李玄都不远处停下,然后灯光微微一亮,映出一个男子身影,一身白衣如雪,白色长靴,白色腰带,白色发带,腰间悬有一柄白鞘的长剑,虽是年轻人的相貌,但却是满头白发,丹凤眸子,眉挑如飞,虽然相貌英俊,却不知为何,始终透着一股邪气。他站在码头上,迎风而立,大袖飘摇,一手负于身后,另外一手穿袖而出,五指修长,轻轻提着一盏天灯,灯火如豆。
此人虽是对李如寿说话,可目光却始终停在李玄都的身上,脸罩寒霜,一副要惹事生非的模样。
李如寿淡笑道:“真是不经念叨,刚说谁,谁就到了。”
李玄都对秦素说道:“如果从老宗主哪里算起,大师兄、二师兄、如寿副堂主这些人算是二代弟子,我这个年纪本该是三代弟子,不过被师尊破例收为弟子,故而与如寿副堂主等人同辈,只是如此一来,年纪上难免差距极大。这位是我们清微宗的龙希胜龙大剑仙,这个名字大概就是人中之龙、希望胜利的意思,也是李大堂主的侄子。他虽然不是老宗主的弟子,但是按照入门的先后和年纪来说,我也能称呼一声师兄。”
李玄都这话中颇有些讥讽之意,以秦素对李玄都了解,两人八成是有不小的过节。秦素心想,既然两人有过节,那么龙希胜听到这句话后,哪怕不是立即动手,也必要反唇相讥,哪成想龙希胜竟是没有言语。原本一直看着李玄都的秦素忍不住转头一瞧,却见此人正怔怔地望着自己,秦素心中不悦,不动痕迹地往李玄都身旁挪了一下。
李玄都也是顺势上前一步,将秦素挡在身后。
龙希胜被挡住了视线,这才回过神来,见两人神态亲近,胸头骤然生起一股无名之火,原本看李玄都不顺眼十分,现在少说也有十二分,冷冷道:“清微宗五位先生,各有怪癖缺点,二先生孤僻乖戾,三先生重利轻义,五先生见风使舵,六先生自命不凡,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毕竟人无完人。唯有你这位四先生,假清高假仁义,最是令人厌憎。”
李玄都也不反驳,全然不以为意。
反倒是秦素主动开口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秦素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龙希胜差点没气炸了肺,脸色顿时阴沉下来,眉眼之间尽是杀机。
李玄都的目光下移,落在龙希胜的腰间佩剑上,说道:“我劝你不要出剑,免得自讨苦吃。”
龙希胜嘿然一声:“你劝我不要出剑?莫不是你害怕我出剑?你若说一句你怕了,那我今日便不出剑,给你个面子,毕竟这儿是老宗主的清修之地。”
李玄都淡然道:“你也知道这里是老宗主的清修之地,也不怕坏了规矩。”
“你莫要拿规矩来压我!”龙希胜大喝一声:“我早已在天罡堂打听过了,只要是公平斗剑,可以在任何地方,就算是蓬莱岛上,也无不可!”
李玄都“呵”了一声:“有长进。知道要守规矩,是好事。”
龙希胜伸手按住腰间佩剑,沉声道:“李玄都,你以为你还是当日的紫府剑仙么!”
李玄都道:“我的确不是当日的紫府剑仙,可你又是什么人,我称呼你一声龙大剑仙,你就当真了?人贵有自知之明,面子是别人给的,脸可是自己丢的。”
秦素闻言后,不由微微一笑。
这一笑刚好落在了龙希胜的眼中,他再也按耐不住,“仓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剑。
第二百零九章 龙遁剑诀
龙希胜大喝道:“如寿副堂主,就由你来做个见证,如何?”
李如寿没有立刻答应下来,而是先望向李玄都,见李玄都微微颔首,这才点头道:“也好,那就由老朽来做个见证。”
“见”字话音刚落,“证”字还未出口,龙希胜已经身形一掠,整个人好似一道白影。
这龙希胜虽然看起来年轻,但实际上已是年近不惑,一直未曾娶妻生子,只因眼高于顶,看不上寻常女子,就算清微宗中有几个出众女子,他也只当是将就人选,人家本身也不逊色于他,哪里肯受这样的气,自是不会屈尊逢迎。今日龙希胜见到露出真容的秦素之后,登时惊为天人,已经把他要找李玄都晦气的事情抛到了脑后,后来见秦素和李玄都神情亲密,这才回过神来,不由恨上加恨,原本与李玄都只是利害之争和意气之争,现在已然将其视作是夺妻仇人,正所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那可是不共戴天。
这也是秦素厌憎他的地方,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若果真是君子行径,持之以礼,秦素纵然不喜欢那人,也不会太过厌憎,至多是保持距离,或者有意疏远。可龙希胜这等人不问女子如何想,已然将女子视作自己的囊中之物,却是让秦素想要赏他一刀。
秦素是如此想的,也是如此做的,不见她如何动作,只见得刀光一闪,已然是“饮雪”出鞘,架住了龙希胜的一剑。
龙希胜瞧见出刀之人是秦素之后,气力便略微小了几分,冲着李玄都大喝道:“李玄都,躲在女人身后算什么本事?有胆量的与我正面较量!”
“瞧不起女人吗?”秦素的脸上顿时笼了一层寒霜,手中“饮雪”一扫,用出十分力道,将龙希胜逼退,然后直接用出“天问九式”,只见得一刀化作千万刀,刀光粼粼如水面波纹一般,一时间也不知出了多少刀。
李如寿见此情景,忍不住赞道:“看来秦大小姐已经尽得秦宗主的真传。”
话音方落,就见秦素猛然收刀,退回到李玄都身旁,反观龙希胜,手腕上有一线伤口,鲜血滴滴答答落下,而他的佩剑更是已经掉落在地。
秦清冷然道:“阁下的剑术也不过如此,不及李先生万一,焉敢口出狂言?”
龙希胜被伤了右手,左手仍是提着天灯,脸色阴沉,连说了三个“好”字。
然后就见龙希胜用右手食指一抹天灯中的一豆灯火,那点灯火便悬停于他的指尖之上,他再一弹指,指尖上的灯火顿时化作火链,勾勒出一把长剑的轮廓。
原来这才是他的真正手段,先前那柄佩剑不过是样子货。
龙希胜伸手握住这把“火剑”,再没有半分怜香惜玉的心思,直接一剑斩向秦素的面门。
秦素也不客气,手中“饮雪”一挡,却不曾想那柄勾链火剑似虚似实,刚刚与她的“饮雪”相交,便立即散开,继而再凝聚成剑,如此却是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饮雪”,不过秦素也不惊慌,猛然一个后仰,腰肢几乎弯折成一个直角,避开这一剑的同时,以脚跟为立足所在,似倒非倒,半是倾斜,身形一个摇摆画圆,顺势一刀斩向龙希胜的小腹。
龙希胜冷冷一笑,脚尖一点,身形竟是扶摇而起。
他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天人境大宗师,否则也没胆量来寻李玄都的晦气。
到了天人境之后,便可以御风而行,所以此时龙希胜已经打定了主意,自己只要居高临下,就不愁打不到李玄都,而李玄都半天都不敢出手,只敢躲在女人身后,那也说明他与李太一交手之后确伤势不轻。
想到这里,龙希胜直接手中的火剑丢出,一瞬之间,这柄火剑化作无数星火,好似繁星,又好似一大片“萤火虫”,然后每只“萤火虫”又化作一把细微飞剑,纷纷如雨落。
秦素的脸色变得凝重许多。
她现在是归真境九重楼的修为,距离天人境还差一线,对于她而言,想要越境而战,不算什么难事,但如果想要有必胜的把握,那就非要动用“欺方罔道”不可了。
就在此时,一直静观其变的李玄都终于开口道:“让我来吧。”
话音未落,就见李玄都一卷袍袖,扫出一道白色剑气,这道白色剑气乃是杀力第一的“逆天劫”,迎上那些下落的萤火飞剑之后,就好似一条恶蛟入水吃鱼虾,将其吞噬一空,使得龙希胜脸色大变,下意识地将自己心中所想给喊了出来:“李玄都,你没有受伤!?”
李玄都也不答话,更不曾出剑,只是身形一跃而起,虽然他不能长时间悬停空中,但是以他的修为,短暂悬停还不算什么难事,只见他瞬间掠向半空中的龙希胜,一掌拍出,乃是清微宗在江湖中享誉盛名的“万华神剑掌”,掌中蕴含剑气,一掌便是一剑。
这一掌看似寻常无奇,却让龙希胜心头陡震,忽然想起武德十一年的那个晚春,同样是他和李玄都,两人在蓬莱岛不远处的一座温泉岛上因为一言不合而大打出手,他疯狂出剑一百零八,却连李玄都的衣角都没摸到一片,当时李玄都立在一处温泉旁边,身形在蒸汽中时隐时现,浑不似身在凡尘俗世,好似从天而降的谪仙人。然后李玄都就轻飘飘地拍了他一掌,瞬间破开了他的所有剑招,打在他的胸膛上,使他跌入温泉之中,成了落汤鸡,也成了那一年的笑柄,一个不自量力的笑话。
今天李玄都又用出同样的招式,让龙希胜心里升起一股浓浓的怨毒:“当年你是紫府剑仙,目无余子,可以一掌败我,今日你已是落魄凤凰,今非昔比,还用这一招,岂不是故意羞辱于我?”他蓦的两眼瞪圆,厉声大喝道:“李玄都,你欺人太甚!”
话音未落,他一抖自己的两只大袖,只见得云雾缭绕,其中剑光隐隐,隐约有金石之声。
双袖所至,剑光便如铺天盖地一般,让人眼花缭乱。
此乃清微宗的又一门绝技,名为“龙遁剑诀”,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此剑尽得其中玄妙,又兼具五行遁术,故名“龙遁剑诀”。
第二百一十章 斩罢衣袖
李玄都以“万华神剑掌”迎上大袖剑光,一触即分,然后身形飘摇落地,紧接着身在半空中的龙希胜出剑不停,道道剑光好似雨落,李玄都却也不敢太过托大,取出自己的“白骨流光”,剑有二相,上次与李太一激斗,李玄都用的是白骨相,这次则是显现出美人相,剑身雪白,将落下的剑气一一打散。
龙希胜见如此无功,心中怒意更甚,催动“龙遁剑诀”更急,剑光越来越多,而且剑光各异,有如长虹者,有如牛毛着,有如游龙者,有如蚍蜉者,有如箭矢者,有如长剑者,有如白练布帛者,有如针尖麦芒者,纷纷而落,只见得数十丈之内尽是剑光,尽显天人境大宗师的威势。好在龙希胜还知道这儿停靠着老宗主的白龙楼船,不敢太过放肆,有意收敛了威势,否则百丈之内尽剑光也不是不能。
李如寿见此情景,不禁轻轻“咦”了一声,神色略显震惊。
秦素见剑光变化不定,又数量极多,将李玄都的身形完全遮挡,又听李如寿这一生轻咦,不由问道:“李堂主,怎么了?”
“不敢当‘李堂主’之称,秦大小姐称呼我‘如寿副堂主’便是。”李如寿的神色有些严峻,道:“此乃‘龙遁剑诀’,在老宗主整理完善‘北斗三十六剑诀’之前,这路剑诀便是我清微宗的最为上乘法门。想要修炼此路剑诀,除了要剑术高超之外,还要精通五行遁术和奇门遁甲,故而修炼起来极是困难,所会之人寥寥。在老宗主整理完善‘北斗三十六剑诀’之后,大多数弟子都专心修习‘北斗三十六剑诀’,修炼‘龙遁剑诀’之人愈发稀少,如今放眼整个轻清微宗,精通之人也就十指之数,没想到龙希胜竟是将这门剑诀给练成了。”
秦素闻言之后心中略有不安,不过转念一想,李玄都是身经百战之人,不知经历过多少险恶情形,又岂是那么容易吃亏的,便也放心下来。
李如寿又看了片刻,忍不住摇头道:“‘龙遁剑诀’共有十八式十八重,看这情形,龙希胜也没有练全,更谈不上圆满大成,四先生纵然没有学过‘龙遁剑诀’,但二先生一定是会的,四先生不可能对‘龙遁剑诀’没有半分了解,龙希胜用此法用来对付外宗之人尚可,用来对付四先生,怕是难有太大见效。”
话虽如此,李如寿却是目光闪烁不定,脸色愈发凝重,心中暗忖:龙希胜的‘龙遁剑诀’固然不曾登峰造极,但如果换成自己来应付,却是很难破解,更谈不上胜出。‘北斗三十六剑诀’乃是堂皇正大的天道星象演化之剑,那么‘龙遁剑诀’便是近似于‘太阴十三剑’这般出奇制胜之剑,自己在没有防备之下,突然遇到已经多年不见的‘龙遁剑诀’,怕是要吃个大亏。这也就罢了,更让人吃惊的是,四先生胜过六先生之后,竟是没有什么伤势,他可是见过六先生的,这么多天过去了,仍旧萎靡不振,只是一头白发重新变回了黑发,可精气神上的损伤,却是难以挽回,与如今精神奕奕的四先生形成鲜明对比,如此一来,也就高下立判。
李如寿所言不错,自从龙希胜败于李玄都之手后,自忖在“北斗三十六剑诀”上面已经无法超过李玄都,于是转而苦修“龙遁剑诀”,而且只在暗中修炼,从不在人前显露,只想着等到哪一天再对上李玄都,出奇制胜。只是没想到,他的境界拔升很快,李玄都的境界拔升更快,在西北夺刀一战之后,竟是踩着“血刀”宁忆登上太玄榜第十人的位置,让龙希胜心生绝望,再到后来,李玄都一夜之间境界毁去大半,他本以为到了自己复仇的时候,可这时候老宗主和二先生纷纷发话,不许旁人去搅扰李玄都半分,就连李玄都的心腹李如是都见不到李玄都,更遑论是与李玄都有过结的龙希胜。
转眼间,五年时间匆匆而过,正当龙希胜渐渐熄了这个心思之后,没想到李玄都又东山再起了,而且与李太一在望仙台一场激战,两败俱伤。此乃天赐良机,龙希胜哪有错过的道理,于是来到此地,他不敢杀了李玄都,却敢让李玄都在蓬莱岛上颜面尽失。
龙希胜信心满满而来,哪曾想到李玄都只是气机损耗过度,并未落下什么严重伤势,些许细微伤势,也都被“漏尽通”化为无形。换而言之,此时的李玄都正值巅峰,便是对上唐秦也有四分胜算,若是唐秦不以青阳教教众的愿力用出“白阳法身”,甚至不是李玄都的对手,又岂是龙希胜可以战胜的?
境界划分,只是一个标杆,跨过一个门槛,也不意味着就是天差地别,尤其是踏足出神入化三境之后,不是境界越高便可以不把低一个境界的人放在眼中,且不说江湖中屡见不鲜的越境而战,就说以多敌少一事,便是江湖中最大的利器。你天人境再厉害,能敌得过五个归真境的联手?五个归真境不行,那十个呢?
当年宋政还是无道宗副宗主的时候,无道宗的宗主便是货真价实的长生境修为,在踏足长生境之后,整日闭关,将宗内大权全部交予副宗主宋政之手,宋政趁此时机,笼络宗内诸多高手,在上任宗主的闭关的关键时刻,包括宋政在内,两位天人造化境大宗师和两位无量境大宗师联手,偷袭正在闭关的宗主,最终以两人身死的惨重代价,一举成功袭杀宗主,宋政由此登上宗主大位。虽说其中也有种种算计,比如使无道宗宗主提前破关而不复巅峰之态,宋政又以宗主的妻女为要挟乱其心神,但不可否认,江湖上只有一对一的举世无敌,却没有人能凭借一己之力扫平整个江湖。
正因为有此前车之鉴,李道虚执掌清微宗之后,半点不肯放松手中权柄,只怕也步了当年无道宗宗主的后尘。
此时李玄都与龙希胜相斗,龙希胜固然境界稍高一筹,可他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蓬莱岛上,远离江湖纷争,若论厮杀交手的经验,不如李玄都远甚。当他的境界修为无法对李玄都形成绝对碾压之势时,拼的便是临阵应变,那么龙希胜的胜算便越来越低了。
双方交手百余招,李玄都甚至连“人间世”都未曾用出,仅凭掌中的“白骨流光”一剑,便将龙希胜彻底压制在下风。
龙希胜本就对李玄都怀有三分惧意,毕竟当年一掌的阴影太深,若是此战能胜还好,自然可以将多年的阴霾一扫而空,可此时落入下风之中,又想起当年的交手情景,原本只有三分惧意,已然变作五分,出手愈发畏首畏尾,难以施展“龙遁剑诀”的变化之妙,越是如此,越是难以抵挡李玄都的剑势,如此恶性循环,在二百招之后,龙希胜已然显露败相。
李如寿见此情景,不由轻叹一声,这便是江湖争斗的气势了,常胜之人与人争斗时,往往能够自信从容,有几成修为便能发挥几成,反观他的对手,除非那等坚毅之人,难免未战先怯,气势上输人一筹,畏首畏尾,十成修为也就能发出七八成。此时的龙希胜便是如此,也就是江湖中人常说心境有缺。
心境有缺对于提升境界没什么影响,与人交手却是一大障碍。
正想着这些,忽听一声布帛碎裂声响,只见龙希胜的两只大袖被李玄都从肩膀位置斩断,变作两块碎布飘摇落下,龙希胜露出两条白生生的胳膊,显得十分滑稽。
第二百一十一章 待客之道
龙希胜本就心生惧意,见李玄都已经堪破“龙遁剑诀”的玄妙,再无半分战意。
其实龙希胜还是用了几分心思的,故意佩戴了一柄中看不中用的白鞘佩剑,若是心思浅些的,只会以为他的一身修为都在那把佩剑上头。若是心思深一些的,则会把注意力放在他左手提着的天灯上面,其实这两者都是障眼法,真正的玄机都在他的两只大袖上面,现在李玄都破去了他的两只大袖,便等同是打落了他的兵刃,对于剑士而言,已无再战之力。
此时龙希胜便想借着自己的御风优势,就此遁去。只是他想走,李玄都却是不肯放他走,此时的龙希胜斗志全无,深信自己必败无疑,所以李玄都直接用出有信则为真之玄妙的“六灭一念剑”,倒也不是要他的性命,只是要让此人吃个苦头,以后不敢再来找他的晦气便是。
“六灭一念剑”无形无相,只见李玄都以剑指朝着龙希胜遥遥一点,龙希胜脸色骤然苍白,神色痛苦,摇晃了几下之后,直接从半空中坠落至滚滚波涛之中。
李玄都收起“白骨流光”,单手负于身后,淡淡开口道:“如寿副堂主。”
此时李如寿比之方才多了几分恭敬,沉声应道:“属下在。”
李玄都道:“去把我们的龙大剑仙捞上来。”
“是。”李如寿应了一声,赶忙吩咐左右去下水捞人,同时李如玉那边也放下小船,协助李如寿这边一起捞人。
不一会儿,再一次变成落汤鸡的龙希胜被打捞上来,浑身湿透,不复先前白衣飘飘的仙人风范,而且双目紧闭,浑身颤抖,甚至站立不能,要让两名天机堂弟子左右搀扶,才能勉强站立。
李玄都伸出手指在他的眉心处轻轻一点,龙希胜猛地打了个激灵,醒转过来,不过仍旧是神色萎靡不振,双眼望向李玄都,怨毒已经少了许多,更多还是惊惧。
过了片刻,龙希胜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道:“是、是老宗主的‘六灭一念剑’。”
李玄都笑了笑:“好见识。”
龙希胜面露狰狞道:“我原本还为自己学会了‘龙遁剑诀’而沾沾自喜,却没想到你连更为玄奥的‘六灭一念剑’都能学会,你才几岁?你中间又蹉跎了四年时间,可你为什么还能死灰复燃,苍天何其不公?!”
李如寿早有猜测,此时听龙希胜一语道破,果然是老宗主赖以成名的绝技之一“六灭一念剑”,不由对这位四先生的忌惮再重一分。
龙希胜恨恨道:“李玄都,你为何不一剑杀了我?”
李玄都道:“既然你从一开始便没想着杀我,那我自然也不会杀你。”
龙希胜还要说话,脸色忽然变得苍白如纸,牙关紧闭,若不是有人搀扶,差点坐倒在地。下一刻,龙希胜的脸色又由白渐渐转红,鼻孔和嘴角中都流出鲜血。
李玄都知道这是中了“六灭一念剑”之后的遗患开始显现,不再说话,只是对李如寿做了个手势。
李如寿丢出一个瓷瓶,道:“快给龙副堂主服下伤药。”
一名天机堂弟子接住瓷瓶,从中倒出一颗漆黑丹药,掰开龙希胜的牙关,把这颗丹药给喂了进去,又有一名天机堂女弟子掏出一块贴身的手帕,替龙希胜将脸上的鲜血擦拭干净。
就在这时,一直在船上观望的李如玉丢了把椅子过来,一名天机堂弟子纵身跃起接住,然后两名搀扶着龙希胜的天机堂弟子将他放到椅子上。
李如寿挥了挥手道:“抬椅子,连人带椅子立刻送去天寿堂。”
天寿堂是清微宗的“太医院”,在蓬莱岛上也分设有堂口,常年有人值守。
就在这时,龙希胜因为丹药的缘故,又清醒了过来,虽然身子还是不能动弹,但是说话无碍,只见得他面皮抽搐一下,蓦地发出一阵狂笑,好似失心疯了一般,然后就听他高声叫骂道:“李玄都,你就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你若不信,那咱们就走着瞧……”
李如寿高声道:“抬走,赶快抬走。”
天机堂的弟子们如一阵风儿似的,将龙希胜抬走了。龙希胜一路狂笑,笑声越去越远,终被一阵海风吹散,再也不能听闻半分。
李玄都目送龙希胜远去,忽然问道:“如寿副堂主,倘若败的人是我,你会如何?”
李如寿一惊,没敢立刻回答,反而是稍稍斟酌了一下言辞,方才说道:“龙希胜自不量力,四先生如何会败?”
“我是说如果,如果我被李太一重伤,此时没有还手之力,或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我不是龙希胜的对手,你会如何?”李玄都却是不肯轻易放过他。
李如寿只好说道:“龙希胜和四先生都是一宗同门,我自然是一视同仁。”
李玄都对于这个回答早有预料,笑道:“好一个一视同仁,希望如寿副堂主能真正做到才是,最起码别人登岛,就不会遇到这等迎客之礼。”
李如寿心中凛然。他可不是龙希胜那种莽夫,被人怂恿激将几句,便不管不顾地一路杀来,做了别人的枪尚不自知。他深知这差事都是上头几位实权人物的,可得罪人却是自己的,他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也不想再进一步,只想着平稳落地,安度晚年,自然不想招惹这位有了东山再起迹象的四先生,更不想与其结下什么仇怨。
想着这些,李如寿又是恭敬几分。
李玄都也没有再去过多计较,只是亲自领着秦素向八景别院方向走去,毕竟李玄都不是第一次来碰到,说起对蓬莱岛的熟悉程度,兴许要比这位天机堂的副堂主还要更深一些。
李如寿也不敢阻拦,只能略有尴尬地跟在后面,而且不好离得太近,还要稍稍拉开一段距离。
秦素与李玄都并肩而行,轻声说道:“方才你与那位如寿副堂主说话的时候,还真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思,与冰雁口中所说的那个四先生形象有点接近了。”
李玄都又用刚才的表情笑了笑,果然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脸上虽然笑着,但眼神里却是没有半点笑意,然后叹了口气,说道:“这清微宗的四先生又哪是那么容易做的,一路行来,你也见到了,我差不多是人人喊打的境地,都说我是假道学、伪君子,仅仅是口头上中伤几句,也就罢了,关键他们恨不得我去死,我若没有点霹雳手段,如何行得菩萨心肠?如果把你放在我这个位置上,你也会如此。”
秦素轻叹一声,伸出手摸了摸李玄都的头顶,故作老气横秋道:“玄儿,真是苦了你了。”
李玄都轻轻拍开她的手:“这可是在蓬莱岛,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多少也给我留点面子。”
秦素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是我错了,请四先生责罚。”
“责罚?好说,我们玩个游戏。”李玄都眼珠一转,轻声说道:“在西北秦州有一种很有名的腰鼓,你知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秦素道:“我还见过数百人同时起舞击鼓,十分壮观。”
李玄都点点头,然后做了个拍打腰鼓的动作。
兴许是近墨者黑的缘故,秦素与李玄都在一起的时间久了,竟然看懂了,脸上顿时通红一片,又顾忌身后的李如寿等人,不敢有太大动作,只能以二指捏住李玄都腰间的皮肉,狠狠一拧。
李玄都立时倒吸一口凉气。
第二百一十二章 天行有常
越是靠近八景别院,李玄都就越是难以平静,心头涌起了许多念头,当年之事也一一浮现于眼前。从“三四之争”到“四六之争”,再到帝京之变,自从天宝元年之后,他与师父的关系便变得微妙起来,此时再见到师父,不知师父又会有什么话说。
正想着这些,李玄都忽觉得掌中秦素的小手在轻轻颤动,想来她的思绪也难以平静,毕竟是去见与大天师张静修并列齐名的大剑仙李道虚,李玄都为了缓解两人的紧张情绪,于是说了个看似不太相干却又与当下处境有些相干的话题:“素素,你可知道本朝的孝宗皇帝?”
秦素微微一怔,点头道:“自然是知道的,孝宗皇帝虽是守成之君,但也是本朝的中兴之主。”
李玄都继续说道:“我第一次知道孝宗皇帝,却不是因为他的功绩,甚至不是在史书中看到,而是在一本《蒹葭堂杂著摘抄》里看到的,书云:‘张后尝患口疮,太医院进药,宫人无敢传者。帝亲率登御榻传药,又亲持漱水与后。宫人扶后起坐,瞪目视帝。少顷,帝趋下榻。盖将咳,恐惊后也。其厚伦笃爱若此。’又云:‘旧制,帝与后无通宵宿者,预幸方召之。幸后,中人前后执火炬拥后以回,云避寒气。惟孝庙最宠爱敬皇后,遂淹宿若民间夫妇。’大概意思就是说,张皇后生病了,孝宗皇帝亲自端药喂水,咳嗽都怕吵到她。按照朝廷旧制,皇帝与妃嫔过夜,完事之后还要各回各自的住处,只有孝宗皇帝和张皇后整夜都住在一起。”
秦素果然被李玄都转移了注意力,不再紧张,而是流露出几分神往,道:“我也看过这个故事。遍览史册,纵观古今,唯有孝宗皇帝一辈子只娶了一位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那些整日想着三妻四妾的男子,说什么继承香火,无非是借口罢了。坐拥天下的皇帝尚且能弱水三千只求一瓢饮,那些不是皇帝之人为何做不到?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说这话时,秦素把目光转向了李玄都,望着他的脸,倒像是专门对他说的。
李玄都微微一笑:“想来天底下的女子,没有不羡慕这位张皇后的。那些帮着丈夫纳妾的贤惠女子,其实也是被逼出来的。”
秦素轻叹一声:“哪个女子愿意与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只是有些人选择委曲求全,有些人不能独占便宁肯不要。”
李玄都话锋一转道:“你羡慕张皇后,那你知不知道张皇后最后的结局如何?”
秦素微微一愣,摇头道:“我还真不知道。”
李玄都道:“孝宗皇帝体弱多病,不到四十岁便驾崩了,张皇后变成了张太后。两人只有一名独子,也在而立之年意外身故,不得已之下,只能迎立其子堂弟入继大统,也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世宗皇帝。世宗与张太后不和,时常降罪,张太后的弟弟犯法,世宗欲杀其弟,张太后跪求无果,终于一病不起,于八月崩。在张太后死后,世宗立杀其弟。观其一生,纵然让天下无数女子羡慕,然青年丧夫、中年丧子、晚年丧弟,晚景何其凄凉。”
秦素闻言之后,沉默良久。
李玄都长叹一声:“天行有常,天道无常,冥冥中自有天意。当年的张皇后不明白一个道理,所有的上苍垂怜眷顾,其实都已经在暗中标注了价钱。今日拿走多少,日后便要还回多少。”
秦素是何等聪明之人,立时明白李玄都说这个故事的意思:“你是在说自己吗?”
李玄都平静道:“我从云端跌落尘埃,其实都是在还债,现在看来,应该是快要还清了。”
秦素轻轻捏了下他的手心,小声说道:“玄儿莫怕,有我在呢。”
李玄都哑然失笑。
按照道理而言,两人应该互称对方的表字,只是自从李玄都不称呼“白绢”,转而开始称呼“素素”之后,秦素也不甘示弱,想出了个“玄儿”的称呼,不过只有在两人独处时才会用这个称呼,在外人面前,她还是会称呼“紫府”。用她的话来说就是,人人都称呼你的表字紫府,甚至许多人不知你的真实名姓却也知道紫府剑仙,那我偏不与他们一样。
在这件事情上,李玄都曾表示过抗议并委婉地给出了自己的建议,比如说许多小说中,女子总会称呼男子为“某某哥哥”,其实他也不介意被秦素称呼为“玄哥哥”,可惜秦素只是赏了他一个白眼,嘴巴长在秦素的身上,既然抗议无效,那李玄都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就在两人说话间,已然到了八景别院前的那条林荫大道,此时张海石和陆雁冰已在这里等候多时,两人脸上的神情都颇为严峻。
见到李玄都和秦素之后,陆雁冰不敢如平日里那般嬉皮笑脸,屏息凝神,由张海石开口道:“紫府、秦姑娘。”
李玄都和秦素各自行礼。
“二师兄。”
“张先生。”
张海石叹了口气道:“老宗主心思难料,我实是没想到他竟然会连秦姑娘一起请来,把秦姑娘牵扯进此事之中,实是不该。张海石先在这里向秦姑娘告罪一声。”
秦素赶忙道:“张先生不必如此,当日玄……紫府为了我的事情赴汤蹈火,我今日陪他去见老剑神,正是理所应当之事。”
张海石微微一笑,愈发对秦素满意。他便是这么个脾性,人家让他一尺,他非要还人家一丈,可如果人家争上三分,那他半分也不肯让,反而还要再争一尺。若是秦素胆小怕事,哪怕她是四师弟喜欢的女子,他也要看低了去,可秦素敢于与李玄都同进同退,他便要对这位女子敬重三分,不管发生什么,他都要力保秦素安然无恙。
张海石又望向李玄都,道:“老宗主已经在等你们了,快些进去吧,不过你也要记住,不要太直,该说的话说,不该说的话不要说,许多事情还是徐徐图之。”
李玄都只是应了一声,却没说答应还是不答应。
张海石知道他的脾性,在寻常事情上,可以商量,但在有些事情上,便商量不得,只能叹息一声,道:“罢了罢了,你且好自为之,只是莫要忘了你身边还有一位秦姑娘,莫要让她步了张姑娘的后尘。”
这话已然有些刺耳,不过李玄都听了进去,脸色微微凝重,重重应了一声。
秦素却是冲李玄都微微一笑,并无半分害怕之意。
李玄都心中本是忧虑重重,不过见到秦素的面容之后,骤然轻松许多,握紧了秦素的小手,轻声道:“实是我累你良多。”
秦素摇了摇头,正色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更不必如此明算帐。”
李玄都微微点头,然后拉着秦素大步向八景别院走去。
就在这时,李如寿一行人也跟了过来,见到站在这里的张海石后,一行人无论职位高低,纷纷行礼道:“见过二先生。”
张海石“嗯”了一声,问道:“李堂主和司徒堂主呢?”
上三堂中,天罡堂的堂主之位此时空缺,便只剩下李如师和司徒玄略这两位堂主,好似古时朝廷的侍中和中书令,此时李如寿听得张海石如此相问,赶忙道:“回禀二先生,李堂主和司徒堂主正在天魁堂的堂口议事。”
张海石对陆雁冰吩咐道:“老五,你在这里守着。”然后又对李如寿道:“走,带我去见他们两人。”
第二百一十三章 天道无常
李玄都和秦素来到八景别院的大门前,只见大门敞开,却不见天魁堂的弟子守卫,想来是被老宗主下令驱散。
李玄都在门前台阶处犹豫了一下,然后才带着秦素走进大门,径直往真境精舍行去。
这座八景别院,李玄都早已不知来过多少次,此时故地重游,本该有些感怀,只是心事重重,无暇顾及于此。
秦素是第一次来到此地,只见偌大一座别院精致秀丽,其中草木极多,种类极繁,有叫的上名目的,也有叫不上明目的,而这蓬莱岛也不愧有仙岛之称,四季如春,现在只是晚春时节,这座八景别院却已经与盛夏时节一般,郁郁葱葱。其中建筑更是精巧,虽然多以黑白二色为主,但秦素本就是富贵世家出身,自然能瞧出其中不俗。许多花在细节处的精巧心思,只有细细揣摩才能发觉一二,这也是真正的豪阀世家才能有的底蕴,就如身上的衣服,真正的贵人换了衣服是不愿意让人家一眼看出的。仔细看后才知道换了衣服,这才是贵人。恨不得在自己身上披满绫罗绸缎的,算不得贵人,只能徒惹笑话。
此时二人行走其中,不见半个人影,只有诸多珍奇花木,许多精巧建筑,殿、堂、阁、廊、亭、台,错落有致,显然是出自大家手笔,行走其间,却如行于仙境之中。
这么一座别院,说是寸土寸金也不为过。就算是豪富如秦素,也不禁为之咋舌。
不多时,两人来到真境精舍的大门前,此时大门已经敞开。
李玄都来到门前,恭敬道:“弟子李玄都拜见师尊。”
精舍分为内外两间,外间类似一道长廊,?燃洳攀抢畹佬榈谋展厮?冢?耸?燃涞拿藕龅乜?耍?缓缶图?追?仔氲睦畹佬橐滦淦??刈叱鼍?帷?/p>
今日的李道虚与平日里大不一样,换下了那件出尘意味极重的白色鹤氅,着了一袭玄黑常服,平日里一直披散着的白发也被挽成了发髻,以一根长长的玉簪束住。
这样的李道虚,李玄都只是在李道虚还是清微宗宗主的时候见过,在他卸任宗主大位之后,便很少如此郑重打扮了。
更何况还是李道虚亲自出迎。
饶是李玄都,也有些受宠若惊,甚至是目瞪口呆。
秦素是第一次见到李道虚,在她的印象中,传说中的大剑仙本就是这般模样,倒是没有李玄都那么多惊讶,不过见李玄都这般模样,一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李道虚来到李玄都的面前,见他这般表情,不由轻笑一声:“为师的模样很难看?”
李玄都这才回过神来,赶忙说道:“师父是天日之表。”
“天日之表。”李道虚哈哈一笑,道:“紫府,你说话是要比张海石中听,若是他在这里,就绝不会这样说话,顶多说一句不难看。”
李玄都道:“二师兄虽然性子偏激,行事乖僻些,但不是小人,是个慷慨磊落的大丈夫。”
李道虚笑而不答,转而望向秦素,问道:“这位就是秦大小姐了?”
秦素吓了一跳,她在江湖上被好事之人称为“秦大小姐”,与苏云?l、宫官、玉清宁等人齐名,可至多是同辈中人或是身份地位不如她之人才会如此称呼,以李道虚在江湖中的身份地位,便是直呼她父亲的名姓都无不可,赶忙说道:“小女子正是秦素,不敢当老剑神如此称呼,老剑神叫我秦素就好。”
李道虚笑道:“秦素这个名字取得好,英骨秀气,洒落毫素。”
秦素有些受宠若惊道:“老剑神谬赞。”
李道虚道:“剑神剑仙本是幻,长生久视亦非真。不要称我什么老剑神、大剑仙,就叫我老宗主吧,我知道紫府他们背地里也喜欢叫我老爷子,你若喜欢,也可以这样叫。”
秦素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是”。可一旁的李玄都却是一惊,师父此举分明已经将秦素视作自家之人,也就是认可了他与秦素的关系,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其实从老宗主邀请他们两人前来蓬莱岛开始,事事都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李道虚道:“总站在这里说话也不像样子,精舍里狭小,也没有待客的桌椅,便去静心堂吧。”
说罢,李道虚一挥大袖。
秦素和李玄都只觉得眼前一黑,接下来便是天旋地转。待到双眼可以重新视物时,却见三人已经出现在一座待客的客堂之中。此地极是宽阔,除了上首的主位,共摆放了三十六把椅子,可供三十六位堂主同时入座,此时只有三人身在其中,却是显得有些空阔。
秦素难掩自己的惊讶之情。都说老玄榜上的高人如何厉害,今日得见,方才知晓竟是这般神通。
就在此时,李道虚已经在主位上坐了,然后说道:“这座静心堂,我已经有好些年没有来了,紫府是来过的。你们两人不必拘礼,各自坐吧。”
李玄都和秦素对视一眼,没有紧挨着坐下,而是按照主客规矩,相对而坐。
李道虚继续说道:“虽然我已不是清微宗的宗主,但是许多大事小情,还是由天机堂汇集成册,向我一一报来,所以我对于齐州的事情还是略知一二。”
李玄都为了这次见面,已经准备了好些时日,只是他没有料到李道虚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已是有些不知所措,好在此时终于转入了正题,于是接口说道:“师尊明鉴,如今的清微宗……”
李道虚却是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语:“你我师徒二人已经有些时日未见,你今日回来,难道不是觅得良人佳偶,要让为师这个做长辈的为你们做主?”
李玄都愣住。
秦素低下头去,脸红过耳。
李道虚微微一笑:“紫府,在你们师兄弟六人之中,为师最喜欢你,若是你果真与秦姑娘情投意合,为师也不介意亲自去一趟辽东为你提亲。”
只有清微宗的弟子,才知道这句话的情面有多大。李道虚自从退让宗主之位后,极少离开八景别院,就算是三十六堂的堂主想要求见一面都不可得,更遑论是劳烦老宗主离开蓬莱岛了,就算是宗主李元婴也不敢开这个口。今日李道虚却是愿意为了李玄都离开东海远赴北海辽东,此事若是传扬出去,恐怕清微宗中的墙头草们得有半数都会倒向李玄都,再加上李玄都出任天微堂堂主之位,又有二先生的支持,以后他在清微宗中的地位,纵然比不得当年鼎盛之时,却也不容小觑,足以与李如师、司徒玄略等人平起平坐,再也不是现在这般人人喊打的境地。
人非圣贤,岂能无私。
李玄都也不是圣人,顿时犹豫了。对于他来说,清微宗就是他的家,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如今他在这个家中举步维艰,说完全不在乎那是骗人的。现在作为一家之主的师父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可以重新融入其中,有了立足之地,他又如何能不动心。
显而易见,李道虚已经知道李玄都想要说什么,只是他不想听,可他又不能明说自己不想听,更不想担上一个不听逆耳忠言的坏名声,于是他想了个办法,故意将秦素一起请来,然后当着秦素的面许下这番诺言,欲要成全李玄都的好事,只要李玄都答应下来,今日不说,日后便再也不好说了。
见李玄都面露犹豫挣扎之色,李道虚不由微微一笑。今日李玄都所有的反应都在他的预料之中,这便是他执掌清微宗几十年的权术之道。
第二百一十四章 师徒父子
李玄都沉默了许久。这个时间长到秦素也察觉出不对,脸上的红晕渐渐退去,抬头望向李玄都。
李道虚没有去看两人,而是抬眼望向门外,手指轻轻敲击扶手。
既然他认为李玄都会是那个与自己相对应的“乾下”之卦,那么他便不介意多给这位四弟子一些时间。
过了许久,李玄都缓缓开口道:“师父,弟子在去年夏末,因为故人之邀,前往芦州怀南府,后又辗转荆州江陵府、中州龙门府、江州金陵府、齐州琅琊府等地,在中州龙门府的时候,被卷入皂阁宗的一桩谋划之中,与金刚宗悟真大师、正一宗颜飞卿、慈航宗苏云?l、太平宗陆夫人等人联手,召集各地同道中人,共同讨伐北邙山,攻入长生宫中,最终斩杀皂阁宗的三位坛主和一位堂主,毁去太阴尸,就连皂阁宗的宗主藏老人和黄雀在后的人公将军唐汉,也被二师兄所败,想来师父应该知晓此事。”
李道虚点了点头:“此事我已然知晓,你做得不错。”
李玄都道:“在讨伐北邙山之前,悟真大师曾经与弟子有过一番长谈。”
李道虚没有说话,静待李玄都的下文。
李玄都徐徐说道:“悟真大师说:‘令师的才学之高,放眼整个江湖,也是罕有能比之人,令师的身份地位,在江湖中亦是位居尊要,无人不敬,但令师行事,往往出人意料,不按常理。’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弟子便打断了他:‘家师待我恩情若父母再造,在下不应也不敢闻师之过。’”
李道虚一笑道:“悟真这个老和尚,早年学儒,中年遭遇变故,家道中落,这才改学佛法,有几分见识,说的也不无道理,更不能算错。”
李玄都道:“悟真大师又问弟子:‘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此言何解?’”
听到这里,李道虚已是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李玄都接着说道:“弟子只好答道:‘这话乃是儒家圣人所言,意思是说,父亲如果有了敢于直言的儿子,就不会做出不仁义的事情。所以当父亲做出不义的事情,做儿子的不应一味顺从父亲,而是应该向父亲直言抗争,同理,君王有不义之举时,做臣子也不应当顺从君王,同样要直言抗争。圣人讲孝道,要孝,但不一定要顺。该顺则顺,不该顺时就要孝而不顺。若是不顾实际而一味盲从,陷父母于不义,是为不孝。’”
说到这里时,李玄都脸上的犹豫挣扎之色已经全然不见,只剩下堂皇正色,抬头望向李道虚。
李道虚不动声色。
李道虚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师父者,为师为父也。一宗之内,师父和弟子,既是君臣,又是父子,有时候最亲的并不是父子,而是师徒。儿子将父母之恩视为理所当然,弟子将师父之恩视为报答。可报答师恩,就万不可置师父于不义境地,这也就是孝而不顺。既然孝而不顺,又何来‘不敢闻师之过’一说?不闻师父之过,如何直言抗争?不直言抗争,岂不是要将师父置于不义境地之中?”
话音落下,整个静心堂中一片寂静。
李道虚稍稍沉默之后,说道:“既然是师徒间的家事,那就先请秦姑娘暂且去别院中游览一二。”
秦素立刻起身,不过目光却是望向李玄都。见李玄都微微颔首,这才退出静心堂。
静心堂中只剩下师徒两人。
李道虚的声调不复先前的温和,渐而转冷:“还有呢?”
李玄都从椅上起身,沉声道:“弟子想问师父一事,为何五师妹陆雁冰会成为谢太后的护卫,后又出任青鸾卫右都督,为何三师兄会在帝后二党相争的关键时刻前往帝京?我们清微宗与那位太后娘娘,是什么关系?”
李道虚的脸色已然有些不悦:“就算为师已经答应张海石,让你做了天微堂堂主,这些话也不是你当问的。”
李玄都平静道:“弟子今日不是以天微堂堂主的身份问老宗主,也不是以四先生的身份问老宗主,仅仅是以一位弟子的身份问师父,以一个儿子的身份问父亲。”
李道虚执掌清微宗数十年,带领清微宗走到如今地位,与独尊正道上千年的正一宗分庭抗礼;在昆仑山玉虚峰的玉虚斗剑中三剑败“魔刀”宋政,名扬江湖,被尊为“剑道通神”;“四六之争”不胜而胜,使得正一宗不败而败。如此功绩,让他傲王侯、慢公卿,藐视天下之人。正因为如此,他才会仗剑四顾,皆是朽兵。独阳不生,孤阴不长,群雄束手,长剑空利,不亦悲乎。
现在李玄都已然亮剑,“乾上乾下”合成乾卦就在今日,李道虚那根已经沉寂了许久的心弦又悄然绷紧。
李道虚稍稍缓和了语气,脸上甚至又有了些许笑意:“既然你如此问了,那为师也可以告诉你。当年的‘四六之争’后,我们清微宗支持的张肃卿大败,正一宗支持的太后谢雉大胜,本该是正一宗趁机入主庙堂,不过谢雉忌惮正一宗势大,生恐正一宗扶持小皇帝而使她这个太后成为一个摆设,于是她亲自从帝京城来到这座八景别院求见于我,跪在我的面前,求我助她抵御正一宗。”
李玄都的脸色骤然苍白,身形微微摇晃,艰涩问道:“然……然后呢?”
李道虚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为清微宗计,我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李玄都虽然早有猜测,但是真正从自己师父口中听到这个真相时,还是心中震动。
当年他因为张肃卿一事差点丢了性命,不仅仅是因为所谓的“四六之争”那么简单,因为他认为张肃卿可以让这个世道变得更好,而太后谢雉以国势换权位,德不配位,事实上也正如他所预见的那般,张肃卿身死之后,谢氏掌权,朝政一误再误,那些权贵们、高官们不必再害怕张肃卿的新政伤及他们,可整个天下却是千疮百孔,因为秦襄被卷入其中的缘故,原本已经收复的西北秦州、凉州再次陷落不说,甚至还加上了一个蜀州;东北边境再起战事,青阳教趁机作乱。外患已至如此,可朝廷内部还是争斗不休,将党争置于国事之上。
今年是天宝七载,距离天宝二年刚刚过去五年,可就在这五年之中,青阳教从一个秘密结社变成了可以搅动数州局势的庞然大物。西北五宗这些地方豪强竟然成立了一个与大魏朝廷分庭抗礼的大周。
正是因为这些,让李玄都愈发笃定自己当初的选择,谢氏不足以当国,也正因为如此,李玄都一直认为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九死无悔。
现在,他的师父,那个如君如父的人,告诉他,其实清微宗早已与他分道扬镳了,他所坚持的,他所信奉的,早已被清微宗抛却了,丢掉了,而清微宗现在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上,站在了那个女人的身后。
清微宗是什么?是他的家,是他长大的地方。现在,这个家已经与他渐行渐远,过去他和这个家道同可谋,可现在却是道不同不相谋了,应该分道扬镳了。
这让李玄都如何不心痛,如何不悲哀。
李玄都悲声道:“为天下苍生计,师父不该答应。”
第二百一十五章 石破天惊
李道虚没有急于反驳李玄都,而是望向门外。
江湖中人都将老玄榜的高人称作地仙,意思是半仙之数,距离真正的天仙只剩下半步之遥,自然有种种神异之处。
以他的目力,甚至可以透过许多树丛和建筑遮掩看到秦素的身形。秦素虽然已经离开静心堂,但显然还是放心不下李玄都,仍旧站在远处遥望此地。
李道虚轻叹一声:“紫府,你的命要比我好。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成亲,妻子是你们师祖的女儿,我想要继承宗主大位,非要娶她不可,不管我喜欢她还是讨厌她,也不管她是否讨厌我。我们做了一辈子的样子夫妻,可你不一样,虽然谷玉笙说你是为了外联辽东秦家,但我不是瞎子,能看得出来,你和这位秦姑娘之间,是单纯的男女之情,不掺杂什么功利因素。”
说到这儿,李道虚微微一顿,有些感怀道:“人老了,总会感念从前。尤其会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那些已经被埋藏在心底种种情绪,也会一一浮现出来。如果刚才你答应我去提亲之事,我会高兴,也会失望。高兴的是,我们还是曾经的师徒,失望的是你担当不起那个‘乾下’之卦。”
“不过你没让我失望,的确是那个‘乾下’之卦。”李道虚的语气渐而恢复平日的漠然,高渺难及:“大魏两京一十九州也好,正道十二宗也罢,不在你的肩上担着,‘天下苍生’这几个字还轮不到你来说。”
李玄都默然了。他默默地从“十八楼”中取出他早已写好的册子,双手呈上。
李道虚接过这本册子,只见封皮上写着:“弟子李玄都,为直言宗内积弊,以正我清微宗之风气,求长治久安太平事,特写此文,还望师尊明察。”
李道虚打开册子,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先是眉头微微皱起,继而脸色也变了。这本册子上的一个个字迹就好像一把把飞剑,向李道虚刺来。
这是李道虚和李玄都师徒之间的一场斗剑,李玄都已然出剑。
“宗主,一宗之主也。惟其为全宗上下之主,责任至重。凡大事小情,一有所不宜,将有所不称其任。是故事宗主之道宜无不备,而以其责寄弟子,使之尽言焉。弟子尽言,而宗主之道斯称矣。昔之务为容悦,阿谀曲从,致使灾祸隔绝、宗主不闻者,无足言矣。”
“过为计者则又曰:‘君子危明主,忧治世。’夫世则治矣,以不治忧之;主则明矣,以不明危之:无乃使之反求眩瞀,莫知趋舍矣乎!非通论也。弟子受师恩久矣,请执有犯无隐之义,美曰美,不一毫虚美;过曰过,不一毫讳过。不为悦谀,不暇过计,谨披沥肝胆为师尊言之。”
“师尊天资英断,睿识绝人,即宗主大位初年,铲除积弊,焕然与全宗上下更始。举其大概:联正道三宗,败无道宋政,尝与正一分而治之。上下忻忻,以大有作为仰之。登顶江湖,指日可期,非虚语也。”
“……师尊则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矣。反刚明而错用之,谓长生可得,而一意玄修。师尊误举,诸弟子误顺,无一人为师尊正言焉。都俞吁?蛑?纾?律票招爸?澹?阄尬乓樱悔闹?跻病h焕12哪倨??擞泻笱裕?源邮ψ穑幻撩槐拘模?愿杷淌ψ穑?勐髦?锖稳纭/p>
“……今又有朝堂之事,太后谢氏,祸国殃民,德不配位,天下莫不讨之,何故师尊逆势而为?因一己之私而废天下之公,天下有识之士不直师尊久矣……”
“……夫立身不正,此第一事也。于此不言,更复何言?各堂主持禄而外为谀,各岛主畏罪而面为顺,师尊有不得知而改之行之者,弟子每恨焉。是以昧死竭忠,??澄?ψ鹧灾?┦ψ鹆羯瘢?诿判疑酢5茏硬皇ふ嚼蹩志逯?痢/p>
读到最后时,李道虚已然脸色铁青,他料到了李玄都会有一番忠言逆耳,不外乎是针对李元婴和谷玉笙夫妇,可万万没有想到会逆耳到这般程度,竟是直指他这位藏身于李元婴之后的老宗主,让他始料不及,多年的养气功夫,竟是险些毁于一旦。
其实也不能说李道虚没有料到,按照李玄都原本的打算,他写的东西也的确在李道虚的意料之中,只是李道虚没有料到秦素对李玄都说了一番话,使得李玄都意识到那些不痛不痒的话语根本于事无补,沉疴当用猛药,于是李玄都在观海楼又花了一夜的时间,将他写好的东西完全推到重来。无论是当时的秦素,还是守在门外看月亮的陆雁冰,都不会想到,那一晚的李玄都,竟然写下这样一份石破天惊的东西。
“好,好,好!”李道虚连说了三个“好”字,目光中透漏出浓重杀机。
这股杀机之重,甚至牵动天象变化,只见得蓬莱岛的上空有黑云滚滚汇聚而来,海风呼啸,波涛如怒,隐约可闻雷声,竟是一副大雨将至的景象。
就算是李玄都,在这股杀机面前,也脸色苍白,几乎站立不住。
这还仅仅只是杀机而已。
八景别院中的秦素全身僵硬,不敢动弹分毫。
守在别院外的陆雁冰一个战栗,险些跳了起来,然后身形哆嗦如筛糠。
正要乘船离开蓬莱岛的谷玉笙一个手抖,没有拿稳手中的茶杯,摔成了满地碎片。
正在去往天魁堂的张海石猛地停下脚步,转头望向八景别院方向,脸上满是凝重。
身在蓬莱岛上的李如师、司徒玄略等人,无论身在何处,都起身望向八景别院的方向,只感觉天崩地裂就在顷刻之间。
所有人都闪过一个念头,老宗主的杀机因何而起?又对谁而发?
然后所有人的心中都有了一个答案:李玄都。
张海石、李如师、司徒玄略都是清微宗的老人,从当年李道虚还未继承宗主大位之时,到大先生在世之时,再到后来的“三四之争”、“四六之争”,多少大风大浪,多少惊心动魄,都过来了,也从未见得老宗主像今日这般失态,更何况谷玉笙、陆雁冰这些年轻之人,从来都见老宗主如天上仙人一般,就是想要触怒老宗主都不知该从何做起,现在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陆雁冰都快哭了师兄,我知道你很有胆量,可万万没想到你竟然是这般有胆量,就连老宗主都敢不放在眼里,我陆雁冰谁都不服,就服你,只要你能活着回来,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就算你变成个废人,我也当你是我的师兄。
静心堂中,李道虚望着李玄都,变成了一副笑脸,只是笑意中透着阴森,轻轻地问道:“紫府,你告诉我,是谁让你说这些话的?”
李玄都把头昂起,与李道虚对视:“回师父,没有人指使弟子,此乃弟子的肺腑之言。”
李道虚笑了一声,嗓音愈发柔和:“既然没有人指使,那么正一宗的颜飞卿、慈航宗的苏云?l、玄女宗的玉清宁,为何要送你‘五?耪娴ぁ?磕训滥憷钚?嫉拿孀颖任一勾螅?故且?谜馊?诳⊙謇窗徒崮悖俊?/p>
不待李玄都答话,李道虚已然替他答了:“令师这番举动,且不说动机如何,已是让正一宗极为不满,都是正道两大柱石,只怕此事不易善罢,若起争端,不论哪一边得胜,双方都将损折无数高手,实非正道同盟之福。若是李公子愿意居间说项,请令师以天下苍生为重,以正道各宗为重,将一场大祸消弭于无形,那么天下苍生无不念李公子和令师的仁义恩情,颜掌教和苏仙子,也愿意为李公子奉上‘五?耪娴ぁ??璧摹?旃??汀?ど?ㄗ餍焕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