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堂主之位
张海石此来,当然不是为了补齐半卦,而是另有其他原因。
既然李道虚主动点题,那他也不藏着掖着,道:“师尊明鉴,我此番前来的确有事要请师尊定夺。”
李道虚又坐回法台,双手置于膝上,简单直接道:“说。”
张海石不再称呼“师尊”,改称“老宗主”,说道:“当初老宗主让几位师弟各自执掌一堂,权作历练,当时三师弟李元婴相继出任天微堂堂主和天罡堂堂主,如今老宗主退居蓬莱岛,由三师弟继承宗主大位,他便是名正言顺的宗主,仍旧亲掌天罡堂。按照老宗主在退让宗主之位时增订的三十八条宗规,宗主不应该再兼任其他职位,这条由宗主亲掌天罡堂的不成文规矩便也不适用了。”
李道虚慢慢说话了:“你不说我倒是忘了,如今李元婴的身上还兼着天罡堂的堂主之位。这天微堂的堂主本是由李如是担任,后来李如是被派去了枯叶岛,天微堂堂主的位子就此空悬,也由李元婴兼着。”
张海石接口道:“当年武宗皇帝自封大将军,成为后世笑柄。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如今宗主兼任天罡、天微二堂堂主之位,甚是不妥。”
“有理。”李道虚点了点头,道:“不知二先生是什么意思?”
张海石道:“应该另选他人出任天罡堂堂主和天微堂堂主。”
“可有人选?”李道虚稍微顿了一下之后方才开口。
师徒两人之间的多年默契,让两人都知道接下来的对话才是真正的关键,而且说话的内容也可以猜测个**不离十。
果不其然,张海石道:“天宝二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五年,紫府便沉寂了五年,作为惩罚,我认为差不多了。毕竟当年之事,也不能全怪他一个人,正道十二宗,十二个宗门,十二个宗主,把罪责全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未免太过不合情理。”
李道虚平静道:“正是因为不能只怪他一个人,所以我只是夺了他的权柄,还给他保留了四先生这个名号,并让他在某些事上同享宗主待遇,已是足够宽容。”
张海石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老宗主不应因为一件事就彻底否定紫府。”
放眼整个清微宗,张海石是唯一一个敢于对李道虚说“不应”二字之人,哪怕是已经做了宗主的李元婴,亦是不敢。
李道虚不以为意道:“我当然不会因为这一件事就彻底否定紫府,那你是什么意思?”
张海石道:“我们清微宗毕竟是江湖宗门,想要在宗内立站稳脚跟,还是要看境界修为。前些年的时候,紫府他境界跌落,若是贸然出来,怕是会引人非议,现在他已然重回归真境界,哪怕距离当年巅峰时还稍有差距,也不是寻常人可以比拟,依我看来,也该让他出来再为宗门做些事情,就算是将功折过。”
“我知道了。”李道虚几乎没有任何思量,直接问道:“那你觉得让他出任天微堂堂主合适?还是出任天罡堂堂主合适?”
张海石理所当然道:“天罡堂在三十六堂中位列第二,仅次于天魁堂,负责掌管宗内戒律,紫府为人刚正不阿,乃是个至阳至刚之人,所以让他出任天罡堂堂主最为合适。”
李道虚没有直接反驳,而是道:“天罡堂掌管戒律刑罚,干系重大,不可轻慢。紫府赋闲五年,对于许多事情难免生疏,而且天罡堂多是明心的旧部,紫府和明心不和,若是由紫府直接出任天罡堂堂主,不能服众,出了什么岔子,那就很难挽回了。”
两人平静对视。
如此片刻之后,张海石低下头去:“不知老宗主是什么意思?”
李道虚道:“天微堂吧,上一任天微堂的堂主是李如是,那里多是他的属下。李如是当年又是紫府的忠实拥趸,现在让紫府去做天微堂的堂主,易于服众,事情也比较好做。而且当年的明心也是先做了天微堂堂主,然后才升任天罡堂堂主,有章可循。”
张海石以退为进道:“我今日此来,并非单独为了紫府之事,而是为了两个堂主之位的事情,若是老宗主有意让紫府出任天微堂堂主,那么又由谁出任天罡堂堂主?”
李道虚望着张海石,缓缓吐出三个字:“谷玉笙。”
“老宗主!”张海石猛地抬起头,与李道虚对视,一字一句道:“我以为此等人选,不妥。”
李道虚的脸色微微一沉。
张海石加重语气继续说道:“她一个外宗之人,何德何能,竟然能担任天罡堂堂主?仅仅因为她是宗主夫人?恐怕于宗规不合。”
精舍中的气氛彻底凝固。
李道虚沉吟了一下:“毕竟如今明心才是宗主,两个堂主之位也是兼在他的身上,此事应当等他回来再议。”
张海石道:“宗主是当事之人,按照老宗主退让宗主之位时定下的宗规,他理应回避,由老宗主代行宗主职权,全权做主此事。”
李道虚眼中掠过一抹寒芒,沉默少顷道:“那就先定下天微堂堂主的人选,天罡堂暂由副堂主代行堂主职责,至于具体的堂主人选,容后再议。”
张海石深知由副堂主代行天罡堂的职能,等同是天罡堂还在李元婴的掌握之中。不过他本就没想着将这个至关重要的堂口直接夺取过来,那样无异于斩断李元婴的一条臂膀,非要让李元婴拼命不可,老宗主也不会答应,所以他的目标一直都是天微堂。
天微堂在三十六堂中说高不高,说低不低,但是颇为重要,专事负责海运一事。在清微宗中有三个堂口负责海运,分别是天微堂、天佑堂、天捷堂,其中天佑堂负责东海海运,天捷堂负责南海海运,天微堂本是负责齐州事务,因为武德九年时李玄都提出的开辟辽东商路建议,在武德十一年的时候被改为负责开拓北海海运。
天捷堂的堂主是张海石的心腹,当年张海石安排陆时兴负责慈航宗的货运之事也是由此而来。天佑堂的堂主则是老宗主的人,并不听令于任何人。
张海石在清微宗和齐州耳目众多,自然也知道了李玄都和秦素的事情,他打算将天微堂交到李玄都的手中,正好可以借助秦素的关系,打通北海,外联补天宗,有这么一桩谁也抢不走的功勋,李玄都东山再起也就指日可待。正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只要打开一个缺口,那么接下来的所有事情都好做了。
他这几年之所以苦心孤诣地谋划,就是不愿让清微宗真就落到老三那些人的手中,如今的清微宗,必须让老四这样的人来整治一番不可。
既然已经达到目的,张肃卿也不再过于紧逼,退让一步:“既然老宗主如此说了,那也只好如此了。”
李道虚脸色稍稍缓和:“还有其他事情吗?若是没有,就退下吧。”
张海石道:“紫府不日就能返回宗内,到时他也会来拜见老宗主,不如就由老宗主亲自宣布此事,不知老宗主意下如何?”
此事若由老宗主李道虚亲口宣布,那么无论是李元婴也好,还是谷玉笙也罢,都不能再去反对,日后也没人敢在此事上再起是非,李道虚心里明白,这是张海石放心不下,非要把此事做成板上钉钉不可。
李道虚闭上双眼,声调已然露出几分不悦:“好。还有吗?”
张海石作揖一礼:“弟子拜别师尊。”
李道虚并不答话,闭目凝神,开始入定,张海石直起身之后徐徐退出此地。
待到张海石的脚步声渐而远去之后,李道虚睁开双眼,慢慢抬起头,朝三清祖师和太上道祖的神位望去。
第一百八十六章 抵达山市
虽然陆时贞数次挽留,李玄都和秦素还是没有留在仙剑山庄过夜,筵席散后,两人便告辞离去。
接下来,两人会回琅琊府,却不会再去府城了,而是直接去往距离金鳌峰不远的山市,然后再从山市转道去往观海楼。
按照秦素原本的计划,这两处本就是她的必去之地,虽说现在发生了些意外,但行程仍旧不变,只是相伴之人从陆雁冰变成了李玄都,至于陆雁冰,处理完琅琊府的事务之后,会直接前往观海楼,在那里等他们。
两人进入琅琊府境内之后,便可看到好像垂挂在天际尽头的连绵群山,那是雄伟的太清山,绵延大半个齐州。不过正应了一句话,望山跑死马,瞧着连绵山脉似乎不远,天气晴朗的时候,甚至山上的许多景致也隐隐可见,但是徒步行走,且有的走呢,要不怎么说行走江湖,打打杀杀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的事情,大多数时间还是花在了走路上面。
若是一个人,无非就闷头赶路,现在是两个人,便在赶路之余闲聊一些风土人情。虽说秦素差不多每年都要来一次齐州,但若论对齐州的熟悉程度,又怎么比得过在这儿长大的李玄都。尤其是琅琊府,最是靠近清微宗,算是清微宗弟子活动最频繁之地。
按照地理划分,东华宗的金鳌峰也在琅琊府的境内,山市在明面上托庇于东华宗,可在暗中,也少不得要与清微宗打交道。如今负责齐州事务的便是天微堂,虽然天微堂已经被派去开辟北海的上路,但因为种种原因,迟迟没有动静,所以天微堂还是主要在齐州境内活动,若要经手银钱之事,又少不得天富堂,此堂口职能与朝廷的户部大同小异,就是掌管钱粮二字。
天富堂的堂主是一名女子,年过半百相貌仍旧如二八女子,不是宗主李元婴的人,而是与天佑堂一样,都是属于老宗主直管之人,老宗主看得明白,大到一国,小到一家,养兵聚人,最离不开的就是“钱粮”二字,他非要握在自己手中不可。
说到这儿,秦素不由好奇这位天富堂堂主的驻颜之术,毕竟都是女子,谁不想青春常驻,可是只要不达长生境,还是会缓慢衰老,只是没有那么明显,可能古稀之年瞧着像三十多岁的妇人,终究是比不得正值青春年华了。
李玄都哪懂这些,男子很少会有人专门钻研驻颜之术,毕竟有句俗话说得好:“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若是太过年轻,便没有威严,所以男子多半不会在意这些,只是顺其自然,如李道虚、张海石,都是如此。更有藏老人这种“爱丑”之人,连面皮少去半张也不修补,身外化身更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就有那在意之人,也不会把自己弄成二十岁的相貌,大概在四十岁左右,这样一来不掩道骨仙风,二来可有长者风范,不失威严。
就算地师徐无鬼和大天师张静修也不例外,因为两人也绝不止稚童或是书生这一种面孔就是了。
面对秦素的询问,李玄都只能支支吾吾说些自己臆想的东西,可是李玄都作为一个连辟谷都没做过几次的武夫,所臆想出来的东西自然是漏洞百出,被秦素一眼看破。接下来,秦素开始给李玄都普及各种关于驻颜养生的内容,如何辟谷,该学些什么功法,又该服用哪些丹药,哪家的丹药更好一些,哪家的丹药又更实惠一些,如何讨价还价……
李玄都一开始还是耐心听着,听了半天,见秦素没有停下的意思,只能打断她道:“秦大小姐,你不是不缺钱吗,还在乎这些?且不说伯父给你的例银,就是你自己写书,也能赚不少吧?”
秦素一挑眉:“我不缺钱是一回事,可谁说不缺钱就能乱花钱的?勤俭节约可是美德。再者说了,我的钱也是我一个字一个字挣来的,又不是巧取豪夺来的。”
李玄都道:“你果然是居家过日子的贤内助。”
秦素语重心长道:“一看你就是大手大脚惯了,不把钱当钱,这样不好,钱到用时方恨少,现在不就囊中羞涩了?”
李玄都道:“我这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有钱过得,没钱也过得。”
“你就是常有理,什么时候都有理。”秦素笑道:“待会儿到了山市,若是看上什么东西,让我来谈价钱。”
随着越来越靠近山市,路上来往的江湖人明显多了不少。
如何分辨是否是江湖中人,其实也简单,除了看境界修为之外,还有就是衣着打扮。许多江湖中人喜好奇装异服,异于常人,比如明明是炎炎夏日却非要披着白色貂裘的,或是大冬天却非要光着膀子的,明明是道士僧人却拿枪提刀的,还有不是和尚却偏偏剃了一个光头的。
放在这些人中,李玄都和秦素就再普通不过。此时在他们不远处,就有一名妖艳女子,穿着露出肩头的大袖华服,白亮的肩头让人眼神无处安放,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如风摆荷叶。在这个乱世时节,敢于独自一人行走江湖,又是如此招摇的,自然不会是那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良家女子。
李玄都的视线扫过女子,面不改色,正气凛然。
秦素也扫了一眼,犹豫了一下,用衣袖遮面,再放下衣袖时,已经将脸上的面皮摘下,露出本来面目。
李玄都略感惊奇道:“怎么舍得用本来面目了?”
秦素道:“以前一个人行走江湖,怕招惹麻烦,现在不是有你了吗?”
李玄都笑道:“受宠若惊。”
两人转入大路,并肩而行,此时便有些惹眼了。来往的行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会抛来好奇打量的视线,若是男子,多半还带几分惊艳之色。主要归功于恢复了本来面目的秦素,相貌气态都很出彩,放在好事江湖人的口中,便是妥妥的仙子风采。不过李玄都也不逊色多少,世人对于男子的相貌远没有女子那般苛刻,很多时候还是看气度如何,所谓气度,看不见摸不着,多是从一举一动和一言一行中体现出来,李玄都与秦素同行,不见局促拘谨,不见畏手畏脚,举止从容,再加上他也是仪表堂堂,两人在一起自是相得益彰。
李玄都轻声感慨道:“这山市我有好些年没来了,上次来的时候,还是天宝二年,二师兄带着我从帝京返回东海,途径此地,他见我浑浑噩噩,便非要带我来此散心,还给我买了许多小玩意,都是无聊解闷的。”
秦素柔声道:“你二师兄待你是真好。”
李玄都感怀道:“亲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秦素笑道:“对于这位张先生,冰雁是三分害怕、三分敬重、四分亲近、十二分不忿,总觉得张先生更偏爱你,冷落她。”
李玄都爽朗大笑道:“这倒没错。”
两人走了大概半日的工夫,终于来到山市所在的那座小镇。因为两人是连夜赶路的缘故,此时天色蒙蒙亮,刚好赶上了山市的夜市散场。
所谓夜市,也称鬼市,一般在后半夜至天亮前交易,由于是在夜间成交,许多货物真假难辨,好坏难分,因此容易上当受骗,尤其是许多来路不正的赃物也常常在这里脱手,所以要长好了眼,可能捡漏,也有可能一个不慎就会惹上一身腥臊。
两人步入其中,虽然街道两旁挂着各式各样的灯笼,几乎不逊于正月十五元宵节时的帝京城,但许多东西仍是难以分辨。
两人走在街上,瞧见许多人议价时不是直接说话,而是把手缩在袖中,然后两人袖口对袖口地比划,外人也瞧不见,与外头做买卖的大不相同。
秦素瞧得惊奇,却听李玄都说道:“这叫‘袖里吞金’,既是秦州和晋州商人惯用的一种速算手段,也是一种议价的方式,讲究一个财不露白,绿林黑道中人常用这种手法。在这里用这种手法做买卖的,经手的货物多半不干净,说不定还带了血。”
不干净当然不是说东西脏,而是说来路不正,带了血的意思则是说这件东西上还有人命官司。
“素素,你们看中什么物件了,可不要轻易开口问价,这地方不同于一般地方,只要你问了价钱,那就等着被宰客吧。”李玄都叮嘱道。
“难道也像他们一样在袖子里比划?”秦素骤起眉头:“这是什么规矩?”
李玄都耐心解释道:“一个物件,卖给行家和卖给冤大头是两个价格,再有就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所以这些卖家往往会给出好几个价钱,如果你出言问价却不买,又被别人听到了,卖家会赖着你,说是被你泄了底价。”
秦素点了点头。
李玄都拉住秦素的手,压低声音道:“这些地摊都没什么好货色,摊主多是临时来到此地的游商,想要看些好东西,还是要去正规铺子。”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两样宝物
两人随便进了一间铺子,竟是个棺材铺子,虽然满目琳琅,各色棺材极为精巧,但还是大感晦气。
李玄都想起一件旧事,轻声道:“当年二师兄带我来这里,也去了一间棺材铺,二师兄当时就告诉我,如果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一定选一口最好的棺材给我。你是不知道,二师兄的那张嘴巴,刻薄起来的时候一点也不饶人,我以前也挺气的,不过后来……”
秦素好奇问道:“后来怎么样了?张先生心疼你,就改正了?”
李玄都摇头道:“后来我就习惯了。”
秦素哑然。
两人出来棺材铺子,又去了第二家,这家是个杂货店,从黄纸符?到术士令旗,从行军丸到各种常用伤药,还有各种暗器、火折子、**药、吹箭、桃木剑、罗盘、夜行衣,都是行走江湖常用的物事,李玄都按照他当初许诺,给秦素买了一袋行军丸,秦素没有扭捏客气,直接收入囊中。
接下来两人又逛了几家铺子,倒也是无奇不有,不过都没有能让人太过动心的,主要是价格太贵,实在是不划算,所以两人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了一遍。
当两人来到这条街上最后一家铺子,这才停驻脚步。这座铺子占地最大,不过客人最少,因为这里是专门售卖法器兵刃的,其中多是灵物品相,价格自然昂贵,又在门前立了一块“不买勿扰”的牌子,摆明了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自然客人稀少。
李玄都素来不喜欢太过依赖身外之物,就是那一对飞剑,也是因为清微宗的传统之故,所以对此并不上心。反倒是秦素,颇感兴趣,她与李玄都不同,对于身外之物没什么看法,自己身上就有几件上品宝物,功效各不相同,那件可以隐蔽身形的“幻灵纱”就是其中之一。
铺子老板是个脾气古怪的老人,坐在柜台后面,喜欢斜着眼看人,大有冷眼看世人的意思。不过这老人也有这个资格,因为他是个货真价实的天人境大宗师,否则也看不住这样一座铺子。
这倒让李玄都好生感慨,若是他有时间,也可以像这老人一样,专门在此地开一个铺面,将自己身上的那些秘籍拿出来售卖,想来要比直接卖入白莲坊划算许多。
秦素站在一柄弯刀面前久久没有挪步,这柄弯刀与寻常刀剑风格迥异,应该是金帐汗国那边的样式,通体金色,刀首和刀鞘上还镶嵌着硕大的宝石,仅仅是这些宝石便价格不菲。
李玄都见秦素意动,他自忖在刀剑一事上还有些见识,便想取过弯刀,拔刀出鞘,也好替秦素掌掌眼。
就在此时,老掌柜开口道:“懂不懂规矩?不买就别乱动。”
这句话中蕴含了浑厚气机,虽然不至于伤人,但与佛门的“狮子吼”有异曲同工之妙,能给人个下马威,让其失神片刻,若是那种只看不买的,自然不敢再过多造次。
只是李玄都却对这番话语浑然不觉,仍旧是伸手握住了弯刀,然后拔刀出鞘,在店铺中亮起一抹冷光。
老人微微一怔,随即眼神掠过一抹精光,嘿然道:“倒是我看走了眼,没想到还是个高人。”
说话间,老人身上的气势开始节节攀升,显然是将两人当成了砸场子之人。
李玄都摆手道:“掌柜的不必如此,我们无意在此闹事,只是掌柜的做买卖不讲规矩,哪有卖东西不让客人看的道理?若是这刀只是瞧着好看,结果是个银样蜡枪头,我们买回去岂不是吃亏?”
李玄都稍稍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掌柜的是天人境大宗师,修为自是高绝,可我们两个归真境九重楼,也不是可以任人拿捏的,真要动起手来,谁赢谁输还说不定,但不管谁赢,这间铺子肯定是保不住了,所以我劝掌柜的一句,莫要店大欺客,还是和气生财为好。”
掌柜脸上掠过一抹惊疑不定的神色,先前两人进来的时候,他只当是两个所谓的神仙眷侣,没有太过上心,此时再看两人,可就有些心惊了。是否是九重楼不好说,可的的确确是归真境,两个如此年轻出彩的归真境宗师,要说没点来历,谁信?没想到他这条老地头蛇今日却是遇到了两条过江龙。
掌柜沉默不语。
李玄都将手中弯刀归入鞘中,对秦素说道:“此刀还算不错,不过比起你的‘饮雪’差远了。”
掌柜听到这句话,非但没有恼火,反而说道:“平日里来此的多是些高不成低不就的江湖散人,今日难得遇到高人。老朽这里还有几样珍藏物事,姑且算是镇店之宝,不知两位有没有兴趣?”
李玄都望向秦素。
这意思也很明显,他李玄都可是囊中羞涩、一贫如洗,真正有钱的是这位秦大小姐。到底买不买,还是要秦素说了算。
秦素略微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掌柜从柜台后走出,一挥袖,店铺的两扇大门自动合上,然后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道:“两位请随我来。”
两人随着掌柜来到后店,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雅间,掌柜请两人入座之后,倒也没有故作客套地奉茶,而是直接取出一方大锦盒,打开大锦盒之后又有两个小锦盒。
老人取出其中一个锦盒,打开之后,里面只有一个类似惊堂木的铁匣,道:“此物名为‘含沙射影’,与寻常暗器不同,伤人无形,与道家的‘厌胜之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秦素虽然长年行走江湖,但是许多精力都花费在了琴棋书画上面,在江湖见闻上比起李玄都还是略有不如,此时便毫不见外地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解释道:“其实就是‘射影之术’,也是道家厌胜术的一支,所谓‘含沙射影’,其实就是将他人精气摄取到死物之上,毁物如毁人,在此类物事中,最厉害的是传说中的‘钉头七箭书’,可拜去他人的魂魄,最次的就是扎小人,许多市井百姓也精通此道。因为此术暗算他人防不胜防,所以在江湖多有流传,许多江湖术士都精通此道,但施术之时需要媒介,比如头发、指甲、生辰八字等。 而且此术还需先摄人精气,高手对精气流失的感觉极为敏感,暗算高手的话极易被人察觉,若是摄取的精气过于微弱,效果又会不明显。再有就是,虽然说毁物如毁人,但那也是对于普通人而言,对于先天境以上的武夫,便很难起到致命效用。”
听完李玄都的解释之后,秦素还未说话,掌柜已经“呦呵”一声:“阁下竟是个识货之人,看来是个老江湖了。”
李玄都淡笑道:“掌柜过奖,还请掌柜展示另外一件宝物。”
老掌柜没有推辞,这件“含沙射影”本就是个障眼法,蒙骗冤大头之用,遇到了真正的行家,他还有其他应对。
只见老掌柜取出第二个锦盒,打开之后,其中盛放了一个面具,乍一看去,似乎与昆曲中的青衣脸谱极为相似。
只听老人说道:“此物名为‘百华灵面’,来历就不多说了,最大的作用是可以改换面容,心中所想即是面容所变,有部分幻术效用。换而言之,此物不仅仅可以改变面容,还可以改变气态、嗓音、局部体征,比如男子的喉结和女子的胸脯,就算是女子易容成男子,或是男子易容成女子,也瞧不出什么破绽。”
秦素眼神一亮。
她身上的面皮可是不多了,尤其是“白绢”样式的,就只剩下一张,若是不小心毁了,那个陪伴她多年的“白绢”可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秦素问道:“多少钱?”
掌柜伸出五根手指:“一口价,五千太平钱。”
第一百八十八章 讨价还价
说是一口价,秦素直接将这半句话给省略了,直接道:“四千太平钱。”
掌柜的脸皮微微抽动一下,道:“我说过了,一口价。”
秦素道:“出来做买卖,从来都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你要觉得我给出的价格低了,再还回来就是。”
若是换成其他买家,掌柜早就把他们丢出店外了,考虑到这二人来历不凡,关键是境界修为相当不俗,真要动起手来,也是胜负难料,所以掌柜还是强压了火气,没好气道:“四千九百太平钱。”
秦素道:“一张闻香堂的上等面皮也不过才一百太平钱,可以用四五年之久,只要十几张便能用一辈子,若用这四千九百太平钱去买闻香堂的面具,三辈子也用不完。”
掌柜怒道:“我这‘百华灵面’可以一代传一代,十辈子也用不完。”
秦素显然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不太会做买卖的掌柜竟然这么能说会道,不由一窒,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李玄都看着秦素不太聪明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
秦素先是转过头来瞪了他一眼,然后才道:“我可不是长生境的老神仙,人生不过百年,活不了十辈子那么久,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我只要过好这辈子就够了,多出的几千太平钱做什么不好?”
掌柜嘴角抽动一下,强忍怒气道:“四千八百太平钱,不能再低了。”
秦素道:“掌柜的应该明白落袋为安的道理,就连街上的小贩都知道,一文钱买一个馒头,五文钱就能买六个馒头,什么都不如变成现钱放在自己的口袋里安心。”
“小贩那是薄利多销,岂能与我的面具相比?”掌柜终于压抑不住心口的怒气,道:“你到底买不买?不买就赶紧走人!”
“当然买。”秦素道:“一口价,四千五百太平钱。”
掌柜犹豫了一下:“四千七百太平钱。”
秦素道:“四千六百太平钱成交。”
掌柜重重叹息一声:“今天是真遇到了高人了。”
说罢,掌柜将面具放回锦盒之中:“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秦素眼神示意李玄都看住锦盒,以防被掉包,然后从自己的锦囊中取出四张崭新的太平票。
太平票可以算是银票的一种,与普通银票不同的是,这种太平票由太平宗名下的太平钱庄发行,可供兑换太平钱。为了防止假冒,太平票制作非常精细,以制作上等符?的符纸制成,表面绘以各种太平宗秘传的符?纹路,唯有在中间写有“天下天平”四字,而在背面同样如此,只是“天下太平”四字变成了“太平无忧”。
一张太平票固定兑换一千枚太平钱,也就是一百枚无忧钱。若是兑换成白银,那便是三万两银子,着实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掌柜接过太平票,随手拿过自己的紫砂茶壶,直接将茶壶中的茶水倒在上面,只见得水珠滚动,太平票却如莲花一般,不湿分毫,然后他又运转气机,掌中生出火气,在太平票上轻轻抚过。只见得他手掌所过之处,水气蒸发,却不见太平票有半点变焦发黄。
如此将四张太平票一一验过之后,掌柜点头道:“水火不侵,是太平票没错。”
秦素又手腕翻转,从袖口中抖落出六十个无忧钱在桌上,然后推向掌柜。
掌柜瞧了一眼,大袖一扫,桌上的一堆无忧钱便消失不见,笑道:“两位客官,还瞧不起瞧本店的其他物事?”
秦素摇头道:“不看了,已经是囊中空空。”
掌柜本也没报多大希望,就是随口一问,见两人没有再买东西的意思,便将两人送出店外。若是寻常买家,老掌柜也许还要叮嘱一句财不露白的道理,可是这两位就算了,他们不去做雌雄双盗就已经是幸事,谁还敢打他们的歪主意。
目送两人远去,老掌柜转身回了铺子,将铺门关了,有道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做成这笔买卖,接下来的半个月,他都不打算再开门做生意,去金鳌峰上找老友下棋论道,岂不美哉?据说不久之后在望仙台上还有一场清微宗四先生和六先生的比试,也不妨再去凑个热闹。
离开这间名为“灵宝斋”的铺子之后,李玄都和秦素又在山市中逛了一圈,买了些不需要太多银钱的小玩意儿,直到中午时分,两人才离开山市,往观海楼的方向行去。
秦素取出刚买的“百华灵面”,覆在脸上,只见她盯着李玄都看了好一会儿之后,面具开始慢慢变化,李玄都则是越瞧越不对劲,这张脸怎么看起来这么熟悉呢,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这不就是自己的样子吗,此时的秦素可是一身女装,于是就出现了一个女子装扮的李玄都,让李玄都瞧着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李玄都赶忙道:“快换一个。”
秦素用李玄都的面孔微微一笑,以袖遮脸,放下袖子时,已经换成了白绢的相貌。
李玄都左右打量一番之后,道:“这件宝物倒是有些意思。”
秦素道:“以后再遇到韩邀月,想要甩脱他就容易许多了。”
李玄都道:“素素,不就是一个韩邀月吗,他再敢来骚扰你,我连黑白谱的第一人唐秦都杀了,还怕他一个黑白谱第九?正好让他试试我的新剑。”
秦素笑道:“不许抢功,唐秦明明是我杀的。”
“是我说错了,秦大小姐居功至伟,我就是在一旁敲敲边鼓。”李玄都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对上韩邀月也不是毫无还手之力,何必总躲着他,如果换成我,老三敢这么找我的晦气,我们早决出七八次生死了。老爷子和二师兄也绝不会坐视不管,秦伯父就不管管这事?”
秦素犹豫了一下,轻声道:“韩邀月的娘亲于我爹有大恩,韩邀月是她唯一的儿子,我爹也不好真把他如何。而且不瞒你说,我爹这几年不断闭关,想要更进一步,我实在不想因为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让他忧心,既然我自己能应付,那就先应付着,等日后再说。想来韩邀月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得寸进尺,愈发肆无忌惮。”
李玄都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沉思片刻之后正色说道:“以后此事交给我便是,我是一个外人,韩邀月几次三番想要置我于死地,我杀了他,也不算违背江湖道义,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秦素没有说话,而是取出自己的竹笛,放在唇间,笛声悠扬婉转。
李玄都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走出一段距离之后,来到一个山高林密且人迹罕至的地方,秦素停下笛声,问道:“这儿怎么样?”
李玄都点头道:“是个杀人的好地方,一般而言,宝剑开锋需要有两个过程,一次是铸剑师的开锋,一次是杀人开锋。”
说罢,就见四周山林中有身影晃动,簌簌作响。
这些人早在两人从灵宝斋中出来的时候就盯上了他们两人,一路尾随,虽然他们隐蔽行踪的手段也算高明,但哪里瞒得过秦素和李玄都两人,于是秦素吹奏笛声,把他们一路引到此地,接下来便由李玄都出面,教一教这些人,什么叫江湖险恶,什么叫凡事都要擦亮了眼。
李玄都微笑道:“这是把我们两个当成了初入江湖的肥羊,忘了出门在外财不露白的忌讳,于是想要做一笔大买卖,说不定不仅仅是劫财,还想要劫色,真是江湖险恶。”
秦素轻啐一声:“就算劫色,也是劫你的色。”
李玄都轻笑道:“那可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第一百八十九章 劫财劫色
春日晴空,适宜踏青,不过在这个乱世时节,哪还有人有什么踏青的心思。再者说了,此地如此偏僻,就算有踏青之人,也不会来这等荒郊野外。
李玄都行走江湖十几年,对于这种杀人越货的事情实在是司空见惯,不过倒也没有如何轻视,敢于做这一行当买卖的,多半都有所依仗,尤其是那些将脑袋拴裤腰带上的江湖散人,从来不乏亡命之徒,只要利益足够诱人,常常会选择与人拼命,与那些传承有序、养尊处优的宗门弟子,截然不同,以命换命也是寻常事。若是在这些人的手中阴沟里翻船,那可成了天大的笑话。
李玄都叮嘱道:“待会儿若是动起手来,你还是为我掠阵,其他的交给我便是,毕竟这些年来,我手上的血债极多,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也不差这一星半点。”
秦素用竹笛轻轻敲打手心,道:“放心就是,你自己小心。”
话音落下,从四周的林中掠出几十道身影,李玄都随意扫视一眼之后,却是有些惊讶,这些人中境界最低的也有抱丹境,放在江湖中也当得起“好手”二字,至于玄元境,那便是寻常人眼中的高手了。
平心而论,若是去年这个时候的李玄都遇到如此阵仗,怕是凶多吉少。
不过现在嘛,李玄都连千余人的青阳教军阵都闯过,还怕这点阵仗?
如今的李玄都比起当年的紫府剑仙,脾气要好上太多,换成当年的紫府剑仙,早已开始大开杀戒,绝不废话半句,此时的李玄都却是没有急着动手,而是说道:“我不管你们来意为何,我都劝你们一句,若是现在退去,我就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无一人答话。
他们都是江湖散人,这次临时联手,干的是刀口舔血的买卖,自然是经过一番谋划,若是因为李玄都的一番话语就被吓退,那未免也太可笑了。
为首的是个魁伟大汉,使一口通体漆黑的鬼头刀,直接将刀扛在肩上,冷笑道:“两位能在灵宝斋中买东西,想来是出身不凡,说不定就是哪家的公子小姐,或是哪位天人境大宗师的心爱弟子,换成在其他地方,借我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在两位面前造次,说不定还要?着脸凑在两位面前混个脸熟,说几句讨喜的话。可是在这个地方嘛……”
魁梧大汉将扛在肩上的鬼头刀落下,刀尖点地,冷笑道:“就别怪我们无礼了。”
在大汉身后站着一名文士打扮的青年,手中拿着一柄合拢的折扇,正在轻轻拍打手心,他是这次联手的推手之一,也算是此次谋划的军师人物。
青年生就一双撩人桃花眼,目光越过李玄都,望向李玄都身后的秦素的,微微有些失望,方才在山市的时候,分明还是个绝美女子,怎么现在变成这般普通相貌了?莫不是脸上带了一层面皮?想到这儿,青年“啪”的一声展开手中折扇,只见扇面上绘了六个神态各异的美人,只在最后的位置还有一块留白。
扇上的六名美貌女子都已经遭了他的毒手,这六名女子身份各异,有富家千金,也有商人妾室,还有江湖女侠,无一例外,都是极美的女子,他打算再寻一名女子,凑够七人,这柄被他命名为“七美扇”的折扇便算是大功告成。
今日他在山市见到了秦素,当时天色微亮,灯笼高悬,灯下看美人,顿时让他一见倾心,这才主动谋划了此事,别人是为了求财,看中了两人出入灵宝斋并被灵宝斋掌柜亲自闭门接待的身家,而他却是看中了这个美人。
事后,其他人分财,他分文不取,只要这名女子。
青年又将目光转向那名口气大的吓人的年轻男子,只觉得刺眼,他平生最厌恶两种人,一种是穷酸却有才华的书生,一种就是富贵公子,原因也简单,他出身不上不下,瞧不上泥腿子,可又攀不上权贵的门槛,只好两边都讨厌了。若是这两种人落到他的手中,多半要生不如死。
这一路上,看着这两人卿卿我我,打闹笑语,让他更是一肚子邪火,就凭这种货色,如何能让这等优秀女子青眼?还不是仗着有几个臭钱,这钱是他自己赚的吗?还不是仗着自家的长辈。
只是苍天在上,现在的李玄都是真穷,真正有钱的是秦素,能拿出几万太平钱的女子,就算是放眼整个天下,那也是屈指可数。
这名青年文士自然不知道这些内幕,只觉得抓心挠肺,想着待会儿擒下这二人之后,非要在那男子的面前来一出活春宫不可,如此才能消去他的心头之恨。
青年文士想到这个,望向那名女子的眼神愈发炙热,开始寻思几种最近刚刚学来的新鲜花样,不知不觉间又慢慢合拢了折扇,同时向前微微俯身弯腰,免得在众人面前出丑尴尬。
青年人的淫邪眼神自然没有逃过秦素的眼睛,秦素脸上流露出几分不悦,道:“紫府,那些求财的都交给你了,不过淫贼却要交给我来处置,我要让他领教下本姑娘的手腕才行。”
李玄都微笑点头道:“都依你。”
秦素报以一个笑脸。
那青年文士见这两人身处险境之中还是如此眉来眼去,差点没气炸了肺。
不过未等他开口说话,就见在秦素在脸上轻轻一抹,已然恢复了本来相貌,而她手中则多出了一张面具,不轻不重说道:“这张面具价值五千太平钱,换成银子,少说也有十五万两银子之巨,足够吃一辈子了,还有我们两人身上的其他家当,换成上百万银子不成问题,几辈子都吃不完,若有本事,尽管来拿就是。”
李玄都笑着接口道:“既然诸位都不愿退去,那就是打定主意要富贵险中求了,不过我还是要最后唠叨一句,这银子虽好,就怕没命去花。”
魁梧大汉眼神中几分凝重,缓缓说道:“两位的出身来历必然是极不寻常的,见过的大世面极多,自然是不把我们这些小喽??旁谘壑小2还?坝炙祷乩矗?退隳忝浅錾碚?朗??冢?幸晃幻?刑??竦氖Ω福?怯秩绾危俊?/p>
青年文士脸色阴沉,笑道:“我们尽是些没有师承来历之人,到时候分头散去,天下之大,你们的师长宗门又去哪里找我们?”
魁梧大汉大笑起来,青年文士亦是会心一笑。
不过出乎他们意料之中,那一对年轻男女仍是浑不在意,这倒是让他们有些心虚了,接着就听那男子问道:“敢问诸位英雄好汉,可是那太玄榜上有名之人?”
诸多江湖散人面面相觑,这小子是不是失心疯了?这是在胡言乱语什么?如果他们是太玄榜上有名之人,还会做这些勾当买卖?就算屈尊来做这等买卖,还会跟你们二人废话许多?还不是因为他们也没有必胜的把握,这才想着套话几句,好看出这两人的深浅。
青年文士仿佛被逗乐,笑道:“我们当然不是太玄榜上的高人,难道还真让我说对了,你们两位是太玄榜高人的后辈?让我想一想,在太玄榜中,‘天刀’秦清有一个女儿,名叫秦素,乃是少玄榜上有名之人,你们总不会是秦清的女儿女婿……”
说到后来,青年文士反而有些惊疑不定,说话声音也是越来越小。
李玄都不想再与这帮早已把脑袋拴在腰带上的家伙废话,道:“如果我距离太玄榜只剩一线之隔,你们逃不逃?”
李玄都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方才让你们退你们不退,现在为时已晚。”
那魁梧大汉却是没有想这么多,如果说刚才他还有所忌惮,现在则是再无半分顾忌,因为在他看来,太玄榜上任何一位高人,都是高高在上,神龙见首不见尾,而且大多都是高坐宗门幕后,深居简出,闭关玄修,哪个不是成名多年,哪个不是位高权重。他曾经有幸见过一位黑白谱上的高人,那位高人已经是古稀之年,这才有了归真境的浑厚修为,眼前这名年轻人,不到而立之年,就敢说自己距离太玄榜只剩下一线?这牛皮岂不是吹到天上去了。若不是心虚,又何必吹牛?看来也是个一戳就破的纸老虎,在这儿故作镇定。
就在说话间,其他人已经从四面八方合围完毕,任这两人,插翅难飞。
这些江湖散修,最低的也有抱丹境,而领头的那名魁梧大汉和青年文士则有先天境的修为,这等阵仗,别说是先天境的高手,就是战力一般的归真境遇到了,也要费一番手脚。
那名魁梧大汉不再犹豫,脚下一踩地面,身形一闪而逝。
下一刻,他出现在李玄都身前,脸庞狰狞,手中鬼头刀横扫千军裂空而至,便要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雏鸟拦腰斩断。
青年文士没有急于出手,却也紧随其后,想要等待那魁梧汉子一刀逼迫这家伙躲避,然后再跟上一击必杀。只是没想到这小子竟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一刀落下。
魁梧汉子眼见如此,心中一喜,可马上就察觉到不对,一刀扫去,刀锋距离此人身体还有三尺距离,竟是再也砍不进去了!
第一百九十章 付之一炬
这一刻,出刀的魁梧汉子有苦自知,自己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面,根本使不上半点气力,难道说这小子的气机已经充沛到如此地步?寻常武夫做到气机外放并不算难,可许多人也就是流转于体表之上,到了他们这个境界,至多也就外放几寸,要知道用气机防守和用气机进攻是两码事,进攻可以选择任意一点,孤军深入,转战千里,可防守就像戍守边疆,边境线不知几万里,想要完全防守,要多少人马?所以护体气劲很难离体太远。此人外放气机达三尺之远,若是化作剑气进攻,岂不是要一剑数里之遥?
难道此人果真如他所说,距离太玄榜只差一线之隔?
这些念头都是在电光火石之间,未等他理出一个头绪,其余人等的进攻也已经到了,不过与这魁梧汉子一般境地,竟是近不得李玄都的身周三尺。
三尺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众人拼出老命去下压手中兵刃,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联手摧破了李玄都的“太乙五烟罗”。其实将自身气机长时间外放至身周三尺,而非一瞬之间的气机涟漪,已是略有勉强,就算没有外力,李玄都也注定不能维持太长时间,所以被摧破也在情理之中。再者说了,李玄都与人交手时,护体罡气从来都是锦上添花,真正能担当大任的还是一身体魄。
眼看着众多兵刃就要落在李玄都的身上,却见李玄都并拢二指,以指代剑点出,向周围之人的眼睛点去。
只听得“啊”、“啊”惨呼声不绝,跟着“当啷”声响,诸般兵刃纷纷堕地。围攻李玄都的十余人的眼睛,在一瞬之间被李玄都以迅捷无伦的手法尽数刺中。
“太阴十三剑”中的“剑心太玄意”一剑,融汇万千剑意于一炉,出剑本有先后之别,但出剑实在太快,便如同时发出一般。一剑刺出便等同十几剑一起刺出,但见被刺中之人各以双手按住眼睛,手指缝中不住渗出鲜血。有的半跪于地,有的大声号叫,更有的直接在地上滚来滚去。这些人眼前突然漆黑,又觉剧痛难忍,惊骇疼痛之下,本能地按住眼睛,惨叫哭豪,哪里还顾得上围攻李玄都。
李玄都终究不是当年的紫府剑仙了,虽然嘴上不留情,但手下还是留情了,若是换成当年的紫府剑仙,就不是刺瞎眼睛那么简单,而是会直接出手取人性命。
不过有一人例外,就是那名手持鬼头刀的魁梧大汉,只见李玄都一伸手,接下来的一幕令人瞠目结舌,那名先天境的魁梧大汉连人带刀直接被无形剑气绞烂,甚至连半句临死遗言都未曾来得及说出口,整个上半身就像被看不见的无形之剑拦腰斩断。
青年文士见此情景,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直接向后退去。他之所以能连续祸害多个美人之后仍能在江湖中逍遥,就是依仗了这一身逃命手段。
不过这青年文士退得快,却有人比他更快一步,当他被人一刀鞘砸在小腿上时,他才发现那名被他看中的女子不知何时已经挡在他的后撤之路上,手中多了一柄雪白的带鞘长刀。
青年文士这才知道自己是真看走了眼,见逃避不得,他干脆狠下心来,展开手中折扇,同时也弹出一圈刀刃,使得他手中的折扇变成了一件奇门兵器,朝着女子当头劈下。
秦素直接拔出“饮雪”,只见得刀光一闪,青年文士的一条手臂直接飞起,手中还死死握着那柄美人扇。
青年文士头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转身就跑。
秦素一脚踩在那条断臂上,强行使五指伸开,然后以鞋翘一挑,那柄带有锋刃的折扇直接原地跳起,然后盘旋飞出,将那青年文士的人头斩落。
尸体扑在地面上,死得不能再死了。
秦素当然不知道此人心中的种种龌龊想法,只是瞧着此人眼神中流露出的淫邪之态,也能猜测出一二。
不过一个照面,便死伤过半,两个领头之人,更是当场身死,剩余之人哪里还不明白自己今日是踢到了铁板,顿时作鸟兽散。
李玄都并未赶尽杀绝,甚至对于那些被刺瞎了双眼之人也不理不睬,这些人也算是识相,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离开此地。
李玄都径直来到那名魁梧大汉的尸体旁边,摸索一番之后,没有找到须弥宝物,看来此人不太富裕。先是发现了一本秘籍,对于李玄都来说,算是不入流的东西,并无太大价值,关键是还有一张太平票,凭借此票可以在太平钱张兑换太平钱一千枚,对于如今囊中羞涩的李玄都来说,可谓是一个不小的惊喜。
李玄都将太平票和那本名为《断魂刀》的秘籍一并收入自己的“十八楼”中。
秦素刚好看到这一幕,忍不住问道:“你好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李玄都也不否认,坦然道:“我之所以能博采众家之长,与这样的江湖厮杀大有关系。”
秦素点了点头,道:“那人的身上应该也有些值钱的物事。”
李玄都起身向那青年文士的尸体走去,几番摸索之后,竟是摸出一个小小的须弥宝物,内中空间不大,只是放了几幅长卷和一些太平钱,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因为一件须弥宝物本身也能卖些银钱。李玄都不由想起唐秦的须弥宝物,可惜他和秦素走得实在匆忙,只带走了头颅,却忘了最为值钱的物事,一位地公将军的家当,想来不会太寒酸才是。
想着这些,李玄都从须弥宝物中取出那几个卷轴,随便拿起一轴徐徐展开,没想到竟是一副美人图,而且这位美人的衣着比较清凉,动作也不太雅观,很是撩人。刚好在这个时候,秦素也凑过来,瞧见画上内容之后,顿时脸色通红,一把抓过画卷:“不许看!”
李玄都轻咳一声:“我本也没想看。”
两人心有灵犀地把视线转向剩余的几幅画卷。
秦素脸色微红道:“这些肯定也是些不正经的东西,都不许看!”
李玄都点头道:“不看。”
秦素想了想,说道:“烧掉。”
李玄都迟疑道:“不太好吧?”
秦素柳眉倒竖:“你是不是想看?恶心!不要脸!登徒子!”
李玄都赶忙摇头道:“绝对不想看,只是觉得烧了有些可惜。”
“既然不想看,那有什么可惜的。”秦素狐疑地望着李玄都:“你是不是想趁此时机试探我的反应,若是我松了口,你以后就可以偷偷看这些了?”
“绝对没有!只是……我是说这等有伤风化的东西,的确应该烧掉,以免祸害世人。”李玄都见秦素脸色不善,赶忙改口道:“而且此人果然是个淫贼,死有余辜。”
秦素脸色稍缓,道:“那人还有一柄折扇,也一并烧掉。”
李玄都抬眼一瞧,果然在不远处躺着一柄折扇,扇面上绘着美人,想来与这几幅画是配套之物。
不过秦大小姐发话了,李玄都不能不从,将两人的尸体叠在一起,将这些画卷和折扇一并丢入其中,付之一炬。
第一百九十一章 仙台顶
经历过这个不大不小的插曲之后,两人继续往观海楼行去。
发了笔小财的李玄都心情不错,以前一个人的时候,钱多也好,钱多也罢,对他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可变成两个人之后,就不能这么想了。虽说秦素的确是不缺银钱,但他李玄都还能吃软饭不成?先前在山市的时候,秦素可是给他买了不少东西,说是不值钱,那是与“百华灵面”相比,李玄都大概算了下,少说也有五十个太平钱。有弥补血气的“血牛散”,一包等同于半只牛犊;有云华坊出品的鹤氅,外加腰带和云履;还有一块玉佩,此时就悬在李玄都的腰间。李玄都本不想要,无奈他只刚刚推辞了一句,秦大小姐便做出佯怒之态,只能收下。
虽说秦素不止一次说过,李玄都缺钱就尽管开口,但救急不救穷,李玄都不到真正急需太平钱的时候也不好真去开这个口。女儿家善解人意,不愿意让你破费,但你也不好真就理所当然地无动于衷了。李玄都以后再想送秦素点东西,总不好去向秦素借钱,用秦素的钱给秦素买礼物,未免太不要脸了。
所以李玄都就给自己定了一个小目标,先攒个一万太平钱。
一万太平钱也就是三十万两银子,对于寻常人来说,可能是难以企及的目标,不过李玄都自忖应该不会太难,钱玉龙能花四十万两银子去贿赂总督府和织造局的人,难道他连三十万两银子都挣不到?没有这个道理。
现在已经到手一千太平钱,再加上那件须弥宝物和其中的太平钱,大概能有两千太平钱,不过这些是他和秦素一起得来的,秦素不要是一回事,他可不能全都揣入自己囊中,顶多替她留着,所以再分一半出去,还是一千太平钱。
放在五年之前,李玄都是万万想不到自己日后会为这些黄白之物烦恼。那时候的他以为唯有剑道才是自己的毕生所求,银钱都是身外之物。后来年纪大了,开始考虑成家立业的事情,想来想去,无论成家还是立业,银钱都是万万不能少的。
很快,巍峨的观海楼已经遥遥可见。
说起这座足有九层之高的观海楼,可称齐州第一楼,立于东海之滨的仙台顶之上,是为最佳观海之地,若是天气晴朗的日子,登楼眺望,可见海中的登仙台。
两人此时已经来到仙台顶的山脚处,抬头眺望,甚至可见观海楼上的人影晃动。
李玄都道:“这观海楼我有好些年没来了,自从三师兄成亲之后,这里便成了三嫂的‘避暑行宫’,对了,你知道我那位三嫂吗?”
秦素点头道:“知道。”
李玄都并未惊讶,只是问道:“陆雁冰告诉你的?”
秦素摇头道:“同是出自辽东五宗,早就听说过这号人物,只是没什么交集,也未曾谋面。”
李玄都略微惊奇道:“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秦素理所当然道:“你也没问啊。”
李玄都一怔,然后点头:“有理。”
两人开始登山,仙台顶占地十余里,除了位于山顶的观海台之外,又有几处景点,李玄都都曾去过,不过他这次赶来此地,并非是为了赏景,而是了却他与李太一的恩怨,所以两人只是沿着大路一路往山顶而去。
登山途中也有许多清微宗弟子值守,不过显然是提前得了吩咐,并不阻拦。来到半山腰位置时,此地有一亭,亭中有一人,正是一身男装的陆雁冰。
陆雁冰见到两人之后,已经迎了出来,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摇摆,啧啧道:“真是羡煞我也。”
李玄都轻咳一声。
陆雁冰正色道:“三夫人已经在山顶等候四师兄了。”
李玄都点了点头,问道:“小六子呢?”
陆雁冰眼底掠过一抹厌憎神色,不过还是说道:“他已经前往海上的登仙台,在那里等候师兄。”
李玄都“哦”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下去,继续迈步登山。
秦素和陆雁冰对视一眼之后,跟在他的身后。
来到山顶,在这儿只有两名女子,其中一女正是三十六堂主之一的天巧堂堂主李如意,另一个却是位美貌妇人,一身素衣,妍丽妖娆,天生一股风流媚态。
李玄都大步向前,在距离两人丈余距离时站定,拱手道:“三嫂,许久未见,近来安好?”
素衣美妇略带几分笑意道:“一切安好,不知四叔近来安好否?”
这美妇正是李元婴的发妻谷玉笙了。
李玄都道:“有劳三嫂挂念,玄都近来尚可。”
两人互相见礼之后,李如意方才行礼道:“见过四先生。”
李玄都神色淡淡,道:“如意堂主不必多礼。”
就在这时,谷玉笙将目光转向李玄都身后不远处的秦素,笑问道:“冰雁,这位就是你时常挂在嘴上的闺中好友,秦大小姐?”
陆雁冰点头道:“正是。”
秦素行了一礼,不动声色道:“秦素有礼了。”
谷玉笙还了一礼,滴水不漏,继而笑道:“说起来,我与秦大小姐同出辽东五宗,只是因为种种缘故,缘锵一面。今日得见,也算是全了我的一个念想。所以秦大小姐就莫要如此生分了,不要称呼什么三夫人,若是不嫌,称我一声师姐便是。”
秦素微笑道:“既然谷师姐如此说了,那也不要称呼我秦大小姐,叫秦师妹就是。”
谷玉笙微微一笑,问道:“秦师妹怎么没与冰雁一起过来,反而与四叔一起来了?”
秦素道:“原本是要与冰雁一同去山市的,未想冰雁被秦部堂抓了壮丁,她只得在琅琊府处理公务,正好李先生也要去山市,我们就结伴同行了。”
“原来如此。”谷玉笙恍然道:“倒是不知秦师妹与四叔是如何相识的?”
秦素虽然容易害羞,但也不是绵软性子,此时见谷玉笙似乎话中有话,于是绵里藏针道:“想来谷师姐也知道,我有一位师兄韩邀月,与我不和,常常对我纠缠不休,在归德府时,多亏了李先生出手相助,我方才能摆脱他的纠缠,由此方与李先生相识。”
谷玉笙神态微微一变,一闪而逝,笑容不减道:“原来是英雄救美。”
就在此时,李玄都接言道:“‘英雄救美’这四个字中,除了一个‘美’字当之无愧,其余三个字却是受之有愧了,我不是英雄,更谈不上一个‘救’字,那日在归德府,若论单打独斗,我也胜不过那韩邀月,不过是两人联手合力罢了。”
如果说谷玉笙前面的惊讶都是装出来的,那么这次可是实实在在感觉到惊讶了,因为她没有想到李玄都和秦素竟是这般默契,两人一唱一和之间,倒是有点要把她逼得无话可说的意味。这让生性多疑的谷玉笙难免在心中猜疑,难道他们两人早就相识?若果真如此,她倒要好好思量一番,再联想到这次张海石向老宗主讨要天微堂堂主一事,更是让她觉得此事大有可能。
眼看气氛有些僵硬,陆雁冰赶忙打圆场道:“师兄远道而来,还是先进楼吧,三嫂已经在楼内准备了筵席给师兄接风洗尘。”
谷玉笙反应过来,目中闪过一道锐芒,忽又淡淡笑道:“冰雁说的对,请四叔和秦师妹入楼吧。”
然后她对身旁的李如意吩咐道:“如意堂主,去让他们准备开席,我们马上入楼。”
李如意轻轻应诺一声,转身先一步往观海楼行去。
谷玉笙望向李玄都,轻笑道:“大半年未见,四叔的口才倒是越发伶俐了。”
李玄都淡笑道:“说话阴阳怪气、尖酸刻薄是我们清微宗的一贯传统,要不怎么会被人叫作是‘东海怪人’,三嫂毕竟是后来才嫁到清微宗的,大伙当着三嫂的面,多有收敛,三嫂再看个十几年,就知道了。”
李玄都这话乍一听去是在自贬,实则是说谷玉笙并非清微宗之人,乃是个外人。谷玉笙是何等聪明之人,哪里听不出此中意思,她脸上笑意非但不减,反而举手掩口,“咯咯咯”笑得花枝乱颤,道:“这话也就紫府说得,换成别人来说,还不得让清微宗这十余万人给生生骂死?”
李玄都淡淡一笑:“我也不是什么话都能说。若是说了什么犯忌讳的话,怕是立刻就会传到老宗主的耳朵里,老宗主就算不问罪于我,也要申饬一番,难免让人看了笑话。”
谷玉笙道:“四叔乃是老宗主最喜爱的弟子,哪怕是明心也比不过。若是没有那场‘四六之争’,四叔在宗内位同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是这宗主之位,恐怕也是四叔的囊中之物,谁敢去老宗主的面前说四叔的是非?四叔多虑了。”
李玄都道:“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古诗有云:‘元圣恐惧流言日,巨君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至圣先师最为崇敬元圣,曾言:‘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元圣。’可见元圣是何许人物。当年元圣辅佐幼帝,有流言说他有篡位的阴谋时,连元圣都感到恐惧,我李玄都还能比元圣高明?”
李玄都与谷玉笙言语交锋,秦素与陆雁冰都是沉默不语,不过秦素在心底大感惊奇,没想到平日里在自己面前油嘴滑舌的李玄都还能这般言语凌厉。
第一百九十二章 尽人事听天命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算是谷玉笙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只能把话题转开,请几人登楼。
因为筵席设在了第九楼,所以四人要从楼外的楼梯登楼,楼梯狭窄,只能让两人并肩而行,李玄都有意无意地落后几步,让陆雁冰和谷玉笙走在前面,而他和秦素走在后面。
自从两人有了足够的默契之后,有外人的时候,便常常会眼神交流,此时有谷玉笙在前头,两人也不好说话,于是李玄都便不断望向秦素,秦素见他似有得意之色,好像在问她刚才的一番答对如何,便眨了眨眼睛,意思是李玄都又开始得意吹牛皮了。
李玄都不以为意,也眨眨眼,秦素虽然没有猜到全部意思,但也大概明白李玄都是在说她爱脸红又拙于口舌的毛病,秦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忍不住啐了一口。惹得前面的谷玉笙和陆雁冰稍稍侧目,陆雁冰料到其中故事,她不敢去嘲笑李玄都,便对秦素不断挤眉弄眼,秦素急忙端正容色,故作矜持,不过还是脸色微红,眼神飘忽,不敢再去看李玄都。
谷玉笙笑了笑,道:“四叔与秦师妹的关系倒是好得很。”
李玄都淡然道:“三嫂应该知道,大师兄、二师兄与‘天刀’都是有交情的。”
谷玉笙虽然是在与李玄都说话,眼角的余光却是撇向秦素,道:“如此说来,倒还算是世交了。难怪二伯一力推荐四叔出任天微堂堂主,有了这层关系,到时候开辟北海的商路,便是易如反掌了。”
李玄都不由一怔,他是真不知道二师兄推荐他出任天微堂堂主之事,然后立时反应过来,谷玉笙此时说这话大有挑拨之意,分明是说他是为了补天宗和“天刀”秦清的关系才刻意交好秦素,就算秦素不信,也难免在心中生出芥蒂,未必能把李玄都如何,却是十足的恶心人。机心如此,她会干出什么事也就可想而知。
想通这一点之后,李玄都不由向秦素望去,秦素却是微微摇头,示意自己并不在意,甚至还主动握住李玄都的手掌,轻轻捏了下他的手心。
李玄都心思大定,道:“二师兄未曾与我提过此事,也许二师兄和老宗主有什么其他考量也说不定,非是我能妄自揣测。”
谷玉笙轻笑一声,转过头去。
说话间,四人来到顶楼,此时楼内已经准备得当,却不是常见的圆桌,而是效仿古礼,实行分桌而食,一人一几,跪坐,案几两旁分别有侍女持白玉酒壶斟酒,持象牙长箸奉菜,筵席两旁有众乐师奏乐,中间有舞姬起舞,以作助兴。
毕竟是上千年的传承,且不说观海楼本身,就是这番布置,已然有了王侯之家钟鸣鼎食的气派,这些侍女明显是花了许多心思,宽袍大袖,头上珠翠,宛若江南仕女,若是斟酒奉菜,一手轻撩大袖,好似红袖添香,说不出的雅气,若是不说,谁又会觉得她们只是侍女,恐怕要当成寻常富户的小姐。
谷玉笙主动道:“请四叔上座。”
李玄都谦让道:“三嫂为长,理应上座。”
谷玉笙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怎好上座?”
李玄都摆手道:“三嫂此言差矣,我清微宗对于男女从来都是一视同仁,既不以男为尊,也不拔高女子,如今三嫂代宗主主持宗内事务,自当应该上座。”
谷玉笙深深望了李玄都一眼,道:“既然四叔如此说了,我作为半个主人,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玄都含笑做了个“请”的动作。
谷玉笙袅袅婷婷地走向上首位置。
李玄都与李如意在左手边坐了,秦素作为客人,坐在李玄都的对面位置,陆雁冰则坐在秦素的下首位置。
随着主客入座,奏乐声起,彩衣舞女开始起舞。
至于菜式,更是琳琅满目,叫的上名字,叫不出名字的,山上走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各种精巧心思,应有尽有。
李玄都拿起一双象牙的筷子,又看了眼旁边玉质酒杯,道:“真是好大的排场。”
谷玉笙道:“迎接四先生,不能不用心。”
李玄都笑了笑:“李玄都何德何能,不敢当如此。”
“如何当不得?不管怎么说,四叔对于清微宗还是有功劳的。”谷玉笙右手三指捏住酒杯,左手稍稍探出宽大袖口,以中指指尖轻轻托住酒杯的底座,轻声道:“我敬四叔一杯。”
李玄都没有拒绝,举起手中酒杯,与谷玉笙遥遥相敬之后,各自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之后,谷玉笙用手绢擦了下唇角并不存在的酒渍,轻声道:“说正事,四叔与六叔约斗于望仙台上,不知四叔有几分胜算?”
李玄都不动声色道:“六师弟天纵奇才,若论资质,我也好,三师兄也罢,都比不过他。我听冰雁说起过,这几年来,他刻意压制境界,上次在丹霞峰上,不过稍败一招而已,此番回去应该能再上一层楼。反观我,自从天宝二年坠境之后,一身意气损耗殆尽,蹉跎四年之久,实在比不过六师弟。此次约斗,恐怕败多胜少。”
谷玉笙笑道:“四叔实在是太过谦虚了。”
李玄都笑了笑,并未答话。
一场筵席持续到深夜方才散去,在席上,谷玉笙妙语连珠,倒也不显得气氛冷落,散席之后,她在观海楼的第七楼给李玄都和秦素安排了房间。
从九楼下来,再上到七楼,陆雁冰笑嘻嘻说了一句“暂借素素一用”之后,便拉着脸色微红的秦素去了另外的房间。
李玄都独自一人来到自己的房间,已经有人替他提前掌灯,十几支蜡烛将整个房间照得通明透亮,房间中铺设有名贵地衣,以三叠式屏风隔开内室外厅,屏风上绘有松鹤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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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侧是书房和客厅,靠门的外厅位置有多宝??子,摆放着各类奇巧物品和珍惜古玩,既也有远渡重洋而来的铜鎏金自鸣座钟,也有“家财万贯不如钧瓷一片”之称的钧窑青花大碗,堪称包罗万象。靠窗内厅则是靠墙摆放着大料檀香紫檀福贵榻和一条降香黄檀顶横案台,案上有一架清雅古琴,榻上有精巧小桌,桌上茶碗中泡着上好的清明雨前茶。
除此之外,还有一张紫檀书案,案上摆着笔、墨、纸、砚、笔架、镇纸、笔缸和各色清供,笔是紫豪,纸是宣纸,砚是芦砚,墨是名家落款,一块墨便要三百两银子,琳琅满目。
李玄都大概扫了一眼,手指轻轻摩挲过文案的桌面,仅就这一个房间,少说也要五千太平钱,一座观海楼又是多少钱?
李玄都推窗而望,在夜色明月之下,可见沧海,甚至风中还夹杂着淡淡的湿润气息。然后他从“十八楼”中取出一本册子,正是他在仙剑山庄时开始写的东西,不过还不完善。他将这本册子摊在桌上,往砚台里倒上些许清水,开始磨墨。
他有些话想要对老爷子说,把自己的所见、所思、所感告知于那位高居清微宗之巅的大剑仙,于是他将这些话付诸于笔端,然后在觐见老爷子的时候,将其亲手交到老爷子的手中。
至于这些肺腑之言能起到多大的作用,李玄都自己也没有把握。
尽人事,听天命。
第一百九十三章 无人如我二人
李玄都文采寻常,又想细致入微,这与普通读书人做文章时惜字如金的风格截然相反,所以写起来难免有??轮?樱?鼙始彩椋?恢钡缴钜故狈帧?/p>
大概到夜半时分后,房门被人悄无声息地推开,一个脚步声音悄悄地来到李玄都身后,然后伸手蒙住李玄都的双眼。
李玄都不得不停下手中笔锋,轻声道:“别闹。”
只听身后一个浑厚嗓音问道:“猜猜我是谁?”
李玄都一怔,放下手中的毛笔,伸手握住捂住自己双眼的双手,却觉得入手冰凉,柔滑细腻,愈发疑惑,拨开双手,转头望去。
只见在他身后站着一个虬髯大汉,面目凶恶,与胡良有的一拼。不过看他的身形,却是瘦瘦纤细,浑然不似一个大汉,还有这双手,分明是女子的手。
李玄都心中一动,伸手往大汉的脸上一抓,竟是揭下一张面具。
没了面具,来人显露出真容,不是秦素是谁?
李玄都翻看了下手中的“百华灵面”,道:“你买下这个面具,该不会就是想着吓我一跳吧?”
秦素微微一笑:“那你吓到没有啊?”
李玄都把“百华灵面”还给秦素:“还真吓到了,要是真来了一个龙阳之好的汉子,我非打断他的第三条腿不可。”
秦素脸色一红,轻啐一声:“又不正经了。”
李玄都一笑置之,转过身去,继续奋笔疾书。秦素站在他的身后,微微俯身,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问道:“写什么呢?难道是你的《太平客栈传奇》?”
李玄都道:“是写给老爷子的一路见闻所感,但愿能有些用。”
秦素皱了皱眉头,直起身来,轻声道:“那我劝你一句,最好不要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李玄都停下手中的毛笔,转过身来望着她,问道:“这话怎么说?”
秦素道:“按照你跟我说的,清微宗中的大事小情都逃不过老剑神的法眼,那你觉得这一切的根由在哪儿?是你的那位三师兄?还是我的这位谷师姐?”
李玄都闻听此言,顿时怔住。
秦素继续说道:“我爹曾对我说过一句话,出自太上道祖三千言,叫做:‘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儒家圣人言:‘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为什么大天师和老剑神都早早将宗主之位让了出去?其中固然有培养下任宗主的意思,但肯定还有更深层次的因由,比如说让下任宗主为他们遮风挡雨。”
李玄都轻声重复了一遍:“遮风挡雨。”
秦素道:“对,遮风挡雨。三叔说过,皇帝以相为盾,隐于幕后,君相明暗配合,则君立于不败之地。如果你不把你的三师兄看作是宗主,而是看作内阁首辅,那么如今清微宗内的局势是否就更明朗了?老剑神是帝王,居中平衡,李元婴是首辅,为帝王遮风挡雨,而你与张先生则是清流,制衡首辅,如此才能让帝王平衡双方,维持朝廷局势。你们三方就如古时三分天下、鼎足而立,缺一不可。你现在写的这些,老剑神未必不知道,只是知道又能如何?若是倒了李元婴,便是你这位四先生一家独大,除非老剑神肯扶持六先生来制衡你这位四先生,否则老剑神是万不会让李元婴倒台的,那么你写的这些,还有什么作用?”
李玄都听到这里,陷入沉思之中。
不得不说,秦素的一番话确有振聋发聩之效用,让李玄都开始重新审视他所熟知的清微宗,他在沉思良久之后,喃喃道:“若果真如此,的确无用。一切根由,皆在于……皆在于老宗主身上,如何有用?”
秦素见他有些失魂落魄,不由心中大起怜惜之意,柔声劝慰道:“这些都是我的揣测之言,你也莫要太过放在心上。”
“你说的很对。”李玄都摇头道:“如今宗门上下挥霍无度,立身如此不正,再不整治,由盛而衰也是意料中事。眼看着他起高楼,眼看着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我不能明知道这是错的,却什么也不做。”
秦素知道再劝也是无用,只能轻抚他的后背,以示安慰。
过了片刻,李玄都稍稍平复心绪,转而望着秦素说道:“平时倒是没有看出来,你还是位女中武侯,见解过人,秦伯父不让你继承补天宗的宗主之位,实在是埋没人才。”
见他恢复平静,秦素心情也随之好了许多,低声道:“你自己未必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因为涉及师长之故,不愿往这方面深思罢了,反倒是我身在局外,看得更分明一些。”
闻听此言,李玄都长叹一声:“知我者,秦白绢也。”
接下来两人都没有说话,一起望向窗外的那轮明月,月光银白皎洁,静静地落在海面上,也透过窗口照着两人。
秦素轻声道:“何处无月,何月不照人,只无人如我二人也。”
……
同样的月夜,老剑神李道虚离开了自己的真境精舍,在八景别院内漫步,随之同行的还有天魁堂堂主李如师。
两人沿着一条竹林间的小径缓缓而行,月光照耀下,竹影婆娑。
李如师稍稍落后了半个身位,也不刻意脚不沾地,而是任由鞋底踩在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一片沉寂的夜间倒别有一番情致。
经过一处门禁时,脚步声惊动了在此守卫的天魁堂弟子,立刻有人大声喝问:“是谁?”
李道虚没有开口的意思,李如师出声道:“是我。”
那人听出了李如师的嗓音,赶忙恭敬道:“原来是堂主,属下无状,冲撞了堂主,还望堂主恕罪。”
李如师道:“退下吧。”
此处的守卫重新隐于暗中。
李道虚笑道:“真是好大的威风。”
李如师道:“并非威风,而是老宗主定下的规矩。”
这句话显然说到了李道虚的心坎中,让他又是一笑。
说话间,两人已经出了竹林,来到一方小湖的岸边,李道虚停驻脚步,忽然开口道:“我有一个念头,不再当什么老宗主,从此一意玄修求长生,你觉得如何?”
“这话非是我可以回答的。”李如师小心斟酌言辞道。
李道虚温声道:“我又不会怪罪于你,而且此地也没有旁人,尽管直言便是。”
李如师这才小心翼翼说道:“若是老宗主彻底不管宗内之事,那么单凭三先生一人,恐怕坐不稳宗主之位。”
“是啊。”李道虚轻叹了一声:“仅凭李元婴一人,如何压得住张海石,更何况还有李玄都和李太一。”
然后李道虚又道:“你也不是张海石的对手。”
李如师兀自不服气,只是这话是从李道虚的口中说出,他再不服气也得咽下去。
李道虚接着说道:“以后你不要再跟张海石正面冲突,我这是为你好。”
李如师一时半会儿没有想明白这其中的因果,但还是恭谨应是。
李道虚望着湖面,说道:“紫府马上就要回来了。”
李如师又是一怔,只好说道:“刚刚得到消息,四先生已经抵达观海楼。”
李道虚没有再说话,让李如师一头雾水。
起卦之事,只有李道虚和张海石两人知晓,李道虚是“乾上”,那么李玄都便是“乾下”,总有一天会上下交卦。至于卦爻会生出什么变数,还要再等等看。
李道虚一直认为,自己迟迟不能踏出最后一步,皆因为一直没有生出一个能跟自己这个“乾上”相交的“乾下”之卦,以至于放眼整个江湖,万马齐喑,乾卦不生。
就算是当年的“魔刀”宋政,也是不堪一击。仗剑四顾,尽是枯骨,皆是朽兵。这种因为“独阳不生,孤阴不长”而生出的“拔剑四顾心茫然”心境,李如师如何能够体会?
第一百九十四章 长夜漫漫
夜色渐深,两人都没有入睡的意思。
秦素当然知道孤男寡女不应共处一室,不过她是瞒着陆雁冰偷偷过来的,陆雁冰这个贼妮子也不知是不是嗅到了什么,整宿不睡觉,就趴在李玄都房外的栏杆上看月亮,以秦素的脸皮,可不敢当着陆雁冰的面从李玄都的房中出来,还不得被陆雁冰笑死?而且下半辈子也甩脱不掉这个黑点了,非要被陆雁冰拿这件事嘲笑一辈子不可。
好在李玄都是陆雁冰的克星,陆雁冰还不敢光明正大地闯进房里,只敢堵在门外,这让秦素稍稍放心,干脆就在屋内的福贵榻上坐着,等到天亮的时候,让李玄都出面把陆雁冰引走,她再出来就是。
长夜漫漫,尤其是子时到卯时这段时间,最是枯燥。李玄都仍是在奋笔疾书,虽说他也知道作用不大,但总要试上一试。秦素干脆从自己的须弥宝物中取出一本话本小说。当初李玄都养伤的时候,她给李玄都买了好些话本小说,李玄都只是看了她写的那一本,大肆批判一番之后,便不再看了,剩下许多都积压在秦素的须弥宝物中。
秦素的须弥宝物名叫“七香囊”,内中空间大小,如果说“十八楼”是十八分大小,那么“七香囊”就是七分大小,至于为何叫“七香囊”,是因为这只锦囊不仅可以纳物,还有异香,其实这种异香也没什么奇异之处,就是起到香囊的作用,顶多香味更为特别,不过要让秦素二选其一,还是会选她的“七香囊”,好看也好闻,至于空间不够大,再多带一件须弥宝物就是了。
此时被秦素捧在手中的这本小说名为《金剑仙途》,江湖、神魔、男女恋情皆有,说的是地仙界一场大战,一位上古魔神打得山河破碎,一只大手捏碎无数星辰,使得许多仙人陨落。
一位垂死仙人侥幸之下从仙界来到人间,因为身躯尽毁的缘故,只能将神魂藏于自己的金剑之中,一名人间少年在机缘巧合之下得了这把金剑,在金剑仙人的指点下,少年人踏足仙途,在别人还是修炼内力的时候,已然有了法力,别人的轻功只能一跃数丈,他却能御风而行,别人的长剑只能握在手中,他却能驾御飞剑,两者自然是高下立判,云泥之别,使得少年叱咤江湖,让无数江湖老前辈吃惊连连,无数江湖女侠意动神迷,好不快意。
显而易见,这本书的作者是懂一些江湖的,知道武夫和方士的区别,只是过于拔高方士而贬低武夫,就不太好了。
李玄都停下笔,也没有什么腰酸背痛,还是习惯性地活动一下手腕,轻轻起身来到秦素身旁,问道:“看什么呢?”
秦素不说话,只是将摊放在膝上的书本竖起,露出封皮上的“金剑仙途”四个大字。
李玄都看了一眼,笑道:“又是修仙成神。”说罢,也站在秦素身旁跟着看了几页。
看到一半,秦素忽然把手中的书本一丢,脸上露出厌憎之色,不过顾及门外陆雁冰的缘故,还是有意压低了声音:“恶心!”
李玄都拿过那本书,问道:“怎么恶心了?”
秦素小声道:“这本书的主角又是个花心大萝卜,明明已经有了青梅竹马,还去招惹那个什么公主,还有那个什么派的女子,也是不知羞臊的,中了毒就去解毒啊,我还没听说过天底下有那种非要和男人、和男人欢好才能解毒的奇毒,这男人得了便宜还卖乖,真是又当又立。”
李玄都轻咳一声,道:“无巧不成书嘛。”
秦素立时把目光转向李玄都,轻声道:“紫府,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从天上下来的女仙,是不是就……”
李玄都笑道:“我就怎么样?负心薄幸,见异思迁,喜新厌旧。”
秦素脸色通红道:“我可没说,你负心不负心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想问你,你是不是就不记得我这个老朋友了。”
李玄都道:“其实男人是喜新不厌旧,旧的想要,新的也想要,坐享齐人之福。”
“贪心。”秦素小声道:“你们男人都是这样。”
“可不兴一篙打翻一船人的。”李玄都道:“我就不是。”
秦素正要说话,忽听门外已经看了大半天月亮的陆雁冰高声问道:“师兄,你跟谁说话呢?”
秦素赶忙噤声。
李玄都抬高声音道:“我在自言自语。看你的月亮去。”
“好嘞。”陆雁冰笑道:“不过师兄,这没事就自言自语是病,得治。”
李玄都没好气道:“滚蛋。”
陆雁冰的脚步声远去。
秦素凝神感知片刻,见她果真是走了,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李玄都笑道:“看把你吓的。”
秦素轻拍胸口,白眼道:“我不是你,她怕你,可不怕我。你也说了,你们清微宗的嘴巴向来是不饶人的,我可说不过她。”
李玄都一笑置之。
秦素正色道:“说正经的,你明天就要去望仙台了,有几成把握?”
李玄都略微沉吟了一下,说道:“当日在丹霞峰上,我能胜过李太一,的确有他太过大意的缘故,所以他才会向我邀战第二局,以他的性子而言,第一局输了还能有一个大意的理由安慰自己,第二局却是万万不能输了,所以他必然会做万全准备。先前我说他刻意压制境界,倒也不是故作虚词,而是确有其事,想来这次再遇上他,就是一位归真境的强九了,怕是不弱于颜飞卿。”
“世上竟有如此天才之人?”秦素惊讶道:“虽说有‘二十岁之前不登出神入化之境则此生无望长生不朽’的说法,但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就能踏足归真境强九,还是太过骇人听闻了。”
围棋之中有“二十岁不成国手,终生无望”的说法,江湖中也有类似说法,在于什么年纪踏足出神入化三境。若是二十岁之前踏足上三境,则此生有望长生;若是三十岁之前踏足上三境,则此生有望天人造化之境;若是四十岁之前踏足归真境,则有望天人无量境;若是五十岁之前踏足归真境,则有望天人逍遥境。若是五十岁之后才勉强踏足归真境,早已是气血衰败,神魂萎靡,此生也就止步于此。
有些时候,天赋的确是一件让人心生绝望的事情,似乎从出生那一日起,在先天上就已经有了高下之别。
按照此等说法来算,李太一何止是二十岁之前就踏足归真境,比起李玄都等人足足早出五年,这岂不是有望立地飞升?秦素本身已是资质绝佳之人,仍是感到不可思议,若是让那些花甲之年的老归真知道了,岂不是要大呼“苍天何薄于我”?
想到这里,秦素忧心仲仲道:“虽说你比李太一年长,但中间也因为坠境之事蹉跎了好几年,如今你们二人同是归真境强九,境界上已经不占优势,那你还有把握吗?”
李玄都道:“没有十足把握,要不我怎么会专门去仙剑山庄取剑,这一剑就是专门用来应付他的。对了,你与冰雁交过手吗?”
“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秦素微微一怔,道:“有过切磋,在我不用‘欺方罔道’的前提下,大概要一百多招才能分出胜负。”
李玄都的眼神有些晦暗,道:“上次能赢他,除了他太过大意的缘故,也有凭借‘太阴十三剑’出其不意的缘故。冰雁说过,她曾经对李太一出手,却近不得李太一身前三尺之内。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说明小六子是个打架的天才,不是那种空有境界修为而不会应用之人,这种人很可怕,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直觉。我纵然有多年的交手厮杀经验,也未必能强过他去。”
秦素直接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李玄都叹道:“没真刀真枪交手之前,说什么都是虚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秦素也不知该说什么,毕竟在这种事情上,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又不能替李玄都迎战李太一,再者说了,她也未必是李太一的对手。想到这里,近十年以来,秦素第一次萌生出要好好修炼的想法,毕竟韩邀月也好,李太一也罢,总不能都让李玄都一个人去对付。
李玄都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天际尽头已经泛起一抹深蓝,他转回到书案前,将自己写好的册子收起,然后对秦素说道:“天马上就要亮了,要不要下楼吃点东西?”
秦素收起自己的话本小说,摇头道:“不了,我要辟谷。你去吃吧,我回屋小睡一会儿。”
修行有成之人口中的“小睡”,实则是入定,既可以养精神,也可以炼气,算是每日必不可少的功课之一。虽说随着境界越高,入睡渐少,进食渐少,愈发不似凡人,但是在未得长生之前,还是不能完全摒弃这两点,所以秦素在辟谷的间隙还是要吃“行军丸”,最好保持每日一个时辰的沉睡或是两个时辰的入定。
李玄都点头道:“也好,熬了一宿,去睡一会儿吧。我们午时才会动身,到时候我去叫你。”
秦素轻轻“嗯”了一声,起身离去。
第一百九十五章 白骨流光
午时时分,李玄都与秦素一起离开观海楼,此时陆雁冰、谷玉笙、李如意等人已经等在楼下,接下来,一行人要从另一条山路离开仙台顶,然后乘船出海。
见到秦素之后,陆雁冰不断挤眉弄眼,秦素只能假装没有看见。
谷玉笙则是似笑非笑地瞥了两人一眼,让秦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倒是李玄都,面不改色,全然看不出半分异样。
观海楼的一面是峭壁,一面是较为平缓的山路。李玄都和秦素便是从较为平缓的山路登山,另一条山路便是依托峭壁修建,异常险峻,只容一人紧贴崖壁攀沿铁链行走,一个不慎跌落下去,便是粉身碎骨的结局。不过一行人都是境界修为高绝之人,走这条山路倒也不算难事。在这条山路的尽头是一处从崖壁上向外凸出的天然平台,平台上有一只大吊篮,足够十余人同时站立其中。另有绞盘铁锁,与吊篮连接,可以将吊篮徐徐降下。
一行人步入吊篮之中,早已守候在此地清微宗弟子开始转动绞盘,使得吊篮不断下降。
李玄都低头望去,只见脚下一片云雾茫茫,什么也看不到,再抬头看,只能隐约看到观海楼的楼顶,左右两旁有缭绕云气。如此再有片刻,只剩下光秃秃的崖壁,就连观海楼也看不到了。
过了良久,吊篮触地,一行人已经来到崖底。崖底是一片海滩,修筑有一座简单码头,在不远处的海面上已经停靠了一艘大船,另有小船等候在码头附近。
在谷玉笙的引领下,一行人从码头登上小船,然后小船驶向大船,最终来到大船之上。
大船向望仙台驶去,秦素这才发现,除了他们所在的这艘大船之外,还有许多相差无几的大船从其他方向陆续驶来,不由好奇问道:“怎么这么多人?”
李玄都解释道:“此战已经闹得满城风雨,自然少不了好事的观战之人。这次乘船出海,就是要让你们有个立足之地,否则我和小六子在望仙台上交手,你们在海水里泡着?”
秦素轻轻拍了他一下,小声道:“讨厌。”
李玄都抬头望向登仙台,那里有两个名字,既是叫“望仙台”,也叫做“登仙台”,能立地飞升之人,或是有望飞升之人,自然就是登仙台,若是此生无望长生之人,可望不可即,自然就是望仙台了。
李玄都习惯于称其为“望仙台”,轻声道:“这也是小六子心心念念的事情,他为什么要把我当作踏脚石?还不是想着所谓的六先生党。如果没有这些人观战,做个见证,他就算赢了我也没什么意思。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他如何能甘心?”
李玄都的这番话没有故意瞒着谷玉笙,谷玉笙转过头来看着李玄都,轻声道:“四叔看得透彻,这位六叔志向远大,恐怕不仅仅是想把四叔当作踏脚石,就是明心,也是他的眼中之钉。”
李玄都淡笑道:“如此说来,我与三嫂是道同可谋了。”
谷玉笙微笑道:“预祝四叔功成,重现当年紫府剑仙的风采。”
说话间,望仙台已经遥遥可望。
李玄都脚尖一点,向前飘出,立在船头之上,仰头望去。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也出现在望仙台的边缘,低头望来。
两人一高一下,遥遥对视。
李玄都从“十八楼”中先取出“人间世”,佩于腰间。然后取出自己的新剑,剑尖向下,以手心按住剑首。
望仙台上的李太一张开双手,两柄短剑自行跃入掌中,正是“潜龙”和“在渊”。
一瞬之间,剑拔弩张。
所有的大船在这一刻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呈一个环形,围绕望仙台止步不前。
原本在船舱中的各路来客纷纷离开船舱,各自立在船头甲板之上,其中就有灵宝斋的那位老掌柜,他姓张名承轩,江湖散人出身,年轻时候的运气不错,各种机缘巧合之下,一路跌跌撞撞踏足天人境,在江湖上厮混多年,攒下了一副不小的家当,后来金盆洗手,退隐江湖,在山市开了一家灵宝斋,平日里与东华宗的宗主关系不错,此次他便是跟随东华宗的楼船一道而来。
张承轩瞧见李玄都后,不由瞪大了眼睛。
这人不是那日在灵宝斋中买他东西的那位年轻公子吗。
张承轩赶忙朝李玄都所在船上望去,果不其然,那位出手阔绰的女子也在船上。
张承轩喃喃道:“这位……就是清微宗的四先生?”
在他身旁相交多年的老友,正是东华宗的宗主,也是朝廷册封真人之一,江湖人称太玄真人,只是这次太玄真人没有身着道袍,而是一身普通衣衫,不显山不露水。
听到老友的问话,太玄真人轻声道:“对,那就是大剑仙的四徒弟,差一点就做了清微宗的宗主,曾经名列太玄榜第十人。”
张承轩的脸上还有许多不可思议,喃喃道:“帝京一变之后,从云端跌落至谷底,若是那个坠境之人是我,我是绝对爬不起来的,这事就离谱,这也能东山再起?”
太玄真人轻笑一声:“世事无常,各人有各人的造化。”
张承轩无奈道:“我的大真人、大宗主,您说句我能听得懂的。”
太玄真人也不以为意,淡笑道:“我听说张先生前几年一直都在为这位师弟东奔西走,这位四先生能东山再起,想来与张先生有着莫大干系。”
“张先生?”张承轩道:“就是那位清微宗的二先生?在太玄榜上名列第六的张海石?”
太玄真人轻轻点头。
张承轩叹道:“说起来我们还是本家呢,可惜这清微宗是老李家的天下,如果清微宗是老张家的天下,我就不来你这东华宗寄人篱下,早去投奔清微宗了,那也是皇亲国戚。”
太玄真人一笑置之。
除了东华宗的船,更多还是清微宗的船,各路清微宗中人都云集至此,仅仅是三十六堂的堂主,便来了半数,除此之外,还有三十多位岛主,几乎是小半个清微宗实权人物都来观战,只是可惜不见老宗主、二先生、三先生等人的身影,让这场万众瞩目的赌斗无形中少了许多分量。
不过仅是如此,也可以称之为江湖上一件不小的盛事了。
来的人中,有老宗主的人,有二先生的人,有三先生的人,有六先生的人,当然也有四先生的人,或者说曾经属于四先生的人。
只是不知这些人见到过去的旧主,又会是如何感想。
秦素终于还是忍不住向前一步,叮嘱道:“李玄都,小心。”
李玄都没有转头,只是道:“放心。”
陆雁冰难得没有挤兑两人,正色说道:“师兄,你可得好好教训一下小六子,省得他整天不知天高地厚,用鼻孔看人。”
李玄都无奈道:“万一输了呢。”
陆雁冰脱口而出道:“那就别回来了。”
秦素破天荒地怒视陆雁冰,斥道:“冰雁,你说什么呢?!”
陆雁冰自知失言,吐了下舌头,双手合十道:“是我说错了话,童言无忌。”
李玄都倒是不以为意,笑道:“小六子还能勉强算是个孩子,你可算不上,你是老姑娘了。”
然后李玄都还不忘伤口撒盐道:“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陆雁冰怒道:“要你管?吃你家米了?”
李玄都哈哈一笑,伸手握住新剑,横于身前。
秦素柔声问道:“想好名字了吗?”
李玄都沉声道:“想好了,就叫‘白骨流光’。”
第一百九十六章 就在今天
此番前来观战的,除了一众男子,也有为数众多的女子,有清微宗的女弟子,也有许多与清微宗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家族的千金小姐,她们聚在一艘最大的楼船上,窃窃私语。此时这些女子已经分成两大阵营,一派支持四先生, 一派支持六先生。
这种支持,无关清微宗中的派系内斗,只是因为两位先生的风度相貌。
四先生嘛,是经历沧桑的男子,历经大起大落,就如走过四季春秋、经历风霜雪雨的岁寒三友,是成熟男子的典范,最得年轻女子的青睐,想要依偎在这样的四先生身边。。
至于六先生,还是少年模样,眉清目秀的,就像春日的青草鲜花,若仅是如此,那也就罢了,关键是六先生的眼神,透着一股沁凉冷意,眸子又漂亮,只要板起一张小脸,能让一众上了岁数的女子的心都化了,真想当成儿子抱在怀里好好疼爱。
出身富贵但生活总是平静居多的女子们聚在一起,谈论最多的还是男人,自家的丈夫、儿子,或是那些引人注目的男子。这些女子都是出身不凡,家中父兄夫君大多在清微宗担任要职,只要不是涉及什么关键的利害之争,也不怕祸从口出,此时自然言语无忌。
“冰雁怎么去了四先生的那条船,三夫人也在,这是三、四、五要联起手来对六先生了?”一位穿着比甲的女子轻声问道。
往常的时候,陆雁冰作为六位先生中的唯一女子,乃是这些女子中的领头人物,今日她没跟这些女子混在一起,反而去了李玄都那边,自然引得这些女子猜测纷纷。
“冰雁的为人你还不清楚?从来都是风往哪边吹她往哪边倒,人家都说春江水暖鸭先知,咱们清微宗的水冷不冷,她肯定是第一个知道,这会儿怕是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声。”一名宫装小姐稍稍压低了嗓音道:“我可是听说了,老宗主已经明发谕令,要让四先生出任天微堂堂主。”
“听说是二先生向老宗主举荐的四先生,看来二先生还是偏心四先生,依我说啊,只要二先生还在,四先生就倒不了,今天是天微堂堂主,明天就是天罡堂堂主,后天就是天魁堂堂主,再到大后天,可不就是宗……”一名捧着热茶的女子心不在焉地说道。
另一名女子赶忙伸手捂住她的嘴:“莫要乱说。”
那女子也知道自己失言,吐了下舌头,不敢再说下去。
虽然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但真正的高门女子,想要嫁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没有才华是说不过去的。且不说以女子之身支撑门户、教儿育女,便是做一个贤内助,或是与丈夫琴瑟和谐,那也是需要真才实学为支撑的。因为后天环境的缘故,清微宗出身的女子对庙堂的勾心斗角和江湖的尔虞我诈有一种天然的敏锐,此时说起这些,自然有板有眼,不逊于男子。
只是现在宗内局势不明,她们也不好多说什么,很快便将话题转移开来。有人眼尖,瞧见了与陆雁冰并肩而立的秦素,不禁问道:“那位姑娘生得好美,看着面生,还能与冰雁、三夫人谈笑风生,这是谁啊?”
一众女子瞧了半天,其中有个与陆雁冰交好的,说道:“我知道是谁了,这位是冰雁的好友,补天宗的秦大小姐。”
“秦大小姐,这位可是与苏云?l、宫官、玉清宁并列齐名,咱们家的冰雁还要稍逊一筹。”立刻有人接言道:“她怎么会在这里?你们说会不会是……与四先生一起来的?”
“有可能。”
“小主所言极是。”
“臣妾复议。”
一众女子纷纷打趣附和,涉及到家长里短,她们最是爱听,也最是爱说。
“如此说来,那四先生出任天微堂堂主之事可就有说法,天微堂是干什么的?不就是打通北海商路的?都说东海李家、北海秦家,咱们四先生若真能与这位秦大小姐结成一对,那北海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一位胖胖的姑娘说道。
“还真是,这两人也是一对璧人。”立时有人赞同道。
“我反对!”也有李玄都的拥趸反对。
“人家郎才女貌,你是什么妖魔鬼怪,轮得到你反对?”
“去你的,死丫头你又皮痒了是吧?”
“别闹,别闹……我错了。”
两个女子顿时笑闹成一团。
相较于这些女子的轻松,其他人可就没有这么轻松了,今日两位先生的一战,可谓是影响深远,如果四先生胜了,那么可以预见,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内,六先生都会沉寂下去,同时他也会成为四先生东山再起的第一块踏脚石。反之,如果六先生胜了,那么四先生就会成为六先生登高的踏脚石,不过因为有二先生的缘故,四先生也不会就此倒了,而是会变为老宗主高高在上而三位先生三足鼎立的局面。
其中牵扯到种种利益,这可太复杂了。
局外之人尚且如此多的思虑,身在局内的两人自然也有各自的思量。
李太一思量尤为之多。他在清微宗内本就根基浅薄,清微宗又是个重规矩的地方,规矩一多,意味着壁垒重重,老人死守着规矩,不愿意挪位子,新人什么时候才能出头?
他想要出头,就非要踩在老人的尸骨上不可。
不过踩人上位,也不是胡乱踩的,一个不好,就是结仇树敌,所以他选中了李玄都,除了四先生党和六先生党的缘故,也因为李玄都在宗内树敌众多,若不是有张海石鼎力支持,这清微宗早已没有李玄都的立锥之地。所以李玄都无疑是一块最佳踏脚石!
李太一还有一层更深的思虑,不由脸色阴沉。
老宗主一直喜欢看到徒弟之间明争暗斗,否则也不会有什么“三四之争”,这次与李玄都争锋,可大可小,关键一点,老宗主一定是默许的,甚至是乐见其成的。
既然如此,要不要趁势斩杀了李玄都?
这个极为惊人的念头一闪而过,李太一的眼底掠过一抹阴沉,握紧了手中的两柄短剑。
相较于李太一的心思阴沉,李玄都的念头便要简单澄澈许多,所有的思量放在事前,事到临头,就是出剑,然后战而胜。
谷玉笙缓缓开口道:“四叔,你三师兄其实不赞成这场比武,六叔毕竟是后辈,你与他斗剑是给他面子,过去十几年中,若论单打独斗,四叔都没有败绩,六叔凭什么出头。”
李玄都对于这个说法不置可否,只是仰头望向望仙台。
就在此时,有一位极为崇拜当年紫府剑仙的女子站在船头,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紫府剑仙,你曾是少玄榜第一人,年轻一辈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你什么时候重回少玄榜第一人的位置?”
李玄都随手抖出一个剑花,反问道:“我不知道,你说呢?”
这名壮着胆子喊话的女子没想到李玄都竟是回话了,不由大为兴奋,立刻大声喊道:“就在今天,就在今天!”
李玄都终于会心一笑。
这一刻,他好像又变回了当年那个紫府剑仙。
飞渡大江上,高歌剑气长。
那年,正是江湖上最惊艳的剑道天才李玄都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
李玄都默念那首词。
一剑西来,大江东去,气横掖庭。
问如何承平,难得清平,斩却乱世,可开太平?
英雄枭雄?正道邪道?留待百年后世评。
忆往昔,光寒十九州,青锋无情。
百年江湖意气。天下起风雷万里埃。
叹此生浮沉,风波难定;十年一剑,侠骨峥嵘。
袖藏青蛇,腰悬三尺,脚踏人间路不平。
朝天阙,看剑气纵横,再开青冥。
李玄都一步踏出。
身形飘荡如青龙出海,掠向望仙台。
第一百九十七章 登望仙台
望仙台上,海风呼啸,吹得李太一的衣襟猎猎作响,当他看到李玄都向望仙台掠来的时候,自然不会让他这么轻易就登上望仙台。
李太一双剑一错,一道剑气激射而出。
李玄都毕竟还不是天人境大宗师,不能御风而行,这一跃之力固然与凌空飞行已经相差不多,可不能持久,更是难以中途转向,此时李太一的这一剑便契合兵法中的“半渡而击”要义,使得李玄都避无可避。
若是李玄都被这一剑逼退回船上,或是直接落入海中,在众目睽睽之下,这脸可就丢大了。
李玄都强行拧转身形,堪堪躲过这道剑气,不过因为扭转身形而导致一跃力尽的缘故,他整个人也开始向下落去。李玄都对此早有预料,一振袍袖,袖中“青蛟”掠出,李玄都也不是真就踏剑而行,只是使“青蛟”悬停空中,然后在剑身上一踏,以此借力,再次朝望仙台掠去。
李太一脸色微沉,若是他连续出手,还不能阻挡李玄都登台,那丢脸的可就是他了,稍稍踌躇犹豫之后,没有再出第二剑,任由李玄都登上了望仙台。
李玄都登台之后,收回“青蛟”,一摆手中的“白骨流光”,说道:“六师弟,你有今日之成就殊为不易,来日登顶江湖也是意料中事,想来超越师兄更是在情理之中,又何苦急于一时?不过你若是打量着别的心思,觉得我李玄都因为坠境之事而不复向日之勇,想要趁此时机与为兄为难,那也休怪为兄不讲情面。”
李太一只是扯了扯嘴角,表情不屑。
这也在李玄都的意料之中,于是他说道:“年纪大了,就是爱唠叨几句,还望六师弟见谅。”
然后李玄都猛地拔高了嗓音,道:“既然六师弟执意如此,那就休怪我这个做师兄的出剑无情,只是顾事未可知,有如一剑之后,不慎伤了六师弟,苍天为证,日月可昭,勿在背后与他人言,谓李玄都不念同门之谊……”
话音未落,李玄都已经一剑掠出,如虹如龙。
一瞬间,森然剑气充斥整个望仙台,可使风卷云散,可使花叶自谢,让人遍体生寒。
一言不合即拔剑,拔剑即分生死。
李太一夷然不惧,左右双手中的两柄短剑交错,从正面架住李玄都的一剑。
李玄都手中的“白骨流光”与“潜龙”、“在渊”二剑相触的一瞬之间,有了片刻的虚幻,显现出白骨之相,剑上燃起幽蓝火焰。李太一只觉得剑气弥漫,森然无比,让他在这个寒意已经完全退去的春末再次感到一股透骨寒意。
这股寒意似虚似实,若是不动念则始终为虚,可一旦动念,就如“六灭一念剑”的虚实转化,在转瞬之间就会化作切切实实的寒气。此剑刚刚出世,知道其中玄妙的只有李玄都、陆时贞、秦素三人,此时是李玄都第一次动用此剑,在出其不意之下,李太一根本未及防备,信以为真,于是这森森寒气由虚化实,成为当初让李玄都也吃了个暗亏的“寒冰剑气”。
当时“白骨流光”刚刚出世之时,无人驾驭,仅是凭借本身剑气,便让李玄都的整条手臂都为之冰封,而且当时李玄都还得了陆时贞的事先提醒,已经提前防备。
此时李太一既无人提醒,“白骨流光”又有李玄都的气机灌注,威力大增,自然不能像李玄都那般从容应对,只见李太一的脸庞、眉毛、头发、双手都迅速弥漫了一层白霜,使得他好似身处数九寒冬的大雪之中一般。
此时观战众人,包括太微真人在内,都是大为奇怪:“气有五行之分,这等森森寒气属水行,在各大宗门中,以玄女宗最为精通此道,若是一位玄女宗的高手用出也就罢了,可李玄都是如何修炼出此等寒气的?”
旁观众高手固觉惊异,李太一心下更是骇然。对方若是练有什么奇门功法,寒气逼人,那并不奇,毕竟江湖之大,无奇不有,除了这等寒气,还有正一宗的雷法,可使人浑身麻痹,岂不是更为厉害?无非是比拼境界高低罢了。但这股寒气竟是不能被他体内气机所驱散,好似是他体内自行生出,如附骨之疽一般,别说生平从未遇到过此种怪事,就连做梦也没想到会有如此邪门的功法。
此时也没有时间让李太一去过多深思,只能强提一口气,运转双剑,与李玄都相斗在一处,只是这些寒气使得李太一的身形凝滞,原本如鬼魅的身法只有平时的十之七八,反倒是比李玄都慢了一线,一步慢则步步皆慢,很快就落入下风之中,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李玄都一剑一剑地向李太一劈砍过去,每一剑都是平铺直叙,没有太多变化,但是势大力沉,完全是重剑的用法,以单手轻剑用出双手重剑的招数,已然是举轻若重的境界。
李太一全然处于下风之中,两柄短剑出招极短,攻不到一尺便即回防,显似只守不攻。突然之间,李玄都一声大喝,手中“白骨流光”当头劈下。李太一只能以双剑招架,一声尖锐金石声响,李太一双脚不断向后倒滑出去,直到距离望仙台边缘还有半尺距离时才堪堪停住,险些就要跌落下去。
事到如今,李玄都跌境之事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来此观战之人也大多心里有数,所以绝大多数人并不好看好李玄都,毕竟不再是当年的紫府剑仙了,而且如今的李玄都明显没了当年的那股精气神,更没了当年藐视天下英豪的意气风发。要知道,在许多时候,尤其是同境之争,拼到最后,拼的就是一口气,若是这口气泄了,那么八成也就输了。
如今李玄都和李太一境界相差无几,李玄都如秋后霜草,哪怕是东山再起,在旁人看来,也终究是开始走下坡路了,能够回到原来的位置已是殊为不易,如何还能更进一步?可李太一却是如春日里的青木,不过刚刚萌发新芽,日后的路还长着,如今以十五之龄踏足归真境,前程远大,只要不中途夭折,日后踏足长生境几乎是板上钉钉之事,甚至有望立地飞升。两者的精气神岂可同日而语?所以大多数人都更为看好李太一。
有那局外之人,已然在心底断言,此战李玄都必败,而且李玄都也不过是李太一登顶江湖的第一块踏脚石而已,正所谓大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一代新人换旧人,当年的李玄都踩着无数老辈人登顶,君以此兴,必以此亡,也该被别人踩着上位了。
就算有看好李玄都的,最多就是认为两人平分秋色,然后李玄都凭借老辣的厮杀经验堪堪胜出一招半式。
只是谁也没想到,两人刚一交手,李太一就完全落入下风之中,这又要让人不得不感叹一句,姜还是老的辣。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李玄都已经把李太一逼到望仙台的角落,李太一只要一招不慎,就要被李玄都打落望仙台,若是按照斗剑的规矩,不分生死,却分胜负。
李太一自然也知道这点,不敢再有分毫藏私,不顾体内的寒气侵入经脉丹田,强行运转气机,一气流转三十六个大周天,先是手中双剑一分,暂且逼退李玄都,然后双剑狂舞,剑刃上有点点流华随之飞舞,形成道道肉眼可见的轨迹,交织成网,不但使李玄都无从进攻,而且整个望仙台上到处都是肉眼可见的剑气流转。
此乃清微宗赫赫有名的“北斗三十六剑诀”。
“北斗三十六剑诀”无疑是天下无数剑士梦寐以求的无上宝典,哪怕是清微宗弟子也难以窥其全貌,唯有嫡系弟子才有望学满“北斗三十六剑诀”的全篇,而且还非要过人的资质和悟性不可。
李玄都和李太一都是清微宗嫡传弟子,也都是资质根骨远胜常人之人,自是熟稔“北斗三十六剑诀”,此时李太一用出宗门绝技,李玄都便不能再以纯粹剑术应敌,只能同样用出“北斗三十六剑诀”应对。
两人同样出剑,同样的剑诀,不过李玄都是单手单长剑,李太一是双手双短剑,故而两者又是迥然不同。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李太一迅猛向前,要打贴身近战,李玄都则是要拉开距离,力求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控制在三尺左右。
只见得两人出剑越来越快,身形也越来越快,望仙台上尽是两人的身影和煌煌剑光。
观战的陆雁冰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已经有些跟不上了,可见两人的出手速度是何等之快,陆雁冰自忖如果是自己对上两人,此时便要败了。
相较于陆雁冰,秦素看得更深一些。其实那些人没有看错,都说拳怕少壮,李玄都凭借“五?耪娴ぁ毙薏咕辰纾?倏俊拔宥菊娴ぁ卑纬??迹?际峭饬Γ?站坎槐茸陨硇蘖冻隼吹钠??前闫鹾显猜??牖肴惶斐傻睦钐?幌啾龋?杂醒飞?阅苷季萆戏纾?故且蛭?钚?加肴私皇志?榉岣恢?省?/p>
可一旦让李太一缓过气来,孰胜孰败就不好说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二先生至
正当战局焦灼的时候,忽然不知谁高喊了一声“二先生到了。”
只见一叶扁舟从海上而来,舟上立着一人,身着黑色鹤氅,手中握有竹杖,不是张海石是谁。
有道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李玄都落魄失意的时候,哪怕久居清微宗中,也不见有人来探望拜访,孤苦伶仃一人。可他意气风发的时候,行走江湖遍地都是朋友,天下无人不识君。
不管张海石如何性格古怪,毕竟是太玄榜第六人,在清微宗中,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便是做了宗主的李元婴也要让他三分。所以当他来到此地时,观战之人纷纷与这位二先生见礼,哪怕这位二先生并不回应,这些人的脸上也不见丝毫不忿异样,反而觉得与有荣焉。
唯有经过东华宗大船的时候,张海石主动与太微真人互相见礼。
小舟无人撑船,只凭张海石的气机催动,徐徐前行,最终来到秦素等人所在的大船跟前。
张海石脚尖一点,飘然上了大船。
谷玉笙作为主人,自然要主动相迎,行了个万福礼,微笑道:“见过二伯。”
张海石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还了一礼,平淡道:“三夫人不必多礼。”
两人之间透着生疏。
接下来是陆雁冰,便有些畏畏缩缩,小声道:“二师兄。”
张海石却是不与她客气了,脸色一沉,冷哼道:“整日就知道玩闹,不求上进。你若是有紫府的一半心气,我也就省心了。”
陆雁冰面对这位二师兄,比面对李玄都还要乖巧,束手而立,乖乖聆听教诲,不敢还嘴半句。
虽然是训斥,但与对待谷玉笙的冷淡态度相比,亲疏立现。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秦素了。
张海石轻咳一声。
原本一直低着头陆雁冰好似得到了什么暗号,赶忙开口道:“二师兄,我给你介绍,这位就是我的好朋友秦素,是与四师兄一起来的。”
陆雁冰故意咬重了“一起”二字。
秦素上前一步,略微拘谨道:“秦素见过张先生。”
张海石这次完全不同于面对前两人的态度,既不冷淡,也不严厉,反而破天荒地挂起了一个温和慈祥的笑脸,温声道:“秦姑娘,我与令尊也算是老朋友了,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三尺高的小姑娘,一转眼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
秦素“啊”了一声,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
张海石摆了摆手,笑道:“莫要拘谨,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只是个行将朽木的老头而已。”
秦素没想到看起来很不好说话的张海石竟是如此好说话,不由羞赧一笑。
谷玉笙把这一幕看在眼中,脸上不动声色,心中思虑几转。
放眼整个清微宗,姓李的占了近乎八成,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姓李的都是一家人。同理,正一宗的张家、补天宗的秦家,都是这个道理。
因为各大宗门有一个极为有意思的规矩,那就是入赘。父子承继,乃是天下通行之理。但是此法有个弊端,大到王朝,小到家族,最不稳定的便是继承人,虎父犬子之事屡见不鲜。要解决这个问题,办法也很简单,把宗主之位传给弟子,再把女儿嫁给弟子,也就是女婿。举个例子,李如师本就不姓李,因为他娶了自己恩师的女儿,这才入赘李家,改姓李。李道虚也是如此,同样娶了恩师的女儿,所以他与李如师即是师兄弟,又是连襟。而李元婴、李玄都、李太一三人又是类似于义子之流,自小被李道虚收养长大,同样是改姓李,至于本来姓氏,已经无人知晓。
此法有个最大的好处,儿子是老天给的,是好是坏,无法强求,可弟子和女婿却是自己选的,若是还能选错,只能怪自己识人不明。
现在眼看着李玄都与秦素互生情愫,若是顺势一推,让李玄都从清微宗之人变成补天宗之人,让他以补天宗女婿的身份继承补天宗秦清的道统,至多是两人生下的孩子姓秦,对于李玄都来说并非什么不能接受之事,毕竟他是孤儿,不知父母祖宗是何人,本也不姓李。
那么对于李元婴来说,这无疑是一件大好事,因为李元婴与李玄都并无深仇大恨,只是因为名位利害之争,如果李玄都能成为补天宗之主,便无法插手清微宗的内务,那么李元婴的宗主大位自然稳固,对于两人来说倒是个两全的结局。
想到这儿,谷玉笙望向秦素的目光便多了几分热络。
只是此事最大的变数还是这位二先生,如果这位二先生不肯点头,此事便不大可能行得通,不过看张海石对于秦素的态度, 却是大有可为。
想着这些,谷玉笙开口道:“二伯也许不知,秦姑娘不仅仅与老五交好,与四叔也是好友,形影不离,依我这个过来人的经验来看,秦姑娘贤良淑德,实是四叔良配。”
秦素脸上飞红,不知所措。
虽然秦素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被江湖中人称呼一声“秦大小姐”,从小耳濡目染之下,心思也不算差,但她并非是那种热衷权谋算计之人,此时未曾深思许多,在她看来,两情相悦,贵乎自然,若是掺杂了种种利害算计,那可无味之极了。
张海石没有反驳这位三弟妹的话语,反而觉得这个老三媳妇难得顺眼一回,笑着点头道:“弟妹所言甚是。”
正在说话的时候,望仙台的形势猛然一变,却见李太一终于堪破了“白骨流光”的玄妙,他本就是极为自信甚至是自负之人,意志甚是坚定,只要不信,那些寒气自然奈何不得他,没了寒气的束缚之后,开始反攻李玄都。
打到此时,已经没有防守一说,李玄都是攻,李太一同样是攻,两人对攻,一出剑便是杀着,比起方才凶险数倍,纵使两人都是顶尖的剑术宗师,也不可能毫发无伤,故而此时两人身上已经可见斑斑血迹,固然并不致命,却也让人瞧着惊心。
秦素和陆雁冰对视一眼,均有忧色。李玄都十岁便入江湖,至今已有十数载,经历大小厮杀近百场,这等经历固然让李玄都积累了无数厮杀经验,但对于李玄都的体魄也是极大负担,纵使有“漏尽通”,也未必能将大小隐患尽数剔除。以现在的局势来看,李太一的体魄并不逊色于李玄都,也许修炼有不逊色于“漏尽通”的功法。
再有就是,李玄都在前不久刚刚与唐秦大战一场,那可是生死相搏,尤其是唐秦的最后一拳,差点把李玄都打成两截,就算李玄都有“漏尽通”,伤势也颇为严重。虽说现在已经痊愈,但也难免还有许多细微隐患,若是陷入这种以伤换伤的境地之中,李玄都恐怕比不过李元一。
唯有张海石脸色平静,淡然道:“不必担心,只是看着吓人,其实都是小伤而已,两人还没到动真格的时候。”
果不其然,张海石的话音刚刚落下,望仙台上的局势又是一变。
李玄都随手挥洒剑招、剑气,将李太一攻来的剑招一一挡开,所使已经不局限于“北斗三十六剑诀”,已然用上了“太阴十三剑”中的“剑心太玄意”,剑招浑然天成,近乎圆满。
此时陆雁冰便有些看不懂了,她只觉得李太一的剑术精妙至极,出剑又快,如鬼魅一般,占尽了优势,却始终无法刺中李玄都,又见李玄都出招散乱,有时有招,有时无招,看似胡乱出剑,却总能出其不意,曲尽其妙,轻描淡写的便将李太一巧妙的剑招化解了,越看越是佩服,不由道:“当日在‘天乐桃源’,我与师兄斗剑,当时师兄不过先天境的修为,却总能料敌先机,处处压制于我,可见剑术一途已然登峰造极。”
第一百九十九章 手段尽出
陆雁冰话刚出口,便自知失言,果不其然,张海石的凌厉目光已然望来。
对于张海石而言,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李玄都和陆雁冰祸起萧墙,手足相残。陆雁冰哪里不知道自己犯了忌讳,不过她这个“清微宗墙头草”的名号又岂是浪得虚名,什么随风摇摆只是基本功而已,能以柔克刚那才是真本事。
如今这个局面,谁是“刚”?自然是对自己虎视眈眈的二师兄,谁是“柔”?有两个人,一个是四师兄李玄都,此时正在激战,是指望不上了,还有一个,就是自己身边这位秦大小姐了,瞧二师兄的态度,怕不是已经将秦素当成弟媳看待了,在秦素面前,张海石总要收敛几分。
于是陆雁冰立刻闪身来到秦素身旁,挽住秦素的胳膊,刚好让秦素阻隔开张海石的视线。
不出她所料,张海石果然没有发作。至于以后,等师兄回来,再让师兄去说个情便是了。
想到四师兄,她赶忙朝望仙台上望去,却见李太一忽然用出了与李玄都一模一样的招式,瞬间破解李玄都的剑招,然后将气机灌注到手中“潜龙”,使得剑身上暴涨起一道六尺长的剑芒,朝李玄都一剑当头直劈。
李玄都堪堪躲开这一剑,不过还是被剑芒削去一缕发丝,随风飞舞。
李太一左手中的“在渊”顺势一剑疾刺李玄都后心,这一剑极快,李玄都势在难以躲避。秦素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只见李玄都回剑挡架也已不及,却见他顺势向前疾走,后背与李太一的短剑始终保持着半尺距离,一直来到望仙台的边缘位置,李玄都一纵跃出望仙台,虽然摆脱了李太一的一剑,但也引得观战众人都“啊”的一声,皆是为李玄都忧心。
若是李玄都从望仙台上跌落,那就算是败了。
只见李玄都身在半空之中,无处借力,可他却是心思巧妙,将手中的“白骨流光”甩手掷出,刺入望仙台下方的崖壁之中,然后再以“驭剑术”牵引“白骨流光”,“御剑术”是以意御剑,而“驭剑术”是以气驭剑,李玄都和“白骨流光”之间的气机便如一道无形的绳索,将两者连接到一起,李玄都借着气机的牵引之力,将自己的身形拉向崖壁,然后五指如钩,刺入崖壁之中,固定身形的同时顺势拔出“白骨流光”。
这番心思不可谓不可巧妙,实是出人意料之外,接着李玄都如壁虎游墙,环绕崖壁一周,从李太一身后的方向再次登上“望仙台”,一剑掠出。
李太一好似背后生眼,闪身避过,然后回身反击,数招之间,二人又斗到了望仙台的中心位置。李太一快剑进击,李玄都守中藏攻,又成了缠斗之局。
看到这里,张海石的脸色终是有些变了,沉声道:“两人都练了‘太阴十三剑’。”
秦素皱眉道:“紫府的‘太阴十三剑’是用太阴尸的尸丹从牝女宗宫官的手中交换而来,可六先生的‘太阴十三剑’又是从何处得来?”
张海石眼神略显晦暗:“阴魂不散的阴阳宗。”
不过显而易见,两人的“太阴十三剑”都未大成圆满,少了最为重要的“剑魔由我生”一剑,若无这一剑,“太阴十三剑”便发挥不出最大的威力,最大的作用便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此时两人都学了此剑,便也无法出奇制胜了。
一时间,两人之间竟是一个不分胜负的局面。可两人也不想再对耗下去,开始全力出手,又是一次对攻之后,李太一以“潜龙”刺穿了李玄都的手腕,逼得他不得不弃剑,不过李太一也不好受,被李玄都顺势捏住他的手掌,虽然李玄都的半数修为都在三尺青锋上面,但一身气机之雄浑,也不可小觑,直接将李太一的整只手掌生生捏碎,让李太一同样握不住“潜龙”,只剩下“在渊”一剑。
废了一只手掌的李太一放声大笑,只见他伸展五指,已经骨骼尽碎的五指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却是那阴阳宗的“阴阳逆转之法”,据说此法修炼到极致之后,可以扭转生死,玄妙无比,此时复原伤势自然也不在话下,只是其中痛苦却是实实在在,血肉重生之痛,丝毫不逊于方才被李玄都生生捏碎手掌。
若说这世上有那天生的越战越勇之人,李太一无疑可以算是其一,此时他非但没有半分痛苦之态,反而愈发兴奋。对于他来说,此战堪称是最为尽兴的一战。
李玄都连番历经生死一线的恶战,没有任何焦躁不安,摒弃所有杂念,没有重新拾起掉落在地的“白骨流光”,只是伸手握住提前悬佩腰间的“人间世”。
这才是陪伴他时日最久的老伙计,一起出生入死,近乎血肉相连。
李太一也不甘示弱,以重新生成的右手虚空一抓,然后缓缓一抽,做了个拔剑的动作。
然后就见李太一从虚空之中抽出一柄黑色长剑,此剑通体黝黑,只有在剑脊上偶尔掠过一抹赤光,鲜红得刺目欲盲,一闪而逝。
李太一握住此剑之后,他的双眼中也掠过一抹红光,如血色深沉,如火山最深处的岩浆,只是望上一眼,便要炽热得在人心中燃起熊熊心火,能让人直接沸腾燃烧起来。
李玄都为李太一准备了一把新剑“白骨流光”,寒气凛然。李太一也为李玄都准备一柄新剑,炙热逼人。
李太一举起手中之剑,只见得天幕上不知何时染上了一抹血红,阴沉压抑,然后两人脚下的望仙台也被染上了一层血红,凄美如血,炽烈如火。
太微真人见此情景,脸色变得凝重无比,缓缓说道:“这是一把魔剑。”
张承轩满脸不明所以,问道:“什么是魔剑?”
太微真人喃喃道:“所谓正邪之分,这里的邪道是说邪道十宗误入歧途,以正法行恶事,可根子上还是太上道祖传下的道统。可魔道不一样,魔道是以恶法行恶事,彻彻底底的邪魔外道,为害更甚。倒也是奇了,自从数百年前的一场大战之后,这世上早已没有什么魔道中人,这位清微宗六先生又是从何处得来一把魔道之剑?”
此剑已然超出剑器的范畴,就如“太阴十三剑”一般,虽然名中有剑,但绝非纯粹剑术。此剑也是如此,虽然形如剑,但不是纯粹剑器。若非如此,此剑必定登上刀剑评。
李玄都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凝重神色。
李太一握剑的右手上燃起一层黑红火焰,而且这股火焰还沿着他的手掌蔓延至小臂和手肘位置,李太一却是毫不为意,一步踏出,瞬间来到李玄都的面前,然后一剑斩落。
在这一刻,天地好似静止,一片寂静。
霎时间,李玄都生出幻觉,四周的一切在李玄都的眼前急速扩大,直至大如天海,李太一却正好相反,与周围一切反其道而行之,身子急剧缩小,化为沧海一粟,转瞬之间,便了无痕迹。
然后在李玄都的感知中,不见李太一,只剩下一只仿佛要囊括整个天地的大手握住一柄燃烧着熊熊烈火的黑剑,顶天立地一般,朝他当头劈下。